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语》 第1章 第 1 章 窗帘依旧敞开,金恩池双膝屈坐在床尾,翻过一张一张姜允粼的照片,叠落在地上。 呆呆的允粼,认真的允粼,笔戳着脸的允粼,被风吹开碎发的允粼……几百个小小允粼,贴着金恩池大腿的,是微笑的允粼。 允粼嘴角一扬开,唇线变薄。她没有尾巴,嘴角就是她的尾巴。微笑的嘴角贴在金恩池大腿边,猫咪长尾巴扫过大腿,毛茸茸的,令人心里发暖,发寒。暖的是过去的回忆,寒的是现在。 照相师无疑是自己。 可为什么,照了这么多张照片,她对允粼没有一点印象? 允粼。 金恩池撬动舌头,贴着下齿,舌根微微翘曲,生疏地重复。 姜允粼。 好奇怪。 临近圣诞节,纽约再一次降温,风瑟瑟的异常凌冽,天破了个洞,漫天的枫叶无形地飘舞,吹动窗帘,圣诞节红艳艳的灯光映进来,节日的氛围将灰恻恻的房间也染热闹了。 电脑弹出两条消息。 宋惠珠:【照片你收到了吗】 宋惠珠:【恩池,你对首尔还有印象吗】 宋惠珠:【关于姜允粼的一切】 金恩池抿紧嘴唇,不自觉抿薄了。 几百张早早洗好的从韩国首尔邮来的胶片照,泛黄的,褪色的,像尘封已久的回忆,早风化了,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照片里笑微微的女孩子,是谁拿马克笔给她画上了猫胡须? 脑中掠闪过一些光影,却模模糊糊的隔着雾,像梦里一般摸不着,看不清。似乎有人呆在耳边笑,是姜允粼么——金恩池神经一阵发痛。 眼前浮出一双眼睛,纯真的,又有点罕见的顽皮气,绕过头来,那张脸……允粼…… 金恩池嗡一下断了根弦似的疼,她紧紧捂着头,不敢再去想,整个脖子折进臂弯里,好一会儿,苍白着脸,不知不觉居然蜷缩到角落,姜允粼的照片躺在前方。 电脑依旧亮着屏幕。 宋惠珠的聊天消息刷了一页,全是在问金恩池记不记得姜允粼。 金恩池:【姜允粼,和我是什么关系?】 屏幕的输入中卡顿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条消息发来。 宋惠珠:【你真的一点不记得了】 宋惠珠这条消息过后,聊天框不断显示输入中,却始终没有消息发来。 金恩池失忆了。 前几日,金恩池毫无征兆地在大学餐厅晕倒,醒来时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告诉她脑子里面长了一个恶性肿瘤,压迫神经,将导致暂时性或永久性失忆,金恩池忘记近几年的事。 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自己像少了一个器官,或低血糖,总之打不起力气,预感着忘了很重要的事。 问朋友,朋友不知道;问父母,什么也不肯说。 翻遍电话簿,一个朋友的备注是首尔宋惠珠,脑海跳出一些有关宋惠珠的记忆,这是她在首尔高中的好友。 两个人聊了一个晚上,很畅快。 宋惠珠在最后谈起一个很陌生的名字:姜允粼。 金恩池说自己不记得这个人。电话那头的宋惠珠一下子默了声。 金恩池听着宋惠珠呼吸很轻,紧接一阵嘈杂,似乎在翻些什么。 通话费一点点上涨,金恩池心急之际,宋惠珠又回声了,声音有些喘,为刚才找东西出了汗,此刻下定决心一般,说: “金恩池,你有一件很重要的物品,离开时带不走,又狠不下心毁掉,便留在我这儿了,现在,我必须寄到美国来。” 1999年,跨国快递是很慢的,金恩池前后等了两个多月,又在海关签了几次手续,终于在圣诞节这一天等到了所谓很重要的物品。 拆出快递盒子来的第一眼,金恩池怪异,真的是她的东西? 一个不大不小正正方方的铁皮盒子,画着各种颜色的猫咪小狗花朵太阳,贴着乱七八糟的贴纸,这一句那一个词写着现在已经看不懂的韩文……太活泼了,好奇怪。 