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星》 第1章 妇人之仁 “你姓什么,家在何处?” “百里,此处。” “姓百……里,这里是百里家的地牢,你复姓百里,便是百里族人,何故被囚于此?” “杀了人。” “杀了……人?” “对。” “杀……谁?” “父亲。” “父……亲?” “你的……亲生父亲?” “是。” 容连月受困地牢,已有半月。 每日鞭皮敲骨棍棒摔打,早被百里族人折磨得不成人样。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 昏天黑地,瞎他的眼,阿鼻地狱,断他的生。 一日一日,一夜一夜,求死不能,求死不得。 他之天地,唯有一扇小南窗。 小南窗,小南窗,若遇天晴无云,才能得正午一只日光,才能见夜半一束月光。 百里族人逼问鞭打,一连半个月,日日不间断。 许是打得勤了,又或是肉身被打服了,今日百里家,竟歇了不打他,容连月心中难免称奇道怪。 约莫在黄昏时分,一群人声势浩大进了地牢。 还是不放过他! 容连月深知躲不过,咬了牙且待他们打,容家的武功秘籍,横竖他宁死不说。 铁锁一开冷锐响,铁链一拉伶仃响。 不是为他,不是打他——地牢进了新囚。 就在容连月隔壁,那扇南窗之下。 百里族人,匆匆忙忙得来,火急火燎得走。 快得无声无息,无咄嗟无辱骂,似是将容连月遗忘。 一族人腾不出手整治他,莫非是百里家出事? 百里家能出什么事? 百里家主武功,不,神功盖世,能出什么事? 此一念头才起,顷刻又被容连月亲自按下。 百里家不出事,那便是武林之中,另有豪门世家出事! 地牢昏暗,久久无声。 暗中一答一问,又将容连月猜想倾覆。 答声虽短,却是女声。 隔壁新囚,是个姑娘,数岁还小。 恰逢圆月不懒,守时南窗应卯。 星奔月移,一束轻柔白光温柔相照。 琥珀稀世珍少她却富愈,竟有两枚。 如星璀璨,镶嵌秀眉之下,生于冷唇之上,长于月白风清之间。 人,一动不动,神,困于哀叹。 眼底,拢着久久不能挥散的阴郁忧愁…… 一朵蓝玉莲花,戴在右手第二根指头上。 冷蓝之色争去白月之光。 蓝玉生寒,沁人心脾,透骨抓心。 蓝莲作主,银叶底座,下有活口,可伴一生。 玉如蓝,人如玉。 一身脱俗,惊世少见。 此处天罗地网罗织网罗,飞鸟难逃,地蛇难走。 故而百里族人随意放逐容连月。 他手脚灵便并无枷锁,只是连日来常受皮肉之苦,四肢无力难以动弹。 却看她,千层万层铁链勒,千朵万朵铁锁压。 颈、腕、腰、膝,踝无一不受困。 百里族人用此刑罚对待同族女子,看着不似至亲骨血的亲人,倒像是穷凶极恶的仇人。 百里家主武功奇高,百里家传嗣奇怪,一族人向来只生男儿不生女儿。 但生儿生女,又非日升西落,凡事也有例外。 百里家主,倒有一女,那一女,恰是他众多子女之中最小的那一个。 “你是……百里星?”容连月愕然。 “是。” 百里星微微凝眸,寻声瞧向暗处,奈何月光过轻,南窗过小,瞧不见问话之人。 “你父亲是……百里胜?” 愕然下场,惊慌登场。 “是。” “你杀了……你父亲?” “你杀了……百里胜?” 百里家主死了! 百里大侠死了! 百里恶煞死了! 百里胜死了! 脚踏江湖,威震天下,力压群雄一甲子的一代恶侠,死了! 容连月现年十六,百里姑娘瞧着至多不过十四五。 如何能杀百里家主? 但见百里族人慌乱不堪,困百里星如困恶龙。 容连月不得不信。 弑父之苦,此生难消。 望她神色凝重不似假话,容连月心下不忍,轻声关怀,“是我不该问……” 话轻语薄劝说不住,不忍见姑娘家自怨神伤,容连月竟苦笑道:“我父亲也死了,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 “你父亲也是你杀的?”百里星寻声问去。 “那倒不是……是叫你父亲杀害了……”说实话可恨,说假话可怜,容连月话语无奈。 容连月的杀父仇人,死了! 百里胜与他,有杀父之仇。 容连月恨之入骨,恨也只是恨,若无千人拉弓设伏,谁人能杀百里胜? 就连午夜梦中,容连月也从未妄想过刺杀百里家主。 “原来如此,那是他对不起你父亲,他杀过很多人,我也数不清,赔罪不清……”百里星语气平淡,声如秋水。 容连月本就多话,关了半个月,严刑拷打,一字不肯说,如今得了同龄人相陪,难免要多问几句,沉默了一时,终是忍不住,“百里姑娘,请恕我冒昧,你究竟因何弑父?” “他杀了我母亲,我杀了他。” 话意公平,“买卖交易”之下,深藏挖骨剔肉之痛。 弑父为报母仇,天下男儿女儿有几人能为母逆父,更何况那还是武林至尊一代宗师——百里胜! 一时间,容连月分不清他们二人,谁更命苦,谁更凄惨,“又是我不该问了……” 日升月落,一夜无话。 