《宫心浮华》 第1章 第 1 章 “安拂夏,你选择嫁给我,出嫁从夫,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哪怕你有后世也不可能逃开这个魔咒!” 我睁开了眼,抬头所见便是那顶帘纱床罩,二婶婶那年去西域给我带回来的。叫什么我已忘了,只记得那帘纱之上的蓝宝石里藏着星辰,每当熄了烛火,在这黑暗之中霎是好看。 等等,我这是在哪儿? “小姐醒啦,您今日睡得可够久的,好歹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上,否则小姐定要遭到斥责的。” 这是柳絮的声音。我偏头看去,十一二三的丫头清纯亮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小酒窝还是那般可爱,那双眼透着干净,我在梦里念了多少年。 “柳絮。”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沙哑的声音和略带悲伤的情绪,还是让她瞧出了不对,“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摇头,泪不知觉地落下,想起前世我嫁进庆国公府的第三年初,柳絮便被那个畜生糟蹋至死,那是个大雪的天,偌大的干枯柳树下,我跪坐着抱着她的尸身,哭不出声儿来。我记得,她有个出了三族的堂兄弟看上她了,正想着那年成亲的。 “柳絮,你在外是不是有个相好的。” 我轻飘飘一句话直接骇得她跪了下来,手中的帕子碰到了一旁的水盆,顿时洒了一地,“小姐是听谁说的这些浑话,柳絮绝没有在外头与人苟且,柳絮要一辈子都伺候小姐的!” 她被吓坏了。若是这件事儿传出去,即便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愿意放过她,我的父母也会治她于死地,正如他们看待我,就像看待一个工具,若是名声坏了便丢出去。那年在庆国公府,我明明被打得浑身是伤,家里不愿意给个公道,我告上公堂,到头来却落得个诬告,最后,还是回去被那畜生反复折磨。 我将她极轻地扶起来,言,“你不必害怕,若真有这么个人,现下须得藏好了,等来日我能做主之时,便为你要个正经的婚书,再给你送份嫁妆,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柳絮告诉我,如今是正德初年,当今圣上昨日才服完丧今日便开始举办登基大典了。 “老爷和夫人都去了宫里,派人来回话,说是太妃娘娘拉着夫人要去青岩寺还愿住上几日,老爷也忙得直接住在府衙。”说到这儿柳絮也轻松起来,“他们都不在,小姐终于能够缓上一阵儿了。” 缓上一阵儿,哪儿那么简单。 正德初年,我起身去瞧那桌儿上的四合美人图,问,“柳絮,庆国公府最近有没有派人来过?” 柳絮正收我刚梳妆打扮的首饰妆盒,见我这般问笑得有些暧昧,“您说的是四公子吧,他刚刚着启风来回话儿了,说家里已经同意了您跟四公子的事儿,明日个儿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正德初年,庆国公府名满长安的四公子程岳阳刚中了进士,就大张旗鼓地迎娶了靖伯姚府嫡出的二小姐,十里红妆铺满了整个长庆街,惹得京里人人艳羡。后来,圣上还下了旨,封这位二小姐,做了四品的诰命夫人。从那以后,走街串巷地都在传,靖伯姚府傍上了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往后前程似锦了。 可第二年冬,家中所有人就因贪污镇军粮饷而下了狱,此案从京兆尹府上报到刑部均未查出异状,却被圣上三度下旨翻查,最终,整个靖伯姚府除却这位二小姐没被牵连,其余人,都被杀头。 我还记得刑场上,我站在远处的人群之中,看着那摊血泊,心里的绝望和恨。 “小姐,你怎么了。” 柳絮发问的声响唤回我的神思,我轻摇头,“没什么,今日儿个外头阴风阵阵的,你拿上柜子里那个白狐裘大氅,再拿两个遮面的惟帽,陪我出去一趟吧。” “这么晚了,小姐要去哪儿?”这外头的夜可深了,又是初春倒寒的时节,大半夜的过街若不穿点厚的,可要冻坏人了。 我见柳絮抓紧准备起来,自己也开始在柜子间翻找,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在衣柜的最底下那个夹层里,找到了那个玉佩。这是柳叶双花纹的,上头还写着‘临湘阁’。 “哎呀小姐,你,你怎么自己还藏着青楼的玉佩。” 我抬眼瞧见这家伙古怪的神情,一个响指敲上去,“想什么呢你。这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说是日后若有事可以去寻她。” 夜深露重,即便是穿着这狐裘大氅,仍然觉得寒风嗖嗖地往自己心里钻,时时刻刻都冷。柳絮陪着我走了半路,不免抱怨,“小姐为何要这么晚出来,还防人听见不叫醒奴仆,这连个车驾都没有。” 这丫头跟着我惯了,竟也学会了养尊处优这一套,我笑笑言道,“哪儿有你这么难养的丫头,陪着主人走一路都觉得自个儿受了罪,若是再多嘴,我便回了母亲,将你的卖身契送到旁的地方去,那儿可没有你主子我这么宽宏大量,少不得吃尽苦头。” “小姐,奴婢只是说胡话,你可别当真了。” 眼见她作求饶状,我便避过这档子话头,一抬眼那莲花灯上正写着‘房宅’,到了。此刻正黑着灯火,我上前先正的大声用掌拍三下再暗敲两下,不过须臾之间,便有小厮披着外衣前来开门,瞌睡似还未醒,“是谁这么晚来?!”抬眼却见是两个遮面的女子,更觉奇怪,“你们找谁?!” “我找你家主人。”说话之间,我将玉牌亮过去,瞧那小子眼眸中有亮光闪过,呼吸间暗了下去,言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我家主人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儿你们明早再来吧。” 我冷笑一声又语带威胁,“我这身份若是今晚见不到,只怕出了什么事,你家主人可担待不起。” 那小厮有些犹豫,我又让柳絮拿了一小袋儿铜钱过去,言,“这下够了吧,马上带我去见人,否则出了事,我立即让你滚出临湘阁。” 他的神情瞬间变得讨好,“您先进来在廊下歇息,我这就去禀报。” 人一走,我在那桌椅之上安然坐着等时,柳絮十分疑惑地凑到我的耳边,“小姐,这是哪家,里头的主人是谁,我怎么瞧着你似很熟悉他们一般。” 我摇头,“不是熟悉,只是听说过,诈一诈罢了。” 正德二年,也是我嫁给那畜生的第二年,他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女子,跟我说是他乡下堂亲的表妹,一时不察被他破了身子,那家人求他负责任,他没办法便把人带了回来。 我见那人的穿着打扮、行走做事,均不像乡下人,便留了个心眼儿,在家中人还未曾被陷害之时着人打听,果让我抓到踪迹。原来此人以前是个养在后院儿的妓女,那畜生一次来了青楼便喜欢上了,后来花了大价钱把人包上,等娶我进门再转个圈儿的把人弄进来。 此后我家中堕落,他二人双宿双栖,待我被打得体虚无力之时竟吞了我半数家财。等到柳絮去世,我趁着他二人外出办差,将家里的账簿调出来查了个底儿掉,这才惊觉我即便想逃走,却已身无分文,也正是因为这场惊怒我一病不起,死之前听到那畜生在我耳边的怒吼,来不及说什么便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我还在自己的家中。 既然回来了也不想嫁,不若先成全了这二人,之后我与他们再不相干。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了,我循声望去,那女子还是如我初见时一般,身段妩媚容颜轻佻,乍一看其容颜艳丽清绝,如绽放的海棠花一般,可多看了却觉得腻,打心底里生出无端的厌恶来。 也不知那畜生是怎样喜欢上这样的女子。 “姑娘星夜而来,还拿着我临湘阁的掌事牌子,是有什么事儿要嘱咐奴家吗。”这声音亦是跟我记忆中一般,似落下的雨,寒且冷。 我将掌事牌子放到我的身前,言,“霜姑娘坐,这牌子是我朋友的,我此次来,是想霜姑娘帮我一件事儿。明日临湘阁有一场舞衣会,获胜者可以得到一万两黄金,倘若霜姑娘能帮我拿下这笔钱财,我愿意分一半给你。” 她有些意动,但说话时却显得犹豫,“我已经从了良,不再是临湘阁的人了,你找错了。” “怎么会呢,霜姑娘在洛阳可是头牌,即便是到了长安这美貌也是一等一的。”我从怀中拿出一袋银子丢过去,言,“这里面,大抵有个百八十两,就算作定金。若是姑娘能为我拿下黄金,这袋儿奉还,若是姑娘拿不下,这袋儿便赠与姑娘,也算你我交情一场。” 瞧她望着那银子,眼都直了我便知道今日的目的达到了,便起身告辞,“那我先走了,期待明日姑娘艳冠群芳。” 我出去时柳絮也松了口气,她很不喜欢那间屋子里流出的香味儿,觉得过于浓厚,待我二人走出去数十里,快要回到家中后门时,她才问,“小姐,您为何要深夜来见此人啊,而且奴婢一直跟着您,也不记得咱们认识这个人啊。” “她是阿城的外室。” 一句话当即令柳絮大为震惊,“什么?!您是说庆国公府的四公子背着您在外养女人?!” 说话间我们已从后门悄咪咪地进来,关上门的刹那,柳絮顿时收声。待我们回到荫花阁时,我才笑着道,“你这家伙这么惊讶做什么,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接过我递去的惟帽时,柳絮仍旧是十分恼怒的样子,“可那女人一看就是做那件事的,四公子还未跟您成亲,就在外面与妓女苟且,这样的人莫说他是庆国公府的嫡出公子,即便是皇子,那也非良人啊。” 是啊,连柳絮都知道这个道理,可她根本不明白许多人对权势的追逐。正德二年这时候,正是初春,那时父亲还未下狱,我在一次偶然的贵女茶聚中听闻,程岳阳在外有个美貌的外室女子,因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便着意寻人察访,即便他们瞒得很好,可我父亲在军中威严深重,凭借我那些叔叔的人脉,终究还是查到了。 没过多久程岳阳便把人领进门,庆国公夫人也违背了当初的承诺,我二度察访,这才惊觉,自己竟让一个妓女做了妾。入府前我挣扎过,入府后亦曾想过和离,但只得到了这些话。 “霜儿啊,自冬儿去世后,你就是家里的长女,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有意无意地想要总揽军权,削减旧臣的势,父亲百般周全也是无用,那庆国公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你嫁过去后变成新旧结亲,陛下一直对我们安家,另眼相待的。” “是啊霜儿,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什么大事,母亲已同庆国公夫人严正商议过,庆国公夫人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绝不会让那娼妓进门,若是她有孩子,无论男女都归你身下养着,记在你的名下。还说,之后府中的中馈便交给你了。” “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妓女罢了,怕她做什么,去了那府中出现任何事,尽管回来告诉哥哥和妹妹们,有我们给你撑腰,她若敢欺负你,我们便让她一辈子不得好过!” 哥哥、姊妹、父母,句句都是道理,句句都在戳心。我原也以为,有自小的感情基础,程岳阳或许只是一时糊涂,便想着就此般与他糊涂过下去,谁知后来家门尽毁,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重来一世,我惊觉,原来自己的奴仆都明白何为良人,这次,我绝不能再入那个旋涡。 清晨微风总是叫人身心舒畅,躺在贵妃椅上,在院儿里听着鸟儿的鸣叫,瞧见猫狗的逗趣打闹,还有朵朵绽放的姿态各异的花儿,手边是甜蜜的糕点和清香的茶水,这日子,若能过一辈子,就足了。 “小姐、小姐!”柳絮蹦跳着跑进来,还未到我身边儿呢,我就感受到她的欢喜了,“你猜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人刚到我的贵妃椅旁,就被我的另一个丫鬟半夏拦住了,半夏与她不同,素来是十分严厉肃穆的那种,娇俏可人的面容上总是挂着端正,透着股冷。拦下柳絮她便斥责,“干什么!柳絮,你也是小姐身旁的大丫鬟了,做事能不能谨慎方正些,跑来跑去的没规矩,像什么样子。” 柳絮懒得接她的茬儿,只跟我说,“庆国公府四公子与平伯府三公子,在长庆街的左巷子里,为了一个女人打起来了!” 这下半夏也惊了,“什么?!” 而我则笑了起来,拿起身边的芙蓉糕咬了一口,嗯,真香。 第2章 第 2 章 庆国公府的四公子与平伯府的三公子,在长庆街的左巷子里,为了一个女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情,瞬间传遍了整个大街小巷。 有人夸张地描绘了自己那日的所见所闻,“我去的时候,正碰上他们两厢争执,庆国公那位说平伯府的强抢民女,平伯府的说这人不是个良民,只是个妓女,要了就要了,要你操什么心。说话之间就打起来了,庆国公府的一拳过去,平伯府那位的鼻子就歪了;平伯府那位一掌过去,庆国公府那位嘴角就流出了鲜血,半边脸都青紫了。” “后来只见得两人打得抱在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脚的,直往要害上击,没过一会儿,半个身子都渗出了血迹。那小巷子里的竹棍篮子什么的,全都变成了他们打架的工具,一会子的功夫,还把两边儿屋檐的黑瓦子给搞下来不少呢!” “等官府的人到的时候,两个人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等抬回了家,那全身裹得全都是白布,看着就跟盖死人一样!” “京兆尹府的甄大人头都大了,两家都要求严惩,他没办法就找了刑部的李大人,结果李大人也没办法,一个是有靖国之功的平伯府,一个是有救驾之功的庆国公,庆国公的阿姊还是太妃,哪儿都动不得。”说话的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笑得眼角都见细纹了,“跟甄大人住得近的阿宝姊妹跟我说,甄大人最近只要是回家那就是长吁短叹的,有时候精神恍惚,都在门口逛呢。” “你那消息都滞后啦,我听说这案子报到陛下那去了,陛下着人痛打二人板子,每人四十大板,抬回府的时候半口气儿都没啦!现在,两家都紧闭门户,不肯见人呢。” “哪儿只这些,听说那四公子本就参加了春闱,明日就要放榜了,却出了这档子事儿。陛下说他心性低陋,抽了他的卷子,哎呀这一打啊,前程要打没咯。” 柳絮跟我在茶楼厢房里听得开心,过了不知几盏茶,笑得前趴后仰。这小妮子笑完了还觉得挺解气,“该!谁让他擅自养外室,还是个妓女,这下好了,人在青楼漏了面儿,那平伯府的三公子本来就爱美女,见着个长得漂亮的都要养在府里,争来争去,什么都没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一盆冷水泼过去,“就算是闹得再大,只怕这婚约,还解不了呢。” “他敢!”柳絮厉声刚说完,却又觉得我说的有点道理,转瞬又愁眉苦脸起来,“那怎么办呢小姐,要不咱们也掺和一脚告上公堂吧,这四公子私纳外室的罪过,足够把这婚约给解了!” 不行,若是这般,必要遭到父母亲族的百般劝阻,甚至还会私下里打点各个官员,那庆国公府也会做出一副恳切哀求的模样,最终,我还是有可能会嫁入那个狼窝。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如若这样做了,我的名声也会变成这群妇人的笑谈,有了这个‘把柄’,从此之后未免寻不到良人。 我绝不愿意为了个畜生坏了名声,更不愿意嫁进去,所以,既然都已经开始做了,那就要做绝。 说话之间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每三步轻重音中有个些许的停顿,应该是她。门一推开我便确信了,那眼熟的槿紫窄袖对襟长衫、栀子薄纱披帛、杨妃色齐胸衫裙,一股子耀眼夺目就够惹眼的了,她还生得一副娇俏客人样,眉眼弯弯时总叫人念念不忘。 这裙子便是庆国公府五小姐程珊华最常穿的,我记得我去世那年,即便她嫁了人,还是喜欢这些明媚张扬的颜色,眉宇处的那白粉莲花花钿,仍旧是西街头千巧铺子徐师傅的手艺。 只不过,当我去世前不能言语不能开眼看世界,只留些许意识的时候,她坐到我旁边,告诉我,原本程岳阳栽赃陷害我家时,是想放过我家人性命的,他亦想好了万全之策,可她不愿意留下祸患,便挑破了,自此我家人罪上加罪,一个都没活下来。 我是带着对她和程岳阳的恨离开前世的,我也不明白,那样纯洁如水滴落地的清脆女音中,什么时候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拂夏姐姐出门寻我,怎么也不带够人,如今外头可慌乱着,别叫人寻了错处去。” 她流露着担心的语气让我回过神来,我笑得一如往日般亲昵给她斟茶水,“五妹妹说笑了,这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儿。再说这清水茶楼离我们家那屋宅不算远,带上柳絮一个人就够了。” 说着我的手停顿下来,情绪也立即涌上心头,那泪要落不落地挂上了眼,言,“五妹妹可听说近日里长安人人都在谈论之事。” 她正吃着糕点,见我和柳絮的表情都很是异样,我是悲伤却有万语不知如何言说,像是请人帮忙的样子;而柳絮,只是呆滞地看着我,转瞬间回过神,那神色也变得郑重愤怒起来。气氛一下就变了,她也正经下来,“什么事儿?姐姐你说,你马上就要成为我未来的四嫂子了,有什么事儿妹妹我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可我泪珠半晌儿才落了些许下来,宁愿用手帕拭去也不愿开口,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便急了,转而去问柳絮,“柳絮,你是我姐姐的贴身丫鬟,你来说!” 柳絮‘很是小心’地撇了我一眼,见我不出声,便有些为难地凑到她耳边说了些许,当下她就拍了桌子,“混账!我与父亲外出办差半月,四哥哥竟做了这样的混账事儿,那女子在哪儿,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五妹妹,还是算了。”她那番话落,我的泪一下子就如断线版下来了,可还是‘尽力稳着’声线,言道,“你四哥哥如此喜欢她,若是让他知道,是我寻了你,他定要觉得是我阻碍了他追求心上人,来日进门,必得给我脸色看的。” 她冷笑一声,心头的火更重了,“一个妓女,凭什么进我堂堂庆国公府的门!拂夏姐姐你放心,那个女人我一定好好处置她,在我四哥哥面前我半个字都不会提你,他若要追责任我一力承担,敢勾引我四哥哥,我让她生不如死!”说着就拂袖而去了。 人一走,我淡淡地将脸上的泪水抹掉,与柳絮一同恢复成寻常神色,茶楼之上正好能瞧见在街上指挥的程珊华,紧接着那婢女和所跟着的侍卫就匆匆跑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来了比之前多一倍的人数,我粗略地数了数,这人头,便是拦下那房宅前后左右,还能剩下至少五个。 “小姐,你是想要程五小姐去给你出气吗。” 我瞧着柳絮一脸的单纯,点头,“没错,这口气,出得越大越好。”说着我直接坐到柳絮身边,抬手往右侧角落一指,这丫头惊觉我们坐的这个位置,竟正好能看见房宅屋前屋后的情况,就连那街巷缝儿之间的暗门都没放过。 她瞬间笑了起来,“小姐,敢情您是来看戏的?!”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开的锣。 ‘咚!’的一声响儿,程珊华还真带着人在房宅大门处敲起锣儿来了,重响三下,不仅左邻右舍聚集过来了,那屋里的人还不得不开门。只是那个开门的小厮细胳膊细腿儿的,根本挡不过那些身着厚重甲胄的侍卫一拽,出来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那位霜姑娘彼时正在院儿里绣花呢,见着有人进来甚至没等问清楚情况,就被侍卫们摁倒了。紧接着她抬手就打,一巴掌一巴掌地将霜姑娘的左右脸都扇红了,嘴里还不知骂着怎样脏的话儿。 如此大的动静立刻就惊动了京兆尹府,我与柳絮赶忙儿拿好藏在坐垫地下的惟帽下楼,混在人群之中。 只见甄铭急匆匆地带着衙众赶来,见到当事人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程五小姐,聚众斗殴可是犯法的,你现在立刻把这些人撤了,给人赔礼道歉,否则要是上了公堂,就得尝尝牢狱的滋味了。” 程珊华理都不理他,一把将人推开,“你别管!”随后命侍卫直接拖着半死不活的霜姑娘就往前走,过了大门直接给她扔地上,这人还晕着呢,就听她义正言辞地道,“这女子是个娼妓,专门来勾引人的,将我四哥哥勾引得前程尽散。那身子都不知被多少人碰过了,一个下贱坯子还天天念着进我庆国公府的门儿呢。” 这时霜姑娘总算是醒转过来了,也知道了面前的是何人,赶忙上去抱着她的大腿,哭求道,“程五姑娘明鉴啊,是你家四哥哥当年在青楼看上了我,不仅给我赎了身,还给我做了假的身份蝶契。是他跟我说,庆国公人已经糊涂了,庆国公夫人对他是百事百应,让我好生在这里等着,他定娶我做正头娘子的啊!” “胡说八道!”程珊华一脚给她踹飞半米,落到地下时我瞧见她牙磕在那石板地之上,竟都磕断了半颗,而程珊华已经怒骂起来,“我们家除了我五哥哥,还有我长兄长姊,莫说父亲如今清醒得很,即便是父亲真的卧病在床,这个家也轮不到他说了算!” 她直接上前将她胸前那块狮虎玉佩扯下,冷笑,“玲珑剔透,深绿不见影,这么好的材质定然是我哥哥送的。”接着她重重往地下一砸,玉佩破碎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霜姑娘心碎的声音。 然后程珊华冰冷的话语,直接让她眼里失了光,“我告诉你,有我程珊华这个嫡五女,长兄、长姊在世一日,莫说你现在没怀孕,就算是以后怀了孕,也休想踏入我庆国公府门槛半步!咱们走!” 人群在甄铭的指挥下散去,我带着柳絮走远了些,见甄铭派人将霜姑娘搀扶去寻大夫救治,似乎还特意着人看守,便勾着唇带柳絮,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回可真是解气。”柳絮觉得今日可太开心了,“不过小姐,甄大人为什么要救她,还派人看着她啊?!” “可能,是怕她一纸诉状又告到京兆尹府,给自己徒添麻烦吧。” 我轻飘飘的一句话惹得她想了半路,待到了地方她还在想,我登时一个响指打过去,“行了别想了,你这个木头脑袋,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柳絮这才回过神,甫一抬眼却见那匾额上写着‘上官府’,言道,“小姐,你带我来上官小姐这儿做什么。” “请她两肋插刀。” “啊?!” 夜深露重,林间草木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只跑了百步便听得一声尖叫,那马跟马上的女人一同摔入陷阱之中。她在洞中喊救命喊了半晌,终于走过来一位着黑衣大氅的女子,带着几名侍卫,那侍卫上前问,“是有人落马了吗?” “公子,救我!” 原本已黑了灯的上官府后院儿东偏殿,忽然点起烛火来,在主家的示意下,除了仍旧守在自己岗位上的侍卫,其余人都撤了下去。如今这殿中,只剩医家上官府的大小姐上官苑儿和那位霜姑娘了。 这就是程岳阳看上的人,一股子风尘气,姿态举止一点儿闺范的没有。堂堂世家公子,真能看上这种人,拂夏还把她视作仇人一般,真是活见鬼了。 “姑娘,谢谢你救了我。” 听着她说话,上官苑儿心里直犯恶心,面儿上却仍然很平静,“无妨。姑娘怎么深夜一个人往郊外跑,如今这初春时节,也是野兽出来觅食的时候,夜里无人他们正活泛呢。” 霜姑娘半身都在抖,亦不知是被外头冻的,还是想到了什么,“只是家中有急事,要我回去一趟罢了。” “我见姑娘眼熟,好像是近日闹得开的那位庆国公府四公子的外室?” 轻声的询问令霜姑娘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是,姑娘认错人了。” 上官苑儿幽幽地喝下口茶水,言,“我说呢,若是那外室,如今定被人牢牢看着怎会有跑出来的机会。这事儿最近可闹得大,昨夜我家丫鬟还跟我聊来着,我说,若换作是我遇到这样的事,那必定要给自己搏上一搏,至少命保住了才好。” 霜姑娘神色一凝,忽而便像抓住一个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如何博?!” “姑娘没嫁人吧。我家夫君是入赘的,昨日放榜是榜眼,现在邻里都可羡慕我了,说一个破落的医户竟然傍上了榜眼。昔年他虽说落魄但骨子里头可是傲得很,若不是我拿住了他母亲,又使尽浑身解数让他爱上了我,哪来如今的好日子。”说到这儿上官苑儿又不好意思起来,“看我,怎么跟不认识的说这些,姑娘累了半宿了,今日就在我这儿歇下吧。” 可就在上官苑儿要踏出殿门的那刻,霜姑娘又传来了声音,“姑娘,你是如何把握住自己的夫君的。” “男人么,要么是情要么是把柄,只有让他觉得有些事情是非你不可的,自然就离不开你了。”上官苑儿冷声落下这句话,出了门见它合上了,赶忙就往自个儿的卧房里跑。 此刻,安拂夏正在被窝里焦急地等待着,见自己的姐妹回来了,即刻下榻递上茶水,边安府边问,“苑儿辛苦你了,怎么样了。” “你就放心吧,敢说的话我都告诉他了,之后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说着她就拉我上榻,“快睡吧,在郊外等了半宿可困死我了,你说她们怎么来的那么慢。” 可她睡着了,我却睡不着。睁着眼亦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无趣便坐了起来,望着睡在旁边的姊妹的面庞。 我一直觉得上官苑儿生得极好,可她总是觉得自己眉眼鼻子嘴唇单拎出来都很普通,不过组合在一起多了股清丽雅致,没什么好看之处。但我却很喜欢这张极为耐看的脸,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绽开的莲花,摇曳多姿。 起身去看外头柔亮的月光,暗自祈愿,该做的都做了,明日,就是一锤定音的时候了,希望一切如我所愿。 第3章 第 3 章 正德二年春,父亲被污蔑偷换朝廷刚拨下去的十万两镇军粮饷,此案由如今的户部左侍郎徐忠越弹劾奏报,陛下亲派方述职上任的探花,大理寺少卿程岳阳兼任监察御史下州县巡察。 正德二年冬,正值春节团圆之际,程岳阳携带奏疏回京,趁着漏夜深重叩门拜见圣上,一路直达皇宫。第二日,朝廷便下了旨意,将家里所有人全数下狱,父亲和哥哥在牢中被严刑拷打之时,三司正协查此案。 自团圆夜的第二日后,程岳阳便换了副面孔,再也不是我当初所见的那个心悦的少年郎,而是一个满面狰狞处处无情龌龊的丑陋男子。柳絮见我神伤难溢,一日日消减下去,不知如何出了府,居然打听到了些许实情。 原圣上不知在这案子中发现了何处缺漏,不仅免去了程岳阳的大理寺少卿之职,放到了没有太多实权的刑部做个员外郎,还将自己一力提拔的平伯府二公子从中书舍人升至大理寺少卿,令他重查此案。 可这位二公子去了一趟西北,就此失踪。 三司多次以程岳阳所呈上的奏疏汇报,都被圣上打回,最终却又不知何故,下旨将我全家斩尽杀绝。那年大雪的天,是冬日的尽头,却是我的噩梦。再度重生,我必须将程岳阳毁之殆尽,让他不能成为陷害我家人的那把刀。如此,就算父亲母亲再怎么看中庆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可我在朝中一无权势二无人脉,此事上父亲母亲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助力,所以唯一且仅有的办法,就是让人自曝其短。前世临死前,我曾见过那霜姑娘一面,虽然当时的她满脸泪痕,名为恳求实为逼迫,令我心中深恨,但我认为,这样的人若是被逼到绝境,也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谋一条生机。 程珊华做事如此决绝,那庆国公夫人为保儿子仕途,定会利用庆国公与太妃是堂亲这瓜葛,在圣上和皇后面前百般恳求。圣旨已下若是霜姑娘还活着,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但若是她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狼心狗肺之辈在狗急跳墙之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待在程岳阳身边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抓到他的把柄。 “小姐,我按照你说的,到那西市上挑拣鱼回来养,谁知那小贩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蒙我,害得我多给了两贯钱,真是生气。” 躲在家里整日无聊,我便想起了前世在程府见过的鱼池,这些日子命令它们整修,如今假山流水已经有了,偏差些许鱼,便让这小妮子去买,可她专挑那些长得好看的,尤其鲤鱼,可贵。 我笑着拿下挡太阳的扇子,一睁眼便瞧见这小妮子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的样子,言,“前些日子宫里动荡,莫说西市,整个长安城都有不小商贩损失过重,就此倒闭的都有。如今人家见着个贵客想要多赚些,也是正常的。再者说,我让你出门之时已经给足了钱,若是出了差错,也是我来损失,你何必絮叨这么久。” 从回来到现在,半个时辰了,做什么都要将这事儿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话间外头的丫鬟走进来禀报,“二小姐,老爷夫人和几位小姐们回来了,正在正堂坐着,着奴婢过来请二小姐过去。” 我缓缓踏入厅堂,一眼便瞧见那松花色齐胸裙配青白窄袖直领对襟长衫,明艳亮眼,即便是侧着身子我也能认出这是我的四妹妹安拂歆,虽然她是庶出,但因生母曾对府里有恩,父亲和母亲一向对她极好,那宝相花纹里有金丝银线,是去年着意找锦鳞舫打造的,就着轻红蚕丝披帛,一身下来就是一贯钱之数。 远望去她前头那个,勿忘蓝间色裙配丁香窄袖交领大襟衫,大方雅致,一举一动之间尽显长安贵女的规矩范儿,春绿薄纱披帛用的是锦鳞舫先前屏弃的蜀锦丝,纵然比不上四妹妹,但也不**份,肯定是我那一向好面子的大姐姐安拂玥了。她早早就嫁了西北伯府的大公子,西北伯府戍边边境,手握军权,若我没记错她阿婆已然病入膏肓,我那大姐夫对她又极好,此刻她必是大权在握之时。 这原是一件好事,但也正是这件事,令前世程岳阳的构陷多了几分可信。那时,我那大姐夫正急着撇清关系手书休妻。 她对面是我的三妹妹安拂湉,一身的胡服,挼蓝翻领窄袖长袍配月光粉条纹袴,青莲色幞头和那银玉蹀躞,还是母亲托锦鳞舫给定制的,全长安也没几个。 三妹妹自小到大都是活泼单纯的那个,亦是我们四个姐妹之中生得最美的,杏眼桃腮,身形又极好,当年母亲怀胎的时候她与我是双胞胎,不过我早了些时候生,所以是姐姐,而她便是妹妹,我俩关系也最好。 可惜前世因为程岳阳,她原本欣喜的那位儿郎没嫁成,还在长安落下了酷爱勾引他人的污名,最终自尽而死。她去世后没多久,家里人就下了狱,程岳阳一直派人封锁消息,等我知道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之时。 “二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不过随着大姐姐去伯府住上一段时日,你便这般想我了?!” 我回过神来,不接她的话头,反而借着瞧她之时那点悲伤心绪,盈盈下拜道,“请父亲母亲不要退婚,岳阳他,这件事一定是那平伯府三公子设局陷害的,我与他有绵绵情意,这如今事败了他也更好同他家里言说,必定会给我一个.....” “荒唐!”我父亲拍桌而起,满脸的怒气,“一个被陛下厌弃的世家公子,连带着庆国公都丢了陛下的圣心,莫说他没了前程,此刻,若是我们跟他家结亲,也一样要受到陛下的冷眼冷落,你难道要为了所谓的情意,看着为父就此一蹶不振吗?!”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他眼里,除了科举仕途,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不语,只是一味的低声哭泣着,低眸瞧见母亲拦下正要暴怒说话的父亲,言道,“夏儿,这世上的好儿郎多的是,如今你大姐姐在伯府也得了脸面,你几个堂哥哥都外放做官儿,虽然不是什么好职位也不在中枢,但给你寻个清贵之才还是不难的,不必惦念着那无耻之尤。” “父亲母亲眼里只有家族兴衰,哪儿还管女儿心中的欢喜。”我悲戚起来,“岳阳早已是我心上之人,如今正是他危难的时刻,若是此时女儿抛弃了他,怎还成全情信两全,一旦退婚这满长安世家,更会道我家落井下石毫无道义,如此难道父亲在陛下面前,就能得脸吗!” “你!”父亲当下就要背过气去,却缓缓又平了些许,长袖一拂言,“我堂堂靖伯侯府,累世的戍边平叛之功,这府上的姚字是圣上族名,昔年祖帝钦赐!即便是如今为父,不能如祖上一样为门争光,但只要这大禹存在一日,便连圣上都得敬我们三分!更何况那群升斗小民的闲言碎语,怎能被为父我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想要保住这门亲事,除非我死!” 我叩头伏地一味地哭,低声道,“求父亲,不要让女儿在心爱之人面前失去了信誉,女儿,不想做那落井下石之人啊父亲!” “二姐姐,好了。”略沉重之声,我偏头一看,是我的三妹妹,眼下她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将我扶起来在一旁坐下,她便柔声规劝,“咱们姊妹同心,你若真的这般心水于他,我们便想法子试他一试,如何?!”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止了哭声儿,问,“怎么试?!” 大姐姐重重地放下茶盏,言,“那畜生既然喜欢那个外室,我们便拿她做例子,若是他愿意将那外室打发出去,并以庆国公府全府资产作保证,不再让她登门进后院儿,这件事便仍旧有可以商议的余地。但若是他不愿意,二妹妹,你即便执意嫁给他,我也会休书一封,让夫君着人在圣上面前多多提点,届时,庆国公府,就不是如今的贪污名讳,还要添上一条结党营私的死罪。” “贪污,结党营私?!”这下连父亲都惊了,“我怎么都未曾听闻,究竟出了何事。” 安拂歆摆弄着披帛,幽幽地道,“那外室寻人投靠到大理寺卿狄风那儿了,还拿着庆国公府上下贪污镇军粮饷的账簿名册,大姐夫戍边西北,往年几次上奏疏言明此事,都被庆国公在三省的暗子给拦了下来。不过这件事目前还只是狄大人暗中查访,尚未报到京中,父亲不知道也是正常,但算算路程,再有一月狄大人就回来了。” “可,怎么又会有结党营私?!” 大姐姐回了父亲的话儿,“户部和兵部二位尚书历年清查各地国库,竟未曾发现任何疏漏,我夫君在背叛他的手下那儿搜到了不少他们与庆国公府往来的信件,这些银两,全部都被瓜分私吞了。您说,这算贪污还是结党营私呢?!只怕这里头,水可深着呢。” 这不对啊。若是大姐夫派人上书这么多次且有证据,那他远在西北又是戍边大将,怎会不知道此事与我靖伯姚府无关。可是前世当事态爆发,他第一时间所做竟是休妻,外人都传他贪慕权贵无情无义,如今看来,或许另有缘故。 “二姐姐,你怎么了。”三妹妹的软语惊醒了我,转而我又低泣起来,“那出了这件事,我与程岳阳的婚事岂不是.....” “你痴心妄想!”母亲出声厉喝,“若只是有个妓女做外室,倒还有结亲的可能,但若是贪污军饷这等大罪,你若是再与他结亲,整个靖伯姚府都得被拖下水!你的欢喜,不能拿全府上下的性命来换!” 父亲和母亲拂袖而去,众位姊妹围到我的身边来各自安慰。 “二姐姐,那人若成了你的夫君日后咱们便是连襟,我可不想日后跟一个失德败行的落魄子弟互道亲戚,你还是好好思量吧,莫让那虚无的情谊蒙蔽了你的双眼呐。” 嗯,四妹妹这话儿虽阴阳怪气的,却很合我的心意呢。 只是我这番腹诽还未完,大姐姐便斥责于她,“怎么说话呢。二妹妹如今还小,哪里懂得人心的诡谲之处,眼下有错处咱们好好帮衬她便是了。二妹妹你别怕,这件事儿大姐会帮你处理好的。” 前世我不想纳那位妓女之时,正是靖伯姚府在圣上面前不得脸的时候,大姐姐当时的面容与现在完全不同,一副‘须得容人’的劝慰语气直让我犯恶心,也正是因她和四妹妹的连番开口,让我无话可说。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位自小博得了家中上下一口称赞的贤良女子,有多面目可憎。 “大姑娘。”是母亲房中的言嬷嬷来了,面上还透着股子厌烦,“庆国公府四公子在咱们府外长跪不起,说婚约已定没有毁约的理由,若是咱们府这样做了便是背信弃义,眼下整个西市的百姓,都在看热闹呢。” 四妹妹冷哼一声,“这东西心眼儿倒是不少,各位姊妹莫急,我去会会他。”说话间就瞧我要起来了,她立即便给我摁了下去,“你呆这儿吧二姐姐,若是真想姻缘有望就别动身,否则,只要我一句话,你往后连自个儿的院儿都别想踏出去了!”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个自小骄横霸道的去说话。 我心中暗喜,面儿上却是很不甘愿的样子,就这么坐了回去。大姐姐带着其他姊妹出去盯着,独我和柳絮在这大堂,眼瞧周围人都不在了,她才凑到我耳边低语,“小姐,你不是不喜欢这门婚事吗,今日这番是。” 我示意她低下头来,凑到耳边,“若是我直言退亲,父亲母亲和众位姊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反而有可能保住这门婚事。毕竟,那些罪状尚未到京中,庆国公府派人拦下也是有可能的。但若是我非得要嫁,那就不一样了。” 柳絮眨眨眼,“奴婢不懂。” 罢了,她一个随身的丫鬟,懂那么些又有什么用,我一摆手,“你去,看看热闹,等晚间要睡之时予我禀报。” “诺。” 今日日头大,程岳阳不过跪了小半个时辰就觉得眼晕,身后的小厮屡屡给他撑着,并在耳中劝慰,“公子,夫人说了,她娘家人在朝中尚有人脉在,不会让公子怎的前程尽毁的。这靖伯姚府昔年虽然是有些权势名声,但如今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这门亲,结或不结都不打紧,夫人再跟你另寻些好女子就是了,咱们何苦来这儿受罪呢。” 程岳阳轻摇头,“夏儿心中一直是有我的,我与她情谊甚笃,这靖伯姚府虽然是个空架子,但可以直接面圣又是旧臣,如今是最能说得上话的。若是我与她的婚事能成,以后许多事才好办。” 这桩亲牵涉的,绝不只是两家的姻亲之好,还有他谋划了多年的计策。只怪自己没照看好那贪财的女人,竟让人抓了空子。若非她在青楼露了脸,被那纨绔子弟惦记了去,为了保住面子和她,才闹出这等大祸。如今想来,真是女人误我。 “早听闻如今庆国公府内忧外患,庆国公狠狠地罚了四公子,怎的今日还有力气登我靖伯姚府的门。” 推开门她施施然坐在婢子拿来的椅子上,程岳阳抬眼望去,见是安拂歆,当下便觉得不好,“怎么是你,夏儿呢?!” “我呸!”安拂歆冷笑,“我二妹妹的小字也是你个失德败行的能叫的,昔日你与她有情谊之时,屡屡不肯答允婚事,言说家中觉我靖伯姚府家道中落,配不上庆国公府的高门大户,如今你落魄了,却又想起我们了。四公子,做人还得要点脸面吧。” 周围人悉悉索索之声响起,程岳阳顿觉羞耻,但还是状着胆子道,“四妹妹这话儿说的不对,我与你家父母之间,本就有订亲之意,若非途中出了岔子小生遭人陷害,登科提名之时,便应来提亲。既已有约,小生如今不过是想要履行这个约,又有何不对?!” 安拂歆瞧他越看越觉得厌恶,言道,“程四公子,你方才说,我们两家本就有订亲之意,也就是说三书六礼尚未过,便连契书都没有,是或不是。” 他面色一顿,“是。但是靖伯姚府一贯是承诺守信的人家,小生本以为就算不要契书,也.....” “既然未过三书六礼,这亲就不算结成,更谈不上什么连襟,少一口一个四妹妹的叫,传出去坏了我的名声。”安拂歆直接驳了他的话,“更何况,你把那个外室养了那么多年,转头却结交上了我的二姐姐,从认识到上门提亲,从未提及有这么个妓女在你的身边,目的,便是想将我姐姐骗进你庆国公府,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你便可以势压人,她想不同意也得同意,是或不是。” 程岳阳慌忙摆手,“四.....安四姑娘,程某绝无此意啊。” “那你为何至今未将那外室赶出门去,至今未与她撇清关系,你说要我家履行约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家父母为何不登门,难道你庆国公府所谓的郑重,就是要演一场情深好戏,以承诺守信为借口让我靖伯姚府生生咽下这口气吗。” 安拂歆接连发问令周围人纷纷点头,程岳阳思量再三,道,“我父母并不知我在外有外室一事,昔年那外室不过一孤苦女子,她流落青楼不过半载,一直努力保全自己未曾接客,我救她只是看不惯那群欺男霸女之人。如今我与她已经说清楚,日后夏儿进了门,她绝不会上门叨扰一分。” “若她真是一个能够抵御青楼半载欺凌的传奇女子,又怎会因为区区几百两黄金就再度献舞,还博得了整个长安的掌声。以舞戏取悦他人,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把戏,小女子在话本子里见的已经够多了。你们的过去,我们靖伯姚府不感兴趣,不过,程四公子既要成全自己顾怜弱女的好名声,又想要求娶清白的世家贵女,这世上哪儿有这种好事儿。”安拂歆实在懒得与他多说,直接进入正题,“若想要婚约存续,你庆国公府必得立下契书,将那位女子打发得干干净净,永生永世都不得踏入庆国公府门一步,为奴为婢都不行。倘或做不到,便是你在这屋外跪得再久,我靖伯姚府也不可能点头。” 她刚一起身,就见程岳阳睁着血红的眼往前挪了两步,言,“前几日订的婚,转头婿家被人陷害就毁约,你们就不怕整个长安,都道你们靖伯姚府背信弃义吗?!” 安拂歆笑着道,“一无三书二无六礼,口头的订亲连个契书都没留下,更没有信物交换,这等事情,就算你写了状子递上京兆尹府都不会收。再者说了,我靖伯姚府对儿女姻缘,一向是最看重婿家人品的,一个尚未结亲就能养妓女外室这样的纨绔子弟,若是真的引进门来,岂非豢养一头白眼狼,这种动辄就毁去儿女半辈子的婚。”说着她温柔地笑了起来,对着看热闹的百姓高声道,“想必就算是平民百姓,也不乐意吧!” “是啊,若是我家姑娘,宁愿她嫁个穷书生,只要人品好,日子总是过得去的。” “跟娼妓同一屋檐,谁知那日后生下的儿女,会不会被那些风尘气给影响到,变得不知礼数矫揉造作。” “听说青楼里面为了争客,什么恬不知耻的花样手段都使得出来,四公子是豪门大户,养上几个姬妾是寻常,可我们这种升斗小民,最是惦记阖家欢乐,忌讳家宅不宁,若是我女儿日后择婿,有这种外室的人那是坚决不能要。” “四公子如此不想打发那个外室,怕是情意深厚了,既如此,又去祸害良家女郎,这不是两头骗吗。这种人入了家门,谁知道他说话做事那个真那个假,咱们每日累得东倒西歪的,若是连家里人都不能信,还要日日算计,这日子不如不过了。哎哟,我也得给我闺女说一声,以后结亲,这种人,千万不能要。” 百姓的言语声传过来,安拂歆笑意嫣然,程岳阳却是面如土色,可他还想再尽最后一分力,便当即叩头下来,言道,“四妹妹通融!你家二妹妹早与我....”可他话还未曾说完,就被安拂歆大力提起来,一巴掌重重地扇过去,脸上的剧痛让他感到恐惧,斜眼一看,自家小厮已被安家人定住,动弹不得。 安拂歆道,“程岳阳,你结交我家二妹妹那些年,基本都是书信往来,每每外出见面,都有家中姐妹作陪。她是个痴傻的又重情重义,自从你的事儿出了,她天天都是以泪洗面,还求父亲言说成全。可是我们做姊妹的,不能眼看着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今日个儿话儿我就放在这了,既你不肯打发这外室,以后万不要再登我家的门,否则我们就像扫垃圾一样把你打发出去。对了,远方的车马就快进京了,你还是劝慰国公和国公夫人,早日做打算吧,惹急了我们,届时那文书上多添上几笔,也是不难的。” 柳絮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的情状,待说到最后,程岳阳半张脸都红肿了,捂着脸狼狈跑走,还要遭受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起来,结果就呛了些许茶水,瞬间清醒了些。 “姑娘,你还好吧。” 我摆摆手,言道,“后来四妹妹是怎么说的。” “四姑娘派人来回过话,说这几日姑娘就好好休息,在宅门里多想想,等袁家举办牡丹花会的时候,再来着人请姑娘,倘或姑娘愿意去,那届时您好好打扮,定能找到比他更好的男子。” 牡丹花会,我登时精神起来,“袁家,是不是圆明池二巷子口那家,长安首富。” “是的,姑娘。” 前世程岳阳提亲之后,牡丹花会也有举办,听说先帝的七公主在花会之上落了水,自此落下病根常年卧床。嫁入程府后不久,我见程岳阳时不时地带些瓶瓶罐罐入宫,问他去做什么,他却始终不肯言说。再后来,便是他被封大理寺少卿,下察那桩案子的时候了。 难道,程岳阳作为新官能一步登天坐到大理寺少卿,跟这位七公主有关?! “柳絮,你去回了四妹妹,袁家的牡丹花会,我去。” 第4章 第 4 章 袁家的祖父位至户部尚书,但在祖帝病逝的那年夏,因被查出通敌叛国判了立斩而全家落狱流放。那位祖父的妻子是祖帝的妹妹,延安公主,她为了袁家祖父在宫里跪了三天三夜,最终祖帝念旧情,特许其子弟不必流放只夺去爵位富贵,免了三代入仕做官,仍能居于京城旧邸。 时移世易,袁家子弟凭借一手经商奇才,竟成了长安首富,昔年延安公主未受此事影响,仍备受祖帝宠爱,终是给袁家留下不少的亲戚人脉,所以即便是如今这家里无人做官的,有个聚会雅集的,只要袁家给世家贵女下了帖子,也是无有不应。 我挑开马车的帘子望去,袁家两位女儿早早地就在门口迎客了,最前头那位穿着轻红大襟窄袖衫,配湛蓝对襟背子和挼蓝齐胸裙的,衣衫裙摆上满是蝶恋花纹,就连碧落披帛也是相得益彰,庄重而不失典雅的,便是袁家大女儿袁湘琴了。她长得虽然平平无奇,但为人处事甚是圆滑,于她说话总是很顺心,家里姊妹包括我,都很喜欢她。 可前世,正德初年冬,她被土匪抓走,至此再无音讯。 在她后头的,身着云母大襟窄袖衫,对襟背子和齐胸裙皆是檎丹之色,颇为夺人眼球,霁色披帛搭上去更添一抹亮色,她便是袁家小女儿袁湘玉了,圆脸葡萄眼,长得虽然可爱,但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我欣赏她为人直截了当,做事上也算干净利落,家中姊妹倒多爱她姐姐,行事周全些令人安心。 瞧了几眼也到了,一瞧我在柳絮的搀扶下落了马车,她二人纷纷凑上来,我打眼便瞧见袁湘玉头上那用几颗浑圆玉白的珠子点缀的落梅花钿了,当下赞叹道,“湘玉姐姐这花钿是从哪儿寻来的,快把那地方告诉妹妹我,下回我也要去。” 前世这丫头嫁了个顶好的人,过的还不错,不知如今会如何。 袁湘琴恼怒地插上一嘴,“拂夏妹妹来了怎么就只注意三妹妹,我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额上也有精细之物呢。”我撇眼瞧过去,她额上确有个花钿,不过是粉嫩的莲花状,且周边描了金彩,确然是华贵的,只是这样组合不太得我的眼。 我打哈哈地道,“湘琴姐姐的这个也好看,不过我个人还是更喜欢湘玉妹妹的。” 袁湘玉这下得意了,“大姐姐我早便说了,你何必花两贯钱将南北铺子里那位老师傅请来,他那走街串巷的名声谁知道哪儿得来的,结果,给你花成了个四不像,自然被我得了风头去。” 被她这样说袁湘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笑笑道,“今日这牡丹花会本就是为你而举办的,你正要装扮得万众瞩目,才能寻到令自己如意的好郎君。” “原来,袁夫人举办这场牡丹花会,是为了给湘玉姐姐寻个相好的。”我立即打趣道,“那可正好了,这几日我正烦闷着,出来散散心还能遇着这好事儿,待会儿我定要好好地帮湘玉姐姐掌掌眼,别让她寻到个外表好内里却蔫坏的人。” “你先头那相好的名声都坏完了,我可不敢让你掌眼,免得掌出个坏苹果来。”这话儿还没说完,袁湘玉便知晓自己脱口而出伤人心了,当即闭了口,我见袁湘琴正要拉着她予我俯身致歉,赶忙阻止,“做什么,咱们都是邻里亲近的姊妹,没什么不能说的,不掌眼也便罢,如今我这烦恼也快散完了,来你们袁府就当吃喝玩乐了。” 见我完全没将这话儿放在心上,袁湘琴和袁湘玉真是松了口气。 又是一轮车马声过,我回头去瞧,原是大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到了,迎面先落车的是三妹妹,她今日未着胡服,而是就了一身俏丽雅致的月白对襟短衫配姜黄齐胸裙,翡翠色披帛给这身衣服添了抹亮色,倒是不俗。 “少见拂湉妹妹着裙装的,搭的还算不错,衬得小脸儿更娇嫩可人了。” 袁湘琴的笑声调侃只得来了安拂湉的无奈,“若非母亲想着我也应该寻个好人家了,又碰着袁夫人办这牡丹花会,我才不穿裙装。这身好不适应,穿在身上走动都不方便。” 袁湘玉噗嗤一声笑了,“三妹妹放心,咱们府里这次花会斗花投壶双陆皆有,定不让你这混不吝的泼猴子感到寂寞。” “湘玉姐姐可不能这么说。”安拂湉作势便要打她,“我母亲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会面决不许出任何岔子,否则回去了她若不让我出门,我可要找你麻烦的。” “行行行。”袁湘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赶快跟我进去,今日母亲房里来了位小贵客,她可会玩儿双陆了,还压了不少玉制做赌注,都是价值连城的,你往日可是下双陆的能手,这会子可不能给我输了,母亲可说了若是赢了都给我充作嫁妆的。” 贵客?!难道是那位七公主?! 心念一动,我赶忙上前拉住要进府的二人,言道,“二位妹妹不如带我一起去吧,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屋里头,好容易出来一回,也让我见见好物。” 安拂湉见我情绪低落起来,立即拉上我,“走走走,一起去。” 一路穿过长廊凉亭,见着各色品种不一的牡丹盛开,我三人都只是瞧上一眼笑语低眉,却都未曾停留,直接来到袁夫人的卧亭阁。这地方是袁府里早早预备下接客的厅房,里外里一个小院儿子,共四间厢房,袁夫人在最里头的那间。 踏入进去时,我一眼便瞧见那年轻女子,碧落描金对襟短衫配青莲流光齐胸裙,上头的立狮宝花纹惟妙惟肖,还绣着银线,那朱酡颜披帛用的是全蚕丝,举动之间波光粼粼的,霎是好看。双髻之上只带了个全金所坠的凤冠,瞧着不重倒是极华丽富贵的,应是彰显身份的。 行到近前,袁夫人便为我们介绍道,“这位是陛下的亲妹妹,先帝的七公主,落霞公主。” “公主殿下,民妇的女儿您已经见过了,这两位都是来自靖伯姚府的姑娘,瞧着活泼的是靖伯姚府的三姑娘安拂湉,瞧着安静些的便是靖伯姚府的二姑娘安拂夏。” 我二人正欲行礼,却被落霞公主唤人制止了,眼见她笑得那般温和柔善,“不必拘礼了。来之前皇兄同我说过,公主入平民之家已经是叨扰,若是动辄便要行礼,就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免去这些繁文缛礼,大家才显得亲近一些。” 前世程岳阳总是跟我说,陛下所有的亲眷皇族之中,唯落霞公主最为跋扈,可今日一见她却是个如此柔和的人,到底是程岳阳蓄意欺骗于我,还是后来生了什么变故,让这位公主转了性子。 正想着,三妹妹忽的开了口,“听闻公主这次带了羊脂白玉来,还是连着三个玉佩,成色极好,可否让我们一观呢。” “三妹妹,不许无礼。”我蹙眉低声警告一番,可落霞公主却觉得没什么,言,“无妨,皇兄近日得了许多,本就是要用作赌注的,若你们赢了也可拿去,现在看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那婢女在示意下将玉佩带来,我们几个都凑上去,三妹妹是个藏不住性子的,见着便惊呼,“玉制纯白剔透毫无杂质,摸上去触手生凉,在阳光底下还能瞧见透光呢,七公主,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啊,你真要拿来做赌?” “我既拿的出,自是有更好的。”落霞公主笑着说,“听闻靖伯姚府的三姑娘一向擅长双陆,我与袁夫人对弈下了许久也累了,现下这盘筹码还未开记,不若翻了重来,你陪我下一局如何?!” 三块玉佩皆有一尺半左右,最左侧为白虎,中侧为朱雀,最右侧则是麒麟,惟妙惟肖的感觉,这雕工绘制只怕是多少位老师傅一同赶制出来的。羊脂白玉价值连城,在黑市一小块都要上百金,今日这三块若想成,只怕原玉不下十斤。 可是正德初年正是先帝刚驾崩之时,外头又有水灾祸患,不久还有贪腐大案,朝廷正应是缺银短钱的时候,陛下怎会这般大手笔,将东西赏赐于公主。还是说自己未进过皇宫,不知皇宫几何富贵。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 三妹妹的轻声令我回过神来,偏头看去二人已经开始下了,袁夫人和另两位袁家姊妹也已离去,屋中除了婢女便只剩我们三人,闲来无趣,我便帮着记个筹码。三妹妹今日运气不好,每每掷骰子都是单数,反倒是七公主,总是拿得双数,可二人的筹码却是不相上下。 你去我的棋,我挡你的路,双方你来我往下得如火如荼,茶点都过了三巡,正要分个胜负的时候,忽有嬷嬷急急来报,“公主殿下,不好了,左相府的大小姐跟户部尚书家的庶女打起来了!袁夫人身份卑微不好管,寻了好几个嬷嬷手下也不敢落重了,这拉也拉不住,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我们三人这才万分不舍地从棋盘上撤回目光,眼瞧三妹妹不大开心了,七公主便柔声安慰她,“拂湉妹妹莫生气,等事儿处理完了,我再回来同你对弈。喜宝,把这棋盘给本宫看好了,不许错一个子。”她这才不再嘟嘴,随着我与公主往那斗争的地方去。 打架的地方正正在牡丹花园的中央,出了卧亭阁,还要经过两道回廊才能道,趁着这空挡,七公主问来回报的嬷嬷,“究竟出了何事,她们为何会打起来。” “为了一个玉簪子。”嬷嬷言道,“一个月前长安北市的巡风茶楼,来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娘子,前段日子她们做了一种玉花卉簪子,就在茶楼门口寄卖,没多少时日便传开了,人人都说那簪子里的花儿像活花一般鲜艳欲滴,又灵又香,且每种花色只有一只。左相府的那位小姐来了就瞧见户部尚书家那位庶女头上戴着这个,是前几日那头刚出的,非千金不可得还是梅花样式,她喜爱得不得了,想让户部尚书家那位庶女让一让,可人家就是不肯相让,争执着一来二去的,可不就闹起来了。” 安拂湉挑眉,“那簪子的确好看,只是物以稀为贵很难买,后来大多都去了赌坊做注头,如今街市上已难寻了。祁二公子善赌,只怕是赢来送给妹妹的,呵,当众抢别人的东西,真是没教养。那左霜儿的霸道蛮横,整个长安街市巷尾都有所耳闻,什么今日个儿家里打死了个婢女,明日个儿发落了个老仆,后日个儿长街快马搅得街市不得安宁,应有尽有。我还觉着眼下公主在她会安分一些,看来,还是这幅德性。” 我眼刀过去,她堪堪闭嘴。 可落霞公主却很有兴致,“哦,这么说,这位左小姐倒是比本宫架子还大了。” 这一挑可把我这三妹妹吐槽的兴头给挑起来了,她直接无视我的眼神警告和手肘拉扯,凑到公主身旁就是一通话头,“那可不是。公主我跟你说,前几个月也有这么一个花会,只不过不是看牡丹,是看梅花,那时候正是冬日,就因为是白梅而不是红梅,这家伙当即就怒了,直接就把尚书右司郎中闫家的整个梅园,一把火都给烧了,好在奴仆们迅速就把火扑灭了,否则我们可是要遭罪了。” “闫家也不派人去寻我皇兄告一状吗?”落霞公主一听这个,脸都冷了下来。 安拂湉言,“呵,告啥,人家堂堂左相府的大小姐,一个奏疏递上去直接就被拦下来了,这不到圣上面前难道还能早朝的时候,把这幢丑事喊个遍吗。” 你真是什么都敢说,我无语扶额之际也到了,抬眼便瞧见两个贵女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扇巴掌抬腿就是踹,最后两人下盘不稳,竟然齐齐在地上滚了一番,过了两道石板路子才停下来,这下好了,不仅衣衫接连破碎,身上满是泥泞,面儿上也有许多伤痕,都不能看了。 “来人,拿些大氅披风遮挡,把她二人给本宫拉开,送到卧亭阁去!”说着她便要往前再走几步时,我抬脚忽觉不对,便上前劝住,“公主等等。” 我蹲下来细细查看,竟在手间瞧见个不知从哪儿拉倒哪儿的鱼丝细线,竟然将到这牡丹花园的白桥地给拦住了。这白桥之下便是养着些许鱼儿的溪水,皆是从外山引下来的,不深不浅,但想起前世落霞公主落水之事我便暗自庆幸,还好她没有被这绊倒,否则白桥下一打滑落下去,往后就是疾病缠身了。 “啊!” 隔得远我没能瞧见落下去的是谁,但略略瞥见月白对襟短衫和缃色气胸裙摆,应当是个世家贵女,声音略有些清亮微凉,或许是个女子。 “三妹妹,你瞧请跌下去的是何人了吗。”我正询问安拂湉的功夫,周围的是从仆役已经纷纷下水救人,好容易把人捞上来我才看清那面容,居然正是她先前提到的尚书右司郎中闫家的二女儿闫晞罗。 这张狐狸杏眼红腮满面,一直被称作长安独一无二的美女,我绝不会认错。再一抬眼,发觉竟然有不少男子聚集在离我们数百米的长廊之下,将此景映入眼帘,看得津津有味,某些人还低头接耳,似是在谈论些什么。我在其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容,程岳阳,是他,他名声不是早已坏完了吗,怎么还会在此处。 袁夫人素不喜欢这些名声残败之人,定不会邀请他,这些世家贵女也多不想与他有牵扯,那么,到底是谁会把他邀请进来? 我心觉有些恶寒,凑到落霞公主身边,道,“殿下,今日这鱼线太凑巧了,这些长安的世家公子们,不是在诗会那头吗,与我们这牡丹花园,相隔三道回转长廊,袁家这四起四落的院子可没那么好走,他们怎么会这么凑巧,在人入水的时候就过来了呢。” 说着我还‘庆幸’些许,“好歹是被我发现了,不然此刻在水里的,或许就是。”提点到这里我就缓缓后行了,撇眼瞧见落霞公主冷若寒冰的脸,我知晓她明白了。 所有闹事的人都被聚集到卧亭阁,不大的房间一下挤满了人,事涉左相和户部尚书的儿女,都是阁内重臣,袁夫人将的世家贵女都好言劝了出去,便连我家的也走了,独我是被落霞公主出声留下的。 除却我,这里便只剩下我、左霜儿和户部尚书家的那位庶女,这人我是第一次见,尚不知她叫什么,其余的,便是公主的奴婢侍从了。此刻斗殴的两人已经在袁夫人的安排下,换好了衣物,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好好的一个花会,坏了本公主的兴致,竟然只是为了这个。” 七公主将那玉簪子狠狠摔在二人面前,我略略低眸瞧了一眼,花儿用的是琥珀雕刻,在光的投射下流彩霎时好看,那红不知是如何调色,比绸缎鲜艳,不似大红厚重,最特别的是花心之中竟然锁着一滴露珠,能保持其水滴活性,使得整个花卉都鲜艳欲滴,如活的一般。 其余的金丝银线不过是衬托,没什么看头。 但再好看的东西,被这么一摔,也是七零八落,眼下花儿还是齐全的,可簪子却碎了,不能要了。 “殿下。”左霜儿哭诉起来,“是这贱人先动手的。她哥哥昔日在赌坊用卑劣的手段赢了民女的兄长,她又戴着这簪子招摇,民女气不过才与她争论起来,可这家伙不说几句话便上了手,她力气甚大,若是不反击的话,民女今日怕是要被她打死的!” 落霞公主不欲接这番话头,问那户部尚书家的庶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也是奇了,见到皇族竟然不害怕,跪在地上时左霜儿都静若寒蝉了,她却还很镇定,开口时亦是面色未变,“回公主,民女叫祁婼风。霜儿小姐今日所言,大抵都是真的,不过有一分是假的。” “哪一分?!” 落霞公主轻声落下,祁婼风忽而露出几分悲切,却又尽力压制,“我哥哥在万金赌坊是实打实地赢了,并未出千,可这贼子不虞我哥哥拿下这簪子,竟伙同赌坊的属下出手暗算,将我哥哥,废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我震惊万分,落霞公主却仍是如先前一般,一下下地用茶盏盖头拂着盏身,言,“所以,你就要报复她。” “不。”祁婼风的泪落了下来,“她是豪门官眷,我不过是家宅庶女,就连这牡丹花会都是求了嫡母很久才能来一遭,往日里少有走动,哥哥待我好,这些年因为他我才能在宅门中生存,我只是想,替我哥哥,出口恶气。” “是吗。”落霞公主放下茶杯,正色起来,“喜宝,将袁夫人方才为她二人换衣衫之时,搜出的东西拿来。” 话音落,喜宝便用托盘带着东西上来了,直接就走到祁婼风近前,我斜眼瞥见,竟然是两个无论绣工还是花纹都一模一样的宝相花纹香囊。 “你若只是想出一口气,为何在斗殴之时,将自己所做的香囊与左家小姐的香囊调换?!” 落霞公主见她不语,言,“本宫寻人查过了,这香囊里虽然掺杂了很多种香味,但依然无法掩盖夹竹桃的味道。左霜儿爱香本宫是知道的,她的香囊更是片刻不离身。夹竹桃的气味是有毒的,长期吸入可以致死,我大明宫中严令禁入此物。” 证据确凿,祁婼风却笑了起来,“殿下说得对,我是想杀了她,自从哥哥去世后,我每一日都觉得自己活在噩梦之中,从未有过一日好眠,余家的宅院有威严不容人的嫡母、从不把我放在眼中的姊弟兄长,还有,未曾记挂过我的父亲,母亲早逝,哥哥去了,我的亲人都死了,我活下来也没意义了。” “殿下,她承认了,这可是杀人之罪!” 左霜儿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只得到了落霞公主的冷笑,“把他们交到大理寺,告诉狄大人,本宫要的是个公正的判决,若是因牵涉位高权重之人而轻判了,他这大理寺卿之位,也不必做了。” 言到此处,我有意用手拍了拍落霞公主的左肩,她便换了个话头,“你二人可知鱼线之事,若是有线索,本宫或许可以饶你们一命。” 祁婼风直接摇头,“不知道。”而左霜儿眼眸不停地转,似乎在想些什么,可不等她开口,落霞公主已经素手一挥。 历经前世的三年磋磨,对狄风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他一向是只认案件不认人,唯在陛下面前能说几句软和话,可对其余人其余事,都是按法以判。今日这件事,祁婼风涉嫌当众杀人,但左霜儿何尝不是买凶杀人,这么好判的官司,他不可能给出任何情面。 不过有了公主的承诺,倒是能省去不少麻烦,所以此刻,我对这位落霞公主,又有了新的认知。 那两人被喜宝拖走了,祁婼风没有说话,但左霜儿的求饶声却很是响亮,一直被拖出这卧亭阁,方听不见了。耳根子清净了,落霞公主又恢复了我先前见的和善面容,她将我唤过去,问,“你今日说的鱼线之事,是否怀疑什么。” 我点头,“看方才的情形,鱼线应该与这二人并无关系,袁夫人举办这牡丹花会,亦不可能有意让这些世家贵女失态而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这件事,大抵是男子或女子为了求个姻缘而有意为之。” 落霞公主的面色很沉,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对着我道,“你放心,这件事,本宫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第5章 第 5 章 出了卧亭阁,我便寻了个偏远的凉亭坐下,这儿周围建在莲池中央,出了盛放的睡莲还有许多海棠花,姹紫嫣红,徐徐清风拂过来,怡人心脾的香味入我心中,烦闷当即去了不少。 “小姐,咱们为何要紧着去寻公主殿下,您是又有什么打算吗。” 自我苏醒以来,做的事儿便与往日有些不同,我心知柳絮这妮子也时有疑惑,便放下手中的芙蓉糕点和茶水,言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见见贵人开开眼,来此也算是值了,怎么问上这个。” 柳絮摇头,言道,“奴婢刚才去凉亭旁寻袁府管家让他送些糕点茶水来的时候,远远地见袁家不少下人压着几个陌生男子去了,还瞧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跟在后头,那女子的衣着,好似与方才落水那人是一样的。” 我轻笑,“你是不是觉得,你主子我神通广大,上回闹这么大的事儿,旁人都不觉得与我们有关,今日这件事,或许,也是我所为。” “奴婢不敢。” 眼见她说话间就要跪下来,一副吓怕了的模样,我赶忙将人扶起,言,“我只是调侃,你不必如此害怕。”历经前世我早已明白柳絮对我的忠心,不过这小妮子有一点不好,便是过于好奇,府里凡遇上个多舌的,总要八卦地打听里外屋的闲杂事,还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若是没有前世这一遭我大可不在意,可有了这一遭,我真怕这小妮子的好奇心会害了她,所以能告诉她的干脆都说了,也免得多生事端。 “那些人被七公主唤人压过去,是因在这宴会之上为了姻缘而暗害女子名声,差点儿害了七公主,这是他们自己坐下的事,与人无尤。” 我轻飘飘一句话登时令柳絮震惊不已,凑过来低声道,“姑娘你是说,那些世家公子在牡丹花圃的白桥底下放了陷阱,闫家姑娘这才落进去的,不会吧,这里虽不是什么官宦门户,但也是贵商宅邸,谁会专挑这做客之时落主人家脸面啊,而且万一,害到了七公主,可是谋害皇嗣,杀头的罪过啊。” “做与未做,为何要做,恐怕只有做了此事的人才知道了。”眼见四下无人,我放下茶盏,言,“你去找找,袁家有没有年纪小但在主屋快嘴的丫鬟,与她多多打听,我要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诺。” 她刚走不久,我就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偏头一瞧,前头两位嬉笑怒骂的大抵是袁家姊妹,而后头那两位低声叙话的,应该是四妹妹和大姐姐。今日太阳不算烈亦是偏凉有余,四妹妹是最怕冷的,所以在那轻红对襟短衫配碧落齐胸裙之外,还披了一件狐裘披风,远看去很是惹眼。 紫藤大襟窄袖衫配樱草色对襟背子、丁香齐胸裙,大姐姐这一身倒真是透着庄重典雅,走进了看,上头的蝶恋花纹描绘细致若蝶,亦是丁香碧落配色,还绣着银线,大抵不便宜。 “四妹妹这身狐裘皮毛嫩白透亮,摸上去柔软轻滑的,定是千巧铺子里如今最时兴的货色。听闻妹妹近日做了千巧铺子的二掌柜,若有同样的料子,能否为妹妹留下一份?” 我这一问直将到了我近前的安拂歆给问懵了,前世我虽面儿上与她还过得去,但实则处处避忌她,只因她虽受父母宠爱却喜商道,因她是庶女,父亲母亲也未多加制止,唯有一个不能在人前露脸的要求。 想起那时我也是在家中人下狱了才知道,她竟在长安有许多产业,不过逢遭大难后全数被收缴了。可她还是用尽全力瞒下了一两笔,临死前托人告知我,许我代掌,愿我能平安活下去。可惜,我未如她所愿。 安拂歆很快回过神来,言,“二姐姐喜欢就好,何必留这么麻烦呢,明日我便让人给众位姐妹都送上一份。”虽她面色未变,但我仍能从她眼中瞧出些许欢喜,我便满意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意,大姐姐却拒绝了,“还是不要往我那儿送了,免得夫君又要唠叨多时。” 其实我知,这不过是大姐姐的推辞,往日她同我都不喜四妹妹在外行商,如今不过是拿乔罢了。 袁湘玉听闻这些事略有些惊讶,“安四妹妹竟然是千巧铺子的二掌柜,那可是满长安有名的衣裳铺子,整个长安的贵眷都在那儿定做衣裳呢,据说,还给宫里做过单子。” “行商不是什么好名头,袁家小妹莫要笑话我了。” 安拂歆这样说,袁湘琴却不是十分认同,“少听那些眼皮子浅的胡扯,我们富商人家做了一辈子了,衣食住行哪儿一样不是民间至上之物,动辄便是与皇家贵胄亲近往来,那些人表面上尽是酸话实际上可羡慕着呢,前几日,今上又免了海运和外来客商的众多杂税,勒令各地官府竭尽全力与私家商户打好交际,这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好做了。” 我见四妹妹笑中有些许惆怅,却没有反驳,倒是大姐姐接下了这个话头,道,“说起这个,前日个儿我收到夫君的飞鸽传信,程家那事已经出结果了。” 感觉有眼神望过来,我立即略略偏过头,作‘些许伤心’状,大姐姐也没未点我的名儿,示意让我们凑过来,低声说,“狄大人在西北之地查到了不少证据,程家贪污镇军粮饷已足达上千两,依照大禹律定能判个死罪。不过狄大人说,程家祖父在圣上那儿还是有些脸面,所以究竟是否杀头还很难说。另外我听闻,还查到了些不能说之事。” 我当即便作‘低声哭泣’之状,袁湘玉见了急忙安慰,“安二妹妹放心,我听闻消息之后,已让我家的兄弟在外帮你着眼寻些好人家了,若有瞧得上眼的,便把消息递到安夫人的案头上,日后成了婚,这事儿就过去了。” 大姐姐也道,“来之前我同四妹已经商量过了,今日在这儿的世家子弟中,平伯府的二公子无论是心性还是才貌,在整个长安都是一等一的,伯府对伯府,也不算是高攀,你若有意,便可与他见一面,由我们来安排。” 是前世那个被圣上钦点去西北察访的平伯府二公子?! 我当即愣了,“这,这样不好吧。”此刻毕竟是在袁家府邸,男女之间私下见面,若是被人撞破了,也是要坏名声的。 袁湘琴却胸有成竹,“安二妹妹放心,在我袁家地界儿,绝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二人今日见面之事,这天下间的好男儿多的是,如今想要你走出程岳阳那泥潭,必得有个新人助你。” 话说此处,忽有婢女缓缓而来,我抬眼一瞧,是七公主身边的喜宝,她行色匆匆,来了便直接说道,“各位姑娘们,敢问,有谁是安府四小姐。” 安拂歆见这婢女姿态间做足了礼数,便知其主家富贵,应答是也是十分谨慎,“我是,你是?” “奴婢是七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喜宝,公主有事儿要请教四小姐,还请四小姐立即随我去一趟卧亭阁。” 四妹妹匆匆地跟着喜宝去了,而我也在袁家姊妹和大姐姐的半推半就之下,到了这西厢房。相比我在袁家所见的其余地,这个房屋处在袁家后门最近之处,既偏远又狭小,一路行来莫说是主家,连走过的下人都不超过三个,房内只有一个屏风,将书案桌椅分作两边,里头隐约能见坐着一个身形略高大偏瘦之人。 “姑娘,是否是安府的二小姐。” 醇厚带有点金属敲击之感的男音,每句话之间响落,给我一种如溪水般缓缓流过的清心明澈,是个好嗓子。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 “在下确是靖伯姚府的二小姐安拂夏,阁下,可是平伯府的二公子?!” 那人没接我的话头,只是打开了手上的折扇,一点点地扇着,问,“二小姐怎么这般就闯进别的男子的房中,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我蹙眉,不知觉声儿重了些,“我家姊妹推我过来的,难道,她们没有派人告诉公子,你我二人为何见面吗。” “刚抛弃了情投意合的世家贵子,转而又搭上年轻的伯府才俊,二小姐真是左右逢源。” 这给我激得怒火当即就上来了,“程岳阳负心薄幸与我何干,二公子既没有相见之意,你我日后也不必往来。” 说着我正要走时,房门忽而被人推开,程岳阳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一来便拉着我的手说,“夏儿,你听我解释,是那女子往日孤苦我好心收留,我与她并未有更多的往来,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你定要信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心中警铃大作,自重生回来之后,我便莫名地很讨厌这种凡事不在我掌控之中的感觉,但我仍保持着冷静,面儿上顿时换了一副伤心至极的面容,言道,“整个长安都将你们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程岳阳,你若是个好的便当善待他们母子,又何至于如今,被这女子反咬一口,将这个家族陷于陷阱呢?!” “你说什么?!” 程岳阳好似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瞧他这副震惊不已的模样,我就知道消息还未传到他耳中,边落泪边道,“当日我知晓那妓女外室之事,也曾跟父亲母亲下跪恳求,四妹妹在门口与你断关系时,亦是我恳求之时,可你却连一个不许她们入府的保证都不能给,转而,又不愿承认她与你之间那般深刻的关系。程岳阳,在你心中,我们女子,到底价值几分。往日我念及情分从未往坏处想过你,如今,莫说是我已不愿意与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一处,即便是我愿意,我家里上上下下也早已容不得你沾上一分了。” 说着我就要夺门而出,却在踏出门槛之前听程岳阳幽幽开口,“纤霜说她去青楼跳舞前,有个姑娘找过她,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银两,她才去做这件事,我想问,这个女子是不是你。” 我早料到有这一遭,将自己的情绪再往下压几分,说话间带几分悲戚又带着几分怒意,言,“倘或我早知她的存在,便会转而告诉大姐姐,以大姐夫的手段,她当无立足之地。”话音落我头也不回地离去,过了两道回廊,回到那莲池凉亭之中,我才算镇定下来。 程岳阳是个小人,表面的情深、多才、识礼、和善是他的伪装,内在的多疑、狠毒、绝情、无赖才是他的本色。他一直认为凭借自己在长安世家子弟中尚算出众的才貌,能吸引无数为他奉献的女人。而当年,我就是被他选中并上钩的那一个。 所以想要让他免去疑心不把事儿算在我头上,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既不否认仍有情深又能对那外室妓女表示不屑,他才会相信,我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从不肯将那样一个女子放在眼中。 既如此,又怎么会费尽心机地算计,拉他下水呢。更何况,在我去寻霜姑娘的前一日,我们明明还是如胶似漆。 “二小姐好手段,那小子太蠢,你这几句话他居然全信了。” 我被狠狠地吓了一条,茶杯都摔落于地,转过身去只瞧见温情似水的凤眼中藏着冰冷寒意,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唇,那脸嫩白如婴儿一般,好似弹指可破。此人的身躯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寻常男子的幞头和湛蓝圆领衫穿在他身上,颇有股超逸出尘的感觉。 不过,这翡翠九珠宝相花纹玉绶,倒是罕见。 “二公子怎么来了。”一路之上我居然未察觉有人跟着。 他展开那描绘着山水画的轻羽扇,施施然坐下来,笑言,“在下只是对程四公子说的话感到好奇,他为什么会认为,那外室妓女是受了二小姐的挑拨,才去了那青楼呢。” “谁知道他是怎么认为的。”真是的,方才我怎么能被这男人一股好皮相给怔住了,无碍,此番回过神来,反正他是个陌生人,休想从我口中知道一字一句。 “本公子听闻,二小姐与程四公子情谊甚笃,怎么在程四公子出事之后,还会向家中恳求不废婚约呢。” 这人的眼光怎么如此锐利,我更为谨慎了,言,“这不是很正常么,一个爱慕男人的女人,自然不希望自己嫁给他,若是婚约废了,这事儿还怎么成。” “在当口之上这样要求,只会弄巧成拙,若是我便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任由这婚约废了便罢,来日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家中难道还能说个不字,除非二小姐本就不想嫁给他,那么恳求之下家里必定大力阻拦,还不会惹人怀疑。” 平伯府二公子的思维这么强么,赶上衙门公堂问案子的人了,怪不得前世圣上会让他去查案子。我心里更为不安了,但面儿上还是极力保持着平静,“二公子的想法真是大胆,小女子是个一根筋的人,没您那么聪明,自然想不了那么多。” “二小姐若是蠢笨之人,怎会帮助七公主找到了鱼线呢。但二小姐既不愿意说便罢,在下也可帮二小姐做绝这件事,不过,二小姐要帮在下一个忙。” “什么忙。”一边应付着他,一边我不停地用眼神打量着,这周围有没有人可以帮我脱离苦海,偏头望了一圈儿我终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眼儿顿时亮了。而后还未等他开口,我便作揖道,“二公子,小女子的婢女正着急寻我,大抵是家里唤人来让我们早早回去了,这边告辞了。” 话音落也不等他应声,我飞快地离开这凉亭,待到抓到柳絮的手才安心下来。这小妮子瞧我跑得这般快,仿佛后头有鬼在追,疑惑不已,“小姐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 “快走!快走!” 我低声催促着将这小妮子拉走,一直到了自家的车马前,此时车里无人,几位姊妹都还未归。不过眼下已近黄昏,想来她们也不会耽搁许久,我便坐在马车里缓缓神。 柳絮将茶水递到我左手边的梨花木台子上,言,“奴婢过去瞧瞧七公主那头的事,小姐怎么就慌成这样,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我摇头避过这个话题,“对了,公主殿下可查出些什么。” 柳絮将自己所见娓娓道来。 七公主一共唤了三波人,最先头的那波是那闫晞罗,公主殿下着人帮她换了身衣裳,让她到卧亭阁的正堂时,她坐在椅子上仍是满脸不虞,不过当着公主的面儿不好发作,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中间那波是一些世家贵子们,自前往后来了许多的人,约莫有十四五个,来了之后公主殿下便让他们在堂中站着,随后又压了两个嬷嬷来。那两个嬷嬷到的时候,有几三位公子面色比较奇怪,公主一见他三人这番情形,便让身边的侍女将那些神情自若的先请走了。 “那三位公子是何家室,你可认得?” 柳絮摇头,“奴婢只认得站在中央的是程家四公子,其余二人都认不得,不过后来他们自报家门,站在程四公子左边的是户部左侍郎徐家那位小公子,叫徐宇阳。另一个则是中书侍郎涂大人的三儿子,叫涂贤。” 户部,我想起来了,前世便是这位户部左侍郎最先奏报才导致此案上达天听,后来更是令家中尽遭丧命。如今看来,这群人早有勾结,前世那幢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个陷阱。 “你继续说。” 七公主命人将鱼线呈上来,质问他们是否知晓这鱼线为何会拦在那白桥底下,闫小姐气愤难当,当即怒骂有浪荡子弟为了追求高门贵女刻意陷害女儿家清白,不择手段令人发指。 三位公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都说不知道这件事。七公主便转而同那两位嬷嬷说,若是不交代事情,这桩谋害皇家子女的罪名便全记在他们身上,她是个最狠辣无比的,定会上禀让圣上连诛她们三族。 两位嬷嬷受不住立即就哭着招了。原是那徐公子这几年寻女子姻缘,一直未成,不是他自己嫌人家家室不够,就是家里看不上对方粗陋浅薄,他又要美貌才情又要高门嫁娶,这才想了这个主意。程四公子和涂三公子与他情谊甚笃,便同意了这个方案。他们托了人辗转找到袁家这两位掌事嬷嬷,给了不少钱财,两位嬷嬷便替他们在白桥底下放鱼线。 徐公子百般否认,称明明是袁府的奴才做事不妥当,却要把这罪名扣在自己头上,程四公子和涂三公子更是大喊冤枉。两位嬷嬷便说,三位公子除了给钱财,还给了不少贵重物品,其中便由当下时兴的雪锻冰绸。 “所以公主殿下才叫了四妹妹去。” 柳絮点头,“四姑娘过来后在公主的担保下,认下了千巧铺子二掌柜的名号,并一口咬定,这是千巧铺子五天前才发售的罕见丝绸,除却送入宫中的,整个长安民间所有不过四匹,每一匹上面按照天地玄黄都有名号,那两位嬷嬷手中的是黄字号,正是四日前涂家大夫人所购。” 证据确凿。公主下令将徐公子重打三十大板,拖回家后让徐侍郎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程四公子和涂公子,则送到京兆尹府关上几天,长长记性。 “不对啊。”我疑惑道,“若是这样的话,为何我方才还会见到程岳阳?!” 柳絮讶异,“小姐出来前,见过程四公子?不可能啊,我是亲眼看着公主府的人将程四公子拖走的,那些人虽是女子但力气大得很,四姑娘说这些人都是习武的,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从他们手里挣脱。” 今日突然出现说话犀利古怪的平伯府二公子、明明被拖走却又在我面前出现的程岳阳,还有这桩这么快就审结的落水公案,细细想来都有许多疑点,这件事,定没有那么简单。 第6章 第 6 章 晨时不打哪儿飞来的黄鹂鸟给我叫醒了,今日个儿阴云密布凉风阵阵的,透进纱帘的太阳光都稀疏得不行。柳絮那小丫头见我身着单薄的里衣就站在窗外了,赶忙进来絮叨着帮我披上披风,唤丫鬟婆子进来伺候我洗漱。 其实在前世的最后一年,她离世后,在那宽阔却荒芜的大院儿之中只独我一人,早已习惯自己做事。如今却要瞧着屋内那么多人走动,倒是有些不习惯。 “小姐昨日绣帕子绣晚了,多用清水拂下面吧。”是柳絮的声音。 “小姐今日还是穿清淡雅致的颜色好,否则若是叫老爷和夫人瞧见了,又是一阵闹腾。”是了,父亲母亲一向不喜我穿那些艳丽的颜色,说是会丢了女儿家的风范。我循声望去,说话的那丫头容颜姣好清丽,是我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她叫梅枝,亦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配着我说话做事很妥帖,也很贴心。前世我嫁入程府的数日前,被我母亲以偷盗为由赶了出去,后来柳絮去打听,说她回乡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没了命。自那时候起,我便觉着她的死没那么简单。 算算日子,若没记错的话,她被打发出去的那日,正好是今天。 “你看着办便好,我让你去青州打探的那件事,你探得如何了。” 从前我总是想着来日要嫁给程岳阳,春闱前几日我与他在家宅后院私定终身,他允诺我,必定会将他父亲母亲摆平,若是高中便会上门提亲。我欢喜不已便到处去看长安市面上的那些嫁娶之物,可瞧来瞧去总没个合意的。 有一日与四妹妹她们在凉亭中玩叶子牌,四妹妹无意间提到说青州有位老师傅,做的孔雀翠玉花冠极为好看,青州几位商户的女子嫁娶时都上门讨要,甚至连世家贵女都重金恳求。不过那位老师傅年迈,手上的花冠不大多了,因而价格也是越涨越离谱。 后来这位老师傅因病卧床不起闭门谢客了,四妹妹叹息自己买不到,否则若有将自己嫁出去的那日,定要寻那老师傅给自己做一个。 我当下听闻未表露什么,转而便让梅枝去青州打探,看看能否要到这个花冠,等到来日嫁给程岳阳时必用得上。 “奴婢见到那位老师傅了,不过他手上的花冠都已卖光了,如今只剩最后一顶,无论奴婢出什么高价,他就是不肯卖,奴婢也没办法。”梅枝摊手,“不过如今也用不上了,倒也省了一笔银子。” 这不对。 前世梅枝明明于我说,她在门口苦等了三日,终于见到那位老师傅了,他是个很和蔼且实诚的人,这花冠虽然好看却不实用,且花费不高,若是受太高的价格他于心不安,又不愿意得罪这些世家贵女,这才不愿意卖。闻听我是从长安寻来的,当即便用实惠的价格将那花冠脱手。 嫁娶当日我带着花冠,围观的宾客无一不夸赞巧夺天工。可如今,怎么却不肯卖了呢。难道当年他愿意卖,是有什么内情? 我虽疑惑但山高水远,也很难探到实情,便道,“那便算了吧。家中每日晨起都要一同吃饭的,父亲还要赶着上朝,可别迟了。”我这一番催促,屋内丫鬟们的手顿时快了些。 来到正清楼的正堂时,家中所有人都已在等我了,三妹妹趴在桌子上,对我的姗姗来迟有些不满,“二姐姐就是爱贪睡,那黄鹂鸟儿都叫了几回了才醒,我看来日若是入了婆家,定要遭受磋磨的。” 母亲一个筷子敲到她头上,言道,“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总是嫁不嫁的,也不嫌丢人。” 三妹妹懒洋洋地起身,“话本子里就这么写的,我不过照着念罢了。” 我一坐到她身侧便瞧见那桌子上早就被翻烂的小册子,正正放在三妹妹的碗旁,笑言道,“这又是哪个街头巷尾的杂书被妹妹寻到了,竟连个名字都没有。” “二姐姐可别管。”三妹妹一把给抽走放入袖中,“这可是我的珍藏宝贝,不借人的。” 我才不喜欢看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转而看看四周,大姐姐和四妹妹都在翻账簿,身边有侍女时时拿着算盘算着,父亲那略带朦胧的双眼一睁一闭的,看便是昨夜睡晚了,母亲倒是十分精神,看来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分房睡的。 “夏儿也到了,咱们开饭吧。”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顿时令父亲醒了神,将桌上的吃食放入自己口中,登时眼光大放,我瞧着情形暗自笑了一声,随后也加入了吃饭的行列,将自己最喜爱的桂花糕拿过来细细品味。 “别算了,少算一刻钟的家里也不会停摆,但少吃些许东西人是要生病的。” 又是母亲的一声令下,大姐姐和四妹妹身侧的丫鬟们立马都把她们的东西收走,俩人也确实是饿了,当即便开吃。 自前世那痛苦的日子过去,我的脑海之中还时能浮现当日刑场中家人血泊的模样,嫁入程府后除却回门,再也没有跟家人相聚的日子。明明是那么寻常的一天,我却觉得心中有股暖流,在温暖着我。 可情感上的寄托,亦不能消磨我的冷静,一边维持面儿上,不露出些许情绪,我一边儿问道,“父亲,母亲,那言嬷嬷今日还来吗?!” 这一问,便让父母吃东西的手霎时一顿。 大姐姐的姻缘是自小就定下的,如今已嫁,三妹妹自小便是个玩闹心性,四妹妹是庶女从了商,我是家中嫡女且行二,自小父亲母亲便对我寄予厚望,教我琴棋书画,掌家算账。 父亲仕途不顺,至今只是个从六品的宗正丞,虽有伯府爵位却无实权,父亲没有亲生的儿子,只有一个义子,是母亲生下三妹妹后认下的,身世不明。如今只在洛阳县衙做个主簿这样的芝麻小官,至今尚未娶妻。 在整个长安的世家之中,我们靖伯姚府,早已是没落之流。所以自我两年前及笄后,父母亲便打算将我嫁入如今在朝中有权势的人家,亦或是那些仍旧鼎盛的伯府或侯府之中,为父亲和我那位义子哥哥的仕途,铺路。 母亲是戍边大将镇北大将军的嫡女,我那祖父自先帝还在时便战死沙场,太后照母亲入宫,她凭此良机得了贤妃娘娘的青眼,如今贤妃娘娘虽成了贤太妃,对她却还是时常记挂着,邀她入宫。母亲便借着这人脉,将那位曾经侍奉过贤太妃的言嬷嬷寻了来,按照宫里的标准教我规矩。 那段日子我最是难忘,无论是行步走路、坐立起身、衣着打扮,乃至读的书有一点儿不对,都会被打手板或是祠堂罚跪,从早到晚也没个清净时候。原本父亲已经看上了左近尚书右侍郎家的独出,来往接触甚是频繁,谁知,我却早早地与程岳阳攀扯不清。 “不会了,不会了。”四妹妹笑着打马虎眼儿,“二姐姐不是最不喜欢这位言嬷嬷吗,父亲母亲回来时已往宫里去过信儿,言嬷嬷如今是断不会再来了。” 前世程岳阳中榜,上门提亲,父亲怕我丢了脸面,仍然是让言嬷嬷教导我直至入府的最后一刻。可如今程家尽毁,我与程岳阳的事儿因他在门口那一跪,整个长安人尽皆知,高嫁,只怕是不大可能了。 “那就好。”这是真令我开心。 母亲却愁了,“你跟湉儿早就及笄了,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前几日母亲去寻冰媒馆的杜媒人,她给了些名册,待会儿吃完饭,你们俩就随我去瞧瞧,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我一向最是不喜这些以画儿示人便要一生的玩意儿,但母亲既然开口了也不能无故推辞,便应下了。只是回首的时候,见到三妹妹与我一样无奈的目光,不免乐了。 “好了。”父亲将碗中的粥一饮而尽,言,“我先上朝去了,念蝶,下朝时我有要事与你说。” 母亲瞧着父亲略带郑重的声音和神情,絮叨着将人送出去,满口都是关心,可我瞧着她的背影,想起前世同一日发生的事儿不免惆怅。 “二姐姐怎么了,似乎有心事?” 三妹妹的声儿让我回过神,暗道自己未藏住情绪,避过她的话头,言,“我只是在想母亲说要给我们寻相看的男子,会是什么样的人,你快吃吧,否则等下母亲又要催你了。” “二姐姐不必担心,不管是什么样的男子,都定比那程岳阳好上百倍。” 大姐姐说的很对,可是当我瞧见母亲屋中悬挂的画像时,只觉心中甚堵。 最左侧那位长相周正身形微胖的是邻近轩家的三子,其父如今是谏议大夫,也算是整长安的清贵之流,不过轩家有名的是庶长子,春闱二榜十五名,正等着朝野分配官职,而这位虽是嫡出但胸无点墨,且酷爱美人,其母出身公府之家,前世诗聚远远的见过一面。 最重要的,是前世我听闻,这位轩三公子宅内已破了不少婢女的身子,在未娶妻之时有了两三位侍妾。其母为了掩盖这丑闻,耗尽心力。 往中瞧去,分别是刚进了春闱榜的清流文才陆云昭、尚书右员外郎家的嫡次子莫文蔚、吏部右员外郎的庶三子蔡宪以及户部巡官家那位嫡子胡远道。 “夏儿你瞧,这位陆公子虽然是从乡镇考上来的,没什么家财权势依仗,但媚人说他的才貌品性,在这些人中万里挑一,看如何。” 论长相陆云昭的确是好,前世在芸才书屋匆匆一瞥,挺拔如玉的身姿,冷峻肃立的面容,尤其那丹凤眼时若繁星时若寒刀,让我记忆深刻。可再好的长相又有何用,前世正德三年秋,因一父亲寻女误撞入他那宅子中,堪堪撞破他殴打凌虐其妻女的残忍景象,后经三司协查上报,终于那年秋末,将此人流放永不得入京。 见我好似不大欢喜,母亲又把陆云昭的画像往三妹妹面前推,她亦是毫不上心的样子,“母亲,女儿及笄才多久,不急着嫁出去,多陪母亲一会儿也是好的。” 母亲无奈地避过她,再同我言道,“那剩下这三人如何。” 莫文蔚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可这种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不会反抗,我刚入程府的那年末正得程岳阳喜爱,便时常与朝中家眷的贵妇们聚会,以谈论家中趣事消磨时光。那时莫文蔚新娶的夫人也在,她日日同我们诉苦,说她丈夫三族内的堂姊,终身未曾嫁人且是个十分刻薄之人,每每有什么事儿都要求上门来。 今日个儿是为儿女谋前程,明日个儿是打秋风求财,花钱倒是小事,最惹人厌烦的是老想尽办法地往她和她丈夫的房中塞人,偏偏她丈夫是个极重亲情之人,那堂姊嫁了个商户,确没什么依仗,依着怜悯次次应下,不过半年光景,她还未怀孕,妾室已有两门了。 这样的日子,我才不要过。不过这种家宅秘辛旁人如何得知,所以此刻也只能含糊过去。 “这位莫公子长得不合我心意,罢了吧。” 母亲便把目光转到画中第三位,蔡宪身上。 那蔡宪表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实则是个赌徒。前世程岳阳同我提及,办的案子中便有涉及此人的诉状,不过因他父亲惯于左右逢源,许多同僚都愿意给个面子,这才未曾闹大。那时,他已在赌场输了上千两了。 “母亲,杜媒人有没有同你说,蔡家看上的,是咱家的哪个女儿?”我才不信那赌徒愿意娶我这个,如今已有名声败坏之迹,且无太多家财权势的女子为妻。 果然,母亲的眼低了些许又恢复了常态,言,“蔡家来人说,喜欢你四妹妹,但你四妹妹已心有所属。无妨,你若同蔡家有了姻亲,我也会让你四妹妹多多帮衬的。” 我摆手,言道,“母亲,你最好去查查这位蔡三公子,前些日子我去茶楼吃些新进的点心,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位蔡三公子在赌场上的盛名。日后莫要再将他的名字摆上桌案了,我可不想嫁个赌徒。” “怎么会这样。那媒婆可从未跟我提及这件事,难道她蓄意欺瞒于我?!” 瞧母亲这副大惊失色的模样,大抵是真的不知。我的视线落在最后一人,胡远道。 户部巡官是清流门第,胡家的家风满长安世家中也是出了名的,母亲曾与我提过,前些年英国公府分家产有些明目分割不清,便私下里寻摸了那胡夫人,帮着打理。这等私宅密事可告知与人,足见她在长安贵妇之中有多得人心。 胡远道其人我也曾在前世听那些妇人提过,说是生性风流桀骜,为人行事有自己独到的一套法子,虽是生于清流文才之家,但平素不爱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偏爱武艺。 正德三年初春,我刚被程岳阳囚禁之时,外头的下人说,胡家多了一个将军,虽不知是什么职位,大抵,便是这位了。不过,他日后的姻缘可比我好上百倍,如今的我虽是重生,但也不能夺了人家往后的福分。 “胡公子是个好人,不过母亲我不爱习武之人,这几位都作罢了吧。”临走前我还不放心,回身叮嘱,“若是日后母亲再寻摸些人来,还是同父亲说一声,父亲毕竟是官场上的人,对掌人品性这回事,女儿还是颇为放心的。” 我脚步不算快,临出门前还能听见母亲与三妹妹絮叨的声响,大抵便是说我不识好人心一类。柳絮也劝,“小姐,您这样说,夫人肯定以为您在指责她做事不周到,自然不开心了。” “行了,赶紧与我去一趟北市溪柳巷的一处宅子里,我有话儿要问。”从左侧门出去见到那车驾,我的心才算松了半分,这小妮子办事儿还算周全,车驾之中的蓝纱惟帽亦是新买的,布料上看用的是细碎的蚕丝,足够金贵。 马车缓缓驶离靖伯姚府,七拐八绕地来到残缺破败、人头繁杂的溪柳巷,这里人人都着麻布粗衣,路上尽是难稳的水泥地味儿,又与长安西门的郊外临近,远远的还能问到树叶花儿香,几个味儿掺杂在一起,很是难闻。 好在有这蓝纱惟帽挡一挡,倒也撑得下去。 “姑娘,咱们为何来这儿啊,坐车马都要半个多时辰,还是个这么脏乱差的地方,您看,下个车,您的裙摆都沾上泥了,这裙子可贵着呢。” 家中的裙子都是四妹妹从千巧铺子里匀来的,为了不引人瞩目,父亲不让往上多坠珠宝,甚至不能缝金绣银,四妹妹便大多用云缎、彩缎、纱罗、织锦缎在其上让师傅以高超的技术描花或绘锦,既不失清流人家的体面,穿在外头也是极好看的。 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一套下来的价格,比织金镂花的金银绸缎的数目也不差,甚至更高。四妹妹瞒着可是苦心孤诣的,唯有姊妹和母亲间帮忙采买的小厮和贴身奴仆,才知晓这些事。 “无妨,四妹妹那儿有专门的师傅处置这衣裳,待会儿回府,咱们送过去便是了。” 柳絮撇嘴了,“洗一次可贵了,四姑娘又抠门,咱们又得花银子。” 我看,抠门的是你。这丫头,每次我花出去钱明明不是她赚的,可倒是她比我还心疼。 笑了笑我示意她叩门,没多会儿便有个年老妇人,面儿上满是细纹的,就连那眼中也有深邃的黄色,开了门后凑出来,把柳絮吓了一跳,我摁住她要说话的响儿,问,“婆婆,这里是否有一位程公子,前些日他将这手帕落在我这儿了,我来寻她了。” 那年轻妇人深色一顿,接过我手上的帕子摩挲些许,面色才好了些,“进来说吧。” 第7章 第 7 章 石桌板凳、草屋竹木、种着几株青菜养着鸡鸭的菜园子,里外里也就一个房间头,这院中的式样与我记忆之中并无分别。 我示意柳絮扶着那年老妇人坐下,言道,“秦嬷嬷还是这么喜欢种菜,北市上程公子早已打点过了,嬷嬷还是不信那些吗。” 秦嬷嬷笑着摇头,“老身在宫里住了一辈子了,宫里的蔬菜也都是从官家的庄稼田里供来的,外头买卖的那些是私家,我总觉着有些不妥当。” 这一巡话透出许多东西,我见她稍稍放下防备问,“姑娘,你跟殿.....公子是何关系,他怎会将老身的住处告诉你。” 自然不是他告诉的。前世我病重在床,却总是放不下家中的那件血案,便暗令柳絮去外头打探,那丫头胆子很大,在程府角门处结交了一个仆役,那仆役很是喜欢她,问也不问每日都替她留门。 有一日柳絮进来,低声予我回报,说程岳阳每至戍时初,都会趁着夜深露重来到北市溪柳巷的一座房子里。去的时候面色凝重且身着黑服,可出来之后却是身着亮色服饰,且每每都要到转到繁华的东市去绕上一圈儿,甚至走到临湘阁之职亥时三刻才出来。 她觉着程岳阳应该在临湘阁还有女人,那时我也是这么想,可没过多久柳絮就被那畜生发现处死,后来的事情我亦不知。 然历经袁家那出后,我的目光却都放到了这座宅邸之上,我有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但还需要证据。 “我与程公子有偕老之誓,不过多时便要成亲了,他这才将这件事儿说出来。”言至此处我略略担忧道,“秦嬷嬷,你在这儿住着实在是不太好,公子说过要让你安养晚年,已在别处寻摸了最好的宅邸,过些日子我逢些人来,你便随我搬过去吧。” 秦嬷嬷推辞道,“不必了姑娘。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人老了老了总是念旧,若是骤然搬到新的屋子里去,还不适应呢。” “嬷嬷不知。”我啜泣起来,“我与阿城如今被家中长辈所困,正是需要人解救之时。他告诉我您住所之时曾万般叮嘱,不要来叨扰您。可我若无长辈帮扶,如何能进得去那富丽堂皇的程府。” 秦嬷嬷默了。 我只低声泣语,将霜儿与程岳阳的过往粗略道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许多,只是前世隐约听那些丫鬟婆子以及他二人墙角之时,懂得散碎的,如今按照这些细节,空口编纂出一道往事。 程岳阳与霜姑娘,是三年前在青楼的一次歌舞会中相识,那时霜姑娘还并非是洛阳临湘阁分部的头牌,只是个小小的伴舞。可程岳阳偏偏在众多茫茫舞女之中,相中了她。从此后,他屡屡花重金求见,霜姑娘的身价一日日水涨船高,满洛阳皆知有一位神秘贵客,保下了她。 后来更是不惜卖了两座屋宅为其赎身,将她收作娘子。其故事被街头巷尾制作成流闻轶事,霜姑娘名气大涨,就这样,她成了洛阳临湘阁的传奇招子,对外皆说她是头牌。 可是来到长安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父母亲并不同意程岳阳和霜姑娘的婚事,更是百般阻挠他将霜姑娘收作外室。程岳阳打算将她藏起来,但未免父母亲发觉,只能选择次等的住所,兜兜转转,还是那满住着青楼女子的街巷之处。 霜姑娘不甘心,但自己身世如此,她亦只能选择接受。 程岳阳跟父母亲的拉扯长久后,父母亲应允,若是能够娶一位高门贵女入门掌家,那么便可将她纳入房中作妾室。 “都是我不好。”说到此处,我‘情之所至’,嘤嘤哭泣起来,“原本阿城为了让那位安小姐信任欢喜他,已经做了许多事,可,我却为了些许银钱而将自己是阿城外室一事捅了出去。阿城的嫡亲妹妹不喜欢我,连带着他父母亲也更加厌恶于我。嬷嬷,若是你再不站出来为我说几句话,只怕日后,我......” 我未曾抬头,但听得秦嬷嬷的声音低沉下来,似是压抑着怒气,“你是说,程....程公子欺骗了安小姐?!” 成了。 我哭了几声,秦嬷嬷忽而怒极站了起来,厉声道,“给我出去,老身这里不允许青楼女子进门!” 我与柳絮狼狈地被扫地出门,踉跄着上了车架,将戴着的那顶蓝纱惟帽拿下来时,我才捧腹大笑起来。 “姑娘,您认识刚才那位嬷嬷?” “不认识。”我随手拿起一旁的话本子瞧了起来,这是三妹妹前儿个送来的,里面绘声绘色写着个故事,富贵人家的妇人昔年生了两个儿子,本是好事,但那日正巧有道士在屋里,说双子同生乃是极大的祸事,以后必会祸起萧墙殃及家人安危。 家中主君便把这孩子送走,转做民间子,可后来那仍作富贵子者娶了个毒妇为妻,搞得家宅不宁,最终更是因违法乱纪遭满门抄斩。那民间子虽不是锦衣玉食,但有幸到了一户极好的人家,安稳平淡地度过余生。临死前他知晓自己的家室,却连回族内认亲上香,都已不情愿。 见我说的如此肯定,柳絮也不追问下去了,问道,“姑娘不是一向不喜欢看三姑娘的话本子吗,怎么今日倒看的津津有味啊。” “柳絮,你相信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且书中不是说,连叶子都没有相同的一片吗,既如此,世上更不应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才对啊。” 但若是有呢。 车驾开动的那刻,我撩开帘子望向那破败的宅院,言,“柳絮,你去寻几个我们不认识的小厮,多给点儿银子,让他们盯着这座宅院,这几日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回禀于我。” “诺。” 是真是假,就看这几日了。 春和日丽的午后,我正躲在家中的葡萄架下,躺于贵妃椅上假寐躲懒,忽而听到外头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将挡着太阳的话本子拿下来,睁眼便瞧见安拂湉笑颜如花得跑进来,仿佛是碰见了什么极其高兴的事儿。 来到我近前,她右手大力将半醒未醒的我拽起,言,“二姐姐快醒醒,跟我到庆国公府门前看热闹去。” “三妹妹,这日头都要把人晒蒙了,光是起身多走一步汗都要淋湿我的后背。这大热的天儿躲在阴凉处,是最好不过的了。什么好热闹,你自己去瞧瞧就得了。” 谁料转瞬间便是她的两位贴身婢女,清水和晴雪一同来拉我,直拉得我站了起来。正烈的太阳一照,我顿时清醒了七八分,见她很是兴奋地道,“快走二姐姐,再晚就瞧不见了。” 于是我懵懵地被她拉到了庆国公府门前。 我们到的时候,门前已然是挤了不少人了,安拂湉大喊一声同队伍最先前的人招手,待那人回过头来我才瞧见,是袁家姊妹们。她的下人们早早挤在队伍里,腾出一条小道儿,将我们拉过去后那些下人一扯,整个队伍都瞬间少了不少人,而我们也站在了最前头。 抬眼望去,只能瞧见两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在喧闹拉扯,言语之间都在戳对方的心窝子。 “我把我儿子交给你们庆国公府,抚养这么多年,你们竟然敢出这种谋夺人妻骗我家财之事,真是心黑手毒。” “许夫人,你这话儿就不对了,若非当年你在外偷人被自己丈夫下了红花,不得生育,又害怕庄大人因此休妻,你怎会甘心将自己的儿子交出去。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岂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能管得了的。” 这声儿很熟悉,便是有那妇人拦着我亦能认得出来,就是庆国公府程夫人的声儿。 “呵。”那妇人冷声道,“若无银钱及父母纵容,他怎敢堂而皇之地替代我儿,与那高门贵女谈情说爱,又如何敢回首欺骗我儿子,言说自己未曾骗过人家半分,要堂堂正正地将人家娶进门。我那儿子身份金贵,若我将这件事告诉老爷,整个庆国公府都必定大难临头!” 程夫人却不受她这番威慑,“我庆国公府有救驾之功,从龙多年深得皇室的信任,你这番威慑听在我们耳朵里,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若你真不如意,大可闹上公堂,不过到时只怕我们庆国公府毫发无损,你们闲林侯府的陈年往事,却已然变成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你!” 闲林侯府?!当今许太妃的娘家?!这面前的妇人,难道是闲林侯府的掌家主母?! 疑惑之际,我眼见那云髻之上挂着玉钗珠链的妇人,怒到颤巍着从孔雀蓝宝相花纹对襟直袖衫中伸出手,不顾紫藤联珠雀纹齐胸裙上的脏污,抬起小头履便踢了过去,对面的妇人瞬间被击倒在地,二人扭打在一起。 围观的群众眼儿都不差儿地看着两人打得满脸泥土,面儿上手上尽皆是伤,衣裳也有些许破碎,却因宅门深邃,小厮和侍卫拦着,无人敢进去帮手。