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声 若无声》 第1章 第一章 李禅幽的恩师是一位道法高明的无名老妪,因感念弟子所佩之玉玦乃百年难遇的灵物,遂相赠一替身人偶,玦子中的灵体可附身其上,衍化人身,行止活动如常人无异。 然而李禅幽跟着老妪修炼术法的时日毕竟太短,许多异能未曾通晓,即便通晓也是时而有效、时而失灵,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玦子的灵体要么一直出不来,要么出来之后回不去,禅幽为此日夜钻研,皆无果,最后决定听天由命,希望能得恩师在天之灵一路庇佑。 大概是禅幽的恩师大人在天之灵一直非常忙碌,没空保佑她、禅幽的法力最近不仅时有时无,而且还会溅射跟乱向释放。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禅幽特地挑了个无人的破庙,在里面一手抓着玉玦,给自己鼓动了半天的情绪: “这次一定能让你出来!” 螟蛉玉玦有气无力地一闪一闪,算作回应,显然是最近没少听见这样的许诺了。 “……哎,我说你这样无精打采算什么意思吗,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出不来吗,你这样会被人渣道士碾成齑粉炼丹的我告诉你。” 玉玦这回毫无动静,大概是生无可恋,自觉碾成齑粉的意义可能更伟大些。 禅幽为了让这次的保证听起来更有诚意些,便并起二指向殿上那尊泥塑菩萨发誓: “佛祖在上,信女禅幽这次一定能让魂灵出玉玦,化身为人!” 螟蛉玉玦先是毫无反应,而后红光乍现,闪烁不停,仿若口中有血、喷而不得。 禅幽从未见过它闪红光,不由得紧张起来,两手摇玉玦,急道: “你这是怎么了!” 玉玦中的红光凝聚成一细线,笔直地指向那尊泥塑菩萨的方向;禅幽顺着它的指引往菩萨那头望去,只见菩萨身姿端正,只是宝相与泥身早已分家。尽管无头,肃穆庄严依旧;信女禅幽,满口胡言未休。 “啊、这,佛祖对不住,等我把这灵体召出来,再给您把头接上去。”禅幽双眼在大殿之上梭巡一遍,总算昵到在佛像脚下盘腿坐着一只满身是灰、形容狼狈的白猫。她又指着白猫,对玦子说道:“那就让这猫儿作个见证吧,我这次一定把你召出来。” 行动力超强的禅幽立马从包袱里面取出了半身的人偶放在地上,口念咒语、指天划地,最后咬破指头,溅红于玉玦之上,以血启灵。不多时,只见人偶旁边先是模模糊糊地现出一道少女的形影,而是影子愈深,轮廓与曲线也愈明显,渐渐地从形影凝聚成实体,转眼之间便化作一个有血有肉地美貌少女。 少女化形之后,身体如常,只是神情有些呆呆谔谔,木然不语。 多日以来终于将子蛉召唤出来,禅幽对这次的施法极为满意,拍了子蛉手臂一下,然而对方迅速地反应过来,兜头盖脸就将五指曲起成爪,恶狠狠地抓在她手臂上。 禅幽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 少女背转身体,不理她。 禅幽本来想要骂回去,而后心想,要是换作自己被人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十天半月不放出来,估计她脾气也不能好到哪里去。这样换位思考之下,她觉得自己大概也能体会到子蛉的心情,也不计较对方态度不好,反而诚心实意地走上前来,道歉道: “是我不好啦,你别生气,以后等我术法精深,你想什么时候出来放风……啊,不对,是透气都可以!” 