次日午时,白日之光刺着她琥珀色的瞳。 月光难夺其貌,日光难贬其美。 容连月早早醒了,早早躲在黑暗里“光明正大”看着她。 翠玉扳指沾着血,在她指尖翻转。 不顾铁链在墙,她低头拽下颈上细绳,上有一白玉戒指“渗”着血,翠玉白玉带着血合在一处,转眼又回了颈上。 白玉,母亲日日戴着。 母亲死后,百里星从母亲手中摘下悬挂在身,起身拔剑,剑指生父。 翠玉,刻着龙纹,先皇之物,父亲尤爱,从不离手。 十个回合,千招之后,亲生父亲死在她的剑下,死在她怀里。 父亲满身血脸上带着笑,嘴里只重复说着,“好……好……好,我儿成了……我儿成了……我儿成了,我百里胜终于有后了……四方霸主是我,武道一脉在我,天下武学尽归我儿,十方天地,由我儿游然纵横……不许哭,不许妇人之仁……” 父亲因她而死,死前却是满脸骄傲。 临死之际,父亲只把这枚翠玉扳指交到她手中。 父杀母,子杀父。 一日之间,双亲皆死,百里星哭也不知哭,早失了魂智,倒被兄长子侄拿铁链擒住,压入地牢。 午时三刻,饮酒问斩。 百里星的大哥,百里胜的长子,百里洪提着剑举着毒酒,领着百里族人进了地牢,从里到外,从白发到黑发,从黑到白站满了人。 点灯举蜡,只几盏星火。 瞧这阵仗,不是接人就是除人,容连月心道不好。 果然,人群中有一人张狂笑道:“饿了她一天一夜,想来早没了力气,大哥快动手,杀了她,为父亲报仇!” “我母亲呢?”百里星不抬眼,问道。 他虽人多势众又有宝剑在手,到底不敢轻易靠近小妹妹,“烧了,家里的孩子女人都烧了。” 百里星闭了眼,“骨灰在何处?” 百里洪笑,“混在一处烧的,烧完了都是黑灰,分不清谁是谁,等你死了也混在一处烧,也分不清谁是谁?” “父亲呢?”百里星睁了眼,问大哥。 “自然,好生安葬了。”百里洪眼看南窗,似是在追忆父亲。 百里家众人,生怕老爷子诈尸回魂,老爷子刚咽气,一众子孙忙不迭送家主入棺材,千根钉钉死了棺椁,连夜送进祖宗之地,七手八足已将墓室彻彻底底封死填死。 老爷子虽死,余威还在,众人不敢掉以轻心。 送走老爷子,关了小祖宗,烧了女人幼子,众人争金银财宝,争家主之位,争宝剑。 金银财宝叫子孙瓜分了,家主之位和龙吟宝剑都落入百里洪之手。 要当百里家主,就得杀小星星,要执龙吟宝剑,也得杀小星星。 可惜,那些搜刮抢夺来的武功秘籍都叫老爷子一把火烧了,天底下只剩一人知晓。 更可惜的是,这剩下的一人立刻就要死了,那些奇书宝典,从此灭绝,再不能留存于世。 纵然可惜,百里洪可不能留一个大逆不道的活祖宗骑在他头上。 父亲虽不在壮年,武功却是不输当年。 百里大侠一招不让,竟死这黄毛丫头的剑下,父亲到死,也只认她一个为亲子,视一族男人为马夫庸奴。 男人惧强更恋强,百里家,凡是男儿,哪个不嫉她,哪个不恨她,哪个不想她立刻就死? 百里洪,百里星,一个大哥,一个小妹,二人之间,不多不少整整差了五十岁。 白发老者甩着白胡须,“小星星,父亲最疼你,恨不能捧你做百里家的公主太子,你杀父亲,就该以命抵命,是不是?” “是。” “你也还小,才十二呢,还没见过人世,没经过人事,趁早死了,也好投胎,再世为人,做个男儿,便是手无缚鸡之力,哥哥们也服你,做个孝顺好男儿,别再杀父弑亲了!” 新任家主说完话,众人哈哈皆笑。 容连月闭了眼,他不忍看百里姑娘,更不愿看百里族人恶相,百里星死后,下一个死的,便是他。 他想着自己的死相,又想与其死在这帮人手里,不如同父亲一般,死在百里大侠的剑下。 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早死晚死都得死,想通透了,也不苟活这一时了,若能和百里姑娘混在一处烧,届时成了灰,分不清谁是谁,倒也不错,容连月忽而放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小星星随同看去,依旧不知其人相貌,笑完了,他道:“渴了,也给我一杯美酒?” “少一杯,未必能毒死我!”百里星笑道。 星月二人争着毒酒。 是啊,少一杯未必能毒死她。 杀小星星要紧,容家小子打死便是了,不需浪费毒酒。 无人给容连月毒酒美酒,百里洪叫人给了他两巴掌。 打了容连月,又骂百里星。 “孩子死了,好生,女人死了,好娶,你为了你那亲娘,妇人之仁,竟杀了父亲,父亲的龙纹呢?拿来!你可不配戴!”百里洪厉声勒令。 “别急,戒指就在我身上,我死后,你搜身拿去便是。”百里星说道。 如何不急,百里洪唯恐夜长梦多,恨不能立刻灌她毒酒,百里家的男人亦作此想。 “父亲是一代剑侠,我是父亲的女儿,饮毒而死,岂不有辱父亲威名?”百里星说道。 “小星星,那你要如何死?”百里洪问道。 “拿父亲龙吟剑来,我自刎就是!”百里星话意果断,从容赴死。 “好!