而我右眼瞥见甄大人带着兵士远远走来,似乎还有些天巡府的将士们,便拉着三妹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回去的路上我瞧安拂湉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三妹妹,今日你是如何得到消息的,这二人又是谁,到底发生了何事。” 安拂湉这才平稳自己的情绪,言,“今日我去市集上买小册子,在拐角处正巧撞上袁家阿姊的婢女,我见她提了许多东西,似有些沉重了,便打算使唤人帮帮她。谁知她同我说,袁家姊妹今日出门,是昨日做生意时听客人闲谈,说闲林侯府的许夫人同朋友说,庆国公府谋夺人妻正寻人帮忙,家夫不愿意搭手,便在外重上寻人,一同上门讨个说法儿。袁家姊姊听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有趣,便正正撞上好时候,来看个热闹。” “谋夺人妻?”我佯装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 “内情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她们说的人妻,大抵是你二姐姐。” 我撇眼正撞上安拂湉单纯而兴奋的眼神,言,“我?!我又没许人家,怎么就是人妻了。”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安拂湉言,“那程岳阳根本不是庆国公的亲生子,而是从庄家抱养的孩子,且这孩子当年是同他哥哥一并降生的。当年,庄大人觉得双子不吉利,便想把这孩子送到乡下去,谁知临了许夫人却改变了主意,辗转将其中一位孩子托给了庆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程夫人,而另一位则送到乡下。” “难道,是多年后这两个孩子凑巧相认了。” 安拂湉肯定了我的说法,“对。春闱的前年,程岳阳与另一个孩子相认,因那个孩子衣着并不富贵,看着是生在贫穷人家,程岳阳多番照顾,两个孩子感情越发好了,便有当其中一人分身乏术时,另一人顶替的说法。” 我瞧她说着说着,看我的目光竟古怪起来,问,“怎么了?!” “二姐姐,你跟四公子相处之时,可有觉得他有何处不对劲?!” 我直将这边说边整个脑袋凑到我近前,十分八卦的小妮子推走,正经道,“并未。程岳阳待我一贯是极好的,性子也相同。”但我‘略略想了想’又道,“不过前些日子几次酒楼茶聚,他与那些好友们谈棋的手法,确实粗苯了些还被同门学子嘲笑,我还给了他一本围棋册子,让他回去好生研习。” 话音落回首正对上那小妮子‘果然如此’的神色,我当即‘讶异’道,“难道当日,于我对谈的,并非是程岳阳,而是,那个孩子。” 安拂湉故作高深地扶额,道,“或许是吧。” 我怎么觉得有点恶心。 ‘砰砰!’有人在敲车窗。也是这是我跟安拂湉才意识到,车马不知何时竟停了下来,便道,“怎么回事?!” 柳絮撩开车帘子,道,“小姐,有人将我们引导了小巷之中,这里有官兵,来人说,有贵人邀您鼎盛茶楼要事相商。” 我心里一紧,难道有人看破了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找我麻烦了。但面儿上却勉力使得看起来毫无问题,只在柳絮的搀扶下落了车马,正正落地时瞧见个护卫,他的长相很是普通,唯那双黑眸透着股锐利神采,打量之下,我察觉到他的腰带上,有玉制。 “姑娘,贵人有请属下不能违背,还请姑娘上这个车马,随我们来。” 顺着他的手望去,那车马竟是黄梨木所造绸缎铺帘子,就连那马,虽不知是何品种,但身子健硕强壮,眼中光彩大放,瞧便是精心养护,绝不是一般的世家可比。 “我与你家贵人素不相识,怎能直接上车马,这不合常理。” 那护卫见我坚决便为难了,“姑娘若是不上车马,回去了主家肯定要责罚属下。”然后一撩裙摆竟单膝跪地,“属下可承担不起!” 我惊了。即便是国公府里,也没有这等规矩的。 柳絮在我耳旁道,“算了小姐,咱们还是跟着去吧,奴婢已经派人去回家里了,他们定会想法子打探的。” 若要害我,又何必用这样的车马和阵仗。深吸口气,我直直朝那车马而去,只是上车前想起还在原来车马中的三妹妹,回首言道,“还请公子将我家三妹妹好生送回去。” “姑娘放心。” 第8章 第 8 章 “小姐,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豪华的车驾呢。” 柳絮的声音响起时,我亦在打量这车驾的陈设。黄花梨木上镌刻着雀鸟花纹,玉制小塔上放着茶盏,我所坐之处是长足七八尺的榻,摸上去那羽绒细密顺滑舒适不已,定是顶好的材质。 整个车马就这一张榻,旁边却备足了厚厚的绒被和那金丝银线密织的粟玉枕。好香,我顺着香味儿摸过去,手竟不自觉靠在了那车驾板子上,才惊觉这黄花梨木之外,还铺着厚绒,里面似乎放了香花残碎,味道清新怡人,坐久了便让我舒心不少。 “柳絮。”我沉声唤道,“整个长安,什么样的富贵之家,可以享受这车马呢。”以我两世为人,竟从未见过。 柳絮也懵了,思虑半晌才答道,“咱家老爷不过是个六品的宗正丞,便是有伯爵之位,相比其余的世家只怕也是难以够上。或许,是哪个与天潢贵胄有关的世家,如此富贵吧。” 天潢贵胄? 我脑中灵光一闪,忽记起前世那时我缠绵病榻只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这条命,听闻程岳阳有一本册子放在书屋之中,那册子他随身携带,从不让人碰。我在想,如他这般的人,绝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有可能他会将些许隐秘之事记下来,等有一日能够自保。 于是我便趁着那日程岳阳不在宅中,夜黑风高之时,躲藏在书屋柜子中,待下人都黑灯离去,便想走出去寻册子。可刚预备推开柜门,就听到两位男子的低声言语。 “主上,地舆图不在此处,会不会,是被程岳阳那厮放到身侧了。” “他身边早有朕的人,为他每日洗衣宽带收拾床榻,倘或真有放到身侧一事,这东西,早便落到朕手里了。” 震惊之余我只得收回那推门的手,听这两人继续说。 “程四公子通敌卖国,主上为何要将他留在朝中,还加以重用?” “如果不是阿姊为他求情,他的人头早就落地了。对了,朕让你去查他的夫人,来回人是怎么说的。” “都说程夫人自失去亲人后便一病不起,每日即便是起身都要数个奴仆一同服侍,如今已是个废人了。不过,臣的线人与她的婢女略略相熟,好似程夫人从未放弃寻找证据。” 话到此处声儿忽然越来越远,还有这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待有过了约莫半刻,确定没了声音我才进了书屋,只是无论如何翻找,始终都寻不到这册子,便拂袖离开了。 往日的情形一晃而过,待我清醒时,原先在动的车马也停了下来。我撩起帘子看去,这窄巷无人走过,眼前只一道半开的后门,那车夫落马来到我的帘下,言道,“姑娘进去便可,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鼎盛茶楼是里外里三起院落,最外边的阁楼只三层,往日我只去那阁楼之上品茶,然今日从后院儿后门进才知晓,原来这里头的样式、长廊与花园的摆设,竟足足有我家的一倍还大。 能开得起这茶楼的人,定不是泛泛之辈。 那车夫除却本来的身份,亦是这茶楼的管家,他领着我们穿过两道长廊,直达一座院子门前。我抬头望去,那牌匾之上没写名字,更添一股神秘。 “姑娘请。”柳絮本要随我踏进去,却被车夫拦住了,“我家主人只想见姑娘一个,您不能进。” 我向柳絮点头,示意无妨让她待在原地。行进院内,只两个竹椅一张竹桌,后头小木屋内传出阵阵清香,从远处望,里面也只是简单的寻常人家的衣橱和床榻,与世家内的大相径庭。竹桌之上正烹着茶,甜苦的味道沁入鼻尖,身心顿时舒畅了许多。 “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是那日在袁家姊妹见到的平伯府二公子。他今日穿的还是当日的模样,只是腰间多了个金枝玉牌,看着甚是高贵。我看他步步向我行来,一举一动之间尽显高傲贵气,面容神情上,较之当日更添一股冷冽。 我微微俯身以示见礼,坐到他对面,问,“二公子,今日为何要见我。” “二小姐自前些日醒来后,先是去寻那霜姑娘,令她在花魁大会上露脸吸引那些纨绔子弟注意,后她险些被玷污,程岳阳与我那三弟在大街之上动手,因此失了前程;后又在家中示弱,以断了和程岳阳的姻缘。”他将亲手斟的茶水递到我面前,言,“我实在很好奇,程岳阳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你,以至于你要陷他于如此险境。” 我轻笑,“二公子说笑了。街头巷尾都知,程岳阳是因将你家三弟打得半生不死,又因无妻而有外室,这才被圣上断了仕途,于我有何相干。” “可是你又让程珊华去给霜姑娘脸色看,闹了那么大一场,霜姑娘认清了现实,直接就将程家卖了。以如今你那姐夫和大理寺卿手中的证据,贪污军饷这个罪名依然坐实,足以让整个程家万劫不复了。”见我不语,他又道,“安小姐,我真的很好奇,你跟程家之间到底有何冤仇,要这般陷程家于死地。” 我仍是十分镇定,“二公子是从谁那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竟将所有事儿都扣在我头上。”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有所预料,但并不满意,“姑娘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不过那些证据当中,靖伯姚府也有参与。我原本是想与姑娘谈一场交易,若是姑娘办成了,那么我也可向陛下求情,保下姑娘家人的一条命,倘或不愿,那我自己去查也是一样的。” 前世的那场血泊顿时如走马观花一样入了我的脑海,愤怒、惊诧差点儿让我失了理智,“不可能!我父一辈子谨小慎微,也没什么高材实学,先帝看中他让他做宗正丞,也不过是我们靖伯姚府上一辈与皇家的些许渊源,得了先帝的信任。我父亲一直都很记挂这份信任,绝不可能去做,贪污军饷这种危害社稷之事。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宗正丞,要这么多银钱又有何用。” “信与不信,姑娘自行决断,明日午时我会让人等在靖伯姚府的角门后,倘或姑娘想要于我谈这笔交易,那么便收下我让人递过去的信,只要做成了,我便可无条件地答应姑娘一个要求。” “等等。”我唤住要走的他,努力地压制心中的颤抖和惊惧,言,“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送我回去的还是那人的车马,同一个车夫,可我摸着那昂贵的床榻木材,却十分忐忑不安。他说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无法分辨是真是假,最让我觉得心焦的,是他的身份。 这个声音,就是前世谈话的那二人的声音之一。以他们当时说话的内容来判断,其中一人是当今陛下,另一人,则是他的随从,可其说话的口气却不似一般的随从。 前世,平伯府二公子颇得陛下重用,若是他,倒也说得过去。可若不是,那今日所见之人所提的要求,岂不是代表着来日,家里人的生或死。 “小姐,你怎么了。” 一抬眼瞧见柳絮紧张的神色,想必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勉力笑着摆手,我言道,“无事,到家了吗。” 夜深人静之时,我坐在梳妆台前,仍在细想他当时所说之语。原想晚饭时对父亲旁敲侧击,但母亲和姊妹们都在,且今日四妹妹赚了许多,三妹妹又得了新的话本,正是开心的时刻,便不提这些事儿。 但明日已近在咫尺,若是不应允,只怕后患无穷。 午时时分,我将下人全数遣散,自个儿带着柳絮将角门半开,等着来人。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待他到了近前我才瞧清面目,还是那位车夫。他见着我也不施礼,只径直而来将一折纸交到我的手中,言,“我家主上吩咐我,若是姑娘愿意做,那么明日午时我会来收东西。” 说完他便欲走,我让柳絮拦住他,问,“你回去问问你家主人,明日午时,可否在鼎盛茶楼再见一面,既是交易我总该知道些许内情,这样不明不白的又涉及家人安危,我总是不放心。” 见他十分犹豫我再道,“你家主人身份尊贵,却辗转求助于我一个小女子,这说明这件事对他而言亦非常重要。你告诉他,倘或他愿意见我便将东西亲自交给他,倘或他不愿意,那么这东西就算烂在我肚子里,也不会让它重见天日。” 那车夫愣了愣,似是从未想过这小女子态度如此坚决蛮横,言,“好,我会向上禀告。”落了话儿便匆匆离去了。 而我则小心翼翼地将角门关好,快着步子回到屋内将那折纸打开,只见里头写着‘将安闵怀手书的名册呈上。’ 名册?! 父亲闲暇时是喜欢临摹,但都是当家名迹或是古时妙笔能手留下的古迹,书画字帖之类,并未见过什么名册。细细想着,忽而有个画面窜入我的脑海,那是前年未及笄,我十二岁的时候,将自己亲手做的荷花糕送到父亲书屋,正巧见他摊着本书册在上面写些什么。 可见到我父亲却慌忙将册子合上了,我还记得,那书册的名字是,三国录。我还以为,父亲是一时兴起看起了三妹妹在外买的那些闲杂本子,做些提笔,从未想过这是父亲自建的书册。 难道,他要的是这本。 今日风和日丽,人站在外头只感觉阵阵凉风袭来,烈日的照射下,倒不觉多少寒冷,只驱散了周边的阵阵烫暖之意。 “这天气真是一时一变,昨日个儿还是寒如冬季,今日个儿就有入夏的感觉了,整得我大清早的被热醒,赶紧让秋儿春儿去换了被褥,否则这整日怕是不用睡了。” 安拂湉边吃饭边吐槽,满脸不虞的模样,直将我逗笑了,“三妹妹这哪儿是对天气不满,只怕是对自己身上这衣服还有那陈年的被褥不满吧。” 这一提安拂歆想起来了,“二姐姐说的是,去年的被褥有的丝线也坏了,如今咱们所穿的衣物,那布料早也不是京中时兴的了。今日我看大姐也不看账册了,母亲也不必入宫陪太妃娘娘,不如这么着,咱们一同去趟千巧铺子,你们若看上了什么,由我做主,以比成本价高一点儿的价格给你们拿下,如何?!” 三妹妹本就喜欢逛集市,一听能出去,那自然是满嘴的乐意。 大姐姐也点了头,“甚好,我早起有些想呕吐,去寻了大夫,大夫说是怀孕了,我已经修书一封让人去通知你姐夫了,估摸着这两日就要回去,也带点长安时兴的东西,好叫这次没白回来。” “大姐姐,你怀孕啦!”四妹妹更是喜笑颜开,“这可是喜事,那便不用抬价了,我同叶家姊妹说一声,以成本价拿走,剩下的我这个做掌柜的去补。” 父亲言,“怎能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大出血,寻常的就行了,传出去未免人家说我们不合规矩礼制。” 可几位姊妹面面相觑,对他这番言论都不是很赞同,母亲也是满面喜色,道,“无妨,四丫头有分寸的。再说怀孕这样大的喜事,要我说你也别盯着姊妹间如何庆祝了,趁着今日沐休,跟我到怀安寺还个愿,以保我们大丫头能一举得男。” 说着眼看这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母亲赶忙将虽然不太情愿但仍是直接放下碗筷的父亲拉走。 二老一离开,我们几个更是肆无忌惮了,欢笑着便赶忙换了衣服出门子去。 大姐姐的车架直接冲着东市那家南北铺子去了,那日在袁府她见着袁湘琴面儿上那花钿就很是喜欢,想着就要回去了,非得打扮得好看点儿,我着意提醒她,在那南北铺子旁有家叫欢喜的点心铺子,里面的女师傅做点心是一绝,满长安都盛名的,西北绝吃不到,不若带些回去给姐夫他们。 大姐姐欣然应允。 三妹妹和四妹妹则结伴同行,她俩,一个是去铺子大买特买的,一个是去看铺子的,瞧这架势,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了。 而我则表面说要去西市看戏班子唱戏,实则在巷尾偷偷来到出门前自己留的角门,偷偷地转了回来。 现下家中能做主的都离去了,那些仆役们也都懈怠,没多少人守着,只要避开,就能轻而易举地来到父亲的书屋。 十二岁那年我瞧见那册子后,并未见着父亲把册子放在何处,不过依照父亲的惯性,大抵会放在自己随手可见但又不能为人直接瞧见的地方。我搜了书桌的柜子,一旁的橱柜都没有,那书案之上除了文房四宝,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没有搜的又能一眼瞧见的,只剩这放着不少画轴的青花瓷缸了,难道会在这里面吗。可我来去看了两三回,却依旧没有瞧见册子的踪迹。正当我以为自己是否想错了的时候,忽而瞧见一个画轴之上,似有空心之态。 我赶紧将那画轴拿出来,轻轻打开,里面果然放有一个书册。我赶忙将画轴卷好放回原地,确认与之前的状态一般无二后,拿着书册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中,当我打开这书册想细细瞧起时,见着上面的名字和旁边的书写数目,登时惊诧不已。 第9章 第 9 章 这是贪污的官员及其详细数目的名单。 钟启明,工部尚书,金一千三百两,银一万五千两,余三次未付; 徐长路,户部左侍郎,金三千两,已付清; 陶园肃,兵部左侍郎,银三万两千两,已付清; 曲闽殇,刑部员外郎,银两万两,已付清; 曲闽越,刑部郎中,银两万三千两,余两次未付; 顾原,尚书左丞,金两千两,余一次未付; 乾录安,给事中,银五千三百两,已付清....... 我胆战心惊地将册子所书尽数看完,前面的都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而后面的则大抵是些六品的芝麻小官,其数目也不过数百两,皆以银为继。但即使如此,这么多五品官员牵涉此贪污案,一旦彻查,只怕朝堂半数皆要入狱。 而我的父亲,记录在此册的第三页,他虽只是个宗正丞,却贪了一千五百两。我不明白,宗正寺的职责虽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远离中枢,父亲拿这笔银子干什么。 如此大的案子,陛下会放心让一个侍从或是兄弟,来协查证据吗。他如今方登基,正是需要朝堂稳定的时候,难道便是将这册子交上去,他真的会将这些人全数落狱吗。 我记得,正德初年到正德三年,朝堂上都没有什么大动。即便是家里人全数被斩的那年,也只是我家三族皆灭,其余的长安世家都好好的。看来,当年我们是做了替罪羊了。 “小姐!”柳絮急匆匆地跑来,我见她气喘吁吁地,连话儿都要说不清楚,便倒了杯茶过去,言,“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您快去正堂吧,前边儿出大事儿了,老爷要纳妾了!” 前世我嫁入庆国公府后不久,父亲就将一位女子领进家门。因彼时大姊不在,家中四妹妹和三妹妹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派人去尚未到回门之期的我回到府中,希望能劝解父亲,莫要行此事伤了母亲的心。 那位女子,生得并不如何貌美,只是眉宇之间流淌着一股柔美,无论是说话亦或是微笑,总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主母若是不容人,巧月亦可令觅良人,就不打扰你们家宅清净了。” 还是这番轻轻落下的以退为进的话语,我抬眼瞧父亲的面容,果他一听便急了,“巧月莫慌,肃旸应允你的必会办到。念蝶,你我夫妻多年我从未纳妾,一应日常用度之上从未亏待过你,家宅之时亦是听你所言,今日,为夫只是喜爱了一名女子想要履行曾对她说过的诺言,你就莫要执着了,好吗。” 这女子一身的萱草间色裙,短襦用的素色,布料一眼望去便是最低等的那种丝线所制,花纹也十分暗淡,螺髻之上除了两只银蝶发钗再无他物。那神情虽是刚强清冷的,但却含泪,欲落不落的感觉莫说男人,便是我这等女人看了,也不免兴起怜惜之心。 “二姐姐,你瞧她穿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 三妹妹凑到我耳边说这一嘴,我只摇头轻叹,“若是过得不好,怎么会有勇气勾搭上宗正寺的官员,还到府里来逼迫母亲,三妹妹,你可别过于单纯了。” 莫说是如今,即便是前世初见这女子时,我也觉得此人非善类,便让程岳阳动用关系去查。随后果给我寻到,这女子原是乐妓,还落了官名,是头牌。虽官妓比民妓要高贵,但同样是官员手中的玩物一流,在我们这等清流之家,这样的身份,别说是妾室,就算通房也是不要的。 原只有这身份不堪倒还好,倘或她性子不错,我亦容得下。 可这女人在青州、安州、乾州乃至洛阳,都已经勾搭了三四个男人了,不是被后宅的主母赶走,就是被其儿女踢出家门,可见不是个纯良之辈。且她身穿这种粗浅服饰,也是掩人耳目之举,实际上她做官妓这些年,早就攒下不少家财,那数目万贯都不止。 即便是这样她也依然向往一个名分,往高里攀去,铁定不安好心。 可是父亲很喜欢她,母亲往日里性子虽柔软对父亲无有不应,但碰到这事情时却显得刚强不已,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从未纳妾?!”我母亲冷笑一声,言,“官人莫不是忘了,四姑娘的母亲便是个妾,只是她性子淳善,我才容得下。可这位女子,表面看着柔柔弱弱的,实际上是家门也不报就非得逼我纳了,绝不是个好相与之辈!” “念蝶!”父亲长叹,“我与她相识已有数年,如今她怀有我的孩子,若是不给个名分,来日这孩子出生了,你让她如何自处?!” 堂中的气氛越发诡异起来,几位姊妹默不作声,我见母亲正打算开口,赶忙站出来抢了话头,“父亲,您可是宗正丞,是否知晓圣上纳妃时,都要一一验明其身家,确认清白方可入宫。既如此,您做为宗正寺的一员,便应该以圣上为榜样,无论您与她是否有情,都应该先告知家眷她的来历,再给名分。” 我这话儿一出,父亲默了,四妹妹见有门儿,也道,“是啊父亲。我生母不过是母亲房中的丫鬟,性子纯良被抬为了妾室,那些年在家中咱们也是十分和睦的,可见母亲绝不是个容不下人的,反而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至于这女子怀着孕,不如就先让她以通房的名义,在家里住下,待我们查明一切之后,再给名分吧。” “不成!”父亲直接打断,厉声道,“你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儿,这纳妾之事怎能由你们说了算!巧月无怨无悔地伴我数年,吃尽了苦头,如今,我定要给她一个名分,绝不能以待来日!” “安闵怀。”母亲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你说她伴你数年,可是这些年,你除了官署便是在府中,你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是在何处勾搭上的。” 父亲默了。倘或是在宗正寺搞的,若是传了出去终归不好听,一个不慎让言官参上一本,这官位必定难保。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父亲这些年来都在欺骗母亲,说着是去官署办差,其实是去了南衙乐府,日日与这乐妓相伴。 “一切,就按拂歆说的办。”母亲将脸上的泪拭干,坚定地道,“若她是个身份清白,品性纯良的,留下做个妾室亦无不可。但若她心性有异,身份有缺,那便在生产之后,将人赶出去,孩子留下。” 那唤作巧月的女子一听便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言,“我与我的孩子母子连心,觉不容许任何人将我们拆散。既你们靖伯姚府容不下我,那我离去便是了!” 可还未等父亲说什么软和话,母亲便让几位嬷嬷将其摁住,继续跪着,言,“家中一切事务有我做主,今日你既然进了我靖伯姚府的门,日后就别想再出去了。陈嬷嬷,将她关入闲月阁,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她不得踏出闲月阁一步!” “念蝶,你这又是何必......” 母亲直接拦住父亲的话头,“安闵怀,我娘家哥哥也曾位至从西军营之副将,虽不是大将军之位,但京中也有不少武将亲眷和人脉,堂堂西平侯府,也不是吃素的。你若是再得寸进尺,休怪我不留情面!” 堂中的事儿就这么被母亲一锤定音了,那女子不情愿地被压着去了闲月阁,三妹妹觉着事情已了,只有我知道,绝没有那么简单。前世全家覆灭之时,这女子未入族谱悄然脱身,甚至将家中不少未查封的田地房产都折为了银子卷走。 这些事情绝非一日两日之功,这件事,绝没有我们想象地那么简单。更让我疑惑的是,前些时候父亲跟母亲说有要事相商,前世那天夜里便让这女子入了门,如今怎会隔了一两日,难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 回到房中时,我讶异地见到那车夫竟然在其内,当下被吓得不轻,怒斥,“你这人怎么擅闯女子闺房,难道你们主人家就是教你们,办事如此没规矩的吗。” 那车夫言,“姑娘误会了,我本是想将主人写的纸条放在桌子上的,谁知您这么快就回来了,此举唐突了十分抱歉。” 我接过纸条,他便跳窗走了,脚步快得跟松鼠一样,在各个房屋的屋瓦之间来去自如。 “一个车夫功夫如此好。”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对这人身份的猜测。 那纸条打开后,上头写着,‘申时三刻,鼎盛茶楼见。’ 申时三刻,那不就是半个时辰后?! 当我带着柳絮坐着车架紧赶慢赶地来到鼎盛茶楼的角门时,那车夫已再次等候了,一如上回是那宅院之中,我远见那人换了一身装束。幞头上的黑金丝线我瞧得最清晰,圆领衫是龙凤宝相花纹所示,用的是冰绸,腰带尽皆青白玉制,这番华丽高贵的衣饰,将他高逸出尘的气质,更衬得清冷无比。 我一时看痴了,还是柳絮将我狠狠摁在椅子上才清醒过来,预备起身施礼时,他道,“二小姐不必了,你要见我,是否有话要问。” “你先出去吧。” 柳絮在我的示意下退出去时,他也将后头的侍卫打发走,宽敞的院子大门紧闭下,只剩我与他二人。我深吸口气缓缓拂拜,“臣女安拂夏拜见陛下,陛下金安。” “你如何认为我是当朝帝王。” 听着他未起一丝波澜的声音,我更觉自己的猜测没错,言道,“臣女拿到册子后将其临摹了一本,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料想陛下初登基,绝不会将如此重要的证据假手于人。加之陛下邀臣女来此那日,对此案的细节如数家珍。贪污大案,除了陛下亲近之人亦或是被陛下钦定办差的人,便只有一人知晓,那便是陛下本人。” 前边传来一声轻笑,“那朕若是有意不表明正身,你不是白拜了。” “拜或许会出错,但不拜便是失礼。” “起来吧。” 我松了口气站起,他见我不敢落座,无奈道,“朕又不是洪水猛兽,坐。”瞧我缓缓落座,他又道,“朕是为了查案微服私访,不表明身份,就是不想与在宫中一样人人谨小慎微地面对着朕,反而查不出太多的细节。但二小姐却能发现,真是蕙质兰心。” “陛下,这便是家父的册子。” “原册?” “臣女临摹了一本新的留予父亲。” “你不怕你父亲发现留下的那本册子,是你临摹的?” “臣女自幼书习练字,全是父亲一把手带出来的,他的字迹臣女可以临摹地丝毫不差,想来不会被发现的。” “你这么简单便将册子交出,不怕朕不履行当初所说的,允你一个要求的承诺?!” “陛下一言九鼎,当不会欺骗我这一个小小女子。” 我这般有自信,似乎让他感到开怀,“既如此,说说你的要求吧。” “臣女,想求陛下一道圣旨,若有东窗事发的那天,可保我全家性命。” 他面带肃色地站起,言,“你可知道,这案子有多大,倘或其余官员三族皆灭,却独留你家性命得保,只怕会有无数双眼光盯在你们身上。无论是长安的官员,还是西北到长安,沿路牵涉此案的官眷亲属,皆不会放过你们,届时哪怕命留下了,可还有你们的立足之地。更何况,你安家与西北大将,还是亲家。” 我知道。贪污的人或许不止册子上所写的这些,还有更多,不然,祖帝临终前派下去的二十万两军饷,不会只有数万两到达军中。去年大姊寄信回家与我们,还曾言说军中困难重重,临近寒苦冬日,有许多兵士都因没有足够的钱财过冬而被冻死。 他们对朝廷的怨恨,早已到了一个临界点。 “可是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能看着他们眼睁睁地去送命。”我哭着跪了下来,言,“还请陛下看在我愿意交证据的份儿上,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起来。” 他的声音很沉,我站起时,只见他稍带冷意的面容,那眼神之中似有些许无奈之色。他将一个绣着凤凰的金线荷包递给我,言,“十日后,朕要选妃,你若愿意入宫,便带着这荷包去掖庭局,他们会将事情办好。你父亲的命,便能留。” 第10章 第 10 章 入宫。 我盯着那桌上的金线荷包,陷入了沉思。前世,我嫁入了国公府,却因未觅得良人而死于非命,我的家人在朝堂倾轧中沦为替罪羊。今世,我若入宫获得宠爱,或许真的可以将他们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可是伴君如伴虎,君与寻常夫妻岂能相提并论,倘或来日我做了什么足以让他对我和我的家人起杀心之事,只怕不用什么阴谋诡计,只需一道圣旨便能令我们如坠地狱。 靖伯姚府曾是祖帝重臣,但那滔天富贵距今已过了多少年早已是数不清,先帝逝后新帝登基,虽因手握圣旨而名正言顺,但亦有人不服。前世我曾听程岳阳说过,那远在外手握重兵的亲兄弟早有心思谋反,可惜无法将他撼动,只得从长计议。 那等有权有势的皇天贵胄都无力回天,我这种家室低微的人在那宫廷之中,又能有几分活路。 “小姐,那车夫将一个东西送来交予奴婢,他说,请小姐务必亲观。” 我回首望去她的双手之间有个长约一尺的盒子,我郑重地接过后,嘱咐道,“现下夜已深了,你也回去歇息吧,将荫花阁的前后门儿还有狗洞角门都堵严实了,最近这段日子若有什么人往来进出,都要同我说一声。” 柳絮应下,“诺。” 瞧她出去带上门,关上的那刻我将盒子打开,里面正正放着圣旨,这是我前世到今生第二次见着圣旨,第一次是被赐封诰命的时候。蜀锦金缎高贵无比,双龙环绕凤凰枝,亦是栩栩如生。 我将圣旨打开,里面写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靖伯侯安闵怀贪污巨额军饷,搜刮民脂民膏,上愧对皇天,下愧对百姓,实难忝居伯爵侯府高位,因其女大义灭亲呈证据册书于上,特念君臣旧情,免其及家眷死罪,流放西南。’ 命确实是保住了,但陛下今日所言非需,这圣旨一下,那些西北包括众多长安世家的亲眷臣属,必将我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流放西南路途遥远,若是途中出现什么危险,便难保了。 陛下已经履行了当日的承诺,下了圣旨,我若不入宫,他实在没有理由去保护我的家人。但我若入宫,往后的前程和幸福...... 清晨天晴时分,我便从床上摸起来,昨夜忧心忡忡躺在榻上不过闭目养息罢了,却未曾深睡。这早醒时眼下斗大的黑眼圈儿,直把柳絮惊得快如小兔子般跳起来了,“哎呀小姐,你这,要是被老爷夫人和其他小姐看了,要不得了的。” 母亲那惯会操劳的心性确实会唠叨,不过父亲每日繁忙倒未必会注意。我笑着说,“不过是昨夜没睡好罢了,多擦点脂粉遮掩便好了,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说着我便要拿起一旁放着的紫蓝琥珀玉瓷盒,那里头放着我素日喜欢的玉颜坊的名品,虽不是世家中被大肆称赞之物,但却是我的心头好。 “小姐别用这个。”柳絮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脂粉,言道,“长安最近有传闻,说这家的脂粉涂了能坏脸,已有受害者去闹事儿了,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这么快。前世是正德二年冬日才出的事故,传遍了整个长安,还差点儿让玉颜坊的老板坐了牢。不过后来狄大人查出实属诬陷,反而将那贼喊捉贼的受害者抓了,判了斩刑。如今怎会提前放了出来,难道,这里头有内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柳絮便服饰我穿衣梳洗,边说道,“就是三天前儿吧,啊,正是程四公子到咱们府里跪着的那日,就是三天前儿,奴婢不会记错的。那时也有许多的百姓去看热闹呢,后来去了袁小姐那儿,我还同府里的婢女闲聊说起这事儿呢。” 程岳阳前途尽毁,这玉颜坊便出了事儿,难道玉颜坊同他之间有什么牵连,事发比前世提早了一年多,难道,玉颜坊与我前世的事儿有关?! 不可能。前世我亦有逃离程府的时候,纵然最后被程岳阳抓了回来,但恰巧路过这玉颜坊,见过那位掌柜,她见我衣着上有不少破损,如此狼狈又是女子,问也不问地就收留我避过了那些官差,还给我换了衣物,我这才能逃向别处。 难道,前世我之所以被程岳阳抓回去,是因为她?!可玉颜坊背后的庄家,不是袁家吗,袁家姊妹岂会害我?! 种种疑惑慢慢地变成了一株苍天大树,在我心底发芽,正巧这时柳絮也帮我穿好了衣物,我回首略略瞧了铜镜,妆容无恙,便言道,“去跟莫管家说一声,待会儿吃完早饭备个车马给我。” “小姐要去哪儿?” “玉颜坊。” 玉颜坊坐落在长安南北街坊两个拐角巷子中间,是一座很小的手工作坊,里外里只有两层带个院子。记忆之中是两个姑娘开的店,如今来了一看,果然还是。在外头迎客的掌柜长得还是那般温和秀美,眉眼之间喜爱点缀桃花花钿,粉红细嫩的色彩,将那双葡萄水眸衬得更惹人怜。 我记得,她姓张。 “张掌柜,许久不见。”边说着我细细打量过去,今日她穿着一身萱草花卉鸟羽纹绣圆领大襟衫配玉色卷草纹绣,月白卷草纹绣对襟半臂上似有银丝流转,在阳光下衬得波光粼粼,那朱酡颜披帛的材质竟与我家四妹妹的一般无二。 见着我来,她略显讶异的样子更是耐人寻味,“安二小姐,您怎么来了,是不是前日个儿买的脂粉有什么错漏,若是的话差人来一趟说便是,我派人上门去查看给您整修更换就好了,何苦来这一趟呢。” 我从柳絮手中接过那脂粉盒子递过去,言,“听闻玉颜坊的脂粉出了事,我这不是来看看,张掌柜我可是你们这儿的老主顾啊,可不能坑我。” 张掌柜一听我是为这儿而来,面色立即郑重起来,更有些紧张,“安二小姐说哪里的话儿,您是官眷,我们从商的怎敢欺骗您呢。快跟我进来吧,那闹事儿的人今日又登门了,如今还在里头呢,正好您进来看看,也帮我们做个见证。” “你这东西若是真的好,做个见证倒不难。”我望去前方,玉颜坊的另一位掌柜,也是张掌柜的妹妹,正在与那些人唇舌激战,言道,“但若你们的东西真有问题,我便上报至京兆府尹,届时长安的所有商行,都保不住你们了。” 我父虽是长安世家的末流,但好歹是堂堂伯府。 “安二小姐放心,我们的东西,绝不会出现此等问题。”张掌柜拍着胸脯保证,可我觉着她现在的神情,倒有点儿强撑的意味了。 说话之间我们也到了屏风后,这里距离闹事的正堂有些许距离,但透过屏风能将所有事态一览无余,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玥兮姑娘说的好听,可我这数日只买了你们玉颜坊的脂粉,因这价钱比寻常的贵了不少,便将原先那便宜的都弃了,只用这个。”那妇人冷哼一声,道,“如今脸上尽是红斑,已然烂了,去寻了大夫也治不好,来了你们这儿讨个说法,竟连这治病救命的钱都不愿意给!乡亲们你们看呐,这街里街坊的小娘子做生意,竟如此黑心烂肺啊!” 我循声望过去,那妇人粗布麻衣,焦黄的面儿上细纹暗伤密布,眼中全是悲伤愤怒,瞧着真像一个被害之人。 而她对面的人,身着轻红立狮宝华纹绣袒领短襦配月白玫瑰交窬裙,清纯高贵,说话时也很是镇定,“婆婆数日前便来过,那时我认出这脂粉盒子之中有一味五行草,正好与脂粉中的其余草药相克,若是敷在面容之上会有灼烧之态,使其出现折损。五行草加入之后,脂粉的味道中会掺杂些许苦味儿,当日我将也将堂中的脂粉与当时在的街坊们瞧见过,确实没有这味药。” 即便没有瞧清她的面容,听声音我也能认得出,这是张掌柜的妹妹,满街巷都唤她玥兮,这是她的小名。 话一落,围观的人纷纷点头,想必都是知晓内情的。 “既然都解决了,您为何还要登门呢?” 那妇人听她此语,仍是那番镇定不已的模样,没有半点儿慌张愧疚,“我与你家买了两盒脂粉,一盒是玫瑰花露所作,一盒是莲花花瓣所作,出岔子的是玫瑰花露的盒子,我家官人那回拿错了。” 说着她将那盒子递过去,再道,“这回你们可瞧仔细了,我今日个儿带来的这玫瑰花露所作的脂粉,亦是玉颜坊的,来之前我找大夫细细瞧了,可没有那五行草呢。” 我见玥兮将递来的盒子细细查看又久久不语,便直接从屏风后走到她身侧,言,“不如让我瞧瞧。” 玥兮见到我有些讶异,却没有丝毫犹豫地将盒子递到我的手上,我将那盒子从里到外看了个透,瞧出关键处,言道,“婆婆,你怕是被人骗了。” 抬眼时我从那妇人眼中抓住一抹慌张,她虽很快就压了下去,但说话之时仍有些颤音,“怎么会。” “玉颜坊的盒子均是东市的南斋铺子所作,那里的师傅手巧,可以在纯净白嫩的陶瓷盒子上描绘七种花卉,并以金丝银线镌刻店铺名头,这点儿我想大家都知道吧。”我避过那婆子的视线,冲着围观的街坊邻里说道。 “当然知道。”邻里有妇人搭话,“张家小娘子初入长安之时,便是在南斋铺子做工,那时候她们做的金钗,一个就要上百贯,虽未串金镂银,但那能在玉上做山水画儿的手艺,整个长安都找不到第二个,可是风靡长安呢。后来她们发达了便开了这玉颜坊,为了照顾南斋铺子的生意,特意订做这盒子的。” 我将那盒子交给柳絮,示意她让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一个个瞧见,言,“那各位瞧瞧,这盒子之上是否有些不妥之处?!” 柳絮约莫将这盒子给了数十人看,待看到人群中最后一位时,那是个才七岁的小女孩儿,她指着那盒子上的画儿,道,“这不是南斋铺子唐师傅的手艺!” 小女孩儿身后的妇人见此情形,立即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颈,言道,“小孩子家家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前阵子阿娘带着我去南斋铺子买奇巧玩意儿,我跟唐师傅聊得来就认识了,唐师傅告诉我最近南斋铺子人手紧,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在做,不过他手艺不好,每画到玫瑰花卉的花瓣上,都会落下几笔,导致那花瓣之上有所残缺。可是我刚才看这盒子上,没有残缺。” 众人哗然。 我瞧玥兮的神色顿时松了下来,转而问那闹事的妇人,“婆婆,上回你已经来了一次了,这次又来一次,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到这玉颜坊来闹事?!” 那闹事的妇人眼滴溜溜地转,忽而想跑,围观的群众立即把她拦了下来,有好心之人道,“你这黑心烂肺的老婆子,竟然想空口白牙地污蔑人家年轻姑娘害了你的脸,这要是上了公堂,人一辈子可就毁了,还想跑!说,到底是谁让你害人的!” 周围的人纷纷应声,那老婆子当即跪伏在地哭了起来,“哎哟苍天可见,我确实是被这东西害了脸,这东西也是从他们玉颜坊买的,如今店大欺客,害了人却不认,我的脸不白毁了吗!” “我玉颜坊不受人平白污蔑!”玥兮的冷声一下,那老婆子登时止住了哭声,“你若不愿意说,我就派人去请京兆府尹甄大人,让他来为我们判案,到时候赔钱事小,挨几板子去了半条命事大,看你还不如实招来!” “不要姑娘,不要!”那老婆子竟直接横倒下来抱住要去报官的玥兮的腿,言道,“指使我老婆子的人是官眷,家大势大还给了不少钱财,老婆子一介平民,实在惹不起啊!” 玥兮蹲下身来,说话的语气也软和几分,“你不必害怕,我玉颜坊的主人是袁家姊妹,她们跟京中所有世家,哪怕是当朝皇帝最宠爱的七公主也熟识,你只要把人说出来,我便替你做主!” 那老婆子眼滴溜溜又转了转,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言道,“是,是靖伯姚府的四姑娘指使我来的,她说,她想买下整个玉颜坊,但是市价昂贵,所以要我坐这番事以求降价。” 众人都低声说起话儿来,我的耳中隐约听到些对四妹妹的不敬之语,当下就怒了,但转而冷静下来,若我现在自爆身份,不仅无法自证,反而会给四妹妹带来麻烦,不如.....有了! “你说是我让你栽赃陷害玉颜坊的?!” 那老婆子一听这话儿,立即不抬头瞧我。 “我是靖伯姚府的四姑娘,安拂歆。” 众人立即噤声,似是怕错过了这精彩热闹的最后一茬子,而我则面色不改地将其扶起来,问道,“我办事一向有给底下人不少金银和一份代事文书的习惯,毕竟我手底下人太多,怕错认了这些许人。如今事儿未办成还闹得这般大,买铺子是不成了,你便自行离去吧。” “不行四姑娘!”那老婆子大声喊道,“你可是亲口答应我,要给我三百两银子的,可不能不作数啊!”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张文书递到我眼前,“你瞧,这便是你当时给我的文书了。” “你是说,我亲口答应你的?!” “当然。” “那你一定见过我了。” “见过。”那老婆子正色起来,“其实你一到我便认得你了,只是未曾说破,却没想到你竟帮着外人拆我的台。” 我接过那文书细细看来,当瞧见上面的红章文字时,登时就笑了,言道,“这文书之上确实写了事成之后给你三百两银子和一座宅子,不过,这文书,不是我写的。” “做这种事你怎么会亲自动手,这是你那贴身侍女交给我的!”那老婆子胸有成竹,“她叫什么我也不大记得了,不过这上面,可有你靖伯姚府四姑娘的印章啊!” 我将文书交给柳絮,示意她展示给周围的人看,大声道,“各位可看清楚了,那印章上写的是什么。” 人人瞧了印章人人都笑了起来,整个正堂只有这位闹事的妇人一头雾水,有好心的不忍她如此受人蒙蔽,凑到她耳边说道,“婆婆,这印章上写的是,‘靖伯姚府,二四’。” “我与我家四妹妹在年少时曾玩过一个游戏,若谁能在一天之内赚够五十个铜板,就给谁刻一个印章。”思及年少时的欢乐时光,我也开怀起来,“后来我与她打成了平手,这印章便由我二人同时所作。印章之上,既有我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且这名字东倒西歪,是因我俩幼时写了图样文书之后,便动也不动地交给了铺子里的师傅,让他们打造印章。幼年时的字迹,自然是歪歪扭扭的了。” 那老婆子忽然明白了,慌张起来,“你,你不是靖伯姚府的四姑娘。” 柳絮冷声道,“看好了,我家小姐是靖伯姚府的二姑娘!你个老贼妇,压根不认得我们靖伯姚府的人,张口这盆污水就想往咱们府里的姑娘身上泼,还要不要脸了!” “把这妇人给我拿下!” 沉重而冷厉的男音立即让堂上平静下来,众人为说话之人让出一条道儿,我抬眼看去,是京兆府尹甄大人,还有,我的四妹妹。 第11章 第 11 章 我与安拂歆在京兆府门前等着甄大人予人传话,炙热的艳阳在此时退去,凉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我不禁抖了抖身体,想要驱散些寒意。安拂歆见状直接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脱下,为我穿戴起来,言道,“谢谢二姐姐今日为我解围,否则即便我带了甄大人过去,只怕也是无力回天。” 那妇人早早预备好了,既有文书又有印章,那盒子与里面的物什只怕早被偷梁换柱过一遍,且几乎没有痕迹,背后定有行家留手。 “四妹妹何必客气,咱们毕竟都是父亲的女儿,是亲姊妹,见你有难我帮一下又何妨。”说着我的声儿沉下来,“不过那妇人好生算计,若不是我因先前让柳絮去市场买鱼之时,恰巧是从唐师傅的夫人手中买得,因而知晓到南斋铺子的唐师傅如今的近况,只怕真要被她骗过去了。四妹妹,你可知她们为何如此害你。” 安拂歆眉头深皱,“我亦不知。千巧铺子那边我的名声儿是不摆在台面上的,且虽是二掌柜,但只有三分利,往日里大多是许姐姐打理着,人人都只认她。” “那除了商业上的事儿,生活上是否有什么遗漏?” 我这话儿一落,便瞧见安拂歆面儿上有些神情难辨,那眼中闪过几抹亮光,似是想到了什么,可她犹豫了,我便凑到她耳边追问,“四妹妹,有什么难事儿说出来,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呢,我可是你亲姊妹又帮了你一回,定不会害你,多个人帮忙也好过一个人撑着啊,没准,我有什么法子呢。” 见我如此想知,她长叹,“好吧,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的。” 说来还是要回溯到那日袁府的牡丹花会,七公主寻她去核对证据时,她在正堂侧门处见到一位清风霁月的公子,二人一见倾心,后来便时常往来。 “母亲给你们看名册的前夜,我专门去寻她说了此事,她高兴得很,第二日与你们谈话完就去了轩府。” 轩府?!我灵光一闪,“难道是那位轩家的庶长子?!”四妹妹虽是从商,但自小眼高于顶,以她这番脾气,轩府能看得上的,定然是这位已金科提名的庶长子了。 安拂歆点头,“他与我一样自幼丧母,由嫡母抚养长大,轩夫人温和明善,十分地好说话,见我与他确实投契,当着母亲的面儿便应下了这门婚事。几日来除了去千巧铺子打理生意,还有几个散户上流散的生意处理,便是过六礼纳聘。昨日你出去之时,轩家已遣了媒人上府订亲,母亲和轩夫人也将头三礼过了,可到了夜晚,他却来信,说家中因聘礼的财物上出了争执,只怕要迟两日。” “为何?!” “他那弟弟虽是嫡母正出,但自小被娇惯长大,不学无术。昨夜不知从哪儿一身狼狈的回来,身上还有血迹,恳求轩大人和轩夫人,为他还那一夜输掉的赌债。”说及此事安拂歆也是连连叹气,“轩大人点算了家中的财产,把聘礼全数算上,竟然还差十数贯。” “这么多。”我震惊了,“他到哪儿输的钱啊?!”长安商行有规定,即便是赌坊,一日的流水也就十数贯,轩大人虽然是谏议大夫,但大禹国盛民强,正值富贵之时,以朝堂派下的份利,加上陈年的金银财宝,数百两金银是不难的,这可相当于赌坊半年的流水了。 “不知道。”安拂歆言,“但我确实喜欢他,所以,我将我的私库尽数打开,全部都拿去给他弟弟填了赌债。” “什么?!” 门被紧紧地关上,堂上也是静得可怕,我暗自打量了三位姊妹的神情。四妹妹紧张颇有些慌乱,三妹妹怒气冲冲,唯我还算冷静,便先开口,“现在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怎么帮帮四妹妹。” “有何可帮的!”三妹妹重重地将那茶水杯子放到桌儿上,言道,“四妹妹,你那私库里的钱可攒了五六年了,就这么凭白便宜了尚未过六礼的亲家,来日若是嫁过去了,他们岂非要将你扒皮蚀骨!” “不会。”四妹妹很是坚定地道,“我相信他。” 三妹妹气笑了,“信他?!一个男人若是真将你放在心上,岂会让一个未嫁的女人去承担他家宅之重。往日里总是听母亲说,许多的豪门勋贵看着富贵,实则内里早就是个空架子,天天用女子娘家的钱去填亏空,如今我算是见识到了。四妹妹,我定要将此事禀明母亲,这场婚事就此作罢!” 说着三妹妹便要夺门而出,我直接将她拦下,劝慰道,“你这急性子,来日若是有了夫家,日子定不好过。别急,听听四妹妹有何道理,她一向是咱们之中最拎得清的,也不可能凭白就这么被利用了吧。” 然四妹妹只是讲了她与他的初见,温文尔雅的男子,眼如天上繁星,举步都流露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帅气清冽的长相令她一见倾心。她匆匆入殿内做证,出来之时瞧他与七公主见礼,礼数周全,抬眼便朝她看来,笑起时感觉自己心中亦泛起涟漪。 她与他去了别处,在长廊上从诗词歌赋谈到为人处世,而后又讲起这走街串巷的秘闻和家宅琐事。他说,为人者应先在这世上活下去,只要自己活得快乐,做什么并不重要。 从那之后,四妹妹与他提到一本曾在千巧铺子遗失的册子,感叹自己在上面经年所做的诗词歌赋就这样失去了踪迹,心痛不已,没曾想他借问那是何诗句时,竟能对她所出的诗词完美地接出后联。后来更是花了许多心思,不知从哪儿寻到了那本遗失的册子。 “那日他告知我他那亲弟弟欠赌债之事时,这册子也一并还了回来,说要退婚。可我日日都在想嫁入他家中的日子,哪里愿意,便直说我可以出这笔钱,但代价是入府之后整个轩府的中馈都要由我来掌官,她们同意了。” 我与三妹妹对视一眼,皆瞧见对方眼中的无奈。四妹妹眼高于顶,对方是清贵门第,又是朝堂上被圣上所倚重的言官,轩大公子方金科提名,人又与四妹妹性子相投,这门婚事怎么看都是难得一求。 可这样未入门便用女方家财的家庭,真的是好的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只怕这所谓的清流门第内宅里耸人听闻的事,只会更多。 “小姐!”柳絮匆匆跑过来,将手里拿着的信件递给我,气喘吁吁地道,“我找到了,这个,就是证据。” 我打开一看果如我猜想的一般,沉着脸将这份信件放到桌上,言道,“二位妹妹都看看吧,要怎么做我们应该好好想想了。” 夜幕降临时已是亥时一刻,长安的夜市在南街,东西两街的道儿上都没什么人,在那僻静的两街溪水桥上拐角处,安拂歆正静静地等着人来。我与三妹妹在后头左近的拐角墙根儿处藏着,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状况。 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 月光渗透下来,映照在安拂歆的对面,正巧照出那男子的面目。我瞧过去不禁蹙眉,其实这人只是长得周正些,眉眼之间并无特殊之处,衣着布料倒是十分华贵的,也有些书生气,可绝没有四妹妹描绘得那么天资绝色。 “四妹妹是不是眼神不好,这种面容在她嘴里都被描绘得倾国倾城了?!” 三妹妹无奈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耸耸肩,言道,“先别说话,看看吧。”收到信之后,三妹妹本想着立刻告诉母亲,上轩府退亲,可四妹妹不死心,想要亲自问一问轩大公子。我们便趁着夜色,来到这人迹罕至之处。 “盛郎,这封信上写的,是真的吗。” 背着身我瞧不清四妹妹的神情,可从这带有哭腔的声音中也能猜想,此时的她定是悲切的。 那男子接过这书信,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可迅速又恢复成略平静的模样,道,“歆儿,这里面所言无一字是真的,你别信,告诉我这信使从何处得来,又是何人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我定要寻上门问问他,为何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同我说过,你家中弟弟一夜输光了所有钱财,可我今日寻遍了所有赌坊,都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且长安所有的赌坊流水至高不过十五贯,这是商行明确的规定。我想知道,你那家中弟弟,是如何一夜之间输掉了一千两?” 听至此,我与三妹妹均倒吸一口冷气,而四妹妹还在说,“其实知晓此事之时,我便觉得奇怪,毕竟我是个商人,最是知道长安商行的规矩。可我信你,所以我愿意相信,直到我看到了这封信。信上说,并不是你那家中弟弟输钱,而是你,向钱柜拆借了一千两,用以打点科举的考官。后来发现行不通,就走了另一人的道儿。这个人,就是程岳阳。” “你莫要听这写信之人胡说!”那男子声儿略显慌张,可面儿上还是冷静地,“歆儿,程岳阳虽是伯府公子,太妃的远房亲戚,但除却这些家里给他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今年赶考的普通一员。春闱时赶考者还有些许王爷公主的远亲,亦有相府、将军府之子,却无一人得中。难道,程岳阳的身份比他们更金贵,可只手遮天吗!” “你说得也对。”四妹妹的声儿低了下来,忽而又高了,哭腔也更强烈了,“那我们就拿着这个去祥源柜坊问问,看看这号牌能不能取出你所藏匿的借据来!” 那男子登时不可置信地盯着四妹妹手中的柜坊钥匙,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漠,“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的。” 这封信上的内容是我请柳絮重金请那些往来乞丐们帮忙查到的,不过他们也是道听途说,并不可信。为了证实,我们几个姐妹在夜幕降临前近乎跑遍了大半个长安,最终花费两百两银子,敲开了祥源柜坊掌柜的嘴,他告诉我们,轩家的确有开过储柜,且是大公子独个儿来开的。 “你别管我是从哪儿得到的。”我听四妹妹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带了冷,“盛郎,你只需告诉我,你接近我,是否为了我靖伯姚府的家财?!” 那男子默了。 四妹妹大喊道,“轩启盛,你说话啊!” 轩启盛点头,“是。你小小年纪,已经成为了整个长安,除了袁家姊妹以外最富的了,纵然你把自己商铺的名头都捂得很好,一直在做暗桩,可只要有心打听,商行知道的人还是愿意说出来。” “那你之所以能答出那些诗词,是因你早早派人把册子偷了去,对吧。” “没错。其实你若不把事情挑破,本可以入我府中得我关心照拂,反正你那么能赚钱,来了帮我们轩府赚些,还能得到清贵世家的提携,改善从商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可是你非要把事情给挑拨,那等你嫁入府中后,日子可就难过了。” 四妹妹冷笑,“你别做梦了,我安拂歆来日即便是许了屠夫乞丐,都不会许你这种无耻之尤!” “晚了。”从我这角度看,轩启盛的笑十分恶心,“我已将此事禀明婼太妃,明日她便会入宫向陛下清旨,届时圣旨一下,你想不嫁,那便是全家灭门之罪。” 我与三妹妹见他边说竟还一步步朝四妹妹逼近,眼看她背后就要撞在树上了,立即朝前奔去,就在四妹妹要撞上去的刹那,我把她拉到自己怀中,而后倒退几步稳住身形。 三妹妹则怒极一巴掌将轩启盛打翻在地,斥道,“呸!难道只有你们轩家认识太妃吗,明日我就让母亲进宫,同贤太妃请旨,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轩启盛倒地笑了起来,听着那声儿我觉得浑身都不对劲,言道,“别同这种无耻小人纠缠,赶紧走。” 回到府内,四妹妹仍是呆滞状态,她很不愿意相信自己痴心错付,竟然爱上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我与三妹妹实在不放心,便着人将床榻搬来,合在一起,三人同睡我荫花阁。 那一夜,我们讲笑话、唱歌、饮酒,等到四妹妹不再呆滞,愿意哭出来哭累了时,三妹妹也放心得睡下了。可我却难以入眠,待二人睡熟了,独自起身拿着陛下所赠的荷包看了起来。 前世我未得良人,今生我避开了畜生,亦不希望自己的妹妹陷入火坑。 三妹妹说的没错,我母亲确是认识贤太妃,且贤太妃与当今太后情谊甚笃,若是她愿意出面,这场婚当不能成。可是如果婼太妃自早朝下了便入宫请旨,那么我们尚见不到贤太妃,圣旨一下,一切都无法回头。 那位车夫,应该是陛下在宫内与宫外联系之人,倘或我现在去寻他,同意入宫,是否能为四妹妹止了这一桩姻缘呢。 不管了,得试一试。思至此,我行到书桌前,开始动笔写信。 而后随意套了件玉色狐裘大氅,便趁着漏夜唯有风声可听见之时,紧赶慢赶地行到鼎盛茶楼的角门之处。我重重敲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我拿起手执灯火一看,果然是那车夫。 车夫见着我也很惊讶,“安二姑娘,您怎么现在过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我福了福身,道,“不知阁下是陛下身边那位重臣,民女安拂夏有礼了。我有封信,麻烦大人转交给陛下,还有这荷包。” “不必如此多礼,我也不是什么大人,只是替陛下办差罢了。”见着我要将荷包递过去,他立即制止,“这可使不得安二姑娘。这荷包,是陛下礼遇嫔妃方有的待遇,你既收下了,来日定是要入宫的,我若收,命了就没了。” 皇宫的规矩这么多吗,我将荷包收起,把怀中的信件递过去,“那就请大人连夜入宫同陛下禀报,我愿意入宫,但不知掖庭局在何方,可请陛下在礼遇良家子的名单上加上小女即可。另外,小女有一事恳求陛下,事关家妹日后大事,请陛下应允。” 车夫看着那封信很是为难,“安二姑娘,我是给陛下办差的,这漏夜里私自入宫,可是要被罚的。再说了,陛下虽然看上你了,你也不能三番四次地求,上回让他答应一个条件,已经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了。” 我一撩裙摆直接下跪,将信件高举,言道,“还请大人成全!” “你....”车夫长叹,“罢了,你起来吧,我只能勉力一试,姑娘请回。” 瞧他把信件收下了,我这才长出一口气,离去时我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大人,您就这么收下信,若是陛下不愿意帮她,你岂非凭白惹陛下不快,再者说,现在宫门已经下钥了呀。” “我与陛下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看得出来陛下对她十分上心,否则不会连这龙凤荷包都给。陛下派我在宫外办差,自有渠道让我时刻回宫,去倒是不难的。看她如此着急肯定是大事,帮一把,来日她若是在宫里有了地位,也算是我的一份助力。” 第12章 第 12 章 淅淅沥沥的雨敲打在窗棂上,将昏睡着的我弄醒了,一股子冷风钻入被窝,直让我身子打颤。“柳絮、梅枝!”我一喊大门就被推开,她们带着其余的婢女缓步而进,见我身子单薄,梅枝小碎步极快地放下那洗面的水盆,将一旁的狐裘大氅给我盖上。 “姑娘,今日降温了,外头的绵雨已下了一个时辰了,可冷着呢,别冻坏了。” 我觉着自己还不是很清醒,便随着她们摆弄,等洗面的水拍到脸上时,丝丝凉意才将所有的困意尽数斩退,一睁开眼,精神才恢复过来。 “姑娘是不是昨夜又没睡好,奴婢早晨来时怎么叫您都没点儿动静,眼下都巳时三刻了。” 柳絮一说时辰,我立时震惊了,“巳时三刻,那我岂不是错过了早饭?” 梅枝笑了,“姑娘何止是错过了早饭,这下都该吃中饭了,奴婢已经让小厨房那边开始做了,马上就来。” “父亲母亲居然也没让人将我强拉起来,真是奇了。” 从前言嬷嬷在的时候,父亲母亲总是严格控制着我睡觉的时辰,每每辰时一刻便着人将我从踏上强拉起来,如今却是不同了。 感叹着坐到梳妆台前,忽而瞧见面前有许多我未曾见过的金银首饰,凤钗、双莲鹊枝钗、鎏金琥珀花冠、金枝臂钏,其余的琉璃白玉所制在其中一点儿都不显眼,可那细致入微栩栩如生的手艺,却是我见所未见的。 “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为我梳头的柳絮撇了一眼,道,“姑娘睡久了还不知道,宫里的允公公方才来传过话儿了,说是陛下口谕,要将姑娘加到礼遇良家子的名单之上,五日后便随其他的世家贵女一并入宫。允公公可是陛下的太监总管,随侍在側的,这些东西都是他带来的,说是皇后娘娘送的。” 这么快,我昨夜才去寻的那车夫,今日便来了旨意。 “那你们为何不叫醒我。” 梅枝轻笑着将那双莲鹊枝钗拿起,插入我那单刀半翻髻之中,言,“奴婢们来来回回喊了姑娘四五遍了,就是不见醒,允公公说他只是个传话儿的,未必要见到真人,匆匆忙忙地回去禀报了。” 柳絮将一旁的盒子打开,递到我面前,言,“老爷和夫人都高兴极了,正在前院儿商量着是否要开个欢庆会呢,姑娘你看,这宫里的东西就是不同以往,便连这花钿的成色,都比外面要精致几分呢。” 我低眸瞧去,里头有玫瑰花钿、莲心花钿、丁香花钿和鸟羽花钿,鲜艳、粉嫩、红里透白,似婴儿的肌肤一般,岂止是成色,那上头点缀的闪碎落银,也是外头见也见不到的。 这鸟羽花钿幻化的,应该是孔雀,深蓝透紫,如孔雀开屏之时那般鲜活透亮,直入我心底。忽而昨夜之事在脑中显现,我立即放下这花钿,抓住柳絮的手问道,“四妹妹那儿呢,如何了。” 梅枝将人遣散出去,独留我、柳絮与她,见着大门关上,才替柳絮接下我的话儿,“姑娘,我那有个远房表哥就在四姑娘儿院里当差,一早他便来回话,说轩家人请了四姑娘去,现下还未回来,您先别着急,他是打前阵的,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会立即来回我们的。” 说着外头便有侍女敲门,柳絮将门打开见是个面生的,便问道,“你是哪儿个院儿里的人,怎的凭白就往二姑娘闺房的门头里闯?” 那侍女福了福身,言道,“奴婢巧慧,是四姑娘的丫鬟,姑娘在轩府脱不开身,让我匆匆回来禀报一声儿,若三姑娘和二姑娘得空,去帮帮她。” 待我紧赶慢赶地来到轩府,被人请进轩府正堂中时,场面已是混乱不堪。地上一片狼藉,茶杯和花瓶碎片、水渍、茶渍将那地面浸湿了大半分,侍从婢女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轩大人坐在椅子上,面色十分沉重,而轩夫人则抱着他的大腿嘤嘤哭泣。 我家四妹妹坐在轩大人的左手边,而我家三妹妹则坐在四妹妹对面,瞧我进来,轩大人立刻换了一副亲切的笑容,言道,“亲家女真是容颜无双啊,两位嫡女姿色都是如此绝世,行走举步比我们这种清流人家还规矩有礼。” “轩大人客气了。”我福了福身,坐在四妹妹身侧,问,“不知轩大人唤我与三妹妹来,有何事。” 听得我开口,轩夫人也撑起身子站了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衫和神情,挺直身板后似乎又多了些神气,坐到轩大人身侧,言,“原本我是想着人去请你母亲的,只是她推说自己为了筹备欢庆会忙,脱不开身,便把你们两位闺阁在室女请来了。今日,本是我家与你家要订亲的日子....” “哎。”三妹妹直接打断轩夫人的话儿,言道,“我家与你家未过六礼,实算不上要订亲,如今大公子已许了圣上的堂妹,永安郡主,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这等子身份,我们靖伯姚府可是高攀不上了。” 永安郡主,先太后仙逝前收的养女,据传她原本是戍边西南的怀岳大将军的独女,因怀岳大将军战死沙场,其母又难产而死,没了父母便被先太后接近宫中养育。自小先太后对她极度宠溺,先帝又对她予取予求,所以整个皇室的皇子公主都对她十分得好。 自她及笄之后,已许了四个人家,可这些人不是莫名其妙地病逝,就是被投入军中折磨致死,几个世家闹上太极殿,要求先帝给个说法,但先帝只是不痛不痒地斥责了永安郡主后禁足半月,封赏份利一样都没落。 后来京中世家听闻她要嫁人,便是闻风丧胆,即便是赶趟着办了仓促的婚事,都要即刻给自家儿郎娶妻。永安郡主似乎也察觉到人人嫌弃她,便不再要求嫁娶,而是在后院儿养了十七八个男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是何身份,对外只说是养谋士,讨教世事学问。 先帝也没管。 轩夫人听出三妹妹话语里的奚落之意,立即哭诉起来,“可是,可是我们家与你家已有亲事之约,即便是陛下圣旨,也不能夺人之夫要求强娶吧。”说着她看向我,言道,“二姑娘,你家大姑娘现下不在,你便是家里能做主的那个,你快说说,我们这头三礼已过,我轩家与你靖伯姚府的婚约,便是定了,是不是。” 看来是陛下今晨下旨,让轩大公子娶永安郡主,轩夫人找我上门,大抵是听闻我在家中与四妹妹不算和睦,便想着用我博一丝生机。毕竟依照大禹律,凡先有婚约者,不可另娶他人。只要我靖伯姚府与他轩府的婚约坐定,他们便可上奏陈情,请陛下收回旨意。 “夫人说笑了。”我郑重地说道,“我靖伯姚府与你家确然是过了头三礼,但毕竟六礼未过,你家的聘礼也并未送到我家,这婚约就不算是成了。”眼见她还要说什么,我直接将怀中的那封信拿出来交给梅枝,梅枝将其递到轩夫人手中,她登时便怔了下来。 而我接着道,“即便是我家要认,也得是你家确然诚心诚意想要娶我家四妹妹的前提下,可你家大公子科举作弊打点考官在前,诈骗他人钱财在后,这等子毫无诚信可言的婚约,即便是上了京兆府,也是不认的。” 我眼瞅着轩夫人颤抖着手将信交到轩大人手中,见他们的神情如天要塌下来一般,不禁笑了。 而三妹妹则抓住时机阴阳怪气,“昨夜我家四妹妹与你家大公子约见,询问此事,他说已寻得太妃助力请陛下圣旨,谁想到请来的竟然不是允我家四妹妹嫁于他,而是这娶永安郡主的旨意,只怕有些事情,陛下未必是不知道,二位,做人还是要知足,否则我们靖伯姚府,将证据递到京兆尹府,这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们三人就此拂袖离去,待出了这轩府之时,正听见里面摔瓶砸碗的怒骂之声,而迎头那阴雨天忽而放晴,暖烘烘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不免一同笑了起来。我瞧着二位姊妹的笑意,只觉得,人能重新活过来,真是上天的眷顾。 四妹妹要去打理铺子,三妹妹要去酒楼见旧人,而我觉着昨夜实在睡得太晚了,这醒来后身子骨仍是散架的,便想回去继续歇着。 回到家中后一直看书习字,偶尔与柳絮、梅枝下下棋喂喂鱼,觉着平凡的日子再好不过了。正入夜了我要洗澡入睡之时,三妹妹忽而急匆匆地撞开门,把刚从浴盆里起身穿衣的我吓了一跳,好在衣物大部分穿完了,缓了口气我便道,“你怎么这样莽撞,出什么事儿了吗。” “二姐姐,千巧铺子失火了,四妹妹,四妹妹还没回来!” 我二人匆匆赶到西林巷,尚未靠近铺子正门便已见到冲天的火光,门前已围满了人,京兆府尹的官差拦着外头的群众,救火队的人员不停地抬着水和泥土跑来跑去,而那冲天的大火已经将整个铺子里外里吞噬,眼瞧着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扑灭了。 三妹妹悲伤涌上心头,一时没绷住晕了过去,仆从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入车架之中带回府,而梅枝和柳絮也凑到我身侧,劝慰的声音传来。 “姑娘,咱们也赶快回去吧,就算四姑娘在里头,可这火势这么大,进去就是死啊!” “是啊姑娘,京兆府尹的人都在这儿了,禁军也派了人,若是里头有人他们定会去救人的,四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姑娘!” 可我的脑中却一直回想着前世,我记得,我来过这千巧铺子几次,里面的仆役还带我逛了逛后院儿,四姐姐的书屋紧连着后巷的角门,她一贯是小心谨慎的人,每每夜深人静,人单独在里头时,总会将大部分守卫都派在书屋附近。 戒备森严之下,若是有人纵火,那么必定不会选择书屋,而眼下面前看着火势甚大,那么若是从外围烧起来,这千巧铺子里外里三进院落,里面或许火势尚可控。 “柳絮,你立即去府内调动侍卫人手,至少拿出一半儿来,到千巧铺子的角门处等我!”瞧她有些呆滞,我催促道,“去呀!”柳絮自小聪明伶俐,母亲教导我家中之事时,她也在側懂得了不少,这府里有多少侍卫,如何调动,她最清楚了。 柳絮应下后快跑离去,而我这抓着梅枝的手道,“你随我来。” 我二人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三条小巷,自前绕到后,待我一抬头瞧见那角门处挂着千巧铺子的牌子,而近处未见火光,只有许多烟尘从门内透出来,我往周围一瞧,对门儿的邻居家地上有个门槛,是活动的,便使尽了所有气力将其拿起来。 “姑娘,我来帮你。” 有梅枝搭手,我顿时轻松不少。我二人合力用这门槛狠狠地往那角门上一砸,角门应声落地,无数的烟尘飞出来,差点儿蒙了我二人的眼儿,咳嗽了些许,睁开眼时,瞧见那书屋前已有火光蔓延,可这后头还是只有烟尘,我二人便再度用门槛,将那书屋的后窗砸了个干净。 “姑娘,四姑娘在这儿!” 梅枝往里一看便瞧见四妹妹晕倒在地,我赶紧从窗外跳进来,使劲摇晃她,“四妹妹,四妹妹你醒醒,四妹妹!” 许是我晃的力气甚大,四妹妹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我二人便扶着她,从窗外离开了这书屋,刚从角门出去,左右两侧便听到了脚步声,还有风刮在刀尖上的声音。 我暗道不好,正想带着梅枝和四妹妹,从左侧冲过去之时,梅枝忽然将四妹妹放到对门的门槛之上坐着,于我道,“姑娘,你别怕。” 来的是两个身形粗壮的男子,他们长相魁梧,且面容及其相似,见着我们问也不问,手拿的寒刀立即便砍了过来,我二人蹲下身避过,梅枝则身形灵巧地从两把寒刀中传过去,只见她将左右手搭在那两人举刀的手臂之上,轻轻一扭,两人便发出了惨叫声,握不住的刀纷纷掉在地上,手也软塌塌地垂了下来,而后她两掌同时一扇,两人飞落在地。 可他们并不甘心,起身后竟直接将受伤的手重新一扭一接,我清晰地听到骨头碰撞的声音,然后他二人又冲了过来。 梅枝直接抓住左侧跑得更快的那人的衣襟,一个后背摔将其放倒在地,那人当即不省人事。随后飞身一个侧踏踹过去,后侧那人飞落于地时竟还刮出数米远,而后再也站不起来,还发出了阵阵惨叫声。 我是第一次知道,梅枝的身手原来如此好,这程度,赶上禁军了吧。 “姑娘!”是柳絮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她正带着侍卫,从右侧而来。 第13章 第 13 章 半个时辰的功夫,我们有序,行动上却又显得慌乱地将四妹妹带回府里。父亲今日被圣上留在宫中,说是要商议要事,母亲早早地寻了大夫等在寻月斋,待我们归来,大夫立即上前查看。 可当那大夫抬头时,我瞧见他的面容,登时愣住了。 这张细纹密布且有些崎岖的脸庞,右脸之上从眉宇往下纵横的刀疤,眼光低沉几乎没有光,看着像瞎了一般,实则目视极好。前世有个道士在中秋节时来府上祝祷,算出三妹妹日后必是富贵无极,父亲便开始着重培养三妹妹,如当年培养我一般。 一个从六品的宗正丞之女,身份低微,是很难被掖庭局点为良家子人选的,为了打点这些人,父亲便受了程岳阳蛊惑,参与了那桩贪腐大案。父亲入狱后我曾去问过他,他说打点人的都是四妹妹出的银子,他只贪了五百两黄金,压根不是用来打点的,而是用来给三妹妹治病的。 纵然打点了许多人,但三妹妹一直未能被加入到名单之中,后来三妹妹的脸莫名起了红痘,半张脸都红透了,那道士又说,是三妹妹被邪祟缠身了,那邪祟与那铺子有关,为了三妹妹的前程,四妹妹便从千巧铺子脱身出来,那道士给开了个方子,全是珍稀药材。 原本三妹妹吃了些许已好了,可有一日突然病重不起,父亲再去寻那道士时,他已带着钱财离去,再也寻不到踪迹了。父亲只好请了京中最有名的大夫来看,那大夫说那道士给的根本不是什么药方,而是一个乡间草方,这方子里有许多药是相克的,三妹妹应是吃了这些中了毒。 父亲没敢报官,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从此后父亲死了送三妹妹入宫的心思,便为她寻觅亲家,本来已瞧好了一户极满意的人家,三妹妹也中意,可宅里这件事儿不知何时透露了出去,最终也没嫁成。 如今她怎会摇身一变,成了大夫。 “大夫,我四丫头现下如何?” 母亲的轻声询问让我缓过神来,堪堪避开那道士的面容,并瞧众人都在关心四妹妹的时候,着意略略退开些许,离他远些。 “四姑娘只是受了太多的惊吓,面色不好许是吸入太多烟尘的缘故,我去开些安神静心的药,再给点儿补身子的,之后便无碍了。” 母亲放下心来,颇为感激地道,“那先生快去开方子吧,鹊画,送送大夫。” 瞅着鹊画把人送出门,我也跟着福身道,“母亲,我也先回荫花阁歇息了。” “去吧,今日你也累了。不过还有四日你就要入宫了,今日个儿掖庭局的杨总管派人来回话儿,说皇后娘娘指派了一位顶好的嬷嬷,姓覃,明日辰时三刻来教导你,你可不能贪睡过了时辰,我会唤鹊画她们去叫你的。” 入宫前良家子们需受宫里教导嬷嬷的三日教导,第四日后方可入宫,这是宫里的规矩,我怎么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女儿知道了。” 回到荫花阁卸了衣物,蜡烛都熄了大半,可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也是睡不着,不知为何心里总是十分不安,是因为快要入宫了觉着忐忑,还是因为今日见到了那位道士呢。 自重生后到现在,前世的许多事与现在都不大相同,譬如前世四妹妹没有被人纵火,没有与轩启盛相识,那道士也没有作为大夫到府上来过。既然这许多事都不尽相同了,难道,那道士还会上门预言,三妹妹还会因着预言而错失一桩极好的姻缘吗。 前世我知晓三妹妹被害一事后,着人去查了许久,只知道程岳阳与父亲暗中往来一事,直至后来贪腐大案发作,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被程岳阳害了牵涉贪污,那时我原以为,三妹妹被害也是程岳阳一手安排。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程岳阳当时为了拖父亲下水,还需得装着与我情深似笃,断没有给三妹妹下毒的理由,且宅中之事父亲母亲一向捂得极为严实,就连我这个外嫁女,当时也是因外头风声大了才知晓,他们断不可能告诉程岳阳。 也就是说,害三妹妹的另有其人。 “柳絮、梅枝!” 我一喊两人即刻推门而入,梅枝走得要快些,柳絮已经有了些许困意,走在后头,她便最先开口道,“姑娘,怎么了。” “母亲歇下了吗,父亲回来了没有。” “没有。”柳絮接下话茬禀报,“奴婢的屋子与菡萏院儿隔得近,方才见里头还亮着呢。老爷回没回来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落锁咱们院儿的春夏说,大门的锁还没落,有人守着,大抵是尚未归来吧。” 梅枝也道,“我方才出院儿把姑娘的衣物交给浣洗院儿的嬷嬷时,见寻月斋那头也亮着,奴仆们来来往往的,我抓着一个年纪小的问了问,她说四姑娘现在还未醒,夫人不放心,就亲自守着她了。” “去将母亲寻到我这儿来,我有要事同她说。” 见柳絮和梅枝面面相觑,我催促道,“快啊,柳絮你去,梅枝你留下,我有话儿要对你说。” “诺。” 柳絮匆匆离去了,而我则让梅枝蹲下身来,我凑过去同她说了些许,一抬起头便瞧见梅枝有些为难的神色,“姑娘,那位大夫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啊,就这样跟着人家不好吧。” “你就听我的,多去寻一点儿人,花多少钱都行,最重要的是要新面孔且可信的,用惟帽伪装好,说话时加点重音别让人听出你的声音。记住了,我要他每日与谁见面,去干什么,都一清二楚。” 见我如此坚决,梅枝便应下了,“好的姑娘,我这便去寻人,等着瞧吧,奴婢办事一定可靠,不会让你失望的。” 而母亲来后,听闻我要将四妹妹与轩府的纠葛上报到京兆尹府,亦是大惊失色,“夏儿,这种家宅秘辛若是上了公堂,必要分说明白的。虽然他轩家欺婚骗婚是毫无道义,但我家直接悔婚,道理上也很难说得通。若是闹大了,轩家非要我们认下这门亲事,那该如何办。” 母亲还是这般怕事的脾气秉性,我轻叹,“母亲你想想,白日里我们才去了轩家给人家脸色看,还告知他们轩启盛涉及科考舞弊一事,入夜了千巧铺子就着火了,有这么巧的事儿吗。明日京兆府汇总出来,是否有人员伤亡我暂且不知,但我们进去救四妹妹的时候,她可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啊。若非我记得咱们家也有这样的后门,想着搏一搏以防万一,这外面的人进不去,那大火迟早烧到四妹妹那儿,那她,还能有命吗。” 说起这个,母亲也是阵阵后怕,“我听回来的下人们说,官差说依照目前判断,应该是有贼人纵火。好在往日里你四妹妹把千巧铺子大量的人手都派到了那书屋周围,否则,那贼人定要从书屋开始纵火,你四妹妹就没生路了。科考舞弊本就是人品卑劣,我们告知他轩家又未曾报官,已是仁至义尽,他家,岂能如此狠毒!” 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是轩家下的手,只是他们的嫌疑实在太大了,如今想要母亲同意报官,这样讲是最好的法子。见着母亲面儿上已是怒极,我再加把火,“那些人既然想要烧死四妹妹,此次不成难免再出一计,只有将此事上报给狄大人,京兆府才会上报,我记得前些年有贵女牵扯进血案之中,刑部将此案上呈陛下,陛下甚至派了金吾卫来保护那贵女的家宅。” 听了我的话儿,母亲也颇有意动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夏儿,我觉得有一个办法,或许比报官更好。” 昨夜发生那么多事,可我却睡得格外好,醒来时正听外头鸟语花香,下榻神伸懒腰准备喊人,柳絮和梅枝便已带人推门而入。 “姑娘今日醒得真早,鹊画方才将我二人唤醒,我们匆匆赶来,姑娘却已经醒了。” “快些洗漱穿衣吧,今日个儿宫里的嬷嬷要来,可不能迟了。”我话儿刚落,见着梅枝从梳妆台上拿起那凤钗,立即制止,“今日不带陛下送的这些,梳寻常发髻在配上些家中常用的首饰便好。” 梅枝有些犹豫,“姑娘,奴婢听人说,宫里的嬷嬷出外办事儿都是拜高踩低,看眼色的,陛下今年选秀,光礼遇入宫的良家子就足有二十多人,能得赏赐的在少数。咱们若是不显摆一下,万一那嬷嬷来了,不尽心教怎么办。” “不会的。” 昨夜母亲提过,这嬷嬷是皇后娘娘亲自指派而来,前世我作为国公府的少夫人,也曾听闻这位皇后的些许事迹。当今陛下初登基年方二十,在他还在做秦王的时候,皇后娘娘就作为秦王妃伴在身侧了。 两人十三岁成亲,不过一年,长安世家便传言,秦王妃凡事克己复礼,温文和善,治家也极有章法,王府里的侧妃妾室家中有什么疑难之事,她都会暗中打点帮助。圣上与她七年夫妻,虽新人不断但皇后娘娘的宠眷却从未断绝,登位之后,又总揽后宫大权。 不过,在这所有的好名声之中,却有一处。皇后娘娘爱好节俭不喜奢华,宫中人人穿金戴银,她却偏爱琥珀琉玉,衣饰之上也甚少贴金箔,都是让尚宫局手绘出山河湖海、百花绽开亦或鸾凤腾飞之景,以作装饰。 传闻那尚服局的李尚服,便是因一手绝妙丹青和能令画儿活过来的绣功博得皇后娘娘喜爱,一举得封尚服之位。 思虑之时,我低眸去瞧那些送过来的金银首饰,不免轻笑。只怕送东西是表面,探探我的为人秉性才是真。 辰时三刻,一位嬷嬷在外头人的引导下来到了荫花阁正堂,我抬眼瞧去,人生得周正,不美亦不灵动,唯那双眼透着精明,其发已有些许斑白,但脸却还是又嫩又红润,如刚清洗过的桃子一般。看来皇宫的锦衣玉食,确然能将人养得很好,连个奴婢都如此滋润。 见我要福身,她直接走到近前将我拉起来,笑着说,“二姑娘不必客气。老身名唤覃安,你叫我一声覃嬷嬷即可。姑娘长得真是漂亮,怪不得是由陛下钦点进落花名册的,来日入了宫必有锦绣前程。” “嬷嬷谬赞,夏儿愧不敢当。”我还是将礼数做尽,将人亲自带入卧房之中,言道,“嬷嬷今日来,想要教导夏儿什么呢。” 覃嬷嬷言,“老身来之前就知晓了,言嬷嬷在姑娘府上已教导姑娘许久,方才看礼数已是做得无可挑剔,不过与宫中的有些许差别,说来还好言嬷嬷未曾教完,否则老身这一趟,可是白来了。” “既如此,嬷嬷不如先同我说说,如今宫中都有哪些人吧,这样入宫后,我也不至于如盲人捉象一般。” “好。”覃嬷嬷应得很爽快,接着便将自己所知的娓娓道来。 陛下登基前,纳过一任王妃两位侧妃三位妾室,王妃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当今右相之女,家门出过三任宰辅,两任尚书,乃一门清贵。两位侧妃分别是右散骑常侍童大人二女童如月和兵部尚书辛大人独女辛橙,前者如今是贤妃,后者只是修容。 另外三位妾室分别是光禄寺少卿宋大人三女宋柳,今位列婕妤;北衙禁军大将军封大人独女封仙儿和原为宫中侍女的琥珀,二人在圣上登基之日,一同被封为美人,前者没有封号,后者封号为欣,皇后娘娘所赐。 “宫中侍女?”我一出声覃嬷嬷便停了下来,“她是否深得陛下宠幸?”如若不然,怎会在登基之初与大将军的女儿一同受封。 然覃嬷嬷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半晌长叹,“欣美人本是先太后指给侍奉修容娘娘的,怎料阴差阳错为陛下所用,后又怀了孕才抬为府中妾室。陛下登基后,她刚被封为美人后不久,封美人便流产了。” 这里面一定有事。 “那嬷嬷,如今宫中这几位,谁人得的宠幸最多?” “宫中已皇后娘娘为尊,其余人不过各沾雨露罢了,论起来,贤妃娘娘因协助皇后娘娘打理后宫诸事,在宫内更得上下敬重一些。辛修容为人机敏俏皮只是身子不大好,总爱想些新鲜玩意儿,陛下也时常去看看她。” 看来同前世一样,皇后娘娘独掌后宫大权啊。 覃嬷嬷见我陷入沉思,笑着说,“姑娘的封号还没下来,现在问这些为时尚早,我还是给姑娘讲讲后宫的门户和位份级别吧。” “好。” 也不知讲了多久,待我二人觉得有些疲惫时,抬头一瞧,天边已有晚霞,覃嬷嬷顿时有些慌了,“哎哟讲晚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下钥了,姑娘,老身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嬷嬷等等。”我拦住她要离去的脚步,将一封信递过去,道,“这是我写给皇后娘娘的信,其中有些重要的内容,还请嬷嬷替我转交。”说着我将一沓银票递过去塞到她怀里,低声说,“这些内容与先太后有关,于皇后娘娘而言说不定有用,嬷嬷万勿推辞。” 覃嬷嬷原想拒绝的手垂了下来,言,“好,老身一定帮姑娘转交,先告辞了。” 第14章 第 14 章 母亲与我说,先帝还在时,婼太妃极受宠爱,外头都传言,若非是先太后出身于云南将门,手握数十万兵权,只怕昔年那贵妃之位就要拱手让人了。而如今的皇后又是先太后的远亲,既轩家与婼太妃有那般渊源,那么不若将证据交给皇后娘娘,或许能不沾我们的手,便解决这个问题。 该做的我已做了,接下来,就看皇后娘娘究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了。 “姑娘!姑娘!”隔着一道山水花园儿就听见梅枝的声儿,我懒懒地放下面儿上挡着的话本册子,斜眼望过去,那丫头正提着裙摆跑来,近了身前便道,“柳絮已着人在外头备了车马,姑娘快去一趟京兆府吧,轩家,轩家把四姑娘告上公堂了!” 前世我为了家人,来往过数次京兆府,与甄大人也算熟识,今生这还是第一次来。外围的高墙栅栏,大门上的石狮子眼含精光,有两位官差正神色庄重地守在门口,见我来了便道,“二姑娘请。” 其余看热闹的百姓都被拦在了大门外。 往里进,便是公堂,左右各有六名差役,均手执四尺长棍冷漠地站在那儿,一抬眼那牌匾之上‘清明正心’四字,令整个大堂更添威严之感,踏上台阶之刻,凉风吹来,心也是一颤一颤的。 堂上高座尚无人,而四妹妹和轩家夫人已跪在堂下,我粗粗瞥了一眼,四妹妹神情自若,而那轩夫人却是满脸的怨恨。 当我定定站立在堂上之时,甄大人从内堂里缓缓而来,坐在那高位之上,我便俯身下拜,“民女安拂夏,见过甄大人。” “二小姐不必多礼。”甄大人一拍惊堂木,言,“升堂!”话刚落下,举着长棍的官差们近乎同时举着棍重重地往下敲了两下,登时我的心也提了起来。 “轩夫人,你状告靖伯姚府恶意悔婚,证据造假污蔑轩大公子科举舞弊,可有什么证据。” 轩夫人的泪当即就下来了,“大人,民妇带了那位祥源柜坊的掌柜来。那日二姑娘带着这信件去我府上,口口声声说我儿打点了科举考官,涉及科考舞弊,并当即威胁我们与他家退婚。陛下有圣旨,永安郡主我儿自是不能不娶,只是,我们本与靖伯姚府有婚约,且已过了头三礼,不知为何陛下会下圣旨。” “那你觉得是为何?” 甄大人的问话一落,轩夫人便指着我与四妹妹道,“是她,还有她们,她家四妹妹不愿嫁于我儿,其实,若是想要毁婚约,好好协商赔偿便是,可她们却想出栽赃陷害这种恶毒之计,若是我们信了,我儿岂不有口难辩,凭白要受他们污蔑。” “轩夫人,我与你家那位不过数面之缘,偶有书信往来也是字字情意之重,我为何,要栽赃陷害毁他前程?!”四妹妹看着甄大人,冷冷开口,“靖伯姚府的泰半开支都是我负责,不过一纸婚约,只要我不愿意嫁,无人能逼迫!” 轩夫人狠狠地道,“你们家二妹妹,本与程四公子有婚约,却因程家身涉大案而背弃盟誓。大禹律有规定,这过了头三礼的婚约,便是过了半个堂,非两家一同商议取消不可,你定是知道我们不会同意,这才想出这般狠辣毒计!” “既然头三礼已过,若是轩大公子为人处事没有错漏,四妹妹为何认为你们不会同意这门婚约?”我看着轩夫人闪避的双眼,极为平静,“按道理,她既与轩大公子有情,那这门婚便是她之所愿,本应安心待嫁才是。”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点头。 轩夫人用帕子将泪拭干,言,“其实,我们原本便是不同意我儿这幢婚事的,毕竟安四姑娘只是靖伯姚府的庶女,还是个商人,我们清流之家我儿又是新进登科,如何能纳这样的女子入门。但靖伯姚府盛情难却,加之我儿确然喜欢,我们便着意拖延,私底下也在为我儿另觅高门贵女。” 众人哗然,有人看不过去,喊道,“轩夫人,你既看不上人家女儿,为何不早早说,这样拖着人家不就是肆意欺瞒吗?!” “不是的,不是的。”轩夫人摇头,“我听闻,先帝在时,高门也有同纳两门妻室之事,入府后便是同妻,共掌家宅。四姑娘想要嫁入我们轩家,又与我儿情谊深厚,自是无可厚非。可以她商人的品性,实在是不能管家,我便与夫君商量着,娶一个贤惠的同妻,一并入门罢了。” 转而她又悲切起来,“可是没想到,我人还尚未寻到,圣上就突然下了旨意,而他们靖伯姚府,却在我儿落难的时刻悔婚!” “落难?!”我轻笑一声,“永安郡主可是陛下的义妹,自先帝时就备受宠爱,整个长安除却皇子公主,谁的身份地位能比她更高贵。轩大公子不过是新进登科,就能嫁给皇亲贵胄,这难道不是皇恩浩荡吗。” 堂上顿时静了下来,轩夫人指着我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我则嗤笑一声转过身子来,朝甄大人道,“大人,那封信上所言的事儿均是民女通过一夜的探访得来,祥源柜坊的掌柜当时就承认,确实借给了轩大公子一千两,而轩大公子在短短半日的时间,便又将这笔钱通过祥源柜坊周转,换了许多的珍稀宝物。” 说着我从怀中拿出数张折叠的纸,递给主簿,言,“这里面所记载的宝物,便是当日祥源柜坊的掌柜允我看了柜坊记账,我记下来的,这上面不仅有宝物的名称还有数量,除却送予宫中的,大多送给的都是今年负责科举的官员。其余未兑换的金银,还放在祥源柜坊的储柜之中。信上的内容是我花重金请长安的小乞丐四处打听而来,虽都是道听途说,但与这记录之上,却是对得上的。” “你胡说!”轩夫人怒道,“我昨夜已将祥源柜坊的掌柜邀来府中,他亲口与我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借给我儿一千两,我儿,只是将些许玩物递给他,换些没见过的宝物放入家中把玩罢了。那名单根本就不是我家的,而是他们靖伯姚府贪污军饷所换的奇珍和银两!” 贪污案与今日这件事有何关系? 我心下震惊,面儿上却十分镇定,道,“甄大人,贪污军饷一事目前只涉及程家,并未提及与我靖伯姚府有关。至于祥源柜坊的掌柜改口一事,若能将他请来,民女愿与他当面对峙!” “带祥源柜坊的掌柜徐卓!” 我回身望去,确实是徐掌柜本人,此刻他的神情有些慌乱,看来轩夫人是有备而来,连人都带来了。 到了近前,徐卓跪伏在地,“草民徐卓,参见甄大人。” 甄大人放下手中的信件,道,“徐卓,轩夫人与安二姑娘对轩大公子是否拆借了一千两之事各执一词,你如何说?” “轩大公子,确实没有拆借。” “那这名单从何而来?” 每答一次甄大人的话儿,徐卓就多几分紧张,“那日他来,不过是用银两买了一些祥源近日新上的珍稀玩意儿,其中还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买给自家姊妹的,花了四五百两。靖伯姚府的姑娘来的时候,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说若是能说个谎话让他们有借口退婚便好,我就帮着他们,将册子里的珍稀玩物写了些上去而已。” 我眼眸一转,蹲下神来柔声道,“徐掌柜看看我,还记得我吗。” 徐卓很肯定地点头,“记得,你是靖伯姚府的安二小姐,那日的二百两银子,就是你给的。”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将发髻上那双莲鹊枝钗拿下来,递到徐卓面前,言,“徐掌柜的柜坊大多以储存银钱或拆借款项为主,不过也有些许珍稀物品在此抵押后出售。我这只钗,便是曾经在徐掌柜那儿购得,徐掌柜还记得,这钗价值几何吗?!” 徐卓瞧着这只钗细细打量,颇有些犹豫,“这....” “我这儿可有当时买钗留下的书票,徐掌柜可不要不认啊。”说着我从怀中拿出个折叠起来的票子,里面隐约可见‘祥源柜坊’这几个字,其余的全看不清,徐卓的眼儿滴溜溜转得更厉害了,半晌说到,“没错,这就是我们祥源柜坊曾典卖的抵押之物。” “胡扯!”我厉声道,“这是两日前陛下圣旨命我入宫时,皇后娘娘所赠的金钗,所有赏赐之物在我靖伯姚府皆有名册,大人可随时去查。这书票也不是什么买钗后所留,而是当日我见你翻找记录之时,碰巧看见一本册子之上压着轩启盛拆借后的书票留存,顺手带了出来。” 这话儿一落,四妹妹当即抬起头来,“给我看看。”说着她便从我手中夺过这书票,上下打量后哭笑着站起来,道,“没错甄大人,民女是商人,对商业上的流程十分熟知。似一千两这样的借贷已属大额,大禹的每个柜坊都会留存两份文书记录,一份是记于账本之中以作官府查阅之用,另一份则是用此种难以被水浸润浇透的纸和墨所记,而后将其放在匣子之中,每月份初或者底交于主家。” 说着四妹妹又跪伏哭诉起来,我怕她伤心过度便一同跪下扶着她,“大人,民女原本是极其相信这畜生所言,不仅给了他一千两用以还债,还预备与他结亲的,可谁料他知晓民女明晓真相后,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婼太妃相护,明日即可许得圣上明旨,若非圣上明察秋毫,反将其许给永安郡主,只怕民女就要被他们家吞食入腹了!” “呈上来。” 官差接过那书票递给甄大人,他瞧完之后当即怒拍惊堂木,言,“好一个轩家,拆借款项贿赂考官,科举舞弊在前,欺骗女方诈取钱财骗婚在后,居然还有脸到京兆府报案!” “大人。”轩夫人慌乱地跪了下来,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虽然,虽然,虽然我儿确实混蛋,但是他靖伯姚府确实恶意悔婚,而且靖伯姚府贪污是真的呀,程四公子亲口与我们说,前些日圣上将他父亲召去时,他已吐了口,那递上的名册之中,便有靖伯姚府之名啊!” “圣旨到!”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当官差分开百姓们,打开栏杆之时,我见到那人一身太监服饰,眉宇高挑,紫黑的双眸中含着精明,那脸皙白如纸,走动之间平稳但又极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堂上。他的右手,正高举着圣旨。 随着甄大人从堂上下来跪伏在地,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了,那人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靖伯侯安闵怀贪污巨额军饷,搜刮民脂民膏,上愧对皇天,下愧对百姓,实难忝居伯爵侯府高位,因其女大义灭亲呈证据册书于上,特念君臣旧情,免其及家眷死罪,家宅财产除子女所有以外,尽数充公。从今往后其三代子女皆不得走仕途之道,其二女安拂夏聪明灵慧,善解人意,朕心悦之,特旨封为才人,两日后入宫。” 眼瞧着甄大人就要跪拜下去谢了,那人笑着说,“甄大人别急,还有另一份呢。” 我撇眼瞧去见他将圣旨递给左侧的随侍,从右侧那随侍的盒子中拿出另一份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谏议大夫轩彧教子无方,纵容其子贿赂考官,败坏朝堂风气,丧失朝臣胫骨,不配忝居谏议大夫之位,现褫夺职位。其子轩启盛科考舞弊,为人毫无诚信,不能作朝中能人之储备,现夺去其新进登科之名次,并流放西南三百里,往后不得入京不得入仕。” “谢主隆恩。” 我扶着四妹妹与众人一同站起时,抬眼便瞧见母亲和三妹妹在栏杆外焦急地看着我们,还有父亲,他站在二人身后一同望着,两鬓斑白,那面容似乎多了几分憔悴,可眼神却亮了许多。 “甄大人,陛下圣旨我已宣读完了,这剩余的该怎么罚便是您说了算了,宫里还有许多事儿呢,咱家先回去了。” 甄大人赶忙道,“允公公赶紧去吧,小余,送一下。” 被点到的官差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门,而我听到他的话儿时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先前到府中的那位,被父亲称作陛下身边太监总管的允公公。 人走后,甄大人望着瘫软在地上的轩夫人道,“来人,将轩夫人重打二十大板再抬回府,以示惩戒!” “大人,不要,饶了我吧大人!” 击打声和求饶声在后头响起时,周围人已散去,而我则带着四妹妹出去同家人团聚,见着父亲便问,“父亲,你还好吗,在宫里有没有收到我为难?” “陛下的责骂是不少,不过这些都是为父应该承受的。”父亲言,“好在,虽然官位没了,咱家四妹妹有能耐,往后还是不愁吃穿的。父亲老了,就跟着你们享享福吧。” 众人边说边上了车马,走了半晌我忽觉这路线不对,“咱们不是回府吗?” “原先的靖伯姚府已被金吾卫查封了,咱们回不去。不过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先去一趟安居阁,那儿是交易宅邸的地方,咱们买或租一趟便是了。” 四妹妹接上母亲的话头,“不必了母亲。我早早就在长安有几处住所,往日是拿来出租的,正好有一套比较大的还没租出去,这些都是登记在我名下的,应该没有被查封,咱们到哪儿去住吧。”说着她朝外喊道,“师父,去长庆街西巷。” “长庆街西巷?”三妹妹讶异,“那可是长安最繁华的地段啊,四妹妹,你原来这么有钱啊。” 四妹妹笑着与她打闹起来,而我则陷入了沉思。 前世父亲一直没有承认贪污,唯有在牢狱之中跟我说过,他曾被程岳阳拉下水,贪污了银两打点一事。那日陛下告知我有名册这件事时,我仍抱着侥幸心理,后来看了名册,里面确有父亲所记自己贪了一千五百两。 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父亲此次被圣上夺职,许就是因这一千五百两的缘故。而三妹妹如今并未中毒,之后的五百两黄金,或许不会再出现了。可父亲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宗正丞,贪这一千五百两是作何用呢。 “二姐姐,你看。” 三妹妹将我从沉思中唤了出来,我循着她眼神瞧去,程府门前有不少围观的人,依稀可以看清程岳阳他们被上了镣铐锁链,那群压着他们的人,身穿轻银铠甲,自冠到鞋之上均有狮虎纹绣,随身的长刀刀鞘都是鎏金的,满长安,只有金吾卫的人有如此富贵了。 “当初他欺骗我二姐姐,如今我二姐姐都要入宫做才人了,他们却身陷牢狱,真是报应。” 三妹妹说的话正是我心中所想,前世被程岳阳暗害之时,这种画面不知在心底想了多少遍,可是如今瞧见了,却是心境复杂。程家家眷甚多,从上至下该有上百口人,过了三年了,前世其中有大半年我都被关在宅子里,许多人都瞧不清了,可程岳阳那边的人口我还是能瞧清。 “1,2,3,4,5。”数到第十的时候,我忽觉不对,又重新数了一遍,还是不对。程岳阳房里没有妾室,算上奴仆使役,应该有九人,而他是双生子,这件事在长安闹得如此大,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眼下都要入狱查封了,金吾卫却只抓了其中一人入牢狱,那么另一人呢,是陛下自有办法分辨这些事儿都是谁做的,还是说,有什么缘由将其放过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我叫安拂夏。 原是靖伯姚府的二姑娘,生来锦衣玉食,尊荣华贵,但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被夺职没了爵位,家中财产尽数充公,我与姊妹们落到四妹妹曾经租卖的屋宅之中居住。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从商之人有多富贵。五进四起的院落,带占了足有三四亩田地那么大的花园儿,高山流水之上正立着个红木凉亭,远远地我瞧见那厚实的木桩中镌刻着的立狮虎纹,当真是威严富丽。 明明坐落在长庆街西巷的思然坊,左侧是千巧铺子,右侧是临湘阁,前后还有数个茶楼酒坊,可厚实的白墙黑瓦却将所有杂音都阻拦在了外头,静谧安然地连缓缓而过的车马声儿都听不见。 院落里共五个院儿,四妹妹给它们都起了个极好听的名字,蔷薇苑、漱玉阁、落梅斋、术心院和清雅居。 四妹妹选了落梅斋,那是她以往惯常住的地方,推开门便是满院儿的各色梅花,在这初春时节绽放正得适宜,一眼望去绝美明媚,还有淡淡的清香,舒人心脾。 三妹妹选了蔷薇苑,她也爱花,不过只喜欢蔷薇,尤其独爱紫色,那苑中建了满满一地的紫色蔷薇,十分雅致,与那绕着院子生长的野藤蔓很是相配。 父亲和母亲去了术心院,那里供奉着许多的佛祖还有观音,父亲说没了官位他也没了指望,往后就吃斋念佛,家里这些事儿都不管了,母亲与他住在一处,管着后宅的事情。 那位被父亲唤作巧月的姨娘,在圣旨下达的同一时刻便不知所踪,父亲后来遣人去寻过,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在我以为入宫前已打探不到此人的身份时,半夏回来了。 重生回来后,我对前世的贪腐大案仍不放心,想起一些细节,便给了半夏一笔银钱,让她去西北探查,对外就只说我托她南下去置办些许新鲜玩意儿。柳絮、半夏和梅枝这几个,只有柳絮和半夏是从小予我一起长大的,梅枝是四五岁时家中买回后配予我,所以我总是相信柳絮和半夏多一些,半夏比柳絮要大,办事儿也更靠谱。 半夏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神却十分星亮,我将周围人都打发出去,问她,“如何,你查到什么了?!” “姑娘,奴婢查到这次狄大人所查的贪污案,总数是十万两。”半夏饮了些水,缓了缓又道,“咱家老爷所谓的一千两贪污,其实不过是数年前南下认识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出身西北,家中欠债,老爷与她欢喜之时,她家人上门索债,老爷为了保她,这才与西北的悦钱赌坊签下了拆借的协议,协议之上是用靖伯侯府原先的屋宅作质押的,可不知为何狄大人在察访之时,没有查到这份协议,那悦钱赌坊的掌柜也不认了,加之老爷所领取的银子里有泰半都是军饷所用,这才一并被算作了贪污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言,“那女子,是否就是那位姨娘?” “姨娘?”半夏疑惑道,“什么姨娘?” 我这才想起半夏离家之时,那姨娘还未入门,便将她的事儿说了出来。半夏想了些许,摇头道,“奴婢没有见过那姨娘的面容,不能为小姐作保。不过奴婢查到了老爷与那女子相遇之地,是南衙乐馆的一个分支,乐馆的姑娘们还有不少人见过她,奴婢便花了不少银钱请她们为奴婢花了张画像。” “回来要两三日的路,奴婢雇了车马和车夫,紧赶慢赶地,怕这画儿丢了或损坏了,便用了个匣子装着,姑娘你看。”说着她打开那匣子,里头只放了这一张画儿,我摊开时细细瞧这画中的模样,正是那被父亲称作巧月的姨娘。 “你所查之物,可有证据?” 半夏轻叹,“奴婢也只是听南衙乐馆和原先悦钱赌坊的工人说的,拼拼凑凑得到的,并没有证据。不过眼下家中都这样了,姑娘若是直接去问老爷,或许也能得到答案呢。”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这女子与我父亲相识,乃至入府,并不是因为想找个名分以安身,而是做了别人的探子亦或是棋子,入府之后将府中的事儿尽数告知背后的人,好让他们做准备。 程岳阳因是早早就与那背后之人牵扯甚深,他娶了我之后,先是用情感将我麻痹,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背后之人做好了所有的事,只等着他将这案子上禀天听,便可将十万两的贪污全数安在我靖伯姚府的头上。 前世那五百两黄金,恐怕也是程岳阳安排那道士背后做的手脚,这笔点睛,不过是想让事情变得更真实可信。 但这想法若是对,还有两道疏漏,我父亲虽只是从六品的宗正丞,但他行事一贯小心谨慎,无论那女子是如何与他相识,当那群人把这一千两交予他时,难道他就没观察到这是军饷?! 还有,大姐夫作为西北经年的戍边大将,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且前些日大姐在家中还对此事侃侃而谈,想必那时狄大人已查到了不少细节,既如此,她怎会不知道家中牵涉了这么大一桩案子,若是知道,为何不回来报信或是下手制止? “半夏,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话刚落,一回头那丫头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看来真是累坏了,我长叹,往外喊道,“梅枝,半夏的住所紧挨着你,你把她带回去,让她在榻上睡。柳絮,同我去见父亲。” “诺。” 我将半夏所查合盘拖出给父亲时,他的神色很沉,问道,“夏儿,你是什么时候,将证据交给陛下的。” “女儿不能说。”我瞧着父亲鬓上的斑白,道,“但女儿能说的是,在女儿拿走誊抄那册子之时,并不知道父亲与程四公子那桩贪污大案有关系。女儿也曾想过,是否要交给陛下,想来想去,程家已然不保,焉知他们手里不会有更多证据,此时投诚,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父亲,眼下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了,你便告诉女儿这一切,待女儿入宫,定能查到是谁在害我们家。” “不必查了。”父亲长叹,“为父知道是谁,也可以告诉你,但是夏儿,此人身份贵重,你若尚未在宫中站稳,得到陛下信任,一日不要与她撕破脸皮。” 见我郑重点头,父亲才将原委缓缓道来。 ——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彼时我与你母亲刚成婚,便有个男人寻上门来求庇护,你母亲本想搭一把手,却被我制止,第二日晨起京兆尹府接到报案,说有人倒在了长街之上。 原本只是不愿救人,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是先帝的亲妹妹,也就是如今陛下的姑姑,祁阳长公主的爱人。他本是受先帝密令,去西北巡察有人私招兵马,密谋不轨之事,却在归来的途中遭人所害。 祁阳长公主与他情谊甚笃,认为他不仅是因被人谋杀不敌而死,更是因敲遍了周遭民户,都无人肯施手而死,在她眼里,杀人者是主谋,其他人便是帮凶。她想为他守孝三年,先帝却不愿,转而将她许配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伍承安。 伍承安原有的正妻因此降为妾室,二人婚后不睦,邻里皆能听到吵架打砸之声,后祁阳长公主砸人时失手,将伍承安的脑袋砸出了个洞。治是治好了,但从此不能行武,为了消减伍家的怒火,先帝许了伍承安一个承平大将军的虚职,令其二人和离,并将长公主禁足近十年。 三年前,先帝病重,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位长公主,唤人将她解禁后放了出来。长公主出来后,人人都说她变了,从前的祁阳长公主高傲活泼,见人便笑,像个小太阳,喜欢武艺。 可如今的祁阳长公主冷漠淡然,不论见谁都没个好面孔,解禁后也不愿见君,只成日窝在家中看书。 