她一边态度诚恳地说着,那只一直盘在佛祖身旁的脏兮兮地白猫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伸着一双小短爪拼命地扒着她裙裾 禅幽根本没放心上,绷紧脚尖戳着猫肚子就想随意地将它拨走。 那只猫扒裙子不成,遂再接再励绕着禅幽脚边转圈圈;禅幽跟子蛉好言好语地道歉了半天,然而对方连个眼睑都不抬,她只好放弃,心想等对方气消得差不多就该正常回来了。禅幽放宽心,往地上铺了下干草就地躺卧,没想到那只脏猫竟也自来熟地窝进她肚子那里,一边取暖,一边幽怨地看着她。 禅幽实在太累,完全放弃抵抗,无比心大地进入梦乡。 梦里的她浮浮沉沉,于一团云雾散去之后,看到伫立在远处的、子蛉的身影。 哪知道子蛉转过头来,头顶竟长出了一双猫耳朵,一双纤手不知何时变成一对胖嘟嘟的猫爪子,地上还耷拉着她无精打采的猫尾巴。 子蛉哭丧着脸骂道:“李禅幽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描述的特殊爱好啊!” ************************* 禅幽两耳轰鸣,猛地从梦里惊醒! 她入睡之前,子蛉还背对着她坐在草堆上,然而此时破庙之内除了她以外再无一人——啊,不对,还剩下那只脏兮兮地依然不放弃地扒着她后脚跟的猫。 “子蛉……子蛉……”禅幽扬声唤道,她每唤一声,脚边的猫就喵一下,大概是因为久久见不着人,她也听得心烦,又不客气地用脚将那只讨厌的脏猫拨到一边去。 禅幽里里外外地将破庙的大殿、小院都搜了个遍都没找着子蛉的身影,这时候她不禁有些急了。恩师老妪只教过她怎么召唤魂体、衍化成人,没教她这魂体成人之后还会耍脾气离家出走怎么哄啊。 她再次回到大殿的时候,那只猫竟然还不要脸地展开四肢要往她身体上扑过来,禅幽烦得不行,伸手就将猫身往地上甩。 猫凄惨地发出了嗷呜嗷呜的叫声,那腔调仿佛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可怜孩子、缺衣短食生活悲惨;又如同一个饱受欺凌的小姑娘,挨饿受冻,在冷漠的人世间茕茕独行。别说配合着它沾在一起的、灰扑扑的毛,光听着它那楚楚凄婉柔肠寸断的嗷嗷就令人忍不住对着它的猫脑袋搓一搓,揉一揉。 禅幽听着看着这样的画面,不禁觉得自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得蹲下身,伸手呼噜它头顶上的毛: “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急着找人呢。” “喵喵喵喵喵!” “你在说什么鬼,我听不懂。” 那只猫显然也有些怒了,抻直手爪胡乱地往禅幽脸上一通拍。 “……你干什么干什么!哎、哎,你这只脏猫有你这么调皮的吗,我告诉你你这样会被抓去煲汤的你知道吗!用大母鸡,蛇跟你熬一窝,大补!” 语毕,她还真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只猫重重的喷个鼻息,然后气鼓鼓地跳到地下,又气鼓鼓地背过身去,猫背挺得笔直笔直的,赫然生出一种凛然傲骨来。 禅幽也冷哼一声,聊作示威——然而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跟一只猫在这里耍脾气的时候有蓦地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要是子蛉在说不定比自己还幼稚呢! 