痛快!难怪父亲最疼你!” 百里洪取下宝剑,小星星挣扎起身,接过龙吟,众人在微光里看着她,眼睁睁喜滋滋看她去死。 百里星抽出宝剑,龙吟出海,宝剑离鞘,轻轻掰了颈上铁器,两指一夹,除了腰上杂物,慢慢挣开四肢锁链,众人真当她要自刎,竟无一人觉察滔天杀气,沉寂死意。 无剑,她亦可挣开铁链,只是她武功已在父亲之上,当世难逢敌手,遇事自然气定神闲,一日夜不沾水米,并不碍事。 她不惧铁链更不怕毒酒,就怕有人上赶着讨酒喝,庸人马夫,她又何曾惧怕? 无剑亦可杀人,她想用父亲的宝剑杀父亲的儿孙子侄,百里星环视一众虚伪奸恶至亲,展眉笑道:“父亲说得对,我不该妇人之仁,若是能重新来过,我该在他动手杀我母亲之前,先杀了他!” “你说……” 百里洪嘴里什么二字,还未出口,龙吟已经深深刎了他的颈。 百里家新任家主,死了! 大哥百里洪死得太快,众人尚不及反应,更想不及逃窜,刀光剑影之下,劈、斩、削、刺、挑、扫、几息之间,又死了八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妇人之仁 第2章 仇人之女 百家之长跳跃剑锋,各家之强刎颈夺命。 地牢狭窄,过道杀器同长,龙吟宝剑未能尽意舒展。 然,高手在招不在刃。 杀人,不需雅招,只需杀招。 “嗬——” 又杀一命。 “啊——” 又夺一命。 “百里……星!” 叫声指责唾骂,呜咽着带着血沫。 再来再骂,人,已然没了活气。 宗师视作庸人,凡人奉为强手。 百里男儿,百里父女瞧不入眼,都觉极其微末不入流。 这些庸才,龙潭里的浮游,鸟窝里的秃鹫,一个个出了百里家,也是个中好手,未必不能制霸一方。 一众成年男人得宗师亲传,再加上常年习武,家学渊源日积月累,庸人耳濡目染也练就了庸才。 此刻,一干酒囊饭袋竟在龙吟剑下活不到第二招! 年纪都老,武功却小。 百里族人,空有狠心,没有狠招。 劈砍坚牢,脚踏墙松。 龙吟起龙吟,削铁如削泥。 杀人如杀雉,踩尸如踩蚁。 百里星杀人娴熟,不似个才喋血的生手,倒像个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屠夫”。 人命在她手,不过幼童玩物。 午时三刻,抄家灭族,杀头问斩。 百里星杀人不稍懈,百里族人兵刃来不及祭出,腿脚如筛不及逃窜,脚步愚笨,混乱之中早忘了轻身功夫,把祖宗教诲忘得一干二净,狼奔豕突不成人样。 方才还是恶眼昭昭,一剑一斩,没了气息只剩死人死眼。 虽说寡不敌众,而一群不敢违逆父命,只知杀母、杀妻、杀妾、杀子、杀媳,杀孙苟且姓名的乌合之众,又如何抵挡得了夺命杀星? 族人慌乱逃窜,中有一人逃出地牢逃出升天,他活了性命,再不顾地下同族血亲,等不得休整商议,他一声令下,连同周遭几人,死死合上地牢监门,“快快快,拿弓……拿弩……添柴……点火……烧死她!” 地牢之外,人如乱蚁体如黄鼠,禽兽牲畜四处奔走,拿弓拿剑点火烧柴,皆欲杀百里星。 披甲执剑,人虽未战早生惧意,咽气咽气,未战先弃,未战先败。 地牢外,尚有一线生机。 地牢内,剑如飞龙,吃血吞命,不留活口。 弑父,百里星还有许多招数没用上。 好在她的族人够多,亲人够多,仇人够多,杀亲杀族杀仇,正好一并用上。 “开门……开门……开门……” 父亲刚咽了气,才不背枷锁痛快了一时,又凭空生出一个“活爹”。 这个“活爹”可不是亲爹,下手比父亲还要狠上十分。 百里天吓得瘫软在地,只能无助地拍击着厚铁门。 “五十六……” 鬼差数鬼。 “五十九……” 杀神祭剑。 “六十四……” 阎王点卯。 “七十一……” 瘟神天降。 求饶的不得饶,求活的不得活,拔剑的死得最快,提刀的断手断头。 地牢昏暗,百里臧藏在亲儿子的尸身之下,他自觉机智天下无双,闭眼敛气龟息,正暗自得意。 百里星一句,“无耻之尤!” 龙吟刺穿父与子,黑暗中,得意人百里臧被百里星一剑杀心。 百里酒怕疼、怕痛、怕死无全尸,父亲尚且不敌,谁又能伤她半分? 白发苍苍的老者躲在暗处,掀了壶帽独自饮下毒酒,这是本该喂给百里星的毒药,百里酒亲手备下的,不曾想到头来原是留给自己的,才饮一口,鸩酒立即毒发。 七窍流血,人已死透。 百里酒怕,百里星也怕。 她怕九哥死得不真,死后留有全尸,龙吟一震砍头削脑,除去他的四肢心脏,才能安心。 百里孝跪地求饶,“妹妹,妹妹,小星星,小星星,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哥哥只是不得已,哥哥只是想活命,谁敢违逆父亲?谁敢和几百人做对?哥哥心里是向着你的,母亲的尸骨……哥哥记得,我记得,在东边,不不不对,在西边,不错,在西边,是在西边!” 