金恩池把盒子掀开,里面是一叠照片,还有一叠厚厚的封纸,全是韩文。金恩池懒得去翻译,先从照片看起,而后便看迷了神。 宋惠珠:【姜允粼啊,你居然真的会忘记她】 宋惠珠:【我只是,一下子太不能相信了】 金恩池被沉默已久的消息震回了神,揉了揉脑袋,一边回着消息,一边整理着照片。 照片叠好,塞进铁盒。铁盒搁床边。金恩池整个人裹进被窝,被子的冷度让她打了个寒颤。 金恩池:【为什么,她到底是我的谁】 宋惠珠:【我想想】 宋惠珠:【你们关系很复杂,但如果真要说的话,我想,最合适的应该是】 宋惠珠:【爱人】 砰砰砰—— 烟花在金碧辉煌的曼哈顿之上绽放。纽约圣诞夜的街头,灿烂的烟花表演和Merry Christmas的歌谣早在大街小巷开启,整个美国不遗余力地迎接千禧年。 闭上眼睛可以想象纽约的繁华美丽。只是孤独让人心烦,烦到最后,只剩下无力。 给母亲发的信息没人回,给父亲的三个电话总共接了两秒,只有一句在忙。 金恩池不是白痴,知道他们在骗人,圣诞夜是要和家人团聚的,他们正在哄着各自的小孩。 曼哈顿三百多平的双层楼,空荡荡,仿佛一间五星酒店,摆着各类华丽空洞的家具,金恩池也是一件会呼吸的人偶。 金恩池有些困,看着宋惠珠的消息,一下子愣了:爱人?姜允粼?女生? 错了吧?? 金恩池:【我为什么爱上她】 宋惠珠:【我不知道】 宋惠珠:【我知道你们是爱人的时候,你们已经要分开了】 金恩池呆呆握着鼠标,窗外明明绽放的是烟花,又是哪里来的一片莫名雨,在她心头暴落,她的心折成一张纸船,淋湿了再也划不动了,只在原地无助,浮浮沉沉,挣扎起一阵阵自己都没法理解的哀伤,船上空空荡荡,没有水手,一艘没有水手的沉船……头好痛!……姜允粼?姜允粼?她记住了照片里姜允粼的脸,可为什么回忆醒不来。 金恩池头愈来愈痛,愈来愈沉,真像一艘沉船一样,即将往某个不知处的海底沉走,一瞬间有很恐惧的感觉,似乎任她下落死亡便再也无法复活。 金恩池猛地掀开铁皮盖子,世界混沌之前,紧紧抓起其中一张照片。 允,粼。 像猫一样的眼睛转过来,露出一颗微尖的牙。 周遭潮水般流动的人群,而她们站在江桥边,1997年首尔圣诞夜的烟花飞向天空,成为城市的背景。 姜允粼整个人被映的暖融融的,眼里盛满了璀璨烟光,那张可爱的脸凑到眼前来,不太标准的英语在很真诚地说: “Enchi, Merry Christmas.” 第2章 第 2 章 1995年。 首尔。 宋惠珠远远地瞧见一个陌生身影站在她们班级门口,走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扭过来一张很漂亮的面孔,是女生,面容纯真,显出一份英俊的少年气,只是黑眼圈很重,看起来很疲惫。 宋惠珠以为她是乡下来的,结果对方用很拙劣的韩语解释了两遍:“我是从纽约来的转校生,我的韩文名字是金恩池”。 教室里,只有一张空桌子,搁在最角落。 宋惠珠对着那张桌子很尴尬,说着要重搬一张。 金恩池抹一下桌面,十分洁净,便将书包搁下,“桌子也没问题啊。” 宋惠珠面露难色,小小声说:“不是桌子有问题,是人,你旁边坐的……” 哒。 一个手织布书包,轻轻落在金恩池旁边的椅子上,近乎一片落叶。 金恩池扭头一瞧,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一个女生,正站她旁边。 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浅浅露出一个鼻尖,日光洒落在瘦长脊背上,一点没让这个人暖起来。 没穿校服,套着一件灰色的短袖,看来洗过很多次,质感不好,整个人更黯淡了,仅剩下一只影子。 这女孩像秋天的影子。 