要是子蛉在——是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到啊。 禅幽长叹一声,将包袱收拾好之后,往肩上一甩,跨出门槛之前她还特地往那只脏猫身上看了一眼,没想到那猫儿竟然也在偷偷看她,察觉到她视线之后,猫儿又高傲将扬起了小脑袋,从鼻子里面重重地喷了个鼻息、连带的还喷了点鼻水出来。 禅幽这回是彻底地被这小样儿给逗笑了,心道这猫儿还真是挺有灵性的,要不是她跟子蛉四处流浪还真想将它收养起来。一想到自己连子蛉都养不好,她又蔫了,灰溜溜地走到小院里,本来想直接走的,但想起刚刚还被脏猫儿抓了一脸,只得从废井里面打水上来、准备洗脸再走。 她把脸往水里一凑,但见水波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井水在沉淀了污垢之后清澈可鉴人面,而她那张本来白净秀美的脸皮上现在赫然有两团黑糊糊的爪印,细看还挺像字—— 右脸写道:你。 左脸书作:滚。 这下可把禅幽气笑,脸也没来得及洗,站起身来气冲冲地折回破庙里面找那只该死的脏猫! 那只猫正偷眼觑着破庙大门呢,眼见禅幽去而复返,当下又端起架子,高傲地背转身子,摆出一副“朕心情不好、来求我啊”的姿态。 禅幽瞧准了这猫傲娇的小样儿,悄无声息地缓步走近,趁对方不备,伸脚就往猫屁股尖——就是猫尾巴下面的那个位置,猛地踹过去一下。 猫儿“嗷”地吼了一嗓子,弓起猫背,猫毛倒竖,整只猫直挺挺地窜起半尺——禅幽心想,要是这猫能长出双手来,现在一定捂着后面的屁股了。而且猫脸上那表情屈辱大于疼痛,委屈得简直就要哭出来。 禅幽心里说不出的暗爽,她利用体型上的优势,将脏猫儿避到墙角,作势就要欺凌它: “你这脏猫叫我滚?” 猫儿瞠大了一双圆润光亮的漂亮大眼,愤怒地:“喵喵喵!” 禅幽伸直手指往猫脑袋上戳了一下:“你除了喵喵喵,会说别的吗!” 猫儿似乎终于领悟了两人之间深不可逾的鸿沟,举起手爪拨开地上的干草,一双还蹭过煤灰的前爪用不怎么熟练的姿势在地上划道: 笨蛋李禅幽! “你……” 猫儿又写:神棍! “你是……” 猫儿最后写:你把我换到猫身上了! “……” 第2章 第二章 乐姓乃城中富户,坐拥良田千顷,屋宇连片。乐氏一门先辈也曾出过权倾一时的大官、品学不俗的文士,到了这辈乐氏门中依旧不乏人才英杰,只是那富商最疼爱的依然是家中最小的幺女典琴。 典琴小姐身带残疾,目不能视,在知书识字之上实在是费了好大的功夫,然而这位小姐的天赋似乎也并不在此一途。典琴小姐目不能视,听觉却是比常人敏锐得多,蚊呐蝇语皆逃不过小姐双耳;约莫是长久地辨形听声之下,小姐对语音口技的天赋也慢慢地显现出来,虫鸣鸟叫学得可谓惟妙惟俏。 后来,又模仿身边之人的说话交谈声,每一张口、不论男女仿若亲临一般,让身边的人着实惊讶了许久。 曾有一传言,一伙不知来历的匪盗听闻乐府金银珠宝无数、家主又将典琴小姐视若珍宝,不由起了歹念。这伙人于深夜潜入乐府,盗走财宝犹觉不足,便寻至小姐闺房、欲行不轨。 其时匪盗闯入房中,香帘掩映之下,但见人影婀娜,曲线玲珑。岂料就在此时,忽闻一阵梆子声急急响起,脚步声急如流星仿若顷刻便至,吵嚷声、交谈声由远而近,甚至连那火把上火焰噼啪燃烧的低响亦清晰可闻,匪盗听得背冒冷汗,双股颤颤,吓得慌不择路、夺门而逃。 待匪盗走后不久,护院总算察觉宝库被盗,随即全府动员起来,一路循迹查到小姐门前,才得知小姐孤身一人不喊不闹,反而用口技退敌之事,不由传为城中奇闻,被众人绘声绘色的传述了起来。 “……说来这乐小姐的命生得可真真的好,除却这孤身退敌之事,她还被南平郡的世子相中,现在已经嫁入王府,成世子妃了。