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杀妻、杀妾、杀子、杀母、杀妹的百里孝? 血脉最亲最能伤人,骨血最近最是可恨。 亲生父亲照样死在她的剑下,更遑论什么亲哥哥。 孬货,这个“大孝子”最是该死! 无需白费口舌浪费工夫。 龙吟一动,剑光凌迟,血肉模糊,再无人吟之声。 杀到杀无可杀。 除开百里星,容连月。 地牢之中只剩下百里天,他不再拍门也不跪地求饶,嘴里只念叨着,“父亲,父亲,父亲……” 濒死之际,他渴望他神勇无敌的父亲死而复生,从天而降救他性命。 “救命……救命……” 一剑失声。 “九十九!” 门外畏缩后退,门内杀气肆意。 百里星不曾运气,只一剑便劈开地牢。 铁门四破,砸伤百里氏。 族人四顾慌张,尚且不知摆阵迎敌,一如惊弓之鸟,摆头合眼尽失性命。 百里星得了天地得了光亮,舒展了手脚,天火烧兄飞箭杀侄,鲜血飞溅甲破人亡,杀得更尽兴。 地牢得了光亮,容连月如似得了新生。 起初,他还在为百里姑娘伤心作忧,铁链一断,龙吟一出,百里鸿血淋淋的红脑袋翻滚飞射,掉落到他怀中,热发触手之感,他此生难忘,死人瞠目结舌瞪着他,更是险些吓坏了他的性命。 容连月骇然将之重重丢弃,暗道:“百里家主死于百里星之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手脚无力,只能用五体慢慢挪动,去逐天光,去追小星星。 踩着百里尸身,看百里族人。 打他的百里族人,断了双手;踹他的百里族人,断了双腿;啐他的百里族人,死后只剩血盆大口;骂他的百里族人,被削尖了脑袋。 杀父之仇得报,伤他之人皆死。 父仇得报,大仇得报,惧也快意! 在尸山血海中,容连月慢慢起身往地牢外走去。 “三百九十九……” 容连月走出地牢,迎着日光逃出生天。 许是许久不见白光,双眼受不住,他双目眩晕两脚一软身子半倾,不等容连月再睁眼,一股浓郁的肉香强势而来,难闻的臭气夹杂处处血腥,同肉香一齐扑面袭来。 天昏地暗五光十色中,容连月只见得剑光追杀天光,剑光大胜,天光大败。 “四百一十一……” 她身法极快,纵是一流高手也远不能及。 “四百二十一……” 闪电霹雳,雷霆万钧。 “四百四十四……” 最后一个活口! 如此武功,容连月不禁暗叹,她不过一十二三岁,仅凭一人一剑,便弑杀四百四十四个武林好手! 人不知倦,剑也不知倦。 人千人万,成千上万,落到她手里,似是不够杀。 能杀多能杀众,那便有天下第一等的身强力强。 而杀百里胜,需得外功内功各样通天全无破绽。 天下第一的百里胜,不单单是“天下第一”这四个字。 天下第一百里胜和天下第二的秋山暝,中间隔着五十个天下第三的钟离鹤,五十个天下第四的南宫殳。 百里胜虽死,天下第一依旧姓着百里! 有女如此,难怪百里族人万般妒杀百里星。 再看她,衣衫未破,红血染衣,玉仙之颜,神仙之容,罗睺之道,血流成河,满手人命,亦不更改其容其雅! 琥珀色的眼睛,能与太阳争辉。 武学至尊的气度,灿如繁星。 百里星收起龙吟剑,回身一瞧,才一眼,她朗声问道:“你姓什么?家在何处?” “容,姑苏。”容连月回道。 小星星听罢,立即转身就走,容连月心想跟去身却不能,他浑身伤满身血,只能留在原地痛苦喘气。 好在,没过一时,百里星回来了,还拿了烈酒伤药和新衣。 剥下容公子的血衣,百里星与他说,“你长得真好看,留了疤可怎么好?” 破衣烂衫再加一身血色,多日憔悴仍不掩其色,他忍着毒打死不松口,武功不高心志却坚。 百里家的“女太子”虽不出门不见外人,也知此人容貌不凡。 烈酒烧着伤口,火辣辣得疼,“若是遇不到胜过你的男子,我便去姑苏寻你。” 容连月顾不得疼,问道:“为何寻我?” “自然是,嫁给你。” “嫁我?”容连月话中存疑,想是百里姑娘与他说笑,细究下来又有一些暗喜,自小到大无数女子都说要嫁与他,这话他听得两耳生茧,这一回,他也如从前一般笑呵呵回应,“甚好甚好,不过小星星,你骑驴找马可得快些,你生得不愁嫁,我也长得不愁娶,误了婚时,我便等你一等,再往后,我便不等了……” 白酒烧完,伤药接着烧。 容连月疼得昏死过去,便是连名也忘了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色黄昏,久到沉睡多日的容衔月睁眼苏醒。 “父亲!”他惊呼。 父亲死在百里胜的龙吟剑下,而他被百里胜擒住带回中州,闭眼前,容衔月只记得这些,只记得父亲身死咽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再睁眼,只见自己满身是伤,睡在尸山血海里,恍惚间,仿佛见一女子戴着长帷帽背着一身行囊,容衔月只望其背影不知其貌,一眨眼,再不见人影,其余的,他一概不知不晓。 