她听见宋惠珠的非议,却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拿出一块洁净的布,认真擦着原本就很整洁的桌面。 金恩池注意到,她的手骨纤细又苍白,指节有些粗,是劳动积累的粗糙,并不美观。 宋惠珠扯了扯金恩池的袖子,赶时间似的,扔下一句“你最好别坐这儿”便躲去了,留下不明所以的金恩池。 陆陆续续来了人,大家对于新到来的纽约学生很是兴奋,问金恩池哪年哪月哪日的生日,纽约是不是真如《小鬼当家》一般繁华,认不认识HOT,见没见过Michael Jackson……所有的问候最后只有一句——你为什么坐这儿? “这儿?这儿究竟怎么了?” 金恩池问出这句话,所有人不约而同瞟了一眼她旁边的女孩子,一个男生捂着嘴凑在金恩池耳边,很嫌恶说:“她很脏啊。” 金恩池余光扫见女孩的手指攥得发白,脊背直直挺着,却僵住了。 金恩池没搭他们的话,只问:“她叫什么名字?” “姜允粼。” “哦。姜-允-粼。”金恩池重复一遍,拗口的韩文在念这两个字时格外清楚。“我看她很爱干净的。”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金恩池若无其事,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姜允粼。对方一整个上身转过来,吓到似的,手抵着后椅,茫然无措。 金恩池露出今日第一个友好的笑容,伸出手,“你好。姜允粼。我是金恩池,是从纽约来的转校生,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Enchi。” / 一整个上午,宋惠珠不停朝金恩池丢眼色。金恩池固执的很,看不懂宋惠珠眼底的顾虑,只朝宋惠珠笑了笑。 上午最后一个下课铃打响,姜允粼坐在原位,认真整理着自己的笔盖。金恩池侧过眼睛,手指敲在桌面上,轻轻哒的一声。 在姜允粼后知后觉转过头的时候,金恩池已经被宋惠珠拉出教室,仓促带起的风,卷飞了一张草稿纸,飘飘然落在地上,一整页的小猫简笔画,不同的神态,无聊的,搞怪的……是同一只猫的不同表情。圆圆的脸,略尖的下巴。 姜允粼蹲在地上,冲着一张纸笑起来,自顾自愉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拈起纸来,掸了掸灰,又吹了吹,才压在金恩池的数学课本下面。 按理来说,到此姜允粼该走了。迟了,老板该骂人了。可盯着崭新的数学课本,抵着陌生的同桌桌子,姜允粼居然走了一会儿神,手指停在封面上没有动,脑中浮现出一个微微扬起的笑脸,鬼使神差的,姜允粼轻轻翻开第一页。 金恩池。 一笔一画的韩文字。 旁边是个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 Enchi。 姜允粼轻轻念出两个音:“Enchi.” 姜允粼轻轻将书本合上,正午的阳光从窗边移来,照在手指上,像大梦初醒一般,姜允粼猛地抬头望时钟,时针正正指着12:30。 姜允粼心道糟了,抓上书包,埋头朝教室外奔去。 姜允粼给一个汉堡店打工。 1995年,汉堡从美国传入韩国没几年,新鲜得很。这家汉堡店生意不错,这儿一个员工认识姜允粼,有内部关系,姜允粼才能兼职店员,薪水比不上正常员工,但也比其他的兼职优渥。 姜允粼很珍惜这份工作,毕竟她的学费得从这里挣。 姜允粼拿着员工服往身上套,抢先一步向老板鞠躬道歉,恭恭敬敬的态度让老板的怒火无处发泄。 老板抱怨了两句,挥挥手放姜允粼去给客人点单。 “哈尼阿瑟哟,客人想吃点什么呢?我们的招牌是炸鸡,鸡腿汉堡,奥尔良烤翅,炸薯条。天气炎热,可乐打折,买一送一,二位要不要来一杯?或者点一份双人套餐更划算。” 