自此,乐氏一门只会愈来愈兴旺富贵……” 这厢说话的正是常驻茶楼说书讨些茶钱饭钱以维生计的铁老李,那边厢有人嚷道: “哎呦,铁老你说的这个事情,南平郡谁人不知,能来这茶楼听书的人早就倒背如流了。今儿个我给诸位看倌说个异闻,大家若是听得过瘾,还请赏个茶钱……” 在茶馆里坐的贩夫走卒对这两位一唱一和的套路早已看得惯了,故而那所谓的异闻不说完,始终无人出手打赏。今日却是个例外,角落处一位带着猫儿的姑娘招来了茶馆跑堂,让他将面前的一碟子花生端给那边嚷着要说异闻的老先生。 那老先生一看就来劲儿了: “……陈老儿一定争取把这事儿说完整……此事乃是一位在官衙当差的朋友私下告诉鄙人。 “南平郡五里之外有赵门义庄、百年前便已建成,近日赵府的一名烧火婢女溺水身亡,灵柩停于赵门义庄,待三日后婢女的父母赶来再行入土为安。赵府老爷还特地吩咐了府上的小厮与义庄的奴仆一同守夜,哪料到灵柩停棺的第一夜就出事了。那天夜深,守灵的小厮忽觉四肢冰凉,背脊寒毛直竖,其时正是酷暑,无风无云,小厮心觉有异,匆匆唤来义庄的奴仆,一起作伴壮胆。 “此二人守在那位婢女的棺椁旁,倏然间,只听得棺椁中传来撞击声——其时棺椁未封,一则是午时有道长前来超度亡魂,二则是婢女溺死在主人家里,还需等她父母来了之后才能上钉封棺。开始只是轻微的响声,随后就是衣料的摩擦声,而后二人竟然看见婢女从棺椁中坐起身来……” “喵呜!”一声猫叫传来,茶楼里的众人或多或少被拉回了思绪,大家纷纷猜测了起来,有的说那婢女必定是冤死之人,要赶在下葬之前找仇人复仇;有的则说小厮与那奴仆深夜值守,精神不济、兴许是看错了;也有的甚至干脆说婢女诈尸,想要祸害那守夜的二人。 有人猜测说道:“那婢女是溺水而亡的,尸身与水相忌,大概是守夜的二人未知这个中关窍,让尸身碰过水了?” 又一人说道:“陈老儿刚刚说到午时有位道长过来作法超度,兴许就是道长将符水泼到尸体上的。” 陈老儿瞧着大家议论纷纷,眼珠子溜溜一转,干咳一声,正要再为故事加些笔墨,忽而一道女声传来: “……这件事不似诈尸。婢女尸身确实忌水,但此事说得细致入微恍如亲见,异闻中的小厮与奴仆必定还在人世,才能将这件事叙说出来。若是诈尸,凭此二人又怎能对抗邪祟?” 众人回头,只见说话的少女约莫十八、九岁,肩膀上还挂着一只脏兮兮、看不出花色的猫儿,正是方才给陈老儿送花生的人。 有人不服,说道:“姑娘此言差矣,人既可胜天,当然也能退邪辟易。” 少女撸着猫下巴,点头说道:“说得对,人当然也能退邪,但异闻中的小厮二人只怕是不能够的。因为碰到忌讳物而诈尸的往生者,怨念极重,即使是法力高深的道僧亦忌惮三分……” 余下的话少女没说全,毕竟是市井茶楼,交浅亦不好言深。 陈老儿本来还留了个包袱还没抖出来,这回被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姑娘抢先一步猜到了后续,不觉有些尴尬。亟欲出声重新掌控局面,哪料到那位说“姑娘此言差矣”的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直接就跟那带猫姑娘怼上了,只见他自座位中站起身来,向众人作了一个四方揖,便说道: “在下南平郡铁狮武馆沈云鹭,请在座诸位替在下作证,自今夜开始,在下就在赵门义庄寄寓三日,三日后就向诸位证明人定胜天、退邪辟易。” 话音既落,他一撩衣摆,旋即离开茶楼;与沈云鹭同行的几位友人眼看拦他不住,只得由着他去了。 