左手握着龙吟宝剑,右手是一封信,拆开信,上写着,“族人皆死,百里无后。赠君龙吟,望君忘怨。赠君游龙,望君惜时。若遇良人,姑苏难遇。良人不遇,望君多候。” 后署百里星。 龙吟宝剑在手,怀中游龙剑谱墨迹才干,两样绝世宝物,容衔月无暇顾及。 他不顾伤口撕裂,逐一查看百里族人,满地皆是男子,竟无一活口,百里族人为何人所杀,容衔月并不知情。 又见百里胜已死,容衔月跪伏在地,跪在仇人陵前。 仇人已死,大仇未报。 仇族全灭,父仇未报。 母亲早逝,他又生得怪病,幸而父亲不弃,十年间,容衔月与父亲相依为命,容家父子之情绝非寻常父子可比。 父亲惨死,其死相历历在目,若不手刃仇家,实乃枉为人子! 百里胜虽死,百里星犹活。 百里无后,百里星犹在。 百里星——仇人之女! 仇人陵前,容衔月对天立誓,他要用龙吟宝剑游龙剑法,他要用仇人之剑仇人之法,报血海深仇,斩杀仇人之女! 诛杀百里星! 第3章 百里之命 百里胜,骤然而死。 武林震荡,天下大乱。 四面佛,八面人,十面埋伏。 改头换面,移装易服,草木皆兵,各路人马,纷至中州。 累死了白马,谢无令踹马弃奴,右手马鞭长在血里连着脑筋,浑身急急忙忙且顾不得将它扬弃。 他自南向北,一路奔袭,奔得十根脚趾脱皮见肉,足尖鞋袜湿得汗淋淋,染得红通通,口里不经意,凉然跳出一小摊血沫血水,谢无令随手擦了。 这若是搁置在往日里,十五六岁的二世祖,手尖破了一丁点儿,出了一粒红儿,一准骂天怨地,此刻百里之事要紧,人全无心思自顾矫情,便是当下天降大苦大难,他也吃得。 谢无令跑丢了大半条命,饶是如此,依旧进不得百里家的大门。 四野皆是青,唯一曲小路光秃秃一条白。 差役佩刀围堵,各个目光炯炯,似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黄狗”环伺,直身如吠不许生人迈进半步,条条不近人情。 百里门前,谢无令不曾硬闯,只远远一眼,他也知硬闯无望。 再一眼细瞧,得见人面。 遥望,是一二老熟人。 说是老熟人,谢无令与他们并非真相熟。 细究起来不过是打过几回照面,略认得手脚腰马、兵刃功夫,两眉胡须罢了。 他见这一二熟面孔,不在府宅内说话,竟在府门前拉拉扯扯,心下一悠转,便知孤身硬闯无望,也知折膝哀求更无半分念想。 谢无令慌得攥着马鞭,全身使力,轻轻往那大树上一跳。 树大,枝繁叶茂,正好遮得住人身。 鸟惊,人瞧,好在他身轻如燕。 无人发现谢无令的马脚。 两日前,谢无令在郢州城里纵情取乐,耍玩牌九,忽听得荆楚来人,那人张口便道: 百里胜百里大侠,归天了! 百里氏全族,也跟着去喽! 谢无令一力捏碎牌九,人从椅上直直跳起,反手拎着那人,一脚死死踩进那人的心窝。 百里氏全族皆死,这倒有几分可信。 百里大侠过身,这瞎话,谢无令可不信。 那百里大侠虽有八十寿数,但他老人家功法如神,早脱离了**凡胎,天也奈何不了他,于岁数一事上,百里家主再争一甲子,也不是个难事。 谢无令全身不信,活活将那人打得下不来台。 那人龇着一口血牙,哭说他舅家姓黄。 黄伯牙的黄,黄金缕的黄。 黄家,百里家的狗,棒打不走的忠犬。 狗发了疯,或敢咬主,黄家,借他全族十根龙胆凤骨,亦不敢欺咬百里家。 话到此处,谢无令不得不信,一时松了手脚,变了脸色半扶起脚下之人,又问黄家外甥,“百里大侠如何死的?他们一家怎样死的?快快与我细说!” 黄家外甥到底不知多少,又怕遭打,只把怀中舅父书信拿于谢无令瞧。 那信上并无其他言语,当真只说百里大侠仙逝,百里氏全族皆亡。 百里胜死了! 武林出大事了! 这与天塌何异? 家信不满二十字,谢无令刻骨入心读了一刻钟,他野蛮不顾人,径自抢了书信,揣进他热乎乎的怀里。 甩袍下桌,踩蹬上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谢无令拼死赶往中州。 他要知道真相,探个生死究竟。 门前那两个,谢无令都认得,其中一个美髯在面,颜色白净,约摸三十来岁,气质儒雅,神态自若,他是黄家的黄金缕,百里榜上排第十的高手。 百里榜,百人榜,一叶堂六书生亲笔撰写。 凡江湖高手,军中猛将,林中悍匪,皆以位次排名,从一至百,共一百位次。 江湖能人辈出,朝中人才济济,天下英雄数之不尽,拳脚相抗,兵戎相见,你来我往,常在生死之外,伯仲之间,一百位次如何列得尽? 故,少者一人一位,多者二十人共分一席。 曾有一年,榜上名姓最少,只有一百余人,最多一年,近乎千人。 你不如我,我不如你,你如同我,我如同你,皆是纸上谈兵,不能尽信。 你要胜我,我要胜你,你不愿如同我,我不愿如同你,那便刀剑相见,一分高下,决一生死。 拿刀拿剑的武人,从来真刀真枪,比不得文人口诛笔伐,唇枪舌战,轻快不偿命。 