而我与巧月相识,正是三年前。那日我在南下青州县衙办差,出来时已至深夜,还未带伞,周围的人不知为何都不在原地,便打算漏雨回府中,这时候,巧月打着伞走到了我身侧。 我们聊了一路,越聊越投契,她说她无处可去,我便让她跟着我。为父虽然官职卑微,但想要作个身份要乐妓并不难。我们在府中相处近一月,有了情感,在我就要回京的那日,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并将家中欠债一事合盘说出。 我问她接了多少,她说不过一二百两,我便答应为她付这笔银钱。我寻人找到了债主,给了银钱后他让我签文书,我也签了。没过几日祁阳长公主的人亲自找上门来,说我接了柜坊一千两,我说我从未借过,她竟拿文书给我看。 我当即知道是有人仿冒了我的字迹,可那字实在是太像了,连我自己都很难分辨得出,所以也不知如何证实。与此同时,巧月被祁阳长公主抓住,她以巧月和她肚中孩子的性命相威胁,要求我再签一份文书,并拿走部分银钱。 无奈之下,我只能同意了。可没想到巧月的孩子还是没保住,回去的路上她因受惊过重而流产。 后来祁阳长公主也派人上门来要求我为她办些许事,我也做了,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知的。 —— “夏儿,其实父亲这次被夺职,也不算冤。”我瞧父亲苦笑着说话,现下他此时的心境,定是十分难受的,“若我为祁阳长公主办的那些事,为陛下所知,只怕非得落得个杀头,眼下命能活下来,还能保住全家,已是万幸了。” “是什么事?!”我追问下去,瞧见父亲惊恐的目光,“是什么事父亲,您一并说出来!” 父亲猛地摇头,“我不能说夏儿。祁阳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姑姑,自她解禁之后,陛下就对她礼遇有加,现在更是屡屡召她进宫,外界都传陛下很是信任她,你记住,入宫之后,千万不要于她有任何牵扯。” 我冷笑,“父亲,您觉得那名册上那么多人,几乎概括了半个朝堂,这么大的案子,圣上真会一无所知吗。若是如此,他怎会如此精准地挑中我,给我们靖伯姚府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要求我们投诚?” “夏儿,你的意思是说,圣上早就在注意祁阳长公主了。” “您别忘了,当今圣上是如何得到这个皇位的。” “如今的陛下并不是先皇后的嫡出,如今的太后从前不过是个贵妃,可是陛下却能在朝堂争斗中一举斗倒太子和其余三王,在先帝重病之时,号令两衙禁军、金吾卫和洛阳驻军,一举攻破他们与两位大将军一同带来的二十万军队,就此被封为太子,独揽大权。” 我每说一句,父亲的神情就郑重一分,“难道这样的帝王,能是个简单的角色吗。祁阳长公主为何要贪污十万两镇军粮饷,昔年她爱人私查西北一事为何没有下文,有钱,有兵马,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父亲的声儿都在颤抖,“夏儿,你是说,他们是在密谋造反?!” “女儿只是猜测。但是,这个猜测我觉得是最合理的,且陛下新近登基,对朝堂的把握未必完全。”见父亲有所意动,我步步紧闭,“父亲,贪污案尚可留活口,可是陛下若知道,你参与了谋反,我们全家就真的没命了。” “没有。”父亲缓缓闭眼,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我没有参与谋反,只是帮祁阳长公主做了些小事。”说着他走到书柜一侧,将一本册子递过来,在我想要接过之时,他却又犹豫了,“夏儿,若是祁阳长公主赢了,咱们家,也一样是死。” “程岳阳与我们家已是死敌,昨日堂上那出定有他的手笔,而他既然牵涉贪污案,就必定跟祁阳长公主牵扯甚深。如此一来,无论他们是否赢,我们家这条命都保不了。” 我话音落,父亲不再紧抓那册子,我立即夺过来,言,“还不如将册子交予能做主的人,搏上一搏!” 第16章 第 16 章 清晨,鸟飞蹄鸣之时,已有数十宫婢等在安府门外,小厮将门打开,见到的是一名眼含锐利轻淡的笑着的内侍,“请问安拂夏小姐在吗,入宫的时辰到了。” 那小厮吓得不清,当即慌忙地跑进去请示主人家,而内侍漠然地带着人进入了宅内,而后随手命人将一位跪伏在地的侍女拉起来,言,“带咱家去找安才人,若是误了入宫的时辰,咱家就要了你的命。” “诺。” 侍女紧张地身子都在颤抖,内侍瞧她跌跌撞撞的行步摇了摇头,随手一唤,身后便由两名内监上前左右把持着她。就这么着,来到了清雅居。 这人刚到门前站立,衣裳都穿得歪歪斜斜的安闵怀就跑了过来,见着人便道,“杨内侍,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父亲,他是谁?” 话音落推门声响起,内侍抬眼去看那素衣薄衫头发微微用玉簪束起的女子,唇嫩薄如玫瑰花瓣,鲜红欲滴,眼似黑沉落海,瞧过去望不到尽头,鼻梁高挺,腰肢比杨柳还细软,轻飘飘的一副身子仿佛一只手就能把控,那发落下时,高挑的眉眼一扬,便是他都觉着心尖微颤。 这便是陛下特旨让她入宫的原因吗。 “奴婢杨华,给才人请安。” 有他带头,来的人乌压压跪了一院子,安拂夏神色未变,“起身吧。杨内侍,陛下的旨意不是说,我两日后入宫吗,这才第二日清晨,你们这是....” “陛下的旨意是前日白日刚起便下达,不过到了中书省迟缓了些,若按时间算,就是这时候,才人放心,您入宫后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是吗。” “是。” 见他这般肯定,安拂夏也不坚持,转而对安闵怀道,“父亲,您先去把衣服穿好吧,不必叫醒其余姊妹们,我这便随杨内侍入宫。”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进他人私宅,做事还这么放肆,此人在宫中地位必定不低。 安拂夏以为,略略收拾就能起行了,却没想到光是梳妆穿衣,就耗了一个时辰。 往时安拂夏梳妆总是贪快、轻便便可,所以似双鬓望仙髻这种,从来是不愿意弄的,结果杨内侍说,既是入宫,就得庄重,于是这头,便梳了整半个时辰。 他说在宫中妆容不能浓厚,否则传出去说宫人粗俗可了不得; 他说宫中嫔妃所用有定例,皇后娘娘送的金钗自然好,但是才人还轮不上用这些东西,可安拂夏瞧着他给自己戴的那竺离白玉簪子,琉璃玉珏,琥珀雀纹银冠,也是极富贵的; 他说既是入宫便不能穿民间时的服饰,安拂夏也是头一回发觉,这宫中的穿衣竟然这么繁琐。 冰绸材质的碧落里衣穿上身,平添一抹清凉,在这要入夏的时节,正好驱散炙热的暖意;搭上的月白齐胸裙淡雅俏丽,宝相花纹栩栩如生;最要紧的是那大袖衫,浣花锦的材质,其上绣着宫阙山河,丁香大色萱草点缀,庄重华贵。与这些相比,那青白披帛虽是蚕丝密织,却也毫不起眼。 这一套下来,竟要四五个宫人帮忙穿上,安拂夏本不愿如此折腾,但杨内侍说,妃嫔的衣饰上容不得半分褶皱。 安拂夏便不再争执。 “等等。”她出声,杨内侍便停下手听她说,“我不喜欢玫瑰的气味,觉得过香过艳了,有没有清淡一些的。” 当杨内侍转身去拿茉莉香包时,安拂夏眼尖儿地瞧见他眼底的笑意。 安闵怀果然如安拂夏所言,并未告诉家中的姊妹,一路竟连家中的侍婢都未曾遇到,原以为能就这样安静地离去,可在就要踏出门子时,后头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夏儿!” 安拂夏回头瞧去,自己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满鬓斑白,那双眼儿已有了浑浊之色,却仍是流露着满满的不安和担忧,“万事小心。若有不测,记得写封信回家里来,我们,永远都在。” 她抬眸望去,自家三个姊妹衣衫凌乱,披头散发地踩在那高于院墙的庞大枝干上,就这么看着她,满心满眼皆是不舍。 这一去,生死难料,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父亲,妹妹们,保重。”可惜大姊不在。 安拂夏落下这句话,头也不会地离开了。 出门子时一眼便望见那偌大地可以放下三尺床榻的车驾,由两头白马牵着,帘子是金丝银线密织,绣着百花,安拂夏微微蹙眉,对着杨内侍道,“这,会不会逾制了。” 其实看到这数十名宫婢的时候,她就想问这句话了。 杨内侍的面色依然不变,“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亲自预备的,才人不必忧心,跟着老奴入宫就是了。” 瞧他如此有信心,安拂夏便不问了,可踏入那车驾之时,安拂夏才瞧出究竟有多富贵。床榻的垫子摸着柔软顺滑,触手便知是丝绸,覆盖的锦缎是以散花锦密织,选的是俏丽的粉和蓝两种颜色,十分雅致。 粤绣的银丝缎花枕,触手生出丝丝凉意,些许药味和香味渗透出来,对药有些精通的梅枝说道,“姑娘,这里头的东西,是能让人安睡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呢。” 坐了这么多年车驾,她还未见过用织锦细软铺就车驾底的,那纹绣的荷花盛开地栩栩如生,便是脚踩上去都觉着柔软,一点儿硬度都感觉不到。 “这绝非是才人该有的。”先前只是疑惑,但现下完全可断言。 半夏明了她的意思,“姑娘是说,有人可以抬了这用度,来害姑娘逾制,可是为什么,咱们还没有入宫呢。” 或许是因为她族中牵涉了大案,如今她本应该是罪臣之女,籍没之流,却被圣旨特指许为才人,家人也未没为官奴,尽数可报;或许是因为有人听说了她曾与陛下见过面,觉得她此次进宫来头不简单。 有许多种可能,安拂夏只觉得这两种最可信,但现下还不确定是哪种可能。不过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不能回头了。 她轻叹,“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没过多久便会有答案。” 车驾穿过半个长安,缓缓驶入建造在长安深处的宫廷——大明宫。 从前安拂夏只听说大明宫很大,但从未有资格踏入过,待她百无聊赖撩开帘子去瞧时,这车驾入了宫门还未曾停留,直接往里入去,瞧了眼那大门上的牌匾——左银台门。 看来妃嫔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 没过多时,车驾停下,安拂夏随侍女的服侍下落了车马,抬眼便瞧见那匾额上写着—珠镜台。 “这便是才人的住处了,您不是主位,暂时只能住在偏殿。”说着杨内侍随手一扬,便有宫婢将我从家中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入殿内,就在他准备告退的时候,我叫住他,问道,“杨内侍可否告知我,现下宫中除了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辛修容、宋婕妤、封美人和欣美人外,还有何人,她们的品性又是如何?” 我话一落梅枝便极有眼色地将一袋银钱递上去,杨内侍面色不改地收下,言道,“禀才人,皇后娘娘一向温和善良,宽容待下,宫人无不敬服;贤妃娘娘处事果决,为人张扬肆意一些,咱们提起都觉着有些怕。辛修容爱美喜欢景致,成日里在宫里逛,悠然自得。宋婕妤为人胆小,不怎么喜欢出门,但长得极美。至于封美人和欣美人,成日里不带对付,二人各有千秋,您明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就见得到了。陛下对纳妃这件事一向不是很在乎,除却在王府时就侍奉陛下的,还有今日入宫的二十名良家子,便是您,再无外人了。” “多谢杨内侍。”总算是对这些人有了些许了解,安拂夏也算是松一口气。 人一走我便推开了珠镜台的门,这院子与原先家中清雅居差不多大,不过只有两进院落,两个厢房都紧挨着,主殿之中柱子描龙飞凤地更显华丽一些。杨内侍告诫安拂夏目前只能住在偏殿,她便不推门进去了,省得看了自己生出些念想,总是不大好。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满院儿盛开的百花,清香怡人,在这入夏的时节,花儿正是繁盛的时候,玫瑰、茉莉、丁香、杜鹃、栀子、月季、金莲花、天竺葵,竟连四季海棠都有,五颜六色地似彩虹,叫人看了心里舒坦。 “姑娘,这么多花儿,太招虫了,日后收拾起来可吓人了。” 我与半夏瞧着梅枝噘嘴的样子,都忍俊不禁,我道,“不必你一个人收拾,看,前面不是有几个宫婢吗。” 三个宫婢正缓缓向我走来,都是对襟半臂配圆领大襟衫,下半身是交窬裙的样式,花纹也都是一样的卷草纹,看来这便是大禹宫婢的宫装了。 最先头那人一身的丁香之色,略显淡雅,长得周正倒没什么特别,只是那双修长的手白皙,破惹人注意。 她左侧那人的衣衫上为樱草色,下为松花色,圆脸葡萄眼,笑起来有个小酒窝,俏丽可爱,一脸无害的模样。 剩余的那人神色淡漠,一身的玉色亦是过于清淡,不过长得极美,似盛开的玫瑰,即便是落在了万丛花圃之中,依然能够万花之中夺人眼球。 “奴婢长月,拜见安才人。”最先头那人先跪下言说,左侧的跟着了,“奴婢乞巧,拜见安才人。”剩余的那人最后,动作却是三人里头最规范的,“奴婢承安,拜见安才人。” “起来吧。”我一声落,她们便各自站起,动作都是十分熟练,想来在这宫里已做了不少年头了,“你们都是掖庭局发到这珠镜台的吗。” “禀才人,是的。”仍是长月先开口,“奴婢们都是昨夜听从杨内侍的指派过来伺候才人的。” “杨内侍?”安拂夏明白过来,“所以,他是掖庭局的?” “杨内侍是掖庭令。”长月接下安拂夏的话头,随着她一同入了室内,服侍我坐到那红木椅榻之上,再道,“杨内侍昨夜来,嘱咐我们以后便跟着才人,是才人的奴婢了。” 安拂夏瞧了眼梅枝,她心领神会地将些许银钱递过去,言道,“我家姑娘....才人自小使奴唤婢,对侍从的要求只两样,忠心,顺从。才人素日待人皆是十分宽和,若你们能够尽心伺候,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们,但若你们内心有什么别的念头,害了才人,也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才人放心,奴婢定尽心伺候!” 三人一同跪伏言答后,安拂夏便让她们下去了,人走前她瞧了瞧这三人行步的样子,长月走得缓,许是本身行步便不快;乞巧略有些快了,似乎对能够不留下来伺候很是愉悦;而承安却十分不同,她每快两步便停三步,待到出去之时,好似叹了口气。 但安拂夏没听到声音,并不确定。 人走了,她立即便对着半夏低声道儿,“按照计划行动,记着,别被人瞧见了。”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小心地跟着。” 同一时刻,年轻的帝王正在太极殿处理政务,如山的奏折堆满了整个书案,待到过了一半,这天儿都大亮了。允公公带着自己的徒弟小盒子,感觉到陛下看奏折时似乎堆积着怒气,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将折子远远地丢了出去,怒道,“西南旱灾才过去多久,民生都还没恢复,就敢上表说要加收税,朕看他储源道这怀远刺史,是不想干了吧!” “陛下息怒。” 帝王缓了缓气,感觉自个儿顺了一些,问道,“她进宫了吗。” 允公公听出这个‘她’指的是近日刚封的安才人,轻声回道,“杨内侍早早把人带进来了,如今已经安置到珠镜台了。” “嗯。” 感觉帝王的怒气好似消下去了,允公公长出一口气又带着小盒子站了起来,问,“陛下是否要传召她?” “不必。”他拿起茶杯顺口气,忽而想起一件要紧事,问,“皇后不是说,有个账本要朕着急着看吗,呈上来了没有?” 允公公笑着摇头,“方才皇后娘娘来过了,奴才说陛下昨夜又看了半宿的折子,略略歇息便上了朝,回来后就一直看折子看到现在,皇后娘娘便留下了这冻梨山药汤,嘱咐陛下定要饮下去,好好休息,那账本不要紧的,等陛下歇好了再看也来得及。” “多嘴。” 虽然陛下说话是有责怪之意,但瞧他转而拿起桌上的冻梨山药汤一饮而尽,允公公便觉得自己做的很对。陛下一看起折子就没日没夜的,除了皇后娘娘,谁劝都不管用,所以,皇后娘娘的话,还是要听的。 忽而外头传来几声窸窣之声,好似有人在言谈,帝王蹙了眉,“太极殿什么时候如此嘈杂了,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诺。” 半柱香的时间,外头便恢复了寂静,允公公回来禀道,“陛下,是珠镜台的人,那宫女应该是新近分过去的,老奴没见过,她说安才人有要紧之物要呈给陛下,希望陛下夜间能过去一趟。” 帝王轻笑,“她倒是迫不及待了。”撇眼一瞧,允公公似乎还有话儿未说,再问,“怎么了。” “安才人派了两个人过来问,先头那一个没得到准确回复就直接走了,倒是这一个,感觉规矩教的不是很好,一直缠着小印子,这才闹了起来。” 拿朕测人?帝王挑眉,这丫头倒是胆大得很。 与此同时,一直跟着她们往太极殿去的半夏,记着来时的小路,紧赶慢赶地回来了,一推门见安拂夏正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息,便走过去禀报,“才人,我按照你说的,同一套话在不一样的时间里,说给三个人听再跟过去看。长月是第一个去的,她问话十分敷衍,寥寥数语便过了,也不给个缘由,且并未进到太极殿内,只是在门前同侍卫问了一嘴。” 嗯,看来这个人并不想侍奉自己。 “乞巧那丫头倒是很执着,从门前问到门内,不过太极殿的人都是一套话儿,她有些急了,规矩也学得不好,走路蹦蹦跳跳的,后来被允公公的冷脸吓退了,打发回来了。” 嗯,看来这个丫头单纯就是傻而已。 “承安更奇怪些,明明我是第一个予她说的,可是她足足在太极殿旁等了半晌,见着乞巧和长月一来一回,最后独个儿往咱们这儿回了。” 嗯,这个丫头才是需要重点注意的。 她对半夏的这次行动竖起了大拇指,给予肯定,“干得好。再观察几日,就能知道,谁是可用之人了。” 第17章 第 17 章 起身时便觉着这天儿没有一点儿要亮的迹象,凉水拂面时,些许困意已然逃窜得无影踪,梅枝将东西收走,与柳絮一对眼儿,便打开门让其余几人进来服侍我梳妆穿衣。 “才人,平阳宫的咏绪姑姑来了,说皇后娘娘下了口谕,待会儿可能要下大雨,才人今日就不必去平阳宫请安了。” 是乞巧的声音,原来皇后住在平阳宫,她口中的咏绪姑姑,应该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的吧。 “我知道了,你好生将咏绪姑姑送回去。” “诺。” 梅枝正要落钗子的手一顿,“才人,那咱们还梳妆吗。”本来要梳双髻的,但是安拂夏觉得双髻过于繁琐了,便让她梳单髻,可如今皇后娘娘下了口谕不必去了,在家中安拂夏一贯是披发微束而已。 “接着梳妆束发,待会儿咱们还是要去平阳宫。” 正给安拂夏选衣裳的乞巧愣了,“可是才人,皇后娘娘说您不必去啊。” “那是皇后娘娘宽仁待下,但身为妃嫔的,这点礼数还是不能免的。”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推开门便能瞧见密麻的落雨直将地上都垫了一层水,好在这宫鞋够厚实,否则踩上去,只怕这水就直往脚里钻了。 安拂夏瞧见不远处的那车驾,跟来时一样,顿时蹙眉,“去寻人唤一副简单的轿子来,穿着雨披抬便可,这车驾过于富贵了,我以后不用,让人把它送回尚服局去。” 长月觉得不妥,道,“才人,这可是您入宫时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尚宫局的人做的,就这么送回去,会否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所有逾制之物我这儿都不用。”安拂夏正巧借着这件事儿,吩咐下去,“你们都给我记着,日后举凡是送到珠镜台的物什,只要是往我屋中送的,均不允许逾制,倘或被我发现有人多了手脚,别怪我把她发回掖庭。” 承安与长月交换了个眼神,只能无奈地同其余人一样应声,“诺。” “乞巧、半夏和梅枝与我去平阳宫便可,承安与长月留守,等我回来。” 眼瞧那轿子缓缓而去,长月才叹道,“从前我也是跟贤妃娘娘的人,那儿可是十足十的富贵,如今换到了这儿,却跟上了过度小心谨慎的主子,真是倒霉。” 方才伺候时,明明那梳妆台上摆着圣上和皇后赏赐下来的金钗,安拂夏却一个都不敢戴,只敢用一旁放着的山茶粉宝石花钗,便连上戴的花冠也不过是紫蓝宝石串白玉珠子所做,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少了金银线的密织,价值可差了去了。 “姐姐不过是贪昔年贤妃娘娘给你的赏赐罢了,可若不是你办差了事儿惹娘娘不高兴,又怎会与妹妹我一同被发配到这儿来。”承安冷冷地笑着,“听说姐姐先前还是尚服局司饰,那这车驾就由姐姐想法子送回吧,见到老朋友,总是有许多知心话儿要说的。” “你!”长月被她气得如鲠在喉,欲与她争辩之时,忽笑道,“在这宫里,主子如何穿衣打扮便代表着奴仆的地位高低,如今咱们这位才人这般处事,往后我们的身份地位比从前定差上不止一截儿。你从前还被圣上点过去了太极殿,都传是被破了身子的人,如今还不是如我一般伺候这样的主子,若非没名分没赏赐,怎会被贤妃娘娘发落到这儿来,论起来,我总比你好些!” 承安看着她拂袖离去,眼神明灭。 珠镜台离平阳宫有些距离,安拂夏随着轿子一路经过许多地方,大多都是有门儿的院子,举目只能瞧见那高山流水的一角,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幻紗玉心和取枚苑。 幻紗玉心以三条小溪为分界,周边种着各色海棠,还有些许绽放的梅花,迎风而过晾晒在这些花草之中的纱帐被吹起,卷草、宝相花、朵花对雁、波澜山河、百鸟绕花等奇景如有了活性一般,瞧得人眼都不想眨一下。纯色的纱帐被吹起时,稀疏的阳光倾斜而下,如湖水荡漾般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取枚苑便是满园儿的绽放的玫瑰,高傲尊贵,香气宜人,当轿子从石子路中而过,那股子香味儿将心中的烦忧尽数驱散。乞巧予安拂夏说,当今皇后娘娘喜欢玫瑰,这些玫瑰是陛下登基后特意命人栽种的,两天前才弄好,并给这地方取名唤作取枚苑。 过了取枚苑,便到了平阳宫,此时那雨已停了。 这是安拂夏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寝宫,眼前是四根高大的柱子,上头盘桓的鸾凤目子星亮,好似活过来一般,瞧过去便觉得心中巨颤。这殿宇足占有半亩田地的长宽,光是‘平阳宫’这个黄花梨木牌匾,便已是富贵无极。 剪边之处均为金漆涂绘,隐约可见些许穿插其中的深紫色彩,屋脊之上均有龙首,霸气无比,望过去那屋面黑瓦更显深邃。 宫门前有数道台阶,她踏上阶梯不多时,后头突然有叫喊声,“安才人等等。”回头去瞧,那女子黑眸沉沉,眸似珍珠一般玲珑剔透,大红唇鲜艳似血勾人心魄。此人一笑起来,恰如盛放的朱槿,姿艳无比。 人已经很艳了,还着一身月白对襟短衫配檎丹齐胸裙,绣制极细的宝相花纹似朵朵花儿,雅梨黄披帛更是点睛之笔,将此人衬得越发娇俏了。 “妹妹怎么在这儿落雨时节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刚入宫不多休息休息?” 乞巧到她耳畔提醒一声,她便盈盈下拜,“见过欣美人。” “免了。”欣美人走近亲昵地拉上她的手,笑言,“还以为宫中不会有比我还美貌之人,今日算是见识了。妹妹初入宫不大认识人,若是往后得空可来我玉仙殿坐坐,我定然好好招待妹妹。” “少害人了。”这冷声响起时,接话儿那人随声儿而到,她望过去,这人生得也是极好,若说欣美人似朱槿,那此人便似紫丁香,温柔清冷,长眉飞扬,虽丹凤眼含似水柔情,却似有若无地流露出生人勿进的感觉,“进了玉仙宫,好好的人身下都多出一滩血来,若是想保命,还是远远地避开吧。” 欣美人面色不改,“封心兰,当年的事陛下与皇后早早便有了决断,确与我无关,否则我与你不会一同入宫封为美人。如今有了新妹妹,我叫个朋友你也要诋毁,当真是存心与我过不去是不是。” 封美人冷哼,“我与你,早便是死敌了。”落下话便朝平阳宫内而去了。 欣美人懒得理她,只拉着安拂夏的手道,“咱们一起进去吧。” 入了内里,左右两个比翼双飞粤绣屏风很是显眼,纹绣的人必定用极了心思,才能把这鹣鲽情深绘制得栩栩如生,光芒从窗棂间闯入时,映照其上,丝线竟隐隐发亮,令安拂夏心中暗赞。 平阳宫端庄大气,整个殿宇内里都是紫檀木所造,顶梁梁纹有双龙与双凤环绕,古纹云朵、观音、佛像均在其中,看便是花了无数的心思,殿中随处可见的琉璃琥珀,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明瓦琉璃窗构筑的菱形云朵,当光渗进来时竟有七彩之色,很是好看。 殿中左右各有五个位子,前方便是安拂夏首次瞧见的凤椅,凤凰张开双翼威严自不言说,正首那双眼是硕大的白珠镶嵌而来,这比纸还透白的材质,安拂夏一眼便识得,那是羊脂玉所造,一颗价值千金。 “皇后娘娘还在梳妆,诸位请在此稍等。” 在凤椅前说话那人面儿上有不少细纹,神情却是极柔和的,福身时也十分规矩,她身穿的与乞巧梅枝她们一样的衣饰,翡翠色对襟半臂配同色圆领大襟衫,湛蓝交窬裙,尽是花卉纹,虽纹绣之感与妃嫔的宫装差了许多,但其中亦有些许银线密织,比乞巧和梅枝她们要好上不少。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人单髻之上有海棠红宝石博鬓和金花钿头钗,而乞巧梅枝它们只能用银钗点缀珠玉的束发饰品,或许这便代表着更高的宫女品阶。 “无妨,咏绪姑姑尽去汇报皇后娘娘,妾身们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便是。” 原来她便是清早来我宫中传谕旨的咏绪。 “拜见贤妃娘娘。” 安拂夏随着封美人跟欣美人,一同福拜坐在坐上的那名女子,她眉宇间点缀着蓝紫花钿,交织的色彩平添一股神秘,桃花眼柔情脉脉,高挺的鼻梁下,粉嫩玉润的唇如鲜美的糕点一般,轻启之时又如盛开的粉色水仙,“这位,便是新进宫的安才人了吧。” 说着她一拂手,其余二人一同起身坐定,唯安拂夏还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禀贤妃娘娘,妾身便是。”安拂夏嫌少见到能将俏丽与妖艳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女子,而这贤妃便是其中翘楚,她的容颜虽不算倾国倾城,但必定让人见之难忘。 这后宫的女人不仅多,也是各有千秋。 “不必多礼,坐吧。”话音落她瞧见封美人离自己隔一个身位坐着,欣美人虽是往右侧去却也如此,而安拂夏正准备坐到欣美人下首,便再度出声,“辛修容病了起不来身,宋婕妤还在紫宸殿门前跪着,各位妹妹就不必给她们留位子了。” 安拂夏本有些犹豫,按着宫规,就算高位嫔妃不来,这位子也是应该留的,但瞧封美人和欣美人当即应下,“诺。”后照做,她便也应下这般行事了。 看来贤妃在宫中的权势,并不只是覃嬷嬷所说只给皇后打下手一般,只怕在宫中日夜威严深重,甚至隐有超过皇后娘娘的趋势了。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锐的喊声响起,从那凤椅的鸾凤腾飞屏风后,便缓步行出一位女子来。湛蓝齐胸裙外是紫金丝线密织的立狮宝相花纹大袖衫,尊贵无比,繁琐的衣裙包裹,她的腰肢却十分柔软纤细,走动之间独有一股果香。 当她转过头来,安拂夏愣住了,这张脸,除了翘飞高扬的睫毛和挺拔白皙的鼻梁,其余五官都很是普通,可却凑成了一张无论是笑还是说话,都令人心动的模样。清冷、典雅、风韵十足,安拂夏觉得,若是见到,不仅男人难忘,只怕女人也会深深铭记。 她的妆容比在场的每一位都要清淡,甚至看不出来有丝毫上妆的痕迹,却更显自然灵气。 安拂夏年少时见过一次先皇后,也就是如今被赐封为圣德懿母皇太后的,陛下的嫡母,她的凤冠虽然贵气,凤凰也是活灵活现霸气十足,却未免过于沉重。可如今这位皇后娘娘的凤冠,却很是轻巧,更足有三头凤凰,每一头的眼都是用不同的琉璃宝石镶嵌,隐约有霞光流转其中。 定是新造的。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很是好听。 安拂夏与众姊妹一同刚坐下时,皇后言道,“哪位是新入宫的安才人?”,她便不得不再起身行到殿中央,盈盈下拜,“妾身珠镜台安才人,拜见皇后娘娘。” “本宫只是问问,你不必行此大礼。”皇后轻笑,“回去坐吧。”安拂夏这才松一口气坐了回去。 贤妃言,“皇后娘娘,宋婕妤从昨夜已在太极殿门口跪了一夜了,今日清晨听得早朝的钟声响,她又跪到紫宸殿门口去了,那时雨那么大,咱们真的不管管吗。” 提起这事儿,皇后也长叹,“她的父亲涉嫌贪腐大案,如今她怀孕了,想为父亲求一线生机本宫也理解,可这样跪下去身子定是受不了。昨夜本宫已经派人去盯着了,劝了大半晌,可她实在不愿意回来,本宫也没办法。” 这话儿刚落地,便有侍女慌忙地跑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宋婕妤有流产的迹象,已被抬回蓬莱殿了。” “备轿!本宫要即刻去蓬莱殿!” “诺。” 皇后都动身了,其余人自然也得跟着去。路上安拂夏一直在想,在她誊抄的贪污的官员之中,并无吏部尚书之名,他怎会牵扯进贪腐大案,难道,是有官员吐口之后将吏部尚书拉下水?! 到蓬莱殿的时候,皇后打前阵,其余人都急匆匆地往屋内赶,便连安拂夏都无心思好好看看蓬莱殿的景致。一进卧房,便有股使人突生恶心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皇后在堂中停下,言道,“这血腥味太重了,心莲,你去将宋婕妤的贴身侍女兮儿唤来,本宫问问情况。” “诺。” 兮儿出来的时候,浑身的衣物上都沾了不少血迹,甚至看不清衣物本身的模样。那张略俏丽的脸带着哭腔,见着皇后便跪下道,“皇后娘娘,救救我家婕妤,太医,太医说她严重伤身,大出血已是止不住,这样下去,不仅孩子保不住,就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后问道,“本宫明明派了医女过去跟着,也让侍女带了油伞和麻衣,嘱咐她们婕妤一时不起来,便一时都要派人在旁边看着,也嘱咐了尚药局派人轮换,为何,还会弄成这样?” 这一问话,兮儿更是哭诉不止,“紫宸殿下朝以后,婕妤见到了大公子,他没有受到贪腐案的连累,如今仍是吏部侍郎,婕妤当着那么多官员求他恳请陛下赦免老爷,谁料也不知是哪句话说的不对,大公子居然一脚把婕妤踢落在地,等到王司药过去查看的时候,婕妤已经不省人事了!皇后娘娘,婕妤听闻老爷身陷牢狱本就伤心,陛下又始终不愿见婕妤一面,已是身心俱疲,太医说她求生意志极弱,若是再不想法子,只怕....只怕.....” “倘或她就这样死了,朕立刻杀了宋文兆!” 冰冷至极的男音,安拂夏循声望去,盈盈下拜,“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8章 第 18 章 眼前之人既熟悉,又给安拂夏太多的陌生之感。 那身紫金五爪腾飞龙袍在他身上,将那张本就惊为天人的脸衬得更高贵绝艳,来时他的神情是冷的,周身那股超逸出尘的气质被寒冰裹挟,却没给安拂夏一点儿心惊,反是更让她移不开眼。这种神秘的感觉,似一张大网,将她牢牢罩住。 “平身吧。” 帝王话音落,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眼瞧他直接站在跪伏在地抖着身子连面儿都不敢抬的兮儿面前,言,“你去告诉你家主子,若今日她不能活过来,明日她父亲定然死无全尸。” “诺。” 兮儿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时,又有人出来了,她长相平凡面多细纹,眼虽略有浑浊但还是十分星亮,上身着玉色大襟窄袖衫配碧色对襟背子,下身则是紫藤齐胸裙,没有披帛,均是宝相花纹的绣样,看成色和纹绣与妃嫔的装束差了许多,但又比宫女要好上不少。 “臣田奉御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原来是尚药局的奉御。 “起来吧。”此时的帝王已坐在了主位之上,问,“宋婕妤如何?” 田奉御满面愁容,“回禀陛下,宋婕妤跪了许久又淋了雨,身子受了大寒,经脉紊乱,体虚不止,孩子是肯定保不住了,微臣施针后或能保她一命,再经几番调养,照常生活没什么问题,不过若想生养只怕是不能了。现下最重要的是,宋婕妤已没有了求生之念,微臣医得了身,医不了心。” “田奉御,本宫早早让你们派人去好生照顾宋婕妤,为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面对皇后娘娘的质问,田奉御面色不改,回首唤身后那名宫婢,“你来说吧。” 安拂夏瞧那名宫婢的衣着与乞巧她们样式一般,但纹绣时多了些银线密织,多是蓝粉交辉相应之色,许是有些品阶但不高。 “臣尚药局直长莫纤纤,拜见陛下、皇后。”说这话儿时,安拂夏察觉到她虽是恭敬的,但更多的是害怕,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免礼吧,说便是了。” “回陛下,起初,臣去照看宋婕妤时为她把脉,见她身子尚好也劝过,但婕妤说她一定要跪,便给她多次施针并留下了保胎的茯宁丸,这东西是田奉御亲手所做,昔年皇太后用此药曾保过两次大出血,都安然无恙地诞下了儿女,且对身子无害。其功效在宫里口口相传,人尽皆知。” 说到这儿,莫纤纤忽而一顿,面儿上一下流露出慌乱、害怕和恐惧,道,“可是,可是谁知宋婕妤服下之后,身子不仅毫无起色,甚至变得更为虚弱,臣为她屡次施针,却始终不见成效。宋婕妤与田奉御是同乡,她不信田奉御会害她,觉得是臣医术不精,便再度服用了那茯宁丸,结果,就变成了这番模样!” 田奉御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手下的人,竟然吐出这番言语,怒斥道,“分明是你玩忽职守,先在尚药局将此事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又刻意弹压那些与你不亲近的下属,不让她们去提你轮换。可自身医术不精,在施针时出了岔子,导致宋婕妤身子一再崩溃,吏部侍郎那一踹虽是诱因,但若不是你失职,又岂会变得无可挽回。” 安拂夏撇眼去瞧帝王,见他只是静静地听,但眼底却越发冰冷,而田奉御怒斥完莫纤纤,又再度言道,“陛下,臣的茯宁丸是臣亲手所制没错,但臣从未给予过莫纤纤,在尚药局,臣一直觉得她医术有限,不过是凭着与辛修容有几分前尘才入了此间,根本算不上人才。此次诊治宋婕妤之所以带她来,是因为她跟着宋婕妤在那儿跪了一夜直至现在,对宋婕妤的病情应是最清楚的,却没想到,她却存了栽赃陷害、倒打一耙之心!” “陛下。”莫纤纤还想说什么,却被贤妃寒声打断,“够了。本宫没空听你们说书,眼下最重要的是婕妤妹妹的身子,陛下,皇后娘娘,以妾身看,不若把许太医令请来,再为宋婕妤瞧瞧,妾身实在不相信这两人的话儿,或许,另有端倪呢。” 安拂夏记得,前世程岳阳与自己说过,陛下不管是在朝中还是宫里,都有自己的心腹,那位许敬国许太医令便是其中之一。他虽没什么家室,却很有机遇,与陛下在年少游历时相识,二人甚至结为了兄弟,陛下曾当着许多朝臣的面儿说过,若是许太医令日后有看得上的,无论是谁,陛下都会亲自赐婚。 “准奏。”帝王与允公公示意,允公公立即唤人将人带了进来,是个十分年轻的人,意气风发,眉宇之间尽是书生气,想必这个人,便是贤妃口中的许太医令了。 许太医令正准备施礼,帝王就言道,“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礼数,去瞧瞧宋婕妤,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妥。” “诺。” 这还是安拂夏首次见他对人说话如此温和,看来程岳阳虽骗了她许多,但这件事儿说的却是真的。 “陛下,臣妾觉得,不如让许太医令一同查查田奉御的茯宁丸吧。”欣美人言道,“纵然传言皇太后用过此物,但毕竟只是传言,这些年宫中再无一人用过,若不查查,实在不放心呢。” 这话儿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田奉御,她道,“臣今日出来的匆忙,并未携带此物。” “这就奇了。”欣美人言道,“若是此物真有莫直长说的那么神奇,宋婕妤这情形大出血本就是能预料见的,宋婕妤入宫后一向得陛下爱护,为了救治定是什么药材都舍得,可是田奉御却没带,为何?” 安拂夏听着这话儿的语调,总觉得欣美人有股子阴阳怪气,恨不得添上一把火的感觉。 “欣妹妹不知道。”外间忽而传来虚弱的女声,还有脚步声,“这茯宁丸药效虽然神奇,里面却含有一味九珍寒草,用以固寒止血,一旦用多了,对女子身体损伤巨大,甚至会影响到生育。” 皇后急匆匆地从椅上下来,亲自扶住来人带她坐下,才回到陛下身侧,言,“辛修容怎么出来了,你身子不好,应多多养病才是。” 原来这就是辛修容,怪道今日朝拜皇后之时她不在,那面色比纸还白,唇间几乎没有血色,眉眼都是疲惫,行步走路都要两三个人扶着,旁的妃嫔都衣着华贵,可只有她是一身白衣素布。她没有行礼,陛下和皇后却都没有怪罪,虽有照顾病弱之人之意,只怕她往日的宠幸也是不少的。 怎样的事能让一个人虚弱至此呢。这个疑问深深地落入了在安拂夏的心底。 “妾身不能不来。”辛修容言道,“因为这件事,跟妾身初入王府时被人下毒有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原是看戏的封美人也坐不住了,“姐姐说的是,当年在王府时,欣美人得了宠幸一越成为通房,而您却在当日一病不起那件事吗。” “对,就是这件事。”说着,辛修容狠狠的瞧了眼欣美人,“昔年,便是欣美人将这药放入我的汤药之中,九珍寒草与我汤药中的千年血参相克,这才致使我当日即可昏厥,从此后一病不起,太医为我救了数回,却始终没有半分起色。” “那这么说,我当年的事也.....” “荒唐!”欣美人怒而打断封美人想要接话儿的茬,言,“昔年之事,先帝已查了数次,均为发现任何证据。”她跪了下来,泪就这么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陛下,那时您是真的喜欢妾身,才封了妾身,纵然妾身当时是辛修容身边的宫女,但妾身整日与您都在一处,根本没有回过她身边,又如何下毒啊?!况且,妾身出身寒门,根本不懂医术,又怎会知道九珍寒草与千年血参相克之事呢?!” 帝王笑意不见底,言,“这件事,朕心中是有数的,你不必如此慌张。” 安拂夏心中的疑惑越发深刻。 彼时,许太医也诊治完毕,从内里行了出来,回禀,“陛下,臣为宋婕妤把脉,见她脉象已恢复寻常,想必前番救治并未出现任何差错,如今未醒只是求生意志薄弱与身体虚弱的缘故。臣多开几副补药为其调理身子,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宋婕妤自己的机缘了。” “她体内,可有中过毒的迹象?!” 许太医沉吟半晌,方回禀,“没有。” “爱卿确定吗。” “臣以多年行医者的品德担保,以臣所见,宋婕妤并未中毒。” 除却安拂夏这个看热闹的,堂中众人的神色都变了,同时一道低语声儿响起,“这怎么可能。”是莫直长的声音。 欣美人一下像是抓住了突破口,怒斥,“好啊你个狗奴才,竟敢在未查明事实的情形下,试图将这盆污水往我的头上扣,陛下,定要好好处置这莫直长,还臣妾一个公道!” “公道?!”辛修容冷冷地笑了起来,似听见了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但她的神情却很快变得平静,言,“许太医,有没有法子,可以让中毒者看起来像没中过毒?” “有。”许太医回道,“九珍寒草与千年血参相生相克,但与十脉枝叶这种再平常不过的草木却可阴阳相合。倘或有人在九珍寒草中加入此物,再以同剂量放入十脉枝叶,那么服食此物后,十脉枝叶便会将人体内曾因九珍寒草而中毒的痕迹全数吸收抹平,如此,莫说是把脉,即便是施针探查,也很难查出来。” “没办法能查吗。” 见帝王面有不虞,他又道,“那倒也不是。十脉枝叶忌讳高温,大量服食此物的人血液一旦碰到高温之水,便会呈现黑紫之色。” “来人,取水来!” 皇后一声令下,便有宫婢将冒着阵阵热气的水碗端来,拿入室内后以银针在宋婕妤的手指之上微扎,血珠滴入水中,没过多久,便呈黑紫之色。 这般结果一出,欣美人顿时陷入了绝望,陛下示意许太医离开此地,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时,辛修容用尽自己的力气抓住欣美人的衣襟,问,“你为何要害我!为何!” 封美人也起身,两巴掌甩到欣美人身上,直将她打了个仰倒,说话儿的声儿仿佛淬了刀子,“我当年,也是日日在喝你送入屋中的补品。这些年,你一直以我不慎踩到地上石子滑倒为由,说这是个意外,现在想来,那补品中定也有此物,你个毒妇!” 说着她又要打,被帝王制止,“够了!”他揉了揉眉眼,似是很疲惫,“这里的事情交给皇后处理,有什么结果,都不必回朕了!” 看来他很不喜欢这些场景。 “臣妾遵旨。” 帝王一走,皇后便坐到了他原先所坐之处,问道,“欣美人,如今物证确凿,你若从实招来,本宫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欣美人却悲切地笑了起来,“命?!我早就不在乎了。”说着她看向辛修容,面上是十分的仇恨,“昔年我在你宫中,受尽你的脸色与唾骂,你说我长得漂亮是个狐狸精,不容我勾引圣上,三番四次地责罚我,甚至想要命人用簪子毁了我的脸,若非我正巧撞见皇后娘娘身边的咏绪,这脸早就毁了。” “从那日起,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攀龙附凤,让你也尝尝一样的滋味儿。”欣美人泪如雨下,“因缘际会,我曾与侍奉过皇太后的宫女聊过,她与我提起,田奉御的茯宁丸中有九珍寒草,这东西吃了会伤身,但是皇太后不怕,因为她必须生下儿子,才有可能稳固宫中的地位。为了保身子,她们私下里寻摸了不少十脉枝叶。” “我不懂医术,但我知道这东西能害人,搜罗来后便把它藏在屋中。那日正好,我把攒了许久的钱都给了小厮,让他们寻机将陛下带入王府的花园儿之中,与此同时,我命人把这东西倒在你的汤药里,随后去花园等陛下装作偶遇,那日陛下喝多了,就宠幸了我。” “我没想到能给你造成那么大伤害。”欣美人笑了起来,是愉悦的,“但是真痛快。” 辛修容想要打她,却使不上力,她只一味地大笑起来,这模样,似乎是疯了。 皇后长叹,“来人,将欣美人废为庶人,送往司正司,责打四十大板后,放到掖庭做苦役。” 宫婢们想要动手,却被封美人拦了下来,“皇后娘娘,她与妾身昔年小产一事有关,这件事她尚未吐口,若是直接责罚,这四十大板打下去没了命,妾身岂非寻不到真相了。” “你看她这个样子,像是能吐口的样儿吗。” 欣美人一味笑着,在地上打滚,很是快乐的模样,但安拂夏觉着她面容之间似乎有些扭曲,这声儿听起来也十分诡异。封美人不甘心,可皇后娘娘说得对,她也没什么法子,只能拂袖而去。 每个人都走了,安拂夏落在最后,瞧了眼里头,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可是,如今还有人真正关心这位流产、家中遭遇巨震的婕妤吗。可她心里有个念头,不知怎的便走了进去,一踏入,便瞧见兮儿正在给宋婕妤喂药,瞧她进来正要施礼,直接被她抬手制止。 坐在床榻旁的那刻,她也瞧清了这位宋婕妤。如今的她整个面相都很清淡,唯唇上有些血色,可依稀还是能瞧见略甜美的模样,想必本来的她,应该是很阳光的女子吧。 “我们娘娘这一辈子都没好过。”或许是见安拂夏亲自用帕子给她擦拭额头,兮儿有些忍不住呢喃,“少时在家中受尽了老爷和少爷的眼色,娘亲也没有见过一日,入了宫却还要为了这些人受这番苦楚,还要被人下毒,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安拂夏的手一顿,面儿上安抚道,“放心吧,日后会好起来的。” 不对,一切都不对,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第19章 第 19 章 回珠镜台的路上坐在轿子里,安拂夏脑中不停地想着今日的事儿,那种古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让她难以言喻。直到回到了殿中,她也依然放不下,眨眼便到了传膳的时辰,乞巧在旁唤了她许久,却不见她回应。 待到乞巧它们都要放弃下去时,她却忽然回过神来,“乞巧,你先下去。梅枝,去把半夏唤来。” “诺。” 半夏缓步走到殿内时,安拂夏心中已有了主意,吩咐她,“你在宫中收买个小太监,不必同他说我要做什么,只给他多多的银两,让他这两日只跟着宋婕妤的侍女兮儿便可,有什么话儿尽来报我。” “诺。” 安拂夏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但若要证实她想的是真的,便需要足够的证据。 同一时刻,帝王正在太极殿中瞧着远在千里的狄大人递回来的折子,陷入沉思,半晌呢喃道,“各家送来的人,都到沐云楼西阁了吗,有没有遗漏的。” 允公公知晓陛下是在跟自己说话,上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放心,入宫之时奴才细细地点过所有人,并无遗漏。” “只怕朕那群臣子,现在定是忐忑不安,聚在一道儿琢磨对策呢。” “能入宫伺候陛下是福气,各位两位大人一定是欢喜不已的。 “福气。” 帝王冷笑一声,这折子上狄爱卿所言,每一处贪腐都有确凿无比的证据,可就是这样,才需要更加谨慎。如果一下就动了这牵涉数部、中枢乃至皇家亲戚的案子,必然会动到大禹的根基。 即便他登基前日日瞧着这些大臣尸位素餐,整日想着从皇家这里敲骨吸髓,早有除去他们的之心。可越是这样,越得急事缓办。 “程家那边,没留下什么痕迹吧。” “陛下放心,二公子做事素来是稳当的,他派人给老奴递过话儿,说让陛下不用担心。” “程岳阳和他呢。” “程家四公子如今在大理寺牢中,至于他,祁阳长公主把人接回去了,说若是要动他,便到长公主府去,二公子没法子了,只能视而不见。” “朕这位姐姐,野心勃勃,在西北弄了那么大桩事儿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朕的朝堂之中。”帝王边说边起身,允公公便知他要出去了,给了自个儿的弟子平安个眼色,他便手快脚快地安排去了。 他则为帝王穿上黑金狐绒大氅,听他问道,“蓬莱殿那,如何了。” “兮儿方才遣人报个信儿,说婕妤娘娘已经醒了,不过精神还不大好。” “朕让你派人去死牢看着宋文兆,他没自尽吧。” “奴才办事,陛下放心就是。”话音落他将结打好,问,“陛下要去何处?” “珠镜台。”那丫头昨日就遣人来请了,只是他忙了一夜都在想西南旱灾之事顾不上,如今得空自然要去瞧瞧,毕竟那丫头手中,还有至关重要的证据。 到了珠镜台,帝王便瞧见让他此生难忘的情景。 那女子婷玉翩翩在百花丛中起舞,微暖的阳光洒落在镜上,七彩之光转而落在腰肢纤弱的她身畔,羸弱又华美,舞步之中却又带着贵气傲然,没有歌声,他却一眼都不愿意挪开。 这般景象,如入仙人之画儿中。 允公公本要高喊提示,但见陛下这般入迷便作罢了,将人都清退。门关上的刹那,正起舞的安拂夏转身瞧见来者,顿时收了所有动作,到了身前行礼,“妾身拜见陛下,陛下金安。” “起来吧。” 周围没有其他人,安拂夏便扶着陛下回到宫内,她本欲去往偏殿,却被帝王直接拉着到了主殿。推开门她瞧见,这主殿与偏殿其实并无二致,只是大了宽敞了些,周边的摆设多用金银之物。 “你昨日唤人到太极殿有何事?” “柳絮。”听闻安拂夏喊,柳絮缓步而入,她再道,“去将我放在殿中书案上的那本无名册子拿来。” 柳絮应下转身离去,安拂夏则将自己平日用的茶水递给帝王,他饮了些许,眉头舒展开来,道,“没想到你也喜欢蒙顶石花。” 这对于安拂夏倒是个意外之喜,她笑道,“妾身四妹从商,家中有许多好茶,父亲自小喜欢更为浓厚的团黄,而我独爱蒙顶茶的甜香。” “昨日蓬莱殿的事儿,你怎么看?” 安拂夏从帝王的神情中瞧不出什么,谨慎答道,“妾身觉得欣美人戕害皇室,如今这番下场不算冤枉她。” “是吗。”帝王言,“那所有人都走了,你为何又进了蓬莱殿?” 蓬莱殿中定然有陛下的耳目。安拂夏更谨慎了,面儿上却仍是笑得温柔,“妾身只是担忧宋婕妤的情形,进去看看她罢了。纵然我们未曾见过一面,但毕竟都是女子。” 说话间柳絮已将册子拿来了,见安拂夏与她使眼色便离去了,而接过册子的帝王只是粗粗看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安拂夏很诧异,他似乎并不是十分关心这册子里的内容。 “那日在袁府,朕问你的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朕。” 袁府?时隔多日,安拂夏已想不清当日他具体说了什么,但大抵都是问她和程岳阳的事,不假思索便答道,“妾身与程家四公子没有仇恨,只是不想让他过得太舒服罢了。” 看帝王略有不解,她再道,“昔年我与他确有几番情谊,但不过是传书之中觉着此人文采斐然,心性淳善,可待知晓那妾室的来路和与他之间的故事后,才晓得自己错了人。” 帝王轻笑两声,叹自己想多了,“你们女人,真是狠心。”为了个妾室直接毁了他人的前程。 “不是我们女人狠心。”安拂夏轻说四个字,眼见着帝王的神色略寒,却没有半点儿害怕之意,仍是坚定地道,“他若是遵纪守法,一个妾室闹得再大不过往后难以娶妻,如今这番下场,实属咎由自取。哪怕此时不会爆发,来日,妾身相信以陛下的英明,也不会容他的。” 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她倒是很会拍马屁,但帝王不是很吃这一套,松散下身子靠在柔软的靠背上,言,“你知道程家如今是什么模样吗?” 安拂夏很是自然地帮他揉腿,只是撇眼过去瞧他并未接话,而他望着那似水的眼眸,道,“程大人和他夫人都判了秋斩,家中男丁永久流放不许入长安,女眷籍没入宫,尽皆罪奴。” 说最后四字时他特意低了下声儿,见她神情未变,凑过去单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道,“那位程珊华,如今在掖庭做苦役,你说,朕要是让她来服侍你,如何?” 安拂夏的眼儿中立即便有了泪水,低声哭诉,“妾身在外本就受到他人欺骗,姻缘不顺,若是不这样做,难保程家来日不会将这口大锅扣在我家头上。陛下,一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又有何错?何况妾身也为陛下拿来了贪腐的证据,即便您认为妾身有罪,这是否也算将功抵过。” 求饶他很满意,但他知道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在装。可那泪水总是让他心软,罢了,他道,“会弹琴吗?” “妾身自小学了古筝,技艺不精。” “那就弹一手给朕瞧瞧吧。” 高山流水之音,震铄古今,绵延流长,既有入心之颤音欲说,亦有勾人还情之意。这曲本应合奏才完美,但到了安拂夏的手中,听在帝王的耳里,却比宫中那些乐手要好上数倍。 不过绵绵琴音,已将他的疲惫驱散不少。 “你相信宋婕妤,是真心想要为宋家求情吗。” 安拂夏自然是不信的,但眼下半夏尚未探得消息,不论自己有多少猜测,都不能说出来,哪怕是对着这天下间最珍贵的人,“妾身只相信,欣美人是真的谋害了皇家子嗣。”但她,也不能说假话。 帝王的眼瞬时睁开了,言,“宋文兆侍奉先帝多年,在朝为官时官声甚旺,有人说,以他两袖清风的品格,来日新帝登基,未免不会位极人臣。可如今刑部却在其家中搜出两千两白银,可笑吗。” “无论是谁只要违反了大禹的法度,都要受到惩治。陛下是位明君,他人言谈的笑语,怎能影响到陛下对朝臣的判断,这些,妾身不信。” 话儿刚落,允公公推门而入,行到帝王身侧禀报道,“陛下,平阳宫派人传话儿,说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有件事儿今日必须说了。” 帝王立即站起身来,要走出去前,忽而言道,“朕晚上会再来。” “妾身遵旨,恭送陛下。” 人一走安拂夏顿时觉得心头大石落了下去,一模手尽是冷汗,暗道,这男人气场太强又过于精明,要是半句话说得不对,只怕是要出事儿。 当圣轿落在平阳宫门口时,皇后还在殿内瞧着那宫内账目发愁,咏绪立在身侧,见她这般,言,“娘娘真要将这件事儿告诉圣上吗。” 另一旁那位是皇后的另一位贴身侍女,红玫,她瞧咏绪似有劝诫之意,也跟上了话头,“是啊娘娘,贤妃娘娘如今正得盛宠,童大人也颇得陛下重用,即便她多花了许多,陛下也不会在意的。” “事情若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若只是开销大,她身为皇后自不会计较,毕竟陛下还有许多要仰仗童大人的地方,可眼下看,还牵涉更多的事儿。 “陛下驾到!”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金安。” 允公公高喊之时,帝王已经快步走了进来,直将盈身下拜的皇后扶起,瞧见皇后这般愁绪,便抬手她抚眉,言道,“什么事儿让蓉儿如此担忧?” 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刹那,皇后将他带到书案边,拿起账簿递过去,言道,“陛下细瞧瞧,如今毓秀亭阁每月所用的银钱,已经超过两千五百两了,除却贤妃花钱让尚宫局为她多做的物什,茶叶、珍珠乃至衣料,大多都是从西南进贡之物。臣妾派人去打探过,这些东西,都是先送往童家,再有童大人派人,送入宫中的。” 话音方落,皇后便敏锐地感觉到帝王周身冷了下来,而他说话的音也变得十分低沉,“你的意思,是西南有人与童家相互勾结,干起了贪污走私的勾当?” “臣妾只是有这个猜想,尚未有任何证据。” 帝王怒极直将账簿摔落,言道,“西南旱灾才过去多久,朝廷拨款十五万两,投入却如泥牛入海,百姓的住所都未曾新建,朕暗令数个朝中重臣开仓放粮,便连国库都开了一回,这才将物价压了下去。民众水深火热,他童家居然过上比朕还奢侈的生活!” “陛下息怒。”皇后赶紧将茶水递上去,柔声劝慰,“童大人为人,还是十分清廉的,或许只是童家有人阳奉阴违了呢。” 帝王冷哼一声,“自父皇病重,朕掌朝政之后,他童天从未在政务上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反而是仗着朕宠幸贤妃,尸位素餐。若不是为了安抚这些前朝留下的旧臣,朕早容不下他这样的蛀虫了。” “臣妾会派人盯着毓秀殿,好好查查其中的蹊跷。”皇后为他顺气,“只是陛下要答应臣妾,现今只是知晓这件事儿就作罢,在臣妾未能查出什么之前,万勿轻举妄动。” 柔夷俯身,闻着皇后身上的果香,他的气儿顿时消下去不少,当即抓住那在心口的右手,言道,“陪朕下局棋吧。” “好。” 同时,派人盯着蓬莱殿的半夏回来了,她从角门入的珠镜台,刚一进来,柳絮便将门关上,她解开身上的白衣斗篷递过去,问,“才人呢。” “梅枝陪着她下棋呢。” 进了偏殿,安拂夏见她回来了也是欢喜,便让梅枝和柳絮带着众人下去,给她递上茶水,问,“如何?” 走了大半日,半夏本就口干舌燥,饮下茶水缓缓,她站在安拂夏身侧禀报道,“奇了才人。奴婢去的时候,兮儿根本就不在蓬莱殿,奴婢只能躲在一旁,听殿内的宫女聊天儿,她们说,兮儿姑娘又出去了,就是不知道去哪儿。等了大半个时辰,本以为她不会回来时,竟见到她从侧门进了蓬莱殿,随后换上个黑衣斗篷,便去了永巷。” “永巷?”安拂夏蹙眉,“这不是犯了错的宫女才去的地方吗,她去那儿做什么。”转而想起近日有家人子新入宫中,“难道,是去见那些家人子了?” “没过多时,兮儿又出了蓬莱殿,奴婢随着她到了永巷,在那儿奴婢是新面孔,对哪儿也不熟,好在哪儿的总管杨公公很好说话,他指了个年方不过十岁的小太监,奴婢给了他些许银子,让他找到兮儿看个究竟,奴婢在拐角处等着。两个时辰后,他来告诉奴婢,兮儿去永巷是去拜人的。” “永巷都是罪人所在之地,清冷孤寂,宋婕妤入宫前可是世家贵眷,前朝也没听说有谁与她家有牵连的进了那儿啊。” 半夏摇头,言道,“她拜的不是活人,是死人。” “什么?”安拂夏震惊。 第20章 第 20 章 半夏起身打开临近的窗棱,见左右确无人才安心下来,低声道,“那小太监与我说,木牌上写着‘宋心悦爱母文氏之灵位’,他说他绝不会看错。” “宋心悦爱母文氏。” 安拂夏想起来了。前世程岳阳带她去宋府参加宴会之时,宋家主母是高氏,而立在她身旁的妾室,就是文氏。不过宋府并未让家中儿女出来接待,席间也未曾提过儿女名讳。 但眼下以半夏带回来的消息,文氏的女儿便是宋心悦,而宋心悦便是宋婕妤。 安拂夏对宋家并没有多少了解,即便是前世她做了三年的贵妇,可那时宋府已经有了婕妤这样的高位嫔妃做靠山,据说陛下对她是较为宠爱的,因而无论是官眷还是在朝中,人人都给宋家一点儿面子。 所以,她们聚会总是请那些位高权重之人去。前世刚嫁娶那一年,程岳阳为了哄骗欺瞒,对她也是极好,有什么宴会自然也会带着她。可第二年初就已多次好言好语让她安于内宅,不要过多出门,所以从那之后起,她就再也没踏入过宋府这样高的门第所举办的宴会。 如今贪腐案爆发后,宋家落狱,这些因她使计让霜姑娘卖了程岳阳而改变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把控范围。 心里的疑惑越发深重了,思来想去,安拂夏觉着,必须先了解宋家的关系网,才有可能摸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半夏,带上梅枝,你们与我一同去一趟平阳宫,拜见皇后。” “诺。” 平阳宫距珠镜台有些距离,一路上要穿过两三个花园儿长廊才能到。经过盛莲满园时,莲花正在清澈的潺潺溪水中盛放,怡人的清香略略驱散了她的心绪,恍然间好似听到前方传来击打和求饶之声。 “停轿。”安拂夏道,“梅枝,去看看前面出了何事。” 长廊下,一个婢女正在被管事的训斥,梅枝不识人,但看她的宫服应该是六尚的人,与当日尚药局那班不同,这人衣物是深紫色,金银线密织。 “姑姑,这是怎么了。” 管事的听到问话回头,见着那轿子缓缓走过去,扬起笑容来下拜,“赵司正拜见安才人,才人安好。” “免礼。” 过完礼她才转过来回梅枝的话儿,“回姑娘,这婢女原是掖庭的罪奴,今日本要去前头的红翠香楼洒扫,谁知这起子居然见财起意,偷拿了封美人的玉珏,奴婢是奉了封美人的命,过来赏她二十个巴掌的。” “根本不是我偷拿的,这玉珏本就是我的!” 话一出赵司正立即暴怒一个巴掌扇过去,“你不过掖庭局的罪奴,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玉珏,如今的婢女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这等事都敢栽赃到美人头上。” 梅枝瞧那女子两颊被打得红透,左边甚至有些许血迹,说话时嘴中也含着血有些不忍心,便到安拂夏的车架旁低声道,“才人,那女子面颊渗血了,咱们要不要。” “赵司正惩戒宫女教规矩是好事,只是这盛莲满园素来是宫中清净的地方,前头的红翠香楼里有许多供人把玩的奇珍,妃嫔们闲来无事总爱去哪儿坐坐叙话。”安拂夏轻声道,“如今我能碰到,日后他人也能碰到,这渗血的脸看着怪渗人的,总是坏人兴致,您觉得呢。” 这话儿倒也在理,赵司正略思虑一番,便道,“那老奴就把人带回宫正司,好好训导了。” “好。” 赵司正带人离去了,安拂夏便让人继续往前,梅枝想起那女子的模样还觉得心有余悸,“才人,方才那人很像,程府的五小姐。” 程珊华么。 安拂夏应了一声,思及前世程岳阳将自己关在房中,程珊华的那些举动,心中的恨还是无以言表。纵然今世程珊华并未做什么,但她觉着一个人的秉性是不会变的。 不过先前陛下才跟我提到了程珊华,出来就碰见了,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梅枝,你不必跟着了,去掖庭和司正司打探一下今日的情形,还有程珊华入宫后的情形,回来报给我。” “诺。” 落轿平阳宫时,出来接的是个婢女,翡翠色对襟半臂配玉色圆领大襟衫,下身的缃色交窬裙,衬得她清丽雅致,人长得也十分甜美,双垂髻均用银荷飞鹤头梳点饰,将那双葡萄眼衬得更亮了些,倒是不俗。 “奴婢玉笛,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见过安才人。” 没想到皇后宫中的婢女都是如此之色,相比起来梅枝她们已不够看了,且俯身时也能看出这规矩教的很不错,笑颜如花的模样让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玉笛姑娘客气了,娘娘在里头吗。” “才人来的真巧,娘娘正在品尝前些日进贡来的荔枝,请您一同进去坐呢。” 说着她便将我引致皇后娘娘的卧房之中,踏进去时第一感觉是十分清冷,撇眼瞧见那转着的银制七轮扇,其上的山河图画栩栩如生,下方就放着冰鉴,里面是盛着许多的冰,有些都化水了。 除却用来束发的玉簪,皇后未着任何饰品,身上亦只披着轻薄的单衣盖着羽丝薄被,手靠着玉枕斜躺着瞧书,见她进来又要施礼,赶忙阻止,“不必了,这天儿忽得热起来了,安妹妹来一趟也不容易,过多的礼数本宫不喜欢。”说着便瞧了眼对面,“坐吧。” “是。”应声坐上那竹席软塌时,安拂夏便感受到身上的热气纷纷散去,暗道皇后宫中果然富贵,往日即便是在四妹妹府中,也很难见到这般绵软又能纳凉的竹席软塌,且这材质,似是蚕丝。 “娘娘怕热吗。”这天儿确是热了些,但以安拂夏之感,尚未到需要用冰的程度。 皇后将书放下,笑言,“本宫自小就不喜热,这天儿热一点就感觉自己要发晕,好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否则这日子可真是难过了。” 安拂夏接下这话茬儿,言,“娘娘在看的这是什么书?” “本宫近日新得了一本册子,讲的是一个孤女变成了世家贵女,为了报仇,勇敢地揭露了家中丑恶,最终让下作之人自食恶果的故事。”说着,皇后把冰鉴之上冻着的荔枝拿来递过去,“安妹妹尝尝看,这是新进贡的荔枝,陛下派人送来的。” 安拂夏想要推辞,“荔枝在外头的市价,足可达半两金,如此珍贵的东西,妾身怎么能要。” “拿着吧。”皇后面色温和,让她心中升起些许暖意,“好东西总要分享才有趣味儿,独个吃总觉得差了什么。” “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拿过将壳儿掰开放进嘴里时,安拂夏便感受到十分的甜美,“真好吃。”转而却道,“对了娘娘,能否给嫔妾讲讲这册子里的故事。” 皇后直将本子递过去,“这故事比较繁杂,本宫也说不明白,但也快看完了,安妹妹若是喜欢,不如拿回宫中去细细品味吧。”眼瞧她又要推辞,皇后道,“本宫素日为了账册和宫中琐事,总是忙得脱不开身,闲暇时候并不多,这些东西放在本宫这也是落灰,安妹妹拿回去正好。” 见她执意相送,安拂夏便收下了,回首时瞧见不远处放着绣样,便凑过去瞧瞧,一瞧便惊了,“这是,元大师所作的鸳鸯溪亭美人图?” “安妹妹真是好眼力。”皇后伸展下身体,落地后红玫与玉笛便上前为她穿衣,她接着道,“本宫家中与元大师有数面之缘,家父知道本宫素爱元大师的画儿,便为本宫求来。只是可惜,这画儿虽然到了本宫的手中,却有些洇色了,许是路途上被什么人给弄坏了。” 安拂夏灵光一动,“不若妾身帮娘娘想法子补救,妾身在家中也学过刺绣,虽不是如何精巧,但也算有些水平。” “自然是好。” 眼下是午后,春夏时节,外头除却清风刮过之声,还有些许鸟鸣,偶尔殿外亦有咏绪斥责婢女的声音,在书案旁的椅子上看了许久账本的皇后抬起头来,见安拂夏还在补这刺绣,且凝神专注,一点儿也未受这些声儿影响的样子。 “安妹妹倒是很会静心。” “妾身自小就很喜欢刺绣,一旦绣起来多会忘了时辰,外边儿有多响儿也听不见,让娘娘见笑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笑着道,“娘娘,妾身补好了。” 皇后移步到那绣样面前瞧,鸳鸯溪亭美人图大抵用的是略低沉的褐色,唯挂于天边的落霞是亮彩勾勒,元大师落笔细致巧妙,不仅能将鸳鸯绣的活灵活现,还能让起舞的美人眼中带着惆怅与恨意,舞人旁鸳鸯戏水好不欢乐,但在那落霞之上却有鸳鸯分离的背影。 给人一种怅然无比,爱恨难忘无处言说之感。 皇后将柔夷附上去,见那原有东西的地方已被抚平,嘴角微勾,“多谢安妹妹了。” 安拂夏道,“娘娘,妾身宫中尚有些许花草要打理,妾身先回去了。” “你去吧。” 人一走玉笛便从外头进来,神秘兮兮地关上门,道,“娘娘,您为何非要绕这么大一圈儿,让安才人察觉此事呢,其实想要宋婕妤醒过来有许多方式,咱们未必要假手于人。何况这安才人才进宫,在宫外的声名又不好,如何可信。” “人是多样的,许多人随口一说都有可能给她泼脏水,所以,声名并不能代表一个人时好时坏。”皇后坐回书案,胸有成竹的模样,“要测试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就要靠自己的眼睛和直觉,去看、去感受。虽然这也有可能失败,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想旁人为自己所用,就不能害怕失败。” 玉笛还是不懂,“圣上那么喜爱您,如今在这偌大的宫中,除却贤妃依仗家势能得圣上些许青眼之外,无人可与您相比。再说您还年轻,真的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寻一个接班人吗。” “玉笛,你还太年轻。” 皇后只是感叹没有解释,其实她何尝想这样做,只是君恩凉薄瞬息万变,这宫中的几位姊妹无论是品性还是家势,都有令她掣肘的地方。可若不趁此时培养自己的势力,若等那二十位家人子入了圣上的眼,这日子只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未雨绸缪,总好过安然度日。 “玉笛,你去珠镜台传个话儿,就说明日臻选家人子,本宫让安才人一道去,掌个眼儿。” “诺。” 玉笛来报信的时候,安拂夏正在迅速查看这本册子,听她说明日臻选家人子皇后娘娘令她一道儿去,还觉得不可置信。毕竟她才入宫几日,一无资历二无家势,又未受过宠幸,如何能承担此种重任。 但这是皇后娘娘的诏令,她也只能接下了。 “才人,皇后娘娘为何让您一道儿去选家人子啊,咱们在宫里没什么根基,即便是您到时候开了口,只怕也不能服众。” 柳絮说得对,所以她并未打算插手,“去了只当自己是个树桩子,别人说什么听着便罢,不必在意。” 眼下,家人子这件事也并不是她觉得最重要之事,最重要的,是这本册子和方才在皇后宫中为她补刺绣的时候,在那鸳鸯溪亭美人图之中,看见的‘宋’字。四妹妹从商,所以对于市价,她多少也了解一些。 如今市场上流通的文艺品中,尤以这种落画儿的绣品最珍贵,一匹可价值百两银子,元大师是其中的翘楚,光名字就要翻倍,更遑论这是真迹,论下来,少说也要近五十两金子才买得起,这绝对不是平凡人家可以承受的价格,哪怕是她们这样的商户,也得多番掂量。 看来,宋家贪污一事是真的。 最让她觉得有趣的,是这本册子。虽未细看细节,但粗粗看下来,也能大体掌握其写的是什么。 一个孤女自小流落市井,不为家中所承认,及笄后机缘巧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用了法子让家中承认了自己。可她进了这宅邸才发现,宅中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譬如,自己是庶出,而其母正是为嫡母所害,昔年将她丢弃也是嫡母狸猫换太子,将活的孩子换作死婴所至; 譬如,自己的两个哥哥并非都是嫡出,其中有一位与她一般也是庶出,只是嫡母因嫉妒生恨假孕,与他娘亲同天生产,而他娘亲被报称一尸两命,将他偷换为自己的儿子,视作嫡子。 孤女曾想过与这位庶出哥哥联手,可此时他这些年过于沉迷女色,糟蹋了无数良家子女都是嫡母在后头为他遮掩,早早被嫡母套牢的他,已放弃报仇,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个庶出的娘亲。 恰如此时,家中老仆毒害自己的母亲,口口声声称因其母昔年发落她女儿离了家宅,却因此遭到畜生糟蹋而亡,为此深恨于自己的母亲。母亲死亡的当日,那老仆被送到大理寺定罪处斩,家中花尽了银子遮掩此事,她痛不欲生。 机缘巧合,她发现自己的父亲贪污不少公款,且因此事被嫡母家族拿捏,而对宅中所有迫害自己和自己母亲之事视而不见,甚至,为了讨嫡母的好儿,准备将自己嫁给一个年迈的边疆将军做妾室填房。 她太想复仇,最终选择了入宫,入宫前,她在外埋下了无数暗桩,就等发作之日让她家族全员丧命。她长跪于帝王身前,口口声声要为她父亲请罪,实则她知道,越是请罪,她父亲就死得越快。 她算计了所有的亲眷,自己也被仇恨吞噬,最终服毒想要自尽。 安拂夏无论如何作想,都觉得这个故事她的猜想很是相似,那日在蓬莱殿,她就很想不通,宋家虽然尽数被陛下下狱,但是陛下并未下令处斩,其原因便是宋大人朝中人脉尚在,有许多的老臣都在求情。 毕竟那些年人人皆知宋大人是清廉的,也办过不少大案,那么即便宋婕妤觉得请罪有用能表孝心,那也应该私下联络这些人以图长远计,可是她没有,最重要的是,她为何会报有必死之心? 她的父亲还没有救出来,她的家人还在牢狱之中,如果身为妃嫔的她就这样死了,那么谁又能救他们呢? “柳絮,我写一封信你寻人送出去,记住,一定要让他亲手送到四妹妹的手中。” “诺。” 眼瞧柳絮接过信急匆匆地离去,安拂夏遥望窗外的天空,心道,不论这件事有什么内情,自己都要查清,因为,这是能够靠近皇后的机会,她不能失去。 前世陛下对后宫众人都不太上心,唯独皇后,即便她英年早逝,陛下也是时时惦念,如果能在这时候靠近皇后,那么获得盛宠,或许并不是件难事,而此刻,机会就在眼前。 第21章 第 21 章 时至夜间,陛下如期而至。当安拂夏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盈盈下拜时,还觉得有些许恍惚,好似袁家初见已过了许久,人虽相同但心境却不同了。 帝王免了她的礼,径直走到那椅榻前,瞧见那册子道,“这不是皇后宫中的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妾身今日去皇后娘娘宫中作陪,娘娘见妾身对这册子有兴趣,便借与妾身一观。”安拂夏柔笑着将茶水和糕点递过去,言,“这茉莉花稿是妾身亲手做的,蒙顶石花还是陛下之前来喝的那种,陛下尝尝。” “这册子上写了什么。”说着帝王将糕点放入口中,入口即化的甜美之感让他味蕾大开,这糕点中似乎还有淡淡的清茶苦味儿,中和了些许甜腻,十分好吃。 “虚构的内宅故事罢了,不值得污陛下耳目。”安拂夏上手抚平帝王皱起的眉眼,道,“陛下今日有什么烦心事吗?” 帝王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但也未曾阻止,只是笑道,“政务上的事。贪腐大案牵扯甚广,加之西南旱灾过去后,灾民的安置和重建也是个问题,连日来闹腾得朕头疼。” “大臣们建言献策,也是为了大禹能够长治久安,这是陛下的福气。”安拂夏柔声劝慰,“天灾谁也预料不到,但只要多加抚恤受灾民众,让他们过上日常生活,自然就好了。” 帝王无奈,“罢了,你哪里懂这些。”睁眼时瞧见不远处放着几个大箱子,梅枝她们正在着手将箱子抬到院子里,问,“这是什么?” “灾区困乏,妾身也没有什么能做的,这些都是经年不能穿和用的衣裳首饰,准备拿出去让四妹妹变卖了送往西南。” 帝王敏锐地从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中抓住了关键,“你家四妹妹,决定往灾区运送物资,有多少?” “四妹妹从很早之前就关注了旱灾的情况,家里有合作多年的镖局会帮她运送些许物资。”安拂夏答道,“如今灾情缓下来了,但还有许多人没能穿上衣物,四妹妹虽是商人,但瞧她要一人承担这些姊妹们也很是不忍,便自发地将这些旧物拿出来典卖出去,能补贴一点儿是一点儿。” 帝王叹气,“长安那么多世家,竟无一人愿意支援灾区,到头来比不过一界商户。”安拂夏瞧他似有怒意,可撇眼见那些箱子的时候还是缓和不少,“你这法子很有用,朕让人与皇后说一声,必得后宫人人效仿方可见效,否则总是杯水车薪。” 安拂夏却将帝王带回椅榻之上,半跪下来温言软语,“陛下,这毕竟是后宫琐事,妾身又才入宫,若此事由妾身起头,总难免遭小人言语妒忌。再者儿,此事说得简单,但如何运出宫又如何保证运输时不出差错,所换银两会安然无恙地送到灾民手中,都未可知。不若先让妾身与自家姊妹试试,陛下只要暗中保护,让这些能送出宫就好了,待试验成功,妾身会禀告皇后娘娘,之后由皇后娘娘牵头,再好不过。” 帝王盯着她似水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开口道,“这样的话,功劳岂非都是别人的了。” “功在妾身必得承受过多的妒恨与责任,妾身这小身板可承担不起。” 一句调侃令帝王喜笑颜开,原先的烦恼面儿上已是全然看不出来,“给朕把白日没弹完的高山流水,弹完吧。” 修长嫩白的柔夷舞动在古筝之上,明澈悦耳的琴音从耳畔钻入他心中,一点点地驱散白日所带来的焦虑和劳累的阴霾,缓缓闭眼时感觉些许困意翻涌而来,没一会儿就沉入了乐海的世界之中。 一曲过,安拂夏也不确认帝王是否睡着了,便悄然上前行到他身侧,正要开口询问之时,一只大手直将她拉到胸前靠着自己,“安才人觉得,朕长得好不好看。” 她一时懵住不知如何作答。 梅枝与柳絮都是尚未出门子的,如今要守在妃嫔的殿门口听着里头的欢愉之声,女声和男音的起此彼伏,以及喘息让她二人十分脸红,偶尔大笑的声响震得耳朵疼。 二人瞧了眼虽然站在殿门前,但离得极远的允公公,暗自腹诽此人不愧是跟随陛下多年,想必有经验了,然后默默的站到他身边。 卯时初天刚放亮,柳絮推开门时风中夹杂的花草清香闯进来,安拂夏揉了揉眼,困意尚未消散,身子骨也跟要散架了一般,起身伸展身体时瞧见身旁已没了人,问道,“陛下呢。” 梅枝笑得意味深长,“陛下要上早朝,早早就走了,临走前还吩咐我们好好照顾才人呢。” 安拂夏顺着柳絮的搀扶起来,“好啊,你竟敢调侃我。” 欢声笑语中熟悉穿戴完毕,临出门前梅枝再为安拂夏理了理裙摆,言,“好了,才人去吧。” 安拂夏仍旧不放心,嘱咐道,“除却跟着我去的柳絮和乞巧,其余人都要好好地待在珠镜台,莫要外出与人争执。”原本新入宫的妃嫔是要三天后才能收到陛下召见的,可如今陛下为她破了这个规矩,外边儿必然会有人紧盯着她抓错处的。 “诺。” 踏入平阳宫时,玉笛匆匆来报,“才人怎么来得这样早,皇后娘娘刚起还在梳妆,容奴婢进去禀告一声吧。” “不必了。”安拂夏笑着道,“我进去伺候娘娘梳妆便可。” 外边的说话里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见着没动静,玉笛便未曾阻拦,安拂夏方走近去,皇后便开口道,“安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不必多礼了。” 安拂夏径直走过去,见那发髻大致已被红玫梳好了,只差些许步骤便可定型,便道,“我来吧。” 她如此顺从恭谨,倒让皇后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你昨夜伺候陛下,今日还来得这么早,身子还好吗。” “服侍皇后娘娘是嫔妾的本分,倒不觉得累。”说着她凑到皇后耳边,言,“妾身有话儿想跟皇后娘娘单独说。” 皇后一拂手,玉笛便带着殿里的人都退了下去,而安拂夏则把自己对于当日蓬莱殿的猜测和盘托出,当她说出,虽然认为欣美人确与封美人和辛修容当年之事有关,但并不认可蓬莱殿当日莫直长所说确为欣美人所做之时,皇后大吃一惊,“你为何会这么想呢。” “妾身家中四妹妹从商,对药材如何作用虽不了解,但对市价却略知一二。”安拂夏言,“妾身记得入宫前,千年血参在市面上已到了数百两白银的价格,且是有价无市的,即便是最好的药房也不可能有。欣美人家境贫寒,非官非皇亲国戚,不可能卖得起如此药材。” 这般说,皇后便想起来了,“本宫和陛下曾经赏赐过些许千年血参,嫔妃这儿独有贤妃有,妇人那边,本宫的家人和左相,以及几个武将那儿有,六部应该未曾赏赐过。”话音落,她明白了,“你是说,此事跟贤妃有关。” “妾身昨日只是想,倘或欣美人没有得到过,那她又怎么可能将千年血参加入那茯宁丸之中,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做的,那么背后也必定有个推动她的主谋。” “你想做什么?” “妾身想让娘娘帮妾身试验一下,看能不能找出,这个主谋到底是谁。” 妃嫔朝拜时,外头的些许暗光已被阳光尽数驱散,但今日阳光不盛,白日里清风微凉倒是正好。自大禹建立起,宫内的家人子觐见都定在浅月阁,那里地气好阳光充足,最是怡人养性之地,且离平阳宫和太极殿也近。原本掖庭局也想这么做,但被皇后给否了,她说自个儿最近有些风寒,不宜走动太远,便亲下谕旨将觐见摆在了平阳宫。 贤妃和封美人,今日竟是一同到来,给皇后娘娘见过礼之后,封美人起身致歉,“皇后娘娘,辛修容身子尚未痊愈,我待她向娘娘告罪,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无妨。”皇后转而嘱咐身侧的玉笛,道,“待会儿这结束后你去瞧瞧辛修容,看看情形如何。” “诺。” 贤妃道,“怎么没见安才人,她昨日不是受了陛下的宠幸吗?” “安妹妹还真是有福气。”贤妃抿茶时,封美人很自然地笑着接下这话头,“寻常家人子进宫后要学礼数日,待能得皇后与圣上下旨拜见,有了封号,还要按老祖宗的规矩去去新旧等上三日,才有侍寝的可能。安妹妹却以微薄家室享了礼遇尊荣,与贤妃娘娘当年一般,入宫第二日便受到了宠幸,来日定是前程似锦。” 这话儿落下时,安拂夏正带着刚给皇后娘娘采摘完的玫瑰花瓣回来,缓步踏入在门前行了礼,才对封美人道,“美人姐姐说这话儿,妹妹可实在不敢领受,贤妃娘娘倾国美貌,善解人意,蕙质兰心,素来都是陛下的心头肉,妹妹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个新鲜玩意儿,算不得什么,若姐姐这话儿传出去,陛下恐要恨上妹妹了。” 贤妃微愣,面儿上倒是好看了不少,“你倒是会说话。” “好了。”皇后一拂手,安拂夏便施施然坐下,“安才人早早就来了,还服侍了本宫梳妆,而后她见着时辰早想起本宫爱吃玫瑰花糕,便亲自去外头摘些新鲜的玫瑰花瓣,倒不是刻意迟到。” 说着皇后娘娘话锋一转,道,“今晨安才人与本宫提及,说陛下昨夜到她宫里实在忧心西南旱灾一事。安才人家中的四妹妹是从商的,有门道可以将物什换作银钱送往灾区,颇有成效,她将她们惯常合作的镖局名字告诉了本宫,本宫觉得这法子甚好,不若试验一下。” 封美人却不这么认为,“娘娘,按祖上的规矩,宫里的东西是不能外流的,若是就这么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贤妃却觉得是件好事,“咱们日常用的物什都有不少剩余,放在库房之中也是积灰,若是能拿出去赈济灾民,也能为陛下分忧。”越想她越觉得好,但一想到皇后后头的言语,又觉着不妥,“不过皇后娘娘,咱们手里的东西毕竟是私物,虽安才人与那镖局有过多次合作,但这量大了东西贵重了,又不是咱们素日盯过的,总是不放心。不若这么着,由您牵头寻掖庭局或是尚宫局联络各家,再让两衙禁军或者金吾卫,按照运送国库银两的方式向下分发,如何?” 皇后摆手,道,“不妥。这件事儿本意不是要替皇家酌取什么名声,而是要为陛下分忧。近些日贪腐大案频发,就是针对这军饷的,若是往日用的人都无问题,岂会出现此等祸端。倒不若用咱们往日里没用过的,送出去都用安才人那四妹妹的名号,化作铜钱、银票,也不会知晓是咱们的东西。至于私物么,贤妃说的也对,这**是得照顾好,那就由尚宫局主办,各宫的宫女牵头,记着这件事除了后宫不许外传,一件件点好了,咱们不计物品名称来历,只算钱数,谁捐的多,本宫便禀报陛下,重重有赏!” 封美人本还要说些什么,但见贤妃已经站了起来称诺,自己也不好再撑着,便跟着一并做了,但她心里总是在打鼓。 “娘娘,今日要见的家人子已到了堂中,还请娘娘指示。” 安拂夏瞧说话的那人,放平常算得上好看,但在这屋中属实算不上什么,她今日这身轻红对襟半臂配月白圆领大襟衫,底下是碧落交窬裙,一水儿的卷草纹,看着也没有多华贵,更将她略带艳丽的姿色紧收几分。 这是第二次见了,她记得,她叫红玫。看来皇后娘娘宫中规矩抓得还挺严的,这身比那玉笛逊色不少,好在布料是金银蚕丝,倒也合身分。 “既都分好队了,那就让她们进来吧。” 大禹宫中选家人子的规矩是每次至多二十人,分作四队,每队五人,能留下多少全靠皇上皇后的决断。 皇后娘娘一声令下,第一队五人缓缓步入这殿堂,五人中都低着头,有些还颤着身子,似乎有些惧怕。 “民女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这话儿头刚落,五人又再度俯身齐拜,“民女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安泰。”随后不再下拜,而是立着半身搭手行礼,道,“民女给封美人、安才人问好。” “都起来吧。” 五人随着皇后的话儿站起,安拂夏看过去,五人中,有姿色好的也有普通的,不过也都算平庸,没有什么一眼望过去便让人记忆深刻之辈。且有两人一直在抖,看样子胆子不大,也不是适宜留在宫中的材料。 约莫半柱香没声响,皇后宫中的福宁公公便高声道,“赐玉牌,都下去吧。” 有人听了这话儿松了口气,也有人顿时面如土色,可无论她们在想些什么,此刻都不能分辨,否则便是不敬,只能不甘地走出去。 又这样过了两茬儿,眼看着十五人过去了,竟然没有一点儿好料子。 贤妃瞧了眼站在福宁后头的掖庭局总管杨绪先,言,“杨总管,你们这儿选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大禹,难道没有一个能看的吗。” 安拂夏低头笑了下,贤妃说的未免刻薄了些,这些人倒不是不能看,只是姿色平庸,但话糙理不糙,这种人都能入宫,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私下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许是前三队资质太差了,最后进来的这一队倒是让人眼前一亮。皇后娘娘的神色也好了不少,言,“杨总管,宣名字吧。” 杨总管总算是松了口气,从左侧那侍从捧着的册子中抽出最底部的一本,摊开来道,“户部左侍郎徐长路三女徐芸昭,年十四。” 户部左侍郎?安拂夏立即精神起来,瞧着那上前的女子,她的五官都很普通,但组合在脸上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眼波流转更似海水波澜,让人沉醉。 “民女徐芸昭,拜见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见过封美人和安才人。” 贤妃微一挑眉,瞥了眼皇后,见她未曾说什么,眼中当即闪过欣喜,“妹妹声音真是好听,皇后娘娘,不若就留下吧。” 贤妃亲自开口,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方才她的一番讨好吗,细想想,安拂夏念及,徐家与童家自祖上便有姻亲,到如今这一代应该还有些许渊源,毕竟两位家主都在中枢。 “既是贤妃妹妹开口,本宫又怎会拒绝。”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杨总管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下了,好歹是留下人了,当即高声道,“赐香囊,留用!” 徐芸昭欢喜得不行,笑着接过香囊便恭谨地走了出去。 “刑部员外郎曲闽殇二女曲环儿,年十七。” 杨总管的高声尚未落下,最左侧的那名女子便站了出来,安拂夏见她面颊嫩白如婴儿,那张脸一笑开便如海棠绽放时高贵甜美,论岁数她比自己要大,但只看脸,总觉得她只有十二三岁,尚未长开的模样。 “民女曲环儿拜见皇后娘娘,见过贤妃娘娘,给封美人和安才人问好。” 这声儿是很好听,如拨动古筝琴弦,清澈又带着媚意,但安拂夏瞧见,贤妃的神色却不如徐芸昭拜见时那般好了,倒是皇后娘娘的眉眼较刚才舒展开了,问她,“你是曲家的人,你家三哥哥今年中了进士及第,你与他?” 前世是程岳阳中了,原来今世,是曲家三公子顶替了这个位子。 “民女与三哥哥是同母的亲兄妹。” 曲环儿的应答十分得体,皇后娘娘也更开怀了,“留用吧。”说着又沉吟一下,道,“杨总管,让她住到曲水流觞的西殿去,不必回原处了。” 在场人都有些诧异,贤妃更是直接出声儿表示,“皇后娘娘,曲水流觞可是先帝专门为曲贵妃所造之处,端容华贵又那般宽敞,怎能让一个新入宫的,还未有封号的家人子住在那儿,这封赏,也太过了吧。” “本宫是皇后,自然由本宫说了算。”这是安拂夏入宫以来,首次见皇后娘娘如此强硬,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若是贤妃有异议,大可以去跟圣上告状,只要圣上不同意,本宫也不会强求。” 宫里人人都知道,自王府起,圣上就不会插手皇后娘娘的决定,入了宫与皇后更是从未发生意见不合。 安拂夏略略瞧了眼贤妃,见她虽很是不甘地坐了回去,但到底没有其他的言语,只怕她也知道,举凡是皇后的决定,即便不在后宫,而在前朝,陛下也是无有不应,又岂会为了一个新进宫的家人子的住处,坏了这个习惯。 事实上莫说如今,哪怕前世也是如此,这也是安拂夏决定投靠皇后的原因之一。哪怕贤妃家势再盛,陛下再喜欢她,也不可能与皇后相比。更何况这几日观察下来,以贤妃的性子,陛下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还很难说。 曲环儿得了这么多好,笑得合不拢嘴地走出了殿门,虽努力未发出声儿,行步移走之间也合体,但安拂夏瞧着贤妃愤怒地看着她离去,不免轻叹。 只怕这位日后,是要成为贤妃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尚书左丞顾原独女顾兰溪,年十五。” 待杨总管说完,最右侧的那位姑娘才缓缓上前,她神采飞扬,凤眸中唯有自信与孤傲,她的脸很美,似安拂夏见过的一种花枝绽开随风动时,便如绝世美人翩翩起舞的花儿,曼珠沙华。整个人洋溢的那种阳光贵气,即便在世家之中也是难见。 “民女顾兰溪,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见过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安泰。”话儿就到此,她并未接着给封美人与安拂夏施礼,封美人当即便蹙了眉,“顾兰溪,你才刚入宫,便如此不守礼数了?!” 安拂夏倒是一字未说。 “美人姐姐,你这话儿可说错了,兰溪自小便有先帝赐封的‘独世美人’之名,我的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凝华郡主,虽是将军之女受封,但正正经经入了皇室叠册,我的父亲又是尚书左丞,当朝丞相的副手,论宗亲名分,您未必有我高贵。” 一句话儿噎得封美人缓不过气儿来,贤妃则暗自窃笑,而安拂夏望着这位如孔雀般的顾兰溪,眼神幽深。 “好了,不过一个虚礼,何必计较呢。”皇后和稀泥,“兰溪姑娘生得也好,留下吧。” 杨总管刚要高喊却又被顾兰溪夺了开头,“皇后娘娘,民女恳求与那曲家姑娘一样,住在曲水流觞。” 皇后微愣,“为何?” “我与曲家姑娘入宫后便同住,十分和睦,这宫中太大,若无个称心的帮手民女实在难安。”她说话时确实很诚恳,但安拂夏听着,怎么觉得不大对呢。但这个要求并不难,皇后便同意了。 人走出去时,是那般不卑不亢,背也挺得十分直,仿佛今日之事发生得理所当然一般。杨总管还欲宣读,这次却是被皇后打断,“不必了,圣上与本宫说过,若是没有太过绝色之人,此次选三人便好,如今西南旱灾,宫里不宜大肆选妃而导致开销过大。” “诺。” 瞧完了这些家人子,安拂夏与贤妃她们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理由,纷纷起身告辞,离开平阳宫时,安拂夏还在想今日这被选中的三人,全都是贪腐大案册子之上的名字,这册子是她亲手誊抄原册后,再将原册交给圣上的,她绝不会认错。 “梅枝,你跟随离开的家人子,拿着我的牌子一道儿出宫,回家予四妹妹递个口信儿。”她在梅枝耳旁说了些许,梅枝应下后立即朝宫外跑去。 太不对劲了,她必须要了解宫外如今是何情形,否则她决不能安心。 第22章 第 22 章 一连过去十数日,这些时日圣上陆续来了几趟,都是听个歌儿或者下棋便走,偶尔安拂夏也会做些糕点给圣上吃,圣上心生欢喜便着人送了个猫儿过来,是狸花,远看似老虎一般,可爱又霸气。 闲来无聊,安拂夏也会动身习舞,皇后娘娘予她一本自个儿在闺中时学过的舞姿记录册子,有许多颇难的舞艺都在上面,累了便坐下来逗猫,倒是颇有意趣。先头予皇后娘娘说了要寻主谋后,也没些声响儿,梅枝也未得到宫外的一点儿消息,这些许事,犹如停滞了一般。 “才人,顾美人房里的钱公公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顾美人便是顾兰溪,平阳宫觐见当夜圣上便去了她的宫中,出来时她便被封为了美人,其余二人,曲家和徐家的皆封作才人。顾美人后来拜见皇后娘娘时对安拂夏便多有不敬,好在安拂夏不喜欢计较这些,言语之中也多有高抬于她,几番下来,两人的关系倒算是缓和了不少。 不过半夏和柳絮都不是很喜欢她,梅枝也不爱提,便连乞巧她们这几个,时常也是躲着她走,所以举凡有宫人来报信说她来了,声中便多有烦躁与不耐。 “知道了,我这便动身。”好在虽到了午睡的时辰,但安拂夏尚未歇下,所以也不需梳妆,只要将身上那件沾了汗水的衣物脱了置换一套便可。 钱公公来时说顾美人请她过去打柳叶牌,原以为只是寻常事,可当入了殿内瞧见顾美人的两位贴身侍女云悦和云亭皆跪在台下低声哭诉时,她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顾美人坐在主位,她略略福了福身,“顾妹妹好。”安拂夏不想施大礼,除了身上懒惰,最关键的素日顾美人也不是计较礼数的人,料想今日也没有这个心思。 果然顾美人只是摆了摆手,安拂夏坐到曲才人身侧时于她笑意见礼,回首才发觉,原来徐才人也在此处,“徐妹妹也是被顾妹妹叫来打柳叶牌的吗。”这曲水流觞,可真是热闹。 徐才人回,“是啊,昨日与顾美人下了一场棋,意犹未尽,回去的路上碰到了陛下,聊了几句竟得到了些许赏赐。这曲水流觞地气好,陛下常来,所以今日顾妹妹再唤人叫我,我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她说话时语气轻快,但顾美人落声就显得很寒了,“你们两个,到底想清楚了没有,若是不肯说,我就把你们送到司正司挨板子,再送到掖庭局做苦役!” “美人不要啊!”云悦开始喊声求饶,她身边的云亭不住地颤抖着身子,一句话儿也说出不来,再抬头瞧见顾美人那张怒意横生的脸,她道,“奴婢,奴婢只是收了傅掌珍的钱,听她办事,偷换了美人近日来用的些许首饰,拿出去变卖。但是,但是那十脉枝叶究竟如何到美人近日所用的桂花红枣汤之中,奴婢真的不清楚啊!” 十脉枝叶四个字,顿时令安拂夏精神起来,她凑到曲才人耳畔,问,“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曲才人低声回道,“顾姐姐遣人去唤二位姊妹后,想要换些首饰,打开首饰盒才发现,里边儿有些首饰的重量不大对,看起来不似纯金的。她家常年富贵,见惯了首饰,便唤了尚珍局的人拿下去核查,许尚珍听闻有此事,亲自过来,发觉确有问题,便将首饰带了回去。顾姐姐觉得,这件事儿定然与她身边人有关,便将身边之人全数搜身,包括宫女的隔间也都搜过一遍,最终在云悦和云亭所居之处,找到了自己用过的首饰。” “原来如此。”安拂夏再问道,“那十脉枝叶呢。” “那是早先的事儿了。”曲才人再度放低了声音,“前些日子顾姐姐觉着身子太凉,便唤了尚药局的医女过来看,结果那医女说她一直在吃些过度寒凉之物,顾姐姐素来不喜爱这些玩意儿,觉得其中有蹊跷,当即未曾发落。后来,在她爱喝的桂花红枣汤中,找到了十脉枝叶。这本不是属于此汤的药材,尚药局的人确认过了,十脉枝叶属性寒凉,吃多了会导致女子身体大损,甚至引发寒症。顾姐姐在房中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内奸,今日寻到了偷首饰的,一并发作了。” “可是云悦和云亭,不是顾美人从家中带来的吗。” 安拂夏说的也正是曲才人不解之处,“对啊,所以顾姐姐才这般大发雷霆呢。” 这头安拂夏刚知晓,那头顾美人也不想再与她们纠缠,言,“来人,把她们带到司正司。” “诺!” 后边儿的宫人直接就要上来将人拉走,云悦与云亭当即开始哭喊求饶,直至在要被拖出门子的最后那一刻,云亭忽然道,“美人,我知道十脉枝叶是怎么回事!” 宫人在顾美人的示意下把人放了下来,云悦瞧了眼云亭,似想警告她,可云亭却不为所动,“那些首饰也不是我们要拿出去变卖的,而是贤妃娘娘说,这些事儿总需要有人顶上,顾美人家底深厚,只要,只要曲水流觞这次卖出去赈济灾民的银两数量,高过毓秀殿,就能给我们在宫外的家人一大笔钱财和几套房屋田产。” 说着她还跪叩在地,实打实的声响,再抬起头时那眉眼之间已经有了血洞,“美人饶我们一条命,若是去了掖庭,贤妃娘娘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顾美人并没有理会她的这些说辞,而是直接将人带到了平阳宫,因我三人正好在场,顾美人说希望我们也跟着,一起去做个见证。 到了平阳宫时,皇后早早地得到消息坐在正殿凤椅之上,而贤妃则坐在她的下首,顾美人一马当前怒气冲冲地进来,我三人则在后面,问完皇后安之后本要给贤妃施礼,她虽不情愿但也是无可奈何,还是这般做了。 “顾妹妹这是怎么了,瞧着本宫似看仇人一般。” 贤妃一开口顾美人的怒火就上来了,“贤妃姐姐先听听我这两位侍女的说辞,若是有半点儿不对,还请指正。” 可对着贤妃,她们一时之间竟又说不出话儿来了,顾美人冷笑,道,“无妨,曲才人、徐才人和安才人方才也将你们说的听了完整,你们不说,就让她们来说。” 安拂夏三人对视一眼,原来让他们过来是这个意思,皇后看见了她,便道,“安才人,那你来说吧。” 安拂夏将原委缓缓道来,贤妃当即怒斥,“胡扯!本宫这段日子身体好得很,不过吃些补药调养月期的经血不足,岂会用到十脉枝叶。这宫里的药材都要从医药库提取,是否有记录,皇后娘娘一查便知。” 皇后对着福宁吩咐道,“去医药库查实这些日子宫中谁调用过十脉枝叶,还有去一趟尚宫局、尚药局和尚珍局,把霍尚宫、田奉御和许尚珍一并寻来,。” “诺。” 福宁疾步而去,堂下云悦和云亭也抖着身子,皇后瞧了她二人一眼,道,“所有的侍女入宫之后,都会有相应的身份叠册,你们的家人在外受谁蛊惑,本宫不管,但如今只要本宫一声令下,无论天涯海角,你们的家人都跑不了。” “娘娘。”她二人当即大惊失色,而皇后又道,“但你们若是愿意将真相说出来,本宫自可保你家人无忧。”说着她瞥了眼贤妃。 云悦与云亭对视一眼,云悦尚犹豫不决,但云亭仿若下定了决心,忽而将上身直立起来,言道,“回禀皇后娘娘,是贤妃娘娘给我二人十脉枝叶,说只要在顾美人的汤药中下就行,这种药只会让人身体偏寒,如此一来就得不停地吃补药,以阳克阴,沉睡的时间便会更多。这样,就不可能发现我二人将首饰偷换出去了。” “贤妃为什么要让你们偷盗顾美人的首饰?” 既然云亭已经开口,事儿不可挽回,云悦便接下了皇后的问话,道,“因为贤妃娘娘变卖了圣上赏赐的三株千年血参,其中有一株是残缺不全的,千年血参在市面上有价无市,来人均以万金收购,如此一来毓秀殿报上去支援灾区的数目过大,必定惹人眼球,为了缓解此番事态,贤妃娘娘不得不抬高其余宫内的支援数目,以求鱼目混珠。” “可是....”徐才人觉得不对,“即便顾美人家势鼎盛,但若只有她一宫的数目过高,不是也很奇怪吗。“ “所以。”云悦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贤妃娘娘其实在各宫都安排了人手,只是有些人发现了,有些人没发现。” “胡说八道!”贤妃怒极,道,“本宫即便位居妃位,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可以插手那么多嫔妃的宫殿,在这后宫只手遮天!你们二人,定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说着她瞧了皇后一眼,再言,“以此来污蔑本宫的!”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云悦道,“后宫妃嫔的所有赏赐及穿戴物,都登记在尚宫局,大多都出自尚珍局之手,只要皇后娘娘将霍尚宫和许尚珍一并叫来,找齐人手点算各宫的财物,就会知道奴婢所说是否属实。” 与此同时福宁带着霍尚宫、许尚珍和田奉御回来了,三人正要见礼,皇后道,“免了。田奉御,本宫问你,顾美人说你们尚药局的医女告诉她,她是因服食了过多的十脉枝叶而导致身体偏寒,此事是否属实。” 田奉御很确定,“回娘娘,此事属实,那日是臣刚提拔的一个医女去的,她做事谨慎,回来之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过微臣。” “许尚珍,本宫问你,顾美人说今日你们去曲水流觞,发觉她少了不少首饰,是否属实。又都少了哪些东西,价值几何?” 许尚珍将后头侍女捧着的那册子拿过来,言道,“回禀皇后娘娘,这示珍册记录着各宫所有的首饰,今日顾美人派人来之时,微臣已经去查实过了,少了一些陛下赏赐的金银古玩,还有前些时日尚珍局为顾美人打造的一个乞巧琉璃三彩屏风,另有数十发钗不计,算下来约莫四五千金,替换者虽然手艺不错,但是其所打造的材料只是描金画彩的粗陋之物,没有价值。” 贤妃冷笑,“即便顾美人房中真的丢了东西,也不能证明是本宫派人做的,这云悦和云亭都是顾美人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侍婢,未曾不可能是顾美人亦或她身后之人派人指使,陷害本宫。” “贤妃不必着急。”皇后言道,“霍尚宫,你带着许尚珍去各宫一一查看她们眼下留存的金银宝器,核对账目,看是否有丢失之物。田奉御,你跟本宫还有众位嫔妃一起,去一趟毓秀殿,本宫倒要看看,毓秀殿中究竟有没有十脉枝叶。” 皇后的车马打头阵,其余妃嫔的车马在后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毓秀殿。毓秀殿坐落在宫中的西侧,冬暖夏凉,地气虽没有那么足,却是宜居的地方,它身后就是十里廊亭,这廊亭连着宫内好几处花园儿,来往闲趣十分方便。 一进门便瞧见两处引溪水而入的荷花池,石桥上镶着玉珏,在阳光的投射下流光溢彩,颇为华丽。这殿不大,两起两进的院落,但那主殿前却又长廊,下面便是草木花丛,桥楼间散着花草清香,走过之间都让人心旷神怡。 皇后未入殿中,只站在石桥之上,其余人自然也止住了脚步。安拂夏远望去,那殿内好似透着金光,看来多数摆设都是金银,定是华贵无比。 “娘娘,找到了!”田奉御指着那桥楼花丛间的杂草,将其中的一株草拿在手中,摆给众人瞧,言道,“十脉枝叶与普通的草形极为相似,不过在那草根之处却有形如四叶的花瓣盛开,这些花瓣虽小,但正是它们汲取了这天地间的寒气,才得以让十脉枝叶变得与众不同。” 贤妃蹙眉,坚定地道,“这花草枝叶在本宫入这毓秀殿前已是如此,本宫从来不知这东西由何而来,更不知它就是十脉枝叶,皇后娘娘,无凭无据,可不能冤枉了臣妾。” “眼下就在毓秀殿找到了十脉枝叶,怎么就算无凭无据了。”顾美人冷冷地说,“贤妃娘娘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就算在殿中找到了实证,都能厚着脸皮说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你!”贤妃跪了下来,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妾真的不知道十脉枝叶为何会在此,这件事真的与臣妾无关。” 皇后很是为难的样子,言,“贤妃,本宫也不愿意相信此事与你有关,但眼下证据摆在面前,本宫不能视而不见。这样吧,传本宫口谕,贤妃禁足封锁毓秀殿,让赵司正严审毓秀殿的宫人,三日为期,若是审不出什么,那贤妃便无罪,若是查到了真相,那本宫再行处置!” 说着皇后便要离去,贤妃却在此时站了起来,厉声道,“皇后娘娘,我的父亲可是朝中三品大员,身在中枢,我的兄长姊妹们,要么嫁于皇亲国戚,要么在西北军中担任要职,那戍边的程都督最信任的副将,便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兄长。您若是这般审案,那我只能去信,让我的父亲兄长,在朝廷上为本宫喊冤了!” 皇后怒极反笑,“本宫自圣上做亲王的时候就伴在身侧,你的父亲是三品,本宫的父亲是丞相,若怀疑本宫的处事手段,你大可将□□之事宣往前朝,但贤妃,莫怪本宫没提醒你,若是自掘坟墓,本宫也救不了你!” 第23章 第 23 章 今日是贤妃被禁足的第二日,当接到四妹妹亲手写的信件时,安拂夏才知道,不过一日半的功夫,这宫里宫外,贤妃偷盗皇家财物,谋害皇家子嗣的传闻已然人尽皆知,宫中秘闻传得如此之快,定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消息。 四妹妹的信中写道,曲家、徐家和顾家目前看来都并无异样,顾家一贯是长安鼎盛之家,昨日的家主寿宴往来庆贺之人基本都是高官显贵,就连皇后娘娘的母家都派了人去。 宋家的事情虽然遮掩得很好,但是历经十数日的打探,还是摸出了些许端倪,只是这真相与安拂夏所想的有些差距。宋大人是大禹为数不多的平妻之人,纵然他的两位妻子,一位从商,一位是贵妇,但原配自他昔年不受重视时就跟随,所以当年他亲口向先帝求情,要求给予原配平妻之位。 那时还传为长安的佳话。 那年大雪,两位平妻同时怀孕,整整十个月,二人均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宋婕妤的母亲因难产卧病在床。没了母亲的孩子在后宅几无立足之地,他们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为了让妹妹过得好,哥哥暗地里在外打了不少工,攒人脉,小小的年纪尝尽了人情冷暖。但即便如此,两兄妹却是乐在其中。直到那一日,宋大人的另一位妻子开始带着她哥哥出双入对,也是从那日开始,哥哥讨好那个人。 据传后来的妹妹一直窝在闺房之中,不愿见人。 直到那日那人寿宴,父亲遍请亲朋好友,有人提出想要见见妹妹,叙个家乡话儿,父亲便让人把妹妹请出来。当日那人与妹妹说了什么话儿不得而知,但之后,妹妹就变得远离哥哥。 不久前宋家大小姐有了身孕,是太仆寺卿大公子的孩子,宋大人和其妻子虽然不太喜欢这门婚事,但为了府中的名声和女儿的前程,不得不同意,而与此同时,先帝的礼遇贴送入宋家。 宋大人问也不问就填上了妹妹的名字,原本妹妹并不想嫁,可在此时发现自己信任多年的老仆,其实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她使计将人抓到陌生之地,层层追问下去,终于得到了真相。 当年母亲怀孕时本就因祖父生病而心绪不宁,那老仆时不时地在她耳边说些祖父病情之事,更让她焦躁忧虑。但母亲很关心自己怀中的孩子,所以也努力稳下心来,后来祖父病情稳定了,先前所做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于是有人便给这位老仆传信,让她下毒,毒药是血寒花,这种毒无色无味,只会慢慢地腐蚀女子的身体,吸收女子的血液,但只要量少,面儿上不会显现。 她们用药十分谨慎,每次都会给这老仆些许量,下在汤水之中,生产那日因血量过大,毒素全面发作,母亲因此而难产雪崩,再也没回来。 那位老仆还告诉我,其实母亲生的是三胞胎,另一位平妻抱走了最先的那位男胎,留下了剩余的两人,便是她和哥哥。