姜允粼熟练念完自己的台词,嘴角微微笑着,将菜单递出,悬在空中,客人却没有拿。 姜允粼怪异地抬起头,撞进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允-粼。你在这里兼职?!”金恩池惊喜问。 金恩池念“允粼”两个字,像在念一个名词,格外慎重,这种慎重感,只有在入教宣誓时有过,几乎咬着舌头,一字一字学着念。 Enchi. 姜允粼一股心虚涌上来。 自己才翻过对方的数学课本,却在这里遇见了。怎么会这么巧。学校外十几家餐馆,为什么偏偏来到最远的这一家?明明刚从美国回来,为什么还要再吃美国的汉堡?不应该去尝一下韩餐么…… 姜允粼微笑木在嘴角上,从来没有这么不想遇见一个人。 兜里现在只有两万韩元,还不够买校服,少工作一小时就要多饿一顿,但这一霎那,金恩池好奇的目光仿佛烈日,暴烈照射着姜允粼,让姜允粼有一种罢工不干的冲动。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宋惠珠一伸手,把菜单推回姜允粼手里,快速道:“一份双人套餐好了,谢谢。” 姜允粼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莫名冲二人鞠了个躬,扭身向后厨走。 金恩池望着姜允粼走进厨房,然后又抱着空菜单小跑出来。 正值中午饭点,学生们蜂拥而至,还有下班的职员,整个汉堡店忙得热火朝天,姜允粼如一条鱼穿梭在桌椅板凳的洋流之中,一点没被冲垮,说鱼,其实坚韧得更像一颗水草,鱼是很脆弱的生物,但水草扎进土里,洋流只会为她卷来营养,蓬勃生长。 双人套餐很快上桌,宋惠珠薯条蘸番茄酱,开始谈起姜允粼的过往。 那个男生说姜允粼脏,是之前一个传闻,姜允粼收了一个追求者的十万韩元,和对方谈了半个月的恋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允粼是男生眼里只要付费就能够得到的漂亮女友。 男生们蜂拥而起,给姜允粼写信,信封里塞着一百韩元,名曰定金,全被姜允粼默默扔掉了。 也许是这种不发声助长了他们的焰气,谣言传到最顶沸时,一个男生,拿了八十万韩元,在班级门口拦住姜允粼,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塞进姜允粼的书包里。 同时塞进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酒店房间号。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因为姜允粼搬起椅子,把这个男生打进医院,伤很重,赔了不少钱,这也是姜允粼干三份兼职还没钱买校服的原因。 好处也有一个,即再也没有人为付费女友的事儿来戏弄姜允粼了,大家都不理她了。 因为,姜允粼打伤的这个男生,是学校公认的老大——朴胜,万千小跟班其中一个。 这小跟班,追个女生没追到反被打,朴胜觉得丢人,将其踢出群体,同时,朴胜也十分厌恶姜允粼,认为姜允粼故作清高,自以为是,平日看见姜允粼便冷嘲蔑视,连带所有男生们都不待见姜允粼。 到这里,宋惠珠口干舌燥,也带着一肚子闷气,直接把一整杯可乐干完了。 “那女生呢?”金恩池问。 “女生?女生当然不会因为这事儿冷落她,当时不少女生很可怜她,经常找她,带着她玩。但是……” 但是去年,姜允粼父亲出现了。 当时应该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在新加坡留学两年,是学校特聘的特级教师,三十来岁,却一点都不像三十代的人,一身装扮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讲着标准的英式英语,可惜学生们都听不太懂。 