为着这百里榜,几十年间,天下各处惹下不少血色是非。 就有一回,刻版的打盹儿,少刻了两个字一个名儿,四面八方都说榜单失了真掺了水,失了公允。 因着两个字,江湖顿时腥风血雨,几派争斗,打着杀着不肯干休。 闹着闹着,残兵败将,忽而又在一处合谋,天涯海角四处搜寻一叶堂,都要杀六书生泄愤。 杀到最后,最终寻回来那两个字,是工人失职,各处平仇息事,只当先前的厮杀全不做数,又都不杀六书生了…… 如此过了几年,那一叶堂堂主,忽有一日惊觉此榜害人,便就此封笔,不肯再写。 那年六月初六,各处收不到榜,都觉心里烦闷,练武的大多性情中人,不晓得其中原委,一说六书生过世无奈停笔,有人唯恐六书生家中生计难以为济,寄去大笔银钱奴仆,请他出山再写。 亦有人张榜便问,可是歹人无故要挟六书生? 若有,江湖集结,即刻发布追杀令。 那六书生手执儒侠判官笔,来无影去无踪,武功深不可测,他虽不入榜,世人皆认其武功高绝。 百里胜天下第一,独步武林。 秋山暝、钟离鹤、南宫殳、六书生,就如四御在其下首。 四御为帝,各掌一方。 上为宗师,下为凡俗,泾渭分明。 高山难越,鲤鱼难跃,一如天堑。 武人足智多谋未必不如文人神机妙算。 也有知情者晓其原委,都知求六书生无用,请他无用,只能使激将**,激一叶堂堂主出山。 就有乖觉之人仿照六书生,自尊“四书生”,出了个“钟离榜”,指鹿为马把钟离鹤捧上天下第一,为此还胡乱把那百里胜挪去了天下第二。 好好的一个榜,叫那“四书生”胡编乱造瞎写一通。 原本第二的秋山女侠,竟被挤去了第三,有人过眼不在意,就有人咬牙切齿要吃肉啃骨。 武林可不是男人的江湖。 秋山暝,秋山女侠,背后多得是不求回报的“女信徒”、“女帮闲儿”。 于是没几日,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自号“十方侠女”的侠女,也写了个武榜,名曰“秋山榜”。 “秋山榜”顾名思义自是认秋山女侠为首,其余人等各在各位,只把那百里胜送去了天下第二,痛痛快快叫秋山大侠死死压了百里小侠一头。 钟离、秋山轮流为首,那南宫家隐居琅琊,倒也不是全然死了,才过了几日,前两榜尚未品鉴完,眨眼又来一个“南宫榜”。 这还不算完,也有钦佩六书生的闲人,自称“闲中客”,自立门户写了一本“六书”榜,大夸特夸六书生。 闲中人,人中闲。 虽说瞎胡闹没章法,到底是把六书生重新逼出了山。 一叶堂堂主执起笔拨乱反正,自此再不乱出野榜。 百里大侠二十扬名,从那之后“百里榜”随之而出。 一年一榜,皆在每年的六月初六放榜。 百里大侠的生辰,便是六月初六。 百里榜既恭维了百里大侠,还助力百里大侠成就武学大业,百里家主顺着榜单按着位次,抢夺百家武功秘籍…… 百里大侠年年在榜,独占榜首六十年,今年是第六十一年,今夕尚未至六月初六,百里大侠一命猝然,即便是半大小儿,也免不了一阵唏嘘。 百里榜百里榜,专为百里大侠写的榜。 一叶堂主心中何想,世人不知。 六书生曾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是武榜,就该以天下第一定名。” 他此话若真,那么从今年起,此榜若还在,想来……该以秋山命名。 多想无益,眼下谢无令该思索的,是如何混入百里家。 那黄金缕年数不过三十,已然进了前十,而他老爹黄伯牙,竟还矮他一截,只排在第十四位。 他在外头守着门,他那老汉儿必在里头守着尸。 另外一人,年龄尚小,与谢无令一般年纪。 一身大红,俗气。 金线勾勒,俗气。 一身富贵,俗气。 文不成武不就,男不男女不女,少不少老不老,正不正邪不邪,色不色魔不魔,谢无令瞧他,浑身生得稀奇古怪。 他一个男儿家叫个花无相,谢无令看着心烦意乱,恨不能即刻跳下树去,拿马鞭抽他几鞭子。 谢无令厌恶花无相倒不为旁的,就是为了那一出百里榜。 百里大侠抢夺各家武学秘籍,只抢不夺,各门各派交出祖宗传承那便相安无事,若是不从,他便出手夺之杀之。 世家门派大多识趣惜命。 然,祖宗至宝岂能拱手让人,跪着无气性,自然也有一小半儿不愿顺从。 灭门绝户,百里手法,江湖常见。 百里灭门,百里绝户,倒是少见。 百里胜力压武林一甲子,搅得武林后辈青黄不接。 上一榜,二十岁以下者,竟只有五人在榜。 五人当中,一个是欹枕庄的李玄机,一个是巢云宫的凤兰台。 一个正道最正,一个魔道最魔。 两位少年天才,十七岁一同入榜,并列第二十位。 另外三个,那便是望仙崖的花无相,撷霞洞的谢无令,还有天都峰的庄无极。 他三人虽榜上有名,却一同被排在了最末位,李玄机凤兰台,位次太高,离得太远,谢无令只有羡慕的命儿,没有嫉妒的份儿。 天都峰的庄无极,谢无令没见过,便是妒恨,也没个由头。 