而让她下毒之人,也是这位平妻。哥哥长大后偏爱女色,那位平妻不断地给他下套,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而此时,她的二哥哥因为生来体弱,病重而逝。 从知道真相的那刻起,她决定入宫。因为她没有权势,经年过去,那位老仆说的已没法儿证实,根本不能将家人入罪,甚至还会给她落一个以子告母的不孝之罪。 这信件很长,安拂夏看至第三页末,正好是四妹妹将宋家之事说完,在第四页,四妹妹还说,她偶然寻到了这位老仆才得到了真相,其余的她也不知晓,下毒之人就是那位平妻,但是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还叮嘱安拂夏在宫里一定要小心谨慎。 那位平妻固然心黑手狠,但难道宋婕妤的父亲,对此事就全不知情吗。两人同是平妻,同管内宅,另一位就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狸猫换太子吗。 安拂夏不信。还有,前世宋府明明是有嫡庶之争,作为妾室的文氏她也曾见过一面,为何到了如今却没有了,这中间必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程岳阳当初在这件事儿上也骗了我,可他为何要骗我呢。 “安姐姐,你在想什么?” 曲才人落下一张叶子牌,轻声问。安拂夏的心绪瞬间被拉回来,瞧了瞧场上和自己手中的牌,不好,要输了,抱歉道,“没事,只是想到毓秀殿之事,有些害怕罢了。” 提到此事顾美人的怒火儿也上来了,但她不愿意对着无辜的人发火,便受着说,“安姐姐不必忧心,害人者必受惩戒,圣上与皇后,不会放过贤妃的。” “不过已经审了快两日了,赵司正好像还没从贤妃的贴身侍女口中,审出什么来。”在观摩曲才人出牌的徐才人道。 封美人却道,“徐妹妹,你听差儿了,我方才来时还着人去司正司打探过,说那位叫青璃的婢女,已经吐口了,说贤妃娘娘确实着人让她们将千年血参卖出过,但并未着人在各宫偷盗插手,下毒一类事更是闻所未闻。”说着她忽而想起,问,“各位姊妹那日回去后,可曾在自己宫中找出什么遗漏?” 安拂夏最先接话,“未曾。”她早早就盯着新来的几人了,半夏他们都说她三人没动过首饰一类,尚珍局的人也来查过,没有遗漏。 徐才人和曲才人也是这番说法,但封美人却说,“那就奇怪了,我屋中倒是少了不少金银首饰,都是在王府的时候陛下就赏赐给我的,我着人报给皇后娘娘后,娘娘还赏了我不少价值相当的东西,以作补偿呢。” 安拂夏神色微顿,这瞬间仿佛有什么想法从脑中划过,她再问道,“封姐姐,你是说,你少的东西,都是王府时候陛下就赏赐的?!” “是啊,安妹妹怎么了。” 封美人话儿还未说完,安拂夏已急匆匆地起身,快速往外走了几步忽想起未施礼,便停下脚步回过神来,福个身道,“抱歉各位姊妹,我忽想起宫中还烧着补药,服药时辰快到了,这就告辞了。” 瞅着安拂夏如此急的离去,其余人面面相觑。 而坐上轿子的安拂夏,则觉得很不对劲,如果贤妃变卖千年血参是为了弥补自己宫内的亏空,那么为何只针对封美人和顾美人,是其余宫中她插不上手,还是这些物品不容易被查出来。 如果是后者,那么顾美人的是怎么查出来的,这两厢对比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见到安拂夏的时候,田奉御是有些吃惊的,“才人有什么吩咐,直接唤人将我们请到宫中就是了,何苦亲自来一趟呢。” “我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田奉御,还请奉御屏退左右。” 她如此郑重,田奉御也谨慎起来,将人全部打发出去后请进她日常办公的小屋之中,问道,“才人寻我有何事?” “田奉御身为尚药局的掌事,应该知道十脉枝叶和血寒花在何种情形下才得以存活吧。” 原是为了这么简单的事,田奉御放下心来,言道,“十脉枝叶远处看虽与草根无异,但其身上的寒性大多是吸食周边的寒气所至,所以许多十脉枝叶都会在寒气比较足的地方尚存,哪怕是土地之中。至于血寒花,则是在极北之地才有,莫说长安,只怕是西域都很少见。” 话儿刚落,她的手一顿,“才人的意思是说.....毓秀殿当日找到十脉枝叶这件事,有假?” “我并不是说你们找到的十脉枝叶是假的,而是说,有可能这个东西是被人移植过去的,在此之前,它并不存在于那个地方。” 田奉御越想越觉得安拂夏的话儿有理,“那岂不是说,真的冤枉了贤妃?” “倒也不必先下定论,田奉御,不知你有否将这件事儿告知皇后娘娘?” “尚未。那日事出紧急,微臣并未想起这个关窍,若非安才人此刻提醒,只怕微臣仍旧想不起这个关键。” “还有一个问题,田奉御觉得,宫中什么地方有可能养得起十脉枝叶呢?” 田奉御转念一想便想起了,“宫内没有,不过九仙门离长安西门近,从那儿出去不远处的小山坡因为背靠雪山,有个雪池,若是那个地方,定然有不少十脉枝叶的。” “我明白了。”安拂夏起身,道,“还请田奉御立即去趟平阳宫,将这件事告诉皇后娘娘。” “才人要去何处?” 田奉御的话儿落下时,安拂夏已背过身,她未停下脚步,言道,“去唤醒一个沉睡了许久的人。” 再次来到蓬莱殿,安拂夏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因宋婕妤昏睡许久,所以殿内的仆役们做事也不甚用心,踏入门内便能看到不少落叶,原先盛开的花儿因着许久未交水,已有些凋败。 “怎么会这样。”梅枝叹道,“宋婕妤只是生病,又不是被罚,这些人岂会如此懒惰。”自从入宫学规矩后,她便知道有多严苛,这要是被掖庭局的人发觉了上报上去,这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得去做苦役。 “安才人?” 熟悉的声音在安拂夏右侧响起,她转过身瞧见兮儿略讶异的面容,正要端着那水盆子行礼,安拂夏直接出声,“免了,你家娘娘呢。” 真的是来看自家主子的。兮儿顿时喜出望外,“安才人这边请。”踏入殿内的安拂夏不免点头,殿内与殿外截然不同,很是干净的模样,看来兮儿这个贴身侍婢还不错,做事利落也很忠心。 “你家娘娘有苏醒过吗?” 说着安拂夏坐到宋婕妤的床畔,见她面色红润,呼吸顺畅,没有半点儿病人的模样,便问。 可轻轻一问就惹得兮儿这小丫头哭了起来,“没有。事儿刚起头的时候,还有不少太医来看娘娘,陛下和各位娘娘也时常派人垂询,可刚过了几日外间就没了音讯。如今,只有皇后娘娘会派人过来问问,还有娘娘同乡的陈直长还愿意时不时地带着医女过来看看,开个药方子外,再也无人来了。那群婢女,从前娘娘对她们那般好,如今见着娘娘落难了,一个比一个懒惰,根本都使唤不动。奴婢人微言轻,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娘娘添麻烦,所以也没有回禀皇后娘娘。” 即便不回禀,皇后也不会真的不知道,只是,她在等宋婕妤醒来罢了。安拂夏抬眸见兮儿哭得两只眼圈儿都红了,安慰道,“好了没事,等会儿我就去回禀皇后,让她派人过来管管那群捧高踩低的小人,你先跟梅枝出去吧,我同你家娘娘有话儿要说。” 兮儿点头,随着梅枝出去,大门缓缓关上的那刻,安拂夏长叹,“宋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醒呢。” 躺在床上的宋婕妤睫毛微颤,但身子还是一动不动。 “你想要家里人为你的母亲偿命,可在你长大的那些年,你一味地躲避,对家里的人和事全不了解,让那个小人在你家里日益做大,直到你无力反击之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夺走了你的亲人,你的财产,你的地位,你的后半生还要掌控在她的手中。你觉得这都是你家人的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能争一争,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外边儿人都说宋大人清廉,或许吧,可能他是个好臣子,但他绝不是一个好父亲。否则他怎会为了攀附权贵新妻,而默许新妻夺走原配的儿子,默许家中人欺凌无母的儿女,默许新妻一步步地为儿子设下陷阱,直至把他的后半生都掌握在手中。你入宫,因为你绝望,父亲的纵容和主母的狠毒,让你看不到未来,可宋大人在朝中的人脉根深蒂固,那位平妻又是永安伯府嫡女,本就不是一桩贪腐案可以动。你的哥哥实乃趋炎附势之辈,他若想高升,就必定要保下这个家,那么,你如今所作的一切,又有何用。” “如若是我,哪怕是与虎谋皮,我也要找到她当初谋害我母亲的证据,将她告上公堂,以命抵命。又或者,用尽一切手段爬到至高处,用我手中的权势,以牙还牙。如今你已是婕妤,来日若有了妃位,这些岂不是唾手可得。” “还有你的父亲,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些事情,真的跟他没关系吗。他默许这么多,为的难道只是永安伯府的权势?” “你应该不认得我,我是陛下新封的安才人,就是因父亲贪污免职而家道中落,被陛下特旨允进宫的。说来你我并不相识,但我想,我这般说,你定然有点儿印象。曾经,我遇到过一个很可恶的人,他欺骗我的感情,背着我在外养外室,我不堪忍受最终选择了反击。其实我只是使了个离间计,最终,我得偿所愿了。” 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度沙哑的冷音,“他才是那个最小人。” 安拂夏偏头望去,宋婕妤醒了过来,那双葡萄眼虽有浑浊,但却闪着点点碎光,似是希望重燃,“当年我母亲为了他倾尽了一切,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他没有官职没有钱财时,是我母亲日日卖画儿和绣品,为他攒下了家业,让他可以进京赶考,可以疏通人脉,没想到一朝得势,他竟带回来一位妻子。他为我母亲争取平妻的时候,说尽了情话得到了整个长安的盛赞,也因此有了最好的名声。可只有我母亲身边的老仆才知道,那些年在家中我母亲徒有虚名,实则无权无势,整日做什么都要看他人的脸色。” 说着她看向我,“你既然查到了这些,那么,我那哥哥的身份你应该也多少猜出来了吧。” 眼前之人眸中悲戚,安拂夏放轻了语调,“我只是怀疑,一个人的性情不可能变得那么快,所以在那平妻身畔的很可能不是你的亲哥哥。” “调包这种事,她总是做得十分熟练。”宋婕妤冷笑,“我也不知她从哪儿找来一个身形与哥哥如此相像之人,那人带着人皮面具,日日走在人前,竟无人发觉。直到那日宴会,母亲的好友告知于我,说昔年母亲生产时她也在侧,哥哥的后脖颈有个蝴蝶胎记,可她方才没看见,是不是被遮盖了,我也不会心生怀疑。” “那你就不担忧你亲哥哥的去向吗?” “我查了。”说起这个,宋婕妤眼中不自觉泛起泪光,“他,死在了离长安数百里外的树林之中,我找到他时,已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认得出来,他是我的哥哥,他手中还握着我给他绣的荷包,少时爬树我哥哥跌伤了手腕,旧伤还在,那胎记也是一模一样。我在家中闹过,请示过父亲,可父亲不愿意去调查,说我得了癔症,若非此时礼遇贴送来了,只怕如今我就不在这宫中了。” 她望向我,很是不解,“安才人,算起来,这是我与你的第一次会面,我不明白你初入宫为何会帮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安拂夏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我怀疑,娘娘中毒之事和宋家的事件,与我先前说的那可恶之人,程岳阳及其背后的人,有瓜葛。” “你说什么?中毒?” 第24章 第 24 章 宋婕妤惊诧的模样落入安拂夏的眼中,她心中顿时疑窦又起,“怎么,娘娘不知道?” “你,是如何猜测我要做什么的?” 她说话时的迟疑更甚,安拂夏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她所想似乎有所差距,便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我让家中人去查了宋府的前尘往事,猜想大约是你设计让宋家牵涉贪腐案,满门落狱,但又怕陛下查实后免去其罪责,这才屡屡长跪不起,逼得圣上非得杀他们不可。而你所为的,便是那日兮儿去掖庭祭拜的那人,你的母亲文氏。” “那下毒,又是什么事?” 瞧宋婕妤眉眼舒展开来,看来自己猜测的跟她所想的大差不差,便将这些日子宫内的变故和盘托出,可她听完之后忽而悲切道,“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没有了?!” “是啊。”安拂夏大惊,“难道,你不知道?!”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她眼见宋婕妤的神情,从极度的伤心落泪,哭喊都不敢发出声音,到忽得冷静下来,言,“不,这中毒一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安拂夏思维中的迷雾顿时散去,她追问,“真的吗,难道你没有吃下茯宁丸?”她记得当日几位会医之人都曾说过,茯宁丸、千年血参、十脉枝叶其实都是补物,只是是药三分毒,若是用得不当便会引人中毒。 果然宋婕妤点头,言道,“事已至此,你本就知道了这许多,那么我告诉你也无妨。我与田奉御本是同乡,那日她给我递了信,说陛下着意杀鸡儆猴,挑些许长安世家做起头的,来作为贪腐大案的结尾,以此给所有的朝臣一个警戒,我立马就想起了自己的计划。我允了田奉御一笔十分丰厚的财产,包括洛阳的不少屋宅和铺子,让她帮我做云子丸,这种药吃了可以让人昏睡至少七天,但不会对身体造成比较大的伤害,唯一便是做起来很困难。待我长跪后会激怒我那大哥,他是个很粗鄙的人,必定会对我做些什么,我便可以假意晕倒。” 说着她哭笑着,泪又落了下来,“陛下最是无法容忍后宫与前朝牵涉过多,更不能容忍世家贪腐至盛,宋家两样尽占,我只要求情他们就必无活路。只是我没想到,我的孩子因此而死,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晚点儿再实施这个计划,或许,这一切就不会无法挽回。” 安拂夏瞧她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一时也是沉默,脑中不自觉地划过当日欣美人被罚的种种场景,田奉御诊治并未说她中毒,就连许太医后来诊治,也没有查出中毒的迹象。莫直长却言之凿凿她与茯宁丸有关,很像中毒,随后便是辛修容与封美人登场,一唱一和。 那日欣美人说,莫直长曾被辛修容扶持过,那么如果是辛修容和莫直长联手,先害宋婕妤,再想办法将当年之事牵扯而出,倒也合情合理。可如果宋婕妤本就没有中毒,那莫直长为何会如此肯定,除非她有内应,是这个内应告诉她,宋婕妤已经服下了茯宁丸。 那日辛修容说,未掺杂千年血参的茯宁丸无毒,而掺杂了千年血参的茯宁丸是有毒的,那么如果按照安拂夏此刻的猜想,这颗有毒的茯宁丸,或许也是辛修容一人的手笔。 想通了,大部分都想通了。 安拂夏用手缓缓拍着宋婕妤的后背,试图抚平她的情绪,并柔声言道,“宋姐姐,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悲伤,而是想想,到底是谁害了你的孩子。” 宋婕妤一下便停住了哭泣,回头瞧她,听她说,“如果你没有吃下茯宁丸,那么当日辛修容对欣美人的指控,除却昔年之事,有大半都是不成立的。可是你的孩子还是死了,这说明,你要么仍然受到了此毒的侵袭,要么服食了别的无法查出来的毒物。” 她说的对。宋婕妤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言道,“会不会,会不会是田奉御背叛了我,将这些事儿告诉了辛修容她们,所以被她们利用了。亦或是,欣美人知道了,以往常手段下手?” “若是田奉御背叛了宋姐姐,那么当日她为宋姐姐诊治之时,不会没发现异样,否则一个不小心,欣美人被处置之时,岂非自己也被拖下水?” 对啊。依照安拂夏先前的讲述,田奉御当日并未站在辛修容那一边,如果她与辛修容早已联手,那么由她这个尚药局奉御起头,岂不比一个小小的莫直长更有信服力,更何况,当时的她还得到了宋婕妤的信任,要下手,不是更容易不留痕迹吗。 “那难道.....”宋婕妤不愿意承认,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了,“是她?” 更深露重,漫长的宫道儿上除了来往巡视的侍卫和些许仍再倒夜香的宫人,几乎无人行走。可右侧角落之中,却有一人,身披黑衣大氅,以急速穿过数道宫墙小道儿,来到了九仙门的隐蔽角落处。 那里早早地等着一个太监,见她来了,也是心喜,待那人凑近他立即问,“事儿办得如何了,大夫人可等着信儿呢。” “办好了。”说着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又凑过去低声儿道,“今日安才人突然过来了,她走之前我去看了一眼,她还没醒,但日后可保不住,你同大夫人说一声,快点儿安排把我送出去,多待在这里一日,我都不安心。” “只怕你们是出不去了!” 一道熟悉的寒声响起,那披着黑衣大氅的人与太监均是大惊,正要预备逃窜之时,周围忽然冒起几个火把,当周围一亮,二人这才发觉前后左右都有侍卫,左侍卫前头站着安拂夏和宋婕妤,而她们对面,也就是右侍卫前头,居然是皇后。 安拂夏和宋婕妤也惊了,正要行礼,却见皇后做出了噤声的指示,当即便罢了。 前方的侍卫也举着火把,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缓缓从侍卫分开的道儿中,行步而出,“本宫隐忍数日,就是为了等这一夜,没想到,还真让皇后说准了。” 是贤妃! 贤妃根本不似被禁足过的人,她身上的衣裙依然与安拂夏昔日去平阳宫初见之时一样,华贵优雅,桃花眼中此刻是傲然得意,开心满怀,与当日在毓秀殿跪求时的面目完全不同。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皇后娘娘处理吧,臣妾累了,就先回宫休息了。” 皇后轻声‘嗯’了一声,似是不大介意贤妃的失礼,只同身后的侍从道,“把人压回平阳宫候审!” “是!” 安拂夏与宋婕妤对视一眼,一同上前问道,“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日你二人准时过来请安,自然会知晓真相。”说着皇后略带欣慰地瞧安拂夏,言,“安才人,你比本宫想的要聪明。” 第二日清晨,安拂夏早早地装扮好自己,上轿子前往平阳宫。与她二人不同的是,本在梳妆的辛修容听完贴身太监饼子的汇报后,沉默良久才问,“再往宫外去给她递消息,是否可行?” 饼子的面色极为慌乱,听自家娘娘这样说,当即跪下来,“娘娘,皇后娘娘让南衙禁军严查出行人口,金吾卫的人也在其内,咱们的人,出不去了。现在怎么办,皇后娘娘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我们的,皇上若是迁怒辛家。” “慌什么!”辛修容冷斥道,“我辛家纵然如今只是兵部尚书,但先朝在西南时也是独掌安州边境的领兵大将,若非先帝召我父回京之时,让他交了兵权,我们岂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不过即便如此,安州边境的王都督,此时也不过是我们的棋子,大哥娶了他的独女,眼下他手握十万重兵,陛下初登位,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饼子抬头,见自家娘娘与往常不同,不再摸那些让面色过白的脂粉,而是将满面涂抹得如未生病之人一般面颊红润,她要站起饼子赶忙去扶,虽手上传来大力,他也需付出不少力才能让她堪堪站稳,可瞧着她神情竟如出入宫那般,娇嫩冷峻,似昂首的飞鹤,他默了。 “走,去平阳宫。” 踏入这平阳宫,辛修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许不同,进了内里瞧见往日的个位姊妹如今都正襟危坐,肃穆地望着她,她便知事情如她想的一般,只怕还要更糟。前头望去正跪着的人背影,应该便是那人。 “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免了。” “辛修容你上前来,认识此人吗?” 辛修容缓步前去,待走到那人面前瞧见她面容时,略略讶异,“这不是宋妹妹的贴身侍女,兮儿吗,这是怎么了。宋妹妹如今还卧病在床,需你贴身照顾着,你就这样出来了,那宋妹妹如何办?” “宋婕妤的安危,辛修容还是不必惦记了。”贤妃悠然地抿了口茶,冷冷地看着她如今尚算冷静的面容,道,“她昨日已经醒过来了,安妹妹去看过,没有半点儿异样,今早太医也去瞧过了,说她的身子这段日子折腾得够呛,需要好好休息,所以今日没来。” 安拂夏接下了贤妃的话头,“我已经将梅枝留下照顾宋姐姐了,皇后娘娘也将红玫派了过去,这里的事,之后我会亲自跟她说的。”说着她话锋一转,带了些许寒意,“辛姐姐还是听听兮儿接下来要说的事儿吧,这才是你应该关心的。” 辛修容沉默。 而经过一夜的审问,兮儿已经面若土灰,“奴婢自小虽长在宋家,但因文娘子去世,小姐也愈发不得重视,身边的奴婢在家中也是寸步难行。十岁那年,我因机缘巧合结识了辛家二公子身边的小厮,也因此认识了辛家二公子,我俩很投缘,经常有书信往来。可就在小姐及笄的前一年,这书信被宋家大夫人发现,她威胁我,若是不听从她的话儿去做,就将我发卖出去。” “我派人去求辛家二公子,他与我说,辛家与宋家之间有交易,若我愿意听从宋家大夫人的话儿去做,事成之后,便将我纳为侍妾。娘亲与我都是宋家的家生子,她本也是伺候小姐的,同一年重病被挪了出去,我问了她的意见,她不同意,我本也是徘徊的,却没想到就在我询问之后的那个深夜,她莫名其妙地去世了。我暗地里寻过大夫,大夫说,她是被毒死的。可我应该求谁呢,想来想去,小姐在家中要个什么东西尚且做不到,我这种奴婢,微若尘埃。” “两年前三公子出门游玩,去了落金河的游艇之上,谁料三公子再也没能回来。那天,小姐正好跟着老爷去山上祈福,家里只有大夫人、大公子跟二小姐在,大夫人听闻此事根本没有去寻人,而是要求所有人包括我,都将此事瞒下来。我也不知道大夫人从哪儿找到一个替代品,身形居然跟三公子如此相似,她着人打造了人皮面具,那人日日都带着。” “小姐因为娘家好友告密知道了这件事,可她找不到机会捅破,也没有证据,便暗地里搜集老爷贪污的罪证。我奉大夫人的命令,给了假的账本,以作为日后攀诬小姐的证据。两日后,小姐进了王府。这些事一直埋在我心里,我不敢对人说,从那以后,大夫人他们没再找过我。陛下尚是秦王时,原本是要放一批府内的宫人出去的,我也在名单之内,可没想到没多久,先帝去世,陛下登位。” “这一切就如梦幻泡影,又消失了。小姐跟我说我不能走,她在宫内没有可信的人,身边之人她一个都不可信,只能相信我。可她没想到,她的那些所谓的暗桩计划,其实早就由我一字不差儿地透露给了大夫人,计划发作之时,大夫人命令我将云子丸偷换成她们早早就制作好的茯宁丸,后来的一切,你们都知道了。” 贤妃明白了,“所以,宋婕妤只是跟田奉御说好了,用云子丸让自己晕过去,云子丸无毒无害,也不会对胎儿造成损害,只是让人修养的时间长一些,这样她就不必面对来自亲友的恳求。而你们则是掐准了这个时机,将她的孩子害至流产,对么。” “对。”兮儿闭上眼又睁开,安拂夏瞧她的神情,多少能感受到她的绝望,而她接着说道,“辛修容是在事后才联络上我的,她给了我不少金银财宝,说是她二哥哥给的。过几日她会请求圣上和皇后放一批宫人出宫,我,也在名单之内。因为我对这个计划的贡献很大,所以出去之后,我便是辛家二公子的妻子。” “荒唐!”辛修容怒斥道,“本宫的二哥哥,他可是金科及第,如今的中书舍人,本宫身在修容之位,居三品,你可知道攀扯皇妃和朝廷命官是何罪!” “我有证据。”兮儿站起来,她直视着辛修容,毫不惧怕,“你名下的云纹雀麟发冠应该被你带进宫了吧,这不是陛下送的,而是你某年生辰,辛二公子专门从西南给你带回来的。那时西南涝灾,辛二公子居然还能给你带回这种无上至宝。至于他,我的房中有许多书信,都是他亲笔所写,岂能赖得掉。现在,你还想说我胡乱攀扯吗。” 见辛修容还想开口,兮儿转而直视皇后,“若是娘娘还不信,大可派人严审修容娘娘身边的影霜和影雪,这些事情,她们知道得只会更多!” 话音落,安拂夏便瞧辛修容身后的两个宫女慌忙地跪在地上,即便她们不言语,许多事情也足以下定论了。 “来人!将毓秀殿上上下下,均带入司正司候审,告诉赵司正,三日内本宫必须得到答案。还有,此事任何人不得声张,本宫若是在宫外听到一丝风声,便那司正司上下是问!” “诺!” 侍卫将人拖出去之时,两位宫女求饶之声在平阳宫响起,然不过一会儿便让侍卫用早已藏在怀中的棉布堵住了嘴,一下就清净了。 辛修容面色仍然很平静,兮儿则如释重负一般,跪伏在地道,“皇后娘娘应允奴婢,保奴婢一条命,还希望娘娘不要食言。” “本宫说过的话,时刻都算数。” 第25章 第 25 章 皇后罚兮儿做五年苦役后逐出宫,她被带走后,侍从很有眼色地关上门,皇后抬眼看向一眼不发的辛修容,问道,“在王府的那些年,本宫和圣上自问都对你很好,你为什么要如此毒害皇嗣?!” 辛修容冷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很可笑的事情,“是吗,那么圣上和你,又为何要在我的药中下了如此大量的红花,导致我多年不孕。” 她的话儿很轻,却如巨大的石子落海一般掀起巨大的浪花儿,整个殿内的人都惊了起来,皇后尚未说话,贤妃却怒斥道,“你是听何人挑唆,圣上登位时满朝臣的武将已有半数是他旧部,听其号令,即便你们辛家与西南的王都督结亲,又如何能动摇得了他的位置,他何必要致你不孕以保政权?!” 皇后不语,只是望着辛修容的眼神渐渐发冷,只从安拂夏入宫后,一直觉得皇后是和善□□之人,还未曾见过她如此有压迫性的神色。 “贤妃,我竟不知你与皇后如此熟悉。”辛修容冷笑道,“这宫里住久了,人人都会做戏了,若是早知道你们家与皇后之间,不过是假作不合,我根本不会行此险计。” “你背后,是何人?!” 辛修容抬眼望向皇后,哭笑起来,“当年我入王府,本也是单纯善良的人,直到那一日有孕,虽然欣美人下手了,但我身边的医女还是早早察觉到那茯宁丸的异样,所以我并未吃下陛下赏赐的千年血参。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我的孩子,却没想到当夜的糕点中,掺入了大量的红花。” “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辛修容跪坐于底,泪不停地从眼眶奔涌而出,“我把所有的恨都算到了辛修容的头上,直到那日,乘风告诉我,是陛下命她从医药库中拿取了大量的红花,将这些东西不知不觉地掺入到我的糕点之中,其实那日我吃下的不过是少量,只是积毒太深,根本无药可治。” “从前你的贴身侍女乘风吗。” “是。” “皇后,你还记得昔年在王府,我哭求让你和陛下处置欣美人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皇后仍是沉默,辛修容直接将这沉默当做了默认,怒火一下就蹿了上来,“你说,你和陛下有充足的证据可以确认她是无辜的,所以她才会一直被保到数日之前。王府时,她不过是个通房,入了宫,她却一跃成为美人,虽品级不及,但荣宠和赏赐比那些曾经侍奉先帝而只被赠与夫人名号的人还要尊贵,凭什么?!我眼中,她只是个奴婢,有心要害我的孩子,命都该被夺去,可如今她日日在皇宫晃荡,哪怕我佯装病重不出门,我也能听到她那令人憎恶的声音。” “三年前,父亲派人寻我,将他的计划告诉我。”说到这里时,辛修容的声音已是极寒的了,听不出一点儿敬意,只有恨,“他说祁阳长公主对当年夫君之死耿耿于怀,想要为自己的夫君证明,可是当今陛下不认可,所以长公主不欲他继续占据皇位。她筹划多年,西北那边已然将她当做了另一个皇,只要她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攻入皇城。” 这话儿一落下,皇后冷冷地开口,“所以,你便成为了长公主的手,替她在皇宫中除去新生儿,以防她攻入皇城之日,这皇宫里还有阻碍她为帝的人。” 辛修容笑了起来,“是。我日日都想除去欣美人,前些日的事儿,正好是个机会,谁让宋婕妤那么蠢,居然愿意奉送自己的命来陷害自己的家人,宋家可是长公主在京师的后盾之一,可不能就这么被她断送了,我正好推她一把。人要是真的被我毒死了,宋家往后再无后顾之忧。人要是活得好好的也无妨,很快,宋家无罪的证据就会送入长安,届时,宋大人放出来之后,就会像防贼一样防着她。” “辛修容,你说别人愚蠢,其实真正愚蠢的,是你自己。” 是陛下的声音,从皇后凤椅后的屏风传来的。 众人循声望去,宫人将屏风缓缓打开,早已在后头听了半晌的皇帝缓步而出,他的神情,漠然、怜惜、伤心还有些许厌恶。皇后本要起身行礼,却被他直接拉起来一同坐到凤椅之上。 “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爱妃们请起吧。” 众人再度坐回椅上时,圣上对允公公吩咐道,“把那人带进来。”允公公应下后,平阳宫这正殿大门缓缓打开,两名金吾卫压着一个衣衫破碎的女囚进来,她的身上新伤加旧伤,整张脸已经被半数烧伤的疤痕所覆盖,狰狞可怖。 金吾卫将这人直接压着跪到辛修容身旁,辛修容回首瞧见她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安冉,怎么会是你?!”那人颤着身子躲闪着她的目光,根本不敢直视于她,只跪伏在地。 “你认识她吧。”圣上说话时的语气很是肯定。 辛修容有些犹豫,再细细瞧过,道,“她便是那日在王府,告诉我陛下给我下红花的那位医女。可,当日她告知我之后,我就给了她一大笔银钱让她远离长安,我还让家人好生护送于她,这,她怎会变成这样....” “本宫来说吧。”皇后长叹,“先帝去世的前一年,虽然病重但还是保持着清醒,他的亲信告诉他,西北有变,长公主意图谋反。可是先帝连床都下不来,管不了这件事,便将陛下连夜召进太极殿。回王府之后,陛下便与本宫和贤妃商议,如何部署。” “没过多久,本宫就察觉到,王府中有长公主的人,所以那时候对于王府的所有事,本宫都谨慎处理。没过多久你便出了事,许太医在查看了你的身体之后,发觉并不是中了茯宁丸的毒,而是中了红花。可他早早得了陛下之令,便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而是告诉了本宫和陛下。” “从当时当刻起,本宫便派人盯着你和你身边的人,很快,本宫便查出你曾经信任的这名医女有很大问题。她小小一个医女,其家人在家乡也没有任何产业,却有五六个铺子和三所房宅,堪比首富。于是,陛下便派了暗卫将她捉回来,关在金吾卫狱。”说到此处,皇后也感叹道,“如果当年,本宫能尽早告诉你这一切,或许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说着皇后起身拜服于地道,“陛下,臣妾有罪,是臣妾自视过高,处置不当。” “当年蓉儿的做法,是朕同意的,若有错也是朕之过,与你无关。”陛下将她亲自扶起坐回,转而望向那名仍跪伏在地剧烈颤抖的女囚,言,“是你自己说,还是朕替你说,若是后者,朕可不保证如今在长安的你的家人,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罪人来说。”那名医女稳了稳自己的心绪道,“少时,我便在长公主府做侍婢,十岁那年,长公主借机将我安排入宫,让我以后尽心尽力替她办事。自辛家与西南王家结亲之后,她便盯上了辛家的权势,知晓辛修容怀孕之后,她嘱咐我在每日给辛修容看诊的补药中掺上红花。因我是给辛修容把脉之人,最是知晓她的脉象,便可粗略估算药量,大抵会在何日流产。” 辛修容听着泪忽然止住了,她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这名医女,眼中尽是无穷的恨意,可她一语未发,只是手慢慢地紧握成拳,青筋冒起。 “最后一日,我想着辛修容应该是会出事的,恰巧午时去的时候,辛修容同我说欣美人给她下药一事,我想着正好遮掩过去。可是,补药被她倒了,我便趁她不察,将药下到了她的糕点之中。其实乘风,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也是被长公主安排进宫的,机缘巧合被掖庭安排到辛修容身边罢了。” “辛修容流产不久,我收到宫中联络的小太监的传信,若辛修容查到这件事,便将此事全数栽赃到皇后与陛下的头上。我与乘风照办了但是我心觉不安,所以我告知辛修容时,顺带将乘风要走。随后我二人一步也不敢停留,借着辛修容给的牌儿出了宫。” —— “娘娘,乘风与我其实是多年的姐妹,我二人均是受陛下和皇后的指令,如今我将这件事告知于您,我与乘风的性命定然不保,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令牌,保我们出王府。” “是啊娘娘,只要逃出去,我二人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一字半句。” —— 昔年两个羸弱的婢女跪在她跟前哭诉的画面还在眼前,辛修容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竟能将戏做得这般好,演得如此逼真,以致她被骗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哈哈哈哈!”辛修容突然大笑起来,而后极速拔下发上的银钗,用力的划破了那女囚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人倒下之时,在场之人才回过神来,侍卫们匆忙将人拖走,正要拖出宫殿时,皇后道,“等等,那个白布和担架进来,将人抬上去,若有人问就说,是重病的宫人暴毙而死,好好处置,别让人发觉了。” “诺。” 其余妃嫔们都被吓得不清,陛下却很冷静,他蹲到哭笑不停的辛修容身侧,言,“若是朕真的与皇后合谋,绝不会用红花这等引人注目的法子。这年头,莫说是使宫人不孕,即便是杀了你,也是朕一句话的事情,满墙宫城岂会有人多问半句,你的死外间也不会查出任何异样。否则,朕这个皇帝岂不是白做了。倘或你当年不是被气晕了头脑,怎会发觉不了其中的缺陷,竟然相信朕会如此精心地算计对待一个愚蠢的妇人,当年要纳你,终究是朕失察。” 安拂夏不错眼地盯着圣上和辛修容。 他起身要抬脚离开之时,辛修容抱住他的半只脚腕,哀求道,“陛下,能不能放过臣妾的家人,他们也是被长公主蒙骗的,是臣妾在宫中失了孩子,父亲才最终决定要对付您的。其实当年,父亲也是在徘徊之中,在臣妾决定之前,他们并未做出任何危害皇家的事儿啊陛下!” 圣上轻微用力便将脚抽走,辛修容却受不住这番力气仰倒在地,他道,“任何逆反大禹之人,都会被朕诛尽三族,即便是你,也不例外。” “那您为何会放过靖伯姚府啊陛下!” 辛修容大喊之时,圣上已经拂袖离去,那宽厚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脚步也从未顿过。 皇后见安拂夏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起身命令道,“通秉司正司,辛修容病重难愈,长眠于宫禁,她身边的人一律杖杀!本宫会亲自为其举办丧礼,为期七日。今日在场所有人给本宫记住,若是今日之事,本宫在外听到一丝半语,连诛三族不赦!” “谨遵皇后谕令!” 整个平阳宫齐刷刷半跪应答时,辛修容哭笑的面容上居然有血水而出,此时此刻,她是真的绝望了。她与父亲何其天真啊,以为圣上还是当年那个会在兄长姊妹之间谈笑的单纯少年,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对政事却多有依赖旧臣的和善青年,以为皇后不过是个温柔的妇人,其实没有多少雷霆手段,那些管束宫禁的手段,世家贵女哪个不会,哪个做的不比她好。 辛修容当年,也幻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坐在那后位之上,一定会比如今的皇后做得更好。 可谁能想到,贤妃与皇后并不是那般相互攻伐的仇敌,而是为了稳住朝局的攻守同盟,今日一事只怕,她们关系匪浅。而陛下早已羽翼丰满,他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对于她们的事,只怕早就算计好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只等着飞鸟投林。皇后,杀人不过头点地,她与圣上能够如此情深,必是同一种人。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当所有人都离去,她身边的人都被金吾卫捂着嘴带下去一刀解决之时,毒酒、白绫、匕首这三样也被福宁端着到了她的眼前。 “请辛修容自选一样,陛下说了,看在您多年服侍的份上,会给您留一个全尸。” 辛修容端着毒酒一饮而尽,临死的最后那刻,她望着平阳宫地毯上的龙凤和鸣,闭眼笑了。 “看到了吧。” 安拂夏抬眼,皇后背对着她,语中有无尽的惆怅,她点头,“看到了。”若是当日她不肯应允陛下那场交易,只怕如今的靖伯姚府,还是会落到与前世一样的下场。现在她也想明白了,为何前世陛下最终还是诛了她的家,只怕程岳阳将长公主的谋反牵扯至家中,父亲百口莫辩,而陛下,容不得。 “这就是皇权。”皇后转过身子来,神情复杂,“你的生、死、前程、富贵、家人性命,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如果有一天,这个人不再宠爱你,容不下你,这些都会离你而去。想要在这座华丽万千的太极宫中生存,就必须,让他时刻牵挂你,亦或者,让他觉得,你得用。” 贤妃跟皇后大抵便是这样吧。安拂夏心中腹诽,恐怕前朝的平衡撕扯,是贤妃和皇后各自的家族有意为之,如此一来,谁也不会独大,陛下也可以安心的给她们高位。 “长公主的事儿,贤妃的家族也有参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后提点道。 卧底还是两面派?安拂夏挑眉,可皇后却没明着说,只道,“本宫相信她。”安拂夏明白了,与家族无关,只是贤妃与皇后交情匪浅罢了。 “安才人,你是否愿意,成为本宫的一枚棋子?” 第26章 第 26 章 坐在车驾上回珠镜台的时候,安拂夏的脑子里还回荡着皇后的这句话。她赞叹皇后的直白坦诚,且这本来她也想亲近皇后,可这话儿直接从皇后的口中说出,还是让她觉着十分怪异。 “才人,咱们到了。” 梅枝提醒的声音传来,安拂夏撩开车帘,果见珠镜台的正门,梅枝收拾着小凳子,半夏则很熟练地接替了她的位置,扶着安拂夏下车。车驾缓缓离去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同样的车驾声。 安拂夏循声看去,那是婕妤的规制,果不然,落轿之人正是宋婕妤,她要请安见礼时直接便被刚落地的宋婕妤快走两步,来到近前将她拉起来,言道,“安妹妹帮我寻到了仇人,日后咱们见面,就不必多礼了。” “好。”安拂夏笑着回,“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早,身体好些了嘛。” 宋婕妤笑着回,“好多了,妹妹不必担心。皇后娘娘不是说,让我们整理要变卖后送出去的金银首饰,前些日我在床上病着起不来,这不,刚有心思整理,没想到翻出来一盘雪玉琉璃棋盘子,是早些年太后赏给我们家的,被我带进宫了,正好拿来给妹妹解解闷儿。” “姐姐里边请。” 夏日在外头很是炎热,但进了屋内便感受到冰块儿融化所带来的冰丝凉意,方坐到那榻上欣赏白如雪花的棋子儿,上头还刻着十二生肖活灵活现的,就感到些许凉风吹过。回头一瞧,那云纹白银九轮扇正正放在冰器牵头,柳絮正在擦拭上头的些许污渍。 “才人,这是我刚从柴房里找出来的,前些天下了长雨,柴房的木头都淋湿了不能用了,奴婢把它们搬出来,就看见了。这好像是先人丢弃的玩意儿,我瞧这东西并未损坏,便拿来给才人试试。” 宋婕妤一听便觉得不对,“九轮扇在外头便价值数百金,岂会如此遭人厌弃。”她撇眼细瞧过去,见那宝相狮纹栩栩如生,颇有威严之态,忽而灵光一闪道,“这好像是先帝赏赐给当年的尹美人的。” “尹美人是谁?” 见安拂夏不懂,宋婕妤解释道,“那是承平七年先帝从青楼里带回来的女子,人人见了都说是倾国之色,她来历成谜,初初只在圣德懿母皇太后的宫中做个掌事宫女,没过半月就被先帝抬为了美人。虽然地位低,但她宫里的用度却堪比昭仪,一时风头无量。但是,承平九年她因怀孕大出血,一尸两命而亡。” “按照大禹宫规,如果是逝去的嫔妃留下的遗物,要么回收内库,要么赠与家人,岂会把这么富贵的东西掩盖在柴房底下?!” 殿内一下静默下来,安拂夏瞧见长月与承安在殿内,便给半夏使了个眼色,半夏转而将他们带下去关上门,而柳絮却被安拂夏示意留了下来。她与宋婕妤细细盘查这九轮扇,瞧了又瞧,终于在那扇中银柱之上找到了些许青色,这青色融入银白之中,唯有指尖那么大,极难寻觅。 九轮扇关上了。 “妹妹,你这东西,恐怕与当年尹美人之死,有关了。” 宋婕妤沉声的这句话,如同砸在安拂夏心中的巨石,但她面儿上不显,只勉强笑道,“怎么会呢,先帝天纵英明,若是有人胆敢谋害皇嗣岂能留她活到明日。”柳絮因她一撇将九轮扇带离殿内好好看管,而她则亲昵地将宋婕妤拉回榻上,言,“姐姐,不是说下棋吗,快来,咱们手谈分出个高下。” 这一谈就谈了大半日,饮茶糕点都过了四轮了,待到黄昏时分,梅枝携着封信件推门而入,朝安拂夏禀告道,“才人,四姑娘的来信。” 安拂夏丝毫不避讳宋婕妤仍在,当着她面儿就打开了,那信上寥寥数语却让安拂夏眉头深皱,不自觉地长叹口气。宋婕妤瞧她面色不好,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前些日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与我家几个姊妹们分道扬镳,后来大家都倒在了血泊里,给我惊醒了。” 宋婕妤大惊地讶了声儿,抬眼瞧安拂夏面色苍白如纸,忽而走过去将那信件夺过来,信中大抵写了这些—西北华都督密召平峰去了虎峡山,接连数日都未归来,大姐姐心中起疑便带了数百家丁去查看,然只找到其丈夫满目疮痍的尸体,如今心伤难愈。大姐姐已身怀有孕,有流产之险,二姊和三姊要远离长安赶赴西北军营,为其出谋划策。 这位大姐姐,应该便是往日靖伯姚府的大姑娘。而平峰,大抵便是她丈夫,那位曾在长安名扬的风度将军岳平峰,宋婕妤记得他出生贫寒,十三岁考上武状元时正赶上其母病亡,先帝将其发到军中后,其在西北边防的数次战役中斩获北凉大将二十三名,于二十一岁被封为三品风度将军,随岳都督镇守西北。最离奇的是,在封为状元的同年,他被西北伯府认回做了大公子。 那年靖伯姚府仍旧是落魄门户,手上却有西北伯府的婚约,嫁过去之后夫妻和满,风度将军每入长安进宫拜见圣上,都会带上他的妻子,领取的赏赐也有半数归了靖伯姚府,还一度传为佳话。 可如今,竟会出这种事。 棋盘上的残局还没分出胜负,但眼下,安拂夏的心神已然飞出宫禁,宋婕妤不断地安慰她,说些什么她也不大记得听见,宋婕妤见软和语无用,便大吼一声,“安拂夏!” 她的眼中这才有了神采。 宋婕妤方才算松了口气,言道,“妹妹别怕,我这就去一趟平阳宫,恳求皇后娘娘寻人去西北帮帮你的姊妹,别怕啊。”可她话儿还没说完,安拂夏便昏了过去。 待她苏醒之时,竟瞧见陛下、皇后还有满宫的其他妃嫔均在殿内,除却圣上坐在床畔,皇后坐在他的下首,其余人都是站着,有人眼带嫉妒不屑,有人关心备至,亦有人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徽修容既已苏醒过来便无大碍,此番受惊吓不会伤及胎儿,待微臣下去开几副安胎药,徽修容按时服药好好修养便会好。” 安拂夏循声望去,开口的是许太医,他的身后还跪着好几位太医,怎么回事,不过晕倒而已,会来这么多人吗,等下,他们刚才说什么,怀孕?徽修容? “去吧。” 皇帝一声令下,太医们纷纷起身退去,安拂夏撑着自己的身子想要起来行礼,皇后直接出声儿制止,“你身子不好,礼数这些就免了吧。” 她缓缓靠回身后梅枝的怀抱中,问,“陛下,她们说的是?” 此刻圣上瞧着她,眼神中柔情似水满是怜惜,她从未见过这般眼神,恍惚间就要陷进去,皇后一开口方夺去了她些许心神,“你有了身孕,虽只有不到半月,但以许太医和数十位太医一起作保,应无大碍。圣上下旨将你封作修容,还赐了名号徽,妹妹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是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你的家事朕已经知道了,怀远会代替朕亲自带着精兵强将去一趟西北,查核事情的原委,并保证你家人的安全。”圣上开口抚平了她的疑惑和担忧,“他忠诚聪慧,办事儿从未有过任何差错,你放心。” 怀远?难道是那个平伯府二公子?前世世家唯有他得到圣上的十分信任,还是,另有其人?思虑至此安拂夏忽觉困意滚滚袭来,她努力想要睁开眼,却怎么都做不到。 “陛下,徽修容尚需要好好休息,臣妾不如带着众位嫔妃先下去吧。” “嗯,你们先去吧。” 皇后见陛下没有离开之意,心里一跳,“夜深了,陛下不如也先回太极殿,或者去哪个宫殿之中,徽修容现在这模样也侍奉不了陛下。” “朕留在这,蓉儿先去吧,你也有了三个月身孕,不能在这儿耽搁这么久。放心吧,朕无事。” 他说话如此坚定,皇后也不好再劝,只能轻叹一声后微微拜礼,言道,“那臣妾告退了。” 众人离去之时仍在窃窃私语,上轿之时,贤妃面色淡然,宋婕妤看着珠镜台主卧的殿门上写着‘酥玉阁’,陷入沉思。顾美人则是一股子愤懑与不服,徐才人和曲才人不敢碰她的晦气,结伴而行轻声细语地在她身后聊着。皇后走在最后,玉笛搀扶着她,瞧见离了珠镜台,便道,“娘娘,圣上身子不好,若是守着徽修容一夜,明日还要早朝,您不劝劝吗?” “他思虑已定,本宫若是此时去劝,反而会惹他厌烦。再者说陛下如此没有子嗣,这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万分紧张。对了,你明日去趟掖庭局,亲自挑几个伶俐的撤换长月和承安,本宫瞧着这两个人不是十分安分。” “诺。” 说着皇后又想起一事,“对了,辛修容从前那个贴身太监,叫饼子的,如今在司正司,他是不是托人传信说想要见本宫?” 想起那事儿,玉笛就觉着晦气,“他本是要随辛修容一起被赐死的,谁料胆小怕事,临了了说什么,有关于辛家密谋的要事需要禀告,若能饶他一命便可全盘托出,若非为了朝政大事,咱们岂会留他到现在。” “去司正司。” 玉笛讶异地瞧着坐上凤辇的皇后,“娘娘,现在更深露重的,咱们去那儿做什么。再说,您肚子里的小皇子,不怕晦气吗。” 皇后轻笑,“莫说司正司的那些阴诡传闻本宫从来不就不信,就算真的有,本宫堂堂皇后岂会怕那些孤魂野鬼,你若是胆小,便让红玫同本宫去一趟。”珠镜台离平阳宫尚有些许距离,一个人趁着夜色回去换红玫,与去一趟司正司,也差不多路了。玉笛一撇嘴,罢了,反正那么多人,还有皇后娘娘撑着呢。 司正司在后宫的深处,与永巷只隔着一条巷子,束着高墙,门口时刻燃着熊熊的炬火,每每来玉笛都觉得这里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森森的鬼气,狰狞可怖。明明永巷才是后宫最冷最偏僻之处,但她最害怕的,却是此处。 玉笛派了小太监先行过来传信,凤辇到之时,赵司正已恭敬地等在此处,“微臣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行了,不必行这些虚礼。”皇后将她唤起,言道,“带本宫去吧。” 司正司内部有牢狱,饼子原本便是关在其中,但皇后身子金贵不能去那儿,所以来之前赵司正把人引到了司内的偏殿之中。这里有刑具也有许多侍卫看管,旁人不敢乱来。这儿味道很渗人,皇后在孕中不宜多闻,所以她也早早备了带有玫瑰香味儿的面巾,予皇后戴上。 扶着皇后坐到椅子上后,玉笛便带着其余人告退了,此刻殿内,只有皇后与太监饼子。他再也不复从前跟在辛修容身后那颐指气使的风发模样,而是屡屡稀奇喘气,软塌塌地靠在肮脏的石墙之上,瞧着多点动作都要背过气去的样子。那身上尽是鞭痕印记,甚至还有灼烫过的痕迹,想来早已受过重刑。 “你为何要见本宫?” 皇后觉得奇怪,她当时便下了诛杀令,按理说,辛修容已死,她身边的宫人应该无一活口,更不会遭受责打。可他不仅受过刑,还能给她递口信。 “很奇怪吧。”饼子苦笑,“皇后娘娘一定觉得奴才如此遭人重视,超乎了您的预料。其实,留下奴才的口供,是陛下的决定,有些事情虽然是后宫秘闻,但来日或许便是能致辛家于死地的关键之处。娘娘只想着如何保住皇家名誉,却一点儿都不懂这朝上的暗流涌动啊。” 皇后不语,他惆怅地看向那有些破败的红墙板子,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能保命的事儿,直到太多的人,活下来,才是对高位者的威胁,所以奴才这条命,救不了。给您留下口信,是因为有件事,是修容娘娘心中的苦恨,奴才是希望皇后娘娘,可以帮她一把。” “你不救自己,却要帮辛修容?!”皇后不解,“为什么?!”他只是个奴才罢了。 饼子笑了起来,这回,他的神采中却有些许年轻的光芒,“这些您不必知道。辛修容娘娘在家中其实过得并不好,她从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姊妹们,母亲也早早卧病在床,父亲不过是将她当作可以保家族富贵的棋子。皇后娘娘,若您,能让她的姊妹们不能进宫,便算了了辛修容的一番心愿。” “本宫为何要帮她?”皇后道,“是本宫勘破了你们的阴谋,亲自下令将她送葬,你不恨本宫,反而要求助于本宫?” 饼子严肃起来,“昔年,若没有皇后娘娘,只怕辛修容入王府的当日,身子便会损坏,这份恩情,修容娘娘一直铭记在心。她时常对我说,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 这四个字直让皇后心中荡起些许涟漪,她的神情也肃穆起来,言道,“说吧。” 二人在里面聊了大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皇后的脚步有些虚浮,神情也很沉重,玉笛见状赶忙上去扶她。赵司正也在玉笛的身侧,皇后瞧了她一眼,她便行到皇后身边,听她吩咐道,“好好葬了他,去外间查一下,若他还有家人,你代本宫去送些银子。” “诺。” 赵司正进去的时候,饼子已经拿起她早就放在身旁的鹤顶红,一饮而尽了。临死前,他的嘴角还有笑容,那眼神望着窗外,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竟然如此开怀。 上轿子后皇后才缓过神来,她对着玉笛吩咐,“本宫记得,徽修容说变卖之事是由她家四妹妹负责,你去查查,她有没有离开长安,若是没有还在操办此事,那么便想法子给辛家递个帖子进去,必须让她们参与此次商会。回去后,本宫会给家里写一封信,你帮忙带出去。” “奴婢知道了。” 于此同时,年轻的帝王瞧着安拂夏安睡的脸庞,原本苍白的面容此刻恢复了些许红润之色,呼吸也变得平缓,看来他说的话对她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可他信中明白,西北之事牵扯甚深,背后之人敢利用那么多长枪箭矢捅死三品将军,其根基或许比他预想的要更复杂。 “夏儿,朕一定会保护你的。” 她或许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不要紧,少时对她的承诺,如今,还算数。 第27章 第 27 章 辛府是左近的高贵门户,家中有三房,一房便是曾经辛修容的父母,当朝的兵部尚书和其出身清贵的妻子,他们除了辛修容,还有两个儿子;二房没什么建树,只在外头经营着茶楼,有两个女儿;三房的家主早早去世,只留下一个妻子,那妻子出身西南将门,为人略狠辣利落,平素管着辛家的大小事,她有一个女儿。这些都是辛修容的堂妹。 安拂歆瞧着下人送来的消息,很是不解,“这样来看,辛修容没有亲生的姊妹,为何会被欺负成这般?”收到宫中二妹妹的传信,她大吃一惊,堂堂修容年少时居然连个当季的裙装都买不到,出门会客宴饮,家中也无人带她,直到陛下礼遇贴送到辛家之中,她被强制收帖,方过了几天好日子之外。其余的时候,过得连辛府中的下人都不如。 辛大人当年是自己入的秋闱榜,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终于得了兵部尚书之位,在朝臣之中他的声名也不算差,世家中对他的印象也是极好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小姐,奴婢记得以前确实只见过辛家的四小姐、五小姐和六小姐,未曾见过三小姐,刚开始的时候有人问起,辛家人都说三小姐病得很严重,涉及家宅那些人也就没再问,后来就无人记得她了。” 巧慧这一说,安拂歆也想起来了,确实是这么回事,罢了,姊妹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姐姐如今在宫中,她想要办的事儿就是最重要的,不可耽搁。思至此,安拂歆道,“昨日个儿晚间,我让你去一趟长孙府,你可去了?” “奴婢照姑娘说的,直接到长孙府左侧的角门处递的消息,来者伸出的手上有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与二姑娘寄信时信中所附那画儿一模一样,绝未出错,您尽管放心。” “也不知,长孙夫人是否将那请柬辗转交到了辛夫人手中。”安拂歆始终是不放心,但她直到二姐姐的选择是对的,若是由她转交,明日出了事儿,定然要算到她的头上。皇后娘娘有意相帮辛修容,也不需要咱们担了这名讳,只做个靶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切,就看明日了。 今日是千巧铺子的拍卖会,据说会有不少的奇珍异宝,天擦亮,半个长安的世家贵女和富人之家的车驾将门前堵得密不透风,安拂歆在门口接客,迎来送往地笑得脸都酸了,转而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容,赶忙上去恭迎。 袁湘玉一身均是团花纹,雅莉黄对襟短衫配青白齐胸裙,靓丽雅致,那荼白帔帛之上烁着点点星光,很是不俗的样子,她与往日不同,梳着双垂髻,将少女的灵气展现得淋漓尽致,大红唇脂将微薄的唇染得如玫瑰花一般,尽显傲然尊贵。 “安四妹妹,好久不见。” 她热情话儿方落地,后头便传来袁湘琴关心备至的声音,“湘玉妹妹慢点儿,姐姐我要跟不上了。” 说话间这人也到了近头,袁湘琴今日一身丁香大襟窄袖衫配孔雀蓝对襟背子,齐胸裙是紫藤色,虽略淡雅了些但不失庄重贵气,其上的联珠团窠花树对鹿纹用的是顶针穿插的蜀绣,三色分散均匀,活灵活现,直让安拂歆眼前一亮,“呀,湘琴姐姐这身衣裳,是五日前千巧铺子刚得来的新样式吧,我手上还有许多没开工的呢,姐姐怎么都穿上身了。” 袁湘玉调笑道,“还不是湘琴姐姐那未婚夫君,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非要送到湘琴姐姐手上,眼下家里人人都知道,她要跟闲林侯府的那位长孙成亲啦!” 成亲?安拂歆转而想起二姐姐给她的信中,曾提到过要紧盯着袁府,尤其是入冬前后,听袁湘玉这语气,大抵还是订亲时候,按照往年世家请人测算吉日的习俗和准备的时间来看,这婚,大抵会在入冬前后成。 “是闲林侯府那位庄小侯爷?”安拂歆貌似不经意地接口,亲自挽着袁湘玉的手进了内里,袁湘琴则跟在身后,脸红了大半。 “就是他。”袁湘玉略略扬了声响儿,很是骄傲的样子,“谁不知道这位小侯爷最是独特随性,不喜与人交往,除却书屋和茶楼,从不去那些世家子的风流之地,在满长安的贵子之中也是个清风俊朗的人物,这些年多少世家女朝他表露过爱意他都不为所动。那日袁家雅集他也去了,那么多姿色绝艳的美人,独独看上我家大姊,离去时便留下了书信与我大姊交互,这一来二往的越发熟识,前儿个他派人上门提亲便送上了这如今市集还未见到的料子,讨我大姊欢心呢。” 这一喊待安拂歆携着她二人坐下时,些许世家贵女的目光都落在了袁湘琴的身上,袁湘琴不惧他们打量,只是羞涩袁湘玉这般不避人的调侃之语,轻打了她几下,笑得开怀畅意。 安拂歆面儿上也给她们道喜后,示意她二人转过来,看这桌子上早已摆好的一局残棋。这是她从古书上找到的,专门摆在这儿,给喜爱围棋的贵女们解闷儿。很快,袁湘玉和袁湘琴的神情就都落在了这棋局之上。 趁着此刻,安拂歆离开了,她来到内里的碧落长廊之上,吩咐巧慧道,“你去派人查一查,这闲林侯府的小侯爷,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闲林侯府可不是一般的散贵人家,而是当今许太妃的娘家,昔年祖帝在位时的镇国上将庄裕华的嫡系,其人曾数次救过祖帝的性命,为大禹立国斩获无数军功,早便进了凌烟阁。纵然其子侄数代在官场上少有建树,但每次娶妻,却都有县主、郡主这样与皇家瓜葛的脉细。 到了这一代的前头,在许太妃入宫的那年,许家派人将自家方年满十二岁便被封为县主的次女嫁入闲林侯府,当时就做了闲林侯府的掌家娘子,便是那位曾在长街与程夫人争执的许夫人,虽然她嫁入庄氏,但是先帝特许她仍能挂着‘许夫人’的名号,而庄氏也没有反对,堪称当世无一。 这样的人家即便到了这一代,也是富贵万千的,岂会看上一个商户之女,更何况小侯爷还是许夫人独子的长孙,自小便被府内金尊玉贵地宠大的。 巧慧应声下去吩咐时,数道争执的嘈杂声儿传入安拂歆的耳里,她略略与袁家姊妹致歉后循声而去,只见到个衣着十分华贵的女子,正端正着手中的首饰同铺子里的刘管家吵嚷,“本小姐带来的东西,一直都是府内的私藏,岂会是假货,依我看你们千巧铺子正要售卖的,才是假货。” 她心中一凛,抬眼瞧那女子荼白上衣配木槿紫齐胸裙,藕荷色的大袖衫上立狮宝花纹以金银线穿插纹绣,贵气万千,衬得她娇嫩可人,如盛开的蔷薇,端雅俏皮,微挑的葡萄眼中带着怒意,瞧着刘管家似要把人狠狠扇出去的模样,却与她气质极不匹配。 “姑娘,恕在下眼拙,请问您是?” “家父姓辛。” 虽未自报名讳但这四个字足以彰显身份了,安拂歆立即作出十分热情的样子,“原来是辛府的小姐,在下失礼了,这在外头风吹日晒的,那么多人总要看笑话。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每一件物品的来历,都会展示的。我们千巧铺子也是数十年的字号了,若出现假货这种事绝不会推辞。” 见她面上怒意未散有些不为所动的模样,安拂歆赶忙道,“这样吧,在下把今日最好的厢房让给辛姑娘,包管是平素世家小姐们都享受不到的好去处,在下是千巧铺子的二掌柜,说话是算数的。” 千巧铺子的厢房分为天地人三等,素日类似的拍卖会,世家女子都是只能入地字房,纵然茶水糕点景致样样不差,但听闻天字号房中,有冰镇的仙云曲水茶聚,是最为独一无二之处,早便惹得世家女子们都心痒难耐了。若能进去一次,往后也算有了能炫耀的资本。 这般想来辛姑娘的面色总算好看了几分,“乔安,将东西收好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要污蔑本小姐的名声。” “诺。” 拍卖会在千巧铺子的正殿举行,这里布满了红橡木桌椅,绒毯铺地,脚踏上去都只会有柔软轻盈之感,正殿之上还有圆弧一层,全是青竹所造的厢房,安拂歆带着辛姑娘从后侧踏上半旋楼梯,直往里头走去。 “这门外竟有如此香气。”清淡舒心的味道令她原有的怒意尽散,只余开怀,细细品味这味道,似是花香,且每过一间厢房所带的味道都不同。最先前是略浓郁的玫瑰香味儿,润泽甜美,许是香粉放多了过于细腻,但也十分勾人。过了这儿便传来海棠花儿的香味,清新淡雅,需凝神方能嗅到少许,直驱散了玫瑰香味儿的腻,如品新茶的淸甜,久而绵长。 而后便是茉莉花儿的味道,细密诱人,使人通心明澈忍不住久久回味。安拂夏便在这散着茉莉花香的厢房门前停下,回头笑着道,“辛姑娘,这便是天字一号房。” 辛姑娘垂眼看去,那门上的挂饰,竟是金作的麒麟,端的是福气满满向荣华贵,很是合她的心意。推门而入只见墙上竟有长安夜市百人图,里面细细描绘着夜不闭市的繁荣之景,有售卖糕点、面具手饰和煮炒吃食的小贩,有杂耍火焰或舞龙舞狮的戏班子,有赌石和赌博的连厂门户,高门大户的车驾连绵成群,城墙之上,还有衣着显贵的皇家亲眷,望着庆祝的百姓们。 天从落霞到黑夜白日,飞鹤高鸣是万福的好兆头,市中人人面儿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一张散着月影纱帐的长椅,走进去只觉脚下软如素日品尝的糕点,低头一瞧,竟是以不久前才出名的云缎蚕丝蜀绣织来的地毯,里面裹着棉花儿,令她舒服到无以复加。 “夜霞长安图?!”辛姑娘万分讶异,“白公子的杰作,整个长安市集都未必寻得到,你们千巧铺子竟然画在墙上?!” 安拂歆面色不变,轻笑着说,“白公子原本家境贫寒,是我们千巧铺子收留了他,要他画些并不是难事,这墙上的,其实只有夜霞长安图的十分之一,真正的全图共七份,早早就流落了市集,卖出了天价。如今白公子亦是大禹有名的画家,身价千两金,实打实的富贵。” 说话间她见辛姑娘一直望着这图,眼中那般痴迷的样子,道,“姑娘若是喜欢,来日在下也可给白先生去信,让他见上姑娘一面,可好?!” 这话儿可说到辛姑娘的心坎儿上了,她一拂袖落坐,道,“千巧铺子既如此有诚意,前番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吧!” 厢房的门后正对着是珠帘,珠帘底下便是拍卖会场,辛姑娘在榻上落坐后除了绵软,只觉似坠入茉莉花丛般舒心顺意,可这殿内并未焚香,细细品味才发觉,这地下的云缎、散落床边的月影纱和这长椅之上,竟都有茉莉花香味儿,如此般久久不散,定然是在制作之时就染就,光此间就要损耗不少人力物力,所化铜钱定是数十贯起步。 打量着室内长椅前那桌子大约七八尺,左右各有四个羽绒垫子,大抵是原来的安排,她道,“把这些东西都给本小姐撤了,将这桌子横过来。” 安拂歆手往后轻扬,后头的侍婢鱼贯而出,将手中的各色糕点和茶水放在桌子上,并将桌子移位后,迅速离去,她细细打量辛姑娘的神色,见没有异样便道,“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在下就告退了。” “你去吧。” 出了这么呢巧慧立即跟了上来,安拂歆瞧了眼那堂上,已经开始敲鼓带首饰了,相比下一刻便是介绍首饰,过于尊贵的也会讲清来龙去脉,好让人拍着放心。“都安排好了吗。”她低声询问后头的巧慧,“今日可是唱开门锣的,千万不能出岔子。” “姑娘放心。” “该到的人都到了吗。” “徐家和曲家的姑娘,二姑娘已经让人打过招呼了,皇后娘娘那边也派了人去。至于姚家、成家和方家的人,都在地字一、二、三号的厢房之中,正正是辛姑娘的对面。她若有什么动静,这些人一定不会错过的。” 巧慧回话儿之时,安拂歆便顺着她说的看向地字号房,正瞧见二号房之中那位紫衣女子,似乎在对自家的侍婢发脾气,好在隔得远儿,声响尚未透出来,赶忙往那儿赶去。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让你去家中多寻一些有价值的,可供我换或是典当,这次的千年血参本姑娘必须要拿到手,谁曾想你办事这般不利落,竟只给我拿来二十贯,就这点钱,可以拍到千年血参吗!” “姑娘,我。”那婢女慌张跪下来,满脸都是恐惧,“夫人说即便是皇家起头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家中银钱短缺,老爷的那点儿俸禄根本不够贴补,也不肯拿出自己的体己,管家见夫人不同意,奴婢好说歹说也只有这些.....” “混账!”话一落便将手中的书卷狠狠掷出去,直接砸落到刚到门前的安拂歆身前。她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挑眉动也不动,而那掷书之人瞧见她,倒是收敛了些许气性坐下来,道,“二掌柜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本姑娘今日可没有跟你们千巧铺子要什么难做的绸缎。” 安拂歆将那书卷捡起来放回原位,言,“姚姑娘说笑了,姚大人作为工部左侍郎,什么样儿市面上的好东西没见过,姚姑娘眼光高也是姚大人的官儿当得好,连自家姑娘都被渲染了,我们千巧铺子能接待您这样的贵客,是我们千巧铺子的福气。” 见姚姑娘面上的不满好似退去了些,她忽而轻叹道,“只不过,今日的好东西,只怕是要让给辛姑娘了。” “哪个辛姑娘?!”姚姑娘的面色陡然肃正起来,还带着些许嫉恨,“辛茹月?!” 安拂歆没有明着说,只道,“辛姑娘今日是代辛府过来,谁知在门口就跟铺子里的掌事吵起来了,非得说宫里发下来的东西,与她前些日得的首饰撞了样式,我瞧得真真儿的,只是手法和用料上相似些许,珠宝的色泽上还是不一样的,可她不依不饶,没办法,我只能将天字一号房让给她了。” 姚姑娘一听就如炸了毛的猫儿一样,“天字一号房当年我可给了你们千巧铺子千两银子都要不到,她辛茹月栽赃污蔑凭什么能进去。还辛府的代表,她连辛大人的嫡系都不是,只是个堂的,有何资格做代表!” “哎呀,我怎么跟姚姑娘说这些,外头还有许多事,我先走了。” 出了门安拂歆就不再是之前那略作讶异惊慌的模样,而是计谋得逞的样子,巧慧看着她眼神里那狐一般的眼光,总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恰此时台上的拍卖也到了中途,从玉钗玉簪到了金银发冠,待到那下一件商品抬上来,竟是鸳鸯盘飞金枚冠,那流苏都是白玉碎料所制,还闪烁着琥珀紫玉的光芒,应是细线穿插,窗棱的散光投射上去时,隐约的七彩之光流淌而出,直让众人眼光大放。 而与此同时,在天字一号房看着这花冠的辛茹月,双手渐渐紧握成拳,这冠便是她今日本要带来拍卖的三样物什之意,还是最贵重的那个,原本家中想着卖个好价钱后送到灾区去,以求为爹爹的官声添些好儿,可如今..... “这发冠是来自宫中,辛修容娘娘去世前本就添在要典卖的单子里的,据说是昔年祖帝与恩泽太后的恩爱之物,由帝后一起出图,尚珍局通力打造,全大禹只此一件。” 什么?!不可能!辛茹月感觉有什么东西直接在脑中炸开,大喊道,“这根本就不是来自宫中的,你们千巧铺子这是欺诈!” 第28章 第 28 章 所有人纷纷望向天字一号房,辛茹月正怒意横生,见人望来立即带着婢女拿着手中的东西朝下而去,正正站在大堂之时,她道,“本姑娘手中正好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乔安,打开。” 身后那名唤作乔安的婢女将放在后头小厮手中的长形红盒子打开,十分恭敬地将里头的花冠取出来捧在手中,当即众人便冒出讶异之声儿,远处看去,这花冠竟与堂上的一般无二。 “二掌柜,我阿姊虽已病逝,但原来也是宫中颇受陛下重视的修容,是九嫔娘娘之位,正二品。你们竟敢用假货以次充好,还冒用她的名头来举行这场拍卖,难道仗着自己背后有皇后娘娘撑腰,便可目中无人了吗!” 辛茹月这厉声说的就严重了,堂下的窃窃私语之声也响了起来,安拂歆却不慌不忙,上前道,“辛姑娘,可否让我看看你手上这个花冠?” 乔安直接将花冠递了过去,安拂歆细细查看了些许,待瞧见那花冠中央花瓣与金丝的勾勒之时,嘴角微勾道,“辛姑娘,你这花冠之中的金并未真金,而是用漆刷上去的,内里,应该只是铜。” “绝不可能!”辛茹月脱口而出,“这是阿姊出嫁前掖庭局派人送来的赏赐,尚珍局亲手打造的,岂可能有假!” “多说无益,我有个办法可以测验这花冠是真是假,辛姑娘愿不愿意当众试试。”安拂歆落下这番话,见着辛茹月果然犹豫起来,再道,“若辛姑娘带的是真的,那我千巧铺子认赔,无论今日这花冠拍出多少价格,都有我千巧铺子以两倍赔率付给您。若辛姑娘带的是假的,也不过是此次的插曲罢了,我千巧铺子不会追究,您看如何?” 既不用付出还能白赚,这种生意谁不会同意,辛茹月想也没想当即便点头,安拂歆与巧慧对视一眼,便有侍女将这两个花冠放在台上,左侧的为千巧铺子的,右侧的则是辛茹月的。安拂歆拿起一侧的烛火,道,“真金不怕火炼,假货的金丝被煅烧之后,会呈现黑色或是紫色;但真金只会越烧越亮,不会变色。” 话音落安拂歆便拿着烛火烧了上去,每次煅烧约莫一炷香,左侧的越烧越亮,并未呈现变色,而右侧的则很快落下金黄之色,变作黑紫。堂下人将这场面尽收眼底,私语之声越来越多,声量也是越来越大。 “堂堂兵部尚书之女,居然用假货参加皇家牵头举办的拍卖会,这不是欺诈吗。” “我还以为高门大户之中都是贵气玩意儿,没想到居然还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想以次充好做好事换名声儿,这要是传出去了,兵部尚书在朝堂上还能做人吗。” “不止,她还打着修容娘娘的名号,人家都去世一个多月了,还要往人家身上泼脏水,竟还选在皇后支撑的场合,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家的脸吗。” “少胡说八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兵部尚书的嫡系,只是个旁系。”不知是谁先抛出了这话头,身边人也开始转而议论起辛茹月的身世。 “我想起来了,兵部尚书有两个兄弟,自己只有一任妻子和辛修容娘娘这个独女,不过他年轻时常随陛下在外办差,不在京中,这府内的事情也不大知情,等到陛下登基后,他才奉诏回京接任兵部尚书之位,可那时,修容娘娘早已经入了王府了。” “之前她不是说,这东西是修容娘娘留下的,当年掖庭局赏下来的,难道并非是修容娘娘主动留下,而是有人私吞?!” “胡说八道!”辛茹月冷斥打断了堂下人的私语,言,“这花冠绝不可能是假的,就算是假的,那也是尚珍局在制作时造假!我与阿姊情谊甚笃,当年她入王府之前,亲自告诉伯父和下人,将这些东西留予我等姊妹,你们若是再胡乱猜测,我便告上京兆尹府,你们造谣!” “辛姑娘何必如此生气呢,旁人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不会往外传的。但这尚珍局造假若是真的,却是要好好查查,宫禁之内可容不得这种贪墨欺诈之徒。”如露水滴入海中般明澈清亮之声儿,直点辛茹月的名儿,众人循声让开一条道儿。 那女子缓缓而来,一身萱草对襟直袖衫配青莲齐胸裙,瓣式宝相花纹被金丝银线勾勒得如同朵朵盛开的鸢尾花儿,风韵上媚,将那张红润巧笑的脸庞衬出些超尘脱俗,她并不很美却很有一种说不清的独特,是越瞧越觉得顺眼的那种,行步移走之间也很有章法,还带着能清人心脾的香气,令人时时刻刻移不开眼。 “见过韩国夫人。”安拂歆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赶紧到近前施礼,辛茹月却还懵着。后头有人轻拍了她的肩,调笑道,“妹妹怎么不给韩国夫人见礼,难道还惦记着自己手中这抢来的假作之物?!” “免了吧。”韩国夫人轻言时,辛茹月也被后头那人激怒了,回头一瞧那人的真容,当即怒斥,“姚陌儿,你少造谣我,这东西就是我阿姊留下来的,必不可能是假的,肯定是在天字一号房之时,千巧铺子着人偷换了我之物!再者说这位,什么韩国夫人,论起身份她不过是先帝的宫女,还没有子嗣,如今在外养老罢了,没名没分的我一个尚书府姑娘,何必要给她见礼!” 姚陌儿冷笑,她比辛茹月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些蔑视,“你们几个姊妹在家中时就日日争抢修容娘娘的东西,那些年兵部尚书送至家中的珍贵之物,有泰半都被你们夺走了,莫以为这种家宅秘辛我姚家不知道,邻里邻外的,这些年你们为了维持家计,不仅变卖了修容娘娘的母亲留下来的家产,就连昔年掖庭局赏赐的玩意儿都流入了市集之内。今日这出,不过是你不知道这东西是卖出过的,抖机灵带出来丢人现眼罢了。” 褫夺尚书之女的物什,甚至连其母留下的遗物都不放过,还要典卖宫中的赏赐,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众人饶有兴味地看向辛茹月,她怒而回斥姚陌儿,“你又不是我们辛家人,有何证据说我家中人做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长安的各大典当有谁没有收过你们辛家的单子,去查便知了。”姚陌儿双手环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如你这种爱财贪名却只能靠抢的小人,还天天妄想三年后的选秀自己能被选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未等她回击,姚陌儿身后又有一位女子站了出来,蹙眉道,“韩国夫人虽然只是宫女,但当年曾经为先帝挡过刺客的毒箭,是实实在在受过先帝宠幸和封赏的,如今可是正三品。辛茹月,你方才口口声声以辛修容的正二品九嫔之位威慑二掌柜,如今倒不认品级了,不见礼上了京兆府,治你个不知礼数,可是要打板子的。” “方芸,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辛茹月斥道,“我伯父如今深得圣上信任,政事上多有仪仗,我若向一个宫女俯首,还是前朝之人,传出去岂不丢了尚书府的脸!” 辛茹月觉得自己都要气炸了,辛府与姚府、方府虽是邻居,但几方大人在官场上不对付,家中人也时有避忌,她虽是旁系但在府内早以嫡系自称,伯父除了辛修容也没有其他子女,老了需要人养,也默认了。自陛下登位后,仰仗着辛修容在宫中为嫔,辛府的地位渐渐压过姚府和方府,所以每次雅集诗会见到她二人,她再也不复年少时躲着的那些做派,而是时时要跟她们过不去,压他们一头出口气。 可没想到今日她们竟也在此,还撞见这事。 “我只是提醒你罢了。”方芸讽刺地笑着,“以嫡系自居这做派却还不如一个市井女儿,连礼数都不知道,传回去我倒要看看,兵部尚书还认不认你这亲戚。” “你!” 说话间韩国夫人走到辛茹月近前,那面色虽是平静但眼神却极为凌厉,“辛姑娘是否给老身见礼并不重要,如你所说,老身也不过是个宫女,为先帝做事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值一提。但有件事,却至关重要。” 她走到那右侧的花冠前,将其端起来细看,而后重重地将其摔落在地,这花冠受不住这一摔,竟四分五裂,登时那原本被煅烧的线再也支撑不住,金漆脱落后直露出其中的铜丝,众人纷纷惊呼下,她道,“宫中的金器全部都是以黄金融化后的金水所成的金线打造,百分百纯金不可能出现铜这种低级之物。六尚司职之位皆有品级,虽论地位或许不如辛姑娘这种妃嫔亲眷,但也不容辛姑娘空口污蔑。” 言到此处她厉声道,“老身也是宫女,虽早已开府在外但时刻不忘自己的职责,如今她们不在场,自然要为她们争一个说法。辛姑娘,你若再不说实话,老身便报上京兆尹府,治你个污蔑官员之罪,届时入了牢狱必定连累兵部尚书,管不好家宅,从尚书之位跌下来的官员,历朝历代我大禹比比皆是,可别怪老身没提醒你!” 辛茹月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身体瘫软跌落在地,可她眼神流转后,却撑着自己站起来,深吸口气坚定道,“这东西确实是我阿姊入宫前,掖庭局赏的,本就出自宫中,绝无可能作假!” 话音刚落,忽有慌张之声从人群中传来,“姑娘,姑娘!我家姑娘并不知道这花冠的来历,请各位不要再逼迫于她了!” 那人边说边跑过来,众人见此纷纷给她让道儿,到了近前安拂歆瞧见她的样貌和衣着,心想大抵是个侍女时,那人已跪伏在地道,“奴婢是辛府二夫人的贴身侍女茉莉,这些年奴婢家中紧俏,阿娘重病,奴婢付不起看大夫的银钱,这才偷盗了些许家中的财物拿出去变卖,姑娘今日,不过是凑巧拿错了要来典卖的物品,不关姑娘的事!” 她的头一声声嗑得响,姚陌儿与方芸对视,都知道这人大抵是拿来顶包的,心里暗叹错失个能将辛府拉下泥潭的好机会。安拂歆则不管辛茹月如何呆滞着被她的贴身侍女乔安拉走,只看向那一直亮着灯火的地字三号房,那里还站着个女子,而她身边的侍女早已不知所踪。 目的达到了,安拂歆嘴角微勾,韩国夫人要将人带走,她也毫无异议,风波就算过去了,拍卖会继续进行,后头再未发生什么事,一切都很顺利。 夜幕幽深时,安拂歆点算今日拍了多少,厚实的账本将她整个人遮得严实,巧慧将门打开缓步而进,熟门熟路地凑到安拂歆身旁,道,“姑娘,信已经被福宁公公带进宫了,我也寻人打听了,韩国夫人直接拉着人就去了京兆尹府。奴婢也打听了,辛府的烛火倒现在都没熄灭,左邻右舍,好像听到了板子敲打和求饶的声音。” “太好了。”安拂歆心里的重担总算放下,笑了起来,“这么多家暗中使力,明日早朝陛下一定会重惩辛茹月。”想起今日地字三号房那个女子,她也感叹,“这辛茹月往后不能入宫,只怕也寻不到好人家了。” 巧慧却不明白,“姑娘,辛府可不是什么普通门户,今日虽然在场的人多,但百姓们未必会传扬这件事,即便是传出去,咱们千巧铺子只在一个集市,长安那么大,总会寻到一个好点儿的人家吧。”那可是堂堂尚书府啊。 “姚府跟方府一向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再加上辛府暗中使劲儿,自然不会大肆传扬。”安拂歆道,“可是成家,就很难说了。”即便是皇后娘娘的娘家,王府那边做事也会留点余地,但成家可是满门武将,她早就听说,辛茹月为了求夫婿早早把那位成大姑娘由里到外得罪了个透彻,她可是个狠辣之人,未必会放过辛茹月。 而事情也正如安拂歆所想,第二日清晨,圣上下旨免去了兵部尚书紫金光禄大夫的荣誉名位,责令京兆尹府三日后公开在刑场上,重责辛茹月二十大板,同时勒令掖庭局,本朝不许辛家姑娘再入选秀的名册之中。因成家在内外的使力,短短三日的过渡,这件事竟闹得满长安皆知,甚至连洛阳都穿得沸沸扬扬,三日后行刑的那天,光看热闹的人就将刑场堵得密不透风。 据说辛茹月被打得面色惨白,背后全是血痕,这下场传到后宫时,安拂夏正与皇后下棋,二人均是笑得前仰后合。安拂夏瞧皇后比她还开怀,便问出自己的疑惑,“娘娘,为何要帮辛修容呢。”若换做是她,大抵不会帮这个毒害皇嗣的人,毕竟她也曾想过栽赃陷害。 这一问,皇后便想起当日她曾听饼子讲过的故事,面上忽有些惆怅,“同为女子,有些事情总能易地而处,感同身受的。” 第29章 番外1[番外] 我叫辛修容。 自小我就没见过我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只有一封封寄回的信件和母亲的叙述。 只听说他跟着秦王爷到战场上做军师,后又被指派成叙州刺史,原本我跟母亲是要跟着父亲去叙州的,但是母亲自小胆小,家中祖宅又安置在京师,父亲也认为我们在京陛下和王爷都会更放心,所以我跟母亲自小便长在繁荣万千的长安城。 家中还有两个伯母,大伯母为人狠绝凌厉,特别爱财,大伯父和父亲觉得她掌家有分寸,便将家中钥匙都交到她手里。二伯母钟爱书画琴艺,对家中的事很少问询。 我是及笄后才知道,这些年父亲经常往家里送衣裳首饰、珍奇古玩,但都被大伯母收走了,一半落在大伯母和二伯母膝下的女儿手中,一半放入了自己的私库中。真正流到母亲手中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少时我缺衣少穿,看着两个妹妹锦衣华服,而我却只有过季的衣裳,有许多还是她们穿剩下的。 我很羡慕。但是母亲安慰我,父亲在外随王爷征战,所需银钱过费,咱们这边儿多节省一些,便可给父亲承担一些压力,我相信了。 两个妹妹总是欺负我,经常夺走母亲送我的东西,她们有大伯母二伯母撑腰,我争不过,每次回去母亲总是想办法补偿我,譬如给我讲些她年轻时候与父亲的故事,或者帮我重新做些手帕和首饰。 母亲的手很巧。日久天长的,我也喜欢上了做些首饰来打发时间。 有一年闫家举办花球茶会,我本不能去的,但是三妹妹生病了,大伯母便让我顶着我大姐姐的名头,带着面纱替她参加这场茶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安世家有多么繁华,所有人都穿金戴银的,那珠钗头饰之上的琉璃琥珀在阳光下泛出溢彩,俏丽的衣衫将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女们,衬得比绽放的群花儿还要好看。而我不过如同她们身边的婢女一般。 大伯母没有为人介绍我,我也不想融入人群之中,那只会让我感到自卑,所以我远远的离去,站在莲池前看鸳鸯、白鹅、鸭子和锦鲤在河中游走。 “姑娘怎么不同其余女孩子一般,在一起谈论不久后就要举办的宝饰会?!” 那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没见过多少男子,只知道与家里的哥哥相比,他长得很帅,是一眼就能深深印在我心里的。我不知该怎样与他寒暄,但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絮叨着在我身边说起,鼎盛茶楼的掌家因家里人过寿,不惜花重金求取长安女子所绘的饰品图,有好的便立即造出两样来,一样送给家里人,一样送给画图的姑娘。 或许是他描述得绘声绘色,顿时激起了我的兴趣,见我有意,他便将一个请柬放到我的手里,说,“姑娘那日定要去一趟,这可是难得的盛会。”他走的时候,河面上有两只鸳鸯,正交颈而眠,这画面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可是我去不了。 一旦回到家中,我就如同被人关进了狱里,除了食物还好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有人看着,都要再三确认才能往我屋里送,就连身边服侍的人,也有泰半是两位伯母院儿里的人。但我还是将那幅图画了下来,我给它描绘上彩,取名为鸳鸯乞巧喜莲冠,因我喜欢莲花,所以其上珠宝也被描绘成了遗世独立的粉色莲花。 日子快要到了,我有点心不在焉,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询问发生了何事,我支支吾吾地将这件事儿全盘托出,两日后,那图示不见了。我有些神伤,但即便这图示仍在,放在这里也只是做个念想,毕竟自己连门都出不去,只怕与他也再没有相见之日了吧。 及笄那日,母亲忽然病重,躺在床上呼吸微薄,家中请来数个大夫皆束手无策,我知道以父亲的官职,是可以往宫内递帖请太医的。可父亲不在府中,我百般恳求大伯母和大伯父,希望他们能够凭着自己的人脉,去外头求那些相熟的世家,请个太医来看看母亲。 可他们拂袖而去,再也没有踏入我们的院儿里。 虽然那日母亲最终还是缓过一口气,但我知道,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来不及惦念自己对这些人有多少恨,只一味地陪着母亲,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她感受到快乐与幸福。 那日中秋夜,我侍奉母亲之时,忽然发觉墙角处有个小男孩儿,他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满脸都是灰尘和鞭伤,看不清面目,隔着墙角盯着我手中的糕点。我动了恻隐之心,拿了锤子将那墙角砸出个能供他爬的小洞,将人救了进来。 我给他吃糕点,他狼吞虎咽下去,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也没有名字,我见他爱吃月饼,便给他取名叫饼子。他虽无处可去但女子内宅不能有男子,所以我与母亲说了一声,将他打发去了厨房搬柴火。 他虽小力气却大,那么多柴火也搬得很快,每日做完手头上的工,总会悄悄地来看我。我们经常会相互诉说这一整天发生的新奇事,其实大多数时候是我在听他说,每日被搬柴火如何被管事为难,前院儿我那两位妹妹争执时又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外头发生了什么奇闻轶事,侍从婢女之间竟会为了一个铜簪而争斗不休.... 这些日常的小事陪我和母亲度过了那些难熬的夜晚,到了冬季,漫天的大雪,房中的碳和柴火本是不够用的,可那年却足足的,我后来进宫机缘巧合才知,那是他将每日赚得的银钱攒起来,给我和母亲买的,他买通了后门的小厮,将东西送进来,我们才能安然地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初春时寒雪化作水渍,浸染着宅院,我站在大堂听大伯母和二伯母,谈论着我的婚嫁大事,而我这个当事人,却像一个局外人。 陛下的礼遇贴到了,帖中言明是要为王爷选妃,可是那时秦王爷从战场外归来身受重伤,能不能活都尚未可知,陛下此举,是要为王爷冲喜,明摆着是侧妃,其实也就是个妾,侧妃的名头不过好听罢了。 外头的人都以为是三妹妹要嫁进去,毕竟这些年她们眼睛里,从未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可大伯母不愿意自己女儿去撞这桩触霉头的事,若秦王爷重病没活下来,便是嫁进去就要守寡。 四妹妹有了心上人,也不愿意代替三妹妹接这个帖子,于是这桩婚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王府送来聘礼,里面还有陛下赏赐的皇家贡品,她们开心地点算着那一箱箱的宝物,而我只能看着,即便出声也没人会注意到我。母亲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嫁,我看的出来她十分悲伤,她不想让我跳进皇家那个火坑,她说,历史上就没有多少儿女在皇家过得平安和顺,她只希望我嫁个能对我好的,哪怕是个贫民子弟也好,高他一头,这日子也会过得很好。 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和绝望,我也知道这一切都不可挽回,所以我说,“母亲,听说秦王爷相貌在整个皇室中都算惊为天人,若是他好起来,日日面对一个如此帅气的人,还有皇家富贵可享,这日子,倒也不算很难过。” 为了能让母亲安心,我已经很努力了,装成一副开心肆意的样子,日日安抚母亲还保持着幸福洋溢的模样安心备嫁。 母亲被我哄住了,可是饼子没有。他看出来我不大对劲,所以那些日子里,人人都争相着对我好,冀望我给她们些许赏赐或眼色,甚至有侍女为了能进我院儿里伺候,而争执起来,最终被大伯母打发出去。对于她们来说,若能跟着我嫁进王府,无论是赚的银钱还是身份,都高贵许多。 整个辛府,仿佛一夜之间多了个要供着的大小姐。 只有饼子不停地给我变戏法,给我买我早就想吃的糕点,给我讲些新奇的笑话儿,从前这些他也想做,只是没有银钱,戏法和糕点都很难得,如今有了银钱了,日后也不知是要过什么样的日子,王府规矩多,他便抓紧嫁进去之前的那段时光,想弥补我作为姑娘的遗憾。 我不记得出嫁那日是什么妆扮,有多盛大,脑海之中,唯有饼子曾安慰我的这些画面。我以为入了王府就见不到饼子了,毕竟以他男性的身份,是不能伺候宫中贵人的。 可是那日新房,王爷未来,饼子却先走到了我的身侧,我看着熟悉的面容,打量着他身上的服饰,那是宫中太监的服饰,一时震惊不已,更有悲痛涌上心头。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说,他已经习惯了跟着我的日子,没有我,他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这场婚姻唯一让我觉得好的地方,便是那位秦王爷,就是我曾经在闫家莲池边遇见的人。 在王府的日子里,他对我极尽温柔,我虽不是他最喜爱的那个,可每每相处他却总能说些令我心里感到甜蜜的言语。我们下棋对弈、玩过柳叶牌、打过双陆,我跳舞他伴奏,平静的日子里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顺意。 他有许多女人,最爱的是王妃,无论何事无有不应,每每瞧王妃我总能见到他眸中百般的柔情。其次受宠的是贤侧妃,她是个直率的人,有什么事儿都不会藏在心底,虽然相处起来很傲慢,却是极好的,不过她与王妃的娘家不太和睦,两人总会呛声。往下还有一位姓封的妾室,她清冷自持,我与她之间很少叙话,总是若即若离的。 若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至少摆脱了那个在我眼中没有情味儿的家。 但自从他宠幸了一位宫女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宫女是个很俏皮的姑娘,说话时总给人一种亲切之感,是在我的房中做事的,她原本是我的贴身侍女,因她做事利落,说话颇为讨喜,我便很喜欢她,可我也不知道她何时起了这个心思,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通房。 那一日,我忽觉有些堵,心中的厌恶突生。 她似乎也感觉到我的心态,侍寝后便到我的门前跪了两三日,王爷看不下去了,便让她回到了自己院儿中,还来到我这里,帮她说话,我内心的古怪感觉愈发深重,但面儿上却只能巧笑着应下说我愿意接纳这个姐妹。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本在辛府的宅门之中过得日子更好,至少那样,我不需要隐藏我自己,也不需要勉强和改变我自己。 她并不放弃。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给王妃请安,还是我寻人齐聚打牌作画问诗,亦或是到花园去转转,总能看到她的身影。从原来的静静站在我后头不说话,到后来见我仿若已经习惯了愿意插上两句嘴,慢慢地,或许是时间的流逝抹去了我的恶感,我竟没那么讨厌她了。 没多久,我怀孕了。那是我入王府三年的第一个孩子,我如获至宝,王爷和王妃,以及其他的姐妹们也十分照顾我,王爷至今没有子嗣,对这个孩子他更为看重,时时过来看我。 但到了六个月的时候,这孩子没了。王爷下令严查,却最终放过了极有可能是毒害我孩子的凶手,那个在我身边转了许久的她。我不甘心,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自流产后我的身子也越发不好,太医说,我失血太多落下了病根,往后不止要时时卧床,还很有可能怀不上孩子。 我日日惦记着如何致那凶手于死地,我想过各种可以让她死于非命的办法,但最终我还是觉得,必须让她的罪行曝露在阳光下,才有可能为我的孩子讨回公道。于是我花了大价钱寻人察访,想要查到她谋害的证据。 可就在我查到茯宁丸来路和千年血参的瓜葛时,一直为我诊脉的那位医女告诉我,我流产并不是因为茯宁丸和千年血参,而是因为红花。这红花是王爷所下,因辛家女与西南王家结亲,日渐势大,他不能容忍自己生下他的孩子,否则来日若是登上了龙椅,这权势就把控不住了。 听完这些话儿的那日,我感觉自己变了,变得会演、会装,面儿上的笑容再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安心地享受着眼下的这些荣华富贵,却感觉自己像个活死人。 王爷登基后,封我为修容,是九嫔之一,辛府的人意识到我日后将是他们的依仗,多次派人上门求见,我通通拒之门外。直至父亲回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他长得很周正,两鬓斑白,眉眼之间有担忧和眷恋,我忍不住哭倒在他怀中,告知了这宫中的一切。 父亲告诉我,祁阳长公主预谋夺权,而圣上不容他们世家继续壮大,所以父亲也得另谋出路,若是我愿意,便可做长公主在宫内的棋子,来日公主夺下皇位,便可将我打发出宫,好让我寻另一片天地。 我说我只想给我的孩子报仇。 他们让我做的我都做了,这一切我一直深信不疑,直至东窗事发,皇后告知了我真相,我才明白我这一生有多可笑。 亲生父亲把我当做政权的棋子; 家中亲戚眼中从未有我这个人,却贪恋我背后的权势; 长公主、陛下、皇后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数年之间,竟无一人告诉我真相。 病重的母亲我无力保护,如今我要去了,我还惦念的,唯有饼子。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东窗事发的前夜,其实我早已打点好了宫禁,只要他什么也不说,司正司会有人把他安然带离皇宫。 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来。 我这一世过得仿若行尸走肉,若有来生,我绝不生在辛府。 第30章 第 30 章 承安推开门,竟见安拂夏只着单衣立在窗前,登时吓了一跳,“娘娘,您怎么只穿着这些就站在风口,您还怀着孕呢,若是受了风寒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儿。”她赶忙扶着安拂夏坐回床榻之上,转而将那窗关死。 安拂夏瞧她满脸担忧,轻笑,“我不过是起早了看看那霞光罢了,若是冷了我自会关上的。” “娘娘有孕尚未到三个月,奉御说了,这头三月是最要紧的,奴婢们都得警醒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是要被罚的。”柳絮带着梳洗的人进来,直接走到承安近头拿过她手中的水盆,道,“你先出去吧,若是娘娘传召我自会叫你。” 承安偏头看了眼安拂夏,见她在侍女的服侍下开始梳洗,并未正眼儿瞧她,便失落地走了出去。人一走,柳絮才放下心与安拂夏道,“昨日个儿奴婢睡得有些晚了,她睡得早,谁料娘娘今日醒得早这才撞上了,明日绝不会有这种疏漏。”纵然掖庭局早早地把她们三个派来,但安拂夏并不是十分信任她们,所以从不让进内院儿,今日这出,是逾矩的。 “无妨。”冰冷的面巾放到面颊上擦拭后,疲惫和迷茫也随之而去,清醒后的安拂夏恍惚想起承安方才的眼神,问道,“这几日她们三人都在做些什么?” 柳絮想了想,隐约有些许片段在脑海之中,言道,“长安一直都在外院儿做洒扫和物品管制,倒没什么特别,平日里也很少说话,只是她每到午间总会偷偷从角门里溜出去,过了半个多时辰才会回来,大多也都是挑娘娘睡下的时候。承安很规矩,一直在后院儿浆洗衣物,人也没什么笑容,沟通起来倒是不困难,只是她这几日老是以泪洗面,问她她也不说。乞巧是个粗线条儿,做事有些马虎莽撞,但挑东西的眼光还是很不错,所以偶尔会让她去六尚或掖庭,帮娘娘调些赏玩或极好的吃食回来,除此之外也就帮着收拾每日的衣物和花草,她每日都过得很开心。” 安拂夏沉吟半晌,道,“你这些日子着人好好盯着她们三个,若有什么,尽管来报本宫。” 说到此处,柳絮也问出了自己心目中一直存在的疑问,“娘娘,原本皇后娘娘是要把她们三个发落出去的,您为何执意让她们三个留下来,若是换了人,现下也没有必要为她们这般费心思了。” 安拂夏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首饰,有三样是皇后娘娘前些日刚赏的,剩下的大多是陛下留下来,四妹妹给的和自己昔年用的,都早收到箱子里去了。今日去觐见皇后是寻常事,不必装扮得那么艳,便选了一双粉珠泪玉耳环和青白玉云纹项链戴上,言道,“本宫只是觉得这三人的来历很有值得探究之处,若是就这么打发走了,属实有些可惜。”抬眼见梅枝要给自己梳半翻髻了,赶紧制止,“梳螺髻吧,简单一些。” 梅枝换手法时,柳絮也接上话儿,“那长安不过是个普通宫女,只是家势好一些,鼓吹署鼓吹令的嫡女,当年选秀没轮上便做了宫女,也不知她家中是何心态,撇去小姐的身份不做,非要把人送进宫来,可奴婢去查过,她家中也不认识什么高官权贵。承安与乞巧都是平民子女,没什么值得推敲之处。” 然在拿出那红粉衣裙时,柳絮忽然想到,“娘娘难道是说,承安昔年被陛下宠幸过,却未给名分一事?!” 说话时安拂夏也瞧见了她手中那衣裙的颜色,道,“今日不穿这么靓丽的,找些清新舒适的衣裳便好。” 柳絮这才注意到自己拿着的衣衫颜色,赶忙把它收到最里头,而后再翻了翻柜子里找到了她惯常喜欢穿的月白和紫藤双色,拿了出来见她点了点头,这才松了口气。可同时她也觉得奇怪,往日里自己明明把颜色艳丽的布料都收到最里头,今日个儿怎么被人翻出来了。 但马上就要到了自家主子要赶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了,不能耽搁,便把这些抛到脑后,开始给自家主子梳妆。 上了轿子出了门里,安拂夏才感受到阵阵吹来的凉风,不禁抖了抖身子,“今日的天气好像格外阴冷,天也暗沉沉的,不会要下雨吧。” 柳絮与梅枝在珠镜台等候,唯有半夏随着安拂夏出来了,瞧她说话时略有担忧的神色,半夏赶忙安慰,“梅枝早早预备好了油纸伞和麻衣,便是下了雨也有轿子,必定可以安然回到珠镜台的,娘娘放心。” “梅枝做事果然稳妥。” 说话间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安拂夏一撩车帘偏头望去,前方竟是曲才人的车架,与春夏时节安拂夏的轿子大多披着透风的料子不同,曲才人车架之上竟还铺着绒料子,厚实的墨色棉布作轿门帘子,遮的严严实实的,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二人的侍女都给自家的主子传了话儿,原本安拂夏想说这条路窄,先让曲才人过去便罢,谁知她竟派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冬儿过来说,“今日儿个天气冷,才人想起徽修容娘娘素日里有些怕寒,又怀着孕,想请修容娘娘入轿子一同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倒是个好主意。 安拂夏欣喜道,“那太好了,半夏,快走。” 入了轿子里,安拂夏立即感受到炭火带来的阵阵暖意,眼前的曲才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甜美俏丽,见着我便起身将我拉进来,我粗略打量了这车驾的样式,比我昔年做的那车驾要少些细致描绘,周边也少了两三样金银饰,地毯虽是绒布料,却只是银狐最次那等。 这车顶上的不过是山海林绘,与我现在所坐的车架相似,可与入宫时所坐的车架却相差甚远,而那时车架之中的地毯用的,是白狐裘的布料,比这银狐布料不知好了多少倍。 果然,刚入宫时的车架是大大逾矩的。 “姐姐如今的车架怎么还未革新呢,是不是尚仪局的人轻慢姐姐了,等下让妹妹回了皇后,好好处置她们!” 曲才人的轻斥声儿唤回了安拂夏的神思,她笑着道,“不是。前阵子大雨三日,皇后娘娘虽免了请安,但各宫还是积了不少水患,我封修容本就仓促,大封的典礼还有数日才会举行,就想着不必麻烦尚仪局,先用原先才人的车架,也无妨。” “姐姐果真是淡泊名利,这要换了顾美人,非得上上下下折腾一番不可。” 这阵子陛下一直宠幸顾美人,加之顾美人家室本就好,不过数日的功夫她在宫内也就越发霸道,总是弄出一些出格的事儿,惹得合宫抱怨。安拂夏记得选秀那会儿,顾美人亲口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她与曲才人关系甚好,可如今瞧曲才人说话时这阴阳怪气儿的声儿。 安拂夏道,“顾美人虽然处事不太好,但是人还不错,前阵子梅枝去尚珍局拿首饰,碰上了顾美人身边的粤绣,她还给我们让了两支蝴蝶粉月琉璃钗呢。” “那是顾美人本就不爱蝴蝶,这钗子带回去也没用,后来她还专门派了人去警告了许尚珍一通。”曲才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霍尚宫在这宫里已是前朝的老人了,十几岁时就伺候先帝,颇得先帝信任,如今又博得了陛下青眼,皇后娘娘在她面前都要敬她三分。可这顾美人,陛下再宠爱她也不过是个美人,竟敢警告霍尚宫。” 论品级,美人是三品尚宫不过五品,顾美人自然可以仗势欺人。但在宫中行事这般不给人面子,也太惹眼了。 安拂夏轻笑不语,她瞧着安拂夏略有突起的肚子,言道,“皇后娘娘都五个月了,还日日在看账本,听说陛下很心疼,准备找人帮她一并打理后宫琐事呢,姐姐觉得,这差事会落在谁的头上?” “不论是谁,都不会是我。” “是呢,姐姐怀着孕自是不能操劳的,可这差事若是落到顾美人头上,她岂不要翻天了。” 曲才人句句不离顾美人,只怕还是同住曲水流觞,但陛下眼中只有顾美人的缘故,这只能看着却不能分一杯羹,她对顾美人的嫉妒自然是超过合宫的其他姊妹了。 说话间安拂夏闻到一股略浓郁却仍带着似茶味儿的清香苦涩的味道,视线循着那味道而去,最终落在了这车架中那一圆形的小香炉上,这香炉是用银线密织,其上鹿角处挂着几颗圆润剔透的珍珠,很是精致,最难得的是这香味儿,很得安拂夏的喜欢,“妹妹这香是怎么做的,我瞧着倒是比尚服局给的那些要好闻许多。” 见安拂夏喜欢,曲才人眉眼也笑开了,“我家中有个阿姊,是最精通香道的,年纪轻轻在长安市坊之中以奢香夫人的名号,还有不小的名气呢。” 一说奢香夫人安拂夏便认得了,那是五年前就名扬长安的制香高手,听闻她有三道香,一曰瞬倾浮华,能令人在闻香时如坠云端仙境,时刻保持心境愉悦清明;二曰世俗红尘,能令人如时刻享着云海之欢,幸福满溢;三曰梦中玄月,能令人陷入美好的梦境之中,在梦里惦念自己此生最美好的时刻。 这三道香价比千金,虽昂贵但十分受世家权贵的喜爱,尤其是这世俗红尘,甚至已成为了青楼的常客。 “原来奢香夫人竟是曲才人的阿姊,曲家真是人才济济啊。”安拂夏起了兴趣,“那妹妹这香,是奢香夫人的那三道之中的哪道?!” 曲才人摆手道,“这不属于那三道之中,那三道是我阿姊为了迎合人生百态而做,比较适合拿出去典卖,而我们自家则不用这三道。在那三道面世之前,她已为家中研制了另外五道香,我现在用的,便是这五道香之一,唤作茗茶享悦,能让人感念茶中苦与甜,驱除心中烦忧,且不甜腻而绵长。” 见安拂夏确实喜欢,她接着道,“我每月派人出去与家中传信之时,阿姊都会给些香料补给,眼下我殿里还有许多,安姐姐若是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唤人送些到珠镜台去。” “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能白拿妹妹的东西。”安拂夏想了想,言,“前几日西洋进了些新奇玩意儿,皇后娘娘私下赏了我,待会儿请安后,我回珠镜台带些再去曲水流觞。” “姐姐还怀着孕呢,怎好来回奔波,不如....” “曲奉御说孕妇要多出去走动,对胎儿才好。我眼下虽不到三个月,但胎像比旁人稳定许多,倒也无事。” 见她坚持,曲才人也点了头,“那好,届时我便在曲水流觞静候姐姐了。” 话音落轿子停了下来,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抬眼便瞧见顾美人的车架停在近前,她也被人搀扶缓缓走了下来。 这春夏时节有些冷,安拂夏和曲才人的衣饰多少带点绒,然顾美人的衣饰却很是简薄,仿若直接入夏。那对襟背子上的卷草纹绣中带着点闪光,应是挂了细珠子密织的缘故,齐胸裙上的朵花团窠对雁纹中的四雁腾飞栩栩如生,掺着细金红线,阳光透下流光溢彩,相比而言那寻常的蚕丝冰绸所绣的大襟窄袖衫丝毫不起眼,最惹眼的是那并金宝珠玉花带,并非美人该有的规制。 曲才人当时就蹙眉想要上前说些什么,被安拂夏拦了下来,她仍是笑得亲切,直接上前打招呼,“顾妹妹今日来的倒是早。”往日她总是以圣上宠幸辛苦或是圣上起晚了为由,拖延一些时辰,今日却按时到了,也是稀奇。 “安姐姐好。”顾美人粗粗行了礼,抬眼便瞧见她身后站着的曲才人,也只是与她一般粗略行礼便走进去,她气不过,本想说几句,却遭安拂夏拉了回来,“顾妹妹久逢圣恩,曲才人心中有怨也是寻常,你们二人住在一起,可别因为这些许小事起了龃龉,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呢。” 顾美人这才收了追究的心思,言,“我才不要与她同住。” 