课堂很安静。 忽然,门外一声暴喝,一个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乡下口音在走廊大吼:“姜允粼呢!姜允粼滚出来!” 姜允粼这个名字在走廊里回荡,走廊四个班,四个班的学生都探出头来看。 男人一个班一个班地查看,在第二个班看见了姜允粼僵直的背影。 一个乡下男人冲入教室,英语老师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直奔教室前排,一边大骂着“狗崽子”,一边拖着姜允粼往门外拽。 姜允粼在原地挣扎着不肯走,男人拽累了,抬手甩了姜允粼一巴掌,姜允粼被打的身体一歪,头砸在桌腿上,同学们惊呼一群,桌椅板凳砰砰响,倒在地上的姜允粼却一声不吭。 英语老师急忙从讲台上下来,“这位家长你在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男人一点都不理会英语老师,伸手去抓姜允粼的手臂,只想将姜允粼拽起来,双眼充血,“狗崽子滚起来,敢偷老子的钱!” “我没偷!”这是同学们第一次听见姜允粼这么尖锐的声音,姜允粼右脸高高红肿着,梳的整齐的马尾都散开了,发圈散在身后,乱糟糟的像鬼一样,整个眼睛通红。 “你没偷,那你衣服怎么买的?你身上带的是什么!狗崽子,你没偷我的钱?!” 男人一步步向姜允粼逼近,姜允粼一步步往后退,一路退到大腿抵着课桌。 野兽一般的男人近在咫尺,同学们围在身后,一群一群的像野蜂,门外扒满了其他班的同学,在念自己的名字,嗡嗡的议论声几乎让姜允粼耳鸣。 “我没偷你的钱!!你滚!滚!!!” “你算什么东西,让老子滚?你没偷我的钱,穿的戴的这些新玩意儿从哪来的?!不是偷的哪来的!” “不偷我的也偷别人的!偷谁的,偷你同学的是不是?那个女生的,还是那个女生的?!” 男人胡乱指着几个女生。 被指到的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顺着男人的话语,又不自觉去打量姜允粼。 姜允粼被这视线折磨得心肝欲焚,连连摇头,眼泪掉在眼眶里,几乎快疯掉了解释:“不是!不是偷的!我打工挣的,都是我自己买的!” 男人却听不得姜允粼说这么多,抓着姜允粼又往门外拖,这时候,着急的英语老师领着主任一路快跑。 主任一看这架势,连忙撕开人群,往班级里冲,拦住男人,厉声道:“做什么?!好好说话,放手!” 男人不耐烦吼道:“老子管教自己女儿!用得着你什么事,滚开!” 主任以暴躁十倍的声量吼了回去:“这里是学校!我再警告你一遍,放手!!” 凶神恶煞的男人忽然平静下来,整张脸平和,“你是班主任?” 主任依旧严肃道:“我是教导主任,家长,你有什么事好好说,这里是学校,这么多人看着,不管怎么样,不能这样子对孩子。” 男人转性子似的,一下子笑开了,鞠着腰道:“唉,对对对!教导主任更好的,管德行的是不是?来,这孩子!” 男人一把拽过姜允粼,“我没能力,管不了她了!但你是老师,你比我读的书多,你懂是非,你说该不该管教她?她偷同学东西!这衣服,这首饰,我可没给她钱买!” 姜允粼手腕被勒得发紫,却挣扎不开,“我打工挣的!不是偷的!你放开我,不要在我老师面前说瞎话!!” “挣的?这t恤这么贵,你打哪挣的!”男人低头朝姜允粼吼道。 人群中不知道有哪个男生嗤笑一声,轻飘飘说道:“给人睡挣的呗。” 姜允粼惊恐地抬起头。 姜允粼被迫扳弯着腰,透过凌乱的发丝,乌泱泱的人群,像围墙一样,将她围了个密不透风,姜允粼睁着眼睛,一个个扫过去,不知道哪个是说话的凶手。 