这柔柔弱弱不男不女的花无相,竟与他并列? 花无相一如谢无令? 谢无令满肚子不承认,满心不服气。 但见花无相被拦在门外不许进入,谢无令心头又做一场翻滚。 那望仙崖与这百里家,还有一点微末交情,而撷霞洞一向不朝百里氏,花无相不得法,他又如何能进? 天下第十镇守门前,这可难住了谢无令。 第4章 纷至沓来 谢无令树上犯难,花无相大吃闭门羹。 黄金缕脸往左偏,花无相笑着跟上,“前辈……” 前辈不接话,他把身子一转,人向□□,花无相围着人绕了半圈,不觉心事不成肚里酸涩,依旧赔笑跟上。 “前辈,您就稍稍一抬手,放小可进去?” 黄金缕昂头看天不回应他。 “小可,只瞧一眼百里大侠,祭拜一二,绝不多生是非!” 武功不如人,来去不能自如,喜恶不能随心,花无相耐着性子,再三恳求。 他心道:百里老贼死得好,死得妙。 祭拜? 多事。 等他踏进这扇门,搜刮到了绝世武学,再苦练上个三年五载。 先杀谢无令、庄无极。 后杀黄伯牙、黄金缕父子。 黄家人,男的杀,女的奸,各个不留活路。 再杀六书生、南宫殳、钟离鹤、秋山暝,这四个老货。 他花无相,赢个“无相”榜。 扬名立万,功成名就,金银财宝取之不尽,美人姬妾娶之不尽。 到那时,朝仙崖真就成了招仙崖。 一想到此,受两句骂挨一回辱,不算大事,花无相亦能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里头腥臭味重,你个半大小子,别吓得早夭。” 朝仙崖父子一生无赖不安好心,黄金缕瞧不上,他太师祖百里大侠抢了花家武学,在那之后,更是瞧也不多瞧他们父子。 父子两个遮不住的狼子野心,幸而,没处施展。 父子两辈不遗余力妄图拜百里大侠为师,好在,拜师不成,想要欺师灭祖,巧在,无师无祖。 武学宗师,江湖大能。 功夫,一招千斤,工夫,一刻千金。 岂能糟蹋在他们父子身上? 就连黄金缕的亲弟弟都未能拜入师门,姓花的想分一杯羹,做梦! 那花家还想占黄家的位置,更是痴人说梦! “小可身子瘦弱,倒不至于心上羸弱。”花无相弯腰撅臀,拱手再拜汲汲以求。 见这小子不肯走,黄金缕发下逐客令,“你这一身金丝红袍,可不像来奔丧的,倒像是来当新郎官坐喜宴的。” 花无相瞧了已身,再瞧黄家人披麻戴孝,满面尴尬,“忽闻噩耗,一路上奔波,来不及更换,来不及更衣。” 容不得他争辩,黄金缕往后一退三两步,黄家人上前斥骂。 “去去去……” “滚滚滚……” “再不走,可有你好看!” 花无相被“黄狗”驱逐,乐得树上的谢无令险些站不安稳。 花无相面上讪讪不肯回归,低着头脚往归处走,自然瞧不见天上正有人盯梢他嘲讽他,花无相走得缓走得慢,不远处驰来两辆马车,又急又快。 领头的马夫勒缰停马,谢无令心绪被吁声勾走,一时暂丢了花无相。 前头那辆车初时并无动静,倒是后头那辆先跳下来一男一女。 男的背着包袱,手脚扭扭捏捏,瞧着皮肤白皙,甚至还有点细皮嫩肉。 女的手拿宝剑,皮肤黝黑浑身豪迈疏阔,人一瞧她,便知是个练家子。 谢无令暗自猜了七八回,猜那第一辆马车内必然坐着大人物。 待人一出,他却傻眼。 掀了帘子,出来个女娃娃,谢无令瞧不准女娃岁数。 女娃娃身量不足,稚气未脱,满脸的娃娃肉,人见人说喜气。 “郡……小姐……”男人说话,眼神躲闪。 “掌嘴!”女娃娃呵斥。 “是。”男人轻拍了自己一巴掌。 背着包袱的男人才说了一句话,女娃娃便叫掌嘴,谢无令见她岁数极小,人却极厉害,不免吃了一惊,心生樊篱不敢冒犯。 女娃娃跳下马车,与花无相擦身而过,男人女人跟在其后。 这女娃娃满头红宝石金器镂刻,一身鹅黄衣裙金灿灿亮过烈阳,颈上项圈珍奇宝,腰上配挂锦绣囊,耳上不空,指上满当当。 女娃娃,浑身上下,富贵又堂皇。 花无相看得出神,见他三人往黄金缕那处去,当下出言笑道:“女娃娃休要往前去,叫那黄家人骂了,可别哭鼻子。” 女娃听了,半点不放心上,全然略去。 走到门前,一行三人果然叫那黄金缕拦住了去路,花无相回身跟去,要看她笑话。 肉脸蛋的女娃娃半点不慌,主仆三人一字不说,只匆匆亮出一物,黄金缕看了,忙问道:“姑娘是?” “家师突闻噩耗,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已然起不来身,师父遣我来此,一来祭拜,二为查明原委,快快闪开,休要我路耽误时辰。” 黄金缕欲言又止,不需多想,立时退步让路,还叫黄家人小心引路好生伺候,半点不能得罪。 花无相瞧着,急得口干舌燥。 这一行三人,入了百里家,找起武功秘籍,岂不是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女娃娃面前弓腰认服,天下第十卑微至此,花无相猜这主仆三人,必然大有来头。 