待各位姊妹都落座后,皇后娘娘才姗姗来迟,如今她肚子越发大了,走路都有些许吃力,被人搀扶着坐到凤椅之上都长出口气,见着大家不说话,便自己先开口,“本宫这身子越发懒得走动了,明日之后待到本宫生产前,各位妹妹都不必来了,这样大家都省事儿。” “同时被太医诊出怀孕,皇后娘娘日渐丰腴,安姐姐的身子却仍是消瘦的,看来这女子孕期对身子的损害也不大一样呢。” 安拂夏接下徐才人的话头,道,“我最近可能是孕吐了,总也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皇后娘娘都过了这阵子了,自然是丰腴许多,待我到了那几个月,只怕也会变成这般模样。不过太医说了,吃的多些,日后生出来的孩子也会健壮些。” “安妹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封美人道,“这产妇每日的吃食是有定量的,若是过于大补超过了这个量,胎儿过大容易难产,对孕妇和孩子都不好。皇后娘娘这般丰腴,大抵也是因为个人体质。” 皇后娘娘点头,“确实如此。田奉御最近已经在减少给本宫吃安胎补药的量了,便连每日的食粮都有减少,就怕真的难产,出了事就不好了。” “皇后娘娘与安妹妹福气深厚,不过是多吃些东西罢了,那些古怪的邪气怎会侵扰。”顾美人佯作感叹状,“陛下最近也时有说,臣妾生得这般好看,来日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国色倾城的,只是不知何时才能有孕啊。” “顾姐姐刚承宠没必要急在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不久后的赏菊诗会,听闻陛下和皇后预备遍邀世家贵族,还要设置价值不菲的彩头,此事关乎皇家颜面须得做得让人无可挑剔才是。”徐才人话锋一转,“只是,皇后娘娘如今有了身孕,整日要查看这宫廷账簿已是劳累了,这件事儿,是否交予宫中其他嫔妃来做。” 明明是疑惑的话语却是肯定的声响,安拂夏敛下眼眸,准备竖起耳朵听但心神略略收起,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是有些困意。 曲才人则接下这话儿道,“妾身听闻,圣上因心疼皇后,有意着宫中嫔妃分担皇后娘娘协理六宫之权,让娘娘能更好地安胎。既如此,这赏菊诗会用作考验一个人的品性和才能也未尝不可。” 皇后也是如此认为,“先前安才人提议置换物件以筹措赈灾银钱,终以筹了数十万两白银结束,昨日夜间陛下在本宫这儿歇息,同本宫说,这些银钱已经安然到了灾区数日,赈灾的付大人回长安的奏折中也大肆夸赞,说皇家此举在民间饱受赞誉,颇有名声。圣上十分欣悦,这赏菊诗会的彩头,大多也会用作赈灾,也算作其中一环吧。” “那皇后娘娘打算如何考验人呢?” 顾美人关心的目光落入皇后的严重,她轻笑道,“本宫会将这次赏菊诗会的全权筹备都交予一人,若是此人能够让赏菊诗会完美落幕,便可在本宫孕期协理六宫之权。” 说着她便看向贤妃,贤妃直接摆手,“娘娘可别看我,近日来家中给了不少好玩的珍奇之物,也有些许武术和曲艺的本子,臣妾正打算好好练练,不大得空。” 贤妃最喜欢的就是武术和曲艺,每每陛下到她宫里,都会跟陛下弹琴舞剑,毓秀殿距离幻紗玉心正门随是前后相左,但其实属于一条道儿上的,背后高墙是一座,去幻紗玉心赏景时偶然能听到毓秀殿中传来的歌声,高声壮阔,舒心静雅。 宋婕妤也道,“皇后娘娘,妾身的身子尚未好全,不想操劳,等这身子好全了再来为皇后娘娘分忧。”安拂夏瞥了眼她,那面色并不十分红润,还有些许白,想来这身子的确还需调养,心中也在想着应该嘱咐田奉御多多为她费心才是。 两位九嫔都不愿意插手,剩余的徽修容又怀着孕,顾美人觉着这差事八成已经到了自己手中了,正是笑得肆意之时却听皇后道,“那本宫便给徐才人做吧,徐才人你要好好预备啊。” “诺。” 徐才人受宠若惊地福身认下,顾美人心下落空当即就不干了,直接站起来力争,“皇后娘娘,论品级妾身比徐才人高一头,论圣上的宠幸她也不如妾身,为何这差事,竟会落在她的头上?!” 她站起来时说话的语气太过凌厉冷峻,还带着十足十的不满,这殿内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皇后的面色也沉了下来,言,“顾美人,本宫听说昨日个儿午间,你在长街上罚一个宫女跪足三个时辰,回去之后又让赵司正打了她十五板子,结果人中暑之下承受不起重伤,竟然奄奄一息,好在碰上了医女得以救治,否则就活不过来了,是否有此事。” “不过一个宫女罢了,便是死了又算什么大事?!” 顾美人轻飘飘一句话,直让皇后勃然大怒,“放肆!本宫与圣上一向怜悯恤下,从未听说罚人能让人半死不活的,你这般缺乏仁慈善心,这宫禁之事若是交到你的手上,岂不乱套了!” “皇后娘娘,妾身....” “本宫累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话音落皇后便起身走到屏风后入了内殿,众位嫔妃起身行礼时顾美人竟没有跟着,她的脸上还是不服气,人人都走了出去,安拂夏落在后头想了想也不欲再劝,当这大殿内人去楼空时,顾美人才不忿地转过身,道,“走着瞧,总有一日这些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出平阳宫时这天儿已完全亮堂,透彻的白光落下驱散了人心底的阴霾,本以为来时会落雨,可眼瞧着这地还是干的,必定是没有下的,安拂夏不大喜欢雨,密麻的水珠会加重人身上的水汽,庞大的阴天总让人觉着心头悬着一块巨大的暗色石头,怎么都不爽快。 坐在车架之中困意滚滚袭来,正要闭上眼儿时,前方忽而传来争执声。安拂夏撩开帘子粗粗瞧了眼那声的来源,只见有个宫女正泪眼婆娑地求着眼前的管事,那宫女身上的衣衫颇为陈旧,想来不是正经的使役,安拂夏命人将轿子停在角落处,遣半夏去探探,前方究竟出了何事。 过了会儿,半夏来到帘子下汇报,“娘娘,是....程珊华又被管事斥责了,说是顾美人与杨内侍打了招呼,要将她挪进曲水流觞,这本是好事,可她死活不愿意。奴婢再问下去那管事才说,原来先前皇后娘娘说的那位因顾美人下令而被打得半死的宫女,就是她。” 是她?!看来前阵子玉佩那件事她还是被顾美人惦记上了,这么怎么巧,两次都被我碰见了。 安拂夏心中腹诽着,面儿上道,“你去遣人盯着曲水流觞的事儿,还有,给四妹妹去信打探一下程家如今的情况。”说着正要转身放下帘子时,她心里忽而不安,回头道,“再拐着弯儿地同杨内侍通个气儿,将这件事禀报到皇后娘娘哪儿去。” 半夏蹙眉,“娘娘,程家那样对您,您何必帮她。” 她说的对。前世程珊华也是逼死她的人之一,照道理安拂夏没有理由帮她,可是这一世,到底安拂夏利用过她,虽然她出手仅仅是因为顾着程岳阳私下的筹谋和程家的未来,但是这桩情分,却不能不还。 “去吧。” 眼见安拂夏坚持,半夏也只能应下,“诺。” 第31章 第 31 章 待安拂夏来到曲水流觞,缓缓踏入殿中时,一眼便瞧见跪在大堂正中的程珊华,略走近了撇眼过去,那张曾经美貌的脸上已经生出了细纹,不再白皙稚嫩,而是透着泛黄,嘴唇已经干裂,眸中都是脆弱且只是强撑着看前方,似乎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看样子她跪了有段时候了,现下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就这么跪下去,肯定会中了暑气。 “安才人怎么来了?!”是粤绣,她正从偏门进来,手里还提着银子,应该是尚宫局那边发下来的月俸。 “我与曲才人约好了聚聚。”这话儿刚落,偏殿门便被打开,曲才人笑意嫣然地从里头缓步而出,径直来到安拂夏身前,道,“姐姐来的真快,我本以为这日头这么大,姐姐会避过这时候再来呢。” “我不喜欢拖,说好的事儿自然是先做便好。” “那别站在这儿了,快随我进来吧,外头可要晒坏人了。”但抬眼曲才人瞧见粤绣手中那沉甸甸的荷包,微敛下眼中的不满,道,“美人虽然比才人高一级,但份利上似乎没有差得那么多吧。” 粤绣面儿上是很恭敬的,“这尚宫局给多少,也不是我们美人一人决定的,才人若是有异议,不放去问霍尚宫。我家美人过会儿便要起了,奴婢在主殿内还有事儿,就不陪才人叙话了。”可这说话的语气,就连一旁的安拂夏听着都觉得不舒服。 瞧她转身欲往主殿而去,安拂夏唤住她,“等等,粤绣姑娘,这婢女的服饰看着像掖庭的罪奴,无论她犯了何事,这日头底下跪得太久会出人命的。” “修容娘娘说的是。”粤绣说话音很轻,但安拂夏却莫名地听出威慑的意味儿,“但是这奴才前些时候偷了封美人的玉珏,后来又冲撞了我家美人,说我家美人拿了她的玉珏便罢,居然回去了又敢到处污蔑两位美人的名声,这种暗地里欺辱主子的人,让她跪在日头下三个时辰,已算是便宜她了。即便是中暑回去躺躺,也比送到司正司受皮肉之苦要好。” 这便是不能劝了。 “不用你替我求情。”程珊华的声音很虚弱,但安拂夏还是能听出来那股子倔强和冷意。 曲才人还想说什么被安拂夏扯了扯袖子,终是没说,安拂夏则道,“咱们进去吧,不是说要把那香拿给我吗,曲妹妹说话可不能不算数。” 二人便结伴着进了偏殿。 而入了主殿的粤绣则把这件事儿讲给了正喝着血燕的顾美人听,她笑了起来,“程家因为一名妓女而前途尽毁,又因为贪污案下了狱,若是当时尚是靖伯姚府的安家愿意拉他们一把,如今这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奴婢听说这位程小姐进宫做宫女的时候可傲气了,在屋内与那些人三天两头地吵架,因此被几位嬷嬷罚了不少次,后来见实在无法调和,便将她放到了几位嬷嬷住所旁的一件小屋子里,那小屋子奴婢去看过,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人走在里头离榻不过三步。” 顾美人转而看向放在一旁的玉珏,那是羊脂白玉的料子,刻画的是麒麟,言,“其实当初我不过是见着她这东西好,便让人拿来,谁知她张口便是‘偷’这样的字眼扣下来。”她笑着叹,“这下好了,不是我的也是我的了。” 粤绣道,“美人福气深厚,如今陛下如此宠幸于您,日后赏下来的必定比这个珍贵百倍。” “你懂什么。”顾美人摩挲着那玉珏,眼中神采却散了出去,“羊脂白玉是玉中极品,市面上见都见不到,当时我也是听封美人凑巧捡到便成了自己的,才想除了这个法子。当年先帝赏给程老太爷两块,居然都被那丫头带进宫了。对了你放才说,那丫头见着徽修容没有好脸色?” “是啊。”粤绣点算着手中荷包的金银,将其尽数收到那柜中的匣子里,道,“徽修容开口本是想为她求情,估摸着她们彼此之间有些往日的情分吧,谁知这丫头根本不领情,还一副恨极了她的样子。” 顾美人陷入沉思。 彼时,安拂夏正欣赏着手中的香包,曲才人则在一旁看手中的杂书,正正看到精彩之处,便道,“安姐姐,这书中的妃嫔因不敬中宫而下场凄惨,写书之人文笔十分生动,你要不也过来看看。” 怕是她整日里想着顾美人也落到一样的下场吧。安拂夏摆手,“不了,我还是瞧瞧曲妹妹这香包,选一个我最喜欢的带回去。” 曲才人放下书册走来,言,“其实姐姐大可以都带走,我阿姊制的香可多了,过几日又到了月底可以放婢女出去采买的时候,届时再让她给我些许便是。” “那怎么行。”安拂夏瞧了眼堆在那桌子上的金银首饰,言,“奢香夫人所制的香在市面上的价格那么高,今日虽然我用陛下给的赏赐来换妹妹也喜欢,但到底是借花献佛,若是拿得太多了,回去心里会不安生的。” 话音方落,安拂夏忽而感到肚子一抽一抽地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搅动着,她当即撑不住身子,曲才人眼疾手快地扶住要跌下去的她,不停地喊着,“安姐姐,安姐姐,你怎么了?!”安拂夏很想回她一句,可声儿却怎么都发不出来。 这动静立即惊到了在门外守着的半夏和曲才人的侍女冬儿、绵月,见着自家娘娘这般模样半夏也慌了神,好在曲才人还冷静着,她吩咐,“冬儿,你去请田奉御和许太医,绵月,你去把我放在榻上的银针拿来,然后再去平阳宫禀报皇后。” “诺。” 二人当即动了起来,同一时刻,听到动静的顾美人和徐才人也匆匆赶来,她们进门时问到一股血腥味儿,眼望去,曲才人正与半夏合力将安拂夏放在床榻之上,抬起时,安拂夏的身下不停地出着血,大批的血液迅速将衣裤全部浸染。 顾美人和徐才人受不住这血腥味儿,但曲才人身边的人手不够,便将自己身侧的婢女全数留下帮忙。彼时顾美人心念一转,将粤绣拉到身边,道,“陛下此时应该在太极殿批阅奏折,你去请他,就说徽修容莫名有滑胎的迹象,请陛下立即来一趟曲水流觞。”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地觉得不安。 待安拂夏醒转时,陛下坐在她的床畔左侧,她睁眼便能瞧见之处,宋婕妤则在她床畔右侧,见她苏醒亲自将她扶起来,她偏眼看去,皇后和其余嫔妃都在一旁坐着,唯有曲才人,在堂下跪着。而她身后跪着的,则是曲奉御和许太医。 “陛下,臣妾的孩子,还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些许卑微,听得陛下心中一刺,他连忙安拂,“你放心,孩子已经保住了。”安拂夏的心稍放,神情也好了许多,眼下身体仍十分虚弱,说话都得缓缓着来,手更是难以动弹,不过,只要孩子保住了就好。 “是我家才人及时施针孩子才保住的。”粤绣的声音忽的响起,顾美人直接一巴掌打过去,怒斥,“放肆,你一个婢女怎敢直接插嘴!” 响亮的巴掌声将殿内冷凝的氛围打破,安拂夏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无人反驳,那么她应该同曲才人道声谢,“曲妹妹谢谢你,若是没有你的话,我的孩子就要离我而去了。” “徽修容还是等会儿再谢吧。”封美人肃声道,“刚才田奉御和许太医已经诊过了,你是接触了闻之便能让孕妇迅速中毒而导致流产的七幻浮生,才有堕胎之险。” “好了。”皇后冷声打断她的话儿,言,“徽修容刚刚醒来还需要修养,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利于她安眠,陛下,臣妾先带着她们去主殿将此事分说清楚。” 帝王温柔地将滑下的被子盖回安拂夏身子上,言,“你们去吧朕要在这里陪着徽修容,这件事朕就全权交到皇后的手里了,有结果了再来报朕。” “诺。” 宋婕妤瞧着她们动身,便轻柔地将安拂夏放回榻上,言道,“安妹妹你别怕,我去盯着,这件事儿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安拂夏是第一次见宋婕妤如此肃穆的神色,能感觉出来她此刻心中积聚的怒气,虽然历经过前番事,但安拂夏尚未对宋婕妤完全放心,毕竟她们相处的时日不过数月,但此时此刻,安拂夏心中有股滚滚暖流而过,她想,宋婕妤或许是个值得真心一交的人。 “谢谢姐姐。” 她们都走了,帝王的神色才完全放松下来,一如他时不时抽时间到珠镜台陪安拂夏下棋手谈,或观她舞艺,或与她谈论前朝之事时那般,只是此刻,他的神情中多了些许后怕,他的大掌握住安拂夏的柔夷,言,“粤绣来报朕的时候,朕真是后怕极了,夏儿,你答应朕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的,可不许食言。” 安拂夏便回想起她怀孕不久的某夜,帝王卡着用完膳的时辰漏夜而来,进来便将她抱在怀中,听着她尚未挺出的小腹,笑着道,“朕还以为,以你这瘦弱的身子,至少要一年才会有孩子,却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 “陛下希望臣妾生的,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笑着问。 “不论男孩儿女孩儿,朕都喜欢。”说着帝王的神情中带了些许肃穆,言,“西北之事朕的暗卫已经有回报了,你几位姐姐在西北查了十数日都没什么结果,朕派人告知此事可能牵涉过广,也没说很多,眼下她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朕会亲自派人送她们回长安,你放心。” 西北离长安何止万里之遥,要护送一队人马回长安,必定需要至少上百名暗卫,更别说姐夫去得这么惨,难保那些人不会再下手,只怕这人数还得再多。接到消息后,安拂夏想过帝王可能会帮自己,却觉得这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并不高,可如今他不仅帮了还是主动帮的,还动用了这么多人。 安拂夏眼中忽而有了泪水,忍不住落下,“多谢陛下。” “朕是你的夫君,自然不会不管。”帝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傻丫头,哭什么。只是这段时日朕可能不会频繁来见你了,朕要去曲水流觞。顾家在前朝动作频繁,工部主力建造的叙州海拔出了遗漏,淹死了不少人,但顾原却力保工部左侍郎,朕很头疼。” 安拂夏柔声道,“陛下不必顾虑臣妾,这大明宫内也有许多风景臣妾没有看过,皇后娘娘、宋婕妤和其余的几位姊妹也是好相与之人,臣妾多与她们聚聚便好。”她拉着陛下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言,“只要陛下时刻记挂着珠镜台,记挂着我们之间的孩子,那便是最好的了。” “宫里的孩子无论生还是养,都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帝王的声儿很沉,还带着无尽的柔情,“夏儿可要答应朕,无论出现何事,都要好好地保护我们的孩子,让它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臣妾谨记。” 往日的时光在脑中一晃而过,抬眼瞧见帝王担忧的神情,她一如先前那般将他的手放在肚子之上,勉力笑着,“臣妾答应过陛下,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孩子,只要臣妾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食言。今日之事是臣妾莽撞了,日后臣妾离那些香包之类的远些便无事。” 但思及今日这番事,她多少还是有些害怕,“陛下,能不能派遣一位懂医术的医女,时刻跟着臣妾,也派给皇后娘娘一位,害人者恶劣之心早存,只怕会有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来对付我们,我们也不想日日都处在胆战心惊之中。” 帝王言,“不若你搬到平阳宫去吧,朕再派两个医女过去,一同照顾你们二人,这样也方便一些。” 这倒是个好主意,安拂夏言,“只要皇后娘娘愿意,臣妾没有意见。”她本就想与皇后多多亲近的。 第32章 第 32 章 卧房气氛温馨,主殿却如入冰窖,众位嫔妃们瞧着皇后娘娘冰寒的神色,也都肃穆起来,每一个人都等着皇后先开口。而她似乎在思索什么,过好半晌才道,“许太医,先把你查到的细细说来。” “徽修容是因为外邪入侵而导致阴阳不调,因她怀孕不到三月,胎像未稳所以才会出现滑胎之像。”许太医不免赞赏地看了眼曲才人,言道,“七幻浮生中有一味冰寒花与十脉枝叶相生调和,虽无色无味但极易因其孕妇阴气过重而阳气失损,从目前查到的香包来看,其所用料颇多,这种情况下胎儿能够生存的几率是十分少的,若非曲才人以针灸之术稳定了徽修容的脉络,只怕微臣的定神丸再好,也是无力回天。” 顾美人冷哼一声,对许太医所说极是不屑,“倘或她真想救人,又岂会制造出能让人滑胎的香料,这香包可是曲才人的阿姊交到她手中的,除了曲才人还有谁可以接触到这香包。许太医,你可不能信口胡说啊。” 许太医神情当即正色下来,朝着皇后道,“医道只在生与死之间,尤其是针灸这样的大术,转瞬之间便可以夺人性命,且不留痕迹。曲才人为徽修容针灸时徽修容已经濒临生死边缘,只要她下手稍有不对,徽修容的命都会被无声无息地了解。可如今,徽修容的身体恢复得比臣想得要快很多,所以臣以从医数十年的品德和性命担保,曲才人必定是为了救人才落针。” “这样说来,这香包的事儿与曲才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封美人说着也露出思索姿态,“若是她蓄意要害徽修容,就不可能会出手救她。” “封姐姐的话儿说的也太早了。”顾美人言,“或许是徽修容流产时间提前了,计划出了差错,曲才人不想承担这个后果,所以才出手救人的呢。” 封美人眉头微蹙,“顾妹妹说的乍一听没问题,但细想想逻辑上也不对,许太医和田奉御来时检查就说过了,徽修容是因为七幻浮生来出现流产迹象的,而七幻浮生一直都被下在曲才人的香包之中,既然这害人的东西没变,什么时间出问题难道会妨碍这东西是谁做的吗,追责,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够了。”皇后寒声一下,俩人都闭紧了嘴,她接着道,“田奉御,本宫记得你检查的时候说,徽修容原本的身子非常好,虽然这胎尚未到三个月,胎像不稳,但只要不接触对孕妇过度有害的物质,便可确保无虞,是或不是?!” 田奉御肯定地说,“回娘娘,是的。” “来人!将整个曲水流觞给本宫翻过来,一定要找到七幻浮生!” “诺。” 侍卫们开始动作时曲才人仍是不言语,面色平静,但顾美人却不干了,“皇后娘娘,这件事儿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曲才人对徽修容怀孕一时心生嫉妒,才用了七幻浮生想要害曲才人的孩子,怎么除了搜曲才人的偏殿,还要搜妾身的主殿?!” “人人禀告都说徽修容是被七幻浮生所害,可是本宫到现在,还没有查到七幻浮生究竟在谁的殿中。” 皇后这句话很轻,却如巨石落下,一下将所有人从困顿中砸醒。对啊,害人的凶器还没找到呢,怎么就能急着定论。 “可是曲才人的香包之中,已经验出七幻浮生了。” 皇后没接话,封美人瞧着顾美人却怎么都觉得疑惑了,“顾妹妹,我怎么觉着你特别想皇后娘娘直接发落曲妹妹呢。” 顾美人默了下来,她确实是这么想的,虽然眼下大家针对的是曲才人,可原本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安,当皇后说要搜宫的那一刻,她心中的不安更是加剧,为什么呢。 “娘娘。” 福宁公公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带着人就回来了,众人瞧见那身后的左右侍卫更捧着个盒子,他朝皇后回禀道,“回禀皇后娘娘,奴才带着人在曲水流觞搜了一遍,从曲才人的屋子里找到了剩余的香包,且”他特意停顿了下见皇后示意他说下去,他便再言,“从顾美人的屋中,搜出了未用完的七幻浮生,还有些许毒药。” 这句话一下就打破了殿内原本静谧的气氛,顾美人当即站了起来,怒斥,“不可能!我根本没见过七幻浮生,更从未用过,这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屋中,福宁公公你是不是搜错了?!” 福宁肃穆起来,“奴才侍奉皇后娘娘多年,可以性命担保,此次搜宫奴才带的全部都是皇后宫中的亲卫,且奴才只是在外围看着,并未参与搜罗。”说着他让身后的侍卫将两个盒子全数打开,左边的盒子一打开那香味儿就渗了出来,田奉御和许太医皆是眉头微蹙,而右边的盒子打开后则有几个琉璃瓶子,瓶中之水透着如海般湛蓝之色,隐约可见中央那朵紫红的七瓣花儿。除却这些,还放着几个半指大小的小瓷瓶。 “许太医,田奉御。”皇后道,“你二人去看看,香包中是否含有七幻浮生,还有那右边的盒子里,是否是七幻浮生,再查查看那些毒药都是什么。” “诺。” 二人一左一右朝那两个盒子而去,打开后观其成色嗅其气味儿,对视一眼后便都知心中所想为何。许太医最先回禀,“回皇后娘娘,七幻浮生有个特性,会使气味儿发散得更加浓郁,而方才那些香包的味道与原先微臣在曲才人殿中所见的香包比,已是淡了许多。不过凭借这个特性,并不能证明七幻浮生是否真的不存在于此,但,还有一个办法。” 他说话之时田奉御已经让周边的侍女倒一杯白水过来,而后她将那香包打开,将香粉倒入到白水之中。 “什么办法?”皇后问。 许太医答道,“七幻浮生落入白水后,会使白水呈紫黑色,且容易散发出腐朽味道。因此为了保护七幻浮生的药性,大多用药者,都会将其用特殊的药水保存。”他话音方落,田奉御手中那碗白水并未变色,于是田奉御便接上许太医的话儿,答道,“禀皇后娘娘,这些香包之中并没有七幻浮生。” 除却顾美人,其余人都与左右窃窃私语起来,而皇后的面色仍是十分平静。 许太医接着言道,“右边这盒子中的琉璃瓶子里盛放的正是七幻浮生。”他将瓶子拿起,众人撇眼望去,这花儿只有寻常花朵的三分之一大小,为七瓣,花儿呈半紫半红之色,两色分庭抗礼无法渗透,花心孕育着一颗浑圆透白的珍珠,很是特别。 “这些小瓶子微臣也打开确认过了。”田奉御接下他的话茬儿道,“些许是砒霜,些许是麝香,还有些红花,都是寻常毒物,没什么特别。” 皇后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怒气,言,“将这些东西都拿出去打碎。” 眼见侍卫应下后就要带走,许太医立马急了起来,“等等。皇后娘娘,害人者是心性歹毒,与这药材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七幻浮生是极为珍贵的药材,用料得当可以救人性命,这药材在宫内的医库坊和药园都没有多少留存,不如交给微臣带回去,在微臣的手中,定能发挥他们原本的价值。” 许太医一直得圣上信任,在宫中的地位很高,只要不是大事,皇后都敬他三分,便点头同意了。许太医松了口气,转而带着药材离去了,这内宫之事他在这儿,不大方便。 “田奉御,本宫问你,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验出何人长期接触七幻浮生?!”方才许太医说过,七幻浮生在宫中都是珍稀之物,而顾美人的手中确有这么多,那么就是说,这药材是有人特意带进宫中藏起来的,皇后想知道这人是谁,或许就可以解开这件事儿中的谜团。 田奉御想了想,言道,“七幻浮生的药性主要看它是否还有活性,这个药需要用特殊的药水珍藏,而这药水必须每半月更换一次,才能保证七幻浮生的活性。据微臣所知,在医家对七幻浮生药水的配置之中,少不了一种叫茯苓散的药粉,这种药粉便是七幻浮生保持活性的关键。而茯苓散经久不散,即便用香味遮挡,只要用银针插入人掌上特定的穴位,其银针便会变成青色。” 皇后一扫殿中人的面容,当即下令,“那就试!田奉御,由你亲自动手,当着本宫的面为所有的妃嫔和宫女施针!” “诺。” 顾美人再度出声反对,“皇后娘娘,如今曲才人的嫌疑分明是最大的,您不冲着她去,却冲着宫内的其他嫔妃,这不是有意偏袒她么?!” “谁说曲才人的嫌疑是最大的。”宋婕妤冷冷地看着顾美人,“这些毒物和七幻浮生,可是在顾美人的房中搜出,而且曲才人还救过徽修容,依本宫看,顾美人着人将七幻浮生带入宫中来,再嫁祸给曲才人,也并非不可能!” “你!”顾美人想要反驳,可她不知应该说什么。 田奉御带着手下的医女开始一个个试针,皇后先做表率让她试了,并未有任何异样。半柱香过去,妃嫔们也没有试出什么,直到试到宫女之时,方才将曲才人身边的那位叫娉婷的贴身侍女,试了出来。 “娘娘,她便是长期接触那七幻浮生之人。” 娉婷当即跪伏在地,哭诉着说,“奴婢,奴婢只是听从了曲才人的指令,在入宫前从鬼市买来了这七幻浮生。才人说,七幻浮生作用大,在宫里遇着事她可以多几分胜算。前些时日陛下开始宠幸顾美人,才人心里很是嫉妒,便将七幻浮生掺杂在香料之中,以期让顾美人长期闻此香料,避免怀孕。” “不过,这些掺杂七幻浮生的香料才人只做了一部分,原想着后一部分过阵子再做,今日晨起遇到徽修容,曲才人用的是未掺杂的香料,徽修容来之前,才人也特意嘱咐我们,将香料换为未掺杂的,只是奴婢躲懒并未这样做。所以,这件事儿只是个意外,皇后娘娘,我们才人绝非是有意要害徽修容的!” “胡扯!”冬儿站出来怒斥,她望着娉婷的眼神中,俱是愤怒、不解和失望,“你虽然是跟着咱们才人一同入宫的,但在家中不过是一个粗使的洒扫丫头,若非二少爷跟夫人求情,你哪有如今这样衣食不愁的日子。进了宫后,才人也只派你在外院儿做洒扫和浆洗衣物的活,内院儿你从未进过,又怎会直到我们与才人整日里都在干些什么。”说着她跪了下来,朝皇后陈情,“皇后娘娘,这丫头定是收了旁人的银钱,来攀诬我家才人的,她说的话,您万万信不得。” 就在皇后准备开口之时,田奉御的声儿又响了起来,“皇后娘娘,这位姑娘的银针拔出后也呈青色,她也是长期接触七幻浮生的人。”此刻她已经试到了这院儿内的最后一个人,曲才人的贴身侍女绵月,她站在这屋子最外围且长得并不起眼,差点儿被漏出去。 福宁使唤小太监将人强制拉来,仍在地上。冬儿看着绵月绝望的神采,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未等她开口问,绵月先说了,“回禀皇后娘娘,是曲才人让奴婢将七幻浮生加到香料包之中的,娉婷也受了才人的指令。才人说,她不过一个洒扫宫女,做这样的事情可以掩人耳目,也不会被人发觉。” “绵月,你跟我,可是跟着才人一同长大的,你怎么能背叛才人呢!”冬儿的泪瞬间就落下来,她哭着去扯绵月的衣袖,“你告诉我,那些人到底给了你多少银钱,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就这样摒弃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绵月直接将她甩开,面儿上满是冷凝,“我没有收任何人的指示和好处,若非是皇后娘娘查出来了,我也不会背叛才人。如今我说出来,只是怕我的家人受到连累。”说着她转向皇后恳求,“皇后娘娘,能否派人去奴婢的家乡,好好照管奴婢的家人,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再经受打击了。” “只要你说的属实,本宫担保你的家人不会出事。” 皇后这话儿落下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曲才人出声儿了,“绵月,你说是我的指示,那么我有没有告诉你,七幻浮生的毒素,应该如何解除?!”她说完之后特意停顿了一会儿,见绵月只晃动着眼眸并不言语,又道,“娉婷,你呢。” 娉婷的反应倒是更快一些,“才人嫉妒顾美人时日长久,只要顾美人不能怀孕,那么日后才人便可高枕无忧。至于是否伤身,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女子在宫中除了圣上的宠幸外,便就是来日怀孕能有个孩子做依靠,否则如何安然度日。”曲才人说话时十分冷静,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解脱冤屈,而是在叙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就算我要害顾美人,又有必要让自己承担日后不能生育的风险,毁了自己一生吗。” 说得对。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皇后看着这几人眉头深锁,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无法分辨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皇后娘娘将曲才人禁足,关押在曲水流觞的偏殿之中,将此案交给了赵司正,说是给赵司正七天的时间,必须要查出个真相来,给娘娘您一个交代。”半夏将安拂夏身上的首饰和衣物尽数褪去,言,“娘娘,现在满宫里众说纷纭,什么传言都有,您觉得,到底谁才是害您的凶手呢。” 安拂夏看着外面夜空上悬挂闪耀的星星,笑了,“我对如何判案审案一窍不通,如何能知道这其中内情。”回身她瞧见门外那些来回走动的身影,言,“梅枝和柳絮还没忙完吗。”圣上下旨让她们明日搬入平阳宫,梅枝便带着人开始收拾她的东西,谁知这一收拾就从白日收到了黑夜,眼下都戌时末了,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半夏将她扶到水桶旁见她进去,笑着说,“梅枝是最细心的人,总觉得带的东西不够多,所以收拾着收拾着就越来越多了。” “我只是在孕期去平阳宫与皇后娘娘一同等着生孩子,又不是长久住那儿就不回来了,收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入了那浴盆之中感受到温暖,竟还有丝丝令身子内部发痒的东西窜进去,似乎在大批驱散体内的寒意,安拂夏问,“这水中是不是加了什么新的东西。” “是田奉御说,娘娘今日受了七幻浮生的药性,身子偏寒,所以下了莳萝花粉,这东西跟七幻浮生是死对头,能驱散七幻浮生带来的寒性,也能跟孕妇保胎。” 原来如此,可她低头瞧着这浴盆里的水,越洗眼神越深,竟有从透明转黑的迹象,思及方才半夏同她说,那紫红的七幻浮生是什么模样时的神情,还有落入白水后呈黑色之事,大抵这浴水的色泽转变,也是因此缘故。 可她记得今日接触那些香料也不过半个时辰,真的会残留这么多吗。 “半夏,顾美人如今如何?”安拂夏问。 半夏言,“因为没有证据证明顾美人谋害了娘娘您,所以皇后娘娘只是惩戒了她私□□品之事,罚了她二十大板就算了事,如今应该在曲水流觞养伤吧。” “待会儿我给宋姐姐去封信,你亲自送出去,记着别让人瞧见了,必得亲手交到宋婕妤手里。” “诺。” 这件事,一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第33章 第 33 章 收到信的时候,宋婕妤正预备入眠,如今的贴身侍女依儿和栖霞,是身子好了后她亲自去掖庭局挑选的,依儿年方十三,栖霞年方十二,最要紧的是她们的家室自己都托人查过了,没什么错漏,来了之后做事勤快也善解人意,颇合她的心意。 “娘娘。”栖霞正要吹灭烛火时依儿推门而入,从袖中拿出个纸条递过去,言,“这是珠镜台递来的,徽修容说,明日想要与娘娘见上一面。” 安妹妹一定是想到了今日之事的关窍,她应下来,“你去回禀送信的人,说本宫明日请完安后,会留在平阳宫,定会等到徽修容过来。” “诺。” 栖霞缓步退去,依儿则为她放下帘帐,言,“娘娘,今日曲水流觞的事儿您怎么看,谋害徽修容腹中胎儿的,真的是曲才人吗。” “害人者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再救人便是惹火上身,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宋婕妤的话儿让依儿讶异,“难道,真的有人陷害她,是顾美人吗。” “顾美人行事虽然跋扈张扬,但也不会将七幻浮生和毒药这么重要的证据,都留在自己宫里,如果是我,我会把这些放到她人宫内。”自家娘娘说的很有道理,依儿连连点头,但她又觉得不对,“可是,这样不是回到原点了吗。” 宋婕妤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你个小丫头,身为婢女却揣测宫里的**事,小心被人听了去发落了你。”见她皱着鼻子还是很好奇,她接着道,“我让你找几个可信的人,跟着徐才人,如何了?!” “那小太监还没回来呢,娘娘先睡吧,恐怕他要深夜才能来呢,等明日清早梳妆时,我再与娘娘说。” 一夜好眠。 宋婕妤梳妆时瞧着台上的白莲蝶翼流苏钗,忽而想起昨日让依儿派人跟着徐才人的事儿,问,“那小太监回来后怎么说。” 身后为她梳妆的依儿与栖霞对视一眼,栖霞便将殿内其余人都打发了出去,见人都走了,依儿才将昨夜之事缓缓道来。 娘娘睡下后,依儿在墙角处等了许久,才听见两道重一道轻的敲门声儿,那小太监见人便问钱财,她便扔了个荷包过去,那小太监才吐口。皇后娘娘与众位嫔妃离开曲水流觞后的两个时辰,徐才人一直跟顾美人在主殿,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徐才人红肿着脸出来便回了自己屋中。 等到夜深了徐才人才从屋中出来,披着黑色斗篷直往司正司的牢狱去,那小太监不好跟进去,只在里头蹲着,等徐才人出来,他才进去寻自己认识的狱头,给了些许好处才问出来。 徐才人是去见那位被关在其中服役的娉婷。 “娉婷,就是昨日带头说是曲才人谋害安妹妹孩子的那个婢女。” “是她。”依儿回答了宋婕妤的话儿,接着道,“那小太监说他只瞧见这么多,据他另一位跟着的兄弟讲,后来徐才人就回宫了,再也没出来过。”眼瞧宋婕妤陷入沉思,她道,“娘娘,您说会不会娉婷实际是受了徐才人的命令,才站出来指正曲才人的,那如果是这样,曲才人岂不是无辜受害?!” 坐在轿子中去往平阳宫的路上,宋婕妤一直在想徐才人为何要亲自去司正司看往娉婷,要么是她与娉婷本就相识,要么是这件事本就是她让娉婷做的,再结合她从顾美人那儿捂着脸出来,大抵是后者更可信一些。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是顾美人做的,她为何会把七幻浮生放在自己屋中,难道她以为事情败露之后,陛下和皇后就会处置曲才人,根本不会搜宫?!那么顾美人呢,她做这么多事儿害安妹妹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安妹妹怀孕了吗,可是皇后娘娘也怀孕了,她为何不对皇后娘娘下手呢。 这宫禁之中,皇后一旦怀孕,妃嫔们的孩子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更何况陛下去珠镜台的次数,相比于去曲水流觞来说,并不算多。这个时候她就算急迫,难道她不是应该寻找受孕的法子,以期自己快点儿怀孕更好吗。 思虑之间已经到了平阳宫,轿子一落地,宋婕妤便在依儿的搀扶下行步而出,抬眼便瞧见前方那熟悉的轿子,是安妹妹。二人相视一笑后互相施礼,相伴着走近平阳宫。 “妹妹昨夜休息得还好吗,那件事儿没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吧。” 安拂夏笑着言,“田奉御和许太医都给我出了调理的方子,现在身子好多了。所日之事虽然吓人,但孩子保住了便不算什么大事,姐姐无需担心。” “那就好。” 宋婕妤的话儿方落下,封美人的音儿就从身后响了起来,“安妹妹倒是保住了,可曲才人还在屋中关着呢,顾美人也在禁足,听说昨儿个那顿打伤的不轻,连我那儿都能听到哭喊声,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走在前头的贤妃冷声道,“谋害皇家子嗣本就是大罪,要杀头的,即便不是她做的,那私□□药之罪换作婢女,也足可判个斩立决了。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顾美人一个低位嫔妃,不过二十大板略作惩戒,皇后娘娘已经足够仁慈了。” 这是在说若是她当日在会如何处置呢。宋婕妤与安拂夏交换个眼神,均不言语,封美人却很有兴致地凑上去问贤妃,“贤妃姐姐觉着,谋害徽修容的人到底是曲才人还是顾美人呢。” “这本宫如何清楚。”贤妃道,“昨日我去了呈祥殿给太后祈福祝祷,并未参与此事。”可她话锋一转,“不过本宫若是在的话,这两个人绝不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禁足和打板子半个月不能下榻,在贤妃口中竟是好日子。封美人敛下眉眼,言道,“说起太后,自从先帝去后她便去了万佛寺为先帝祝祷守灵,如今都过了大半年了终于有了要回来的迹象,听闻皇后娘娘已经在和陛下商议这件事儿了,预备着迎接太后回宫呢。” “听闻皇太后从前做宸贵妃时,便很厌恶后宫的明争暗斗,那年先帝的许婕妤差点儿谋害了婼太妃的身子,圣德懿母皇太后同陛下说,许婕妤家中尚有人居宗正寺卿之位,且其也因那药物而受害,不若饶她一命,可皇太后却一力主张杀了许婕妤,最终先帝采纳了皇太后的建议。” 宋婕妤的轻声言语,让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前面就是平阳宫正殿了,四人缓步进入其内后依次坐下,贤妃才道,“就应该如此,祸乱后宫之人若保下她的命,咱们永无宁日。” “都在聊些什么呢?!” 是皇后的声音。 众人抬眼儿望去,皇后从屏风后而来,齐齐开始施礼,“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免了吧。”说着皇后坐到凤椅之上,言,“昨日个儿晚间赵司正来报,说绵月和娉婷受尽了刑罚,却依然不改口供,这件事儿恐怕还要拖上几日。不过徽修容放心吧,赵司正跟本宫保证了,七日内,一定会寻到真相的。” 安拂夏正色道,“有皇后娘娘亲自盯着,臣妾必然是放心的。” “皇后娘娘,臣妾等方才在聊太后御驾就要回宫的事儿,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吧。” 封美人的开口岔开了话题,皇后的神色也郑重起来,“是的,太后已经派了人回来传下谕旨,三日后回宫,这几日本宫会将太后的喜好告知各位宫人,由她们传达给众位姊妹,记得,太后是最讲究规矩的人,见到她各位姊妹万不要出了差错。” “臣妾明白。” 众口一词应下后,皇后又道,“按照宫内的惯例,见完太后之后,会一同觐见贤太妃与婼太妃,这两位太妃也有皇子在世,久居深宫,却也不是难相与之人,众位姊妹做好准备吧。” 这话儿刚落,便有小太监慌里慌张地从外头跑进来,进了正殿内堂脚一滑刚摔在地上,便被红玫斥责,“众位妃嫔朝见皇后这么重要的时候,凭白闯进来也不怕惊扰了贵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儿都要保持冷静克制,路都不会好好走吗?!” 那小太监跪伏在地浑身颤抖,似是完全没有将红玫的话儿听进去,说道,“禀....禀皇后娘娘,徐才人,自尽了!” “什么?!” 大惊之下众人紧赶慢赶地来到曲水流觞,此刻这里与往日相比,安静地吓人,宫女们都远远儿地避着东偏殿,唯有一人跪在地上哭泣着,徐才人还保持着上吊的姿势,未被人放下来,皇后与她正照面登时被吓了一跳,贤妃正在皇后身后,见她冷不丁往后退一步,赶忙见人扶住,抬眸见她面色已惨白,当即怒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放下来带走?!若是皇后娘娘出了事儿,本宫让你们陪葬!” 这番怒斥算是把周围的太监和宫女都惊醒了,人人动作起来,有人寻担架,有人寻白布,寻到后赶紧拿到室内,七手八脚地将徐才人放下来抬走。人走了皇后才算是缓过气儿来,可她知道眼下自己的精神,已然不适合呆在这儿了,便同贤妃道,“这儿交给你吧,有了结果便使唤人到平阳宫告知本宫。” “我还是跟着娘娘回去吧,你这样子,我也不是很放心。”皇后也晓得有人陪着会更好,便点了点头,而贤妃则对宋婕妤道,“本宫不在,你就是这妃嫔里地位最高的,这件事儿交给你处理,本宫与皇后先回平阳宫了。” “臣妾遵旨。”应下后宋婕妤看了安拂夏一眼,安拂夏知晓她也在担心自己,言道,“姐姐不必担忧,妹妹胆子大些,且方才梅枝眼疾手快给我遮住了眼,我并未看到那尸体,倒没有什么。” 不止宋婕妤,其余人听到她这么说也是松了口气,贤妃当即带着皇后离去了,而宋婕妤则带着人去了正殿,一推开门便与顾美人的贴身侍婢粤绣打了个照面,她行过礼数后问,“众位贵人怎么一起过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徐才人自尽这样大的事儿,正殿居然没得到一点儿风声。”宋婕妤坐到正殿最前方的椅子上,左下方是安拂夏,安拂夏对面是封美人,她边说边在那椅子上坐稳了,转而又朝着粤绣调侃,“看来顾美人真是睡过头了,即便是受了罚在床上躺着也没有那么难过吗。” 粤绣肃穆道,“封美人说笑了,田奉御给我们美人开的汤药多,从昨儿个晚上到白日我们都在熬药,晨起我们美人就着饭食一同吃下了,田奉御吩咐过,这药会使人忘记疼痛陷入昏睡,所以纵然主殿离偏殿近,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实属正常。” 封美人不置可否。 “粤绣你先到里间去照顾你家美人吧,外间的事儿等弄完了,会有人告知你们的。”粤绣福身应下宋婕妤的吩咐,头也不回地朝里间而去了,而宋婕妤则转头吩咐依儿道,“去将刚才跪在徐才人尸身前的心珀唤来,本宫有话儿要问她。” “诺。” 依儿的手脚很快,眨眼之间便将心珀带来了,此刻的她眼儿哭得跟俩核桃似的,满脸都透着悲戚。宋婕妤问,“你家娘娘究竟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为何会选择自尽呢。” 女人一入宫,无论从前是多高贵的身份,到了宫廷之中便属于皇家的私有物,按照宫规,妃嫔自戕是大罪,要株连三族,不过毕竟这些女子大多出身于世家贵族,其家族中人在朝中的地位都举足轻重,所以历朝历代的帝后都会考虑到妃嫔自戕的情形,若不是犯了大错也都会宽宥,甚至会给家中一些银两封赏,以补偿其丧女之痛。 徐才人是户部左侍郎之女,户部左侍郎也是内阁中人,品阶极高,他的女儿在宫中以自戕了解性命,帝后必须要了解前因后果,才好与户部左侍郎交代,且安拂夏想,皇后和陛下大抵也不会追究徐才人自戕的过错,即便这位左侍郎牵涉贪腐大案。 “我们才人。”心珀哭着说,“我们才人昨日个晚间出去了,她不让奴婢跟着,奴婢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可她回来之后,就变得神不守舍的,总是呢喃自语,奴婢与她说什么她也有泰半听不见。等到今日晨起,她跟奴婢说让奴婢去平阳宫抱病,今日就不去请安了,还要奴婢去取枚苑摘些玫瑰,给她入药做糕点吃。可等奴婢摘了玫瑰回来,她已经.....” 心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极是悲伤的模样,她抖着手从怀中拿出封信,言,“这是我们才人放在桌子上的,奴婢想,这应该是她生前,写的最后一封信了,奴婢没有打开,这里面,应该有她自戕的原因吧。” 依儿将信件拿过来交给宋婕妤,宋婕妤摊开后细看,顿时脸色大变,“这....安妹妹,你过来瞧瞧吧,这件事儿与你有关。” 安拂夏心中一凛,赶忙走过去接过这封信,只见信里写着——入宫以来已有数月,圣上对我并无眷恋之意,可是父亲牵涉大案已等不及想要离开长安,为了父亲能够顺利出走,我投靠了祁阳长公主,她告诉我,只要我出手除掉皇后与徽修容肚中的孩子,便可保父亲万全。 我少时曾在乡下住过一段时日,娉婷正巧是我左近的人家女儿,待我被家中认回时,她也成了顾家的奴婢。入宫前父亲让我备七幻浮生以防万一,我为了掩人耳目,便让娉婷替我去办这件事。 后来我又查到绵月的家人在外欠了不少赌债,而顾美人的脾性,若知晓此事便会将绵月彻底赶走。所以我以此为要挟,让绵月帮忙栽赃于她。 我并不是有意要害人,我只是走投无路,这罪孽我以命来偿,恳请圣上、皇后,能放过我的家人,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徐芸昭绝笔。 “将徐才人好好安葬了吧,本宫要去一趟太极殿。”事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宋婕妤所能承担的权限,可皇后刚刚才被吓过,现下正是要休息的时候,她不可能再去一趟平阳宫。如此便只有转道太极殿,去问陛下的旨意了。 “安妹妹,你与我同去吧,这件事儿本就与你有关。” 第34章 第 34 章 要走出曲水流觞之时,宋婕妤还回头吩咐依儿道,“眼下徐才人的尸体应该尚未来得及被挪出去,立即去寻赵司正来,将徐才人的尸体验一遍,看看有无错漏。这屋中也先封锁七日,待本宫与皇后娘娘商议,是否请法师坐阵超度亡灵。” “娘娘放心,方才那些人把尸体挪出去时,奴婢已经让人去寻赵司正了,这里奴婢也会看好,绝不会有事。” 依儿跟她虽不久办事却是极稳当的,宋婕妤放下心来,与安拂夏一起坐上了去往平阳宫的车架。在车架内,宋婕妤与安拂夏说起昨夜她曾派人去盯着徐才人一事,她怀疑,幕后黑手无论是顾美人还是曲才人,都必定会有一个帮手,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徐才人。 “姐姐想的也未必是错的。”安拂夏思虑着说,“可能是这位幕后黑手见着皇后娘娘限令赵司正七日内查清,她坐不住了,便要求徐才人出来顶罪。” 宋婕妤脑子里马上浮现依儿告诉过她,那小太监亲眼见过徐才人从顾美人屋中哭着跑出来的模样,言,“难道是顾美人,昨日出了事,顾美人斥责了徐才人,大约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儿,亦或是威胁之类,徐才人为了保护谁,便拦下了这件事儿的一切。” “从下药到寻人顶替,这个案子也算是闭环了,其实这件事到这里本就可以结了。”安拂夏道,“只不过里面疑点重重,我总觉得,还有许多内情。”转而她想起一个关键人物,或许可以帮着破局,便道,“宋姐姐,咱们先不要去平阳宫,先去掖庭局带上一个人。” “谁?!” 她们见到程珊华的时候,她正在浆洗衣物,她们没让人通报,只悄然站在身后。虽是大热的天儿,但那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时间长了,变得肿胀疲软,细纹也磨没了,程珊华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悲伤地将手从水盆中抬起来,嘤嘤哭泣着。 “拜见宋婕妤娘娘,拜见徽修容娘娘。” 原是掖庭局的一位嬷嬷,她看着不是很年老,只是细密的黑发中有些许白发,眼儿精明一些,整张脸略暗黄偏沉,说话的声儿却透着年轻气,“老身墨染,是这掖庭局的掌事嬷嬷,两位娘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掖庭局,是有什么吩咐吗。” “本宫想让这位姑娘,陪我们走一趟。” 程珊华因为安拂夏这句话猛地抬头,那眼中盛着明显的愤懑和怨恨,安拂夏恍若没看见,也不想与她计较,墨嬷嬷直接一巴掌扇过去把她打落在地,怒斥,“你这种罪奴,也配以这样的眼神看贵人,定是嫌命长了。”话还未落墨嬷嬷便换了一副堆满笑容的面容言道,“娘娘是为何要带走她,她一个罪奴手也坏了,做不了什么的。” “本宫要带走谁做什么,也是你能问的。”宋婕妤的寒声当即让墨嬷嬷虚伪的笑容破碎,但她仍极力维持着神色,讨好着,“那娘娘便带她去吧,我去回禀一声杨内侍。” 程珊华不知道安拂夏要做什么,但她对她的仇恨,自程家倒下那时起已然到了高峰,所以一路之上她都保持着警惕。直到她见着那写着平阳宫的牌匾和偌大的宫殿,才猜出个一二。 皇后也不大明白安拂夏为何要着意带程珊华过来,她听完宋婕妤的汇报,瞧了那封信,道,“你们觉得,这案子到这里,是否结束了呢。” 其实查到这里也算结束了,徐才人畏罪自杀,她留下的遗书写的也十分详细,这证明他就算不是凶手也肯定是参与者,若是再深挖下去肯定会涉及更多的人,如今贪腐大案还未彻查结束,前朝不稳,圣上大抵不希望牵扯太深。 “臣妾想让娘娘,听听程珊华的说法。” 宋婕妤挑眉,“她能知道什么。” “她曾经与封美人和顾美人都有玉佩之事的纠葛,封姐姐是个好性子过了也便过了,可是顾美人却不是。臣妾曾多次撞见程珊华与曲水流觞的人发生冲突,那日去寻曲才人时,程珊华正跪在正堂中央,看她当时的模样,应该已经跪了不少时候了。” 原来如此,宋婕妤明白了,这人既然跪了那么久,那么当日往来的人她定然有所印象,或许也是这个案件的知情者之一。 “你叫程珊华?” 程珊华抬眸看着皇后,低声应,“是的。” 皇后眼眸微动,言,“本宫知道你家中如今不是很好,但你家那位四公子,被人保下来了。”见着程珊华略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接着道,“原因本宫不便告知于你,但你若能够将这件事分说清楚,本宫或可以去向陛下求情,给你一个做正常宫人的机会。” 掖庭这种没籍的罪奴,无论往日的身份再尊贵,进了宫也是无名无分中地位最卑微的,在掖庭无论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他们,哪怕只是普通的宫女,因为她们身家清白没有罪过,瞧她们也是满眼的不屑,压迫的手段层出不穷。历年来大禹内有不少这样的人,最终都被折磨至死。 而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陛下谕旨,是不可能脱离罪奴身份的,所以她们永生永世,都只能受着这种非人的苦。 程珊华知道近日宫内发生了何事,她当日也确实看到了些关键之处,只是若然说出去,就等于为安拂夏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她不想这么做,可她实在太想脱离眼下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了。 所以,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听闻,皇后娘娘的圣旨已经下到主殿去了,顾美人如今的神色还好吗。”冬儿将切好的水果递过去,笑着回曲才人的话儿,“奴婢方才经过主殿,里头这摔盆子砸碗呢,您说顾美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禁足了,居然还有兴致砸东西,奴婢还听平阳宫的小宫女说,皇后娘娘正想着,是否要将她降位为才人呢。对了娘娘,那小宫女还说,幻紗玉心的狐月海棠开花儿了,可美了,您刚解了禁足,要不要去瞧瞧看。” 狐月海棠最早为人所知,是在前楚朝的神话故事之中,传说大禹民间曾爆发过一场瘟疫,那瘟疫藏于上天下落的雨水之中,只要染上半分,都会在七日内莫名其妙的死去。死了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诡异而浓厚的香气,周边之人只要吸入,也都必死无疑。 无论是民间的医者还是太医,遇到了均束手无策,大家统一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的天罚。 那时楚朝的帝王实行残酷吏制,法治极为严苛,官吏在文书中写错了字眼、百姓对上有所不满都会被关进牢狱中,无数的人因税收过高而破产不得不沦为地主的走狗,吃不饱穿不暖,孩子一个个死去或被变卖,诸如此类骇人耸听的事不停地发生,导致民不聊生。 所以百姓们认为,上天的这场天罚,是在诉说百姓们的冤屈和统治者的残暴,所谓的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楚帝想尽了办法要平了这场瘟疫,救治得了瘟疫的人,却只是白白耗损国力。 后来瘟疫突然间消失,再也没有人死去之时,祖帝横空出世,将楚朝的军队尽数斩灭,他带领着金吾卫入驻大明宫时,在幻紗玉心见到了正盛开的狐月海棠,据说还听见了凤凰啼鸣。 这被认为是上天认可他为帝的祥瑞之兆。 后来在祖帝的治理下,大禹海晏河清,百姓们夜不闭户,周边各国纷纷来朝叩拜,这祥瑞之兆便被百姓们广泛承认,许多人甚至在家中都供养着狐月海棠,以求家庭和顺,往后的生活幸福美满,亦或自己步步高升。 “陛下不是说,狐月海棠的所谓祥瑞之说,只是传闻,并不是真的吗。” “陛下生来便是凤子龙孙,自然不相信这些神鬼传闻,但娘娘您这段时日少听圣言,又刚被禁足,正是需要这狐月海棠去去身上的晦气。而且奴婢听闻那狐月海棠很是好看,每每瞧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咱们去见见,也并无坏处啊。” 也对,这般想着曲才人便带着冬儿朝幻紗玉心而去。这是她首次来到这座被皇家成为大禹最美园区的地方,一走进那大门,便能瞧见上百个美妙绝伦的纱帐,高山流水、落梅山岳、云起云舒、莲花月海、百树成林皆栩栩如生,最妙的是那全蚕丝的纱帐,虽然只是简单的卷草纹,但在阳光的投射下,竟隐隐有霞光,在那被缝绣得活灵活现的景致之中,很是惹人眼球。 往里走便能嗅到海棠清香怡人的味道,低眸瞧去,普通的海棠花花瓣细密红润,那露珠欲滴不滴的样子透着诱人的灵气,而在这些正如美人伸展盛放的普通海棠的中央,围绕着一株不高不起眼也很小巧的花朵。 那花朵瓣心是狐尾,大红透色如血液一般,七瓣花每瓣皆是不同的色彩,如悬挂天上的彩虹之色,可每一种色彩又比彩虹之上的更淡雅,露珠滴落上去,竟能透出清新的香味儿,入体之后有股凉意,竟瞬间让她昏迷过去。 等她醒来,冬儿已经不在,睁眼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不自觉抱紧自己的身体,恐惧开始在心内蔓延。 “才人,咱们这么做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怕什么!”是自己的声音,她循声望过去,却仍然是什么都未曾瞧见,只听那人道,“只要将这些东西放入顾美人的主殿之中,再找个人给自己做替罪羊,这件事儿可就了了。” “可是,若皇后娘娘并未察觉出您说的那些之中的关窍,直接将您发落了,那咱们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给她人做嫁衣吗。” “未进宫前,我就听说皇后娘娘是个极聪慧的人,家中无论多复杂的事儿,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是陛下看上她做皇后的原因之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瞧不出来呢。你去看好娉婷,告诉她她家人在我手里,别耍花样。” “可是才人,家中明明来信说,娉婷的家人已经死在那场洪水之中了,咱们这样骗她,来日若是被她发现了,她反水了怎么办。” “一个婢女哪里知晓外边儿的消息,你少琢磨这些没用的。” 这不是当日,她与绵月的对话吗,这声音怎会与当日她二人说话时一般无二,不对,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开口啊。 “才人,奴婢在司正司的眼线说,赵司正这几日为了破案纠结了不少人,娉婷和绵月受尽了酷刑,已经快顶不住了。” “家中不是说,长公主已经同意了让徐家人出面顶吗,你透个风儿到主殿那边,就说娉婷和绵月说出了些对徐才人不利的话儿,还说是顾美人指使的她,赵司正正在整理这份口供,预备移交给皇后娘娘。” “倘或顾美人去赵司正那边求证这件事儿呢?” “赵司正一贯是宫里最崇尚大禹刑律的人,她可是先帝在时就受重视的,纵然她行事总是讨好宫妃,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未出过岔子,这种人就是个老油条,谋害皇嗣是大事,顾美人要是能够从赵司正的口中问出关于证据的实话来,当日她也不至于百口莫辩了。你尽管去说,若成了这件事便了解了,若不成,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记得,要找最可信的人,且不能透露我的身份。” 这是前两日她与冬儿的对话,无论是字眼还是声音,都十分地相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什么地方,难道有人在模仿这些行为,可到底是什么人,会知晓这么多呢。 “原来是你,害了我的命。” 阴森的冰冷之语从曲才人的身后响起,她心中那块积攒已久的恐惧巨石轰得炸开,颤着身子她往后看去,那人黑发白衣,满脸都是惨白,身子若皮包骨头,整个人身上都透着鬼气森森,这面容,是徐才人。 “不是我!不是我!”曲才人顿时大喊起来,“我没有让人杀了你,是你自己受不住要自杀,是顾美人给你施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说着她低头望去,那人身影之下没有影子,是一片空白。曲才人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瞪大了双眼,“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不会是真人,你已经死了!” “是你要谋害徽修容的孩子,我什么都没做,你为何要推到我的身上!”那人满声悲戚地控诉着,声声都是血泪,“是你传递了消息让顾美人逼着我让我去顶罪,她不想平白地受这冤屈,却非得要我的命!也是你,让长公主派人来寻我,让我按照这人所说来写遗嘱,如果不是你们,我根本就不会死!” 曲才人见着她朝前而来,双腿瘫软根本起不来,只能双手撑着地,一左一右地抬起又放下往后退,十分害怕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按照长公主的命令,要夺了徽修容的孩子,我本来没想害你的,是长公主说,徐家已经被陛下盯上了,抄家就在这两日,她已经找人除去徐家的人,以绝后患,你自然也不能安然活在这宫廷之内。要报仇你去找她,不要找我啊!” 刷! 周边的黑暗顿时消失,曲才人回身望去,原来四周都铺满了黑色的纱帐,被拉下后她也瞧清了这地方,是平阳宫的正殿之内。而她前方的也根本不是什么人,只是一个布偶,那布偶身后有鱼线,在远处有宫人拉扯着。 不过皇后与众位妃嫔,却是一直坐在自己该坐的地方,欣赏着这一场好戏,竟连顾美人都在场。宫人上来收线时,曲才人也瞧见冬儿早早地被堵住了口鼻捆绑在远处。她的心情顿时崩溃,看来,自己今日是没有活路了。 “皇后娘娘确实是聪慧之人,您是怎么发现我不对劲的。” 第35章 第 35 章 皇后望着跌坐在地上的曲才人,眼神幽深,“不是本宫发现的,是徽修容寻到了程珊华,她说出了些许细节,本宫才将当日见到的一些不对劲的事儿串联起来。”说着她长叹,“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相信祁阳,她可是最看不起底层之人的了。”这已经是宫里第二次因为她而闹得天翻地覆了。 “祁阳长公主在宫内宫外的布局,已经超过五年,而我们那位陛下,虽然有不少军权,却根本不懂朝臣们之间的隐秘。”曲才人说着就流下泪来,“先帝去世前的那几年,正是西南西北军饷丢失,我父亲受命探查此案,却被人栽赃差点儿身陷囹圄,最后是长公主把我们救了出来。虽然最后父亲查出,原也是长公主陷害我们的,但那时我们已经帮他做了太多的事,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入宫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被选上。”曲才人朝不远处的窗外望去,似乎在瞧着什么东西,“出门前的那夜父亲已经交代好了,进了宫全都得听长公主的,只要不是关乎自身性命的事儿,无有不从。” 顾美人觉着她现在装可怜的模样十分可憎,“若非是皇后娘娘英明,安姐姐聪慧,我这条命就要被你们冤死了,你现在哭着说给谁看。谋害皇嗣,依我看,应当连诛三族方能赎罪。” “臣妾手中有圣上想知道的秘密。”曲才人落下的这句话立即让皇后肃穆起来,她接着道,“这是陛下寻觅已久的。我想,陛下将我们这群罪臣之女召进宫,除了要一网打尽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想要我们这些,与长公主有勾结之人知道的私密吧。” 她冷冷地看向顾美人,那眼神仿若看透一切般,“顾兰溪,你也莫要得意,你与我们一同进宫,却是这些人中最愚蠢之人。我们如今的下场,来日你只会比我们承受逾百罢了。” 贤妃平静地看着她,见她说这话儿时眸中有股子疯狂,问道,“本宫听说你家三哥哥是最勤奋向上之人,撇去世家子弟这个名号,即便是在今年的学子之中,学识也是颇为拔尖的。本宫还听闻,你与你家三哥哥自小的感情就十分得好,不管他去何处,也总是跟人介绍自己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妹妹。你就这样连累了他,断了他的仕途,不觉得愧疚吗。” 曲才人神色一顿,那泪如断线般落了下来,她默了许久,才问,“贤妃娘娘,倘若你有朝一日,面临与我一般的处境,你会如何选择?” 与她一般的处境,这是什么意思? 安拂夏不禁去打量贤妃的神采,见她面色如常却默而不语,那眼波流转之间仿佛再想着什么东西,与此同时她发现,皇后也瞧了眼贤妃,这一眼之后,她的面色变得冰寒起来,对着曲才人说话时也变得更有威慑感,“传本宫谕旨,曲才人谋害皇嗣,即日起剥夺才人名位贬为庶人,罚入掖庭牢狱服役。” “诺。” 奴才们上来就要将曲才人拖走,她却道,“我有话儿要同皇后娘娘说。” “有什么话就同朕说吧,不必搅扰皇后了。”圣上踏光而来,他步步走近时安拂夏才瞧见他全身的样貌,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如冰山一般,深邃悠远之上渗着寒冷孤寂,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退避。 “臣妾拜见陛下。” “免了吧,你们都先退下,皇后与徽修容一同歇到卧房之中,朕与她聊完便去见你们。” 当大门紧闭,殿内归于寂静时,曲才人看着窗外渗进来那温暖的阳光,和自己身侧的男人,轻笑,“若非是我同皇后说手中有长公主的私密,陛下今日是否也不会来见我。” 男人一巴掌将她右侧的脸颊打得通红,牙龈之处巨震下她受不住痛,忍不住满口的猩红,‘哇!’的将那摊血污吐了出来,而在那摊血污之中有两个白牙,它们之间嵌着一包极小的毒药。 “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冷笑,“我这位姐姐做事总是这样,又要用人又要害人,跟着这样的人又享受不到荣华富贵,还得时刻走钢丝怕朕清算,真不知道你们跟着她做什么。” 他抬眼望向终于露出些许慌乱的曲才人,言,“其实朕给过你机会了。你入宫后朕去曲水流觞临幸于你时便说过,朕十分欣赏曲远绪的才华,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告知于朕,朕会想办法为你解决。可惜,人总是不知道珍惜的。” “陛下,我手中,有长公主在西北的....” “布军图是吗?” 帝王轻声出口的这五个字,直接击碎了曲才人所有的假面具,她极为慌张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还是那般的帅气,浑身气质超尘出逸,可那双原本应该柔情与威严并重的双眸中,却只剩下了—肃杀。 “这些东西朕在两年前就已经得到了。”他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你们手中的那张是她十年前做的,而朕手中的这张,是她两年前大换防之后的,没准不久后还会有一张,徽修容那姐夫拼命要送出来的东西,暗卫来报,在运送她那些家眷的时候,已经到手里了。” “不可能,不可能。”曲才人满脸都是不可置信,“长公主身边都是她最可信的至亲,这些东西也只有她至亲才有备份,即便是那些被她收买或威慑的将领,也不过是知晓其中一部分罢了,要想得到完整的布军图,只有....” 她明白了,在这一刻有个大胆的想法虽然来不及证实,但也是唯一的想法,那就是长公主身边的亲信之中,至少有半数都已经倒戈,甚至是,被替换了。可如果是这样,长公主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 “你这样的心计若是在朝中,只会为人鱼肉。”帝王笑了起来,“不过,有件事情朕很想知道,你若是能好好说出来,朕没准可以保你曲家,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既然帝王部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是说,长公主如今能赢的可能已经十分渺茫。他将这些人召进宫,不是为了要知道更多的私密,不是为了要挟长公主和朝臣,而是为了,一网打尽。 自己的亲人在宫内为妃,一日日地受着上位者的糖衣炮弹,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势,这不正是他们当年投靠长公主,为其所惑时想要的东西吗。既然已经有了,又有几人会想要逃离长安。 西南旱灾的影响还在,西北军队不稳,这种时候若是动起来胜算并不高,可等到这一切都归于平静就不一样了,只要找准合适的时机,那么便可一一清算。若是现在不应允他,告知他想知道的所有东西,只怕来日,曲家万劫不复。 “陛下问吧,臣妾知无不言。” 凄厉的女子尖叫声响彻半个宫廷,还在平阳宫的安拂夏和皇后听得是最清楚的,这种直击灵魂深处的声音,让她恐惧,可站起身想要去寻这声音的来处时,却被皇后握住手掌制止,“别去了,陛下自有决断。” “皇后娘娘,曲才人,是不是死了?”她的孩子差点儿被曲才人害死,眼下这个局面,曲才人得到了应得的惩罚,可若是真的就这么被杀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儿开怀。 皇后将安拂夏带回椅榻之上,柔声劝慰,“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和我的孩子都要好好的生下来,害人者终将会付出代价,也不值得你费心费神的,这些事情过几日就随风散去,没人提起了,来快陪本宫下完这局棋吧,这是上回陛下来的时候,与本宫手谈的棋局,今日正好我二人把它给解了。” 下围棋是最耗时耗神的,二人又是棋艺相当,待到几轮茶水糕点过,抬头时已是近黄昏了。此时外头正有些乱哄哄的,当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时,平局已注定,安拂夏伸了伸懒腰从窗边瞧出去,见咏绪姑姑正在指挥着梅枝她们放好自己带来的物什,略有些歉意地与皇后道,“自发生那事后,臣妾自己一人住总觉得不安生,倒是要叨扰皇后娘娘了。” “本宫一人住着也怪寂寞的,安妹妹来了正好儿做个伴,怎么会叨扰呢。”皇后笑着将棋子收好,道,“也快到传膳的时辰了,咱们一道儿吃饭吧。” 这话儿刚落,红玫推门而入,步伐还是规矩的,但开口便透着些许慌张,“娘娘,方才曲才人被盖着白布抬出去了,奴婢问了一嘴,是圣上亲自处决的,咱们要如何办。” 皇后正色道,“告诉今日宫中参与过此事的人,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儿,违者不论名分高低,斩立决。把曲才人按照才人的礼仪好好地葬了,再通知外面,就说她突发疾病逝去,但是告知安葬的人,不必将她放入妃陵之内,这件事儿要悄悄地办,不能透露一点儿风声。还有给家里去封信,这段时日盯紧曲家的动静,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 “诺。” 红玫转身离去了,而皇后则转身略带抚慰瞧了眼安拂夏,言道,“陛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曲才人谋害皇嗣之事不能外传,丧仪的一应事宜都不能少,但这只是做给外面看的,你放心。” “表面上的东西臣妾并不在意,皇后娘娘放心。”安拂夏已是二世为人,她太懂得有些事情其实自己并不能左右,虽然在这件事儿上曲才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但是念及同性,她还是有些惆怅,“希望曲才人来生,可以不再为人掣肘,过上最自由快乐的生活。” 这也是她二世重生时,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夜幕降临时安拂夏才有心思去打量自己所居的平阳宫西阁,西阁与主殿背靠着同一座墙,是个独立的小院儿子,只一个正殿,左侧极是卧房,面积是珠镜台的三分之一,可却清静得很,外头的任何声响在这殿内都听不见,院中还有个莲花池,池下有几条锦鲤和乌龟,乌龟还小,它攀上来抓住那石头是正撞上安拂夏的目光。 真可爱。 “娘娘,奴婢倒是很喜欢这儿,虽然比珠镜台小,但是清新雅致,而且后边就是幻紗玉心,若是心情不好便去转转,都省得用车驾了。” 半夏听柳絮这样说便调侃道,“你只是舍不得幻紗玉心里的小松鼠吧。” “什么小松鼠?”踏入浴盆的安拂夏问道。 “娘娘还不知道,前些天儿幻紗玉心里多了好几只小松鼠,在树上窜来窜去的特别可爱,我和柳絮前儿个去尚珍局那儿去娘娘拿去修的首饰,正巧看见的,我们还看了好一会儿呢。” 首饰?安拂夏想起来了,半月前自己发现那只孔雀簪花冠上有些裂痕,便让半夏拿着它去尚珍局要求修理,那日半夏回来还说,许尚珍予她说这不是尚珍局送来的那款,可样式造型都是一模一样,许尚珍也是百口莫辩,便留下来修了。半月后尚珍局着人来报,说修好了但希望我派人过去瞧瞧。 “你们当日去了尚珍局,许尚珍说什么了?” 半夏回了安拂夏的话儿,“她给奴婢瞧了那孔雀簪花冠原本的式样图,其实除了一块儿紫宝石之外,其余的都是一样的,所以许尚珍只是将残破的金线换成了完好的,然后把红宝石换成了紫宝石。” 宝石就算再小,尚珍局也不会犯认错颜色这种错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思至此,安拂夏道,“明日陪本宫去一趟尚珍局吧。” 待到第二日清晨来到了尚珍局,瞧见那些人忙里忙外根本腾不出空的样子,安拂夏才明白为何会出现纰漏。“拜见徽修容。”声音在后方响起,安拂夏回身望过去,那人身着青白卷草对襟半臂配丁香交窬裙,面容也是极清秀的,让人看着心底生出好感来,“奴婢是尚珍局的掌珍,姓晏,娘娘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本宫记得上回在你这儿修了一个孔雀簪花冠,想瞧瞧那式样图。” “娘娘同我来。” 安拂夏随她进了内里,坐在那红木桌子对面,晏掌珍熟门熟路地从桌上那一堆册子中寻到孔雀簪花冠的式样图递过去,言道,“说来我也觉着很奇怪,当初为娘娘打造这孔雀簪花冠的时候,明明用的是紫菱玉色宝石,不知为何却被人提换成了大红琥珀。” “不是忙里出错吗?” 晏掌珍正色道,“弄错宝石颜色是大事,且九嫔及以上的首饰,都是有掌珍和尚珍合力打造的,岂会弄错,娘娘可要明察秋毫啊。” 安拂夏忽得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夏日,几位姊妹一同去市集之上游玩,见到个摊位上在卖香囊和香料,其中有些香料正是放在各色宝石之中,极为惹人眼球,我们便起了好奇心一同去看。当时有个香料味道十分特别,比当日在曲才人车架之中闻见的还要让人难以忘怀,我们便询问店家,这是什么。 “这个啊,这叫清风明月,是奢香夫人的半成品,她做失败了不用了,便给予我们这些小商贩,换些钱财。”那店家是位老者,年纪已经不小了,可说到这香料却还是满面的幸福笑容,“这香料在我们这儿半个月才卖一次,卖得可好了,每次都清空。对了这里面的材料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七幻浮生。” “娘娘,怎么了。” 安拂夏心中巨震,错了,都错了。 “原先送来的孔雀簪花冠在哪儿?” “既然是假货自然不能留下来,早早地拿出去砸了,而且那大红琥珀的成色极差,一看就不是宫里的货色。” 晏掌珍略嫌弃的话语响彻在耳畔,安拂夏无奈地闭了闭眼,长叹,“罢了,回平阳宫吧。” 半夏觉着安拂夏的神情不对,便等着与她一道儿坐到车架之中时才问,“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神色不大好?!” “自我有孕,那孔雀簪花冠我戴了多久?” “奴婢记得,那孔雀簪花冠是娘娘被诊出有孕的第二日,陛下命尚珍局的人打造的,三日后便送到了珠镜台,至此后娘娘就一直戴着,直到半月前发觉这花冠上的金线有了缝隙,便让人拿去尚珍局修。” 半个月,如果是七幻浮生的话,足够滑胎了。安拂夏说话儿的声低沉起来,“本宫怀疑,让本宫有滑胎之像的,并不是曲才人的七幻浮生,而是,那嵌在孔雀簪花冠的大红琥珀之中的七幻浮生。” 半夏大惊,“娘娘是怀疑,真正的凶手根本没有被抓出来,仍然在宫禁之中?!” 第36章 第 36 章 “其实查出是曲才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安拂夏长叹,“如果曲才人那么神通广大,能将毒药和七幻浮生放入主殿而不被察觉,那又怎么会让自己身陷险境,来换取所有人的信任呢。” 半夏默了默,想到日后的处境,言道,“那岂不是说,这个埋伏在暗处的人,还惦记着要伤害娘娘和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待会儿回到了我们立即向皇后娘娘禀报。” “不必了。”安拂夏眉头深锁,“那孔雀簪花冠已经被砸碎,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尚珍局虽有人见过那花冠上的大红琥珀,也有人将其认作红宝石,但却无一人证实过那里面是否存在七幻浮生。而我凭借的,也不过是陈旧的记忆,如果就这么告诉皇后,只能平添她的烦忧。况且,那人能把手伸到曲水流觞,在平阳宫,也未必没有眼线。如若打草惊蛇,那人不再出手,皇后娘娘对我的信任便会下降,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夜晚的玄月总是带着股冷,微风吹过来打在身上,也令人瑟瑟发抖。她站在假山汇集的中央,周边是杂草花丛,即便穿着长裙和斗篷,将整个身子都裹得密不透风,也依然能感觉到那些围绕在身边的虫子啃咬着身体,又痒又痛。 “姐姐,嬷嬷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她转身看自己带来的这位小宫女,是夫人刚送进宫的,年纪上瞧也不过十岁左右,平素说话做事也很单纯,这样的人对计划也不知能有什么帮助,夫人竟然下了严令,要求她必定要在娘娘宫中,还要让她来管。 “多等等,马上就来了。”连等待的耐心都没有,这样的人真的能用吗。 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二人顿时警惕起来朝外看去,那人一身的黑衣敛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待到了近前才借着月光瞧清了样貌,竟是田奉御,见着她带着个小宫女当即蹙眉,“你怎么带了这样一个人过来?” “夫人说这人的身份要紧,让我带着她,我也没有办法。好在娘娘对外围洒扫的宫女素来不大在意,蒙混过关还没有问题。”其实她觉着这人年纪这么小,长得又甜美可爱,似婴儿般的面容,就算是进了内里,娘娘也不会怀疑。 田奉御似乎明白了夫人这么做的缘由,“不如就让她进内里伺候吧,这样有许多事情也好办一些。” “可她并不清楚我们要做什么。”内里接触的都是计划里最核心的事儿,出不得一点儿差错,她有些犹豫,“若是除了岔子,怎么跟夫人交代。” “程家的事儿给各大世家都敲响了警钟,如今的陛下与先帝时的仁德良善大不相同,这种时候,我们行事不能再束手束脚。她年轻做事自然不那么周全,可也正因如此,才不会让娘娘怀疑。”田奉御长叹,“家中出了变故,娘娘也不像曾经那般与皇后敌对了,亦或者说她们从来就没有敌对过,我将这消息传回家中时,二公子正急着与安家小姐议亲。老爷和夫人原是不同意的,但现在,又应允了。” “安家小姐,那不是徽修容的姊妹,这怎么可以?!”她惊诧万分,“若是有刀柄相见的那天,那。” “一定会有那一天。”田奉御神情肃穆起来,“我们能做的,就是让那一天来临的时候,若是失败了,尽可能地保住娘娘和公子小姐们的性命。还有,夫人传信来下了死命令,这次赏菊诗会,必须要将皇后和徽修容腹中的孩儿,一并除去。” 安拂夏没有想到,在平阳宫的日子竟然是如此的平静愉悦。皇后娘娘是个非常和善的人,素日里除却正堂见妃嫔能见着几分正色,其余时候都喜欢看些杂书开小玩笑,偶尔手谈几局棋打打双陆,皇后娘娘喜欢自己做些吃食茶点,她也颇觉有趣,时日长了两人经常在一起谈论食谱,每一日都过得很快。 陛下虽然还是喜欢去顾美人那儿,但每日中午都会过来陪二人吃午膳,皇后娘娘会亲自下厨,安拂夏做些糕点,每日的食谱都不重复,桌上陛下偶尔会谈谈国事,大多时候听她们说起今日所看的故事,其乐融融。 徐才人去世后,宋婕妤接替了赏菊诗会的筹备事宜,到如今预备赏菊诗会已有短时日了,原本前些日子就要开的,却因曲才人一事耽搁了,眼下外头也逐渐淡忘了这些,便在今日嫔妃朝见皇后时提了出来。 顾美人一听笑了起来,“宋姐姐急什么,我还有一些儿好玩意儿,等着待会儿回去了送到你那儿去点点,一同卖出去。” 贤妃挑眉,“本宫的东西正正四大箱子,都已经算多的了,顾妹妹竟然还有,听说你也给了两个大箱子了。”美人距妃位那般遥远,按照月俸和赏赐而言,顾美人不可能又如此多的家底。 “若是我一人自然不可能了,但父亲听闻这件事,从中搭了把手。”顾美人说着说着面上就起了红润,“加之陛下听闻我要加码也十分高兴,近些日子来又赏赐了不少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当然要送一些出去,也好积些功德。” 安拂夏与皇后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敛下眉眼的复杂情绪。昨日个儿圣上来午膳时,特意提起顾家那位掌权的,因建造那件事儿彻查时,无意间查出其与青州的□□案有关,他已经派狄大人去暗中察访了,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 陛下提起这件事儿不会没有用意,安拂夏觉得,这大抵实在告诉她们,要看好顾美人,很快,就要动顾家了。 “听说赏菊诗会建在了曲林瑶台,可是真的?” 封美人这话儿挑起了大家的兴趣,宋婕妤笑着接,“自然是真的,这是陛下的谕旨,臣妾已经让人去布置了,礼部也算好了时辰,五日后是个上上的大吉日,是举办赏菊诗会的好日子。” “曲林瑶台不是封锁了许多年了吗。”贤妃眸中也亮起光彩,“据传是祖帝时为他曾经逝去的一位爱人所设,但那爱人去世后曲林瑶台就封锁了,再也没有人打开过,陛下居然要打开?!” 皇后笑着道,“赏菊诗会代表着皇家与民间的沟通盛会,能让百姓沐浴皇家恩德,又能解决灾区的燃眉之急,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种时候,自然要用最好的景致。本宫已经先行派人去整修过了,如今看着与新的一般,宋婕妤,顾美人若有新的东西要添置也不要紧,就这几日抓紧办好,待到五日后一并列单拍卖置换便可。” “诺。”宋婕妤应下后又言道,“皇后娘娘,陛下同臣妾说,赏菊诗会会遍邀长安世家,那么是否代表着咱们也能见到许久未见的家人?” “自然是真的。”皇后点头,“在列位妃嫔的家眷都会纳入到赏菊诗会的名单,等会儿尚仪局的翟尚仪会亲自与各位姊妹一一对应名单,那些能进的那些不能进的,都由各位姊妹说了算。陛下有令,美人至多邀请三位家中人士,九嫔之上包括九嫔至多可邀请五位家中人士,不能超限。” “妾身谨遵圣谕。” “好了,今日除却这些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大家都散了吧。” “诺。” 回到平阳宫西阁后,安拂夏正在琢磨昨日个晚间陛下与她下的围棋残局,半夏推门而入,言道,“娘娘,奴婢方才奉皇后娘娘的令去给贤妃娘娘送糕点,在毓秀殿看到一个新人,她瞧着才十岁左右,却已经是内里的掌事宫女了。” “哦?!”安拂夏顿时起了兴味,“贤妃居然会封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做掌事宫女,皇后娘娘没有过问吗。” “听贤妃殿中的洒扫宫女说,皇后娘娘只粗粗问了一句便没再说什么了。” 也对,贤妃毕竟是四妃之一,封谁为掌事宫女是她的职责,皇后也不好出手干预。正这么想着时,身后忽然传来男性浑厚又明澈的嗓音,“想什么呢,连朕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安拂夏真是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可她还未行完便被帝王拉了起来,“朕已经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你们都下去吧。”允公公便将周围人都带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安拂夏和帝王。 “陛下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陛下今日没有过来用午膳,只传了允公公过来说前朝有军机大事,陛下不好撇下人来平阳宫,安拂夏本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却没想到现下皇后娘娘正午睡之时,他竟过来了。 帝王言道,“暗卫已经将你的家人暗中带回了,赏菊诗会你可邀她们入宫与你见面。”说着居然上手为她褪去外衣,安拂夏面色当即红起来,羞涩地要阻止他,却被他一双手拨了回去,“别闹,现下是午睡的时辰了,朕给你去衣,你好好在床上休息。敬国说孕妇要多多休息的,为咱们孩子好的事情,必须得做。” “多谢陛下。” “不过有件事儿朕要同你说说。”帝王正色起来,言道,“你大姐姐手上有一份名单,上面是长公主在西北和西南所拉拢的群臣名讳,甚至牵涉有京中的。朕派人护送之时,两百名暗卫去,最终却只有二十名回来,其余人都在这次护送行动中丧生。” 安拂夏默而不语,帝王接着道,“朕已经派人多次向你大姐姐打探这份名单的下落,可她好像不知情朕也没有法子了,这次赏菊诗会你将她召进宫内来,与她好好谈谈。” 入宫后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如走马观花一般在脑中闪过,其实安拂夏还没有想好,但嘴动得比脑子快,“臣妾明白。” 帝王将她横抱轻柔地放到床榻之上,为她盖好被子,言,“那朕先回紫宸殿了,几位阁臣还在那儿等着,有要事相商。” 安拂夏点头后护送他离去,却在听到西阁阁门关上的刹那立即起身,朝外唤道,“半夏。” 现下柳絮在休息,梅枝被她派去尚珍局和尚服局取一些新季的首饰衣衫,还未回来,想要出去只能带着半夏一人了,这样也不引人注目。 “娘娘怎么起来了。”半夏瞧她正自己收拾着穿上白日里在正殿的衣衫,当即帮上手,“陛下临走时刚嘱咐奴婢们,说娘娘要好好休息,莫要让人惊扰,奴婢还以为可以得空休憩一会儿呢。” 瞧安拂夏确实很着急,半夏的手儿也动作得越发快了,安拂夏坐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半批的头发,道,“梳螺髻即可,这样比较快。”在自己内殿是她不喜欢保持发型,这样一天都顶着会很累,不过也有不好之处,便是要出门就要重新梳妆。 好在半夏一贯是干净利落的,手法是又好又快,半个时辰的功夫主仆二人就披着轻薄的锦丝白蓝云纹大氅出门了。 “走侧门吧,若是从正门出去,难免会惊到皇后娘娘。”希望这次出去不要碰到任何人,否则日后总免不了被人惦记,那又是一场风波。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见谁。”半夏很疑惑,自家娘娘自从怀孕之后身子笨重,每每出行哪怕只是隔着两条道儿,都要上轿子,否则这娇养的身子便会受不住喊累,可是现下却执着步行,而且脚步比较快,只条小路走。还好她挑的都是宫内的平石子路,若是挑那些带着鹅卵石的,定要摔跤。可看着自家娘娘这火急火燎的样儿,半夏总是不放心,便走到她身前去,一步三回头,道,“娘娘还是告诉奴婢要去哪儿吧,有我在前头带路试探着,娘娘才不会滑脚。” 原是不想告诉这丫头,免得她害怕,但此刻出行只有她们二人,罢了,安拂夏轻叹道,“永巷的西环宫。” “西环宫?!”果然半夏如安拂夏所想,讶异万分,要不是安拂夏说话之前她已经看到了岔路上的零散杂草,必行会被绊倒,此刻堪堪避过,道,“那不是号称整个皇宫中最阴森的地方吗,据说先帝的几位美人被贬斥为庶人后,都在那儿自戕,那儿每每还能听到些许尖叫声,是整个皇宫最不祥的地方啊!” 说是这么说,但半夏已经改了道儿,她身为婢女整日来往宫禁,自然比安拂夏更懂皇宫的路,懂得如何避开人多之处,边走还边劝着,“咱们为何要去那儿啊,娘娘,您现在可是身怀龙子,若是接触这种晦气的东西,万一传到了殿下这儿,可不好。” 安拂夏蹙眉轻斥,“说什么呢。” 半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闭了闭嘴,可她还是忍不住,又道,“娘娘,咱们能不能不去。” 安拂夏如何不知道西环宫是什么地方,可是她心里十分不安,若是不去那里见一个人,只怕帝王要她所做之事她还是拿不定主意。一时没有办法,这事情一时便如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心头,沉重万分。 “本宫要去见一个人。”安拂夏沉声道,“半夏,你还记得曲才人被抬出平阳宫之后,陛下身边躲了一个面容丑陋的宫女,后来陛下怕她影响皇家颜面,将她发落到西环宫的事儿吗。” 她一说半夏就想起来了,那是她去太极殿给陛下送娘娘亲手制的玫瑰花糕时见到的,即便那人戴着面纱,但还是隐约可见面容上有大半都是被烧焦的红印子,狰狞可怖地根本不能看。半夏当时就被吓了一跳,不远处的允公公赶忙跑来安抚她,说这婢女是在茶水房烧水煮茶的时候被火烧到了,侥幸保下了一条命。 “本宫便是要去见她。” 第37章 第 37 章 这是安拂夏第一次独个儿来永巷。 上回与宋婕妤来的时候,是用了车驾,因赶急也并未查看这永巷长街。今日瞧了才发觉,与她想象的不同,永巷与市井上一样,是七拐八绕的五六条巷子,每条巷子中都会有三到四个宫殿,能瞧见衣着简陋的宫女侍从在街巷上穿梭,一个个面如土色,见着她们也不敢说话,只微微福身便快速跑走,很是害怕的样子。 静谧悠远,是这次她来留下的印象,过了好几个宫殿甚至都听不到里边的声响,不知是宫墙实在厚重,还是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西环宫在永巷的最深处,门外更是落针可闻,轻嗅间能问到些许灰尘和落叶的滋味,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森凉的风儿直让安拂夏打起冷颤。“娘娘要找谁?”那是个满鬓斑白的宫女,面色焦黄,神采萎靡,眸中也没有多少精神,细纹密布的面皮惹人心生厌恶。 “我们娘娘要找新进来的那位宫女。” 安拂夏听出半夏说话不是很友善,当即轻笑着开口,“我这婢女初入宫中不大懂规矩,嬷嬷不要见怪。想问,最近西环宫是不是来了一位宫女?” “两位是说秦夫人吧。”那嬷嬷神情不改,似是司空见惯的样子,“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事儿要做的,也从来不会有新来的宫女,但前些日陛下送来一位夫人,正在这里养伤。” “夫人?!”半夏觉着奇怪,敛下眉眼的安拂夏却勾起了唇,她猜对了,“嬷嬷可否带我们去见见这位秦夫人,我与她有要事相商。” “二位里边请。”嬷嬷边说边引导着她们往里进,这屋子很小没有院子,只有两个隔间和一个主屋,周遭也没有任何的花草树木做点缀,静悄悄的,凉风划过时总让人心里发寒。那嬷嬷引着她们到主屋门前,言道,“二位自己推门进去吧,老奴就不进去了。” 大门被离去的嬷嬷关上那一瞬的重响,直将半夏从里到外砸了个剔透,“娘娘,这里总让人觉得阴气沉沉的,咱们还是回去吧,奴婢怕今夜做噩梦。” “那你便不要随本宫进去吧。” “这怎么行,娘娘还怀着身孕呢,就这样进去,万一沾上不洁的东西到了您和小殿下的身上可怎么好。”半夏努力给自己壮胆,“无事,若有那些玩意儿就冲着奴婢来吧,不过是不好睡几日罢了。” 原本也是想着半夏是她们几人中最大的,才借着这时辰出门,没想到这小妮子都怕成这样。安拂夏轻笑,“等你进去后见着那个人,只怕才是真的觉得心惊呢。” 说着她推开门,闯入的阳光刺中了躺在屋榻上那人的眼儿,将她刺醒,“谁?!”这个屋子里只有衣橱和床榻,几张椅子和一个红木桌子,连点儿像样的配饰都见不得,不过推门时不见半点儿飞灰,想来那嬷嬷也是时常打扫的。 内里没有伺候的人,安拂夏便示意半夏去将床上那人扶起来,而她自己则拿了把椅子,坐到那只有白纱帐的简陋床榻旁,半夏伸手将人扶起时偏头一瞧,登时就惊了,“曲才人?!”她吓得捂住嘴跌落在地,“你不是死了吗!” 即便那张脸有半数烧伤狰狞的痕迹,但那双眼和那面容,半夏绝不会认错,这就是曲才人。 “姐姐身边这个婢女识人倒真是一等一的。”她哭笑着摩挲自己面儿上那些伤痕,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我来这西环宫时,这张脸经过了许多的人,却没有一人认出来。即便是我佯作不小心绊倒了封美人的裙摆,抬起头与她请罪,虽然风拨开了我的惟帽,她瞧见了我的脸,但她却依然没有识破我的真实身份。” 安拂夏将半夏扶起来,轻声安抚,“别怕,这世上没有鬼。”只是人没死罢了,她转而温柔地看着曲才人,问,“我是应该唤曲姐姐为才人,还是应该尊称一声秦夫人。” 曲才人没有正面回她的话儿,而是抬头看向她,眸中满是肃穆冰冷,“你来,是想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呢。” “我不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我赌的对不对,顺便,与姐姐闲话家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曲才人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我这张脸已经不能见人了,走在阳光下都怕阳光刺到了我的伤痕,日日都得活在黑暗之中,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好谈的。” “去外头拿些茶水糕点吧。”陛下既然保住了曲才人的命,也派了嬷嬷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那么日常的东西应该也是不缺的。安拂夏一声吩咐唤回了半夏的神色,她忙不迭地跑出去关上了门。 安拂夏则站起身来,走到那红木桌子后的柜子处,那上面放着个很小的匣子,刻着古纹路,一看就是先朝留下的,轻声言道,“我家中昨儿个晚间给我回信,告知了我许多事。” 她缓缓地说,曲才人则凝神静气地听着。 程家在被抓捕的那一日就被抄家了,产业由户部下旨分封给陛下如今的新贵近臣,分封不了的则交给各大商行转卖,家中成年男丁被充军流放,未成年的和成年女子都充入宫中,有的交予太医署做学徒或者在药田采药,会点儿本事的就送入教坊充做男工或乐妓,亦或是交到六尚做宫女,最惨的,便是发落掖庭为罪奴。 程珊华便是如此,她虽然是从前的小姐,但也得罪了无数的官眷,不知是谁使了银子让她直接进了永巷做浣衣女。不过,那位被传言说与程四公子为亲生兄弟的人,至今都没有寻见,三法司的人问遍了程家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更离奇的是,没有一人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哪怕是程四公子本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后来,程四公子逃狱,就此消失了。陛下大怒严令三法司抓人,可至今杳无音信。 辛家只知道辛修容是暴病而亡,其余一切如常。不过辛家那些鸠占鹊巢的堂小姐们,自从千巧铺子那次拍卖会出丑后,就不再出现在人前了。听说家中长辈正在给她们议亲,而且希望低调操办,早早地完婚便可。 徐才人是自戕,但皇后娘娘对外报的是突发疾病,所以徐家一切一如从前,倒没什么异样,只是徐大人听闻此事后,一病不起颇有不知何时便会背过气去的样子,因此徐家正在商议新的家主人选。 说到这儿,安拂夏顿了顿,回身朝曲才人望去,“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曲家也一如往常,她们好像完全不知道曲才人去世了一样。家中子女都如从前那般喜欢游玩聚会,饮酒赏乐,看花言诗。家中长辈也依然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办事,在朝中指点江山,未见半点儿谨慎。听说,他们还打算与贤妃娘娘的家族议亲。” “孩子玩耍是天性,我家那几个孩子大多都只有十岁左右,有何出奇。家中哥哥都入仕了,身为官员,自然是要为陛下效力的,我的几个阿姊自小便是稳重谨慎的人,家中少我一个地位未减,当然是要往高里攀去议亲,很奇怪吗。” “原本我也是这样觉着。”安拂夏笑着道,“只是在我去了太极殿,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不这么想了。” 曲才人抬眼望过去,安拂夏与她四目相对,见她那眼中有好奇有肃穆有冰冷,言道,“我当即就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陛下虽然要将世家一网打尽,但一下子损失四个宫妃,未免有些过于明显。所以他表面上将你处置了,背地里却告诉曲家你安然无恙,陛下因为对你有情而保下了你,再让你不定时地写信回去报平安。如此一来,曲家不会有警惕,反而会觉得陛下是对你动了真情,自家已到了飞黄腾达之日了。” “怪不得陛下愿意保下靖伯姚府。”敛下眉眼的曲才人眸中忽然有些湿润,她感到睫毛上已经挂了泪,但自己还不想哭,便强力地忍着,“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与皇后一样,能够洞察陛下的心思。倘或当年我们入宫时,也能如你一般,如今也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 安拂夏不语。 曲才人深吸几口气缓和好自己的情绪,问道,“你今日来,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陛下为何给你的封号是秦夫人。”安拂夏竭力保证自己的平静,她说出口的话儿声儿也确实是很平坦的,可这短短三个字,却让曲才人神采中多了几分苦涩,“这很重要吗。” “他不是一个好人。”安拂夏的这句话猛地让曲才人抬头,见她要开口安拂夏直接接着说,“他不是个好人,对他没有用的人他不会多留半分。他留下我,只是因为我大姐姐手中还握着足以将长公主府在西南和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的证据。这些日子,那么多宫妃逝去,昔日是姊妹,明日就是阴阳相隔,我只想为我的家人,求一份平康安泰。” 曲才人看着安拂夏带有哀求的面庞,想着,或许自己当日哀求陛下时,也是这样的吧,她长叹,“你不必如此,他待你,终究是不一样的。”她起身将安拂夏方才看着的那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块儿碎成两半的玉佩,和一个绣着山茶花的手帕,上面有两只叽喳的麻雀,最尾处,还有一块儿陈旧地掉了些漆的虎符。 安拂夏望过来,见着那玉佩和手帕,忽得怔住了好半晌儿才回过味来,“这是....” “你还记不记得,六岁时,你在宗正寺见到的那位小男孩儿?!” 她当然记得—— 那是个秋日,落叶纷飞的日子,那时天日总是透着股阴寒气,父亲不慎感了风寒,可他不想吃药,母亲便将药物做成面团儿后碾碎成泥,与要制的糕点放一起,好让父亲每日吃下。本想着让父亲带着去官衙时用的,可那日父亲走得急忘了带了,母亲便带着她去给父亲送糕点。 宗正寺虽然不大,但里头七拐八绕地,她竟迷了路,不知过了几道门到了那花园儿处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小男孩儿。他衣衫上全都是脏污,还有油渍,自己盘坐在地上,将小小的脸埋在臂弯里,她能听到细微的哭泣声。 “你怎么了?” 小男孩儿听见她问便抬起头,小女孩儿望着那张白嫩清秀的脸,像平素递到她手上的玉娃娃,精致无比,当即笑了起来,“你好好看啊。” “好看吗。”小男孩儿却悲伤地敛下眉眼,“可是他们都说我是不祥,这张脸也很丑,除了母亲其他人都不喜欢我,包括我的父...父亲。” 安拂夏气得叉腰,“这都是什么眼神儿啊,明明很好看啊。你别信他们的,我从不骗人的。” “真的吗。” “真的。” 小男孩儿当即喜笑颜开,她见小男孩儿身上穿的衣服实在是不能看了,便道,“要不你跟我回家,我带你换套衣服吧。”她根本不等小男孩儿拒绝,抓起他的手就向外跑去,路上碰见父亲身边的侍从,她便将手中的食盒直接塞给他,而后带着小男孩儿冲出了宗正寺。 宗正寺离家有段距离,她二人便从市集上走,原本她脚步很快的,可小男孩儿见着市集上那些卖的小玩意儿和糕点就走不动道儿了,她见他真的想吃,便用自己的荷包给他买了些,二人在市集上玩了许久,正兴奋上头的时候她才想起他身上的衣物还需要换,便拉着他回家。 她房中没有男孩儿的衣物,所以她带着他去了库房。她记得父亲说过,年少时家中有一段时日是最困难的日子,祖母总会给父亲做些贴身的衣物,祖母去后父亲为了睹物思人,总舍不得把这些衣物丢掉,便放进了库房里。 他们在库房之中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件完好的衣物,虽然料子比这小男孩儿身上穿得要差许多,但这些放进去前都是洗好的,且封存得很好也未见褪色,没有异味,倒是比他身上这件已经很脏的要好很多。 小男孩儿拿上这衣物正要换时,手一抖,那衣物里的玉佩就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的是两块儿,可瞧着那玉佩之上的鸳鸯腾飞和那玫瑰环绕的样式,他觉着应该是一对儿。 “对不起,我把这玉佩摔坏了。” 小男孩儿可怜兮兮地将玉佩递给她,眼中竟然还有泪光,安拂夏赶忙接过安抚道,“没关系,这本来就是坏的。” 她还给小男孩儿讲起了这玉佩的来历—当年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因为收到母亲家族的阻挠,而迟迟无法订亲,父亲便从祖父那儿要来了这块儿据说是祖帝赏赐的玉佩,这玉佩上的鸳鸯,代表着龙凤和鸣,祖帝当年赐给祖父是希望他也如祖帝与恩泽太后一般,琴瑟和谐,幸福地度过一生。 父亲拿着这玉佩恳求母亲的家族,终是要到了那婚书,可在成婚的当夜,这玉佩竟然摔坏了。他们找了许多师傅都收不好,后来听一位道士说,这玉佩当年是找大师开过光的,如若自己命中带劫以致情侣中有人丧生,玉佩便会损坏。父亲觉得那道士胡说,又觉得玉佩实在不祥,便收了起来。 “没关系,以后如果你有这种劫数,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安拂夏说完小男孩儿忽得很正色地这样对她说,她笑了与他拉钩,“好,那说话算话,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你可得保护我哦!” 可是小男孩儿走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 “难道,这位小男孩儿就是?” 曲才人没有正面回应她的想法,只是看着那虎符,道,“这玉佩后来被你们府中人转卖了出去,辗转流落到曲家,正是用这手帕包裹着。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做什么我也不想管,反正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说着她一顿,眼睛里似乎有不甘,“安拂夏,你很幸运。” 如果当年遇见他的是我,今日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第38章 第 38 章 黑夜笼罩着整座宫禁,即便是打着灯也只能瞧见周围,寒风吹过来,守在门外的允公公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徒弟小杨缓缓走过来,将厚实的大氅披上去,言道,“按往常陛下已经睡了,今日怎会耽搁如此之久。师傅,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允公公接过他手中的食盒,瞧着不似太极殿往日的样式,问,“这是哪位娘娘送的?” “梅枝姑娘送来的,说是徽修容娘娘亲手做的,望师傅递进去让陛下好好休息。”