人群异常的安静,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反驳,男生女生,熟悉的不熟悉的,全沉默着,站在边上,无一不躲避着姜允粼的视线。 那你呢。 金恩池薯条搁在餐盘里,眼神落在桌面上,心里控制不住的质问。没有问出口。 那样一种情况下,又不是好朋友,宋惠珠为什么要去帮姜允粼争辩是非对错。 金恩池沉默只问:“后来呢?” “后来她请假了好久,具体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再后来,流传起各种各样的谣言,太恶心,你别知道了。” 金恩池的心被揉成波浪,太杂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听了太多故事,大脑胀胀的。 金恩池没心思分辨其中真假,只想去看一眼故事中的主人公。 金恩池余光去扫,在几个快速走动的员工中,她一眼便捕捉到了穿着黄色员工服的姜允粼。 姜允粼刚为一位客人上完餐,微微鞠躬,说了一句慢用,碎发扫过下颌,眼睛抬起,意外地对视进了金恩池,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和惊慌。 下一秒,她便假装若无其事,错开了视线,脊背挺得笔直,伸手将杂乱的碎发捋在耳后,似乎有点抿着嘴唇。 她的眼睛像猫。金恩池心想。 第3章 第 3 章 金恩池急慌将电动单车冲进车棚,锁好。漫天雨线断了珠,砸在铁皮上哗啦啦的响,一片雾蒙蒙的世界,金恩池抹开湿掉的眼睫。 教学楼在一百多米外,金恩池只有一只沾水就废的棕皮书包,浑身上下最撑场面的东西。但她一扫过邀请共伞的人的脸,投射出的不是他们现今的善良面孔,而是他们站在流言蜚语里的冷漠模样。 金恩池厌恶这个学校,也厌恶这里的大多数同学。 他们只是讨论几句,落在别人耳朵里却那么灼疼。也许因为金恩池自己也疼过,所以格外共情姜允粼,不愿意和这些流言者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在对那个女孩施加暴力,姜允粼本就缥缈如蝉了。 同打一把伞没什么,但淋一场雨也没什么。 金恩池解开胸前的书包扣,将书包塞进校服里,遮好,微微弓着背,预备往雨里冲刺。 忽然,一把伞跑到头顶。 金恩池急忙刹住,一扭头,姜允粼站在身边,撑着伞,微微喘着气。 姜允粼朝金恩池露出一个笑,低马尾松了,碎发给雨飘湿了黏在脸颊上,一笑起来,像浅浅的猫胡须。 姜允粼望着金恩池,没有开口说话。 话总需要一个人来说的。雨点在耳边轻轻落下,几圈娴静涟漪,金恩池。也将声音放轻得舒缓。 “下雨了,能借你的伞一起走吗?” 姜允粼垂头点了点。 漫天雨幕,五颜六色的雨伞在狂舞,只有一朵黑伞在沉静移动,伞下两人走很慢。 金恩池至入学那日破天荒和姜允粼同桌之后,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关联。金恩池和姜允粼离得近,却一句闲话也没交,和宋惠珠离得远却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新颖事儿。 其中一件就是雨伞。 金恩池忽然想起这个传说,不知源自韩国还是日本,抑或是宋惠珠自己瞎编的,总之是一个美丽传说: 共打一把伞的两个人,会陪伴对方一辈子。 陪伴一辈子。 多梦幻而遥远的承诺。 姜允粼比金恩池矮半个头,手比平时举得更高,才不会刮到金恩池的头发,因此,姜允粼的手向上高举着,头却向下低垂着,整个人闷闷的。这场雨持续不过两节课,而姜允粼却好像在经历一场漫长而毫无边界的雨季。 金恩池想逗逗她,特意用上亲昵的称呼,“允粼xi。” “嗯?”