地上的花无相瞧不见,树上的谢无令倒是瞧见了。 那一物一晃而过,谢无令久久不忘。 若他猜得不错,那一物,应该是儒侠判官笔。 而这女娃娃,八成是一叶堂堂主六书生的后代徒孙。 百里胜和六书生相交多年,交情极深。 黄家岂敢傲慢怠慢! 那一行三人进了百里家,花无相又气又妒,指着女娃娃的背影,“长得比我小,穿得比我艳!” 黄金缕侧目不言,只叫人棍棒伺候,花无相气急败坏,惊得立即逃窜。 人刚走了两步,便见一个老伯,一身奴仆打扮,瞧着像是附近的村民。 他且进不得百里家,村民如何能被放行? 花无相依旧出言阻拦,“老伯停下,快停下,休要过去讨打!” 那老伯不听,走到门前,见漫天白布,人竟然跪下。 跪若有用,花无相早跪了。 不料,黄金缕慌得跟着跪下,连忙要将人扶起,那老伯死活不肯起身,黄金缕陪跪陪磕,劝了多时,才把人扶了进去。 花无相见跪地有效,几步小跑也跟着跪下。 一个农夫老伯进了百里家,即便得了武功秘籍,学得明白? 树上的谢无令瞧了,嗤笑不已,花无相隔得远听不清,他倒是听见了,黄家人黄金缕叫那老伯白忠叔。 百里家,祖籍三秦,后迁至大徽山桃花坞。 百里家有一支白氏家仆,白家祖祖辈辈留守大徽山,守着百里家的祖宗之地。 谢无令若猜得不错,这位老伯应从大徽山来。 花无相犯无赖,黄金缕擦干净泪运气吐息,起势便要施展黄家武学。 无赖见势不好脚底抹油,立时开溜。 逃命扬尘,谢无令厌其智力,唾其武力,他越发瞧花无相不顺眼,与此人共在一位,实在辱他没他。 花无相离了眼,谢无令细数细算,朝仙崖来人,撷霞洞来人,一叶堂来人,大徽山来人。 用不了多久,武林各派必然蜂至中州。 不需多时,各门各派此刻便到。 一声马嘶,拦住花无相去路。 两骑三人,两男一女。 两少一老。 少的一男一女,花无相相识已久。 那少年,玉面书生,少年侠气。 是欹枕庄的李玄机。 欹枕自诩武林正道,其庄主李含英更是武林盟主。 江湖诸事,欹枕庄只是管不得百里家,其余邪魔歪道一干妖物,李庄主少庄主样样都要管。 而朝仙崖花无相,正是李家人口中的邪魔歪道。 少庄主李玄机轻盈落地,又扶老者安稳下马,下一瞬,去芜剑已然搭在花无相的颈上。 花无相脖上一凉,谢无令心上一凉。 树上之人望得揪心,谢家老爷子常年钻营赌场生意,虽有身手到底不是武中高手,百里榜上最高一回次,撷霞洞才排第八十位。 撷霞洞地处郢州,欹枕庄长在荆楚,两地相隔不远。 李玄机李少侠,谢无令回回避让,不曾与之正面交锋。 诚然花无相处处不争气,到底百里榜从来有据可依。 花无相,谢无令,还有那素未谋面的庄无极,三人身手,想来相当。 一百对着二十,竟毫无还手之力。 谢无令捏着马鞭,心生惧怕。 百里榜上第二十位,他远远不能及。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的百里胜究竟为何而死? 人有千万种死法,想来,定然不是光明正大的正面击杀! 百里家,盛时曾有一百多号人在榜。 那才是真正的百里榜! 百里氏族,究竟为何而死,谢无令越发好奇。 “李少侠,多日不见,武功见长!”花无相强颜欢笑,“青梨妹妹,多日不加,容貌见长!” “师兄!”少女大怒。 她那寄存忧愁哀怨的眉眼,越发诉着凄苦荒凉。 李玄机提剑欲杀,花无相闭眼受死。 他不过言语上调戏了一回玉青梨,便叫这李玄机咬死了不放。 李少侠武功高他百倍,今日,他怕是在劫难逃。 老者披了麻戴了孝,一声呼喊,“李少侠,玉姑娘,快随老夫进去。” 老者唤,李玄机收起去芜剑,“师妹,走!” 那黄金缕瞧着李玄机玉青梨,一时面露难色,“德老爷,放他们师兄妹进去,怕是不妥?” “老夫跑了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半道上只剩两条老腿,若无两位小友护送,老夫性命堪忧,怕是早没了性命来见伯父,老夫带两个朋友进门吊唁,究竟有何不妥?”百里德喘着粗气质问。 德老爷不会武功,饶是如此,因他也姓百里,黄金缕大气不敢喘,只得侧着身子请三人进去。 进了百里家,百里德嘱咐两位小友,“再过一时,还有不少大人物要来,莫拔剑、少走动、少说话,跟着老夫,老夫保你们无虞。” 李玄机、玉青梨连连点头应下。 德老爷,百里德,三秦之地,杏林圣手。 他与百里家的干系,大抵两百年前是一家,仅此而已。 百里大夫救百里大侠一命,百里胜强认百里德为子侄,武林中人哪个不认? 花无相重获新生,丝毫不高兴,他跪地痛哭流涕,李玄机也就罢了。 那玉青梨,其父母兄弟全死于龙吟剑下,连仇家之女都能进百里家搜寻武林至宝,他却进不得! 花无相横竖不走了,是死是活,他也要进百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