说到此小杨轻叹,“自从曲才人那件事儿后,陛下就一直郁郁寡欢,最近前朝又不太平,这已经点灯熬油了两夜了,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允公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也没法儿劝,低头瞧了眼食盒还是接了过来,道,“我送进去吧。” 烛火摇曳下光暗明灭,许是看久了折子,帝王觉着自己的眼有些瘙痒疼痛,便放下来揉一揉,就在这时听到推门和脚步声,他轻叹声将面前已批好的折子放在一边,言道,“朕不是说过了,无事不要来打扰朕吗。” “陛下已经看了许久的折子了,也该睡了,否则明日早朝会没有精神的。”允公公温声劝着将食盒放在书桌旁,帝王撇眼瞧过去问,“这是谁送来的,是皇后吗?” “皇后娘娘这几日也忙于与宋婕妤对着赏菊诗会的事儿,不得空,这是徽修容娘娘派人送来的,不过她二人如今同住平阳宫,她的心意许就是皇后的心意。”陛下夜间从不多食,即便是皇后娘娘送的也很少接受,其余妃嫔的就更不用说了。但徽修容娘娘性子好对下宽容,允公公也多少知道一些,所以扯个大旗能帮则帮吧。 帝王将折子收起,蹙眉道,“妃嫔与皇后岂能混为一谈,但她愿意对朕用心也算不错了,放下吧,朕用完就睡下,你们都先出去。” 允公公眉头轻挑,不经意地敛下眉眼中的讶异,应下后带着人走了出去。小杨一直等在外头,见自己师傅空着手出来,也有些惊奇,“陛下居然收下了?!”原先梅枝姑娘送来的时候,他也劝过,陛下不喜夜间多食,这东西即便是送来了,也未必会入陛下的口中,可她执意要送。小杨还以为这东西最终又会变成他们分食的囊中物,却没想到陛下居然接下了。 “陛下待这位徽修容,可真是与众不同啊。”回想前番的些许事,陛下为了与徽修容那个可有可无的约定,居然一力保下了安家,如今的安家在长安做了商户与袁家一道儿,过得也算滋润;徽修容怀孕,陛下为其彻查这些事时,他曾听平伯府那位二公子与陛下深谈时说过,现在还不易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可陛下居然不惜花费大批人力物力,只为了给她求一个公道。 如今又接了这食盒,允公公本以为,徽修容特别只是因为她家中有能扳倒祁阳长公主的证据,亦或是她懂得攀附皇后,可是如今来看,或许并非如此。 “以后遇见这位修容娘娘,都用心些。” 小杨郑重地应下他的低声吩咐,“诺。” 而此刻屋里的这位,看着食篮子中的桂花绿豆糕,笑得意味深长,狭长的眉眼中挂着喜悦与思索,“看来她已经知道了,那么,她会做什么呢。” 今日是赏菊诗会的日子,皇后娘娘特旨不必请安,众位嫔妃直接去曲林瑶台的主殿,等着妃嫔亲眷和遍邀的世家贵人们进宫。安拂夏起来时天上刚有些许白光,但大多还是黑的,她想着也睡不着了,便唤人进来给自己洗漱,预备着先往曲林瑶台去。 “听说曲林瑶台有两个平阳宫那么大,除了主殿,两个偏殿,还有百花环绕的流水云台,那水从山上落下时溅起的云雾,远望去真如仙境一般。” 柳絮给安拂夏插上发钗,笑着回身调侃梅枝,“你这小妮子说的,好似见过仙境一般,那些丫头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也就你信。” 梅枝不服,“这可是咏绪姑姑说的,她还说曲林瑶台是她见过宫里最漂亮的地方,若是不信咱们去瞧瞧便是。” “你们俩可不是简单的听人说。”半夏将手中的唇脂一一放在梳妆台上,笑言道,“还参与了苏烟嬷嬷开的暗场赌局呢。”说着她朝疑惑地看着唇脂的安拂夏道,“娘娘,这是陛下昨日个儿晚间派人送来的,那时您已经睡下了,陛下说这些都是江南道最近上的唇脂,让您看看是否得用。” 安拂夏一向觉着,西域诸国和北边儿送来的贡品虽好,却不合她的眼缘,她独爱大禹境内的,论起脂粉的色泽调配和贵价、舒适,江南道上的独树一帜,在民间作价都要数十两,有的甚至上百两,不过在宫中,却不值一提。 “陛下有心了。”微叹着敛下眼中的情感,安拂夏想起方才她们所说,问道,“什么赌局,宫中可以这样开赌吗。”皇后娘娘最不喜欢这样坏规矩的事情,可若是没有皇后娘娘的默许,梅枝她们岂会参与,还直接当着她的面儿说出来,想来已是满城宫禁皆知了。 “娘娘昨日个出去了不知道,顾美人身边新来的苏烟嬷嬷,说是美人一时兴起想赚些体己,已跟圣上禀报过了,圣上没说什么,皇后娘娘便也没有过问。”柳絮的话儿直让安拂夏蹙眉,顾美人还未列位九嫔,就仗着宠幸越过皇后找陛下办事,倘或来日得以晋封,只怕跋扈之势会越发鼎盛。 “赌了什么?”安拂夏选了个粉嫩亮彩的唇脂为自己上色,问道。 半夏想了想,回,“赌曲林瑶台是否精美到宫中所有人皆为止赞叹的地步,倘或能引得皇上皇后以及满宫嫔妃的赞誉,便算作赢了,可一赔三;若是曲林瑶台因这些年无人打扫以致荒废过度,而没有得到赞誉,那便算作输了,由顾美人将所有的赌资返还。” 虽是胡闹,但这名头也不算什么。这样想着,安拂夏敛下眉眼,道,“今日便梳云髻吧,虽是麻烦了一些,但显得庄重。” 柳絮从衣橱中拿出些许衣物,安拂夏站起身一一瞧过,“这些都不好。”今日是大事应当穿得隆重些,可这些要不就是过于隆重,颜色太深,要不就是色泽太浅,也怪她素日喜欢清淡雅致的衣服,才会出现这种情形。忽而脑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她道,“前些日皇后娘娘赏了匹料子,我不是吩咐让你们做套衣裙,尚服局完工了吗,拿回来没有。” 她这一提半夏便想起来了,那粤绣云锦的绸缎用的是蝶绕繁花团窠纹,紫里透粉如海棠之花美妙绝伦,富贵之下处处洋溢着幸福,确是极好的。皇后娘娘送来后,娘娘嘱咐尚服局制衣,到现在还没穿过呢。 月白冰绸里衣配云纹荼白齐胸裙,当这匹绸缎所做的大袖衫搭上时,既素雅明净又不失庄重体面,正是安拂夏最喜欢的样式。全身铜镜前的她微微点头,回首瞧着梅枝和柳絮捧着的那些首饰,柔夷搭着额下细思些许道,“要那双蝶飞鸾花冠吧,会隆重一些。” 双蝶飞鸾花冠是封修容的时候,尚珍局进献的,俱是红金琥珀所造,其蝶翼制造以珠宝银丝勾勒,颇为复杂的工艺造就了栩栩如生的蝶飞振翅之景,举凡有风划过便会轻扇两下,如活过来一般,当时收下安拂夏连连喊着惊奇。只是太过贵重,所以平素都不常带。 她的眼看向另一件首饰,那是镶宝金雀钿,很是小巧的首饰,亦是宫中嫔妃的常见样式,只不过后来安拂夏叫人拿去尚珍局添了些玉碎做流苏,倒是不俗。她拿了起来在发上比了比,觉着很是不错,便道,“发后便要这个吧,再把前些日子圣上许与本宫的花钿拿来。” 自入宫以来安拂夏还从未装扮得如此华丽,便是首次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时都未带太多的首饰,看来这赏菊诗会,比她们想的都要重要,至少在娘娘的心中如此。半夏、梅枝与柳絮三人对视一眼,登时都收起了玩闹之声肃穆起来,半夏去预备车架了,梅枝赶紧从梳妆台上的橱柜中将花钿一一拿出,而柳絮则加紧给安拂夏整理裙摆。 花钿样式繁多,安拂夏瞧了半柱香才决意用那粉玫瑰芝香花钿,这虽不是制造最精巧的,可其中含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儿,是圣上赏赐下来的花钿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戴上花钿便算梳妆完毕,此时天已近乎亮了,安拂夏便带着半夏和柳絮赶忙出门,临行前她吩咐梅枝,“盯着长月和承安,今日不要让她们出平阳宫,无论她们有什么举动都不要惊动她们,等本宫回来处置。” “诺。” 看着车架慢慢驶离,梅枝却不动,安拂夏方才叮嘱的神色很是郑重,一直在她的脑中浮现着,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寻人盯着这两人。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吩咐的,这两个人一定很重要,或许,今日不会平安。 曲林瑶台临近紫宸殿,在大明宫的最深处,离平阳宫也远,安拂夏在车架上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才到。撩开帘子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宋婕妤,双方都赶忙下车,拉上手施礼时打招呼,“姐姐/妹妹,怎么来得这么早。”异口同声之后又是相视一笑,二人结伴着走近曲林瑶台。 九拐八绕的长廊上布满了百人图,有美人舞姿独步容颜绝色,帅气男子清风俊逸秀色可餐,亦有长相周正的人在做街头小贩、下棋者、官宦商贾、洒扫者、船家轿夫、夫妻和子女,他们共同构筑了这一幅描绘着盛世景致的烟火图,而其中最夺目的便是那敦煌舞女,如花容颜,腰肢白嫩细软,铃铛舞衣勾人眼球,均是她们未见过之物。 过了两道长廊便能感到雾气萦绕,这时二人才意识到长廊已越发高了,低眸望去,底下竟是纵深勾连的三道池水,如温泉河海一般,睡莲、水仙、海棠、长寿花、天竺葵等花卉将那花海添得满满当当,有些花儿正巧碰上开花之时,一时香味四溢,美不胜收。 池水上石子高台之间,竟也有三角梅和九重紫繁衍其上,它们夹缝中生存迎风摇曳,似是在与观赏之人炫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这长廊仅有三道,又低至高又至最低处,前方也并不是主殿,而是座红凤高台,高台顶端有一腾飞的凤凰傲然抬首视天,全身以紫金漆涂画端的是贵气莹然。 三道池身后便是三座白玉石桥,石桥下种着两种花卉,一种半遮蔽于石桥之下为全紫色,安拂夏见过,是鸢尾花,这花儿看着就被养得极好,花瓣莹润净透,那鸢尾和花瓣上的露珠悬挂着欲落不落的模样,很惹人怜。另一种花瓣儿为纯白,中心有一红点儿,远望去白里透红,竟如美人半粉面容遮盖一般,偷着若有似无的美。它被种在石桥旁袒露在阳光下,似是需要大量的光照养分。 二人踏入实地之上时,略过池水直入石桥之上,宋婕妤见安拂夏看得痴迷,道,“这叫长春花儿,它寓意着希望与坚韧,喜爱长春花的人们都幻想着自己能与长春花一样,青春永驻。这花儿确实很美,但妹妹可别过于喜爱了。” “为什么。” “长春花又叫夺命花,它全株都是有毒的,哪怕摘下碰到一点儿枝叶,也会中毒。”宋婕妤刚说完就见到安拂夏眸中的喜悦迅速退去,笑道,“妹妹也不必这般防备,咱们又不摘长春花,远观而不亵玩,自不会有事的。”瞧着安拂夏还是害怕,宋婕妤想着大约是前番之事尚未过去,便赶紧拉着她往前而去。 原以为外边就已算奢华,可进了内里瞧见主殿的模样,二人才明白何为真正的奢华。满殿的木皆透着檀香的香味儿,且红里透紫,定是檀香紫檀木,这种木材即便放在外头,一扎也要上百钱,若要建造占地约十亩地这么大的宫殿,至少要过数十万金。更何况那窗棂用的全部都是琉璃,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之像,恍若彩虹现世,那上头的七彩之色如活过来一般,美不胜收。 前方的凤椅亦是全金所造,只是金漆有些褪色,想来已放了许多年了,可即便如此,那至上的凤首之眼仍透着如血滴般大红之色,历经数十年这宝珠仍旧浑圆光滑,想来昔年光彩更是不输,定是价格高昂之物。 殿中所用器具多为玉制,朴绿、墨白、鎏银透金、纯黑偏紫,均是大气磅礴,更让人觉得有兴致的,是凤椅旁用来盛物的两座透明析玉冰莲座,微微走近便能感觉到里边儿透出的丝丝凉气,在这儿春季末位刚入夏的时节,正好拿来应对天气突变的盛暖气候。 “二位姊妹到的好早。” 安拂夏与宋婕妤正瞧得入迷时,那凤椅后的山河屏风处忽得响起熟悉的声儿来,二人相视一眼便同时退下凤椅前的楼台,盈盈下拜道,“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起身吧。”声与那脚步声同时到达,安拂夏一抬眼瞧见来人,便是皇后。 她今日穿着萱草色的宝相花纹大袖衫配松花色里衣,底下是丁香色齐胸裙,卷草盘莲花的样式,庄重而不失新奇,将那张绝色容颜衬得很是贵气,单刀半翻髻上的凤冠还是一如初见,左右配着两只鸳鸯流苏粉宝石钗,与那眉眼间的大红玫瑰花钿遥相呼应,略有些许媚意,韵味十足。 “本宫还以为只有本宫起得早,没承想二位姊妹也这般早。”玉笛唤人递上茶水糕点,皇后则接着说道,“这样也好,来得早了,咱们能好好说说话儿。” 皇后左侧的位子是留给贤妃的,徽修容便坐在左边第二位,而宋婕妤则坐于右侧首位,笑言道,“臣妾只是惦念着曲林瑶台的布置,想着早早来再查看一番,也好不出岔子,这才起得早了些。” “宋婕妤不必去了,方才本宫已经亲自带人巡视过了,东西都放在东阁,本宫也差人点算过,并无差错,辛苦你了。” “能为皇后娘娘效劳是臣妾的本分。”说着宋婕妤忽而转了话头,道,“皇后娘娘,贤妃娘娘送的那些千年血参臣妾看过了,都是上好的货色,这东西在外间价格高昂,也不是世家能够承受得起,臣妾想,不若将其收入国库中,来日作为赏赐或是宫中所用,也免得今日赏菊诗会的拍卖之上,有所滞涩。” 皇后神色微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道,“就按你说的办吧。”而后她玉手一招,红玫便将身后那群早已等候在此的宫婢唤出来,她们人手皆捧着些许绸缎和首饰,将其一一放置在宋婕妤和安拂夏面前,皇后接着道,“这是本宫今日要赏给过来的世家贵女们的,你们帮着瞧瞧是否妥当。” 说着她又想起一事,神色正经起来,“对了,圣上昨夜刚册封了顾美人为顾昭仪,今晨下的旨意,二位妹妹来的早,怕还没听说吧。” 安拂夏略略瞧过这些首饰绸缎,言道,“皇后娘娘如此谨慎,臣妾只觉得面前的东西样样都好的,有些花式臣妾都未曾见过,看来今日那些未嫁的年轻女子们有福了。” “什么好东西让本宫也来瞧瞧看。”安拂夏循声看去,顾昭仪正踏着轻快旖旎的步子从殿外而来,她今日穿着轻红对襟背子配月白齐胸裙,巧就巧在这齐胸裙上用的那联珠团窠树对鹿纹竟是用金红丝线掺着蚕丝所绣,琉璃窗下光透进来,隐约亮彩的感觉使人挪不开目光,更将她原就媚意非常的俏脸衬得艳丽几分,那荼白大袖衫和冰露蓝披帛估摸着也是为了映衬着齐胸裙所搭的。 这身说不上庄重,明艳倒是一眼就能看得到,想来,顾昭仪对这赏菊诗会没多少心思,她的心思都放在陛下身上了。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免礼吧。” 安拂夏敛下眉眼时,殿内的侍女正将皇后原先准备的赏赐之物摆在她眼前,她只是轻蔑地扫了眼便道,“皇后也太节俭了,就这些东西我家里多的是,用来赏人份量只怕是不够啊。” “哦?!”皇后神色如常,并未收到她轻言一激,道,“那妹妹觉得,应该以何物赏人为好?!” 顾美人柔夷轻扬,她那最近从家中寻摸来侍奉她的两个贴身侍女,茹月和茹音,便带着一众人进来了。她们手上的东西,玉冠通通都是翠玉所制,孔雀、麒麟以及其余诸兽配着各色花纹造就地活灵活现,嵌眼的尽是琥珀,各色都有,成色看着也是市面上难见的。钗环均为全金造就,即便是有其他颜色的,也是以金为主,即便是流苏都是玲珑剔透的宝石。最惹眼的,便是那羊脂白玉所制的玉扇和小山钗饰,那白得比纸还纯净,一瞧便是极上等的货色。 “事出紧急,臣妾家中也就只能拿的出这些了。”顾昭仪炫耀着说道,“那几个大盒子里放的,都是极品茶叶,蒙山石花、黄芽、毛峰、顾渚紫笋、神泉小团和昌明茶应有尽有,还有些西域的葡萄酒液,都已琉璃瓶子供碎冰封好了,昨日才送来的。娘娘若是要用绸缎,便用如今准备的吧,若是要用首饰和这些东西,怕还是用臣妾准备的好,否则岂不失了圣上的体面。” 殿内一时静谧下来,安拂夏斜眼去看皇后的神色,虽面色不改,但那眼中屡屡透出的冰寒杀意,还是让她心中一凛,而顾昭仪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仍然沉浸在幸福之中,面色傲然。 “甚好。”皇后笑了,“那便如顾妹妹所说吧。”她手一挥,宫人们便下去办了,安拂夏着意瞧了玉笛和红玫,见她们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反而动作得很快,心下微叹。看来顾昭仪,是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第39章 第 39 章 “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们打打叶子牌吧。” 宋婕妤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三局过去,顾昭仪输得最多有些不开心了,宋婕妤和安拂夏各自输了一次,反倒是皇后娘娘,连胜三局。守在门外的咏绪进来禀报道,“娘娘,时辰快到了,黄门上报信儿来说,封美人和贤妃娘娘的车架已经快到门外了,请各位娘娘一同到主殿内。” “走吧。”皇后放下了牌走了出去,其余人也跟着这般做了,到主殿的时候贤妃娘娘和封美人已经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坐好了。 “妾身/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吧,都坐。” 封美人今日穿的样式与顾昭仪的相同,挼蓝对襟背子配米黄里衣,霁色齐胸裙上的花卉纹是用粉白色的丝线掺了银线纹绣,好似绣的是芍药,柔媚之下不失端庄贵气,很是好看, 贤妃就要正式许多,紫红瓣式宝相花纹的大袖衫,里衣是月白色的,卷草朱酡颜齐胸裙将她衬得越发清丽,容颜本就让人难以忘怀之下,更是叫人挪不开目光。“这样式瞧着不是今年的,那宝相花纹的纹绣有些洇色,可即便是如此,贤妃娘娘这一身下来,直把顾昭仪给比下去了。” 宋婕妤的低声响在安拂夏耳边,她笑而不语,撇眼瞧了顾昭仪,那双眼中满是不服气。看来她在家中应是受尽宠爱,即便到了宫里也没什么心眼儿,那过于显眼的衣饰若是换了安拂夏,她是断断不肯用的。 玉笛带着人将饭食一一放在诸位妃嫔面前,有菜肉包子、炒粲、烧饼、豆浆和些许糕点,皇后娘娘道,“今日大家来的都挺早,就一同用膳吧。” 这话音方落,顾昭仪略有不满的声儿就出来了,“咱们都是嫔妃,身份尊贵,这等子吃食与民间有何差异。” 皇后娘娘没有斥责只是轻笑一声,道,“陛下说,赏菊诗会的目的是为了筹集能够赈济灾民的钱款衣物,倘或我们吃的过于奢华传出去,不利于此举,所以今日在曲林瑶台的一切所食,全数都从简。而本宫想着,让大家体会一下民间的吃食也未尝不可,所以昨儿个派人出宫,与民间的商贩交涉要了许多方子回来,早早地嘱咐过尚食局了。” 既是帝后的命令,即便顾昭仪有再多不满,也只能自个儿吞下,她勉力遮掩情绪后不再说话,与大家一同动筷子了。 “皇后娘娘,可否告知一声,今日除了臣妾们的家眷,还有哪些世家也会入宫,也好叫臣妾们有所准备。” “好。”皇后素手一招,玉笛便把此次赏菊诗会邀请的宾客名单一一发放到个人面前,皇后接着道,“宫内的菊花大多都在曲林瑶台身后的饮菊阁,世家贵女们入宫后都会由黄门领到那处,瞧完了便会来曲林瑶台拜见本宫与众位姊妹。饮菊阁的正殿与咱们这儿只隔着一道门,本宫已经派人将这道门打开了,用屏风以作遮挡,借此机会好好看看这些苗子,为三年后的选秀做准备。” 安拂夏细细瞧着这名单,左家、祁家、涂家、莫家、蔡家、胡家、闲林侯府庄氏、钟家、陶家、曲家、乾家、姚家和方家都各派了一人来,算上封家、自家的大姐和顾家那位三小姐,一共十六个人,来的人也不算很多。 “哎。”顾昭仪瞧着这名单疑惑道,“不是说妃嫔的家眷都会入宫吗,为什么宋家之人不在此列。”她偏眼一瞧,宋婕妤的神色也不大对劲,“宋姐姐不打算借此省亲吗,咱们深锁宫门,与家人可是难得见上一面呢。” 宋婕妤发生那样的事时,与家人不和的传闻满宫禁都知,顾昭仪这样问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安拂夏敛下略带不满的眼眸,笑着替不想开口的宋婕妤解释,“听闻宋夫人最近身子不大好,宋大人要在家中照顾,且他们刚遭遇了牢狱之灾,不愿入宫也是常理,顾妹妹不必这么大惊小怪。” “是吗。“ 顾昭仪笑得意味深长时,屏风后也传来那些年轻女子的嬉笑之声。 “我还以为皇宫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怎么竟吃这样的东西,我素日里的早饭都比这个要贵价数倍,这样待客真是失礼。” 这轻斥微冷的女子音带着十足十的傲慢,传来时直接让皇后面色不虞,但要起身开口的封美人又被皇后起手闭了音,“听听她们说什么,这样的话本宫也是难得听到。” 这头的殿内气氛诡异地静了下来,那头氛围却越发热烈。 “顾姐姐,这话儿可不能说。今日赏菊诗会本就是为了筹集送往灾区的银钱而来,咱们也带了许多的票子,皇上皇后定是为了节省,才让咱们跟着体会一下民间小吃,我想娘娘们大抵也吃的这个东西吧。” 可话儿刚落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就响起了,原先那声儿又响了起来,“你们方家家主,不过是个正四品的太常少卿,哪比得上我们相府富贵。我的话儿,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驳斥的?!” 安拂夏瞧了眼顾昭仪,见她神情慢慢变冷,就连拿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微颤,宋婕妤也笑着低声道,“顾家的家训确是是一等一,相府名副其实啊。”周边姊妹们也一同低笑时,顾昭仪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却还是被皇后身边的咏绪姑姑按了下来,“昭仪娘娘何必着急,再听听吧,待会儿前方早朝下了,陛下就来了。” 顾昭仪贴着身子的右侧手掌紧握成拳再松开,面儿上全是不满和怒火,可她眼眸一转,还是回到了座位上。此时正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安拂夏也勾唇,看来顾昭仪还不算是傻到底,知道不能明摆着违抗凤谕。 “她不过是劝了你一句,你何至于要打她!”又一不满的女音传了过来,相比顾家小姐那清丽之声,她的声音多了些金属之感。被人驳斥顾家小姐又不满了,“你又是谁,敢替她说话,我连你一起打!” “不可!”此次说话的这位女音中带着些甜腻,可落话却是狠厉微寒的,“顾兰珀,你若是再敢出手,待会儿见到皇后娘娘我必定要告你一状,告到你被皇后娘娘亲罚为止!” “曲心兰,你父亲不过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圣上这些年,除了老臣之外,还一直提拔许多从各地考上来的寒门子弟,有些人,都已经进了中书阁做舍人了,官儿虽不大,却是落于中枢之位。”曲心兰不卑不亢地道,“所以,圣上更看重的不是家室,而是此人的品性和才学,顾家身居左相之位,确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如果传出家中子女在宫中比妃嫔还跋扈,竟敢随意掌掴世家子女这样的事,只怕陛下也会质疑你们顾家的品性吧。” 不等顾兰珀再次出言,最先替方家小姐说话的那女子也站出来道,“刑部尚书素来立身正持,最是讨厌倚仗权势的跋扈之人,听闻前些日辛家堂五小姐因婚事不顺遂,在长街上殴打妇人,被他抓了个正着,根本就没有通知京兆尹府和大理寺,直接上禀,判了她五日的监禁之刑。刑部员外郎是他治下的属臣,若他知道,顾家嫡三女竟敢如此霸道在宫里做私刑,又岂会放过你。” 顾兰珀冷笑,瞧那女子的装束,翡翠立狮宝花纹对襟短衫配碧落花叶纹齐胸裙,束带是荼白之色温润柔和,大约不是普通成色,那松花披帛她再熟悉不过,是千巧铺子常卖的蚕丝仿品。这人端庄大气,容颜俏丽可人,说不上有多漂亮,那双惹人怜爱的小鹿眼却极有韵味。 她细想了想,忽想起一个人名儿来,道,“涂珊儿,是你?!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集聚会吗,为何会入宫。”中书侍郎虽只是正四品,却是身入中枢,涂家官位地位不如顾家,但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涂珊儿并未正眼看她,只是轻柔地与旁边的女子一起将方家小姐扶起来,道,“我为何愿意来与你何干,在坐的都是家室不凡之人,也无一人与你一般不将人当人,顾兰珀,若是你再如此这般,我便回家禀报父亲,让他在朝中为方家妹妹讨个公道!” 顾兰珀蹙眉瞧了她一会儿,便轻叹身舒展身子坐好,言道,“既然有人为你撑腰,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方燕,你记好了,虽你在千巧铺子帮腔,令辛家五妹妹丧了前程,可不代表你在我这儿就得了脸面,若之后你敢再插嘴,我定不会与你客气。” “我来晚了,众位姊妹在讲什么。” 人人循着这如高山流水般响亮而清雅之声望去,来人一身朵花团窠对雁纹的石榴红大襟窄袖衫,这华丽无比的色彩将她绝美的容颜衬得更如初绽的玫瑰一般,高贵独世,碧落齐胸裙和月白披帛为其添上一抹淡雅,是极好看的。 她束着螺髻,眉宇间点着粉嫩玉兰花钿,将那凤眸中的傲然抹去些许,多了稚然可爱,髻上那孔雀流苏小花玉冠透光时透着七彩色,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却依旧只是衬着此人的国色天香,无法夺去她的美貌半分。 “庄姐姐。”一瞧见她顾兰珀便笑脸嫣然地迎了上去,直接握住来人的手,言道,“我们方才是在聊这宫中为我们准备的吃食,你瞧,是否太过粗陋了?” 姓庄?!在屏风后听着的安拂夏忽而有了兴趣,斜眼过去想从屏风处瞧出什么,可惜屏风只能隐约透出人形,也看不真切。不过长安姓庄的贵户只有一家,应该是闲林侯府的人,只是不知道她是闲林侯府的那位贵女。 那人看了眼顾兰珀,直接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面色不改,道,“给大家吃民间的食物,是帝后的意思。我觉得此举甚好,能让大家体会到百姓不易,这长安吃食尚且如此,西南与西北,旱灾和刚过水灾的州县,生活会有多么糟糕。”她瞧了眼那屏风,略略敛下眼,直接坐到这席位左下最上首,接着道,“有何不好?!” 看来她既对先前殿内的争执不感兴趣,与顾兰珀之间也无什么深交的情谊,这样做更让顾兰珀尴尬了。殿内的众位世家女皆低头笑了一声,顾兰珀面容上不过气了一瞬便如往昔一般,她朝前走去却直接略过了自己的位子,想要坐在庄家小姐旁,可她刚想落座,庄家小姐就冷言开口,“这儿有人了,顾家妹妹还是另寻她处吧。” 宫内聚会极有讲究,入宫之时的位子也都有黄门侍从在引进来时告知,但总有些人仗着自己身份尊贵,不想遵从原先的安排,选择更好的位子坐。一般而言左上右下,能坐在左侧的,家主要不为帝后所依仗,在朝中身居高位,要不就是家室原本就足够鼎盛,不惧他人眼光,他人也不想因此得罪。 闲林侯府如今虽没有能够支撑家室的人,但许太妃为先帝生下了七公主和临江王,均是陛下的手足,如今临江王管着与东南的大楚相邻的墨城边境,手握十万兵马位高权重,所以先帝虽逝,许太妃在宫中的地位却没有多少改变,她的娘家依然是非富即贵。 “庄姐姐说笑了,你是独个儿来的,这儿又岂会有人呢,再说,这殿内还有比我更合适坐在你身边的人吗。” 这话儿刚落,一位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她刚踏入殿中,庄小姐就十分热情地迎了上去,亲自搀着她的手坐到了她身侧,还望着她略苍白的容颜关心道,“你刚从远处回来,身子还未好全,怎么就如此着急想要参加这次赏菊诗会,便是徽修容亲自派人来请,也是可以拒下的。” 屏风后的安拂夏眼中立即多了些复杂神色,今日她只请了一个人,便是自家大姐,安拂玥。 “庄姐姐不必担心。”说着安拂玥忍不住用手帕掩面咳嗽两声,才笑着道,“我的身子其实已经半好了,今日来时车架上都已用油皮纸封得很厚实,只要不受风,便不会出事的。徽修容行事一贯谨慎,原不该在这种时候请我入宫,可她派人来了,定然是有要事相商。” 说着她抬头望向一脸不忿地站在她面前的顾兰珀,疑惑道,“这位是?” “还不快走!”庄家小姐厉声喝斥道,“留在这儿丢人现眼吗!” 顾兰珀不甘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不久后又有几名小姐在黄门的引路下来到了这饮菊阁,却都不出声,直接坐到了自己应坐的位置上,想来是既不想引人注目,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中闹出惊动人的事情来。食饭约莫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收东西。 随后咏绪姑姑从屏风后行步而出,言道,“奴婢给各位小姐们见礼了。”她素手一扬,便有侍女推开门鱼贯而入,将一份名册一一放在小姐们身侧的婢女手中,她接着道,“这是皇后与众位娘娘一同准备的,此次赏菊诗会所要拍卖的饰品名册,各位可先看看,若有什么疑问现下便可问,若没有疑问,那么咱们的拍卖会就正式开始了。” 第40章 第 40 章 “等等。”坐在右侧第六位的那名世家女站了起来,她身形娇小,脸庞如孩童一般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样子,在这殿里她的容颜不算最好,但甜美之味却最足,瞧着也极年轻。 咏绪姑姑问道,“左七小姐,有什么疑问吗?” 四字名讳却引起了殿内其余世家女们的私下低语,窸窸窣窣之声传到屏风后时,封美人正在作画儿,皇后娘娘、宋婕妤、安拂夏还有贤妃正在下叶子牌,而顾昭仪正在瞧着手中的杂书,正是兴致起来的时候,这杂音传来登时让她蹙了眉,“聊什么呢,这么有趣。” “妹妹不知道左家的传闻吗?!”作画儿的封美人抬起头,笑着说道。 “什么传闻。”有八卦听,顾昭仪立时觉着自己手中的书本不香了,略放下用心听着。 “不过是宅门里的污秽罢了。”宋婕妤打下一张牌,言道,“就是当年左家那位老太爷因重病要冲喜,便想要娶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可是左右邻里的人都不愿嫁他,所以到头来,他只能找了邻近村镇的一位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却没想到入府之后,机缘巧合,这女孩儿竟然与自家那年轻的堂兄勾搭上了,还生了左七小姐。前些日子左府滴血验亲之后,严惩于她,活活把人给打至重伤,到现在还是奄奄一息。” 如此狠毒,顾昭仪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口鼻,但心中却还是难掩无限的好奇,“那后来呢。” 皇后落下牌,长叹,“原本这事儿瞒得极好,可在左七小姐的祖母上门探亲时发觉了自己女儿的不对劲,不像是自然生病,大闹之下明白了缘由,当即就不干了,那天啊,左家又是打砸声又是放火声、惨叫声,把本宫的家人都吓得让家丁死死堵门,第二日清晨,左七小姐的祖母叩响了京兆尹府的门,甄大人把人领进宫中,我们这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胡了!”宋婕妤赢了牌,心情大好,笑道,“这桩秘闻陛下如今还头痛着,不知如何处理呢,早传得整个长安都是了,顾妹妹居然不知道。” 顾昭仪摇了摇头,“既如此,左家为何会把这位左七小姐送进宫啊。”难道她们不怕这姑娘在宫里,再告一次御状吗。 谁知道呢。其余嫔妃耸耸肩,接着干原先的事儿了,而彼时,屏风后的咏绪姑姑也在与左七小姐解释缘由,“左七小姐,实在不是奴婢不答应您,实在是这千年血参,已经被皇后娘娘下旨从这拍卖册中划去了,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请姑姑回禀皇后娘娘。”左七小姐猛地跪下来,哭着道,“民女此次进宫,就是为了寻能够治疗母亲的秘药,听闻千年血参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可以延绵寿命,虽然作价昂贵,但是父亲说了,只要能救母亲,多少钱都使得。” 咏绪姑姑轻叹,虽然左七小姐眼下的样子她也十分同情,但她不能决定之事,如何也不能给一个答案,便道,“来人,先把左七小姐扶起来。” 两位婢女一左一右地将人扶起来时,左七小姐脸上还有泪珠,咏绪姑姑瞧着她柔声相劝,“皇后娘娘之所以会把千年血参去了,是因为千年血参的市价过于高昂,即便是世家掏空半数家底,也很难承受得起这个价格。” “臣女这次来,带了许多东西。”咏绪姑姑的话儿似乎让左七小姐看到了希望,说话间她便让自己的侍女将此次带来的东西呈上,那箱子不大,里头不过是一些首饰和墨玉,虽是珍品,但也并不是珍稀之物。 顾兰珀嗤笑一声,“没听人家说吗,世家的半数家底才抵得上一株千年血参,就你这些东西,恐怕半套屋子都买不上。” 左七小姐的脸涨得通红,眼中的泪又如断线般落下,可她瞧了周围,竟无一人替她说话,眼神流转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道,“那这个呢。” 是两串钥匙,静静地躺在左七小姐的手中,上面还有陈旧的绣黄遮盖着原本的纹路,也不知能否得用。咏绪姑姑很是疑惑地望向她坚定的眼神,周边的小姐们见着情形也纷纷凑过来,见了都互相看,想要瞧出有谁认识。 “这种东西还能用?!”顾兰珀轻笑,“左七妹妹,你是不是傻了,竟用这样乡野间的玩意儿来置换。” 所有人中,唯有曲家来的那位堂次女对这钥匙有些许影响,她深思半晌,忽而高喊道,“这好像是西南永宁道粮仓的钥匙!” 西南永宁道,那不是归西南荃都督管辖的,那地方与勾连大安的岷县只隔一道城墙,是大禹的交通要道,近些年因大禹与大安边境久有摩擦,荃都督多次上禀要求增援,先帝和陛下也数次往岷县调兵。 西南那边都督更新换代过两回,这第二代之人是荃氏,昔年随先帝征战有了军功后,被提拔的。这粮仓,是祖帝的时候建的,一直掌管在荃都督的手中。 怪得这钥匙瞧着那般有年头,原来是有这般深的由头。可这本该有都督保管的钥匙,为何会落在左家手中,还由左七小姐带入宫中来。所有人都想到了很多可能,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诡异了下来,却没有人敢先开口。 咏绪沉吟半晌,正准备说话时,屏风后传来沉稳的女声,“本宫来定夺吧,咏绪,你先下去。” 众人循声望去,屏风一下被撤去,这才瞧见那说话之人,她头戴凤冠,一瞧便是皇后,而身后的那些有些人认得,有些人茫然不知。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金安,各位娘娘宁安。” “都平身吧。” 皇后一落话,所有人纷纷起身坐回原地,而她则缓缓朝左七小姐走过去,待到面前时,左七小姐的面上已有些许冷汗。皇后柔声道,“本宫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不必如此害怕。”左七小姐的心才稍放。 皇后将那钥匙拿起来细细端详,点头道,“上面有祖帝的刻印,应该是西南永宁道的钥匙没错。咏绪,将剩余的两株千年血参都赏给左七小姐。” “诺。” 这下又有人不乐意了,顾兰珀出声儿道,“皇后娘娘,我等许多人也是为了千年血参而来,为何不让我们公平竞争。赏菊诗会举办的目的就是为了拍卖宝物筹集送往灾区前线的钱粮,规矩上价高者得,这样直接赏赐破了宫规,还未查明东西来的是否正当,岂不是暗箱操作?!” “顾小姐懂得不少啊。”安拂夏冷声道,“可本宫记得,方才入殿之时,也是你以势压人,掌掴了方家小姐一巴掌,这难道就不是触犯宫规。当时本宫和众位姊妹在屏风后,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若非是顾妹妹在宫中居于昭仪之位,咱们都给些素日相处的情分,你如今,还能坐在这大殿之上,对皇后口出狂言吗?!” 顾兰珀瞧去,在她眼中,说话的安拂夏不算天资绝色,却如画中美人一般透着仙人之姿,是女人看了都会心动的。正当她想开口问身份时,咏绪姑姑提醒道,“顾小姐,这位是徽修容。” 徽修容,不就是安家二小姐,顾兰珀抬眼看向坐在庄小姐旁的那位女子,她正与徽修容点头示意。想了想,顾兰珀决意咽下这口气,不再出声。周围的人一瞧,也都默然了。 “臣女,谢皇后娘娘恩典。”接过咏绪送来的那大红长盒的时候,左七小姐差点儿高声悲戚,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但要放松的那一刻,她压抑住了,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就倒下,接下来,怎么把这药带给母亲,才是最大的问题。 小风波就这样过去,允公公派人来传信说,陛下在紫宸殿约见数位大臣,朝事繁忙来不了,便由皇后与众位娘娘,主持此次的拍卖。皇后瞧已至巳时,便示意咏绪姑姑开始此次的拍卖会。 “让她们进来吧。” 咏绪一声令下,大门便缓缓推开,十二位侍婢自左右从殿门鱼贯而入,整齐地站在世家贵女们身后。 “奴婢们会按照顺序将手中捧着的东西一一呈上,各位小姐们只要在纸上写出出自己愿意出的价格,随后皇后与众位娘娘们,会一同商议,寻个好日子将东西送到府内,本次拍卖不记名。” 第一个呈上的三彩琉璃屏风,虽只有正常屏风的三分之一大,但在太阳底下绽开时还是能瞧见洋溢着的彩虹之光,最惹眼的是其上那麒麟、麋鹿和百鸟朝凤之景,当婢女轻微折叠此屏风时,竟能瞧见麒麟高鸣、麋鹿轻跳,乃至百鸟腾飞时凤凰严重的自若孤傲,真仿若活过来一般。 “这屏风是当年本宫初入王府时,太后娘娘赠与本宫的。”有皇后亲自开口,这屏风的价值瞬时高了几分,想要的小姐们赶忙在纸上写了起来。 第二个呈上的是白瓷酒瓶,瓶身若白云般光洁无暇,其上的宝相花纹更是灵秀通透,最独特之处,是这瓶口之上的两颗琥珀珠子,一颗是红色,一颗是褐色,色泽浓郁浑厚。 “这瓶子最特别的地方,便是其瓶内可以存放两种酒,不仅可同时品鉴且不会窜味道,是极好的了。”开口的是贤妃,这是她当日精挑细选而来的宝物。 第三个呈上的是几件绸缎,远望去这绸缎的成色,由浅至深俱是亮泽清润,且都是没有打磨过的原缎子,拿到市面上应该可以按照自己心之所愿去打造花纹,以作装饰之用。 “宫内的冰绸素来是不往外销的,这次能竟一下子就有十匹?!”顾兰珀瞧了眼惊呼的方小姐,低声道,“乡野货。”可抬眼就瞧见顾昭仪冷漠的眼神,当即便收敛了下自己的傲气。 第四件呈上的些许首饰古玩,琉璃珠子耳坠、双莲蝶翼钗、雀纹莲心冠、金珠花钿、鎏金描彩臂钏、珍珠喜迎长链,相比于中央的两幅图,这些都只不过是点缀。 当侍女将那图徐徐展开时,洛阳夜不闭户、日升月落的天河、肥瘦相间笑脸嫣然的美人—有的俯首于男子身旁巧笑盼兮,有的正接头卖艺起舞,有的衣着华丽游览长街,而她们身后的男人见着她们时,眼中无不是欣赏倾慕。 可下一张图,却少了这些美人的重彩描绘,而是多了街头摊贩、宅院内里的嬉笑怒骂、桥下小溪的群聚茶会、商铺里一进一出的客人们、码头搬工的工人、策马而来的少爷,肃然巡视的兵卫,街头巷尾来往的华丽车架中坐着的妇人和女子。他们共同构成了这人间烟火气,瞧得人入迷了。 “这难道是白先生所画的洛阳清风图,怎么会在这里?!”有人自座位上站起,边说边欣喜万分地跑向那图细细端详着,似乎怕错过了什么细节。她身着梨花香缠枝花纹袒领短襦,下配薄荷绿朵花纹交窬裙,荼白披帛应是蚕丝所制,光照下来也透着温润。 她转过来时安拂夏方瞧清面容,很娇俏可爱的那种,瞧上去应是十二三岁,最年轻的还未长开的模样,她对着皇后微微施礼,问道,“皇后娘娘,这幅图,也是拿来拍卖的吗?!” “祁家妹妹最喜欢这些文人水墨了,见着人有便要多问上两句,娘娘可别怪她。” 顾兰珀居然愿意为她出声解围,祁家,是户部尚书祁家?!安拂夏心中隐隐记下这件事儿,她记起来了,当日在袁家的宴会之上,将左家小姐犯事儿牵扯出来,并下狠手的人,便是祁家庶女,那么眼前这个,应当是祁家嫡女了。若她身份不好,顾兰珀不会如此热情。 “今日本就是要让大家好好品鉴这些,选出自己心仪的用高价带走,既然祁家姑娘喜欢,本宫怎会生气。” 皇后娘娘如此和善,祁家小姑娘的眉眼儿顿时笑开了,她回到自己位子上边瞧着那画儿边用笔写的飞快,一副势在必的的模样。 第五件呈上的是砚台,那砚台通体紫黑,石质绵密细腻,十分坚韧,底下镌刻着陡峭险峻的断崖,断崖下是海浪汹涌卷曲的长河,岸上高树是屹立挺拔的松柏,端坐云纹之上的九尾狐,瞧着似仙与民的横断,极有意境。 最巧妙的是这砚台由高至浅处似乎透着檀香味儿,令人舒心顺意,想来制造之时定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这方九狐韶关砚台是端砚中的极品,昔年本宫花了不少心思才寻到,今日就便宜你们了。” 顾昭仪本是开口想炫耀,可不远处却传来低声说话之音,“端砚我家根本不缺,这样的东西也拿得出手,顾家之人还敢在宫禁中张扬,真是不要脸。”她当即怒了望过去,直把目光落在左侧第三位的少女之上。 那少女一身青空蓝卷草纹对襟背子配荼白团花莲纹大襟窄袖衫,下身搭檎丹宝相花纹齐胸裙,很有媚意和韵味的搭配,瓜子脸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白皙诱人,薄唇轻启时如玫瑰绽放,美不胜收,更亮眼的是那小鹿眼,时时透着惹人怜惜的情水,便是女人看了也很难忘却。 好美的女子。 “心莲,不许放肆!” 顾昭仪尚未开口,贤妃便开口驳斥,这等于昭示了这名女子出自于贤妃的娘家—童氏。语气上听来也没有多生气,看来她也不打算追究,只想着说过一句便罢,息事宁人。只是,安拂夏瞥了顾昭仪一眼,见她很是不忿的模样,兴许顾昭仪并没有打算放过她。 “姐姐就这样简单斥责怕是不妥吧。”果然,顾昭仪说话的声儿都是冷的,“进了宫便应该守规矩,这样逾矩之人就应该立即打杀出去。” 贤妃很是轻蔑地笑了一声,说话时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把这位新进得宠的昭仪放在心上,“今日是皇后举办的赏菊诗会,目的是为灾区人民做好事,这种时候见血腥,顾妹妹是想败坏皇后娘娘与宋婕妤精心预备多时的诗会不成。”见顾昭仪气极了正要开口,她再道,“本宫的人,回去之后自有本宫处置,不牢妹妹操心。” “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吗!” “你现在得到的,还不如本宫当年的一半儿,仅仅是这样,你顾家的人都敢当着咱们的面掌掴同为世家的小姐了,那本宫的堂妹驳斥你又有何不对,更何况,本宫看她说的很对,而且穿的,也比你好看多了。” “你!” “好了!”皇后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略冷声道,“这点小风波何必放在心上,过去了就行了,咏绪,继续吧。”说着她觉着口间有些沙哑,便饮了些水。 这话儿一落下,二人都不敢再发声,安拂夏细细观察,贤妃神色如常,可是顾昭仪面色已经不大好看了,这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又过了几件物什,倒没有前面几件物什这么引人注目,都是些常见之物,既无人惊呼端详,也无人介绍,所以过得很快。待到最后一件物什要被呈上时,咏绪抬手制止,恭敬地提醒皇后,“娘娘,该到午饭的时辰了。” “那先到这儿吧,传膳。” 膳食是尚食局早早备好的,她们在门外已等了有一阵子了,听得皇后落话儿便带着人缓缓走了进来,正有条不紊地分配着膳食的时候,安拂夏忽而听见什么东西被扯断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滴答!滴答!’低沉的落地之声,时重时轻地如谈琵琶一般,她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尚食局宫女已不知踩到了什么,猛地往前狠狠一撞一推,身前的桌子顿时翻转砸过来,正重她的肚子之上。 她被狠狠砸落于地上,恐怖的痛意袭来差点儿让她晕厥过去,“啊!”柳絮和半夏都被这突来之事吓住了,半夏最早回过神来,将她喊醒,“愣着干什么,快把桌子抬起来,将娘娘扶起来啊,来人呐,传太医!” 皇后被红玫搀扶着下凤椅时,众位嫔妃和世家小姐也站起来,三两人聚在一起眼儿不错地盯着出事的地方。而她略快步来到安拂夏身侧时,半夏与柳絮已开始抬书桌,此时的宋婕妤也回过神来,赶忙过来帮忙。 咏绪朝殿内其余的侍女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过来帮忙!福宁,派人去传太医!” “诺。” 福宁迅速从侧门跑出去,离得近的两位侍女听了这话赶紧跑来,有了她们的加入,沉重的红木书桌终于被抬了起来,可这时候,安拂夏的身下已经有了一大摊血,瘆人呛鼻的血腥味儿顿时蔓延了整个曲林瑶台,令人作呕。 侍女抬来了担架,半夏和柳絮将安拂夏放上去,宋婕妤则一直在对尚努力睁开眼的安拂夏不停地说着,“不能睡,妹妹,不能睡,你撑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先挪去后殿....”话说到此处,皇后忽而觉得眼前的景象翻转过来,喉咙之间忽而有股灼热之感,似有大火在燃烧,她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竟然也是鲜血,震惊之下,人已突然没了意识,晕了过去。 “皇后娘娘!” 第41章 第 41 章 安拂夏醒来的时候,柳絮正在她旁边守着,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偏头瞧去,这殿里除了尚药局的人,就是普通的宫女。见着她醒来柳絮顿时喜出望外,朝着那宫女之中衣着稍显华贵之人道,“钱司药,快来看看我们修容,如今如何了。” 钱司药略快些走到安拂夏近前,微福身后便把手搭在安拂夏的脉象之上探了稍许,面儿上才有了笑容,“娘娘虽然受到了撞击,但并不猛烈,那毒素娘娘所食也不多,如今已经排出来了,今后只要好好调养,身子便没有大碍了。” “我的孩子呢。” 安拂夏敏锐地意识到这话儿吐口时殿内的气氛顿时静了下来,柳絮和钱司药的表情微顿,走动的侍女们都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不好的感觉霎时萦绕她的心头,“是不是,我的孩子没能保住?” 钱司药原本不想在她刚苏醒时就刺激于她,可她迟早会知道,便长叹道,“娘娘不要担心,您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悲痛顿时将她整个人淹没,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流下,似断线的海一般,源源不绝,她想要大喊出声,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浸在灼烧得十分热烈的火焰之中。 好半晌儿她才缓过来,“是谁,害了本宫的孩子,本宫要找她算账!”说着她就抓着那床帘,撑着自己尚不十分有力的身子站起,钱司药赶忙拉住她劝阻,“娘娘!娘娘,您的身子现在还不宜挪动,否则将来落下病根,就不好调理了,皇嗣被害之事陛下已在主殿审着,不仅是您,还有皇后娘娘,皇上绝不会放过凶手的!娘娘,您要相信皇上啊!” 安拂夏恍然间怔住,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会好好保护自己。可见她正要坐回去,柳絮却猛地跪了下来,哭诉道,“娘娘,您还是去主殿帮帮半夏吧,否则,她就要没命了娘娘!” “柳絮,陛下命令过,娘娘身子好全之前不能与她说这些,你这样,是抗旨不尊,你不怕杀头吗!” 钱司药这话儿令安拂夏心中疑惑突生,她厉声问道,“告诉本宫,在本宫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何事。”见她很是犹豫,她便转向柳絮,言道,“柳絮,你和半夏都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只要本宫还有一条命在,一定会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帝王高坐在正殿凤椅之上,望着跪在大堂中央的田奉御和半夏,眉头深锁,“你们一个说毒是来自徽修容的香囊之中,一个说徽修容的香囊被人撤换过,却都拿不出证据,朕应该信谁的。” “陛下。”宋婕妤的声儿很沉,“即便安妹妹真的要害皇后娘娘的孩子,也不可能不想法子保住自己的孩子,臣妾瞧着,这里头定有蹊跷的。” 田奉御直接出声驳斥,“婕妤娘娘,奴婢虽然不知道徽修容为何要这样做,但事实就是,就连许太医都从徽修容的香囊之中找出了冰浊寒花,这种花儿生来如天落冰花之状,只生长在极寒之地,摘下来之后会丧失活性,但只要遇上白水便会被激活,其毒性猛烈至可以当即毒死数十人。若非其下的量少,皇后娘娘身子康健,只怕当场就会毙命,如此狠毒之人宋婕妤还要维护,究竟是为何?!” “本宫与陛下如何说话,还轮不到你这个奴婢来置喙!”宋婕妤怒斥道,“香囊是安妹妹带进殿中的没错,但你却是在她脱下的随身衣物之中才找到,从人跌落到随身衣物被拿去浣洗,这么长的时间里,调换一个香囊未必不可能!半夏姑娘也说过,从未见过这冰浊寒花,虽这花无色无味,但香囊是安妹妹亲手缝制,她岂会不知!只要等她清醒后一问,真相自然摆在面前。倒是你,急于在安妹妹最虚弱之时咬死此事,必得让她担着这谋害皇嗣的杀头之罪。本宫倒是要问问,究竟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栽赃宫妃!” “换做是我,即便真是我做的,我也不会承认。”顾昭仪轻笑一声,“摆在眼前的证据并不多,只要不认,这罪名就不会落到自己身上,宋婕妤,为了让你的好妹妹脱罪,你便是有这心思吧。” “你!” “顾昭仪说得对。”熟悉的冷音里带着十足十的虚弱和坚韧,随后便是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见安拂夏正被柳絮搀扶着缓缓而来,走到近前时正要行礼,却被帝王扶了起来,他神色和缓着问,“你怎么出来了,身子那么虚弱应当好好休息。” 安拂夏摇头,神情肃穆,“陛下,臣妾不能无端被人扣着如此大的锅而不站出来为自己辩驳,臣妾的孩子和皇后娘娘的孩子都无辜被害,身为孩子的娘亲,也想寻个真相。” 她这般坚决帝王也不好再劝,便道,“那好吧,只是不能强撑着,若是撑不住了便要告诉朕,朕着人送你回去。”转而吩咐道,“小允子,给徽修容赐座。” “诺。” 除了与安拂夏对视一眼后,觉着她有信心便放下心的宋婕妤,其余人都在面面相觑,她们总是以为陛下多宠爱顾昭仪,对后宫的其余嫔妃都没有多重视,皇后与徽修容又几乎同时确认怀孕,陛下虽到徽修容那儿用膳,但总是陪皇后和顾昭仪的时间多一些。 可没想到出了谋害皇嗣这样的大事,陛下不仅亲自搀扶徽修容,还给她赐座,难道陛下只是怜惜她刚没了孩儿吗。 “臣妾不知道来之前半夏与陛下说了些什么,刚才在外间恍惚听到香囊两个字,顾昭仪说,若是臣妾做的臣妾必然不会承认,这话儿是没错,不过,这件事不是臣妾做的。”未等顾昭仪开口反驳,安拂夏便接着出声,“陛下可否给臣妾看看各位太医们在检验的香囊,臣妾定有办法可以证明,这个香囊并非出自臣妾之手。” 允公公得了陛下的示意,便着人将一旁的侍从捧着的香囊送到安拂夏面前,安拂夏拿起来细细端详时,顾昭仪抓紧时机冷嘲热讽,“安妹妹可别是身子未好全糊涂了,这香囊方才你那些贴身侍女已看了许多遍,都没有看出半分问题,却仍是一口咬定未见过这冰浊寒花,这事儿才能拖这么久。陛下,若按臣妾的意思,将这些人全部打发去司正司好好审审,定能审出个一二来。” “一切都尚未有定论,爱妃不必着急。” 帝王的轻语直让顾昭仪的那口气生生咽了回去,她不甘地看了安拂夏一眼,见她嘴角微勾,拿着这香囊道,“陛下,这香囊上的云纹中有个安字,用的是红线所绣,这红线隐隐透金,应该是掺杂了金线。可是三月前臣妾派人去尚珍局取的时候,晏掌珍说,如今宫中库存的金线不大够了,外地上供的还有一月左右才能到,所以臣妾换了银线。” 她这一说,半夏也想起来了,她猛地拿过那香囊细细端详,顿时欣喜若狂,“是的陛下,我家娘娘说的没错,自搬入平阳宫西阁后,举凡是娘娘亲手所制的东西,均未用过金线。” “也有可能这香囊是徽修容刚入宫时所做,一直留到现在呢?” 半夏的出声儿比安拂夏更快,“回顾昭仪的话儿,我们娘娘入宫后很少做女工,便是当年在珠镜台之时,也不过帮皇后娘娘缝改过一次元大师的鸳鸯美人图,她觉着做女工很耗时耗力,所以一直懒着。直至三月前见着圣上穿戴的腰带有些旧了,便想着帮圣上缝补,虽然没有金线,但好在银线还有,因尚珍局送来多了,便用剩下的做了个香囊。其余入宫后所用的香囊,俱是尚珍局动手缝制并往其中放好药材后送来的。” “这好办。”一直瞧着事态的封美人言道,“陛下一贯喜欢旧物,只要将目前所用的腰带都检查一遍,看其中是否有银线缝制且针脚与尚珍局不同,再拿出安妹妹曾经为皇后娘娘所缝制的鸳鸯美人图作比对,看针脚是否相同,便可知一二了。” 宋婕妤十分赞同封美人的说法,“宫妃着人去尚珍局取物,都会留存记录,安妹妹取了多少银线,最终所用又是多少,总是能对上的,这么一合计,便可知谁是无辜的了。” “小允子,你去,找几个绣娘来,拿着这香囊与朕的腰带和皇后那幅鸳鸯美人图上曾缝改的印记一一核对,记着,朕要绝无错漏。” “诺。” 允公公郑重地应下帝王的话儿跑出去了。 顾昭仪悠悠地饮下一口茶水,言,“若是查出安姐姐并非凶手,陛下定要好好的安慰安姐姐,姐姐刚没了孩子,身子若是不好好调养,怕是会落下病根的。” “方才顾妹妹还一副非得要安妹妹认罪的模样,这会儿怎的换了一副嘴脸了?”封美人轻蔑言道,“也是,刚封九嫔就迫不及待地要坐实同为九嫔的姐妹的罪名,这名声传出去,能好吗。” “行了。”帝王不耐地言道,“都少说几句吧,朕特命人将太极殿小厨房的糕点拿来了,还不够堵你们嘴的。今日这件事破坏了赏菊诗会,好在大多数宝物都已交换到了合适的金银,朕已经让下边人将这些加到送往灾区的预算之中,应该可以解围了。” 安拂夏抬眼看他,这眉眼都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还是令她有些许心动,可这说出的话儿,实在是让她没那么好受。总觉得,自己能得到信任,是帝王还想用她去劝诫大姐,或许,即便是这无端的罪名真的成立,她依然会安然无恙。 这男人,没心的。 “恭喜陛下。”嫔妃们众口一词地道贺,接着宋婕妤说到,“陛下,千年血参已经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送到左七小姐手中了。” 这话儿才落下,外头便由侍从快步进来禀报,“陛下,左七小姐的千年血参失踪了,请陛下派人去查实处置。” “失踪了?!”宋婕妤大惊,“本宫可是派栖霞亲自去的,她如今是我宫里很得力的贴身侍女了,本宫还嘱咐她必得亲手将东西交到左七小姐的手中,再看着她离开宫禁,怎会出现这种事?!”她抬头遥望一圈儿,仍未见到栖霞的身影,心觉不好,厉声问那来回禀的人,“栖霞呢?!” 回禀的侍从抬头小心翼翼地回报,“栖霞姑娘,已经被人发现死在枯井之中了,而且,正是左七小姐看见的。左七小姐当即就晕了过去,如今还躺在偏殿不省人事,她的婢女圆月在偏殿闹,说左七小姐的千年血参是拿来给她娘亲救命的,如今闹成这样,自家姑娘一向胆小,怕是起来了也要自寻短见。” 他话还没说完,宋婕妤只感到一阵晕眩站不住,差点儿就要倒下,好在依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贤妃离她最近也搭把手,轻声问,“宋妹妹,你没事儿吧。”转而斥责那侍卫道,“你不知道怎么说话吗,好好回!” 那侍卫冷汗都下来了,直将想说的其余话都咽了回去,只抱拳道,“还请陛下决断!” “好好好。”帝王的怒气已经达到了顶峰,“一日之内谋害两位皇嗣,还盗窃宫内财物,大明宫什么时候让这等贼人做尽奸恶来去自如!王旭!” “臣在!”厚重浑厚的回应声,站出来的人一身虎纹金鳞铠甲,腰带之上是墨玉鱼牌和上百琥珀宝石,华丽无比,他身形高大威猛,足有陛下的一倍,说话时底气十足,这等郑重的音色,足有把整个正殿都掀了的感觉。那脚上的战靴挂着银制鹿角小刀,约莫数十个,刀尖的凛凛寒意让瞧他的安拂夏心中发冷。 是金吾卫。入宫前在长安街市上,安拂夏曾见过不少金吾卫,不过他们的衣着,都不像此人一般如此富贵,且能跟在陛下身边听令的,想来应该是金吾卫统领,只是不知他是左统领,还是右统领。 “就算把整个大明宫翻过来,今日也要找到千年血参,若是找不到,你提头来见!” “诺!” 王旭统领离去时,允公公正好带人回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侍从,每个人都捧着不少东西,看来收获颇丰。而在那三位侍从的身后,安拂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承安。 待站到正殿中央时,他回禀道,“回陛下,奴才细细比对过了,陛下的腰带之中,昨日个儿送去的那款羊脂白玉古纹云岭腰带中,却有银线残留,应该是被人缝补过,缝补的针脚也与徽修容曾给皇后娘娘缝补过的鸳鸯美人图极为相似,为保万全,奴才也找尚服局的绣娘们确认了,李尚服也跟着奴才去了,都认为,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到此处他一顿,道,“出去的时候奴才碰到守在外头的许太医,许太医提醒奴才,说冰浊寒花虽然无色无味,但是因其毒性便是破坏人体皮肤侵入血液之内,以吸血为哺食。所以如果有人的手长期接触的话,必然会出现血痕,即便是服用了解药,也难以全部压制。” “除了几位娘娘们和屋中的侍女,奴才已经检查过各位宫中的侍从,发现徽修容宫中的这位承安姑娘,右手食指处有细微裂痕渗血,她说是不小心摔了碗筷,捡碎片时砸伤的,但许太医已经验过这裂痕中的血液,确认有毒。” 话音落,承安便被侍从狠狠地扔在地上,她一开口便是求饶,“陛下饶命啊!这些,这些都是徽修容娘娘让奴婢做的,她说奴婢不在内里,即便是做了这些也无人知道。这银线之举,也是她故意的,以好为自己脱身,奴婢是逼不得已,请陛下留奴婢一条命吧!” 安拂夏早料到有这一遭,直接与她对峙起来,“你说是本宫教唆的,那么你这冰浊寒花从何得来?” “娘娘的四妹妹在外间是从商的,是您的家中人送来后,再交给奴婢的。” “你只知道本宫的四妹妹从商,不知道她只是千巧铺子的二掌柜,而不是掌柜吗。”安拂夏转而对帝王言道,“陛下,千巧铺子有两本账簿,一本明账一本暗账,明账是由我的妹妹保管,暗账是由真正的掌柜许默笙保管,无论铺子是买卖还是拆借,都会记在暗账之中,这么多年来从无疏漏,这本暗账臣妾的妹妹也是数日前才有所耳闻。许默笙的哥哥虽是寒门,但是金科登士后,长孙氏的小公子已经与她议亲了,听说婚期就在这几日。长孙氏可是皇后娘娘的母家,想来,即便是臣妾的妹妹愿意帮臣妾,这位许姑娘,当不会欺瞒此事吧。有或没有,一查便知。” 承安的眼儿转了起来,“或许,或许你就是在你家四妹妹知道这件事之后,才向她要取这冰浊寒花的呢。”可这话儿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了,但想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安拂夏抓着这错漏道,“可是宫妃想要与家人通信,必须以月作为时间隔算,大家放信出去的日子都是一样的,且信还要经过层层核查,本宫如何能绕出这么大的圈子在数日前拿到冰浊寒花呢。” “即便冰浊寒花与你无关,但这香囊确实是你所绣,否则这针脚怎会与你的如此相似。” “确实。”安拂夏用手摩挲着这香囊,冷笑,“你的绣功的确很棒,可以模仿本宫模仿到如此地步,可你忘了一点。”她将香囊扔到她面前,满眼都是不屑,“昔年本宫还是靖伯侯府的大小姐时,就已经习惯了在香囊上刻‘靖’字,而不是刻‘安’字,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只是如今不一样了,每当纹绣,我都会选用与绣样颜色相差无几的丝线去绣字,且绣的非常小,这一点儿,连半夏她们都不知道。” 瞧承安没有反驳,而是慌乱起来,她从怀中拿出随身的手帕,是粉色的手帕,上面绣着合欢花,言道,“这帕子是尚珍局送来的,有一日略得闲暇,本宫便用粉色丝线在上面刻了‘靖’字,当时半夏和柳絮都被本宫打发出去办差了,只有梅枝伴在本宫身侧,但她今日不在。” 允公公快步到安拂夏身侧拿过手帕后交到帝王手中,他细细端详后点头,“这上面确有一个‘靖’字。” 一句话,便让承安跌坐在地。 “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害了本宫的孩子!” 承安并没有回应安拂夏的怒斥,她的嘴角渗出了血迹,面色变得越发苍白,在彻底丧失意识的那一刻,她望着陛下,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为何要了我,却又不纳我。”这些年她在宫内做侍女举步维艰,时日长了,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这么多年的算计,终于,走到头了。 服毒自尽。 帝王当即厉声斥道,“给朕查!将这个人的来历身份、接触过什么人一一给朕查清楚,只要是有嫌疑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42章 第 42 章 距离赏菊诗会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案子还没有查出什么头绪,宋婕妤来找安拂夏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的,“司正司的人已经抓了无数怀疑者,那儿天天都是被责罚之人的哭喊之声,人人都忍不住刑罚,可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当日的情形。” 安拂夏将眼前的调养药喝下,正色道,“当日承安死去时,只承认了下毒之事,但我为何会滑倒。虽然那名撞到我的婢女说是无意间踩空,是场意外,可我并不这么认为。” “赵司正在现场找到了掉落的珍珠,约莫有数十颗,她说这些珍珠浑圆白皙且不透明,材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用得起,且不是宫内所用,应该是当日有人带进来的。”宋婕妤蹙眉,“可是当日陛下命人检查过来往的所有人,没有人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城门核查的记录我也查了,入宫内她们所戴之物,也没有珍珠项链。” 安拂夏站起身来,走到西阁那小花园儿之中,望着那扇与正殿相连的大门,曾经住在平阳宫之时,这大门是时时敞开着的,为了方便她与皇后娘娘往来。如今皇后娘娘缠绵病榻之中,宫内的事儿都归贤妃管着,陛下严令除了她之外,不让任何人接近皇后。 “贤妃娘娘倒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当日陛下将协管六宫之权交给她之后,这宫内再也听不到什么谣言了。”纵然那日她对承安所说的辩驳都很到位,但一日尚未查清这香囊从何而来,一日她就不算真正的洗脱嫌疑,所以宫内侍女之中还是有许多版本,都在言说皇后究竟如何被害的。 提到这事儿宋婕妤就生气,“明明你也是被害者,你也没了孩子,在床上也躺了十数日,怎么人人都只记得皇后的苦,还要编排于你。幸好贤妃娘娘最容不得这等子小人,以打杀几位宫女处置了,否则这些难听的话儿,还不知要传多久。” 是吗。安拂夏轻笑着抚摸面前盛开的这盆海棠花儿,言道,“不过是碎嘴罢了,我不在意。”这些日子陛下也时常来看她,虽然没有在宫中留宿,但二人举止言谈间也得趣儿,还会逗她开心。他也没有再提起大姐姐的事儿,仿若忘却了。不过陛下来时都会避人耳目,只让人把这账都算在平阳宫,安拂夏觉着,这便是一种偏心了。 日子若这样安然过下去,有何不好。可那些害她的人不能放过,无论过去多久,她总得为自己孩子求出一个真相。 低头摩挲了下平坦的腰腹,那日的剧痛如翻山倒海,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言,“宋姐姐,那人的行迹确定了吗,今晚真的可以收网?” “我已经告知过皇后娘娘了。”宋婕妤坚定道,“她我们已经盯了半个月,不会出错漏,今日必然抓个现行出来。”可她转念想起她们手中握着的物什,又觉着愁,“但妹妹,仅凭一个脂粉盒,怕是无法找出背后之人是谁。” 安拂夏瞧着窗外,云卷云舒,太阳已有了下落的迹象,天边也冒出些许霞光,黑夜就要到来了。“无妨,只要能够让皇后娘娘听到她与那接头人所说的话儿,便可以定罪,届时入了司正司,几番刑具下去,不怕她不说真话。” 夜深的时候,是最好偷偷摸摸的了。 那人身着黑衣斗篷,小心翼翼地踩过长石板路的每一块儿板子,她眼力和耳力都很好,哪怕不带宫灯和火折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也能准确地分辨出这路上有多少散落的大小石子,从而避开。今夜她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绝不能被人听出任何声响,发觉了。 临近约定的宫门角门处,抬头时瞧了瞧牌匾,她有些杵,从衣袖之中拿出接头人给她递的那纸条,凑到角门旁上的宫灯下瞧了,确实是曲林瑶台。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选择了接头,便不会害她。这般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推开门,却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嘴巴,下一瞬便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时,迎接她的,是一巴掌,将她狠狠地打落在地,让她瞬间清醒,再抬起头看见那人娇美容颜和华丽衣裙,她惊诧,“娘娘,您,您不是睡着了吗?!” 贤妃嫌恶地擦了擦手,低头瞧着青璃,嗤笑一声,“本宫以为,你是跟着本宫从小到大的,自然是知心可人的,却没想到你背着本宫,竟然做下谋害皇嗣这种事。” 青璃回过神来,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身子,道,“这消息,是娘娘着人递给奴婢的吗。” “若是本宫所为,你早早就没命了,哪儿还有机会大摇大摆地出了宫门,去见线人。”她说话儿很冷,寥寥数语让青璃闭了闭眼,似乎在庆幸些什么,又似遗憾,而她则继续道,“本宫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谋害徽修容的。” “娘娘问奴婢如何谋害徽修容,却不问我们如何谋害皇后。”青璃冷静下来,压抑着眼中的悲切和嘲讽,道,“是否因为,娘娘明知我们在谋害皇后,却不加以制止?!” “胡说八道!”贤妃怒极直将手中的暖炉扔砸过去,正中青璃的眉心,血徐徐落下来,青璃却似感觉不到痛一般,哭笑起来,“童氏早有谋反之心,从老爷到公子们,这些年无一不在为了这件事儿殚精竭虑。祖帝时难以起事,便投靠了祁阳长公主隐忍至今,可没想到,我家姑娘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嫁给秦王。” 青璃斜眼过来瞧着贤妃,“您明知道他会做帝王的,他那么有才华有野心有手腕,所有的皇子中便是当初的太子,也无法与他比肩,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您的悲剧。” 贤妃默而不语,只看着她站起身说着,“进了宫没多久,老爷就派人联系上我了,他说,如果我愿意做他在宫中的眼线,事成之后,我便是大公子的嫡妻。我喜欢了他多少年,所以,我答应了。辛修容、欣美人、宋婕妤,哪怕是那个徐才人,若是没有童家在背后使力,她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答应死去。可惜,即便是做了这么多,皇后与徽修容还是同时怀孕了。” “徽修容家中在朝里已无任何势力,可她有财,无数的财,老爷说若有一日她将这些全部赠与帝王,帝王便有了反戈一击的实力,他绝不能容忍。皇后更不用说了,这些年,我们明里暗里地害了多少次,都被自家娘娘想方设法地拦下来了。你们还以为攻守同盟对外瞒得挺好,其实老爷早就知道了。” 贤妃心中不断积攒着怒气,她放于右侧的手紧握成拳,“所以,你很早就背叛了我。”这些年殿内所有的人她都查过,唯独放过了青璃,因为只有青璃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她一直全然信任于她,觉着她不可能背叛。却没想到,殿内其他人倒是忠心,而自己最亲近的人,却早就与自己背离。 青璃没有回她的话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承安是个好女孩儿,心地善良,我告诉她要让徽修容堕胎,她还想了很久。最终她念及老爷给的条件,会送她出宫,让她改头换面成为下一届秀女之一,她还是同意了。虽然她进不了室内,但她一直明里暗里地观察徽修容纹绣时的针脚,只为了做出极为相似的香囊来。那日,我们将她做好的香囊交给平阳宫的人,待事发之后,又将徽修容当日所用的香囊偷换。至于徽修容的腰腹被撞击,更简单了,只要从娘娘的屋中偷拿一个珍珠项链,再将它扯烂,甚至连找都不用,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寻得蛛丝马迹。” 贤妃忍不住再度一巴掌打过去,言道,“你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奴婢,竟敢打着本宫的旗号做下这样的事儿!” “那又如何!”青璃厉声道,“有本事,你就把我交到圣上与皇后那儿。只怕到时候,不仅我的命保不住,你的贤妃之位,还有你在帝后心中留下的好印象,通通都保不住!”见贤妃有所犹豫,她步步紧逼,“还有,童家。谋害皇嗣是要株连九族的,倘或童氏因此丧在你的手中,日后死去时到了地狱之下,我看你如何跟祖宗交代!” 贤妃的脸一寸寸冷下来,瞧着神情诡异的她,“你看,遇到亲人性命与友情挚爱的选择时,人人都会选择自保,你身为贤妃如此,我身为奴婢亦如此,你我之间,有何区别。哈哈哈哈哈哈,把我交给帝后,你敢吗。” “我不敢。”贤妃的寒声将她的言语打断,而后面那句话,竟让她勉力维持的平静全面破碎,“但我身居高位以势压人,可以私刑处置你,你的嘴我不满意那就哑了,这样你再也不敢做任何违背于我之事。”她缓步拿过放于一侧莲台上的那琉璃玉碗,一脚将青璃踹落后将她狠狠地压在地上,抓着头发将她头抬起,不顾她的咒骂将一碗药全数灌入她口中,再将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这里的人早就被打发出去了,剩下的人,只有她的另一位贴身侍女,玖荷。玖荷推门而入时低着头,只道,“娘娘。” “将人带回去吧,从今日开始,她住在柴房,寻人好好看着,若有人来问便说她生了慢性病正在诊治,就住在你的房中,其余事一概不知。” “诺。”玖荷缓步来到青璃面前,见她在地上蜷缩挣扎,面容惨白如纸,双眼有些突出,极为可怖的模样,想来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玖荷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抓住她时,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与她示意着张口着。虽然没有声音,但是玖荷知道,她在说,救救我。 玖荷将人拉走后关上了门。 贤妃没有唤人伺候,自己将殿内所有的烛火熄灭后,摩挲着来到床榻之上。她的脑袋中不断回想着少时与青璃在一起的日子,一起爬树,一起抓鱼,一起偷摸跑出府或逃课被罚,一起分享首饰珠宝,一起在长街上对来往的行人分析指点着,一起聊着长安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这些美好的记忆一直伴随着她,即便是进了宫私下里,她也经常唤她来与她下棋、打双陆、踢毽子,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叫她坐下来一起吃,陛下赏赐的东西,她总是不吝啬给她。她还总想着,待到青璃25岁时出宫,她定要给她好好的备个丰厚的嫁妆,让她风光出嫁。 可是为什么,背叛她的竟然是她。 “贤妃,若你有一日遇到与我一样的处境时,你会如何抉择?!” 辛修容说的话这段时日反复地响在耳畔,她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可她一直不想面对,更不想这一天来得那么快。青璃被处置了,家中应该不能生事了,可是陛下和皇后,真的会忍下这口气吗。贤妃嗤笑一声,忽而想起青璃刚才所言,想着,若是当年她没有一意孤行地选择嫁给秦王,这一切会否不同。 一见钟情终成空,交颈相守欢如梦。 彼时安拂夏和宋婕妤,还躲在曲林瑶台的暗处,她们已经在这儿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见到来人。二人面面相觑,正打算走出去瞧瞧时,身后传来皇后的声音,“不必等了,那人不会来的。” 二人回首,见皇后正踏步而来,正要行礼又被她抬手免去,“不必了。本宫与圣上已经通过气了,这件事儿查了半个月依然没有什么结果,却闹得合宫不宁,如今旱灾已有平复之象,朝廷此次赈灾颇有成效,百姓间赞誉也不少,此时不宜再闹出恶事。这件事儿查到承安,也算有个答案了。” “皇后娘娘!” “徽修容,本宫知道你不满,其实本宫也不满意,可这是圣上的决定。”皇后如此坚决,安拂夏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敛下眉眼应是,皇后则接着道,“时辰不早了,都尽快回宫吧。” 第43章 第 43 章 柳絮熄灭了殿内的火光,只留下几许照着大殿,她抬头望着穿着里衣在窗边站着的安拂夏,长叹一声从架子上将那羽绒大氅拿下来盖上去,柔声劝解,“娘娘,您身子刚有好转的迹象,若是这样吹风落下病根了,日后只怕难以生养。” 安拂夏眼中微动,想起那日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曲林瑶台正殿回到偏殿时,徐司药的叮嘱,“微臣发现娘娘身子内有许多阴邪之气,导致脾胃不调,且心绪不宁影响了脉象,或许是这次事发突然,娘娘大量失血导致的,日后定要精心养护,微臣会叮嘱日后随侍的医女和尚食局,定期给娘娘用些养身的药膳,以滋补身体。” “那本宫,还会有孩子吗。” “若是好好调养自然无虞,但若是碰了太多阴寒之物,会加重您体内的邪气,就很难说了。” 她登时醒过神来,道,“将窗户都关上吧,你们都出去,本宫想自己呆一段时间,柳絮,你去禀报皇后,就说本宫身子尚未好全,明日不能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奴婢明白。” 殿内的大门关上了,安拂夏蜷缩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一闭眼,便是当日那剧痛的感觉,恍惚间,也能听到婴儿哭泣的声音,凄厉的长声悲鸣震动着她的心神,一下下将她彻底淹没。她不想哭,可是眼中止不住地流出泪水,宣示着这忘不掉的伤痛。 有脚步声响起了,由远及近,可她没有力气去看,也不想去看,只有这般蜷着身子坐在里头时,她才能有些安全感。那人越来越近了,直至坐在床榻之上时,安拂夏抬眼望去,是皇后。 她没有起身请安,也没有说话,还是闭上眼将自己埋在身子之中。 “当日本宫知道孩子差点儿就要离开本宫的时候,也如你一般。”皇后的声音温柔和善,带着诱劝的味道,“直到圣上告诉本宫,太医将他就回来了,本宫才觉得自己如获新生。这件事,伤害的不只是你,还有本宫。但你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本宫始终不能与你一般境地,感同身受。不过,本宫还是想跟你,讲个故事。” “崇德二十年,有个小女孩儿,当时她才三岁,因为家中人嫉妒她得到的身份和宠爱,将她扔到了湖水之中。那个湖水并不深,可是以小女孩儿的力气挣扎不上来,旁边的婢女得了命令,居然背过身去,没人愿意救。正当小女孩儿感觉自己要昏过去时,隐约见到一个比自己大些许的孩童身影,跳了下来。” “从那以后,小女孩儿的家人便带她离了祖宅,搬到了另外一条街巷,很巧的是,街巷旁住着的,就是当时救她的那位孩童的人家,那个女孩儿比她大五岁。两人就这样成为了好朋友,一起玩一起吃一起住一起长大。十三岁时,小女孩儿的父亲带她进宫,她遇见了男孩儿,二人相交颇为投契。两家人也是那个时候,在私下里交换了婚书。” “十五岁,男孩儿在宫中号令军将清君侧,整个宫殿都化作一片血海,砍杀之声蔓延整个长安街市,就连小女孩儿的家也不能幸免。家中分裂,祖宅之人想要与男孩儿为敌,父亲为了支持男孩儿,竟然亲手用刀枪杀了与自己有血肉之亲的家人。女孩儿目睹了这一切,仓皇逃窜之时落到了敌军手中,就在兵士举刀要将女孩儿杀死的刹那,远处射来一把长枪阻止了她。随后女孩儿只听到马匹高声嘶鸣,是刀剑刺入骨肉的声音,紧接着,兵士滚烫的血液溅到了女孩儿的脸上。这次救她的,还是她。” “我们搀扶着回到街市之上,一人身着轻银铠甲浑身是血,一人衣衫褴褛气若游丝,见到的,只有满地的尸骨,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家人们。一切尘埃落定,男孩儿封了秦王,以正妃嫡妻之礼将女孩儿迎入府中的那日,她又见到了一同嫁进来的她。我们深知如果两家互相扶持,定会惹来宫中忌惮,所以这些年来,家人在朝中扮演着政见不合,后宅之中也是争执不断,私下里,没人忘记这份情谊。” “贤妃救了娘娘,与臣妾有何关系。”安拂夏冷冷地说,“臣妾只知道,今日臣妾本是可以抓到那位谋害臣妾孩子的凶手,臣妾本可以知道她们为何要这样做,真相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她猛地抬头望着皇后,“这件事,除了宋婕妤和臣妾,只有皇后娘娘知道,既然宋婕妤从未离开臣妾一步,那么只有可能是皇后娘娘,通风报信。” “你为何怀疑贤妃?” “顾昭仪虽然得宠但是陛下早就对她有所防范,她的一举一动皆在陛下眼中,不可能做出这么大的事。封美人地位低,又不得圣上宠幸,更没有这样的能力。”安拂夏的眼神极冷,“所以您说,在这宫中除了贤妃,还有谁,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皇后敛下眉眼,道,“贤妃生性淳善,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即便你抓到了贤妃的婢女,也不能代表,这件事与贤妃有关。本宫已经勒令贤妃处置过她了,今后,她绝不会再在后宫兴风作浪。” 安拂夏觉得荒谬,“没有宫妃的命令,侍女会有这么大胆吗,娘娘,这话听出来你自己信吗。又或者说,是童家与祁阳长公主....” “够了!”皇后的斥声打断了安拂夏的话,“你若是觉得本宫处置得不恰当,大可将你的怀疑告诉陛下,若陛下愿意处置贤妃,本宫也不会说一句话。”见她哭笑起来,皇后再道,“若你不做,那么从此刻起,便不要再生事。徽修容,记住,在这后宫之中本宫为主,无论是你还是宋婕妤,都不可能越过本宫。” 彼时的紫宸殿,帝王将最后一个奏折批好,瞧一旁的烛火已快燃尽了,眼中也传来微痛,便上手揉了揉眉眼中央。 允公公在一旁劝道,“陛下,都已经午时三刻了,再不睡就要早朝了。” 帝王偏眼望着刚才放过去的折子,那是西南递过来的密折,上面是狄风察访后寻来的证据,从粮草到军防应有尽有,还提到西南沈家如今已有反叛之意,她家在西南是首富,与袁家往来密切,有一笔账本上记着祁阳长公主这些年贪污的总数,正想办法拿取。 “安府派人去过了吗,那位大姑娘如何说?!” “奴婢今早收到风,大姑娘还是以身子不爽快为由推脱,至今没有见人。”允公公小心地瞧了眼帝王的神色,建议道,“陛下,要不寻个由头让徽修容回家省亲,这样也好劝劝大姑娘。” “她身子尚未好全,罢了吧。”自流产之后,帝王每次去见安拂夏,都觉得氛围不对,虽然她对着自己还是那般温言软语,但观她神色总透着一股疏离。思来想去,或许是他想让她去寻她大姐姐要名单的事,让她多想了。可是,帝王瞧着那折子上的内容,眉头深锁。 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飞鸟蹄鸣时,天刚擦亮,梅枝带着人推开屋门,见安拂夏静静地坐在床上,当即有些愣住了,“娘娘,您昨夜,一夜没睡吗。”她小心地端着水盆走过去,安拂夏双眼处有些红肿,想来应该是哭过了。 “帮本宫洗漱吧。”声音也是沙哑的。 梅枝与身后的半夏对视一眼,也都不敢问,只应声诺。 当梅枝循例拿出往日清雅的衣裳时,安拂夏撇了一眼道,“这些都收起来吧,把本宫方入宫时陛下赏赐的那些衣裳拿出来。” “娘娘,那些衣裳会不会太过华丽了。”其实梅枝原也觉着那些鲜丽的衣物好,可是娘娘素来喜爱淡雅之物,便一直收到了现在,如今就算拿出来,也是过季了的。 安拂夏笑了一声,“宫里的东西即便不是当季的,也是好东西。本宫穿那些衣裳腻了,想换换口味儿。” 金黄里衣搭荼白对襟背子,轻红宝相花纹大襟窄袖衫,那衣袖的袖口是金丝纹绣鸳鸯而成,象征着贵气与幸福,丁香齐胸裙上的菱格花朵纹绣的正是丁香花,掺杂着银线纹绣的花儿在光下溢彩,一举一动之间都流露着无比的美丽。 当安拂夏瞧见全身镜里的自己时,顿时怔住了,她素来以为自己生的不算美,可面前这个便是素颜也能将这华丽万千的衣裙衬得容色倾城的人,令人挪不开视线。 “娘娘好漂亮。”梅枝和半夏欢呼起来,她们一直希望安拂夏能穿艳一些的衣服,事实证明,这样的裙子更能体现出她的美。 坐于梳妆台上,安拂夏看着面前的首饰,道,“将这些换一批吧。梳单髻。”半夏欢喜得从衣橱将另一套拿出来,这是一整套,翠玉飞鸾玉冠和双蝶涟漪流苏钗,后头添一个云纹琥珀博鬓,戴在头上既不重又端庄贵气。 出门前她回首吩咐,“在阁内将东西收拾好,待本宫回来时,我们便回到珠镜台去。” 每次请安她都来得最早,今日也不例外,到门前时正好撞上急匆匆赶来的宋婕妤,她正笑着走来,“安妹妹这一身真是好看。姐姐早说了,你应该穿艳一点儿的衣服。”见安拂夏眉眼之间不再带有伤感,而是如往常一般欢喜肆意,甚至能瞧出许多傲然,她更是开心,“听说,陛下要举办一场游船画会,与宫中嫔妃同乐呢。” “什么时候?” “大抵是在七天之后吧,听闻贤妃娘娘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安妹妹,届时你可要如今日一般穿着,这样才能艳压群芳。” “姐姐放心。”安拂夏笑着回,“妹妹日后都会如此。” 众妃请完安,聚在一起也是讨论游船画会的事儿。 “瑶池本宫已经派人打扫好了,这次一共是五艘船,除了陛下的那艘船,其余人共用四艘。” “皇后娘娘这么说,就是这次陛下打算独个儿坐一艘船了。”顾昭仪放下手中的茶水,言道。游船画会是大禹的惯例,大抵都会在中秋节前后举办,各位妃嫔手绘并制作纸船,挂蜡烛随着瑶池河水驶向远方,以许愿祝福。也可在当日写信给家人,以求平康安泰。往年帝后除了自己的祈福要做,还会一同祈福,愿来年百姓无病无灾,国祚千秋。 可这次陛下却选择自己搭船,这似乎透露了某种信号。 “是本宫身子尚未好全,当日未必能和陛下一同前去。”皇后说话的神色很是平静,看不出个什么,“为保万全,陛下决定选择一位宫中妃嫔,若是当日本宫不能如期赴约,那么便由她代替本宫,完成这次祈福。” 这不就代表此人获得了陛下的宠爱和信任,无论是什么地位,日后在这后宫都是大大高抬了。原先有些困意的妃嫔们顿时都清醒过来,顾昭仪瞧了眼众位姊妹的神情变化,笑着说,“陛下这几日都宿在臣妾宫中,看来这艘船注定是臣妾的了。” “皇后娘娘。”安拂夏站起来,十分恭谨地道,“臣妾如今身子已好全了,再留在娘娘宫中多有不便,请您恩准臣妾回到珠镜台好好修养。” “妾身听说徽修容与皇后娘娘同住之时颇为和睦,怎的如今忽然要搬走?”封美人疑惑道。 安拂夏面色不变,“臣妾如今的身子不大好了,医女也说需要静心静养,平阳宫虽好,可是皇后娘娘总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来往人多也不便,故而有此一请。” “自从上次那件事儿之后,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本宫和陛下也很是忧心。”皇后柔声道,“既如此,你就搬回珠镜台吧。” “臣妾谨遵凤谕。” 顾昭仪略兴味,“臣妾昨夜恍惚间听得毓秀庭有些声响儿,早起着人去打听,原是贤妃发落了自个儿的贴身侍女青璃,她可是上回进了司正司的,臣妾还记得贤妃娘娘曾经说,要好好对人家。怎么如今,却不做数了。” “顾昭仪听岔了,青璃得了病在修养,今日没随本宫出来而已。” 于顾昭仪而言,贤妃不冷不淡地回应更是一种证明,她笑着道,“那可惜了,无法瞧见本宫的这番热闹。皇后娘娘,臣妾今日晨起时想吐,寻了医女过来看,她们说,臣妾有喜了。” 众妃纷纷对视,有人选择噤声,有人神色正了起来,皇后则笑得温柔,“真的吗顾昭仪,本宫如今也有六个月了,再有一月也要生产了,看来,宫里又要出喜事了。” 想当日来平阳宫时,是初怀孕的时候,她念及前世的一切,还想着亲近皇后,可昨日皇后的一番话让她明白了,想要在这座残酷的宫廷中生存,想要随心顺意,绝不能依靠她人,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为人所轻贱。 皇后站在高台之上,瞧着那车驾从平阳宫西阁缓缓驶离,玉笛在她身后见她略带惆怅,言道,“娘娘何不将您孩子之所以能保全,是因贤妃娘娘早年间给您留下的香囊之中有百解丸的事儿告诉徽修容,或许她会明白您的用意呢。” “没有人会因她人之恩而谅解自己所受之苦,易地而处,如若当日本宫没有保住孩子,只怕今日也只会比她的怨气更深而已。” “若徽修容就此恨上贤妃也就罢了,可她若是将您一起怨了,那咱们不是无妄之灾吗。”玉笛真的不明白,“您为何要如此袒护贤妃,她家中境况于您何干,就算是当年她于您有救命之恩,但这些年来,您为她和童氏所做之事,包括当年隐瞒尹美人给您私下里说的证据,算起来,早就可以还清了。” “她不会的。”皇后望着那车驾离去的方向,道,“本宫相信徽修容是个聪明人,而且心地淳善,即便是历经了这样的变故,恩怨纠葛她心中依然有把秤。” 彼时回到珠镜台的安拂夏,着人将曾经被她收到柴房之中的九轮扇再拿出来,那上面,仍然可见些许青色。 “梅枝,将当日本宫所用的手帕拿来。” 安拂夏接过梅枝从箱子里拿出的帕子,细细端详,终是在那合欢花的纹绣之中找到了些许青色的痕迹,她朝梅枝询问道,“当日本宫昏厥之后,这手帕是否未曾换过?” 梅枝想了半晌,肯定道,“没有。那日虽然混乱人也多,但娘娘的贴身之物,还是我、半夏和柳絮伺候的,更换下来的衣物交予长安和乞巧她们,奴婢清晰的记得,里面没有此物。” “那就是了。” “什么?” 梅枝跟着安拂夏的举动凑过去,竟瞧见那合欢花纹绣上的青紫,与九轮扇上的青色痕迹大致相同,当即讶异,“难道,昔年尹美人,也是被这冰浊寒花所害?!如今之事与贤妃有关,那么,尹美人流产之事难道,也是童氏所为?!” 安拂夏记得前世,自己曾经翻阅过一本册子,里面正正详述了宫廷秘闻,其中便包括先帝一位美人离奇流产的事。据说那日美人不过在花园中散步,多晒了会儿太阳,便觉肚中剧烈疼痛,紧接着便是大出血,等抬回殿中寻人诊治时,因出血过多无力回天,最终人也没救下来,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安拂夏沉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昨夜在屋内沉思时,她脑中忽而想起这九轮扇,越想越觉得这颜色越发像九轮扇上的青色,今日一查果如此,看来童氏在宫中的根基,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是。娘娘放心。”梅枝显然是也被惊着了。 “你也不必怕,陛下方才拨了两名医女随我们回来,日后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料了,又是独居一宫,不会再出现如平阳宫时那般人手不足的情况。”安拂夏这一说,梅枝也好受些许,她再道,“本宫方才回来的时候同你说的,赶快去幻紗玉心布置吧,否则等到午时,就来不及了。” “奴婢遵命。” 梅枝快步离去了,而安拂夏则瞧着那九轮扇,神情复杂。 第44章 第 44 章 今日没有太阳吹过来的风倒是十分凉快的,坐在车架上,帝王闭目养息只觉困意滚滚袭来,便慢慢地陷入了浅睡之中。他原是要从太极殿去平阳宫的,路上已走了大半个时辰,正要到时前头的侍从忽而掉了个头,他们动作极轻没有惊到帝王,但车架旁跟着的允公公觉着不对劲,紧赶慢赶地走到随侍的黄门后,拍了拍他的肩。 那黄门转过身来时,他问道,“轻羽,这怎么回事。” 轻羽拉着他略略往那车驾车窗后走两步,至他耳边低声道,“珠镜台那位着人给了点,说知道最近陛下心情烦忧,让咱们想法子在午时前后将陛下带去幻紗玉心,她家娘娘自有办法让陛下开怀。” “糊涂!”允公公低声斥道,“陛下最不喜太极殿的人收财物,你我又都是近身伺候的,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你这条命要是不要。” “公公别急。”轻羽倒不那么认为,“您不是也想着让徽修容省亲为陛下分忧吗,如今人家自个儿找上门来了,机会虽未必是好的,但总是个突破啊,您说是不是。” 这倒也是。 眼见允公公不再说话了,轻羽暗自庆幸,还好蒙过去了,人家可给了不少银两呢,若是让他吐出来,他可不乐意。 忽而一阵诡异的清香袭来,直接冲散了帝王的困意,再睁开眼时车驾已停在了幻紗玉心的门前。 “朕不是说要去看皇后吗,你们带朕来这里做什么。” 轻羽与允公公跪在车驾旁正转这眼儿不知如何答话,里头忽而传来音乐声,时而高鸣时而低落,似高山流水莺鸟飞鸾,却又有柔情婉转,仿若讲述一位女子生活在乱世中无处可落的悲情,激起人内心的绵密情意。帝王听得入迷不自觉地走进去,远远地望见一位红衣女子。 她身姿曼妙,舞步轻而缓,身轻如燕,挥袖、踏步、翻身,每一步都对得上舞曲,落在帝王眼中,似那被风吹动的百花儿,正绽放着,又如蝴蝶展翅,美不胜收。香气便是从她身上发出,徐徐窜入人心底,驱散着所有焦虑阴霾,荷花仙子裙用的是盛紫大红之色,粉嫩不过是点缀,如此绚烂绝艳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只能做点睛之笔亮了那倾国的容颜,却不能代替其万一。 她跳得入迷,似乎未察觉到帝王的到来,可那弹琴的梅枝却见到了,正要将双手离开琵琶时,却被快步赶来的允公公摁了下去,他低声道,“没点儿眼力见儿吗,弹完再说。” 帝王瞧不远处有凉亭,便从一侧上了去,在那儿从上望至下方,想来正好可以瞧见她的舞姿。然当坐在凉亭之上时,帝王才发觉,这幻紗玉心的纱帐被风吹起时,正正好可以衔接她的舞步,一起一落,竟如彩笔点缀名画儿,压根挪不开眼。 “真如仙子下凡一般。”帝王不禁感慨,其实他也没见过那只在传说中的仙人们,只是如今见着这景,脑中浮现的便是这句话。 允公公带着轻羽他们退下去了。 一曲过帝王意犹未尽,而此时结束舞步的安拂夏也知晓了帝王来的消息,她示意梅枝离去,自个儿缓缓来到这凉亭盈盈下拜,“臣妾拜见陛下。” “免了,坐吧。”人落坐他接着说道,“徽修容今日怎会在此处,亦或者说,你引朕来是想对朕说什么呢。” 这人真会坏情调。 安拂夏暗自腹诽,面儿上是一点儿不显的,只装傻,“臣妾是在为了数日后的游船画会做准备,并不知道陛下要来。” “哦?!”帝王眉头轻蹙,“游船画会上你要跳这个?” 安拂夏将面前的杏仁糕放入陛下碗中,自己则拿了个桂花糕尝了尝,言道,“对啊。我记得咱们大禹有个传说,古时候有个叫花神的神祇,爱上了凡人,那凡人临死的时候她在水面上起舞,竟让水上幻出百花儿来,后来她的爱人也因这百花儿的花粉而得以长寿。所以在水面上如果能边舞边画儿,便可得到上天赐福,可允赐福者一个愿望。最近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臣妾便想接着这日子以舞作画儿为臣妾逝去的孩子祈福。陛下觉得,臣妾跳得好不好看。” 帝王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说起逝去的孩子时,虽有悲伤对他却没有抵抗之意,想来她应是已想明白了,心下半放。但又想起她跳舞时穿的荷花仙子裙,竟将左右白皙瘦弱的肩都露了出来,十分地欲,面儿上顿时不大好看,“朕觉得这舞不好,你还是不要跳了。” “是吗。”安拂夏嘟起嘴来,有些不服气,“臣妾可是练了很久的,不好看,陛下还看了那么久。哎!”话儿没说完,她已被帝王拦腰抱起,直往一旁的偏殿而去。 意识到帝王要做什么的她,略略挣扎求饶道,“陛下,现在可是青天白日,你快把臣妾放下来。” “青天白日又如何,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话音落,偏殿的门儿已经关上了。 半晌风流过,安拂夏疲惫地躺在帝王的怀中,任由他握着自己细弱的右肩,低声道,“陛下是明君,怎能如此荒唐呢。” 帝王低低地笑了起来,安拂夏清晰地听见他厚实的喉结出低沉的声儿,脸顿时红了,而他接着道,“朕还以为你会继续沉沦在悲伤之中,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走出来了。” “陛下是想问,大姐姐手中名单的事儿吧。”安拂夏温柔地笑着,“这事儿可不好办。我大姐姐瞧着是最守规矩最怕人的,实则对自己亲近之人却极好,大姐夫死得那样凄惨,她若得不到半点儿想要的东西,是绝不可能将自己手中唯一的牌打出来的。” “那你认为,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帝王很惊喜,这次聊起这件事儿,她不如先前那般排斥了,说话的声音比常态更添了几分柔顺。 安拂夏拉长音‘嗯’的一声儿,佯作思考,道,“若是能许大姐姐一个更好的夫家,或者些许名分让她能在世家中有些立足之地,她或可同意。只是陛下派人寻了这么多次,那祁阳长公主也不是个傻的,定然也派人去了,都不行的话,大抵是她们选的人不合大姐姐的心意。又或许,陛下能查出大姐夫死因的重要证据,锁定凶手的话,大姐姐便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呢。” “哎。”讲到这个,帝王也有些愁,“那动手之人朕早已查清了,可将人压到你大姐姐府中,她亦不愿说出那名单。祁阳办事一贯谨慎,朕的人跟在她身边这些年,抓到她身边人不少错处和疏漏,可于她本人,也只有人证,那些文书她从未经手。这件事儿咱们虽然心中有数,是她做的,可是没有证据你大姐姐又如何会相信。” 安拂夏极有信心地转过身来,笑着将帝王皱着的眉眼抚平,“陛下若是对臣妾有信心的话儿,不如将这件事交予臣妾去做,臣妾保证,会做的很好。”瞧他开怀的样子,她赶忙再道,“不过,臣妾有个条件。在七夕节的时候,臣妾要出宫,这件事儿唯有当日才可以做。” 如今马上就要到冬日开端了,她记得,袁家姊妹便是在冬日时失踪,而那起因便是在开端之时,若能得到帝王准许,她便可抹去这因由,而且出了宫,很多事情才好明察暗访埋下暗桩,这样前世许多事儿,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七夕?情人节?”帝王念头一转,“不若朕陪你微服私访如何?” 安拂夏当即就要拒绝,直接被帝王用手指堵住了口,“你若是不愿的话儿,朕可不会同意你独个儿出宫。” 见他如此坚持,安拂夏只能耸肩同意了,“好吧。” “眼下正是午睡的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帝王直接将她再度拉到怀中,二人正要入睡时,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还有女子尖锐的怒斥声,平静的氛围顿时被打乱,帝王冷声斥道,“小允子,外头怎么回事!” 说着他便起身,安拂夏也随之起身伺候他穿衣,而允公公则隔着门汇报,“回陛下,是顾昭仪在底下责骂一个宫女,那宫女是尚服局的。顾昭仪不满尚服局前些日送来的衣裳,说。” 安拂夏动作很快也轻,三下五除二就给帝王穿好了衣服,可正当她自己要动手穿衣的时候,却被帝王接过了衣裳,他竟然要为她穿衣。她原红着脸想拒绝,可帝王一边儿在身上摩挲着一边儿手又很快,竟准确地为她穿上了衣裳。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安拂夏想要开口的声儿,就这么被帝王的斥声堵了回去。 允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对这屋中传来的轻微喊声儿和动静,早已学会充耳不闻,仍是十分镇定地答道,“那宫女是负责去珠镜台送衣服,是一套纹金绣银的月下蝶翼云纹大袖衫和齐胸裙,顾昭仪见着了,非说这不是修容该有的规制,是逾制的。还说陛下昨夜正答应她了要送一套锦绣衣裳,这是送给她的。那宫女不愿将衣裳交出,这才闹了起来,眼下顾昭仪正命人掌嘴呢。” 话音落,里边儿的声儿也没了,再开门时,安拂夏的头发有些歪歪扭扭的,脸也通红,而帝王却衣衫齐整,整个人十分精神,他道,“随朕下去看看吧。”离去前还往里吩咐,“等朕处理好事情,她们走了你再出去,顾昭仪心性桀骜,你身子还未好全,莫要与她发生冲突。” “臣妾明白。” 那殿门被安拂夏关上时,允公公微一抬眼便瞧见帝王的神情从柔情百转瞬间便为不耐,登时便心中暗道,顾昭仪真是不会找时候,扰了陛下的雅兴。 凉亭立在幻紗玉心的西侧,下了旋转木梯再往前三百米便到了,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响亮而清晰的巴掌声儿,帝王的脚步又快,几乎是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顾昭仪的身后。 “啪!”最后一巴掌重重扇过去时,那婢女承受不住跌落在地,竟吐出一口鲜血,地上的碎石划过她的脸庞,霎时便留下渗血的划痕,她觉得刺痛捂住时,感觉湿漉漉的,心惊之下将手拿开,一瞧便大喊起来。 “小允子,将人带下去,寻个医女给她看看,别留下疤痕了。” “诺。” 帝王的声儿响起时顾昭仪也怔住了,她回身还未来得及拜身请安,就被帝王一巴掌打得半个身子禁不住跌坐在地,彼时,已梳妆穿戴完毕的安拂夏站在凉亭之上,正正瞧着这一幕。 “娘娘,奴婢刚才在地下瞧得很真切,那婢女,应该是程珊华。” 梅枝的提醒让安拂夏感到无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每次她受苦受难都落到她眼里了。安拂夏轻叹一声,“你去着人回禀皇后娘娘,着意提提她的名字,就说本宫的意思,若是可以的话儿,将她放到皇后娘娘身侧伺候吧。” “奴婢知道了。”梅枝落后两步吩咐身侧的婢女时,帝王也冷冷地看着顾昭仪,“昨夜你不是跟朕说最近做噩梦总是惊醒导致身子虚弱吗,朕看你精神不错,竟有功夫在这儿为一件衣裳将人打到要毁容。” 顾昭仪眼中的泪欲落不落的,佯作害怕的模样瞧了瞧他,言道,“陛下,臣妾,臣妾只是好意提醒她罢了,一个婢女却竟敢驳斥臣妾,还诋毁臣妾说,臣妾不过蒲柳周正之姿,如何能与容颜倾城的徽修容一较高下。臣妾反复让她拿出皇后娘娘的手谕,亦或是李尚服的令牌,她都没有。按常理,若是皇后娘娘下谕旨要尚服局做衣裳给妃嫔以示赏赐,都应该两人去送,若是一人也应有令牌才对。她出言不逊行事又不合规矩,臣妾气极了这才命人打了她。只是,下手过重。” “朕看,你是比不上她。” 帝王轻飘飘一句话,顾昭仪猛地把头抬起来,满满都是不可置信,可他似毫无察觉一般冷冷地道,“为一件衣裳毁人容颜,这等恶毒之事后宫其他人本就做不来,徽修容更是其中心底淳善之辈,更是不可能做。” 在顾昭仪震惊而含着悲伤失望的眼神中,他步步紧逼,“唯有你,出身高门顾家,一生受尽宠爱,跋扈又桀骜,才会不将奴才的性命放在眼里,人最重视的面容在你眼中,不过一副面皮吧。” “不,不,陛下,不是这样的。”顾昭仪慌张地跪下来想要解释,帝王却完全没有这个耐心,只吩咐允公公道,“小允子,回禀皇后通晓六宫,顾昭仪行事恶毒,枉顾人命,从今日起禁足于曲水流觞,半月为期,朕命其手抄佛经上百遍,若达不到要求便延期。禁足期间除了往来送衣食的婢女和侍从,其余人皆不得入内,违者同罪。” “奴才遵旨。” 顾昭仪哭叫着被人拉起来带走了,帝王则带着允公公拂袖而去。一直在凉亭上看着这一幕的安拂夏却笑了,梅枝凑过来,言道,“娘娘,陛下怎么会生这样大的气。还有,那衣裳,不是皇后娘娘在咱们刚入平阳宫的时候下令赏的吗,且只是一块儿料子,尚服局的人不是说这料子过于贵重,完工时间长,今日个做好了怎么没通知,就这样送来了?!” “通知了。”安拂夏笑得越发肆意,“本宫回宫的时候柳絮告诉本宫的,那时你和半夏都在收拾东西,没注意。本宫便告诉他们送到幻紗玉心来。” “那,那顾昭仪会来也是....”梅枝讶异了,“您早就知道?” 安拂夏觉着这丫头想太多了,“怎么会呢,本宫只是想着穿上这衣服给陛下看,今日成事的概率会高一些。只是没想到陛下那么喜欢看本宫跳舞,竟然就这样承受不住,顾昭仪又恰好撞上了,这才看到了这出好戏。” 她也没想到送来的人是程珊华。不过这出意外倒是极好的,能让她更好地摸清楚顾昭仪的脾性,日后行事,也能多个把握,算是意外之喜了。 “回宫吧。” “诺。” 第45章 第 45 章 玉笛带着侍女去尚宫局领这个月的份利的时候,正巧碰到顾昭仪身边的元月,她是后来被拨到曲水流觞伺候顾昭仪的,年仅十五岁。她见元月低着头似没瞧见她一般想要匆匆而过,立马留了个心眼将她拉住,言道,“元月,你怎么了?” 元月抬起头,玉笛这才发觉她眼圈儿红红的,应是哭过了,便再追着问,“出了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这个月娘娘的份利本该是有八贯,可是方才我拿了荷包细细数了,才不过六贯,我便回头去寻姚司记问,可她不承认,说给的时候就是八贯,若是路上丢了定是我昧掉了。”说着元月又哭了起来,“她还说若是娘娘知道了问责下来,便要我去顶账,我每个月也不过数十钱,这两贯钱之数,可怎么补。” 定是尚宫局的人见顾昭仪刚被陛下发落了,自行昧了钱。思及今日传到耳朵中的所见所闻,玉笛一下便明白了元月的担忧,言道,“别哭了。我随你去一趟尚宫局,多探问探问就明白了。” 元月的眼儿登时亮了起来,拉着玉笛就迅疾地往尚宫局里头走。 彼时姚司记正与薛司簿在一起记账,远远儿的见着玉笛过来,便热情地站起身去迎,“玉笛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若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着人说一声便可。” 玉笛将她自顾自拉扯自己的右手放下去,言道,“娘娘命我来领这个月的份利。” “皇后娘娘的份利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话音尚未落,姚司记已往后头招手,便有人碰了两大荷包上来,沉甸甸的,她再道,“知道皇后娘娘不喜欢铜板,所以全放的碎银子或是银两,还有陛下吩咐的赏赐的金银也在里头,玉笛姑娘点点。” “不急。”玉笛身后的侍女接过份利,她则略带正色地瞧姚司记,道,“我听元月说,你们尚宫局克扣了顾昭仪的份利,这件事是真是假。” “哎呀。”姚司记当即作出一副‘冤枉’状,“即便是霍尚宫也是奴婢罢了,顾昭仪娘娘可是九嫔之一,我们岂敢以下犯上呢。元月姑娘,你自个儿说,你来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让人搜了在场的宫人了,也根本没有搜到缺失的钱,人人的囊中都只不过有些自己攒下的铜板罢了。既然都没搜到,怎么能说我们尚宫局,克扣了娘娘的份利呢,这样的大罪,可是要发落去永巷的,不能空口白话啊。” 