姜允粼轻轻应到,抬起头。 金恩池发现,姜允粼的眼尾微微有些上挑,扬起的脸,纯良地像一头小羊犊,让金恩池生出一种面对小孩的错觉,柔软几分。 雨伞传说在嘴边划掉,金恩池问:“我记得韩雨的称呼要分性别,女生是不是要称呼elder sister为怒那?” 姜允粼摇摇头,“是欧尼。” “什么?” “欧尼。” 金恩池忍不住露笑,对着不解的姜允粼点点头。 之前发的一个确认单,上面标了全班同学的出生日期,姜允粼恰好比金恩池小一整月,金恩池占一个月的年龄便宜,得了这声欧尼。 - 教室里,几个男生正追逐打闹,领头一个寸头最凶,回身甩了一个篮球,被他的哥们儿一挡,反弹,直接碰倒另一个小眼镜框的书堆。对方却一声不吭,白白承受怨气,闷头捡书。 寸头哈哈大笑,往前跑,一下便撞上刚进门毫无防备的金恩池。 哐当! 一声沉重的撞击,铁门夸啦响。 姜允粼正专注收起雨伞,伞骨咔哒一声合拢,忽然一声闷响,她被吓得抖一下,下意识循着声音抬起头。 金恩池蜷缩在门角下,弓着背,手死死掐着门框,指尖用力到发白,整个面部痛得扭曲。 肇事者,那个寸头,被反作用力撞的踉跄几步,半稳不稳之间,被小书堆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摔坐在地,胳膊磕在木桌上,疼得嘶了一声,“阿西……” 同他一起打闹的几个男生将寸头搀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一面慰问,一面恶狠狠叫骂着“狗崽子”“不长眼”。 寸头站稳,立刻火冒三丈大吼:“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教室里没人敢出声。 这寸头,学校里没人惹得起,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它就是传说中的老大,朴胜。 朴胜家里有钱,不是正儿八经的有钱,他家是放高利贷和赌债的。但他不靠钱收服人,他靠暴力。 据说,朴胜曾经差点打死一个男生,因为对方喊前辈太随意,没有鞠躬。 宋惠珠接完热水,刚跨过教室门便撞见朴胜正发怒大吼,而后门角落里,姜允粼扶着一个女生,一旁灰尘上倒着一个棕皮书包,是金恩池的。 宋惠珠已经能想象到全程。 “啊,是你?”朴胜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姜允粼僵硬的脊背打钻。 朴胜渐渐逼近,姜允粼整张脸又灰又苍白,额间冒出一阵冷汗,却没有避退,依旧双手轻轻托着金恩池,低声僵硬的得有些颤抖,“金恩池,我送你去医院。” “姜允粼。”朴胜语气轻佻,眼中却冒着深深的憎恨,“好久没见你。” “呀!”宋惠珠掐紧保温杯要冲过去,可还没起步就被死死拽住,对方朝他无声摇头。急切和怒火硬生生卡在胸口,宋惠珠只能眼睁睁看着朴胜高高扬起拳头。 宋惠珠甩开阻拦的手,扭过身,想冲到办公室。 数学老师恰好站在教室门口。 这个瘦精精的中年男人像一只鹅一样,拼命抻着脖子,关切教室里的动静。 朴胜扬起拳头时,他狠狠嘶一声,手掌抚向胸膛,吐出一口气,似在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走进教室。余光一偏,对上宋惠珠崩塌的眼神,他怀里抱着两本教科书,袖手旁观,没有其他动作,只朝宋惠珠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金恩池后背剧烈的疼痛消去一点点,还没来及抬头,感到一拳风袭来,他下意识推开姜允粼,向下一缩,紧紧抱住头。 此举无疑火上浇油。 朴胜直接抓起金恩池长发,一拽一扯。 “啊!”