众人起哄一阵,才渐渐歇下了讨论,陈老儿擦着满头的汗,终于找回了发声的机会: “沈武师是铁狮武馆首屈一指的高手,拳脚刀法精湛过人,即使是邪祟猛鬼也得先怕他三分……” 余下的话,陈老儿并没有往下赘叙,在座众人也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像沈云鹭这样的武夫,寻常的鬼怪也奈何不了他。 陈老儿续道:“咱们书接上回,话说小厮跟义庄的仆人眼瞅着婢女从棺椁里面坐起身来,二人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悄悄的掩住口鼻屏息静气,躲进了供桌下面。二人从桌子下向外看去,只见婢女并拢五指,梳拢了好一阵的头发、又扶好发鬓上的珠花,下一瞬婢女竟翻过棺椁,摇摇晃晃仿如喝醉一般走出了义庄。 “再说回小厮二人,一直到婢女离开了灵堂,他们都不敢从供桌中出来;而且当夜义庄里面还停了不止一副棺木,直吓得二人一夜不敢闭眼。 “待到第二天公鸡打鸣、天色大亮,二人才终于被人发现,有人向赵府报了信说是婢女的尸体自行离开义庄,赵府又向衙门告了官请求大老爷帮忙寻回婢女的尸身,过得两日,那婢女的父母哭闹着找上门来要讨回女儿,赵府为了这件事可谓焦头烂额。然而这件事委实匪夷所思,小厮因为这事被衙门的老爷关押在牢,至于另一位守夜的奴仆则是一病不起,而那婢女的尸身也再无人见过。 “……这般异事若只此一件已经是震惊南平郡的异闻,然而据说老儿在衙门当差的朋友所说,类似的尸体出走失踪案,其实不止一件,有些苦主因家贫之故,实在无力再与衙门纠缠下去,便干脆先将往生者的衣物下葬,以办丧事。赵府是南平郡中大户,因为摊上了这件事,赵老爷与那婢女的父母赶至衙门闹了几回,这种种异闻才得以传开……” 陈老儿话音未落,角落那头的姑娘已抢在众人讨论之前问道: “那失踪的尸体可有共同点,全部都是女尸或者是有男也有女?又或者这些尸体失踪的地点是否一致?” 陈老儿笑道:“这种异闻从衙门传出来,咱们私下传传倒也罢了,具体的案情如何,我这等平头小百姓又怎会得知。就算是我那个身在公衙的朋友,也不敢将这种消息透露给老儿我啊。” 而后,陈老儿又借机与旁边的铁老李一唱一和起来,只言片语便将刚刚的异闻匆匆带过。 坐在角落的带猫姑娘悄然离席,尽管眉头紧蹙若有所思,然而手上却还是片刻不离肩上那只猫儿脏污的皮毛,半点不嫌弃的□□。 挂在她肩头上的猫儿舒服地呼噜一声,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慵懒。 李姑娘听着它那点小动静,坏心又起,抬起左手就往猫儿的屁股那里拍了一下,力度拿捏得不轻不重,却刚好能将猫儿惊醒——猫儿猝然醒将过来,瞠着琉璃珠子一样的双眼,神情有些懵逼。 李姑娘嗔道:“我发现你愈来愈懒了,我为了给你找回身体这几天可是把南平郡的市井茶楼都蹲遍了,你倒好,从头睡到尾。” 猫儿眼澄澈又透亮,此时竟然还透着几分委屈的意味来,可怜兮兮得让那些经过她身边的妇人都忍不住想要对它各种揉搓。 “我那点微末道术可是帮不上忙的了,但是今早我去茶楼之前特地占了一卦,卦象上言‘城外东南方见吉祥兆’,方位与他们说的赵府义庄正好吻合,所以义庄我们是非去不可了。” 李姑娘一路自言自语,那猫儿却是眼皮耷拉,一副要睡不睡的懒样,她强忍笑意,径自对猫儿说道: “我看你现在这小样儿过得还挺舒坦的,要不咱们就别去找你的半身啦,以后依附在猫儿身上,不还是一样吗。” 这句话将肩膀上那猫儿吓得打了一激灵,然而猫儿又岂会与这凡俗女子一般见识呢?只见猫儿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在李姑娘肩膀上掉了个儿,即是猫头朝李姑娘背后,屁股翘高靠在李姑娘脸颊。 