玉笛笑了一声,道,“元月还说,八贯钱,你们扣了一半儿,是真是假。” 姚司记很肯定地说,“当然是假的。”她立即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玉笛姑娘,你可别信她,我是点明白了八贯钱交到她手里的,一分都不差儿。一半的数量不过一份大荷包便能装下了,哪儿用得着两包这么多,这钱儿早让她拿回曲水流觞了。定是这小妮子昧了两贯钱,又不愿意吐出来,才回来寻我们尚宫局的晦气。” “你怎么知道她丢了两贯钱。”听得玉笛这画儿,姚司记一怔,玉笛又道,“曲水流觞距离尚宫局,便是用车架也要走足足一个时辰,距离这么长,便是有什么动静尚宫局也不可能得知。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是她刚才来寻我们的时候,告诉我们的。” 姚司记这话儿刚落地,元月便猛地摇头道,“没有。玉笛姐姐,我根本就没有跟她说过,娘娘这次被克扣了两贯钱,我只说,这银钱的数目不对,让她给个交代。”她转而看向姚司记,忿忿地道,“她这么说,就是因为是她克扣的,所以她非常清楚自己交给我的到底是几贯钱!” “你胡说八道!” “哎。”玉笛的出声让姚司记把原先要辩解的话儿吞了出去,“姚司记不要着急,人家小女孩儿不懂事年轻气盛,说话难免暴躁一些。要不这么着,你把这两贯钱给她补上,这件事儿皇后娘娘就不追究了。” 姚司记神情一顿,“皇后娘娘,已经知道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了?!”她低下头思虑之时,玉笛开口道,“元月回去的时候迷路了,走向了平阳宫的方向,正巧碰上了要出门的我。当时皇后娘娘正在庭院儿里修剪花枝,我便也与她汇报了一声。娘娘说宫规不可违背,若是有人仗着主子一时困顿便以下犯上,便绝不可轻饶,定要让她去司正司服役半年,以正宫规。” 不会啊,她可是听说徽修容与皇后娘娘关系好,而顾昭仪正是因在圣上面前说了徽修容的坏话,才被发落的,这才想要克扣些许银钱表忠心。更何况,顾昭仪得宠的那些时候,对皇后娘娘也多有不敬,可如今,皇后娘娘怎么会帮顾昭仪说话呢。 元月与玉笛对视一眼,玉笛轻微点头,意在让她放心,下一瞬便瞧见姚司记尴尬地往元月捧着的那荷包走去,装模作样地端详两下,才道,“是我们尚宫局搞错了。这一袋儿是要给宋婕妤的,给顾昭仪的还在里头呢,我这就带人去拿哈。”这话儿刚落,便迫不及待地带人往里头去了。 “玉笛姐姐,她怎么这么快就服软了。”疑惑的元月凑到玉笛身侧,问道。她与姚司记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了,只知道她是个十分霸道的角色,在尚宫局仗着霍尚宫侄女儿的身份,素来作威作福,唯有遇上高位嫔妃的婢女才会收敛热情些。 往日里顾昭仪派她来领东西或查账,姚司记虽热情但也掩盖不住眼底的傲气,可是今日玉笛不过说了几句,她就忙不迭地办起事儿来了,这实在与玉笛往日里的记忆有些差别。 “这种角色我见得多了,不过是见风使舵,希望得到主子的肯定罢了。”玉笛说话时带了几分不屑,“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人自然想要得她几分脸面。如今事儿做了却揣摩错了皇后娘娘的心思,自然要想法子补救,否则被怪罪,这条命,可保不住。” 元月从姚司记手中拿到银钱之后,玉笛未免姚司记反悔,亲自带着她出尚宫局,却正巧碰上过来带着人去拿份利的梅枝。自上回在幻紗玉心顾昭仪被禁足后,陛下日日都宿在珠镜台,算下来,已有半个月了。 “玉笛姑娘好,元月姑娘好。”梅枝与她们笑着见礼,道,“二位也是过来拿份利的吗,哎,元月姑娘怎么面色不大好?” 元月本要说出方才发生的事儿,却被玉笛抢了先,“没什么,她身子小比较虚弱,今日日头大,受不了罢了。梅枝姑娘快去吧,你们家娘娘还等着你拿完速速回宫呢。” 既然人家不想说,梅枝也不好追问,笑着与她们点头示意后便缓步走进了尚宫局。 玉笛带着元月过了这条巷子,转到另一条时,见瞧不见尚宫局了,才预备与她分开,临走前玉笛还叮嘱她,“今日发生的这件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家娘娘如今已经在禁足受罪了,若是让她知道,以她的性子,定要报复这位姚司记的,若是掀起什么风浪可就不好了。” “可是玉笛姐姐,咱们出来的时候已经遇上梅枝了,且方才姚司记的身边还有两个尚宫局的司簿,即便我们守口如瓶,她们....” “徽修容承宠这大半月向皇后娘娘请安的规矩都做得很到位,她宫中的人也没有什么跋扈的举动,我想梅枝应该不会多事儿的。这件事儿对尚宫局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她们也不会宣扬的,你就照我说的做,保准没事儿。” 元月见玉笛神色如此郑重,便也重重地点头了,玉笛再叮嘱道,“我方才是诈姚司记的,其实皇后娘娘根本还不知道这件事儿,未免她人晓得皇后娘娘知道了,错认为皇后娘娘是有心维护顾昭仪。有朝一日,你不得不将事情说出去,也不要提皇后娘娘,只提你我私交不错。” “玉笛姐姐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见元月答应的时候神色十分肃穆,玉笛便放心地掉头回了平阳宫,一进殿内,皇后娘娘还是一如往常,以玉簪束发只着单衣轻衫躺在贵妃椅上瞧册子。听玉笛说起尚宫局的所见所闻,她言道,“顾昭仪不过禁足半月,姚司记就这般迫不及待了,看来这位被贤妃提上来的人,心性还是不够啊。” “娘娘,这样拜高踩低的小人可容不得,尚宫局的司记可是个重要岗位,您不打算发落她吗。” 皇后轻笑一声将面前的茶杯递到玉笛面前,让她喝下润润喉,言道,“小角色罢了,若是大动干戈地发落了她,这件事儿岂不六宫皆知,到时人人也都知道顾昭仪不得圣心,竟连奴才都敢欺负到头上来,她必定报复尚宫局。眼下这个时节,可容不得出事儿,还是大事化小吧。” 这个时节?!玉笛眼神一亮,“对啊,太后娘娘明日便回宫了。” 安拂夏看着那远处行来的华丽车架,百鸟飞鸾的纹绣,蓝金的帐帘,金球置顶,前头两匹高大的白马走的缓慢,顺滑星亮的皮毛显示着它们被照料得极好,就连那眼中都有些傲气。 她不自觉想起前世对这位太后的些许描述。 这位曾经做过先帝宸贵妃的人,从一届普通的宫女荣升至贵妃,虽然只出生在平民之家,却是实实在在得到了先帝的宠爱的。她是如今陛下的生母,昔年与圣德懿母皇太后在宫中不和,二人相争斗了数十年,最终她的儿子将圣德懿母皇太后的儿子斩杀,荣登地位。而圣德懿母皇太后为了保证自己小儿子能够活下来,选择自尽。 当今陛下登基的次年,因为祁阳长公主在宫中生事,她请旨外放云州,也就是她曾经的娘家。安拂夏被困在程府的第三年,听闻云州有场巨大的火灾,烧毁了不少民房,其中就包括太后所居之处。那是陛下专门为她修建的,给她养老的外宅。 后来直至去世时,她就没听过有关于太后的任何消息了。 从车架上下来的那位年迈老妇尚需搀扶,纯白里衣搭桔梗鸟兽纹齐胸裙,深褐唐锦棋纹对襟大袖衫,瓷白软纱披帛,简单朴素的搭配却显得沉稳大气,那张脸虽然密布着细纹也有些塌软,但还是依稀可见年轻时清丽绝伦的容颜。当她被身边之人搀扶着走近时,杏花眼锐利冷静的神采让安拂夏心中一凛。 这位太后,从前定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是安拂夏瞧见那眸中神采时唯一的想法。 “儿臣拜见母后。” “臣妾/妾身拜见太后,愿太后金安。” 众妃随帝后朝见的声儿响起,接连不断地便是周边的军将和大臣跪下朝拜的声儿,震耳欲聋地似乎要把这朱雀门的顶儿给掀翻了。 “皇帝起来吧。”太后温柔地笑着亲手将圣上拉起,亲昵地打量着他道,“母后去清修这么久,都没能来看你。今日回来一瞧你没有瘦,神色好了不少,就连身上都丰腴了许多。还记得那时兄弟阋墙,这满城的宫血,母后瞧你那时瘦的跟皮包骨头似的。” 说着她又转向皇后,眸中尽是满意,“看来皇后把你照顾得很好。” 看来帝后和鸣也少不了太后的推助。 安拂夏敛下眼时,太后忽而喊道,“祁阳啊。”她猛地精神起来,随着太后的眼神朝那车驾看去,车驾上缓缓下来一位中年女子,她容颜尚可脚步轻缓,下来时唯有一个婢女搀扶着,天水碧菱格朵花纹对襟直袖衫配紫薇宝相花纹齐胸裙,披帛与太后的异样,都是瓷白软纱披帛。 这一身看着比太后的还要朴素,不如在场妃嫔所着华丽衣衫的一半,待她走近了,安拂夏定眼瞧去才发觉,她所穿的竟不是皇室常用的冰绸或蚕丝,而是民间简单的丝绸,这种丝绸虽然贵气,却不如冰绸或蚕丝穿在身上舒适富丽。且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善意,无论是扫过帝后还是妃嫔,都是笑意嫣然的模样。 “阿姊陪着母后清修许久,终于回来了。”帝王仿若心头大石落地的样子,眉眼展开时尽显开怀,“朕可是天天念着你们呢,阿姊做的若绵山花糖糕一向好吃,不知今日朕能否有口福?” 听陛下唤她阿姊,安拂夏才确认了,这就是眼下人人口中那无恶不作的祁阳长公主,可这模样与民间那些单纯的女妇,有何区别?! “知道陛下馋嘴,回来前你阿姊已经做好了,正等着今日家宴给你尝尝鲜呢。”太后大笑一声,拉着帝后就往里走,并没有正色瞧那些妃嫔。安拂夏转过身跟着帝后身后往里走时,却正好对上祁阳长公主的小鹿眼眸。 她居然笑着与安拂夏示意,安拂夏只能同样回礼,可心中却是万分疑惑。怎会如此,无论是先前所见,还是前世所闻,这位长公主从头到尾都应该是个恶人才对。还是,这只是她的伪装呢? 家宴尚未开始,但是安拂夏心中的警惕,却已经到了顶峰。 第46章 第 46 章 门内有早早就准备好的车驾。 安拂夏随着队伍踏入门内时,第一眼便瞧见那四驾马车,那帐帘轻而透,微风吹起时阳光落下隐有波光粼粼之感,似照入水面之中,蓝金的色彩上的纹绣描绘不过是卷草与花瓣,却如展开半倾花园儿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这是陛下专门为太后娘娘打造的车驾。”在她身旁的宋婕妤道,“那年陛下坐上太子之位时,正赶上太后娘娘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据说是因为天气过寒而引起的。陛下觉得宫中的车架虽然好,但纱帐的材质还是透风,且里面不够大,无法放下炭火,便想法子做了这个,让人给太后娘娘送去。” 帝王亲自扶着太后上了车架,照规矩,原应该是皇后与太后坐在同一个车架上,去往永慈宫接受众人朝拜。可是当皇后的手伸过去之时,安拂夏却见太后堪堪避开了,她面色未变只是转而搭上了祁阳长公主的手,道,“哀家这一路都是祁阳伺候的,已经被她服侍惯了,还是让她伺候吧。帝后和鸣,皇上不如跟皇后同乘,咱们一并去永慈宫。” 安拂夏觉着周围的气氛有瞬间的停滞,但帝王还是很快便回过神来,道,“阿姊帮朕服侍母后也是献孝心。好吧,朕与皇后一并乘坐车架过去便可,其余妃嫔跟在身后。” “诺。” 当回到车架内时,安拂夏将帘子撩开才看见帝王带着皇后进入那四驾马车之中。即便是太后的车架也是褐色马匹驾驭,而陛下的车架确是全金纱帐和银白马驾驭,那四匹银白马的眼眸都是湛蓝之色,安拂夏记得自己入宫不久便听允公公身边的徒弟小杨说过,这白马是昔年成王亲自为陛下挑选的,是西域进贡最上等的烈马,也是汗血宝马中最尊贵的血脉。 成王。那个在安拂夏前世中,第三年就在宫廷的征伐中被陛下亲手斩杀,成为大禹历史长河上的叛贼的人。她已经不记得那次征伐是如何开始的了,只记得,这位曾经被陛下视作亲兄弟一般的,当年圣德懿母皇太后留下的嫡次子,利用原本在西南的领地军杀入皇宫。 安拂夏放下车帘子,问身旁的宋婕妤道,“宋姐姐,太后如今回宫,真的只是因为清修结束了吗。我怎么看前几日家中来信时说,成王殿下,似乎也有回长安探陛下的意思呢,西南那边,好像已经有动静了。” “妹妹对西南那边的动静居然如此清楚。”转念一想宋婕妤又觉得她大姐夫的身份,和此前知道的事情,她晓得西南的情况也不为过,便道,“太后娘娘究竟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但或许并非只是因为清修。前些时候我宫里来了个新的宫女,名唤枣儿,她曾是太后娘娘身边那位叫莲心的姑姑带过的。” 宋婕妤凑近一些道,“据那位姑姑的说法,太后娘娘听闻了宫中的事儿,尤其是流产之事。”她对上安拂夏转过来的眼儿,道,“太后娘娘十分生气,所以就寻人与陛下说了一声,便打算回宫了。” 安拂夏眉头深锁,她尽力的回想着前世的一切,可最多也只能想起这位太后在什么时候离宫,根本不记得她还有回宫这一遭。自她想法子与程家断了关系之后,许多新的事情,不符合前世的事情都冒了出来,仿若雨后春笋一般,让她无力招架。 不过她记得成王。那场宫廷嗜杀将整个长安闹得天翻地覆,即便是那时被锁在后宅的她,都能听到外面的婢女们慌乱逃亡的叫喊声,透过隐约的纱帐瞧见她们恐惧万分的面容。 不知如今这场灾祸究竟会如何到来,而如今,她身处宫中。 “哀家去清修这么久,都不知道宫里添了这么多新人,如今一回来,居然一个都不认识了。”太后带着慈笑的说话声儿猛地传进安拂夏的耳中,直接将她陷入沉思的念头唤回来,而此时宫妃们已经开始一个个站出来介绍自己。 宋婕妤、封美人都过了,贤妃太后一直是认识的,便只是调笑着与太后说几句,并未动身。太后对她们好似兴趣不大,笑着看看便过了,直到众人的目光,落到安拂夏对面的顾昭仪身上。 禁足半月顾昭仪眼眸中的傲气内敛了不少,一身荼白卷草纹对襟背子配丁香宝相花边纹齐胸裙,那大襟窄袖衫是紫藤粉色,嫩而不妖,衬得她绝美的容颜风韵靓丽。虽仍然是亮色的搭配但相比昔日在曲林瑶台那身招摇的材质,已是好了许多。 她缓缓走到太后娘娘近前盈盈下拜,说话的声儿也是极轻极柔,“臣妾曲水流觞顾昭仪,拜见太后娘娘金安,愿太后娘娘平安康泰,永寿万年。” “好好好。”这话儿一落太后便大笑几声,很是受用的模样,“哀家在清修之时就听闻,皇帝有几个特别宠爱的的妃子,其中一个便是出自顾家。顾家可是名门,你的父亲顾岩松年少时就才华横溢,国子监了好多的学子拼才学能力都拼不过他,如今又是朝中左相,陛下的左膀右臂。听说你也怀孕了,是真是假。” “是真的。”顾昭仪的面色红润起来,言道,“不过还未到三个月,胎像不稳。”边说着她的声儿忽而小了下去,语气中竟带了点儿哭腔儿道,“太后娘娘,能不能帮臣妾求求皇上,解了臣妾的禁足。上回在幻紗玉心发生的事儿,臣妾已经知道错了,日后定会善待下人,也会更加尊重徽修容妹妹,绝不会闹出此等事端来。” 这番话儿说的,好似当日不是她挑起事端无故罚人,而是旁人设局陷害,亦或是圣上更为宠幸于自己偏心罢了。安拂夏这么想着,心中冷笑,撇眼去看帝王的神色,即便他面儿上还是欣喜的模样,但眼底之下都没有笑意,只怕顾昭仪无形之中又惹怒他了。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正色起来一问,皇后便回答道,“其实也是些许小事,那日陛下与徽修容在幻紗玉心赏景,有位尚服局的侍女拿着臣妾在徽修容刚入宫时赏的好料子,做好的衣裳去送与徽修容瞧是否合身,正巧就碰上了顾昭仪。她觉着臣妾厚此薄彼,便闹了一番,赏了那侍女几个巴掌,又一不小心将人脸推到了那草丛间的石子之上,划破了。” 顾昭仪暗自将手紧握成拳,而太后的神情也慢慢变得肃穆,这一切,都落在了不远处观察此事的众位嫔妃眼中。 皇后说话儿尚未停,“陛下见那侍女容颜几近被毁便生了怒气,不仅同样给了顾昭仪一巴掌,还让她禁足抄佛经,目的便是想让顾昭仪静心。”她细细瞧着太后与帝王的神色,唇角微勾道,“陛下下手素来是有分寸的,那日回去,顾昭仪腹中的孩子安然无恙。至于抄佛经静心,臣妾觉着这样也好,顾昭仪身怀有孕又未过三月,本就胎像不稳,禁足正好可以安心养胎。” “处罚一个婢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向着帝王道,“既然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就别关着人家了,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安拂夏觉得奇怪,她明明感觉得到,原先太后神色变得肃穆时,是有些许不悦的,为何现下又同意将顾昭仪放出来。 安拂夏抬眼去瞧陛下的神色,远着看也看不出个什么,他也没有反驳太后的话儿,“母后都开口了,儿臣自然不能拒绝。” “多谢太后,多谢陛下。”顾昭仪顺着这道儿坡下来,欣喜地笑着望向太后,“前些日子家中来信,臣妾的父亲给您准备了一幅画儿。”话音刚落,元月就带着人将那幅画徐徐展开。以安拂夏的眼神处,只能略略瞧见那画轴背后的些许高山流水之景,彼时的太后正惊喜万分,看着那画儿便像看着一个稀世珍宝。 “这是白先生所画的月夜墨海图,这图不是已经失传了吗,你父亲如何会有。” “父亲说他知道太后娘娘自小便喜欢画作,这些年四处寻觅好在是找到了,虽然花了不少金银但只要能博太后一笑,便是值得。” 月夜墨海图?安拂夏想起来了,四妹妹在家中调侃过,白先生那时被她们资助时正正画过这张图,那图中靠着月下花树的白发女子,便是他逝去的爱人。他还给她们讲述了,年少贫苦之时他与爱人巧遇后二人相怜相惜,却被迫分离的故事。他说,等他功成名就后,便要去寻这一位白发女子。 这画儿原是他的纪念,是怎么都不愿意卖的,不知为何会落到顾家手中,且,也不知白先生究竟寻到他的爱人没有。 因这一幅画儿,顾昭仪与太后瞬间拉近了关系,太后拉着顾昭仪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如叽喳的鸟雀般,人人都能看出,顾昭仪这举动有多贴太后的心了。 “母后,徽修容还未曾觐见呢。” 皇后轻语打破了顾昭仪与太后之间和谐的氛围,太后尴尬地笑了声道,“你瞧我,遇着喜欢的事物便是如此,什么都抛到脑后了。”她视作无人一般亲自将顾昭仪送回座位上,才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回到自己原先的位子之上。 安拂夏神色平静,缓缓来到近前施礼福拜,“臣妾珠镜台徽修容,拜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宁安永寿,凡事舒心顺意。” “你便是皇帝最近才喜欢上的徽修容?”安拂夏随着声儿抬起头,见太后的神色十分正经,“哀家听闻你曾经怀过孩子却被人害了,不知害人者如今处置了没有,你的身子可曾好全。” 安拂夏一怔,随即笑着答道,“陛下与皇后娘娘近日来都很照顾臣妾的身子,现下已然好的差不多了,多谢太后娘娘记挂。” “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言道,“你起来吧。今日回来坐了太久的车架,如今已很是疲惫了,哀家打算歇息一会儿,待到夜晚家宴时分皇帝再派人来请吧。至于两位太妃,路上她们说过于疲惫了,眼下就不见了,待到家宴之时,自然能够见到。” “诺。”圣上答了一句,正要拉着皇后的手出门子时,却又被太后叫住了,“哀家听闻岩松这段日子为了陛下的田征新规四处在世家之间奔走,也很是疲惫。他的闺女如今正是你的媳妇儿,不如与她闲话家常,也可问问岩松的情形。哀家许久未见他了,也有些许思念。” 殿中的氛围一下诡异起来,安拂夏撇眼去瞧陛下,他的眼眸中也有些冷,甚至是,杀意。不过瞬间就没了,紧接着仍是笑着应了下来,“母后说的是。” 圣上亲自带着顾昭仪上了龙辇离开了,随在队伍中的安拂夏静静望着他们离去,右耳处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陛下没有带你离开,心中不是滋味儿?” 安拂夏回头去瞧,果是宋婕妤,她笑着缓步行到自己身后,眼眸中多带着几分调笑。“怎么会。”安拂夏道,“我只是觉着,陛下好似不大开心。”若是陛下本就想去曲水流觞到了罢了,可是如今这样,倒像是顾昭仪使手段收了太后娘娘的心,逼迫陛下。 “太后关心她根本就不是有多喜欢她。”宋婕妤略带不屑地言道,“只不过是看着顾岩松与太后之间的情分,多多照顾罢了。” “太后娘娘与左相之间,曾是情意深厚的吗。”安拂夏一下便抓住了宋婕妤话中的重点,而宋婕妤望了望周围离开的其余嫔妃,包括刚出正殿正叮嘱着伺候太后娘娘的婢女的皇后,顿时正色起来,拉着安拂夏上车,言道,“咱们边走边说。” 到了车架内里她才堪堪放心,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缓缓道来,“说起来,不过是个风流韵事。” —— 宫里一直谣传,太后娘娘在宫中尚是才人时,曾巧遇过当时意气风发的左相。那时的左相,不过是个中书舍人,虽在中枢却没什么实权。二人闲谈几句竟然意趣相投,之后便多有传信来往。后来太后娘娘得到了先帝的宠信,荣升宸妃,就这么不巧被先帝发现了这些书信,当即勃然大怒,连夜将左相召进宫中。 为了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妃位,太后娘娘与左相撇清关系,说自己与他没什么瓜葛,若思陛下的声誉因此受了损害,那便是罪过,无论是杀了自己或是左相,都无怨言。 那时殿内剑拔弩张,先帝既愤怒这些信件的来源,又担忧着顾家因此而生出异心,加之左相死活都不承认这些信件为自己所写,他一时也难以决断。 就在此时,太后娘娘居然亲手将身边侍卫的剑扒出来,一刀落在了左相的脖颈处,不仅让左相的脖子上添了血痕,还将他的发丝打落。 先帝因此放下了对太后娘娘的怀疑,并没有处罚于她,却将左相关进了天牢。顾家为了捞人四处去求,最终求到了祁阳长公主这儿。那时候的祁阳长公主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她带着顾家的侍从进宫,说这些书信其实是侍从为了勾搭太后娘娘宫中的某位侍女所写。之所以要落左相的名字,是怕自己被查到。 好在那些信件写的隐晦,也没有提到太后娘娘的名字,最终左相被放了出来,陛下也没有过多处置他,他仍旧坐着中书舍人,而太后娘娘也仍旧步步高升,只是从此二人再未见过面。 后来宫禁中也有传言,只是因太后娘娘的雷霆手段,那些人因各种事儿一一被发落后,就再也没有传过了。 —— 原来如此。 “那太后娘娘眼下对祁阳长公主的信任,也是源于当年那场事件吗。” 安拂夏这想法也与宋婕妤的不谋而合,“瞧今日太后娘娘这番做派,我想当年之事未必是空穴来风,那位左相大人与太后娘娘之间,未必清白。” 何止是未必清白,其中大约还有不少事。先帝当年将左相放出来,大抵也不是因为祁阳长公主这番漏洞百出的求情,而是别的缘故。或许,陛下也是知情的。方才所见的画面在脑中走马观花而过,安拂夏隐隐有种直觉,这宫里马上就要出大事了。 第47章 第 47 章 阴凉的风,泛白带着些许太阳光亮的云朵和天空,这种天儿正是适合熟睡的时候。柳絮带着人轻手轻脚地走近这殿中,凑到正熟睡的安拂夏耳边,道,“娘娘,该起了。” 自从流产之后,安拂夏一直是浅眠,入睡时也能得到休息,但旁有什么动静总是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柳絮要唤她,也不需要多大的功夫。只是昨日家宴饮酒饮多了,现下头总是有些痛,睡下时恍然未觉,但起身时那股痛意猛地袭来,惊得安拂夏身子微微颤抖。 “昨夜娘娘喝太多了,都是被梅枝她们扶着回来的。”柳絮唤一位侍女将早已准备好的药丸和醒酒汤拿来递到安拂夏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就着那汤水饮下药丸,问道,“这药丸是谁送来的?”说着便将手搭在柳絮身上施力起身。 “娘娘不记得了。”半夏拿着两套首饰进来时,正巧听到这问话言道,“田奉御去了之后,尚药局新来了一个奉御,姓闽,昨日她也在宫宴之中,只是她为人喜欢低调,总是站在远处。咱们离去时,她便给了这药丸,说是能做醒酒之用,效果很好。” 这话儿刚落,安拂夏便觉自己的思维清醒了些,头痛也随之而慢慢散去,一下眉眼便舒展开了,言道,“果真是极好的东西。下次若是见到这位闽奉御,与我说一声,若能结交也是件好事。” 梅枝也是这么认为的,“那日奴婢专门留下来细细瞧了,闽奉御除了给陛下用了这个药丸之外,莫说其他妃嫔,便连皇后娘娘都没给呢。” 安拂夏描眉的手一顿,瞬及又继续描绘,言道,“或许是你没看着呢。”但她心中清楚,以梅枝的观察力这是不大可能的,或许她,本就是陛下的人吧。 今日是七天中唯一不用请安的日子,所以柳絮预备的服装也偏于舒适,安拂夏略瞧了眼道,“待会儿半夏与本宫出去一趟,这装束虽可但还是多加一件披风,外面可冷着呢。”都不必出去,有些许风从那儿窗棱间透进来时,就已经让安拂夏微微发颤了。 “诺。” 梳妆和早饭都没用多久,安拂夏就紧赶慢赶地出门了,当她上了车架时,正转身的梅枝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个影子,鬼鬼祟祟地往里头去。她当即放下东西跟上去,约莫几百米的功夫,一抬头,便是长安与乞巧所居之处。 乞巧正在收拾不远处的梨花儿,剪掉每个花枝间多余的枝叶,而离她不远处的地上,正放着些许油布。听着脚步声她回头,瞧见梅枝正缓步从这儿过来,便福了福身道,“梅枝姐姐。” “嗯。”梅枝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言,“为何要将这些油布放在此处?” “阴冷的天儿是最易落雨了,虽然如今天儿还是白亮的,但难说之后会不会下,娘娘素来爱花,这珠镜台花草又是最多的,备些油布放在近处,若是落雨了便可就近取用,不必走远。” 她倒是很细心。 这回答令梅枝的面色好了不少,她再问,“长安呢?” “她今日清早就出去了,待奴婢起身时都未曾见到,不知如今在何处。” 这话儿刚落下,那住所的门就猛地被推开,长安面色都是冷的,言道,“谁说我出去了。”她行到近前,正正瞧着乞巧,“我明明一觉睡到如今的时候,从未踏出这住所一步。” 见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梅枝赶忙言道,“行了,我来就是瞧一眼,又不是要责怪你们什么。做好自己的事儿吧。” 梅枝方走,一直细细打量着乞巧的长安就厉声质问于她,“明明我就没出门,你为何要撒谎。” “我没撒谎,早晨的时候我只瞧见那床上缩成团儿的被窝,并未瞧见人影。”乞巧面色不改,“如此我便以为你自那时候起就不在,所以方才梅枝姐姐问我时,我也是如实作答。” 长安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的模样,“她瞧着也没比你大多少岁,不过长得老一些也能被你叫做姐姐,怎的不见你如此亲昵地唤我。咱们可是一同从外被放进这珠镜台的,那么久了勤勤恳恳却都未得到重视。如今承安不在了,这偌大的宫里,只我们两人还算知根底,难道不应该互相扶持吗。” 从来傻傻的不记事儿的乞巧,此刻脸上却露出些许悲伤,斥声于长安,“承安姐姐在的时候,你日日冷嘲热讽,如今她人去了,虽是因谋害皇嗣但这一生总是悲惨的,当日没见你如此伤感,如今却拿她作筏子,真是不要脸。” “你!”长安还想与她说什么,却见她走到一旁的茶室中关上了门。忿忿地看了会儿,最终她还是怒而摆手,回到了住所内。 不远处一直在观察她们的梅枝见事态解决,当即便离开,回到了与柳絮她们共住之处。此刻的柳絮正在做着娘娘爱吃的糕点,见她回来了立马问道,“你去哪儿了,这么久。” “娘娘走的时候,我瞧见有人鬼祟地进了门里,可能是昨夜或清早去见了什么人,有些可疑,便跟了过去。”梅枝说着也搭上了柳絮的手,一起帮着做。 “啊?”柳絮讶异着,瞧了瞧不远处的窗,凑近低下声儿道,“那找清楚是谁了吗?” 梅枝摇头,“我跟着那影子消失处而去,最终跟到了长安与乞巧的住所,她们对到底谁不在各执一词,一时间我也无法判断。” “娘娘早早吩咐我们要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柳絮轻叹,“可我瞧了她们这么些天,还真没瞧出问题来,原以为只是娘娘想多了,可今日看来,她们确然有些问题,日后咱们还得费心盯着。” 梅枝也这么认为,“陛下上回来,除了下旨给娘娘开了小厨房外,也注意到了长安和乞巧,那时我就觉着长安瞧陛下的眼神不大对劲,后来进屋中送东西时在门外听见,陛下与娘娘说长安原来在贤妃宫中,就老是穿一些鲜艳的衣裳,似有攀龙附凤之意,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留在身边的好。” 说起这个柳絮也觉得很疑惑,“原来皇后娘娘也派了新人来替换她们的,娘娘不愿,可承安终是做出了谋害皇嗣之事,若是当时咱们听从皇后娘娘的建议,或许....” 话到此处正对上梅枝飞来的眼刀,她立即闭嘴,梅枝则道,“她人若要害你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法子,即便不是承安,那些新来的宫女也未必得以万全。咱们能做的,便是好好护佑娘娘,莫再出现同样的事儿了,明白吗。” 柳絮猛地点头。 而彼时被她们谈论的安拂夏,正在去往尚服局的路上,珠镜台离尚服局不远不近,大抵需要半个多时辰。她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待感觉车架停稳时,外头的半夏也说道,“娘娘,到了。” 一下车她便见着早早等在门口的李尚服了,笑着说,“本宫只是来见个人,李尚服何必带这么多人过来接呢。”六尚每个宫殿都有侍卫往来戍守,她知道自己的车架正在赶来不稀奇,可在门口迎接后头还要跟着三位有品级的宫女,就很稀奇。 这些宫女的穿着打扮与皇后身边那位咏绪姑姑大抵有相同之处,不同的是,她们的发上都习惯挂流苏钗,且装扮得大多青春靓丽,一眼望去数个人站一起,也是一道极为美丽的风景。 李尚服见着她到了近前便笑意满满地行礼,“奴婢李熙瑶拜见徽修容娘娘,娘娘金安。”身后的人也都跟着她一一下拜,这礼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都带着十足十的尊敬和欢喜。 安拂夏倒是少见有人这么懂规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她亲手将李尚服扶起,见着后面的人跟着起来,道,“本宫真的只是来此见人,并无什么要事,各位没必要这样隆重的。” 李尚服就这她伸来的手反握住,很是热情地将人拉近局内,道,“徽修容娘娘能来,就已经是奴婢极大的福气了。”说着她将身转向后头的三人,介绍道,“你们三位再给娘娘行个礼,好好介绍自己。” “奴婢崔华,是尚服局的司衣。”先站出来的是最左侧之人,她长得很是一般,但眼神却极锐利,安拂夏细细打量,那手也是极纤细的,而她接着说道,“奴婢在这尚服局已经十数年了,无论是陛下、皇后还是各位娘娘的衣服,若非由奴婢亲手所做,便也是奴婢从头盯到尾的,只为确保绝无错漏,也能让贵人们用的舒心顺意。” “奴婢夕颜,是尚服局的司宝,娘娘们手中的香囊、宝饰上的图样皆为奴婢所绘,往日里尚服局服饰的纹绣图样也是奴婢带着手下人绘制的,确保雍容贵气且足够精致。”说话的这人站在正中央,穿得素净雅致,容颜眉眼也是极温柔的,就连说话都很轻,令安拂夏很有好感。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位于最右侧的,她容颜中带有些许妩媚,但气质上却偏清冷,那眼眸中也是时刻正色肃穆,安拂夏一瞧便知她是极重规矩的人。果然她下拜的礼做的就比另两位要周全许多,语音中也带着沉重的金属音,“奴婢王芝,是尚服局的司设,往日里也没做什么要紧的事儿,只要贵人们舒服就好。” 话儿虽简单安拂夏却蛮喜欢的,她们说完李尚服便让她们下去了,自己则带着安拂夏往里走,边走边说,“娘娘觉着奴婢手下这三人如何,都是眼下奴婢认为最忠心且手艺最好的人。” “你这么做,是为了不久后的六尚大选做打算吧,听闻,崔尚宫有想要退下来的意思了?!” “娘娘真是聪慧。”李尚服肯定了安拂夏的猜测,叹道,“崔尚宫在这宫中劳心劳力多年,其实,早就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了。她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姑姑,等着她回去尽孝呢。前些日子崔尚宫看着家中的来信一直叹息,最终才下决心向皇后娘娘请旨,希望这次放出的宫人中,能有她一份。” 走着走着居然就到了尚服局内里一座不起眼的住所,安拂夏轻笑道,“看来李尚服知道本宫想要见谁。” “娘娘不说奴婢心中也有数。”不说安拂夏前段时间就去过一次西环宫,早被她听到耳朵里了,就说程珊华多少次遇到徽修容,若非两人之间有缘分,便是有人刻意的,且又有人一直说,二人先前是认识的。这么多事情堆下来,猜出安拂夏今日便是来见程珊华,一点儿都不难。 当安拂夏要推开那扇门时,李尚服提点的声儿也传了过来,“娘娘,这位姑娘自从毁了容之后,就一直在这屋中不出来。奴婢也想了许多法子可都不见什么成效,她是见人就骂,见到东西就砸,您可要小心。”若非徽修容数次让皇后保她,以李尚服容不得她人这般傲气的性子,早早就把人赶走了。 安拂夏却对她的话儿恍若未闻,她实在很难想象,那个躲在床上衣鬓散乱,面色颓废眼中不见半点儿星光,身上的衣裙没有丝毫纹绣,只是简单的素白色的人,是程珊华。 前世的记忆力直到她去世,程珊华一直如高傲的孔雀,她本是生在高门贵族里最金贵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什么事情都有人前呼后拥,安拂夏入了程府之后,程岳阳多次跟她说要善待他这个妹妹,在他眼中,程珊华是最单纯善良的那种女孩儿,整日跟着他跑上跑下,哥哥哥哥的叫,遇到不平事或是烦心之事,总是直接站出来高喊处置。 “我曾与她谈论过,她的心中好像有自己建立的幸福国度,只属于她一人,无论好与不好,都是她说了算。” 这是程岳阳昔年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他也是带着回忆的神色,眉眼间皆是带着宠溺的柔情似水,恍惚间安拂夏都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在说自己的妹妹,还是情人。 她不过重生一遭换了个活法,程珊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安拂夏不免感到万分感慨,这样子与当年只能躺在病榻上动弹不得的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来干什么。”程珊华的声音都是沙哑的,处处都带着绝望,“你害的我脸毁了,家也毁了,我自己幽禁深宫被人虐待到如此地步,还不够吗。”当日她本是为了脱离一个地狱才帮助安拂夏的,可是到了尚服局她才发现,这里表面光鲜,其实除了吃穿不愁,那些人对她的蔑视依然没变过。 等她毁容后更是对她不闻不问,送来的吃食也越来越差。 “你这张脸上其实大半都治好了。”安拂夏言,“唯有眉眼之处有道小疤痕,根本不起眼,你没必要让自己沦落成这个样子。” 程珊华连连带着悲戚嗤笑了几声,“我也不愿。”可是那些人总是在外面嘲讽于她,明里暗里,即便是入睡了,她似乎也能听到那些尖锐的讥讽声。所以她不敢睡,也不敢出去,时日一长,她对外面心生恐惧,便觉得如今这般也很好。 “你走吧。”程珊华的声儿变得冰寒起来,“不管你来找我是为什么,这次,我都不会帮你了。”她真觉得很奇怪,如今自己已经落到如此境地,一无所有,而安拂夏是高位嫔妃,大权在握,为何还会来找她。 “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四哥哥如今在何处呢。” 仅一句话,程珊华的眼儿就亮了起来。 第48章 第 48 章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也不错眼儿地望着安拂夏,仿若救命之人恍惚间抓到一个稻草,死活也不肯放开一般,“我四哥哥,不是在牢狱之中吗。” 大门被缓缓关上,除却半夏在门外守着,其余的人都被她打发出去了。而内里安拂夏找了个尚算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言道,“程珊华,你跟你四哥哥,不是亲生是不是。” 程珊华睫毛微颤,道,“这些事情你们不是也知道吗,程家的孩子是抱养的,来自许家。” “不对。”安拂夏断然说出这两个字时,瞧见程珊华眼中挣扎的神色,冷冷地说,“程家的孩子不是抱养的,或者说,是有人以抚养的名义送到程家的,对于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有那个双胞胎的身份,你们其实心知肚明。这些年来程家之所以对他如此重视,也并不是因为庄、许两家。这两家虽然富贵,亦是侯爵中的鼎盛之家,但是程家的身份也一样不差,且程家与婼太妃之间也是交情匪浅。所以,程家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受程岳阳呢,还让他承担了嫡子的名分,若有一日,程岳阳承袭了程家的家业,这不是把整个程家拱手送人吗。” 程珊华默而不语。 安拂夏则接着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回想起这件事,总是觉得不大对劲,所以前些日子给家中回信,要求四妹妹去民间寻访,看能不能查到关于此事的蛛丝马迹。” —— 那是她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四妹妹给她回信说,走访了邻里邻外不少的人家,他们的口径都非常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说,当年有一辆极为富贵的马车,车上有不少脏污划痕,就停在程家大门,且里面还有孩子的呼声。 邻里邻外皆有来往着亲眼所见,从那车中下来两个嬷嬷,那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她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进了程家大门,后来出来的时候孩子都不见了。 也有年迈的打更人说,他巡街的时候见过一个老妇人鬼鬼祟祟地抱着个孩子从程家后门离开,他怕出什么事儿远远地跟上去,就见到那老妇人把孩子报到个简陋的屋宇之中,紧闭大门。他本想将事情上报,可牵涉豪门权贵,最终因怕惹事而没有上禀,他本来以为程家孩子丢了这么大的事儿,程家定然会去报案,可是没有。 他尝试着透过认识的人打听,人家都说程家没出这种事儿,内里风平浪静的,所以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 “那个抱走孩子的老妇人,就是秦嬷嬷。”这三个字一吐口,安拂夏瞧见程珊华努力维持的平静开始慢慢破碎,“本宫去查过宫里的记录册子,秦嬷嬷原先就是宫里的人,祁阳长公主在外建府后,她便跟随祁阳长公主一同出了宫。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说的没错。”被点破了之后程珊华终于开了口,“四哥哥确实不是许家的孩子,那个被抱养的也不是,他们是祁阳长公主的亲生子。那年我约莫四五岁,正在庭院中游玩时,大门忽然被侍从急匆匆地打开,随后便有两个抱着孩子的嬷嬷匆匆走进来。我认识他们的衣饰,是来自宫里的,出于好奇我便跟了上去。” “那两个嬷嬷直接冲到母亲的房间中跪了下来,并从怀中拿出了祁阳长公主的令牌。她们说,只要程家愿意收养这两个孩子,父亲和哥哥们日后的前程就没有阻碍,长公主虽然在困顿之中,但有无数的人脉,也可以保证程家以后会过得比其他的侯爵之家,更加富贵。” “母亲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等到父亲回来已经是深夜,二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后来,我就多了一个嫡出的哥哥。”念及那些过往,程珊华的泪忍不住从眼中流落,“家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有人因他高贵的身世待他极好,有人因他是外来者不屑于与他交往,而我。” “你喜欢他。”安拂夏打断了程珊华的叙述,言道,“你自小便喜欢这位异性哥哥,将他视作你的榜样你的爱人甚至等同于你的一切。程家要与我家结亲时,你原本是不同意的,可当你知道你的四哥哥在外竟然私藏外室的时候,你同意了,你希望与我打好关系,以此来更深一步地接近你的四哥哥。” “不是这样的!”程珊华猛地抬头,她硬撑着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身体无力到根本站不直,便只能依靠着一旁的柱子,再开口说话时又带了几分狠,“我家四哥哥根本就没有养那个外室,真正喜欢这个外室的,是那位被我们送出去的双胞胎弟弟!” 安拂夏略带轻蔑地看着她,“你确定吗。他们生得一模一样,但从面儿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问题,有没有可能,他们经常换着来,当一个出入高门贵府时另一个就去寻欢作乐,或者回到那外室的府中,谁有空,就顶替谁做事。程岳阳我可是了解的,他最是桀骜不驯的了,侯门规矩繁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真的能关住他?!” 程珊华苦笑,“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见过他身上的胎记。他们俩身上的胎记略有不同,一人是个小狮子,而一人则是三尾狐,虽都是大红之色印在腰背上的印,却很明显能瞧出来不一样。” 胎记?!安拂夏前世是程岳阳的妻子,本应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她怎么没有见过这个胎记呢。她瞧着程珊华,见她撑不下去又坐回床榻之上,而那神情,也不像是在说谎。 不对。原本安拂夏认为,程珊华只是暗中喜欢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可她作为名义上的妹妹,居然知道自己的哥哥有胎记,难道,她见过。一个荒谬但却又接近真相的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程珊华轻笑,“看来你也想到了,这种事情,绝不能摆在阳光底下,可如今的我已经深陷于黑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说着她长叹一声,“你找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坐上车架回珠镜台时,半夏瞧安拂夏的面色略带苍白,担忧着问道,“娘娘,您没事儿吧。” “没事。”安拂夏言道,“只是脑中一直在回想程珊华方才跟我说的那些事情,有些不能平静。”若是柳絮在,以他素来喜欢听八卦秘闻的性格,定然要刨根问底,可是半夏则不同,她并不爱知晓这些腌臜事。 半夏握住安拂夏的手时,安拂夏也缓了过来,言道,“半夏,你去帮我办件事儿吧。” 入夏了,树上都能听到蝉鸣,一阵儿一阵儿地刺得耳朵疼。正在洗衣服的女子揉了揉耳朵,瞧一旁那满脸焦黄略黑,脸上如那细碎石子地一样密布着斑驳细的她,无奈地道,“一到这种最热的天气,就总是有这些蝉,怎么打都打不走。” 那女子搓了搓手中的衣服,再将其浸泡在冰冷的水里,笑着道,“悦雅姐姐若是觉着天儿太热,不如学颖儿我将这手泡在水里,至少可以解解天日里来的闷热。” “你那手本就糟糕,我这手还白皙着呢,可不能学你。” 悦雅调侃的声音传来颖儿怔了怔,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也是。我来府中的时候就是这般,手上已经全皱了还有点儿黑,与旁人的手不同。若不是勤劳手快,夫人还未必会收我呢。” “你也不要这么贬低自己。”悦雅拿起手中已然洗好的衣物,道,“夫人就是看中你生得不大好且做事勤快才把你留下来的。”说着她神秘兮兮地蹲下来道,“前阵子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被老爷赞了一句长得又美,就被夫人以偷盗的名义发落出去了,你这样正好,咱们这儿虽然严苛一些,但是夫人对下人给银钱时,还是很痛快的。” “多谢悦雅姐姐提醒。” “哎,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来吧,这些衣服早日晾好,明日夫人要去宫中见贤妃娘娘,要穿的,咱们可不能耽搁了时辰。” 与悦雅点头之后,颖儿一回头便在那清澈的河水之中瞧见自己如今的容颜。这张脸如落败的秋叶般灿黄,密布的细纹从眼角到唇下狰狞可怖,曾经星亮的眼眸早已没有多少光彩,只剩沉晖。 半月前是如何出宫的,忽然闯入她的脑海中。 —— 安拂夏正色起来看着程珊华,道,“我要你去童府,潜伏在童夫人的身边,做我的内应。帮我查查,究竟是谁弄到了那冰浊寒花,我要知道,我的孩子究竟是如何死的。” “你不怕把我放出去之后,我借机逃跑吗。”程珊华瞧着她,满心满眼的都是仇恨,“上回我也相信了你,结果呢。若是你敢把我放出去,那必定是找不到我的了。你还是走吧。” 程珊华转身想要回到床上时,安拂夏从怀中拿出个小白瓷瓶,言道,“如果我能让你恢复得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那么美呢。”见程珊华脚步一顿,她再道,“这药吃下去,人便会陷入假死状态,三天后才会苏醒。苏醒之后你的面部会产生变化,疤痕也会消失,不过这药最多只能让你续命半年。你的四哥哥如今就在祁阳长公主府,被长公主藏的根本见不到。你若能走出去做我的手,办完事情后,我便放你自由,如何。” “出去后若有要求助的地方,便想法子让人将信件递到钱司药手中,她会将消息递给本宫的。” —— 那药她吃下去后,面目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走在街上小孩子看到她亦如看到鬼魅一般,根本不敢靠近。但出来的那日,她坐上安家的马车,在街头巷尾的拐角处看到如今仍安然无恙的四哥哥时,泪流满面。 她不后悔,这是场公平的交易。 进来童府已有半个多月了,她也寻到关于那事儿真相的些许蛛丝马迹,只是不能确定。昨日夜间童老夫人生了疾病,童夫人遍请京中名医均未有所好转,她只得写了名帖递进宫中,想请尚药局的医女、司药前来。她借着这机会买通了一起去的车夫,要求他将密封的信件递给钱司药。 随后钱司药来了府中,说老夫人是心悸之症,若想有痊愈的迹象,除了每日服用的药丸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去青岩寺还愿。青岩寺离长安十分近,但来回至少也要一日半。童夫人今日都在收拾东西,眼下,也差不多到了离去的时辰了。而童大人还在外办差,怎么也要深夜才能回来。 她能不能借此进入卧房或书房找到些许证据,就看今日了。 而另一头,给安拂夏送血燕的柳絮见她正在琢磨棋局,也想起她先前为程珊华所做之事,有些疑惑地说道,“娘娘,咱们为何要这般大手笔的将程珊华弄出宫去,原先她对您的帮忙,可是从未有过任何感激啊,而且咱们两家之间,还有深仇。” 安拂夏接过血燕羹尝了一口,“嗯,柳絮,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都可比得上陛下身边的御厨了。”这些日子陛下总是源源不断地给她送些药膳,都是从御膳房做的,还不能不吃,导致她腰间都胖了不少。 抬眼见柳絮没得到回复似有不高兴,安拂夏无奈地答道,“童家是祁阳长公主的心腹,童府素来防备森严,若是让四妹妹寻人送进去,出了事儿一旦深查,难免不被人挖出身份痕迹。而程珊华就不同了,她与我本就有深仇,论谁都不会想到,我能这般大度,既保了她的命让她假死被挪出宫,又给了她新的身份让她日后可以恢复自由。” 柳絮明白了,“所以,就算日后她在童府中做了什么,查,也查不到娘娘头上。” “现在就看,她到底有没有本事查出些东西来了。”若是无用的话,这个棋子还是尽早废了,否则被程岳阳所知,迟早对自己不利。 这么一想,安拂夏又叮嘱柳絮,“你去想法子给四妹妹递消息,让她着人好好盯着程珊华,可不能出了岔子。记住,咱们在童府的人,绝不能出手,以免引人注目。” “奴婢马上就去。” 第49章 第 49 章 落座在平阳宫的椅子上时,安拂夏仍觉得自己有些困倦。即便是靠着椅背,也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抽离。 “徽修容,你怎么了?” 皇后问话的声音响起,一下便把安拂夏从困倦中拉了回来,“皇后娘娘,臣妾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总是会觉着困。” “这倒是稀奇。”贤妃放下手中的茶水,言道,“近日已是夏至最炎热时,皇后娘娘怀着孕在宫里都要放上两大盆冰,妹妹却还在犯春困。” 宋婕妤叹道,“安妹妹已经找钱司药看过了,钱司药只说可能是近些日子来补药吃多了,身子里阴阳不调造成的,眼下也只能暂时停掉这些东西,再慢慢滋养以观后效。” “说起这个。”封美人看向自己对面那空着的红椅,冷笑道,“顾昭仪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竟然连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样的大事,都可以只派一个婢女过来打声招呼,说不来就不来了。皇后娘娘,臣妾请求责罚顾昭仪,否则传出去,人人有样学样,娘娘颜面何存,宫中规矩的威严何存。” 岂止是这一天,自从太后回宫那天,顾昭仪用一幅画儿博得了太后的喜爱后,陛下就时常往曲水流觞去,十天里有八天都呆在同一个地方。顾昭仪也仿佛忘了自己先前是如何被禁足的,自半月前,就经常不向皇后娘娘请安,原先还会装病或是给个理由说昨日侍奉陛下过于劳累了,如今却是两个理由都不愿意给了。 “封美人这话儿说的严重了。”皇后言道,“咱们宫中如今也就这几个姐妹,除却顾昭仪,徽修容即便是身子不爽快,不也过来了。大家都是谨遵礼仪之人,岂会因他人而不会约束己身。” 瞧封美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后直接抬手制止,“好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儿本宫与陛下已经讨论过了。今日也没有什么大事,你们都先回去吧。” “臣妾告退。” 贤妃和封美人均单个儿走出了平阳宫,而宋婕妤则搀扶着安拂夏走在后头,看她面色越发苍白,也是十分紧张,“妹妹,你真的没事儿吧,不若我去通秉皇后娘娘,咱们现在平阳宫西阁歇歇,将钱司药请来瞧瞧吧。” “不必的宋姐姐,我....”话儿还未说完,安拂夏只觉自己眼前一晕,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时,皇后和众妃都在身侧,皇后就坐在她床畔,而自己也觉得精神好了不少,宋婕妤见她眼神明亮,顿时松了口气,“妹妹,你终于醒了,方才你在庭院内晕倒可吓人了。” “闽奉御,姚奉御,快来看看徽修容。” 皇后一声令下,不远处的两位奉御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什走了过来。最先到的那位,上身荼白点睛莲花缠枝花纹对襟半臂配轻红卷草纹圆领大襟衫,下身蛋壳色联珠花边纹交窬裙,面容清丽,眉眼间纤细精致的粉彩桃花花钿将那双盈盈水眸衬出些许风韵妩媚,很是亮眼。 而跟在她身后的那位虽容色姣好,但浑身上下总是透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那葡萄眼里透出的神采也是极冷的,上身竹月对襟半臂配韶粉圆领大襟衫,下身沙漠绿交窬裙,皆是宝相花纹的纹绣,且那纹绣的丝线亦有些许褪色了,想来这衣裳不是新的,而已是极老的了。 先前那人先给安拂夏略略把脉,后头那人也上了手,二人所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对视一眼后,先前那人后退两步,后头那人面带肃穆地向皇后娘娘回禀,“回皇后娘娘,徽修容体内的毒素已被清除,身子也已无大碍了,微臣再开一些药方,娘娘日后可在尚药局着人看着,将要煎好再拿回宫中,亦或是拿到自己宫中去煎都可,三两日便可痊愈。” “这可太好了。”宋婕妤喜出望外,“有姚奉御这位宫中圣手在,妹妹大可安心了。” 安拂夏很是疑惑地望过去,宋婕妤正要解释,却被皇后打了茬儿接口,“长安有数个姚府,其中之一便是医官世家,这位姚奉御自入宫起便随侍圣上与妃嫔,往前是伺候先帝的,陛下登位之后身子大多时候也是由她进行调养。今日本宫让红玫去请钱司药时,正巧碰上姚奉御与闽奉御都在,二人听闻事态便过来了。” 原来方才说话的是姚奉御,安拂夏赶忙道谢,“本宫多谢姚奉御了,可否告知本宫为何会晕倒呢。” 殿内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闽奉御从怀中拿出个香囊递到姚奉御手里,姚奉御则将其放到了安拂夏面前,问道,“娘娘可认得这个鸳鸯戏水的香囊。” “自然认得,这是本宫所做的。”安拂夏神情一顿,讶异道,“难道本宫晕倒,是因为这个香囊?!” 姚奉御点头,道,“这香囊中放了天离草,这种草药因与杂草形态相似,所以旁人也不大认得出来。不过这草药闻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若是遇到极热的天气,与檀香混在一处时,便会质变,使人产生中毒迹象,严重会致死。” 见安拂夏面带怒色,她再道,“既然这香囊是娘娘亲手所做,娘娘是否还记得您是从何处选的香料?!” “本宫记得,这香料是入宫时就收藏于珠镜台的,前些时日见这些香料保存完全,没人用过,便拿出来用了。”安拂夏看向皇后,言道,“皇后娘娘,可否派人去搜一下珠镜台,我想知道,那些陈旧的香料之中,是否有异?!” “玉笛。”皇后寒声道,“派人去将珠镜台里外都封了,好好搜查一遍,若有问题即可来报!还有,着人去将徽修容的东西收拾出来,现在平阳宫西阁住一阵子,待安全了再回去。” “诺。” “多谢皇后娘娘。” 宋婕妤起身轻柔地扶她躺下,言道,“好了,这些事情自有皇后娘娘处置,你就好好休息吧。” “咱们先出去吧,莫要扰了徽修容休息。”众妃随着皇后开口而离去,大门关上的那瞬间,原本已躺在床上闭上眼的安拂夏忽而将眼睁开,勾起了唇,随后又闭上眼休憩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当天边儿忽然有晚霞将天半数浸染的时候,半夏推门而入蹲在安拂夏床畔,低声唤道,“娘娘。” 安拂夏将眼睁开坐起来,半夏则将一旁留着的枕头都靠在床头,安拂夏靠上去后问她,“如何。” “这是五小姐递来的消息。”半夏将早就攥在手中的那张纸条递过去,安拂夏摊开,瞧见上头写着‘放心’她便笑了,“她的效率,还真是高。” 彼时毓秀殿中,贤妃听闻家中遭了大火,眼下已烧了半个庭院,母亲被困于大火之中好容易逃出来,却可能是吸了太多烟尘的缘故,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没醒来,霎时惊怒着将手中的冰果碗砸碎。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跪在她脚下的婢女颤抖着身子,大气儿都不敢喘,方踏入殿中的玖荷缓步到她身侧,言道,“你出去吧,这里有我伺候娘娘就行了。”婢女如获大赦,刚忙起身离开这个地方。 玖荷则使唤带进来的侍女们将地上的残渣收走后,让她们出去关上门,才站在贤妃身侧劝慰,“娘娘不必忧心,奴婢已经唤人去打探过了,这火虽大但好在只是烧毁了夫人所住的卧房,且发现得早,老爷他们都没有什么伤亡,唯有夫人吸入了烟尘。但大夫说了并不要紧,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行。”贤妃焦急地站起身来,在这殿内来回踱步,“本宫不放心。你拿着本宫的牌子,去一趟尚药局,就说本宫的令让闽奉御立即出宫,去往童府,什么时候将本宫的母亲治好,什么时候再回宫。将五品宫婢放出宫入臣子家中需要帝后的手令,本宫这就去请旨。” “不必了娘娘。”贤妃方走了两步就因玖荷这句话而停了下来,她再道,“您方才让奴婢去尚食局去糕点,奴婢在回来的路上听到这个传闻,便让人先把冰果送回,自个儿先行去了平阳宫。如今闽奉御已经得到了皇后谕旨出了宫,这会儿应该在去往家中的路上了。” 贤妃心半放,她长出一口气在玖荷的搀扶下坐了回来,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言道,“不对啊。母亲一向是最怕火的,她的卧房之中除了烛火,从不允许出现任何可能引起火的东西,即便是烛火,也是入睡或是人不在就立刻熄灭,那些婢女为了避火,往来时也甚为小心,这火,怎么可能从她的屋中先烧起来呢。” 玖荷也回过味儿来,言,“娘娘,您的意思是,有人蓄意纵火。” “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贤妃寒声道,“本宫不能出宫,但你可以,你拿着本宫的牌子,去一趟京兆衙门,找甄大人,他处事尚算公正,你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明着查,但即便是暗着来,本宫也要得到一个结果。” “奴婢即刻就去。” 瞧着玖荷出门的背影,贤妃不免长叹,“若是狄风在就好了,他的破案手段,整个大禹都无人能出其右,定能给本宫一个答案。”她隐隐地觉得,若是有人纵火,这个人,应该就在宫禁之中。 入夜,安拂夏坐在梳妆台前正退去簪发,梅枝帮她梳着头,抬眼瞧见她刚恢复些许红润的脸庞,道,“娘娘,咱们日后还是不要用这种损伤身体的法子了,想要将事情放在陛下面前,您完全可以明说的。” 安拂夏知晓她说的正是今日发生的事。 自流产之后她时不时地翻看医术,就是想要懂得一些寻常的医用知识,以免来日再度受害。那日翻到天离草那一页,瞧见上头写着这种草药若是跟冰浊寒花混合制成香药,一旦被产妇大量吸入,便会出现大出血的症状,甚至致死。她便想起了彼时与宋婕妤一同发现的,那九轮扇之事。 年少时她听过一耳朵八卦,尹美人生前与太后关系甚好,她去世后,圣德懿母皇太后便怀疑这桩案子与太后有关,还着人查了查,最终却没查出什么来,只能作罢。所以她猜测,可能太后也不知道尹美人究竟是如何死的,便想若是自己用了这天离草,再由皇后从宫中搜出,一切自然是水落石出了。 而且这天离草是她入宫前就有的,怎么查,也不可能查到她的头上。 “坦白自己的怀疑其实是愚蠢的行为,有时候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祸端。”安拂夏抬眼瞧见镜子里的自己,那眸中,果决、狠辣,言,“皇后今日搜宫成果如何?” 梅枝回禀道,“这次搜宫姚奉御也去了,一行人在柴房中找到了大量的天离草,且多亏我们将那九轮扇放在显眼之处,这九轮扇一下就被她发现了,如今已经被带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不过方才奴婢唤人给您去弄热水时已听了一嘴,那些婢女们都在传,早先尹美人是死于天离草呢。” 说到此处她凑到安拂夏耳畔,低声道,“还有那香囊,因为样式与今日娘娘所戴的一样,也被姚奉御寻到了,眼下,应该已经递到帝后的案头了。” 安拂夏勾唇,“这都要感谢顾昭仪。”若不是她心生妒忌早与乞巧有所勾结,让她偷偷的将那香囊调包,她也无法想到这个计策。 梅枝也感慨,“乞巧那丫头看着那么无害,却竟是个里通外贼的货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她还是不懂,“但娘娘,咱们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呢。” 安拂夏笑着站起身来走向不远处的浴桶,言,“明日你就知道了。对了,程珊华那边如何,本宫只是让她给童夫人一个教训,可没让她纵火。” “娘娘放心吧,奴婢已经去打探过了,京兆尹府那边说并未有任何伤亡。至于五小姐,半夏姐姐说,她今日只收到了这一张纸条,后面的事儿她也不知道了。”安拂夏听了这汇报,轻叹,“罢了,既已放她自由,就由她吧。” 童府大火烧了一夜才被扑灭,虽然发现得及时,京兆尹府早早赶来疏散了周围的群众,但还是烧毁了数间房屋。陛下听闻此事震怒,责令京兆尹府尽早破案,查清究竟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同时让户部和工部负责拨款以及暂时收留民众,且由朝廷出钱给百姓一些补贴,以弥补百姓的损失,让他们得以重建房屋。 “听闻童夫人因为这件事儿被吓得不敢出门了,连家中庭院儿都不逛,这家里的权柄也交到了童三小姐的手里,她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屋中,贤妃姐姐,这件事是否属实啊。” 贤妃冷冷地望向冷嘲热讽的顾昭仪,言道,“本宫的母亲做什么,似乎还轮不到妹妹来管,妹妹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澄清那香囊一事吧。” 一说香囊顾昭仪的怒火就被提了起来,“本宫早便澄清,乞巧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那茉莉花香粉,本宫早早便去尚珍局报了失踪,陛下也着人查过了,日期可早了徽修容事发二十多天,岂能赖到本宫头上!” “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吗。”封美人冷笑一声饮下玉笛她们刚送上来的冰酥酪,言,“顾妹妹恰巧失了香粉,这香粉就恰巧落在了徽修容的侍婢身上,而那侍婢又恰巧偷换了徽修容的香囊,里头还有天离草,这意外出现的概率也太高了吧。” “你。” “行了。”皇后娘娘打断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言道,“徽修容今日被太后叫去了都没来,你们就别在这儿妄加揣测了。这件事查到乞巧这,就是婢女偷换了所制香囊,并在其中加入了天离草。乞巧自个儿也认了,是因承安的死心生不满,才对徽修容下手的。早早查清楚的事情,到这儿也该结束了,日后本宫若是听到内廷有谣言,决不轻饶,明白了吗。” 众妃同时起身福拜,“臣妾谨遵谕旨。”皇后细细端详,这里面有人不服,有人暗喜,心中暗自记下。 “不知太后为何想起了徽修容,要将她叫到永慈宫。”宋婕妤疑惑道,“本宫记得在宫宴之上,太后娘娘并未多注意嫔妃,就连两位太妃也是沉默寡言。” “许是因为天离草吧。”贤妃道,“臣妾听宫女儿们说,先朝尹美人也是死于天离草,这东西就被掺杂于那九轮扇之中,皇后娘娘,不知是否属实。” 皇后娘娘摆手道,“传言罢了,不足为信。”说着她望向不远处的窗棱,那窗外斜后处,便是永慈宫。 第50章 番外2[番外] 我叫程珊华。 自小我便生活在侯门之家,日日对着的是锦衣华缎,稀世珍宝,从出生起我的一切都仿佛得到了上天的恩赐,无论在家中亦或外面,都无人敢对我不敬。直到,我的家中多了一个人。 他明明是个外来者,却被父亲捧得如同天上明月,他身子不大好父亲就给他遍寻名医滋补十数年,直至养得与寻常人无异;为了让他得到最好的教育,父亲寻遍了大禹顶好的学者,最终一个都不满意,竟亲自书信让教导皇子的大学士,私下给他授课。 无论是去官衙办事还是外出办差,父亲总是将他和哥哥们一并带在身旁,起初我不明白,他明明不是我家里人,为何要挂着嫡子的名号与我们一同出双入对。而且,他还有一个在外的兄弟。 但母亲不受宠,她虽然因家室尊贵而得到父亲的尊敬,却一直没有感受过父亲对那群妾室所展露的柔情蜜意。家中后宅掌权的虽是她,可除了平账之外,她的权势并不算大。只要那群人一句话,无论何事,母亲说话就几乎没有余地。 为了母亲,我开始跟着他,我想,父亲那般喜欢他,若是他保着我保着我母亲,那么我们在家中就不会如此的寸步难行。年少的时间里,我就像一个跟屁虫,四哥哥长四哥哥短地叫,他嫌我烦却总是甩不掉我,慢慢地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我知道他私下有一帮好兄弟,经常帮他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知道他母亲是多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也终于明白父亲看重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因为他的身世,那场交易换来了他如今的荣华富贵,可这些相比他原本应该得到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他经常跟我诉苦,说自己不甘心,为何身为皇家子嗣却不能入皇室宗祠,还得屈居人下,见到同样身世的堂亲兄弟时总要反复地行礼,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要受莫名的罪,还不能为人所知,不能求个公道。他说他的身份不能活在阳光下,他很痛苦。 我与他越来越亲密,他在父亲耳边不断地说母亲的好,慢慢地我见父亲竟然真的抛下了原先喜爱的妾室,而对母亲越发好了,直到我十岁那年,母亲终于变成了后宅真正说一不二的人。 我们出双入对,外头皆以为是亲兄妹才如此亲密,实则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我们之间变质。十六岁那年,他去帮他母亲除掉一个边境的副将,却失了手,在回来的路上遭了别人的暗算,中了药。为了救他,我只能委身于他,第二日他醒了过来,我问他能否娶我。 他说,你明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我濒临崩溃之际,他告诉我不必烦忧,若我来日有了夫家,他自有办法可以让我恢复那身子,让我不要紧张来日成婚之事。 我问他,他将来需要什么样的妻子,他说他需要的是地位不会很高的妻子,若是谋反不成,也能用她和她的家族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若那女孩儿生得又很美,那才能算配得上他的才情和身份。后来他与靖伯姚府的四姑娘议亲,我私下见过那女孩儿,确实生得很漂亮。 原本我是有些嫉妒之心的,但相处下来,我发现这个女孩儿对四哥哥毫无防备之心,她虽聪明却太过单纯,渐渐地我也放下了防备。直至那一日我从她的口中听说,四哥哥在外居然有个外室。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我的四哥哥生来心高气傲,即便那卖身的长得再美,四哥哥也不可能看得上她,但见那女孩儿在我眼前哭得如此之惨,我还是打了那外室,为她出一口气。 谁曾想就是这次出气打乱了四哥哥所有的计划。那外室心生绝望不堪受辱,居然将家中贪污一事捅到了父亲的对手那儿,很快皇上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此时,长公主的布局尚未完成,一切都不能漏,我们程家,只能作为牺牲品。四哥哥为此忙上忙下,却寻不到一丝生机。我看着那女孩儿佯作深情她家里却绝情地悔婚,我看着那群身着铠甲的侍卫将我的家人戴上镣铐锁链,一个个被带走。 离开家里被充入宫中为奴为婢的前夜,四哥哥告诉我,那外室其实不是他养的,而是他那个兄弟。双生子在皇家是禁忌,视为不祥,他的父亲又死于非命,母亲不敢承认他们的身世,而程家只愿意接受一个儿子,再多一个他们也说不清来历。 所以,他做了豪门贵子,而另外一个,只能是秦嬷嬷的儿子。 许家只是幌子,那次市井争执,其实就是为了将这件本不能为人所知的秘闻闹得人尽皆知,这样,圣上就会知道。不论他对祁阳长公主是如何想法,皇家的颜面不能丢,所以圣上,便会默许长公主保下他和他的兄弟。 我和家里人被压走的时候,四哥哥不见了,他的那位兄弟也消失无踪,我总在心里期盼,他们能走得远远地,不要被人抓着,过上平稳快乐的日子。 可我在宫里日日被折磨,从前做小姐的时候,我视人命如草芥,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那些原来的玩伴见着我,就像看垃圾一样,就连宫里最普通的奴婢也敢随便对我呼来喝去,嬷嬷心情不好或是不满意我的所作所为,动辄便是鞭打咒骂。 那些宫妃明明身份如此尊贵,却还能看上我手里的玉佩。那是四哥哥在我生日宴时送我的,我愿不想给,可她们折磨得我半条命都要去了,最终我还是受不住。我恨,我恨这宫里的每一个人,最恨的,便是如今被陛下宠爱的,身为宫妃的她,那个本来应该成为我四嫂嫂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跟我开玩笑,在宫里每当要被折磨死的时候,我总是会遇上她,她数次帮我解围,甚至利用我,帮她解围。我没有退路只能选择相信,我以为离开了那座鬼一般的西环宫到了尚服局,我就能有平稳的日子过。 可我还是小看了他们对罪奴的轻蔑。 我总想着四哥哥还在外头,长公主既然愿意为他筹谋这许多,那么只要计划能够成功,长公主总会承认他的身份,到时候他会救我,我还会做贵人。 但我的脸毁了,不过是被人家打了几巴掌,就这么被石子划出了可怖的疤痕。医女说,这脸毁得太严重,不论怎么治,还是会留下疤痕的。我看着镜子里眉眼处的那痕迹,心里的恨和恐惧越发地深。 我总感觉外面的人在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嫌弃的目光像要把我吞噬,所以我选择将自己在黑暗里关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一点儿安全感。我以为我会在黑暗之中活到断气儿的那天,可又是她,推开了门。 她猜出了我心底最深藏的秘密,她告诉了我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还说,四哥哥如今被祁阳长公主藏起来了,就在公主府,只要我帮她,她就可以帮我逃出深锁的幽宫。我答应了她。 即便这个交易会让我的脸被毁掉大半,会让我失去原本的身份,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四哥哥,那个在我记忆之中风采偏偏的男子,我便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的值得。 童府不是简单的地方,若是从前的我定然无法隐于这么多人之中。可如今的我受够了宫里的磋磨,从入府到进府,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我的身份。我很顺利地在童夫人的书房之中找到了童夫人与长公主来往的信件,破解了她孩子被害的秘密—其实不过是长公主容不得陛下有子,暗中让童夫人将毒药送进宫中,交给宫内的暗桩,以此布局罢了。 我将消息递出去,她说,让我除掉童夫人。她给了我一张慢性毒药的药方,只要连续下够七日的药,过不了多久药发童夫人就会换上宫中尚药都治不好的重病。我利用她给的药方在市井街巷中抓药,一点儿点儿地借着每日厨房做饭侍女嬷嬷来往的空挡,将药放进饭菜之中。 第七日我收拾东西时被人发现了,发现我的便是当日鼓励我的悦雅。她一直追问我为何突然收拾东西要离开,她说夫人的贴身侍女最近觉着夫人身子不好便怀疑府内有内贼,让她注意一下外来洒扫之人,这内贼是不是我。 为了逃离,我只能将她打晕,随后我给外头的人下了迷香,让她们熟睡,我再将她放入童夫人的卧房外,随后我放了一把火。我将消息递出去离开时,正盛的大火将半数的天儿烧得通红,我看着那被映衬的晚霞,笑了。 我重生了。 京兆尹府从悦雅的口中得到了消息,四处追寻我那假身份,因通缉我的面容被贴在告示之中,但我想进入长公主府,所以我便去了鬼市,让人用药将我的脸原本尚好的另一半也毁了。 随后我再度用当年进童府的办法,隐姓埋名进入长公主府,不过三日我就找到了四哥哥所在之地,我藏在他卧房的床下等他回来,我以为他看到我会很高兴,谁知道他像见了鬼一样指着我的脸,质问我是谁。我不断地向他证明我是程珊华,我不断地像要抱住他,诉说我这么多年来的苦难,却被他狠狠推开了。 他很嫌弃我,他说他只喜欢有地位的女人,如果什么都没有,那至少要有美貌有才情,而我就像一滩烂泥,于他没有任何的用处,念在往日有过数十年亲情的份上,我可以直接离开。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人踩在地上被碾得粉碎,当泪珠滴在地上时,似乎也听到了心碎成片的声音。我问他,在程府的那些年,他是否有真的爱过我,还是只喜欢我身为程府嫡小姐的身份。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我太了解他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个可以抹去他不堪身份,能给他屏障让他在阳光下活着的程府。 见我疯了一样地大笑,他怕招来人,口不择言地说,“程珊华,你不要发疯!若是我真的喜欢你,当年你爬上我的床榻时我就可以娶你,可我不愿意。你们程家养了我是不假,可也借着我的身份,不断地从我母亲的手中捞好处,这些年你们就像吸血虫一样,我为了维持,还得帮你在你父亲面前说尽好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有多蠢,若不是有我,你的前十几年何能活得如此风光。赶快走,否则侍卫来了见到你,我会下令,让他们将你亲手射杀。” 他话刚说完,我手中的刀刃就划破了他的脖颈。那瞬间悲伤将我彻底淹没,我痛恨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样一个畜生,在他眼中,女人只是玩具,爱情也根本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向上的阶梯。 多亏长公主将他藏在了后院儿,我只要稍稍在送给守卫的好酒好菜中,加一点儿蒙汗药,就足以让他们睡到天亮。入府时我记得我听侍女说,后院儿的少爷阁内有几个美女,我本不以为意,可如今看来,四哥哥便是受了她们的蛊惑,才忘却了我们的曾经。 所以我提着刀走过去,将她们一一杀掉。大血弥漫在窗纸和地上的那刻,我忽然感到无尽的欢愉,可醒过神来淹没我的,却是绝望。我的人生像被割成了两半,前半生是幸福的仙天,后半生却是毁灭的地狱。 我的家人都因我愚蠢的举动而离我而去,我以为最可信的挚爱之人背弃了我,我也受尽了生来最看不起之人受过的所有痛苦。死的人太多了,我的手上、脚上、身上全部都是血,满满的血腥味儿终于散了出去,惊到了前院儿巡查的侍卫,我看着她们举着火把跑来,低头看了眼那把沾满了无数人鲜血的长刀。 我带着他回到了程岳阳的尸体处,我站在他身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生来不能得到你,那么至少要死在一起。我将那把刀举起来,划破了我自己的脖颈,剧烈的疼痛让我的意识迅速消散,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看着这公主府富丽堂皇的紫金顶梁,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若有下辈子,我绝不要这样活。 第51章 第 51 章 安拂夏在书桌上静静地用笔描绘着白纸上的字,她身旁放着的那本佛经早已被太后翻烂了,泛黄的纸张上有不少破碎的痕迹。 “很少有人到了哀家这儿能这么安静。”太后放下手中的茶水,笑着道,“即便是皇后坐久了,也忍不住抬头看看哀家,与哀家闲话几句,倒是你心很静,一个多时辰下来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安拂夏抬手用那毛笔蘸了蘸墨水,言道,“娘娘将臣妾唤来就是想让臣妾静心,这佛经上的一字一句都是为了臣妾好,臣妾怎么能辜负太后的一番好意呢。”说着她落下最后一个字,顿时长出口气,将亲手写的那些拿过去给太后看。 太后只是粗略地翻了,面儿上便有温柔的笑意,“这字儿还是不错的,比哀家见过的一些文臣世家子弟都要好。看来你虽出身商户,你的父母却没有停止过对你的诗书教养。”说着她话锋一转带上些许冷,“不过也是,若非如此怎能培养出如此心思缜密的女孩儿,竟能将罪奴送出宫差点儿将整个童家闹翻天了。” “太后娘娘说的,可是昨日童氏大火之事?!” 疑惑的询问声让太后望向她,见她容颜上仅有困惑竟没半丝她想见到的神色,顿时蹙眉,“怎么,你不知晓?” “臣妾只知道,闹得这么大京兆尹府应该会查,但具体是查出了什么东西,臣妾并不知晓。”太后细细端详着安拂夏说话的语速和神情,心中的疑惑更深,“方才太后说,有罪奴,难道童氏一案是有人纵火,而纵火之人是个罪奴吗。” 太后站起身来背对着她,一张口便是怒意,“哀家倒是小看你了,竟装得这般好。难道你认为,将尹美人之死的真相翻出来,哀家便可对你所做之事不闻不问吗。”她一挥袖转过来,眸中竟是寒意,“童氏可是三代阁老,朝中重臣,你就这样谋害童夫人,若是被翻出来那动手之人来自宫中,这罪名岂非要陛下和整个后宫去承担!徽修容,你想过后果吗?!” 安拂夏吓得跪伏在地,道,“太后娘娘明鉴!臣妾真的不知道什么罪奴,臣妾所见所闻,都是从婢女的口中得知。” “是吗。那那位叫程珊华的婢女,为何会忽然在尚服局重病死去,又为何会被挪送出宫,童府的婢女指认凶手时画出的画像,除了疤痕,此人面相竟与程珊华有八分相似,你又如何解释?!” “太后娘娘说的,是程家曾经的五小姐,程珊华?!”安拂夏仰视着她,仍是疑惑满满,“臣妾入宫之后倒是见过她几回,都是机缘巧合撞见她狼狈。臣妾还感叹可能是上天玩弄臣妾,才让臣妾数次遇见与自己有仇的人,不过大家都是女性,素日我与她哥哥有旧之时,与她也有几分情谊,所以才帮了她几次。至于其他的,臣妾真的想不明白。” 太后直视了她一会儿,见那眼眸中确然都是疑惑与震惊,还掺杂着几分好奇,便轻叹,“你既不愿意说,哀家也不逼你。哀家只是觉着你如此剑走偏锋的行事,必定会给自己招惹出无尽的祸端。其实童氏虽然包藏祸心,但是贤妃却对陛下未有二心,自她入宫以来更是多次去信并明里暗里地帮助圣上与皇后,想要打压童氏的气焰。若没有她私下传递的消息,陛下如今的路还会更难走。” 安拂夏明白太后对她说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希望她可以就此收手,明白帝后与她为何会容忍贤妃和童氏到今日,甚至纵容贤妃的些许作为,在他们看来,这样一位深陷于情爱中的女子,实在是没什么威胁。 可是安拂夏并不这么认为,她敛下眉眼后换了副肃穆的神色,道,“太后娘娘,臣妾觉得长久豢养猛虎无异于等其反扑,其主人同样有可能为此而重伤,与其如此,不若早早将其斩落。反正早晚这个脓疮都是要刮落的,何必等到造成最大后果的那一日呢,若是赌错了无法救治,岂非自掘坟墓。” “朝政之事,你想得太简单了。”太后言道,“童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若是不能一击即中将其连根拔起,必定后患无穷。”她望着安拂夏坚定的神色,叹道,“哀家只是觉着,若能利用女子的情爱之心,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娘娘这么想,未必皇上也是这样的想法。” 太后眼眸微缩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那日辛修容死之前也曾说过,她以为陛下为了保住皇室的地位,刻意夺去了她生子的权力。”安拂夏言,“可陛下的意思却是,她居然会如此愚蠢地相信当朝帝王真的会为了对待一个妇人,而不择手段,若有这种事,陛下这个皇位,岂不是白做了。” “放肆!” 安拂夏在太后的怒斥声中将半身继续跪下,将脸埋在手与地之间,尚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男音,“母后,您何必为难她呢。” 安拂夏猛地抬头,见那背光处的男人超尘出逸缓缓向此处走来,正是皇上。她本想开口请安,却被他直接拉了起来,紧紧地握住左手放在他的右侧言道,“她做的事儿臣知道了,您放心,儿臣心中有数。” 太后唤了声,“皇帝。”正欲继续说却被帝王出声打断了,“昔年圣德懿母皇太后步步紧逼,先太后作为她的堂亲既不肯退让又没有证据,便想要逼您退让时,您不是与徽修容一样,不愿退让吗。”太后神色微顿,皇帝则抓住机会继续劝,“那时也是父皇给您解得围,儿臣相信,您能理解的。” 面前这对男女并肩而立,容颜气质瞧着是那么相似相配,太后长叹一声,“好吧,哀家可以不管,但你们做事要知道分寸。皇后对贤妃有旧情,本就是纵容的,王家与童家之间未必没有交情,既与童家翻脸,便不能坏了与王家的结盟。皇帝,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他笑着施礼,“那儿臣就先带着徽修容离去了,改日儿臣再让她向您请安。” 二人走之后太后的面容上才有些忧心忡忡之象,在她身侧的吴嬷嬷瞧她如此,劝慰道,“皇上如今也算羽翼丰满,朝廷上虽不是所有人都以他马首是瞻,但也有半数,太后年纪到了也是应该享清福了,何必操心这么多呢。” 太后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感叹道,“哀家只是怕,皇帝会走向他祖父的老路啊。这孩子年少时他父亲就总说,他一点儿都不像自己,反而更像他的父亲,也就是祖帝。相比于先帝,祖帝行事更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朝野上下虽然敬服却也惧怕,先帝登位前朝臣中之所以有这么多人蠢蠢欲动,就是不满祖帝的严苛。哀家是不想,皇帝也如此啊。” “女人如水,纵然皇后这些年怎么劝也没能动摇皇上的心思,但奴婢看,徽修容未必不行。”吴嬷嬷并不认为太后的担忧会成真,“看她方才撇清关系那神色,老奴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就知晓她不是个简单的人。” 太后嗤笑一声,“若非哀家早早查到了,只怕今日真的要相信她了。这种女孩儿心机重,好在她没什么家室底蕴,否则哀家还真怕她待在皇帝身边,会对皇帝不利。” 另一侧,帝王拉着安拂夏直接上了御驾,坐在车中一直看着她的容颜,满脸都是兴味儿。安拂夏被他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略尴尬地道,“陛下,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帝王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言道,“爱妃还真是手段狠绝,居然能把人假死送出宫,一把火让她烧了童氏。若非朕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有这样一个妻子,日后还真是不敢惹了。” “陛下,不怪臣妾毒辣吗。” “怎么,方才对着母后不肯承认,如今对着朕,却不藏私了?” 安拂夏将脸埋进帝王的怀中,收敛了笑容,沉声道,“童夫人将毒药密送入宫中,暗中差遣乞巧偷换了香囊,又使人在宴会上踢翻了书桌,那项链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臣妾的孩子,就这样被害了,臣妾只是想,给他讨个公道罢了。” “是皇后不愿意你这般做,你才擅自动手的吧。” 安拂夏默而不语,算是承认了帝王这番话,他接着说道,“你也别怪皇后,她与贤妃之间是生死之交,不管是谁都不能轻而易举地杀了贤妃,哪怕是朕,也不行。” 身为君主却会如此忍耐让着皇后?!看见安拂夏那目光中的疑惑,帝王笑了,“你可别这么看着朕。王家如今是朝野中朕的左膀右臂,朕与皇后又算青梅竹马,昔年在王府时她可帮了朕不少事,朕忍耐忍耐又能如何。说起来,朕还有件事儿,要交代你。” 他说后头这句话时,神情难免郑重了,安拂夏从他怀中坐起,道,“陛下说吧,只要臣妾做得到,臣妾必当尽力。” “距离皇后的生产期只剩一个月了,朕想,让你在这一个月一直住在平阳宫,帮朕盯着,不要让皇后出事。” “陛下是怀疑,童氏不会死心,还会再动手脚?” 帝王点头,“虽然你对童夫人下手了,但是童家谋反之心早就十分坚定,他们的筹谋也并非一日之功。不论童夫人是生是死,童家都不会放弃与祁阳长公主的合谋,而如果皇后在这段时间里生下了孩子,且是男孩儿的话,那便是嫡子,即便祁阳长公主谋权成功杀了朕。” 话说到此处安拂夏不免有些紧张担忧,直接握住了圣上的手,他轻拍两下以示安抚,再道,“祁阳也只能辅佐幼帝,而不能真的坐上皇位,所以她们绝不会容忍皇后产子。” “臣妾明白了,臣妾会好好地看着平阳宫的。” 话音落,御驾忽而停了下来,安拂夏略疑惑地道,“这还不到吧。”永慈宫在后宫最深处,无论距离平阳宫西阁、太极殿还是紫宸殿都有些距离,无论陛下要往何处去,自她与陛下坐着御驾出来到现在,也不过三刻钟,怎么都不可能到这几个殿宇的。 “到了。” 安拂夏略疑惑地看向圣上,他直接带着安拂夏下了马车,一抬眼,安拂夏瞧见那殿宇上的旧牌匾,虽是金丝楠木但历经岁月风霜,都已有了不少灰尘,只隐约看得出‘月明楼’这三个字。 “这是朕少时所居之地。”圣上看着那牌匾有些许怀念,笑着道,“今日你被母后吓到了,朕在前朝也有不少烦心事儿,正好凑在一起解解闷,走,咱们进去看看。”一落话儿他便拉着安拂夏进了月明楼。 这地方与后宫其余殿宇都不同,长长的莲池里飘满了各色莲花,其上是白玉连桥,一直通到那两层阁楼殿门前。周边的花草并不多,却飘着一股浓郁的清香,安拂夏定睛瞧去,原是那白玉桥的左右扶手上俱是燃着香味儿,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清新淡雅中还带着股果甜,闻起来令人神清气爽,疲惫顿时散开了。 圣上拉着她往前去,她这才发现,这两层阁楼上的纹刻竟是连绵的山海,而那殿门的门饰为两轮鎏金碎月,很是特别,推开这扇厚重的蓝金大门,里面除却寻常的桌椅床榻外,还有两个箱子,而那殿中的摆饰很普通,比寻常人家不过多了些金丝银绣,却比外头的宫阁内殿差了一大截儿。 安拂夏回头瞧圣上,圣上则示意她打开箱子,她打开了左侧的箱子,当瞧见里头的物什时眉眼便笑开了,“琥珀双陆棋盘、金叶筹、九环锁、梨花木球、玄铁长弓,陛下,这都是您年少时玩的吧。”她往里扒拉了下,见着那底下竟还有赌博所用的白玉骰子、轻银牌九、玉制麻将和叶子戏,顿时惊呼,“天呐,陛下竟然还爱玩这些民间赌场爱玩的玩意儿哎。” 圣上笑着走到她身侧,直接将牌九拿出来,言道,“要不要玩?!” “好啊。”安拂夏与圣上挑了张桌椅,允公公就站在那桌子旁做发牌的,她搓了搓手,言道,“陛下,赌博总得有点儿筹码吧,臣妾看前些时候进贡的月影冰绸就不错,若是臣妾赢了,能不能赏臣妾?” “你倒是会挑,东南那儿可就进贡了这么一匹。”圣上挑眉道,“但朕从不是吝啬的人,若是你赢了,这冰绸归你,但若是朕赢了,徽修容得做朕一日的贴身侍女,从早伺候到晚,如何?!” 安拂夏张大了嘴,“陛下,您也太不要脸了,这俩要求能是一个价值的吗。”让宫妃做贴身侍女,被人发现还不得被笑死,绝对不行。 允公公眉眼一挑,观摩陛下的神色,见他丝毫不生气,反而说道,“朕是帝王一言九鼎,说什么便是什么,怎么样,赌不赌?!” 看来这徽修容,还真是得圣心。 “赌!”安拂夏十分相信自己的能力,“来吧允公公,发牌。” ‘啪!’沉重的金属落地声儿,那茶盏顿时摔成碎片,贤妃望着来报信的红玫,言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后出声儿安抚道,“贤妃,你别吓着红玫了,快坐回去,听红玫好好说。”玖荷也赶紧走上前在自家娘娘耳畔唤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环视一圈儿,见其余的妃嫔都坐在位子上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心中的惊怒坐回去,再朝红玫言道,“你说。” 红玫直接跪伏下来,道,“回禀皇后娘娘、各位娘娘,童夫人于今日清晨离世,侍女们进去想要将人唤醒的时候,只见到了她的尸身。眼下京兆尹府,已经把尸身拉回衙署之中,等着验身了。” “胡说!”贤妃怒斥时眼中已带上了泪水,那身子都有些许颤抖,“本宫昨日午时刚同太后请了谕旨出宫与母亲相见,黄昏才回宫,回宫时母亲的身子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不过一夜,便死了呢。一定是有人谋害....”她转过身来跪下,对着正坐在凤椅上的圣上道,“陛下,请容许臣妾出宫,臣妾想去看看母亲,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圣上点头,“准奏,朕允你在家中住上五日,五日后不论是否查清此事,都必须回宫。” “臣妾遵旨。” 贤妃离去后,皇帝也让周围人散了,只是经过安拂夏的时候,笑着看了她一眼。安拂夏想起昨日她与帝王在月明楼赌了两三个时辰,竟然全盘皆输,被迫应允做他贴身侍女三日之事,不禁面颊微红。她朝皇后微微福身便跟上了帝王。皇后跟着她们缓步走到门口,只瞧见其余人都乘上了自己的车架,唯有徽修容,是上了陛下的御驾后离去的。 “娘娘,徽修容来的时候便是坐的御驾,据说昨夜陛下也是歇在了西阁中。”玉笛站在皇后身侧,叹道,“看来这位修容娘娘从流产中缓过气儿后,已完全笼络住圣心了。” 皇后看着御驾离去,只觉自己心境复杂,既觉得那时拉拢徽修容是正确的,自己没看错人,可看见自己的夫君被人笼络,又实在不开心。更重要的是,因为贤妃的事儿,现在她摸不透徽修容的态度。 但有件事儿她是可以确定的,皇后叹道,“本宫没看错她。”她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喜欢一个妃嫔,即便是原先宠顾昭仪和贤妃的时候,也没让她们坐过御驾,更没在白日与她们如此荒唐过。 只希望徽修容能如她所愿,做她的盟友,而不是敌人吧。 第52章 第 52 章 “娘娘。” 顾昭仪从元月奉上的盘中选中那玉桂糕放入口中,不过抿了一口便觉得酸涩无比,当即就将其放回去了,言道,“尚食局怎么总是选些能酸到老掉牙的食物来,本宫想吃辣的,你去让他们做些辣的小食送来吧。” “娘娘忘了,这是夫人的决定。”元月跪坐于那登榻的阶梯上,低声道,“娘娘有孕的消息传回家里不久,夫人便差人送了信来,说这次务必要一举得男,才能与如今风头正盛的皇后分一杯羹。奴婢想着酸儿辣女,咱们在外多拿些酸涩之物进宫里来,也好叫人知道娘娘腹中怀得是个儿子,多重视一些。” “这都是什么愚蠢的想法。”顾昭仪手上略带了点力,直接将那呈着糕点的盘,不屑道,“以顾家的家势,无论本宫怀得是个儿子还是女儿,陛下都会重视。否则若有一日王家与童家都反了,这大禹江山还稳得住吗。” 元月立即慌了起来,“娘娘,这话儿可不是能胡乱说的。”她见着一旁的侍女很快将掉落的糕点尽数收拾好,便将人都打发了出去,再朝外吩咐,“去,问尚食局要些辣的小食来,娘娘要吃。” “诺。”门外那些婢女应下时元月立马关上了门,自己则坐回原地,劝道,“其实奴婢觉得夫人的做法虽然蠢了些,但也未必没有道理。陛下这阵子那么宠爱徽修容,若是娘娘您只剩下个女儿,谁又能保证来日呢。” 许是元月提到了徽修容三个字,顾昭仪面上儿立即便有了不满和些许怒意,“这个狐狸精,自从流产之后就日日勾引皇上,怕不是还痴心妄想,想再要一个孩子。上回本宫因为她,竟然被圣上发落成那个样子,若不是太后回来了,这禁足还指不定要到什么时候。” 说着她也将声音压低下来,道,“你找的那个人,可靠吗。” “可靠。”元月自信满满,“那丫头心高气傲,总觉着自己也可以做主子,奴婢稍微一挑拨她便答应了。只是她说,徽修容身边那三个贴身婢女看得紧,她得找找机会,希望娘娘您不要那么着急。” “本宫不着急。”顾昭仪躺回去笑着道,“徽修容因着流产上了身子,钱司药说她再怀孩子会很困难,眼下不过年轻漂亮而得到陛下的青眼。”说着她摸了摸自己愈发凸显的肚子,道,“而本宫即便生下的只是个女儿,在这宫里也算是有个依靠。” 她撇眼见元月还打算说些什么,再道,“咱们顾家本就已经位极人臣,若是对权力再过于渴望,难保不会出现贤妃家中这样的悲剧。元月,下月初可给家中去信时,本宫会提醒家里略略收敛,你记得要将信亲自交到母亲手里。” 元月思及这几日宫内对童氏的传闻,讶异道,“娘娘的意思是,童家之所以会遭难,是因为,陛下猜忌?!” “本宫也只是揣测。”顾昭仪道,“否则怎么会这么凑巧,徽修容的孩子流产刚过一月,童家就遭了难,想来想去,只能是陛下查到了什么,着人动手罢了。对了,你寻些人给点儿银子打点打点,让外头的人将童氏的事儿一一说给本宫听,这样若是来日我家被圣上猜忌,也好有个准备。” “奴婢这就去。” 望着元月离去的背影,顾昭仪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香囊,那是她入宫前的青梅竹马送予她的,上面的腾云鸳鸯是二人共同的纹绣。她细细摩挲着,眼中不自觉泛出些泪水,道,“彧哥哥,若有下辈子,阿顾一定要嫁于你,绝不再进宫。” 彼时,贤妃已经在童府门前落轿,一抬眼便瞧见自家的三妹妹,赶忙下车将正在施礼的她扶起来,“多日不见,几位妹妹都瘦了不少,尤其是你三妹妹,怎么脸色这样不好呢。” 童府共有五个儿女,大哥哥童山徽,如今是从四品的卫尉少卿,二女儿便是她,三妹妹名唤童如芸,她们三人都是母亲的亲生儿女,而其余的姐妹都是父亲的妾室所生。四妹妹名唤童如心。五妹妹名唤童如霜。 父亲和大哥哥还在上朝,母亲又刚去世,大家身上都着了孝衣,女眷往日里青春貌美的容颜一下子便如盖上了层乌云一般,人人都透着悲切。贤妃用眼儿瞧了圈儿,却发现其中少了一个人,当下便蹙眉,“五妹妹呢。” 被她牵着手站在最前方的童如芸一怔,很快儿又将自己的神色调整得一般无二,她言道,“二姐姐,咱们进去再说吧。”皇家车队浩浩荡荡地堵在门口,这儿早就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们,贤妃瞧着童如芸的神色,便知有些不能见人的,便回头嘱咐玖荷,“本宫要在家中住上五日,你将车架放入后院儿之中,待我们回宫的时候再起出来,这日时日都莫要拿出来引人注目了。” “诺。”玖荷去办了,童如芸则拉着贤妃进了内里。 童府是三进两起的院落,虽然不大却从建材到装饰都价值不菲,每一处都是价比百银。贤妃与童如芸走在一处时,不错眼儿地瞧着这府中的所有景色,心里不免怀念,思及母亲的去世,又有些伤感。离主殿还有些距离,贤妃便问童如芸道,“三妹妹,方才在门外你是否有什么不可说的,如今进来了都是自家人,便说吧。” 童如芸长叹,“二姐姐,你太久没回来了,都不知道五妹妹变成什么样了。”她回头瞧紧跟着她们的四妹妹,脚下瞬间走快了些许,与身后拉开了不少距离,才说道,“三月前付姨娘忽生疾病而去世,四妹妹和五妹妹悲痛欲绝,父亲又不知为何不愿办丧事。自那之后五妹妹就变了,不再像往日那般亲近与我与大哥哥,反而是处处将我们视为眼中钉,无论有何事都要同我们对着干。” 见贤妃的眉眼处变得有些寒,她再道,“父亲已经责罚了她许多次,甚至禁足,都没有什么效果。四妹妹也变得沉默寡言,老将自己关在屋中连门儿都不愿意出。若非母亲去得突然,圣上恩准你回来,只怕这些事情,你还未必知道呢。” “为何家中给信时,不与我言明这些变故?” “父亲总是说你在宫中举步维艰,不能用这些许小事打扰你,所以入宫的信件都不是我们这些姐妹写的,而是父亲独自一人手书。”感觉贤妃握着她的手略略施力,似在压抑着怒气,她轻拍两下以提醒她自己受到了太大的气力,见那手有略略松开的迹象,她再道,“但我总是盼着你回来,数日前母亲去世,父亲悲痛欲绝,本想告假不上朝的可却又去了。” 说到此处她抬起眼,贤妃对视过去见到那美眸中的泪光,听她语中似有无尽的悲伤,“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那泪欲落不落的,还在隐忍的样子让贤妃有些心疼,她抬起手抹去这泪水,安抚道,“别怕,我回来了,不论出什么事自有二姐姐为你主持公道。” 待贤妃坐在大殿的主座上时,五妹妹仍未到,这很明显便是不想见这位从宫中回来的亲姊妹。她冷冷地吩咐道,“来人,去把五妹妹请来。” 殿内的氛围顿时下到了冰点,侍女们听到吩咐忙不迭地去办了,一来二回已经回来了三波,都是说五小姐传话身子抱恙,不大爽快。 童如芸靠着椅背正色着,等着自家亲姊为自己出一口气,童如心则站了出来,道,“二姐姐此番回来是想查清母亲去世之事,既如此便先办正事儿吧,五妹妹她,这几日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有事连床都下不来。二姐姐如今已是四妃之一,身份尊贵,何必与她一般计较呢。” 贤妃却根本不想与她多说,直接站起身来刮了她眼冷刀,随后大步朝外而去,童如心心中的担忧越发深重,赶忙跟上。 主殿在后宅前院儿,童夫人、童大少爷和嫡出的童如芸都住在前院儿,童如芸如今所居的,便是贤妃入宫前所居之处。而童如心和童如霜身为庶女身份低微,只能住在与后宅下人相近的地方,便是只有两三处小花园的后院儿。 贤妃怒气冲冲地来到童如霜的寝殿大门前,刚要着人推开时童如心快跑两步来到了她身侧,言道,“二姐姐。”见自个儿这样唤贤妃的眉眼处怒气没有一点儿消失的情况,反而面色更沉,她只能跪下来,言道,“贤妃娘娘,五妹妹身子真的很不好,圣上一向怜悯待下,就算我们姐妹二人身份卑微,也请贤妃娘娘看在我母亲服侍父亲多年的份儿上,饶了五妹妹今日的大不敬。” “母亲?”贤妃冷笑,“你们的生母原先不过是府里的侍婢,嫡庶有别,你们若有母亲也只能是本宫的生母,家中父亲的嫡妻。她伺候父亲得了姨娘之位,享受荣华富贵那么多年,可比做侍女好多了,这就是她的本职,又何来情分可说。根据宫规,若有人对本宫大不敬,动辄便可杀头,如今本宫不过是要打开这扇门,瞧瞧五妹妹如今身子究竟如何不好。” 说着贤妃便蹲下身来,看着身子因她的寒声略略颤抖的童如心,言道,“你为何要阻止?!来人呐,将四妹妹拉走关起来,没有本宫的谕旨,任何人不得将她放出。” “诺。”玖荷一挥手,身后的侍从便上来一左一右地扯着童如心将她往远处拖走,童如心的脚划过花园儿上的石子,有些许血迹渗出来,脚踝和脚腕处不断传来的刺痛令她连连喊叫,可她仍不忘记大喊着求饶,希望贤妃可以放过她和她的妹妹。 但贤妃连眼儿都没有给她,只是大力推开了这扇门。 那殿中只有一个女子,她浑身只有大红色的单衣,躺在贵妃椅之上望着窗外的云起云舒,飞鸟盘桓。她的侍从站着原是要将茶水奉上的,但当那大门被大力轰开时,便慌不迭地跪了下来,而她神情却丝毫未变,缓缓将头偏移过来,看着自己这位早早便离家如今已身居九妃之一的嫡亲姐姐,笑了,“你来了。” “都下去吧。” 玖荷将人都带走,殿内只余贤妃和童如霜,就连童如芸都等在不远处的凉亭中。贤妃找了个红木椅子将其放到童如霜身旁,自己坐了下来,道,“你过得如何?” 童如霜冷冷勾唇,那笑中藏有讥讽,“二姐姐真会说笑。若论衣食,一样都不缺,可若论亲情,早便没有了。”她站起身来,瞧着不远处放在匣子里的珍珠项链,言,“你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她是被你母亲。活活药死的。” “那日我本要出门去寻闺中密友,却发觉自己忘了带与她约定的新式香囊,便转身回到屋中取。正好瞧见你的母亲将毒药喂进我母亲的嘴里,她说我母亲受了父亲宠爱这么些年,却连些许小事都不愿成全于父亲,父亲觉着她无用,所以要杀了她。” 她抬眼望着这尚算雅致的屋内,笑道,“这里的每一样摆饰,都是我小的时候母亲为我准备的,即便是长大了,也是如此。可那时我只能眼看着母亲受罪,我的侍女捂住我的嘴,将我打晕带回了屋中,等到醒来时,只瞧见母亲已经冰冷的尸体。” “父亲让付姨娘办什么事。”贤妃很平静。 可正是这种平静的态度激怒了童如霜,她左右双手猛地把住贤妃所坐的红木椅子,言道,“我母亲手中有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祖帝粮仓的钥匙。这钥匙,原是有两份,昔年祖帝在战场上曾因重病而被一介散医所救,那散医有两个妻子,祖帝将钥匙交给他们二人,就是不希望被人找到,那粮仓之中,藏的不是粮,是财富,可敌国的财富。” “你母亲,是那散医的后代。” “父亲要谋反与我母亲何干!”童如霜怒斥道,“我母亲一生谨小慎微,她所求的不过安稳度日,她从来不喜欢争权夺利,若非她屡屡放弃退让,你母亲怎会如此轻易地骑在她的头上!”她疯了一般地笑起来,“我原以为父亲对母亲这样好,是因为爱情,那件事后才发现,原是因为一把钥匙。母亲说,家中传这钥匙下来,便是不想被人知道,祖帝当时的旨意,是要这钥匙永远封存。” 贤妃忽而大力地握住她的喉咙将她抵在墙上,言,“我母亲的死,你知道几分内情,都说出来,否则不只是你,你那亲的四姐姐,也不能好好地过完下半生。” 话音落她又用力地将人狠狠丢在地上,童如霜收到猛烈的撞击,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一下子又恢复了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她又是大笑,觉着自己听到了什么可怕之事,“你以为,四姐姐会留下自己这条命吗。” 这话儿让贤妃一下回过神来,她朝外大喊,“玖荷!”见着玖荷进来,她再道,“去着人盯着四姑娘,一定不能让她自尽。” 玖荷应下快步出去之时,望着贤妃那慌乱的面容,童如霜只觉得痛快,“母亲死后,我与四姐姐悲痛万分,我们曾在父亲的书房和卧房前彻夜长跪,三天三夜,有两夜下着雨,等到力气不支昏厥之时,半个月高烧不退。一脚踏入鬼门关,醒来时,父亲慌乱的面容就如你今日一般,他不想让我们死,但并不是多念几分的儿女之情,而是害怕童府去了太多的人,引起他人疑心,毒害妾室这样的内宅秘辛传出去,他的官位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母亲,究竟是如何死的!你若是不说,便是你死了,我也要将你母亲从宗祠中除名,让她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孤魂野鬼,你在天上看着只会忧心,即便是去了,你的魂魄也会不得安宁!” 童如霜绝望地哭笑,“二姐姐,我们几个姐妹也曾有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时候你母亲不像现在这样面目可憎,那么爱慕权力,父亲也不似今日这般,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谋反后的所谓高官厚禄,而拼尽全力。我们在家里一起爬树、一起捉鱼、一起荡秋千,一起出门,若有人瞧不起我们,即便是在人头攒动的长街上,你和三姐姐,还会替我们说话。” 说着说着她只觉喉咙一阵干热,下一瞬身体的气力便瞬间被抽离,嘴角处有滚烫的血液流出。贤妃迅疾地跑过来扶住她要下落的身躯,却在她无力直接跪坐在地时与她一同跪坐下来,哭着道,“你别死。五妹妹,我们是姐妹,我母亲杀了你母亲这件事,我真的毫不知情。” 贤妃拿出自己怀中的手帕想要将她嘴角的鲜血全部擦拭,可越擦越多,她慌乱起来时玖荷推门而入,见着这情形大惊,赶忙将门关上,她快步过来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出来,言,“五小姐,这是娘娘从宫中带回来的九转丸,是闽奉御交给我们的,她说这药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保人能多活几日,你快吃下去。娘娘这次回来也带了医女,奴婢这便去把人请来。” “不必了。我服下的是砒霜,它被我慢性地加到食物之中,我一直用药物压制着,等二姐姐回来。如今被大剂量诱发,无论是谁来,都已经是药石无医了。”