金恩池失去重心,手掌磕在地上擦破皮,血液的疼痛远远比不上头发,她被迫仰起头,碎发后落,那张英气俊美的脸全部露出来,一览无余。 “?……”这个极其阴毒的脏话在朴胜看见金恩池面容的一霎戛然而止。朴胜像触电似的,弹开手,悍戾狰狞的表情被潮水冲刷殆尽,取而代之一种过于突兀的关切之情。 “啊咦——!”朴胜惊呼一声,过于戏剧性地担忧,喊着那一口滑稽的英语,“恩琪啊,怎么是你?” Enchi被他咬成了韩语调子的恩琪。 “真的没有看出来是你,怎么撞到你了?我力气不小,疼着你了,送你去医务室。”朴胜自说自的话,说着说着,伸手要去拉金恩池。 姜允粼宋惠珠看见怪异的一幕,皆是心跳加快,想要阻拦,却没有赶上。 在朴胜的手即将触到金恩池衣袖的瞬间,金恩池蓄力扬手一甩。 ——啪!!! 金恩池带着积压的疼痛和怒火,用尽全力,将一个巴掌狠狠掴在朴胜脸上。力道之大,打得朴胜重心一偏,踉跄几步,止不住地耳鸣和发晕。 空气凝固了。 全班几十双眼睛瞪得溜圆,离现场最近的姜允粼更是目瞪口呆,身上的灰尘都忘记拍。 金恩池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着半张脸高肿的朴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巴掌和那句脏话震懵了。 金恩池转学才不过半个月,大家对她的印象是一个话少却很有个性的漂亮富家女。韩国不喜欢个性,但大家喜欢金恩池的个性,喜欢她的微小logo皮包,色彩简易而剪裁立体的衣服,从来不扎的长发,披在身后,勾出挺拔劲韧的身体轮廓,和韩国所推崇的淑雅女子毫不相关。她个性地追逐独特,自由得不受任何束缚,像撒哈拉沙漠里的风滚草,野蛮,洒脱,令人追逐。 但他们没想到,金恩池能有个性到这种程度,那可是朴胜,从来只有他打人,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的朴胜。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朴胜竟然没还手,也没还口,就那样偏着头,保持着被打的姿势,几秒钟。 教室里静得只剩下视线。 朴胜缓缓抬手,用指关节蹭了蹭发青的嘴角,摸到血丝,他慢慢转回头,朝向金恩池。 姜允粼比金恩池更要紧张,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捉来一只凳子,死死盯着朴胜,眼里满是警惕。 姜允粼儿时便练就出一副察言观色的本领,此刻,她从朴胜的眼中读出一种沸腾燃烧的愤恨,但更深处,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近乎痴迷而又偏执,像毒蛇般死死缠绕住金恩池的身影。 姜允粼心尖颤冷,一个恐怖猜想勾勒成型。 朴胜向金恩池走近一步,金恩池瞬间拳起力量,神经紧绷,眨眼做好一场厮打的准备。 但朴胜只是弯腰,将金恩池的棕皮书包捡起来,拍拍灰,递给金恩池。 金恩池没接。 朴胜啧一声,没有强塞,将书包递给身边小弟,吩咐说:“放在她桌上。” 朴胜若无其事,如果忽略那半张高中的脸的话,清闲得仿佛只是散了一圈步。 “好了,上课铃声都响好久了,该叫老师进来了吧?还呆着做什么,准备上课。” 朴胜挥挥,身边的小弟率先会意,回到座位,其他人才敢动弹。 朴胜侧开身,让出路,示意金恩池通过。 金恩池僵持两秒,直到姜允粼放下凳子,走到她身边,戳了戳她手臂,金恩池才肯走,但神经依旧没有松懈,力量蓄紧。 擦过之际,朴胜突然靠近金恩池,在金恩池挥拳之前停住,上身微俯,低声说:“金同学,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