童如霜虚弱地转过头,望着贤妃悲痛的面容,开怀地笑了,“我的二姐姐,还如我记忆中一样,虽然跋扈、高傲,但是谁都没有你重情义。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家中之后,一切都变了。” 说着童如霜又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贤妃此刻不停地呢喃着说些什么,她想要说出些许完整的话语,可她做不到,只能将童如霜抱进怀中,手一寸寸地收紧,似乎想要将她眼前所有的生机,都握在怀中那般。 “二姐姐,对不起。”童如霜气若游丝地道,“我真的不知道杀了你母亲的人是谁,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虽然派人盯着你母亲,可我的人,也没有瞧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只知道,你母亲卧房中失火那日,有个婢女从侧门离去了。” 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童如霜望着远处,忽而笑了,“母亲,你来接我了。” 怀中人的脑袋无力偏下的那刻,贤妃忍不住心中的痛楚,大喊一声,“啊!”此时门外一声‘啪!’的重响,玖荷望过去,见是童如芸她手中还保持着原先那东西的样子,面色却十分苍白,然后直直地朝后倒去。 “三小姐!” 待童如芸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贤妃,她的双眼还红肿着,见着童如芸醒了,她亲自将她扶起,原是打算将一侧的枕头靠在床头给她靠着,可她却直接抱着贤妃的左手,如一个受伤的小鹿般嘤嘤哭泣,“二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只是想让五妹妹和四妹妹可以恢复成从前在院儿里与我争执的样子,我只是想看到她们充满活力的样子,我不想见着她们与父母亲反目,日日沉溺在悲伤中的样子。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们为什么会死二姐姐?!” “不是你的错。”贤妃轻抚着妹妹柔顺的黑发,柔声道,“是父亲,父亲被权力迷失了心智,才造就了家中如今的残局。我已经让人安葬了四妹妹和五妹妹,三妹妹,你听我说。” 贤妃将童如芸上半身抬起来,极是肃穆地望着她的双眼,童如芸瞬间安静下来,贤妃道,“父亲和母亲已经不是我们先前所认识的那个样子了,你日后面对他们,一定要非常小心。我会在家中陪你五日,五日后我会将一个侍女留在你这儿,她跟着我回来,就藏在我的队伍之中,名唤柳木。她现在在外头替我打探消息,过几日便会回来,回来时我会引见于你。你若在家里瞧见什么令你不安的大事,便告诉她,让她去联络与我,好吗。” 许是贤妃的神色太过郑重,加之今日忽造巨大变故,童如芸变得十分紧张,她颤着身子抓住贤妃的手,道,“姐姐,你在家中的这段时间,我能不能跟着你睡。还有,你能不能教教我,如何面对父母亲。” “像你以前那样就好。”贤妃尽力压制自己的神情,让其变得柔缓,言道,“虽然你并不是家中最小的,但是四妹妹和五妹妹都比你更早熟,这些年来,她们名义上把你当做姐姐,实际上却似待妹妹一般待你,这才让你过了这么久的幸福生活。”以至于家中已经剧变成如今的模样,自家这三妹妹,竟还一无所知。 最后这句话贤妃咽了回去,只道,“这五日姐姐会同你一起住,好了,姐姐要去看看母亲当日被烧毁的卧房,你先好好睡觉,姐姐会让玖荷守在这里,马上就回来啊。” 见童如芸点头,贤妃便站起身朝外走去。 第53章 第 53 章 去卧房的路上,贤妃一直想着三妹妹沉睡时,玖荷给自己回报的话儿。 ——“娘娘,四小姐在自己房中自尽了,奴婢一推开时就发现了。方才奴婢已经让人里外将府中都围住了,也警告了府中的所有侍从婢女,眼下没人敢将四小姐和五小姐去世的消息散播出去。” 说到这儿她一顿,“可老爷和大少爷那儿,定是瞒不住的。”即便是眼下没有是从敢出去报信,但等他们一回府,便会知晓一切。 “瞒不住就瞒不住吧。”贤妃用干净的手帕给三妹妹擦了擦额头,言道,“母亲能做出毒杀付姨娘这种事,恐怕在她眼中,四妹妹和五妹妹的命也不算什么了。” 她回想起那些年在家中,除了早年母亲未真正掌握大权时,与付姨娘还算和睦之外,实则泰半的时间,都是因为她和三妹妹,与四妹妹和五妹妹间姐妹情深相互扶持,才导致母亲对付姨娘尚算和善。付姨娘手中有钥匙这件事本来瞒得极好,就算是母亲知道了,只要不告诉父亲,这一连串的惨剧本来不会发生。虽然她不想从坏处里想自己的母亲,可这一切都摆在眼前,她实在是很难不这么认为。 还有大哥哥,若说父亲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也就罢了,毕竟自己与父亲相处那么多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可是大哥哥呢,在她眼中大哥哥一直是风光霁月,很明晓事理的人,可方才五妹妹在她怀中说,自从自己离开之后,这家中就变了模样。大哥哥尚未在外有宅邸或者建府,他日日在家中,对这些难道也看不见吗。 唯有一个可能,便是他坐视不理,任由事态发展,可这实在是太不像自己认识的大哥哥了。这般想着,贤妃不免又想起如今还在柴房之中被自己毒哑的青璃,当日她提到了大哥哥,亦不知母亲派人寻上她时,究竟是如何说的,事成之后便可成为大哥哥嫡妻这样的好处给过去,大哥哥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想到此处时,贤妃忽然想起件事,“本宫回来之前,不是让你通知父亲和大哥哥告假吗,为何他们还是去上了朝?!” 玖荷轻叹,言道,“娘娘,其实不止如此,老爷和大少爷还派人与奴婢回话,说这段日子陛下给他们均派了不少任务,只怕是这五日都要住在衙署,不会回来了。” 这是躲着她呢。 贤妃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她自己、父亲和大哥哥,还是在笑这可笑的亲情,言道,“你去派人将家中的变故告诉父亲和大哥哥,记住不要为人所知。” —— 当站在你那一片尚未被整修的废墟时,贤妃才感受到这场火究竟有多大。房屋顶梁全数坍塌,脚下的都是烧焦的碎片,一点儿曾经的样子都见不到。踏进去,偶尔只能见到那黑灰的木柴上有些许刻痕,那刻痕从上往下,令贤妃想起年少时,母亲曾经用这柱子,给她们丈量身高,那时四妹妹和五妹妹也在。 欢声笑语犹在耳畔,可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贤妃转了三四圈儿,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只能叹息着离开。当夜幕将空笼罩的时候,玖荷来禀报道,“娘娘,去派信的小厮回来说,大少爷和老爷听到这件事时,大少爷脸上还有些许悲痛,但老爷不过怔了一下,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今日事忙,还是回不来。” 贤妃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看来事情朝着她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她问玖荷,“三妹妹呢。” “三小姐正在梳洗,奴婢派人在那儿陪着呢,娘娘放心。” 贤妃站起身来,言道,“那你陪本宫去一个地方吧。”她带着玖荷左拐右拐地避过家中的守卫,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外,见着四下无人,便推门进去了。一进屋她便直奔屋中书柜最底下,用右手去摸索那柜上的纹绣,半盏茶的功夫她就摸到了熟悉之处,往后一按。 一阵金属摩挲的声音响起,那书柜的间隔竟然主动收缩,随后一个长格弹射而出,贤妃伸手往那地方摸去,果然找到了那数十封书信,她一把将其抓到手中后放入衣袖胸口处,在瞧见周围没有火把也无人守着后,便带着玖荷离开回到了卧房之中。 借着点亮的烛火微光,她瞧清了拿到的这些信件,泛黄的纸张上字迹都有些许褪色,但抬头和落款都很明显,这是父亲与祁阳长公主昔年的往来之信。 “娘娘,咱们拿这些做什么。”玖荷十分震惊,同时她又紧张起来,担忧有人忽然间推门,便拿着椅子将门抵住,凑过去低声道,“您是怎么知道老爷把信件收藏在那个地方的。”玖荷入宫之前也是府中的使役,只是她一直是在外围做洒扫工作,娘娘入王府时她被捎带上,后来机缘巧合得了娘娘的青眼才被看上,所以对于内里院子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贤妃翻看着这些信件,前番大抵是说一些朝政之事,长公主让父亲如何推动亦或是他们如何从中做手脚,后面则大抵是将父亲变卖些家财以供军粮,亦或是将京中的布防图陆续透漏给长公主等。大大小小算起来数十件,每一件若是交到陛下手中,都是足以诛尽九族的大罪。 “年少时我总喜欢玩躲藏和寻宝游戏,最爱的便是父亲的书房,只是父亲不知道,因为他不让我进,所以我总是选他不在家的时候与五妹妹她们偷偷玩,然后在打点府中的奴仆,让他们不要告诉父亲和母亲。”说到这儿贤妃流露出些许悲伤,“不过母亲应该是知道这件事儿的,所以本宫方才去时,其实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寻到这些信件。” 话音落她将这些信件再度揣入怀中,道,“先歇息吧,待到明日清晨,你去街上打听,帮本宫寻一个人。” 她记得大哥哥虽然没有娶亲,但是早年间喜欢上了一个平民人家的女孩儿,还与恳求过父亲,希望父亲可以上人家家门提亲,只是父亲拒绝了。依照大哥哥的脾性,未必肯死心,或许他会与程岳阳一样,将这位女子私藏于外做外室。倘若这么多年来,这位女子家中人都未将她嫁人的话,她的这个想法就可以被证实了。 大哥哥是否参与了父亲的计划,她不知道,若大哥哥有心瞒她,那么离开了这么久,她也很难寻到蛛丝马迹。可是一直跟在大哥哥身边的人却不同,若能从这位女子的口中探听到些许消息,她就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娘娘,奴婢去问过了,左邻右舍都说淮家这些年来都没有喜事办,也说好久没见过淮家那位独女了。” “大哥哥经常出入的街巷,你可有探问明白。” “探明白了。”玖荷十分肯定地回了贤妃的话儿,“大少爷经常往东街的荣华北巷去,那儿家家都没有门牌,左邻右舍倒是探问不出什么,不过时常推着豆腐车出来卖豆腐的杨阿姨说,那里白日间来往的车架都是非富即贵的,她见过咱们描述的女子经常从门前放着紫玫瑰花儿的地方出来。” “走吧。” 贤妃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这样偏僻的小巷了,即便只是用家中的车架穿过前面的巷坊门前,都能闻到十里长街传来的菜味酒香,还有烧火的煤烟气,夹在一起从车帘中飘进来,忍不住令人皱起眉头。 那巷子太小车架进不去,她便只能带着玖荷步行,她们是借着夜色出来的,一下车便见到前头有个喝得脚步都十分虚浮的公子迎面而来,他长相很平凡,周身泛着浓郁的酒味儿还有女子的脂粉香。玖荷在她耳畔中低声道,“娘娘,前面不远处是千媚楼,长安夜不闭市,尤其是青楼这种地方,这人大抵是刚从里面出来的。” 话音刚落,那公子见着眼前有带着惟帽的美人,竟然直愣愣地跑过来,神情中还带着谄媚和渴望,贤妃往后小退两步,玖荷则挡在她身前,右手成刃狠狠地从他的脖颈处打下去,那人当即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们把他拖到旁边的暗巷去,随便找个角落放,回来时多绕几条路,不要让人瞧见了。”贤妃一声令下,三两个暗卫纷纷从左右屋舍的砖瓦上下来,将人带走。 玖荷则带着贤妃往前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距离还有数十步时,远远地便瞧见那放在门前的紫玫瑰花,眼下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那花随风微摆摇曳多姿,花瓣上还挂着露珠,欲落不落的样子很惹人怜。 “不久前刚浇过水,叩门吧。” 玖荷应了贤妃的话儿上前猛叩,里面里的人却似没听到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贤妃面色微沉,道,“今日必须见到人,若是她们不开就一直叩,直到里边儿的人打开门为止。” 她们约莫叩了三到四次,就连邻居都听到了声响屋内亮起了灯光,这门内却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眼见邻居们纷纷开门瞧事儿,玖荷眉头深锁转而低声问贤妃,“娘娘,要不咱们先回吧。”来时避人原是避得好好的,可若是再叩下去,这街巷住的所有人都要见到她们来过了。 即便是两人都带着惟帽遮住了脸和上半身,可也太冒险了。 “不,接着叩。”贤妃却很坚决,“本宫能出宫的机会仅有这一次,绝不能就这样放弃。”今日贤妃一直在想,虽她身在皇宫大内,对外面的事儿本就鞭长莫及,可若是她早早将人放在家中盯着,警戒心高一些,或许就能早点儿发现家中的不对劲,今日的惨剧,可能就不会发生。 所以该做的,她今日必须做。 第五次时周围的邻居被纷纷吵醒,有人不干了聚过来,问她们为何在这漏夜深重的时候叩门,贤妃未出声,她身旁的玖荷柔声答道,“抱歉了各位邻里,扰了大家的安眠。我们小姐是这家乡下的远亲,前些时日家中遭了水灾,好容易逃出来借着身上的首饰换了银钱,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到长安,就是来寻亲的。” 说着玖荷又作出一副软弱伤感的模样,“谁曾想到了这堂亲表姐所居之处,她们却始终不开门。若是今日不能入府,我们岂不是要露宿街头,各位邻里,你们帮忙评评理吧。” 姑娘嘤嘤哭泣的声儿总能激起人心中的怜悯和同情,加之玖荷说着说着蹲下来将自己环抱住,似一个受伤的小兽般,更是让人看不下去。 “这家住的是谁啊,这大半夜的,人家姑娘都敲了这么多回了,里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是个年轻的姑娘,她还有个丈夫,总是白里日来夜里就走,很少留宿的。” “不会是出去了,没有人吧。” “不会的,这家的姑娘很少出门,且每次出去都必有她丈夫陪着,这俩日老婆子出摊看得真真儿的,她丈夫根本没回来,这大门也没有打开的迹象,这人应该是没有出来。” “那咱们都帮着叩门喊喊吧,总不能让这姑娘一直跟这儿等着,叫什么事儿。” 有一人这样说了,其他人也跟着纷纷点头,这下门是没叩,但是外边儿的呼喊声儿如声浪般起伏,就连周围不住在这儿只是经过的人都凑了过来,那门里的人撑不住了,就这样打开了门。 里头只伸出了一只手,贤妃与玖荷便走了进去,周围的人见此情形,也纷纷散去了。而入到里头的贤妃只往前走了两步,背后就忽然传来一股寒意,她瞬间侧身避过飞来的手刀,一个右旋步找到出手的那位老嬷嬷,同样狠辣的手刀劈下,那人顿时晕厥倒在了地上。 沉重的落地声吓到了不远处的女子,她仅穿着民间寻常妇人的服饰,却掩盖不了气质独特的光芒,她生得并不如何美艳绝伦,但那小鹿眼中却时时刻刻流露着令人心生怜惜的羸弱,望得久了即便是贤妃心中也有不忍,她面色略显苍白,可那唇却是极红润的,行步移走间也未见半分踌躇停顿,想来身子并无毛病。 可这样子就像,病西施。 这是贤妃见到她第一眼的想法。贤妃缓缓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淮悠悠,见过二位。”她瞧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嬷嬷,面儿上仍是平静的,甚至勾唇笑了,“不知二位来寒舍,有何事?” “咱们还是进去谈吧。” “这房子小不如你们富贵人家的屋子,有正经的内殿,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些许放物品的地方,实在不是能见人的。”她坐到离门尚有数百米的石桌前,道,“若要谈,便在这里谈吧。” 她都坐下了贤妃也不跟她争,坐在对面时给玖荷使了个眼色,玖荷便到外面守着去了,而她接着道,“小姐有何见教?” “我只是想问,你的夫君近些日都在做些什么。” 淮悠悠神情微怔,言道,“我与我夫君甚少见面,他在做什么我这深居内宅的妇道人家又如何清楚。不过我倒是知道他家是长安的富贵门户,唤作童,若是姑娘有疑问,不若去童府门前问吧。” “是吗。”见她神色坚决,贤妃冷笑,“既如此,我只能上禀陛下,让他将你绑入宫中的司正司,希望严刑拷打、饱受折磨时,还能保持如今的这番镇定。” 淮悠悠将手中的水杯重重放在石桌上,言道,“你到底是谁?!” 贤妃悠哉地抿了口那茶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保住如今的生活。”见她面色略有挣扎,她又道,“或者,我可以去查查你的父母如今在何处,他们已经年老,想必宫中的生活更适合他们养老,你觉得如何。” “够了!”淮悠悠深吸口气,道,“姑娘随我来吧。” 第54章 第 54 章 淮悠悠带着她们进了内里,贤妃环视一圈儿,这内里确实如她所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能放衣物的红木柜子,除却素日里用来放洗脸盆子的衣挂,挂在墙上的茅草帽和麻衣雨披,什么都没有。 贤妃很难想象自己大哥居然让心爱的女人住这样的地方,她不仅问道,“你的夫君,没有给你寻觅更好的去处吗。” 淮悠悠原本在柜子里寻找东西的动作微顿,很快却又恢复了找寻的姿态,言道,“他只告诉我,若是有人来,便给她看这些东西。”从柜中出来将俯身挺直时,淮悠悠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匣子,那匣子是陈旧的样式,纹绣已经有些褪色,大红的边刻描绘都已不十分清晰。 贤妃一见到这匣子面色就微沉,她放慢了脚步轻轻地从淮悠悠手中接过,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放着数封书信,还有一个早已断裂的双梅鸳鸯蝶翼流苏钗。贤妃没有打开那些信件,却将那钗子断裂的部分拿了出来,细细摩挲,半晌后方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既已入局一切便是不可挽回,但他最终的信念与当初并无二致,只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情并非他能够阻止,还希望姑娘能够体谅。”说到此处,淮悠悠的声儿沉下来,言道,“他还说,相信姑娘,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事败垂成身陷险境,姑娘定能想办法救他于水火之中。” 贤妃转过身,泪一滴滴从眼中落下,她努力地压制自己嗓音中的不妥,言,“他既对我如此有信心,又为何不来见我。” “夫君为何不愿见你,悠悠也不清楚。”淮悠悠摇头道,“不过悠悠觉得,眼下不见面也是一种保护。” 不见面也是一种保护。是啊,自己出来带了这么多人,难保这些人里面没有陛下的眼线,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与父亲或者哥哥见面长谈,即便有各种理由可以解释搪塞,但以他多疑的性格,难保不起疑心。 贤妃将这句话牢牢地刻在了心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在要走出门前时,她停下了脚步,回头道,“淮姑娘,希望我们有一日,可以成为真正的家人。” 淮悠悠看着马车缓缓驶离这座宅院,自己把院门关上的刹那,她想起当日夫君将这匣子交给她的眼神,还有今日来的这位女子背过身时身躯微微的颤抖,神情一顿便也开口呢喃着,“希望,会有这一天吧。” 而坐在车架中的贤妃则对着外头驾车的车夫吩咐道,“我们不进府内,停在后门,玖荷,待会儿停下车时你入内去寻三妹妹,让她马上收拾好包袱,随本宫一道儿回宫。” “可是娘娘,眼下宫门已经下钥了。” 贤妃摸了摸胸口处的一处略坚硬的地方,沉声道,“本宫有能入宫的法子,你按本宫说的做。父亲和哥哥虽然不回府内,但我总觉得在家中多住一日,就多一分的危险。”女儿去世父亲都不回来,甚至是一种放任的态度,这太不像贤妃记忆中的父亲了。 他既已经变得如此丧心病狂,还会让她安然回宫吗。这个疑问自瞧见四妹妹和五妹妹死得那般惨时,就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加大了她的不安,所以她想着,若能尽早回宫便不要拖延。 好在今日出了大事情,童如芸一直也没睡,只等着她回来。玖荷与童如芸不过提了一嘴,她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一炷香的时间便已收拾完毕,拿着东西朝后门而去。但还未上车架,玖荷便觉得有人在暗中跟随,她赶忙走到童如芸身后,低声在她耳边道,“三小姐,有人跟着我们。” 感觉到童如芸身躯一僵,玖荷推着她接着往前走,言道,“三小姐不要害怕,他们还不敢在府中动手,这里左邻右舍住的都是朝中重臣,真出了事童家无法交代。”她抬眼一瞧,后门只剩数十米,再道,“你大胆地往前走,打开后门上车,待会儿入车时,娘娘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她们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此时贤妃已在车里等了有一阵儿,听闻二人如此说,她便吩咐车夫道,“按照本宫原来说的那条路走。” 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连凉风划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即便那群人走在屋舍飞檐上的脚步再轻,以贤妃的耳力,依然能辨别出那些人在哪些方位。童如芸害怕地躺进贤妃怀中时,她正好听到不远处金属机括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短箭的破空声,当那箭从高空斜射入车中时,马车狠狠一拐,竟直将一家府衙的后门闯开。 就在那后门被打开的刹那,那些脚步也消失无踪。 “何人擅闯北衙禁军府!”是兵卫怒斥之声,这下车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贤妃直接将车帘撩开,那兵卫一见是她当即跪拜下来,“微臣拜见贤妃娘娘!”周围戍守值班的兵卫也纷纷下拜,领头的跟周围人吩咐道,“去请将军过来。” “诺。” 没多会儿一个身穿银制锁子甲的将领跑来,他长相周正,右脸处有道极长的疤痕,鹰眸中尽是常年浸淫军营的沉稳与厚重,到了马车旁他单膝跪地下拜,“微臣王佑仁拜见贤妃娘娘。” “王将军,本宫要深夜回宫,你能否护送?” 王佑仁抬头看了眼那马车顶上的漏洞和周围的短箭,将其拔下来细细端详,道,“这不是军中的样式,倒像是前几年我们在西南遇到的盗匪。娘娘,眼下宫门已经下钥了,即便是末将派人将您送进去,只怕也进不了宫门。”他本想说童府就在附近,可转念一想,贤妃娘娘出宫省亲是大明宫里外都知道的事,倘或她要住在童府,岂会深夜闯入军营里来,还要求回宫呢。 难道,今日这件事,与童府有关。 这么一想王佑仁的神色顿时郑重了几分,道,“北衙禁军在不远处有个驿馆,常年是给一些朝拜大禹的远外来客所住,今日夜深了,微臣不若现行将娘娘护送回驿馆,再行计较吧。” “不。”贤妃十分坚定地道,“本宫出来前拿到了皇后娘娘的手谕,娘娘特旨,可以在戍时三刻前从玄武门回宫,在那儿会有人接应。王将军,本宫也不多为难你,你将本宫送到玄武门,若是那儿没有人愿意开门,那么本宫就随你回驿馆,如何。” 这话儿都说到此处了,王佑仁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应下,“微臣定当保娘娘一路无虞。” 王佑仁亲自点起了今日值守于北衙的一百名卫士,由他亲自打头阵,浩浩荡荡地往玄武门而去。此次贤妃没有再听到那穿梭于屋檐的脚步声,和短箭破空的声音,心也算半放下来,便对着一直躺在她怀中的童如芸道,“好了,不会有人再行凶了,你起来吧。” 童如芸立起身来时仍是觉着心惊胆战,“二姐,袭击咱们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为何他们见着有北衙禁军护送,就不出手了呢。” “我也不知道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其实贤妃心中有数,只是她不能当着这个单纯的妹妹面前说,轻叹道,“至于为何不当着北衙禁军的面儿出手,也不难想。你放才没听王将军说吗,那刺在我们马车上的箭矢,很像西南的盗匪所用,说明这群人与王将军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若是贸然行动,他们很可能被认出来,若是在行凶过程中,杀了禁军,那就等同于谋反,事儿大了,就不好收拾了。” “这位王将军,是何许人?” “他出身于皇后娘娘的母家,不过不是她母家的嫡系,而是堂亲。许多年前,王家还是大禹的武将世家,但因一次外征大楚其嫡系近乎全灭,好在他家长孙尚留一口气,还与长孙家结了亲,这才保住王家的些许血脉。如今的王家是长安有名的隐世贵族,这位王将军便是王氏的嫡系之一,他年少时曾随陛下的亲信四处征战,后来又接陛下旨意去西南剿匪,因剿匪有功在两年前被升为北衙禁军的统领。” 话说到此处贤妃忽然看向自己的妹妹,她的脸似有些微红,笑言道,“刚才你是不是偷偷看了人家一眼,瞧上了?” 童如芸摇头,嘴角微勾道,“也不是,只是觉着他一派正气,很是难得。”话音刚落前头忽然停了下来,突然的停顿使得车内三人慌忙用手顶在那车内的榻上撑着身体,好在这冲击只是瞬间,若是再多几回,只怕人要直接在车内被甩得四仰八叉了。 贤妃刚撩开帘子要询问,就见王将军策马而来,言道,“抱歉贤妃娘娘,前方数百米处忽然有人抬着不少尸体出来,本将只能号令停车,免得撞上。” “一共多少具?” “以微臣目测,眼下瞧见的,大约十数人吧。” 这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处理,那必定是宅院之中出了大事,还是不能为人知的那种,否则为何不等明日早晨请报京兆尹府。贤妃眉头深锁,言道,“王将军,你留几个人下来远远的看着,最好能抓一个问问情况,明早带着人去一趟京兆尹府。” 虽说家宅秘辛不能为外人道,但死了这么多的人,内情定然不简单,这种大案若是不彻查,只怕冤魂不鸣。贤妃的话儿说出口,本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她以为王将军不会违背于她,谁知他竟言道,“娘娘,恐怕微臣不能如您所愿了。” 贤妃怒火当即便上来了,“王将军,你小小一个禁军统领,竟敢违抗一品贤妃的令,若是本宫明日将这桩案上禀圣上,你这条命要是不要?!” 王佑仁当即下马单膝跪地,恳求道,“娘娘,微臣知罪,只是那抬出尸体之人身份尊贵,若是微臣将这件事儿捅出去的话,她未免不会迁怒于微臣。娘娘千金之体,自然不怕她人惦记,可是微臣上有老下有小,真的不能做这揭幕的第一人。” “抬出尸体的,是哪个府?!” “祁阳长公主府。” 第55章 第 55 章 贤妃端起手边的蜜浮酥柰花,一口口的享受着美味,撇眼见周围人都看着她不说话,无奈道,“各位姊妹有什么话儿就问吧,这样瞧着总让人心里发毛。” 她一开口封美人便接上了话头,“姐姐昨夜为何那么晚才回来,还带回来自家的姊妹,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吗。”她拿起旁边的茶杯饮下茶水润润喉,再道,“祁阳长公主今日本要入宫觐见的,却同太后娘娘报称生病了,这两件事之间,会否有什么联系。” “封姐姐这样说,倒是有些牵强了。”宋婕妤言道,“臣妾听闻,自从长公主的爱人去世后,她的身子一向就不大好,眼下虽然入夏了天儿热了起来,但阴雨连绵还是时不时的,这种阴沉的天气染点儿风寒在正常不过了。”但她瞧了眼贤妃道,“不过贤妃娘娘,妾身也很好奇,您为何漏夜回宫啊。” 顾昭仪落声时也是满满的兴味儿,“昨儿个本宫怀中的孩子在肚子里闹个不停,搞得本宫都没睡好觉,正披了件大氅推开窗要瞧瞧风景时,从窗外瞧见贤妃姐姐被数百人的禁军护送回来,好大的架势,可把本宫吓了一跳。” 贤妃将蜜浮酥柰花放下时,略略施了点儿力敲在桌儿上,顾昭仪顿时收起了玩笑的话儿,但仍是不错眼儿地瞧着贤妃。贤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回首朝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正要禀明,昨夜臣妾回宫时,在路上被人行刺,那些人将箭矢直接射入马车之中,若非臣妾和臣妾的妹妹躲闪及时,加之北衙禁军就在不远处,只怕他们就要得逞了。” 皇后面上顿时有怒火升腾,“敢在大街之上谋害嫔妃,真是大胆!” “贤妃姐姐,出手之人可抓到了?!” “没有。”贤妃看向出声询问的安拂夏,道,“不过王将军已经答应本宫了,会不遗余力地追查,若有消息,便会通知本宫。” 安拂夏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觉得对方既然敢向贤妃姐姐这样的一品妃下手,背后的势力定然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以王将军一人,不可能将其连根拔起。但若不能查清所有的真相,日后不仅姊妹们出行会担忧自己的安全,甚至是圣上也无法保障万全,不若寻个能查的人让他查清这件事,也好给皇上和众位姊妹一个交代。” “徽修容觉得,谁最合适呢?!” “大理寺卿,狄风。” 安拂夏话音落,皇后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言道,“妃嫔被刺杀是大事,不过眼下陛下因朝中事日日烦忧,既然贤妃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害,就无需动用大理寺卿去彻查了。本宫会在暗中寻人彻查,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姐妹。” 众人听了此话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封美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皇后娘娘,能刺杀后宫妃嫔这样的人对朝野必然是有巨大威胁的,即便贤妃娘娘眼下无事,也不能代表那人下次不会把手伸到后宫的其他人。这样大的事,自然无论用何种办法都要水落石出。狄风大人的破案能力莫说长安,在整个大禹都数一数二,陛下登位之前他已破获了不少耸人听闻的杀人案,和隐藏极深的贪污案。可您却不愿意让他来查这个袭击案,究竟是为什么。” “身为宫妃的第一要职,应是懂得如何为陛下分忧。”皇后冷冷地道,“近日来陛下一直不是很开心,在朝堂上也多有斥责朝臣,父亲同本宫说,这是西南那边旱灾过去后,盗匪频发的缘故。王将军曾有平复盗匪之功,自然应该将其发到西南去肃清盗匪。至于狄大人,他尚未回京,这个案子无论如何查是谁查,都落不到他头上。” 这话让安拂夏蹙眉。以她前世的记忆,正德二年夏狄大人就应该从西南回来了,正是因他带回了西南有变的消息,陛下才会将程岳阳派出去。难道因着前番多少事都变了,连这件事儿也变了?! “可即使这样也应该.....”宋婕妤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皇后出声儿打断,“好了,当事人贤妃都没有对本宫说的提出异议,你们又何苦抓着不放。这件事儿本宫会同陛下好好商议,择一个合适的人选去调查。各位姊妹眼下最重要的并非是求这件事的真相,而是不久后陛下就要举办的游船画会。” 贤妃的兴致立即就来了,“皇后娘娘,是之前说七天后就要举办,但却没了下文的游船画会吗。臣妾还以为,因为太后回宫耗时耗力,再加上灾情刚过,陛下打算省检些,不办了呢。” “没错,就是这个。”有人接话皇后的面色顿时好了不少,“陛下特旨,当日由徽修容与陛下同乘一艘船,贤妃、本宫和宋婕妤一艘船,封美人一艘船,太后娘娘尚未表示是否参与,如她不去的话,算上两位太妃一艘船,这次一共动用四艘船。瑶池内的温泉素来都需要赏赐才能去,里边儿的风景美不胜收,又有许多玩乐之物,是与陛下同乐放松的好时候,大家可要好好准备。好了,本宫乏了,都散了吧。” 宋婕妤踏出平阳宫时,见安拂夏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便出声儿道,“安妹妹,等一下。” 听到声儿的安拂夏当即停了下来,待宋婕妤来到她身侧时,二人才并肩往前走。宋婕妤见着其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凑到安拂夏耳畔道,“妹妹觉着,皇后娘娘和陛下,想要查贤妃这件事儿吗。” “谋害妃嫔是大事,陛下即便不摆在明面儿上,私下里也定会寻相信之人彻查。”安拂夏话锋一转,道,“但皇后娘娘,就不一定了。” 宋婕妤也非常认同,“狄大人虽然不在长安,但想要他人回来,只需陛下密信传到官衙告知于他或飞鸽传书,便可将人召回,可皇后娘娘直接否了这个方案。放眼整个长安,还有谁可以既得到陛下的信任,又不惧权贵。” 安拂夏长叹,“咱们在这里说也没有用,皇后娘娘独揽后宫大权,她决定的事儿咱们也没法反驳。” “这说来也怪。”宋婕妤疑惑道,“贤妃不是奉旨回去祭拜探亲吗,为何当日童大人和童大少爷都不回府,又为何会在深夜非得回宫以致于在路上被想要袭击之人抓到机会下手?!那个时辰,人人不都应该准备休息了吗。” 安拂夏轻笑,若非上回皇后娘娘为了安抚她专门到卧房之中,同她诉说她与贤妃的些许旧事,安拂夏或许猜不到。但如今想想便可猜到了,皇后娘娘如此信任袒护贤妃,除了这些许情谊,大抵还有贤妃不会害陛下的缘故,那么这些年为了阻拦家里对陛下下手,贤妃必定做了不少事。 否则陛下和皇后岂能容忍她这么多年。 这次的事儿若是彻查,必定会将童家为谋反所做的那些准备透露出来,如今时机不到,不好连根拔起,便只能按下不提。贤妃在朝拜时提到这件事,是因这件事儿闹得大,本就是瞒不住的,她需要一个强权者力压,而这个人,就是皇后。 但一日祁阳长公主没有被陛下处置,这些事情便不能宣之于口。 “不说这些糟心的了。”安拂夏将话儿岔开,言道,“游船画会要到了,宋姐姐预备些什么东西,要在游船画会上展示?” 宋婕妤轻叹,“游船画会虽说是大禹皇室的惯例,但每次举办都要耗费上千两,偌大的船只上不仅有皇亲贵胄,还有些陛下信任的朝臣和官眷,兴师动众的。皇后娘娘说的又急,若是多给些时日,或许我还能跳个舞或是唱个曲儿,可如今即便想唱,也根本没有练习的时间,只怕是不成了。” 游船画会是祖帝时就有的,年年都在瑶池举办,除却赏景、游乐、看戏、逗鸟喂鱼这些打趣之事外,最重要的是大禹建国时在瑶池中央建了观音佛塔,足高数百丈,若遇旱灾或是水灾,帝后便会齐齐登船向上天祈福祝祷,以求灾祸快些过去或是来年风调雨顺。 “游船画会原应该是中秋节前后举办的,借着团圆的福气祝祷才最能得气运,可今年陛下却要提前这么早,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安拂夏道,“但大禹历代宫妃都有因在游船画会上献艺而得到帝王欢心获得无上荣宠的,自流产到现在姐姐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妹妹看,这次正是好时机。” 宋婕妤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言道,“妹妹如今颇得盛宠,对姐姐来说已是最好的消息了。”说着她念及自己的身子又叹道,“自田奉御被发落后,我便怀疑她原先对我身子的诊治有无,去寻了姚奉御,可是姚奉御也说,我那次流产因所服之毒毒性猛烈,伤及根本,想要太快的恢复根本就不可能。这一个多月来我也有在调理,可这月事还是时有时无,肚子这儿也偶尔会出现胀痛,真是不知怎么办了。” 安拂夏柔声安慰道,“姐姐不必忧心。其实我的身子也不大好,陛下日日送药膳来之后,这寒津津的感觉虽少了,但夜晚睡觉也总会半夜惊醒,难以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但我相信,咱们只要好好调理,都会好起来的。” 说着安拂夏灵光一动,道,“我记得幻紗玉心里有个前朝留下来的古筝,名唤清凤柳莺,听下人说这琴的声音似百灵鸟一般,能勾得人心浮动,姐姐不若陪我去试一试。”见宋婕妤有些犹豫,她再道,“陛下可跟我说了,在游船画会上我必得跳支舞的,可跳舞总有伴奏,我又不喜欢教坊司和宜春院儿那些内人伴奏,若能得姐姐伴奏,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如此恳求,宋婕妤实在也是不好拒绝,便道,“那好吧,我们就到幻紗玉心去吧。”瞧她答应了安拂夏赶忙拉着她往前走,抬步时微偏头给身侧的半夏使了个眼色,她便示意身后的那位侍女朝后头的右侧离去。 今日个朝堂之上,户部和工部又为了西南断崖山坝重建一事争论不休,户部的人认为旱灾虽然严重,但以西南断崖山坝原本的储备,是可以抵挡一阵的,可在旱灾来临之前,这断崖山坝就因内部设施损毁而断裂,是工部在施工的时候粗制滥造导致的,与他户部无关。 工部的人则认为,西南断崖山坝是先帝还在的时候由成王领了先帝的旨意督工建造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工部的人早已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前朝的旧账怎能由后来者顶上,即便要顶,也应该由当时的督工成王站出来,言明当时的详细情况,才能查清真相,才能作数。 两部的言论在朝中各有支持者,吵了大半晌,也没吵出个结果来,烦得帝王脑子疼不说,还根本没有解决这件事。 思至此,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琴声,响亮而清澈的金属碎音,如刀刃划破黑夜长空一般,扫尽帝王所有的阴霾,他撩开帘子问一旁的允公公,“何人在唱歌?” “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道,这声音应该是从幻紗玉心来的,您说要去取枚苑看看花儿解解闷,眼下是盛夏,奴才们走的庇荫的小道儿,马上咱们就要到取枚苑了,这取枚苑离幻紗玉心不远。” “去幻紗玉心瞧瞧吧。” “诺。” 御驾停在幻紗玉心殿门前,那驾车的奴才正要将车马一同驶进去时,却被帝王制止了,“不必了,小允子,散去一半的人,朕在这儿好好走走。” 这声儿其实没有多妩媚动人,却独有一股子破山河的豪迈大气,听着使人心回百转,既不腻味又抓心挠肝似的,忍不住追寻。他循声而去,穿过重重的纱帐和草木飞花,当那声音越发清晰时,他瞧见了,是宋婕妤。 她弹着古筝的柔夷白皙略长,落在帝王眼中,那微动移走间如朵朵牡丹绽放,霎是好看。而在她身前跳舞的是徽修容,她穿着淡粉兰云瑞摆裙,脚步轻缓,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温柔蜜意,那眼儿含着似水的柔情,一翻转一左旋,笑意嫣然,犹若海棠花瓣随风摇曳,美不胜收。 “这是谁?” 帝王循声望过去,在他的左侧有两位女子缓缓而来,前头的那位容颜只能说得上是好看,倒没多么夺目,但她上身着薄荷绿几何忍冬纹袒领短襦,下身配梨花香交窬裙,那披帛是山樱花薄纱披帛,在阳光的渗透下略略瞧得出纹绣时有些许金丝,这样的装扮不似宫里也不合宫中的规矩,倒是让帝王多看了两眼。 而她后面那位长相周正,一瞧穿的便是婢女服饰,虽是宫中的样式,但那颜色未免淡了些,样式也不似今年的了。 “回小姐的话儿,那位弹琴的是宋婕妤,正在跳舞的是徽修容,这二人都是九嫔之位,位份虽在娘娘之下,却比小姐这样的官眷高出许多,待会儿小姐上前可别忘了行礼。”婢女话音落,那人也点头,眉宇之间却是有些不愿。 “好!” 熟悉的男音打断了宋婕妤与安拂夏的排练,二人朝落声之地望去,见是陛下,赶忙盈盈下拜,“臣妾拜见陛下。” “起来吧。”帝王直接上前握住宋婕妤的手,笑道,“朕以前只觉得徽修容的舞姿是宫内一绝,没曾想爱妃的歌喉竟也这样好,这手古筝的技艺可比朕见过的有才之人,要好上许多了。” 宋婕妤红着脸言道,“陛下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民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安。拜见宋婕妤娘娘、徽修容娘娘,两位娘娘金安。”帝王转过身,见是方才在另一侧瞧着的那位女子,言,“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民女是贤妃娘娘的嫡次妹,名唤童如芸。” 童如芸说话时特意放轻了声音,将这声儿带着十足十的媚意,可帝王压根没有听出来,只转过身摩挲着宋婕妤的手,言,“你下去吧,徽修容也先回宫吧,朕今日心情不好,正巧与宋婕妤结伴在幻紗玉心坐一会儿,让她给朕弹弹琴。” “民女告退。” “臣妾告退。” 安拂夏与童如芸几乎是同时离开的,只是二人一左一右去的方向不同,约莫走了数十米,她回头去瞧,陛下已经拉着宋婕妤去往熟悉的方向,正是那日她与陛下在幻紗玉心所居之地,而童如芸虽已进入纱帘重重遮挡的地方,但接着空隙安拂夏还是瞧见了她的眼神。 那是充斥着喜爱,势在必得的眼神。 目的达到了。安拂夏勾唇,转过身来朝自己的车马而去,再不回头。 第56章 第 56 章 安拂夏清楚的记得,正德二年冬刚开始的那一个月,是程岳阳栽赃陷害家人之的日子,但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事。与靖伯姚府相隔不远的童氏,连办三场葬礼,剩余的那个女儿与原来的一样,选择了入宫这条路。但仅仅只是入宫,并未听闻陛下多给童氏许个高位妃嫔。 嫁入宫的第三年,贤妃去世,圣上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其仪式堪比贵妃制,外边儿人都传,贤妃是被她的亲姊妹害死的,而她直至去世,也没有再听到关于童家第三个女儿的消息。 “娘娘,这件如何?” 安拂夏转过身去看,柳絮手上拿的那蓝金朵花团窠对雁纹半胸裙,是两月前李尚服送来的,这料子用的是苏绣冰绸,摸上去丝柔顺滑手感极好,裙上间或插着些许蓝宝石,色泽如海在阳光下散着细碎的光芒,极为夺人眼球。李尚服同她说过,这料子是西域进贡的,这种宝石叫做湖蓝菱形宝石,大禹没有,西域那儿也是价比千金,进到宫里的只这一件,陛下独独赏给她了。 “这件虽好但宝石太过华丽,今日咱们是出去采花散心的,舒适些才好。”她忽而想起刚怀孕时皇后娘娘赐的一匹缎子,言道,“那忍冬宝相花纹的青莲缎子,是否拿到尚服局去做成衣了?!” 柳絮一下便想起来了,那件缎子收在第二个柜子的最里间,赶忙去将其拿出来。穿戴好的安拂夏到长身镜端详自己,上身是杏色四瓣花纹大襟窄袖衫配白卷草纹对襟背子,下身是青莲忍冬宝相花纹齐胸裙,冰露蓝薄纱披帛算是点睛,一身上下端庄大气间尽显风韵,没有多妩媚,却总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咱们娘娘天生丽质,这料子若是放在她人身上,略沉重的颜色总会压过容颜的光芒,但咱们娘娘穿上却只是个点缀。” 不熟悉的声音令安拂夏回头,见是长安捧着茶水糕点进来了,言道,“本宫不是说过,除了柳絮她们三人贴身伺候,其余人没有令不能私自进内殿吗。” “奴婢知道娘娘早起爱吃些茶水糕点再去请安,方才路过时便顺手接过送来了,奴婢下次不会了,请娘娘恕罪。” 长安惊得跪下请罪,安拂夏也懒得与她计较,“罢了,日后记住便是,梅枝,随本宫去平阳宫吧。其余人留在这儿守着。” “诺。” 安拂夏在平阳宫殿门口落轿时正撞上同来此的顾昭仪,二人相视一笑凑在一起说话。 “姐姐有没有听闻昨日发生的一段趣事儿?”安拂夏疑惑地望过去,顾昭仪接着道,“贤妃姐姐宫中昨夜闹了一晚上,说是她的那位妹妹趁着陛下酒醉,爬上了陛下的床,却没与陛下行得周公之礼就被陛下发觉了,震怒之下陛下本要处置她,贤妃却跪下求情,眼下这人还跪在太极殿门口呢。” 安拂夏佯作震惊,“竟有此等事。那那位童家三小姐,现下如何?” “被陛下关在司正司呢。”顾昭仪笑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那儿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进去了想要囫囵个儿的出来可难了。”说着顾昭仪又用手揉了揉眉眼,有些不耐的样子,“曲水流觞与毓秀殿背对背,虽正门对着的是相反的巷口,但发生什么事儿那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妹妹我昨夜听了一宿的杂乱声音,震得现在脑子里还疼。” 正说着,忽有人从身侧急匆匆地走过,安拂夏定眼一瞧,言道,“玉笛姑娘。” 玉笛身子微僵,很快又压下心里那点儿慌乱,深吸口气转过身来,福身道,“见过徽修容娘娘。” “你这是去哪儿了?” 玉笛尚未来得及接安拂夏的话儿,就被顾昭仪抢了茬儿,“还用说,肯定是去了司正司。皇上不肯轻饶那童家三小姐,可贤妃与皇后的关系却非凡,自然要帮着贤妃保一下她了。”见玉笛没有吭声儿,似是默认了,她再道,“只是皇后娘娘也不想想,在陛下盛怒时保人,难免会受到波及,为了个不认识的人而导致帝后不和传出去,只怕童家也要受到牵连。” 话音落顾昭仪便冷笑着走进了平阳宫的主殿内,而身后的安拂夏行到玉笛身侧时,瞥见她眼底那隐忍着的泪水,柔声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陛下与皇后感情深厚这么多年,不是一个童家三小姐能撬得动的,你家娘娘派你去,不仅是相信你的能力,也是信任她与陛下之间的这份情谊。”因她这几句话,玉笛的面色总算是好了些,她便用手轻拍着玉笛的肩,道,“别想太多了。” 拜见时毓秀殿之事也成为了大家最关心的事儿,最先开口仍旧是顾昭仪,“皇后娘娘,童家三小姐这样做有损陛下的清誉,依照宫规,魅惑主上者是要被处死的。” 皇后默不作声,封美人则接下了顾昭仪的茬儿,“顾妹妹这话儿说的,那可是童家三小姐,贤妃的亲妹妹,童氏在前朝还颇得陛下重视,如今又是两灾刚过,正用得上朝臣的时候,这时节处置她,于陛下的朝政不利。” “为了朝政就可将后宫的规矩视若无物吗。”顾昭仪冷冷地道,“本宫倒觉得,杀一儆百未必不好,免得总是有人用各种法子迷惑于陛下。”这说着就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宋婕妤。 宋婕妤也瞧见了顾昭仪那略带阴狠的眼刀,言道,“顾妹妹可别这么看着本宫,本宫当日只是与安妹妹在幻紗玉心演练游船画会上要弹奏的曲目,谁知就这么巧遇到了陛下。如今陛下的宠幸于妹妹而言,是上天儿的垂怜,可不是姐姐魅惑得来的。” “陛下在你宫中足足睡了大半月了,宋姐姐若是有心就不该独霸这份宠爱,省得妹妹肚子里的孩子见不到父亲,总是惹得妹妹心神不宁。” 她这番言论更令宋婕妤不屑,“妹妹怀着孕陛下都不愿意去,那只能说陛下对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够重视。皇后娘娘有孕已多时,可这些日子来,无论陛下去谁的宫中,都会抽时间去瞧瞧皇后,这便是区别。妹妹有空在这里逼迫皇后娘娘做不利于陛下朝政平稳的决定,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生下来的,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吧。” “你!”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后看不下去了,冷声打断了二人的叙话,言道,“贤妃昨日来已经跟本宫讲明缘由了,是陛下醉酒将她的妹妹误认为是她,这才闹出了乌龙,童家三小姐并非有意魅惑于陛下。这件事待会儿本宫会与太后商议,看看如何处置。” 竟然把太后搬出来了。安拂夏敛下眉眼,她虽只见过太后寥寥数面,但是看得出来,太后并不是很想管后宫的这些杂事,上次的事若不是牵涉到尹美人之死,太后也不会出面。这点在前世也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时的太后早早离宫待到宫内出了谋反这样的大事都未曾回来。 不过也对,看皇上这般盛怒,只怕是不会轻纵了这位童家三小姐,若是皇后不想让贤妃痛失最后一个亲妹妹,便只能请太后出面压制陛下了。 可是这样一来,帝后的情感就会出现裂痕,那位祁阳长公主,或许会见缝插针。前世发生的一切,想必又会提前了。 正想着,红玫快步走进来,直至到了堂下正中才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来了。” 这话儿刚落,贤妃就走了进来,她面容憔悴,眼底还有不少血丝,来到堂中才解下身上的披风,安拂夏瞧见那披风上有不少细雨落下的痕迹,半湿半干着的,她便想起清晨起来时见到地上的有积蓄的雨水,看来昨夜是下了一场小雨,贤妃应该是跪了一夜。 “皇后娘娘,臣妾是来回禀陛下的话儿,说要将臣妾的妹妹封为才人,与臣妾同居毓秀殿。” 这句话如同一抹惊雷,直让在座的所有人都讶异了,包括皇后,她站起来时神色肃穆,问道,“贤妃,你此话可当真?!” 安拂夏不错眼儿地瞧着贤妃,见她右侧的手紧握成拳,已有些许青筋显现,想来是压抑着什么。转念一想她明白了,陛下让她亲来传旨,而不是让身边的人来,摆明了是给她一场羞辱。安拂夏真的很好奇,那位童家三小姐在爬陛下的床榻之时,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竟令陛下如此憎恶。 “当真。”贤妃十分肯定地说道,随后又言道,“皇后娘娘,臣妾此番来也算是给娘娘请过安了,妾身彻夜未眠现下已有些疲累了,请皇后娘娘容许臣妾回去休息吧。” 皇后眉头深锁,言道,“去吧,其余人也都散了吧,来人,摆驾永慈宫。”她慌忙赶去见太后时,贤妃才动身朝外走去,可她刚行了两步,后头就传来顾昭仪的讥讽之声,“妹妹爬了姐夫的床榻,姐夫不愿,做姐姐的还能将她收作妾室,这种奇闻轶事若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可要被踩的一点儿都不剩了。” 贤妃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美眸扫视一圈儿,言道,“本宫相信各位姊妹都是识大体的人,外面的传言帝后自会处置,本宫也不会放过那些多嘴多舌的,可若是由各位妹妹的嘴里传出去,那便是存心不想要维护皇家的颜面了,届时圣上要处置谁,本宫也管不了。” 贤妃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顾昭仪则笑得肆意开心地走出去了,封美人跟在她二人身后,神情难辨,安拂夏和宋婕妤则对视一眼,都能瞧见自个儿眼中深深的疑惑。 回到宫内的贤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见到眼前的花瓶直接挥手将其打落,碎裂的清脆响声儿吓得殿内的人都慌忙跪在地上请罪,而此刻刚从司正司回来,衣裳零落的童如芸见着她回来,赶忙跪爬着上前握住她的脚,问道,“阿姊,怎么样,陛下答应了吗。” 贤妃一脚将她踹落在地,并不愿意多正眼瞧她,言道,“答应了。” “太好了。”童如芸如获大赦,“我就知道陛下是喜欢阿姊的,只要阿姊出面,陛下无有不应的。这下好了,我们姐妹俩如今都是宫中妃嫔了,虽然妹妹眼下不过是个才人,但只要我俩齐心协力,一定能独分姚氏的半壁江山。” 话方落贤妃重重地一巴掌将其打落在地,言道,“你还以为陛下还会来这毓秀殿吗。”她蹲下身子不错眼地望着慌乱万分的童如芸,“你告诉我,勾引陛下这件事,到底是你自己想做,还是父亲、大哥哥他们逼你这么做的。” 原本贤妃就觉着有些奇怪,四妹妹和五妹妹都觉察到家中不对劲,已有所防范和准备,可三妹妹却还似从前那般,仿佛在姨娘去世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感觉到丝毫异常。 “不是,不是的阿姊。”童如芸猛地摇头道,“大哥哥和父亲并不知晓我要这样做,我对陛下有心思,是从那日在幻紗玉心看到陛下开始。”她的眉眼间显出些许迷恋,“我从未见过如此帅气且有气质的男人,他又是这天下间最有权势之人。”说着她正视着贤妃,眸中竟有些许幽怨,“为何姐姐可以嫁这么好的男人,而我,却只能许给庄家那个纨绔!” “庄家?!”贤妃蹙眉,“你是说闲林侯府?!” 童如芸站起身来言道,“姐姐以为四妹妹和五妹妹为何要寻死,真的只是因为姨娘去世吗。是父亲,他看中了闲林侯府的权势,与长公主达成了协议,只要四妹妹和五妹妹,能许给闲林侯府那两位,若有朝一日成王真的夺得帝王,那么父亲便是当朝右相。” 贤妃震惊万分,“你是说,闲林侯府那两个庶子,一个独爱青楼美女,一个杀伤无数百姓,赌博成性,年少时还瘸了半条腿的。”瞧着童如芸神情越发诡异,贤妃也觉得脑中轰得炸开了,“不可能,父亲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拿儿女的前程去开玩笑。” 童如芸连连冷笑,“二姐姐还真是单纯。你与皇后这些年在宫中,是如何对面做戏背地里携手共度;是如何偷换家中信件,助陛下躲过数次截杀;是如何策反父亲的亲信,使他成为了叛徒。这些事情,你当父亲全然不知吗。” 贤妃默了半晌,任由童如芸大笑起来,忽而又抬起头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肃杀和绝望,“你们真的以为,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那我问你,陛下是如何精准的选中靖伯姚府,这个曾经为祁阳长公主办事的,却又身份不显的靖伯侯?!祁阳长公主在西南的暗线是如何一个个断绝,直至半月前打开祖帝粮仓,却发觉里面尽然成空?!徽修容的大姐夫是如何死里逃生,安然回京的?!” 童如芸静默下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而贤妃直接戳破,“陛下早有筹谋,长公主一旦动手便是死期,我们童府也是如此。你若不信,大可现在就给家中去信,看陛下是会拦,还是会放。” “既然如此,我做嫔妃,你也有个助力不是吗,倘或家中遭难,你我便是家中唯一的希望啊阿姊!”童如芸声嘶力竭的喊叫让准备离开主殿的贤妃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而是道,“你若是个聪明之人,便不会选中如此愚蠢的方式换取名分。为了保你,我已遭陛下厌弃,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去走。” 贤妃离开时,后门拐角处坐在马车之中听到吵闹之声渐渐消融的安拂夏也放下车帘,唤道,“走。” 第57章 第 57 章 贤妃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在这宫中随意走走,她耳边一直回荡着童如芸说的话。闲林侯府的那两位庶子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各有儿女,他们的前任一个难产而死一个重病暴毙,这样的死因落在世家眼里,总代表着家宅不宁,加之这二人成婚后也素来十分荒唐,从来就没有个好名声。 他们的儿女自小被娇养,是长安有名的纨绔子弟,虽然未见触犯什么律法,但当街殴打平民亦或是将青楼女子玩弄致死的事儿屡见不鲜,她入宫前光听到耳朵里的轶闻就有四五桩。这样的人家,父亲还要为了长公主虚无缥缈的承诺,毁了四妹妹和五妹妹的前程,将她们嫁进去给人家冲喜。 冲喜?!她想起来了,闲林侯府之所以号召媒人选亲,是因为闲林老侯爷已经愈发年老,逐渐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或许是这样他那群不成器的子弟才会想着要用冲喜这样的理由,来解府内的阴霾,为老侯爷续命。怪不得四妹妹和五妹妹会绝望而离世,只怕她们母亲会死除了那粮仓钥匙之外,这件事也是诱因。 可这样的现实对于贤妃来说,实在太难以接受了。她记得年少时自己原瞧不上两位庶出的妹妹,是父亲一遍遍告诉她,亲情大过名位,唯有重视亲情家族才能兴盛,她才养成如今这样重情重义的秉性。权力真的能让人迷失到如此地步吗,至今日她已然不明白自己的父亲,究竟到了何种丧失人性的程度了。 “娘娘,那是徽修容和陛下。” 贤妃顺着玖荷视野所及的方向看过去,狭小的木船刚好能容纳二人躺卧,年轻的男子怀中躺着貌美的女子,他笑意嫣然,她幸福满溢,咬耳低唇地与他说些什么,惹得他轻笑起来,眉宇之间尽是开怀,与她在太极殿时所见的,那个容颜俊冷,听她说话时眸中杀意尽显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 “臣妾手中有父亲这些年来与祁阳长公主交往的信件,里面涉及祁阳长公主这些年来的谋划,包括牵连的朝臣和军防布局,臣妾再此奉上,全数交予陛下。”她跪在地上将信举过头顶时都是慌乱的,她觉得自己的身躯在抖,她怕下一瞬陛下就会下旨发落她和她的家族,那样莫说为妹妹求一个位份,只怕童氏数十年来的荣辱兴衰,都会毁于她一人之手。 但陛下只是默了半晌,当允公公从她手上拿过信件时,她听到了自己心头大石放下的声音,同时响彻在耳边的,还有帝王寒彻如冰的话语,“你想要什么。” 为妃这些年,陛下对她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未曾说过一句重话,这样的语调她只在某时某刻来太极殿侍奉时,遇上陛下训斥朝臣时才听过,看来,他是把她与那些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朝臣视同了。 “臣妾的妹妹昨夜并非有意冒犯陛下,只是陛下认错了人。”她抬眼撞上他眸中的盛怒,当即将头抵在地上,道,“妹妹还年幼,身为阿姊不忍看她年纪轻轻就失了这条命,只想为她在宫中求个安稳。” 她听到帝王一声嗤笑,将那些许信件纷纷摔落在地,言道,“朕会许她一个才人之位,只要你一日不死,朕就保她一日安稳。小允子,通秉司正司和尚宫局,将人放出来。” “奴才立刻去办。” 虽然这话语落声带着无尽的讽刺,并不好听,但她总算松了口气,未免陛下反悔,赶紧谢恩,“臣妾多谢陛下体恤。” 但就在她站起身来预备离开时,忽而被陛下叫住了,“这件事情朕不会让人通晓六宫,若要成只能你自己去跟皇后说。”她心中升腾起被羞辱的痛感时,他并未收声,“眼下正是嫔妃拜见皇后的时辰,你若愿意去,朕可以允许你借用朕的白马在宫中驰骋,定能赶上。” —— 贤妃这么做了,而她也明白,从她在皇后宫中开口的那刻起,她与陛下的情分就此尽了。 “娘娘,曾经你和陛下,也在莲花池中这样做过,那时陛下还夸您善解人意,七窍玲珑心呢。”玖荷见自己的话儿令贤妃落下泪来,却不想收声,长叹一声道,“其实皇后娘娘都想着要请出太后娘娘了,加之陛下还未曾对府中动手,三小姐未必会死,您又何必为了一个无耻之人与陛下决裂呢。” 是啊。贤妃感觉自己的心碎落成片,她想起昨夜自己瞧见妹妹在陛下床榻上睡着,而陛下躺在贵妃椅上假寐的情形,她便是允公公派人叩门叫醒的。自己的妹妹在床上□□醒来,哭诉着求饶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陛下喝醉了酒,说辞一套一套,却只得到陛下的冷笑,和那句无情的话。 “朕没碰过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演的人,小允子,将她发落进司正司服役,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她也跪下恳求,陛下只是深深瞧了她一眼就离去了。 “本宫已经做了,本宫。”贤妃望着不远处幸福的男女,悲切道,“不后悔。” 贤妃并没有看见,她掉头离去的刹那,帝王抬眼正正望过去恰好瞧见她的背影,他抚摸着安拂夏柔软的背,言道,“夏儿,你觉得贤妃此人如何?” “贤妃娘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安拂夏答得不假思索,眼中仍是与往常一般,圣上将她轻轻拉开,端详着她的容颜和神采时,她仍在把玩圣上的那龙凤和鸣紫金香囊,他道,“是因为今日这件事,你才这般觉得。” “那倒不是。”安拂夏言道,“臣妾流产时便觉出贤妃娘娘身边的侍女不大对劲,本想要将其一网打尽,却被皇后娘娘拦下了。那天皇后娘娘漏夜而来,与臣妾说了许多她与贤妃娘娘年少时的事,臣妾这才知道,贤妃娘娘不顾自己家中安危,也要赶去救皇后娘娘,这说明她非常看重皇后这个朋友,甚至重于姐妹之情。” 帝王挑眉,他根本不知道皇后彻夜去找徽修容的事,也不知道贤妃身边的侍女竟与安拂夏流产一事有关,看来,他对后宫的掌控还是不够深入。 正想着,安拂夏忽而将柔夷扶上他的眉眼,轻轻将他深锁的眉头拨开,柔声道,“今日这件事,臣妾觉得贤妃未必是真心想要违背皇上,而只是想保下自己的妹妹。毕竟她已经为圣上背弃了她的家族,而她的妹妹也跟着她逃离,若是不能在宫中求一个位份,来日事发,她也无法保证妹妹的安全。” 见帝王不太认可的样子,正要反驳,她再道,“其实若论亲疏,皇后娘娘待贤妃又是极好的,贤妃又是皇后娘娘的救命恩人,她大可以等皇后娘娘请示太后后再做决断。今日去请安时,臣妾恰好碰上从司正司回来的玉笛,想来皇后娘娘早起听闻这件事后,便去给司正司传令,要求她们厚待童家三小姐的。既如此,皇后娘娘也一定会尽力保童家三小姐的。可贤妃却没有等,而选择了用信件与陛下交换她的位份,臣妾想,或许贤妃正是因为将陛下视作最亲近的人,才会甘愿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都要这样做呢。” 因为将朕视作最亲近的人。 这句话被帝王在心中翻来覆去两三遍,言道,“那么你呢。”见安拂夏微怔,他再道,“如果你的家中出现这样的姊妹,你会如何做。”她既为贤妃求情,那来日有这一遭她是否会与贤妃做出同样的抉择。 安拂夏将身子撑起来,低头望着陛下,神情肃穆,“臣妾会杀了她。”见陛下那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她勾唇,“既能勾引姐夫,那便说明此人已经丧失了为人最基本的善心道义,即便是留着她,将来也是祸害家族的蛀虫。既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给她个痛快,即便来日到了地府她纠缠于臣妾,臣妾也无怨无悔。” 这番话当真是说到陛下的心坎里去了,他顿时开怀佯作惊叹,“朕的徽修容真是心狠手辣,与朕,是一种人。” “臣妾还有事儿要求陛下呢。” “你说说看。” 徽修容示意陛下与她一起挺起上身坐起来,遥手一指右侧不远处的那艘大船,它凤兽龙顶,顶上龙首叼着刻硕大的夜明珠,全身以金漆覆盖,身长足两三百尺,远远看去大气磅礴,却仅有两层高,第一层为招待宾客之处,第二层则是住处。这是先帝为了太后所建的龙凤船,还在太后封为贵妃时采用它下过江南,为此圣德懿母皇太后不惜号令群臣反对,有两位言官为此撞墙而死,却始终没能改变帝心。 至此,太后被先帝宠爱传遍民间,引发了无数传奇轶闻现世,甚至有人将其描绘成杂书话本流传。 “游船画会时,臣妾想要与陛下共乘这艘船。”游船画会作为宫中祈福的定礼,本应帝后同乘,如今徽修容以妃嫔之身与帝王共乘,本就是越阶,若是再坐这艘船,只怕魅惑主上之名是逃不掉了。到时候,或可重现先帝时群臣请谏的景象。 这些事儿安拂夏能想到,帝王自然也是懂的,她以为他会略加思考,但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没问题。”还直接将她拉入怀中道,“不过朕有一个要求。” 果然如此,安拂夏撇了撇嘴道,“什么要求。” “你大姐姐手里的名单,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到。” 安拂夏轻叹,“陛下果然是现实之人。其实我大姐姐这个人并不难讨好,陛下若想取得他的信任,只要在朝中为她择一位夫婿就是了,这样臣妾与大姐姐相谈时,也能多一个筹码。” “那你觉得,你大姐姐喜欢怎样的人?” 安拂夏细想些许,道,“这人呢不能出身太差且须得在家里有实权,而且必须是文才斐然,亦或是武艺超群也可。臣妾既做了陛下的宫妃,那么这个人就不能有二心,否则以我大姐姐的聪敏才智,来日臣妾可有得头疼了。臣妾说是这么说,但可不想有朝一日遇到跟贤妃娘娘一样的境地。” 帝王大声笑了,“朕还当你的豪言壮语是当真呢,原来只是外强中干。你说的人,朕手上正好有一个。” “谁?!” 第58章 第 58 章 安拂夏怎么也没想到圣上递给她的册子里写着的,居然是平伯府二公子,她记得他被陛下唤作怀远,这应该是他的字。但平伯府二公子年芳不过二十,而大姐姐年芳已至二十七八,且怀过孕。以平伯府这样的高门显贵,真的能看得上一个守寡二婚的?! “娘娘,奴婢听闻大姑娘在西北回来的路上,就与这位平伯府二公子相交匪浅呢。” 梅枝的话儿顿时令安拂夏精神起来,“你说的是真的。”梅枝十分肯定地回话,“当然了,我可是听四姑娘身边的玥沫说的,她还说大姑娘身边的橙霜告诉她,西北那次惊心动魄,很多人都死了,唯有她与大姑娘活了下来,如今大姑娘只信她,所以奴婢们每次着人回家递信要给大姑娘,玥沫都会转交给橙霜的。” 若要这么说的话,那陛下大抵是知晓这件事儿才将平伯府二公子的册子递上来。她细细瞧着那册子中的内容,见性格中描绘道,‘粗中有细,酷爱逗趣儿耍乐,游戏人生,武艺高强,重情义,曾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之语。’ 这么好吗。安拂夏对没有见过的人的真实性格,与册子所书究竟有几分相合,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她转而问道梅枝,“往日在府中出去采买或是下人聊天儿时,你们有没有听过关于平伯府二公子的消息。” “这肯定没有。”梅枝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下人接触到的至多也就是府里的消息,什么今日个儿三小姐买了哪儿的话本,四小姐在千巧铺子又责骂了谁,小姐您又因为什么被嬷嬷惩罚了,五小姐又贪玩到哪家街头巷尾去见不到人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但外头的事儿有几分,咱们却是不知的。”说到这儿梅枝有调侃道,“有时候半夏他们都觉着,对于大禹那些奇闻轶事,老百姓懂得都比咱们这些做豪门下人的多。” 这倒是实话。安拂夏念及前世自己被困在屋中出不去时,也是花了不少银子使人才从外边百姓的谈话中,大致缕出程岳阳害她的真相,加之死前程珊华过来与她讲的那些,才确认了事实。看来,想要确定这平阳府二公子究竟是何等品性,是要花些心思的。 “今日是可以与家中通信的日子,本宫给家中寄封信去,你待会儿拿到内侍省去寻方公公,请他转交。” “奴婢知道。” 可只是想出了法子还不够,这件事儿还需要陛下帮忙,思至此,已在信上落完笔的安拂夏便起身梳妆,约莫半个时辰后便起驾往太极殿去。平阳宫距离太极殿并不算很远,但西阁在平阳宫的深处,需要绕些路子才能回到正巷的大道儿上,这左拐八绕的,安拂夏居然在路上碰到了外出的他人。 这轿子满是青竹编织,唯遮挡的帘子上有些许掺了银线的月白线绣着卷草纹路,整体用色为翡翠,虽是清新淡雅可在宫廷这样处处奢华的地方,却显得过于朴素。梅枝与半夏一前一后地走在安拂夏的车马前,见着这迎头而来的轿子并无任何避开的意思,梅枝不悦言道,“前方是谁,为何要挡修容娘娘的路。” “落轿。”轿子里的人轻声开口,侍从们便缓缓将轿子放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子,她上身是月白联珠新月纹短襦,下身是花卉纹石榴红襦裙,水绿薄纱披帛是点睛的,很是亮眼的搭配为她寻常的容颜增添了几分亮色,抬眼见着梅枝她便道,“恕我眼拙,这位姑娘是。” “童才人好。”梅枝瞧了眼她后微微福身施礼,并没有回头与安拂夏禀报的意思,言道,“我们娘娘要去太极殿见圣上,还请童才人让让路。” 童如芸蹙眉,“你这婢女好生无礼,竟未跟主子报自家的名讳,粤安,掌嘴。”她声儿是带着厉色的,但身侧那个婢女明显胆子小,斜眼看了看眼前这华丽的车架和上头的牌子,便跪下来道,“主子,这是徽修容娘娘的车架,依您眼前这位姑娘的梳妆打扮来看,应该是三品侍女,以品级,是比您要尊贵许多,不必给您报名讳的,还有,还有。” 说到这儿她话语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而童如芸怒气上来了斥道,“还有什么,你快说。” “还有如果奴婢不满意,也是可以通秉皇后娘娘或司正司,要求严惩童才人的。”见童如芸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梅枝勾唇冷笑道,“才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赵司正,或是转头去趟平阳宫,与皇后娘娘禀告就说奴婢以下犯上,看她会否会责罚。” “梅枝。”安拂夏虽轻柔但明显有些不耐的声儿从马车中传出来,“绕过去吧,不必与她争执。” 熟悉的声音一响起童如芸的神色便陡然变化,她当即便记起了她第一次见到圣上时在现场的两位妃嫔,这声音,应该属于当日身着舞衣的那位,她记得,圣上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应当是很喜欢的。 她当即变了脸色,那热情的笑容落在梅枝眼中只觉尴尬,她堪堪避过守在马车前的梅枝,直接窜到那车帘子下言道,“原来是安姐姐,妹妹自从封为才人后,还未来得及向帝后请安,不如跟姐姐同去吧。” “陛下可未必想见你。”安拂夏将帘子撩起来,无奈地看着她,言道,“童妹妹今日的位子是如何得来的,满宫姊妹都看在眼里,若是今日本宫绕过去让了你,只怕童才人跋扈之名就要传遍整个后宫了。” 童如芸一怔,当即明了安拂夏是在提醒她,赶忙回首对着自己的侍从婢女们言道,“快,将轿子往后放,给徽修容将路让出来。” “诺。” 也不是完全没有救。安拂夏轻叹着言道,“妹妹若想见圣上,那便好好想想该如何让圣上消气吧,如今你已经是宫妃了,既占了这位份那就是陛下的人,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这宫,就白进了。”说着她放下车帘道,“走吧。” 童如芸看着这车马缓缓驶离,只觉自己心中的愤恨正如滔天大树一般增长,她好心与人结交,姿态又放得如此低,可徽修容不仅没有出来见面,甚至放任婢女侮辱她。即便她提醒过她,看那也不过是想要维护自己身为修容的面子罢了。倘或今日二品修容让了五品才人,旁人说她跋扈,一样也要小看徽修容,觉着她软弱可欺的。 其实不过是看不起她才会如此做,可她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在这宫里若不攀附陛下,要如何生存。 她的侍女粤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声道,“才人,您不是说要去平阳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吗,如今,还去吗。” 童如芸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神,道,“你去想办法与太极殿的人勾搭上,我一定要知道陛下这几日的行踪。”徽修容虽然不愿多正眼看她,但□□说的却是没错的,她既已是陛下的宫妃,那自然要不遗余力地获得陛下的宠爱,只有这样,宫中才会有她一席之地。 虽然她长得不够漂亮,但她兵行险着,还是强行让陛下封她做了才人,她相信凭借自己的计谋,一定能让陛下重视自己的。 “才人,太极殿的允公公对下属管得素来十分严苛,那儿的消息不管是花多少银钱都拿不到的,且探听陛下行踪可是视同卖国的大罪,若是让陛下知道了,那。” 粤安担忧的话儿刚出口,迎面就撞上童如芸冷漠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不能帮我做事了。那我的身边也不必留你了,不若回了皇后娘娘,将你打发去永巷服役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把粤安吓得不轻,她慌忙跪下来道,“不主子,奴婢方才只是开玩笑的,不过是探听消息而已,奴婢一定办的成。”童如芸狠狠地将她扯着自己的那衣摆拉走,不顾她的手狠狠落在地上时的一片红肿,言道,“快去吧,我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说着童如芸便走了,而粤安则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朝太极殿的方向而去。 另一边将整个事态尽收眼底的半夏抄小路,回到了安拂夏的车马旁,她轻敲两下车架,安拂夏便道,“停车。”车缓缓停下来时,侍从扶着半夏进了车内,安拂夏再道,“走吧。” 安拂夏拿起一旁的琥珀小圆台上的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些水递给半夏,问道,“如何?!” “一切皆如娘娘所想。”喝了几口水解了半夏喉咙的干涩,她便禀报道,“您离开之后,童如芸发了好大的脾气,指名让她那婢女粤安去太极殿打探陛下的消息。” 果然如此。见着安拂夏勾唇,半夏也问出自己心中的困惑,“不过娘娘,奴婢不太懂,为何您之前吩咐,若是我们遇上了童才人,不必给她半分脸色啊,这前些时候曲才人还在时,您可是吩咐我们要毕恭毕敬的。” “本宫只是想要看看,这位童如芸的心性罢了。”安拂夏道,“以前在外游玩时,也碰到不少的世家子弟,其中便有童如芸这种自小被宠坏了无法无天,觉着自己天生就应该享受别人的拜见,莫要小看她们家室不如何,但架子比皇子公主也差不离。若想惩治这样的人,最好的法子,便是令她自爆短处,自寻死路。” 半夏蹙眉,“娘娘为何要惩治童才人,咱们与她并无恩怨呐。” 为何要惩治,那就要问问至高无上的那位了。安拂夏想起当日在莲花池的小船上,她与陛下聊完大姐姐的事儿,又重新靠在陛下的怀中,陛下与她说想起要封童如芸为才人,心中还是很堵,这后宫虽大,但毓秀殿又不能不去,否则被童家觉出问题来许会惹出祸端。 她说,“不如臣妾为陛下分忧?!”见帝王不信,她又道,“童如芸这样的人虽然令人恶心,但也是最好被拿捏的,陛下且看着吧,臣妾定然让她发挥出她最大的价值。” 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时,半夏那小妮子还在思考方才安拂夏说的话,惹得安拂夏一笑,“不必想了,本宫要做什么自有本宫的道理,日后你就知道了。” “娘娘,太极殿到了。”说话间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安拂夏被人搀扶着走出时,殿内忽然传出茶杯碎裂的响声儿,紧接着便是帝王的怒斥,“他若是不能安全地将狄风送回来,那便不要来见朕了!” 这动静直将刚落地的安拂夏吓了一跳,而此时允公公的徒弟小杨也见着安拂夏来了,赶忙走过来道,“娘娘怎么来了,皇后娘娘正在里头呢。”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安拂夏问。 小杨长叹,“还不是那桩□□案,陛下派狄大人去明察暗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但人却在回来的时候,在西南边境失踪了。” 安拂夏心里一跳,“失踪了?!狄大人身边不是跟着这么多的护卫吗,去西北的时候都没事儿,到了西南怎会失踪呢。” “徽修容。”是皇后娘娘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皇后娘娘方从殿中出来,也是长吁短叹的,“本宫已经劝了陛下半个多时辰了,也没有什么效果。既然你来了,不若你代替本宫去劝劝吧,本宫腹中总是一抽一抽的,现下要回宫歇息了。” 安拂夏正经地施礼请了安,道,“皇后娘娘快去吧,陛下这儿就交给臣妾,您不必忧心。”话音落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而皇后瞧着她的背影,眼眸幽深。 进到殿中的安拂夏瞧见允公公在一旁战战兢兢的,他的脚边都是茶水和茶杯的碎片,奴才们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上前收拾,安拂夏便给了允公公个眼色,他当即心领神会地把其他人都打发走,殿中独留允公公、陛下和安拂夏三人。随后安拂夏小心地蹲下来开始捡那茶杯碎片,一不小心划破了拇指,又佯作无意地喊了一声,‘嘶~’ “朕不是说不要来打扰朕...”这话儿还未说完,帝王便瞧见那抬起的熟悉面容,讶异道,“夏儿,你怎么在这儿。”他转眼便瞧见她那拇指处的血丝,大力将她拉起来,怒斥,“奴才们呢,怎么一个都不见,小允子,你来收拾。” “诺。”允公公的手很快,三两下的功夫就捡好了碎片,然后迅速退出了这内殿。 安拂夏则爬上帝王柔软的坐榻上,转到他身后用柔夷给他力道适中地按着双肩,言道,“长安距离西南何止千里之遥,陛下收到了狄大人身陷险境的消息,却没有收到找到狄大人尸体的消息,这说明狄大人很有可能还活着。陛下要相信狄大人,他在外办差这么多年都没事儿,如今也不会有事儿的。” “朕不是不相信狄风。”帝王的声音很沉,“朕是不相信西南刺史给他派出去的那些守卫,朕明明让岳冲带着人过去寻他的,可带回来的竟只有这个消息,真是无能。他走之前朕已经跟他说过,若是有生命威胁不要硬抗,赶紧回来,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从陛下担忧的话中听出了害怕,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岳冲岳将军,是金吾卫副将,陛下的左膀右臂,平日里都不离身的。看来这位狄风比她想象的,还要得陛下的信任。 她将小手搭在帝王宽厚的大手上,用拇指和食指摁着他手中的穴位,减轻他的负担,言道,“岳冲将军臣妾没见过,但他身为金吾卫副将能得陛下信任,那必然是有些本事的。既如此他做事不可能如此荒唐,只带会消息而不带回人,臣妾想,这其中会否有些猫腻。” 被忧虑冲昏了头脑的帝王此时仿佛刚回过神来,言道,“你是说,他的所作所为,是狄风的授意。” “臣妾也只是猜测。”安拂夏低声道,“若是狄大人真的有危险,那么岳将军应该会尽心尽力将人带回来,哪怕只是一个尸体。既然他没有这么做,就说明狄大人虽然身陷险境,但很有可能传达过自己能应付亦或是危险不大的消息,更有可能他已经摸到了关键的线索,正想法子找出真相,要呈给陛下呢。” 帝王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可转念他又眉头紧锁,“可是,朕总是不放心,若是此时能够找出些蛛丝马迹,大抵明白狄风如今在何处,或许朕还能派人去接应他,否则岳冲都回到了长安,没有了人外应接他,他该如何回来。” 安拂夏灵机一动,言道,“臣妾来本是想问陛下能否助臣妾一臂之力,促成平阳府二公子和大姐姐的婚事,如今看来,这件事,或许也能助陛下,查清狄大人如今在何处,又或者,至少能够知道他究竟在查什么,又是否与祁阳长公主有关。” 帝王的眼儿瞬间亮了起来,“你说说看。” 第59章 第 59 章 安拂夏夜宿太极殿的事情迅疾地传遍了整个后宫。夜晚拜见的时候,顾昭仪面儿上都有不爽,“皇后娘娘,后宫规矩,嫔妃不能宿在太极殿,徽修容这样越距您若是不处置,日后大家可得有样学样了。”她扫视一圈儿时,眼光若有似无地留在了坐在最后的童才人身上。 “顾妹妹这话儿说的。”宋婕妤放下手中的果汁,笑着道,“好似太极殿是谁想住都能住的地方,陛下这阵子宠着妾身,妾身可连太极殿的殿门都没能踏进去。妹妹如今有孕,又得陛下重视,若是你认为自己有那本事,不若也去试试,让大家涨涨见识。” “你!” 顾昭仪被堵的一口气上不来时,皇后轻笑一声,道,“祖宗规矩是说妃嫔不能主动请旨留宿太极殿,但徽修容这次是陛下亲自下的旨令,徽修容没有请过便不算触犯忌讳,顾昭仪不必如此在意。” “臣妾今日还听闻,童才人在长街上受到了徽修容的羞辱,是否有此事?” 听到这个童如芸便觉得有些难堪,但她又不能不作答,“顾姐姐听错了,是安姐姐见妹妹不是很懂宫中规矩,提点妹妹罢了。” “谁是你姐姐,少叫得如此亲热。”顾昭仪说话的声儿中都透着慢慢的嫌弃,“你资质平庸,也不知贤妃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你得以晋封才人,这样的身份,徽修容怎么会提点你。她可是受尽陛下宠爱的人,被陛下捧在手心里的。” “够了。”皇后冷声打断顾昭仪的话儿,道,“顾昭仪,你今日是怎么了,句句带刺儿的,童才人入宫才没多久何必吓着人家。”说着皇后转而对童才人道,“顾昭仪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你别多心了,快回去坐吧。” 童如芸隐下自己心中的愤怒,面儿上极力保持着平静道,“是,皇后娘娘。” 一旁的宋婕妤则笑道,“顾妹妹定然是不忿了,明明怀孕的是自己,也是自己家室更好,为何圣上只顾着安妹妹而不顾及你。其实本宫觉着,妹妹若能生下个儿子,或可改变今日的现状呢。” 酸儿辣女,顾昭仪喜爱吃辣如今满宫皆知,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瞧着顾昭仪狠狠地登她,宋婕妤却不放在眼里,转而问皇后娘娘,“听太医说,娘娘的胎儿已满八个月,快要临盆了,是不是真的。” 说起这件事儿,皇后面儿上也是幸福满溢,“是真的,陛下已经派了三四个稳婆随身伺候,徽修容在殿内时也时常来随侍,本宫如今身子懒惰也想着,接下来半个月,大家七日请安一次便可,不必日日都来了。对了,本宫如今整副身心都放在孩子上,对于后宫诸事有些力不从心了,宋婕妤你多多帮衬着,也好叫本宫省省心。” “诺。” 夜色深重,坐上车马前粤安特意将车马内的披风拿出来给童如芸披上,就停缓了一会儿,顾昭仪就远远地瞧见了,“童才人等等。”童如芸只能暂缓上车的脚步,回身与她再叙话,“顾姐姐好。” “方才在殿内我说的那些话儿都不是存心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若她没有前番那些讥讽言语,童如芸或许会相信如今面前这洋溢着热情和善面容的女子,可有了前番之事,她不得不多起疑心,“顾姐姐说笑了,妹妹身份卑微,怎么会对姐姐存有二心呢。姐姐借着夜色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与妹妹说。” 顾昭仪轻叹一声,凑到童如芸耳边道,“姐姐只是觉着同为宫中嫔妃,看着妹妹这番受他人欺辱,心里有些不好受,便想要提点妹妹,给妹妹一个足以通天的路子可走。” 童如芸心中的疑惑越发深重,问道,“顾姐姐的意思是。” 顾昭仪从元月怀中拿过那黑衣斗篷,将她塞进童如芸的怀中,言道,“你去左银台门,有人要见你。” 坐在马车上回宫时,童如芸一直在想着顾昭仪的这句话,她说完便走也没有给童如芸留下什么可用的信息,但她能从字里行间读到一些。在这宫中她自己不算好,即便有些聪明才智,旁人也未必就是蠢钝,若不得陛下喜爱又没有人扶持,那定然是寸步难行。 倘或童家没有身陷与祁阳长公主的交易,没有预备谋反,她还可以去请求太后的庇护,可是如今。祁阳长公主?难道今日要去见的是她,在这宫里若是有谁可以说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便是这位长公主了。她是陛下的亲姐姐,又得陛下敬重,若有她扶持,自然万事不愁。 可是童家的惨案正是由于祁阳长公主才诱发,陛下与长公主之间有那么剑拔弩张,在这个时候攀附于长公主,是否得当呢。但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停车。” “主子,怎么了。” 童如芸在粤安的搀扶下走下车,对她言道,“无事,我心情烦闷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吧。” “主子,您身边不能没有人跟着啊。” “若让我发现有人跟着,立即回了皇后将她发落到永巷。”厉声喝斥后,童如芸便转身离开了。她紧赶慢赶地来到左银台门,发觉有个人站在那里,月光下只能瞧见她温润纤细的背影,当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童如芸瞧见那多次出现在家中的熟悉容颜,道,“长公主好。” 原是带着油纸伞出来的,没想到今日日头不错,这北市街头巷尾的都是小贩,从馒头糕点到衣裳首饰应有尽有,还有些挂了轮子的烤些好吃的肉类,见着巡逻的兵卫来了就跑,也是有趣。 安拂夏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逛过热闹的坊市了,瞧着青楼前那些年轻貌美的花魁女子,见着男子便拉进去,还有街头卖艺的素面女孩儿,可登梯榻碗,将右脚与左脚平移踏起后,用脚尖转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她微有些惆怅。流过产后她总觉得身上失去了很多东西,如今再见到这些活力四射的女孩儿,总是羡慕。 “朕与你出来可不是游玩的。”走在她身侧的帝王笑着提醒她,见她转过头来便轻刮了下她的鼻梁,道,“你可答应朕了,这次出来不仅拿到你大姐手上的名单,还要让朕查到狄风可能所去之处,可不能食言啊。” “陛下真是扫兴。”话儿刚出安拂夏就觉不对,当即用柔夷捂住自己和帝王的嘴,言道,“这可是在外头,咱们不能当自己是圣上与妃子,否则被人听去引起骚动就不好了。”说着她佯作思考,道,“不若陛下就当臣妾的夫君,咱们不过是普通的富贵子弟,出身商户,如何?!” 帝王眉头微挑还未来得及说不,她已然蹦跳地往前去了,略行了几步又笑着回头,“就这么决定啦!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能不好好玩玩呢。”帝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臭豆腐,哇,好吃的。安拂夏赶紧拿了一盒,圣上在后面皱着眉头给她付钱,大步两下便跟上她,见她吃得欢乐,嫌恶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那摊位虽然炊烟袅袅,但他看着可不太健康,但这小妮子却似见到人间美味一般扑了过去,他实在是不能理解。 “夫君要不要尝尝?” “朕才不要.....”话还没说完安拂夏就把一块豆腐塞了进去,他略略咬了一口后把着签将它拿下来,一股子辛辣又带有点甜味儿的感觉在口中散开,既不腻味又有豆腐的顺滑感,还挺好吃的,便忍不住再吃一口,等反应过来,一整块豆腐都被吃进去了。 安拂夏得逞地笑了,“怎么样好吃吧,这可是长安最好吃的一家了。这东西源起于南边的湖州,咱们这儿不是发家的地方,许多的商贩要适应这儿的口味,所以做的不太正宗。但是这一家一直是用的人家的口味,妾身记得夫君爱吃辣,是会喜欢的。” “好吃是好吃,就是闻着臭了点儿。” 瞧见圣上那细细品味的模样才是真的臭屁,安拂夏暗暗笑了笑,言道,“快走吧前面还有呢。” 略走了数十米就见到冰糖葫芦了,大红的亮色十分诱人,上面还挂着细碎的冰碴子,甚至还散着儿冰气儿,约莫七八尺的大木串上如今只剩几个了,安拂夏赶忙上去付钱,原是想买两个,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只买了一个。果然递给圣上的时候他很是抗拒,因为他不爱过酸的东西,安拂夏只能耸耸肩自己吃了。 北市最出名的是首饰,安拂夏还记得当日在袁家姊妹府中,她们曾提过巡风茶楼的玉簪子,这回也是赶巧了,正正碰上在摆摊的三姐妹。 这三人除了眼眸不同,其余的无论是骨相还是气质都很相似,一眼便瞧出是亲生姊妹。站在最左侧的那位是一双葡萄黑眸,她冷着脸,但眉眼是舒展开的,应是天生就不爱笑,她负责收银钱票子并记录;中间那位倒是时常因顾客打趣而笑开来,她是桃花眼,含情脉脉中还有些妩媚,她经手的顾客是最多的,且大多是男子;最右边那位则是凤眸,眼中满是傲气,凡到她手上只做一件事,便是移交买卖的物品。 她们身后有个足十四五尺长近十尺高的隔间柜子,里面摆上着至少上百种首饰,都是供顾客观看的。顾客若选定了什么便告诉中间的姑娘,由她告知价钱后再商议,交易达成后左侧交钱,右侧拿货。 看首饰连摸都不让,这倒是新鲜。 安拂夏正要走进去,却被站在身后的帝王拉住了,他疑惑道,“这些民间的首饰做得再好,也不如宫中的精致华丽,况且朕方才去看过了,她们这首饰虽受人推崇,但花儿是假的,露珠也不过是用了银水将玉石扶起而已,还未有金银雕刻,物不符实,你真的要买。” “夫君误会了,我不是来买首饰的。”她握了握帝王的手,言道,“夫君不是说,想要妾身为您解惑吗,您就等着瞧吧。”话音落她立即松开手,径直走到那三姐妹旁站着的侍从身前,而后从怀中拿出一块斑白玉佛石,上面有些许残留的血丝,见那侍从的面色顿时肃穆起来,她道,“缘来缘去缘如水。” 那侍从立即接上,“花开花落花无悔。” “我要见你们掌柜的。”安拂夏把玉石收起来后,那侍从立即示意她往后院儿去,言,“姑娘请跟我来。”圣上见着安拂夏要进去本是要跟上的,却被从一旁迅速闪到他身前的侍从拦住了,“对不起公子,按规矩,我们掌柜只见对上号儿的单个人,不见家人。” 圣上蹙眉正要驳斥,听见声响的安拂夏转过头来,道,“夫君在外等着我,我马上就出来,放心,不会有事的。” 时间缓缓过去,这店里的人都过了三四波了,安拂夏还未出来,就在圣上等不及要强闯进去时,终于听到了从后院而来的脚步声,半柱香后,安拂夏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她笑着走到帝王面前言道,“夫君,咱们走吧。” 她带着他到了不远处的一家面馆,看着面前这瓷碗里装着的面,清汤寡水的只能瞧见几滴油水浮在上头,莫说点荤腥,就连青菜都没有,他顿时不悦,“即便朕是微服私访,也没必要吃这个吧。” “夫君这是在质疑妾身的舌头了?”安拂夏柔声劝道,“放心,我在长安生活了十数年,走遍了这长安的大街小巷,不似你困在那偌大的庭院中,自小到大虽享受那些精致的美食,却对这些民间的小食一窍不通。”说着她直凑到圣上面前,近得他可清晰地感受到发丝间的微香,心中的郁闷顿时消散不少,她再道,“陛下试试看,臣妾保证绝对比宫中的好吃百倍。” 就这一碗面加汤水能比尚食局做得还好吃?! 在深深的怀疑中,帝王还是选择了尝试,当他将顺滑的圆粉放入口中的那刻,酥麻香滑还带着牛肉鲜味儿的感觉直接填满了整个喉咙,眼神一亮,他近乎是以吸的方式将这一夹的圆粉全数吃进去了,入肚的瞬间米粉的鲜香让他觉得身心舒畅,心念一动喝下一口汤,整个毛孔都张开了,出来大半晌的疲惫顷刻间便消失。 “怎么样,好吃吧。”见圣上一口一口地不停歇,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安拂夏赶紧邀功,“这家张记面铺虽然不大,又在北市的巷子口,但已经开了数十年了,这对老夫妇我七岁那年就认识了,这是他们家传的手艺。他们的女儿去外地打工挣钱,后来赚了不少银两在洛阳的一个村镇安了户,本想将他们接过去住的,他们却不想丢了这门手艺,也习惯了邻里间这平静的日子,便留了下来。” 帝王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远远地能望见灶台后两个背影,女的背挺不直的样子,鬓发斑白,男的身子有些松垮,但背影看,还是极宽厚雄健的。因着灶台不停地煮东西十分闷热,一股股热汗从女子身上流出,男子不停地用团扇轻轻扇风,每每她转过来时,男子总是替她擦汗,二人眉眼间都是幸福的模样。 “陛下不是想问,我为何要进那家首饰铺子吗。”安拂夏从帝王对面坐到他身侧,紧着他耳畔间道,“您看看这个。”话音落,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金香阁’。 第60章 第 60 章 帝王拿起那木牌细细端详,除了那字用的是小篆,笔道锋利有劲,似有气吞山河的霸气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他问,“这金香阁,是作何用处。” “前阵子我收到家中回信,四妹妹说,大姐姐告知她若是想要拿到她手中那个名单,必须过了这金香阁,那里有她想要的东西。”安拂夏沉声道,“这玉牌便夹杂在信件之中,四妹妹还嘱咐,依照江湖上的规矩,想要进金香阁光有玉牌还不行,还必得通过望门的赌局。” “什么赌局?!” “四妹妹未曾细说,不过我观她写字时的力道,和当时叮嘱我要小心行事的语气,这赌局大抵跟女子有关。” 话音落,安拂夏拉着他直接到了这面铺对面的那三层阁楼,阁楼左右挂有两面纯白祭旗,那旗上没有名字,正门左右有两尊狮虎像均是巨石做成,让人惊叹的是,那眼儿镶嵌的竟是浑厚的珍珠,帝王瞧了一眼,这成色温润细腻没有任何杂质,且体积不小,只怕不逊于宫里的贡品。正门上的牌匾写着‘望门’。 这阁楼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鬼气,圣上心中的警惕和疑惑越发深重时,左边站着的小厮上下打量了下他们的装扮,便堆着满面的笑容上前来,道,“客官是第一次来望门吧,有什么请求吗。” “钱掌柜说,中午来的客人可以任意开价码,是真是假?!” 安拂夏敏锐地注意到那小厮眼中的惊奇一闪而过,神情也肃穆起来,“姑娘既然已经去见过钱掌柜了,那便请进吧,入了里头,在下为您引路。” 帝王原以为进去后应该是寻常赌局应有的模样,偌大的桌子上发牌、叫大小、轮骰子,满场都是赌徒的尖叫呐喊之声,可进来了才发觉,这大堂内只是分成了三个地方,一用来听说书的,二用来观舞,三用来看皮影戏,正堂穿梭着的只有不停捧着盘子进去送茶水糕点的,还有些手里拿着记牌和条子的侍女,她们每每从一个屋中出来,便更改着三个屋子外那金丝楠木桌子上摆着的钱数,还有钱数旁的木签,有抽走的,有加入的。 每个桌子共有分着九份银钱,每一份银钱都撞在相同的云纹红木盒子里,那盒子是打开的,粗略数过去,最多的大概是九百两黄金,最少的也有一百两黄金,而那盒子身前的木签子,上面只有字,黑色的字是‘生’,红色的字是‘落’,这是什么意思,每个盒子前大抵是十五到二十个木签子不等。 整个正堂到阁楼内部,都散发着一股甜腻而迷人的清香,让他有些头昏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原跟着那侍从走在前头的安拂夏,见他这样赶紧落下两步,回首牵上他的手,低声道,“还好吧,夫君。” 见他点了点头她的心才算半放,接着跟那侍从上了眼前的回转楼梯。 侍从带着他们从最前头走到最里,一路上他们瞧了那些屋头面前的牌子,上面只有数字,从一到十二,而他们进的是最里间,这间上面没有牌子。进去时里面无人,但却有个摆放着许多冰块的大缸疏散着热气,还配着几个石凳子的石桌子,和一张铺着白狐皮绒毯的贵妃榻,这里四处都飘着蓝绿色的纱帘,阳光渗透而进时大部分的光线都被这纱帘遮挡吸去,使殿内既亮堂光又十分柔和,如略阴凉的天气那般。 “两位客官来得可真早。” 她们循声望去,来得是个女子,她上身是碧落卷草纹袒领短襦,下身是凤仙紫联珠温交窬裙,简单又不失风韵的搭配,给她整个人都添了一抹神秘的亮彩,这裙子用的是今年新上的苏绣锦缎,不仅绣功十分精致,人走动时映着阳光,也如海上的波浪般,流光溢彩的。这种成色的锦缎想要制成裙子上身,没个千两银子肯定不行。更别说那樱织粉莲花缠枝花纹披帛,明显便是蚕丝所做。 她带着蓝金的蝴蝶面具遮着上半张脸,虽瞧不清容颜,但那双锐利精神的凤眸和轻薄的红唇,以及周身散着冰冷而妩媚的气质,都让人觉着,这是个极美的人。 安拂夏见她坐到那石桌子上给他们斟茶,便也带着圣上坐了下来,笑着道,“眼下已是未时二刻,哪里还早,是姑娘您开门一般都比较晚罢了。” “二位客官来我们望门做什么?” 安拂夏佯作惆怅悲伤地回了她的话儿,“家中妹妹疾病急需银子,可是家里的钱投到产业里去了,一时间也周转不开。本想去典当行或是钱庄接一些,但那些人您也知道,既没有信誉又经常逼迫她人,父亲早早离世了,眼下就母亲和几个姊妹在家里撑着,怎么能承受这样的风险。好在听袁家姊妹说,北市的望门专做解人烦忧的生意,这不就过来了。” 原来是袁家姊妹引来的,那女子轻叹,“我不过与袁家姊妹在郊外的东延村见过几次面,她竟然这般为我拉客,真是古道热肠,若是日后见着了,我定要好好谢谢她的。” “姑娘说笑了,长安郊外只有南沿村,什么时候有东延村了?!” 那女子见她直接就戳穿了微怔,然后笑了笑掩饰尴尬道,“你瞧我,记忆这般不好。” 若非我直接戳穿了,只怕就要被你赶出去了。安拂夏腹诽着敛下眉眼时,圣上也敏锐地注意到那屋外有些若有似无的影子,应该是从窗外跳出去了。“二位客官像求什么尽管说,小蝶一定会尽量满足二位客官的要求。”自称小蝶的女子道,“不过咱们望门的规矩是,先压筹码再办事儿。” 安拂夏直接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上面的金额是千两白银,她道,“这票子里的钱是家中所有的了,这钱在整个大禹任何一个钱庄都能兑付,小蝶姑娘,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小蝶却用手将她银票缓缓放到石桌上她的身前,言道,“姑娘误会了,我说的筹码,是这个。”说着,她将石桌子旁的某个石凳一转,那身后左侧的墙竟转了过来,原来这是个通道,她示意二人跟着她。这通道并不长,内里除了燃着的烛火什么也没有,当到了终点的时候,她再度转了右侧的那放着烛火的底座,紧接着面前的石门缓缓打开,再踏出去时,已经是另一间房了。 这间房并不大,约莫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内里有床榻、红木桌子,那桌子紧贴着对面的墙,上面还有茶水和糕点。小蝶笑着请他们落座,刚坐下来,那墙所在之处就传来极为凄厉的喊叫声,隐约还能听到求饶声,男子恶劣地调侃讽刺声儿,说什么话听不清晰,但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女子的高升尖叫、哭泣和呐喊,各种杂音混在一起,令安拂夏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但她面儿上还是保持着平静,且她偷偷瞧了眼坐在身旁的男人,见他面色如刚才进来的时候无异,仿佛早已习以为常。小蝶也在观察二人,她能看得出来的女子压抑着情绪,这跟每一位刚来的客人一样,可是这位男子却不是,她言道,“公子看来是见多识广的,您夫人可有些受不了了。” “筹码是什么。” 他的声音一出来就令人感到彻骨的冷,小蝶微怔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道,“筹码,便是这些赌徒。”说着她朝外喊道,“来人!” 几乎是话刚落的那刻,便有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身上都是麻衣粗布,瞧着就不是能出去迎外来客的,男的左眼上有道十分狰狞的疤痕,直接从额间到了鼻梁近处,女的长相平凡,最让安拂夏心里发怵的是,这两人眼中都没什么神采,仿若行尸走肉。 “姑娘。” 他们竟连说话的时机都一模一样。 “把外边的情况,讲给二位贵客听。” “是。” 男的从袖中拿出个厚实的计本,将其打开后翻到想要的页数,把脸深深地压进去才说道,“今日来做寻常赌的共有三十五为顾客,其中能完好走出去的除了权贵,只剩十人,但这十人欠了债,掌柜说不可轻纵,便将他们押进了阁内。这十人是五男五女,男的分别是,苏公子、陆公子、唐公子、罗公子和闵公子,女的分别是陌染、琥珀、单琳、璇咏和海棠,她们都没有姓氏,均是大户人家的奴婢。陌染姑娘的舞姿震动了阁内的顾客,顺利赚到了欠款,已经走出去了。琥珀姑娘弹琴错了音也没赢棋,被留了下来,如今已经在阁内贵客的房中。单琳姑娘为人比较倔,不愿意付出,所以她跟苏公子都进了惩戒堂,至今还没出来。眼下,只剩下璇咏姑娘和海棠姑娘,还没有展示自己的技艺。” 男的说完,女的便接下了他的话儿,“苏公子家中没有银钱,无法将其赎回,他是今年的秀才,也不愿意放下身段,为了补偿,我们掌柜的只能砍下他一只手掌,他答应我们会想法子补救,眼下已经出去了,掌柜的派人跟着。陆公子下棋赢了三局,共赚三千五百两,他的对家顾公子家中很有财势,掌柜的让顾公子回家去取钱,这账先赊着,陆公子人已经出去了。唐公子吹箫很有一手,博得了不少官眷的喜爱,共获两千两,交予阁内后自个儿还剩一千两,人已经离开了。唐公子一直不说话,掌柜的把人放进惩戒堂了,见着他未婚妻在我们手中,他终于开口了,愿意写下欠条回家拿钱,他未婚妻晕过去了,掌柜的正在派人救治。” 说到这儿小蝶蹙起了眉头,寒声道,“他未婚妻是谁负责?!” 安拂夏眼尖儿地发现女的身子颤了颤,不过只有一瞬,听她道,“是...小程。但是姑娘他不是有意下手这么重的,他只是听闻他未婚妻出身贫寒,长得又漂亮,一时被美色所迷,失了手。” “医师怎么说?” 小蝶的话儿很轻,女的却微怔半晌才答道,“医师说,就算救回来,人,也废了。掌柜的意思是,处置了才不会留下麻烦。” “我明日不想再看见小程出现在金香阁。” 女的眼中忽然留下了泪水,她把头放得很低,言,“明白。” “继续。” 男的见女的情绪不好,便由自己接上了她的话儿,说道,“罗公子和闵公子还在候着,等着夜晚展示才艺的机会。” 小蝶一挥手这二人便离开了,而她则继续满脸笑意地面对安拂夏和圣上,言道,“我们金香阁的每一位贵客,都可以做赌徒的庄,指定赌徒展示才艺,若是弹琴唱曲儿跳舞这类,只要您不打赏,这位赌徒便不能离开;若是棋艺、武艺或是赌桌上的玩意儿则不同,只有您赢了他,才能得到消息,否则不仅消息拿不到,除了预付的一千两银票,您还得付剩余的钱,至于赌多少,开盘了就知道了。” 这哪里是赌局,分明是玩人命。 安拂夏再看小蝶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她有美人之姿了,而是觉得她面目可憎,从头到尾都让她感觉无比恶心,但她历经这么多事,面对自己讨厌的人,早已学会掩饰地滴水不漏。所以,她接小蝶的话儿时,语气和神采都与进来时无异,“我听闻,你们金香阁的情报网遍布天下,无论什么消息都可以在你们这拿到,是不是。” “是。”小蝶应得很坚定也很快。 “那么,只要我们赢了,不管什么消息你都能说,是不是。” “金香阁从不食言。” “好!”安拂夏笑道,“那就赌吧。跟谁赌既然可以选的话,我不想跟这些赌徒赌,我想跟姑娘你赌。至于我的夫君,由他自己选吧。” 小蝶顿时觉得有趣,“我是阁内的小姐,根据阁内的规矩,若是赢不了我可是要在这里落奴籍的,若是赢了这消息我免费送你们都可以,只不过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赢过我。姑娘,你确定,要跟我赌吗。” 见安拂夏毫不犹豫地点头,小蝶大笑两声,言,“那姑娘你想赌什么。” “舞艺。” “那么,公子你呢?” 圣上笑着看了眼安拂夏,言道,“在下也想跟小蝶姑娘赌一把,就拼下棋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