若是说征兆,那大概只有轻轻地“啵”的一声,而后一阵恶臭传入鼻腔—— “好臭,你放屁!”李姑娘紧捂口鼻,痛苦地喊道。 脏猫猫一脸幽怨:你才放屁。 第3章 第三章 义庄本是宗族一门所建,为接济族人,解决纠纷、联系情谊之所,后来若遇族中无法决断之事、不宜就地下葬之人便停于义庄、等待族中有名望者、或往生者父母前来解决。 李禅幽到达义庄的时候,天色还没黑透,她的肩头上除了那只脏兮兮的懒猫还多了一包鼓囊囊的包裹——然而这李姑娘既不姓赵,也非南平郡人,要进这赵府的义庄实在不能堂堂正正走正门。 故而李姑娘只得绕到后门来,动作异常流畅地往脏猫猫的屁股上拍了一记: “别睡了别睡了——你给我跳上那院墙上把风,有人就给我喵一声,我得动手翻墙。” 脏猫形态的子蛉今非昔比,在李姑娘肩膀上站立而起,一弓身子,优雅轻盈地落在了院墙最高处。 李姑娘扒在墙根底下,正欲踮脚借力——许是晚风微凉,院墙上的猫“啾”地打了一个喷鼻,当下吓得李姑娘脚下僵硬,紧贴墙根一动不动。 脏猫猫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李姑娘一脸紧张地回望它。 两眼相对之下,李姑娘终于捕捉到了猫眼中的无辜与狡黠。 李姑娘毕竟做贼心虚,轻声地问道:“没有人是吧,你别误报啊!” 脏猫本意是想点头,无奈脸大而颈短,明明是想点头的做出来之后就变成了把头垂下来。 李姑娘静止片刻,确认了院墙内悄无人声之后,搬来了一块大石头,垫着墙根跟石头的高度,双手终于攀上了院墙、身子则是空悬在墙边—— 忽而几颗微尘吹来,猫鼻柔软又敏感,一个忍不住又是“啾”地打了一个喷鼻。 李姑娘以为院内有人行至,慌乱之中撤退不及,双手撒开撤离院墙,脚下踩空,身子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地上摔了个屁股开花。 脏猫猫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李姑娘一脸痛苦地回望它。 两眼相对之下,李姑娘终于又叒叕捕捉到了猫眼中的无辜与狡黠。 李姑娘想到,自己年少时朱门高户富贵风光,今日竟为了调查一些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怪事而半夜翻墙,不禁悲从中来恨不得把那只蹲在院墙上误报的脏猫猫抓下来也揍个屁股开花解一解心头之恨。 李姑娘悲愤地哀嚎:“你又误报!” 猫:…… 李禅幽在地上又歇了半会儿,总算感觉到屁股没那么痛了,这才再接再厉踩着墙根跟大石头,手攀院墙,又把身子挂在半空之中。 然而,站在院墙上的猫儿这回可是神色紧张,一个劲儿地喵喵喵不带停,李禅幽被误报了两次,跟这只猫产生了信任危机,此时便全然不理,执意翻过墙去。 然而她刚翻下院墙,还没站稳,一柄明晃晃地大刀已经横亘在脖颈之上。 “何方宵小!” 随后对方手执明火照映过来:“是你?!” 听这语气,显然是认识自己的。李禅幽心里总算没那么怕了,用手挡在左边脸颊的强光,也看清楚了跟前的这个人——正是今日在茶楼上扬言要孤身退邪魅的武师沈云鹭。 既然双方都认识,李禅幽本以为接下来的剧情是自己解释一番便可以留下来了。但是事情的发展偏偏出人意料,沈云鹭在看到逾墙而来的李禅幽之后,先是对她这样的行为进行了一番斥责,然后义正词严地坚持让她走正门,得主人首肯之后才能进来。 李禅幽与院墙上的那只猫都一脸懵逼,李禅幽再三解释自己不是南平郡的人、对方多半不会让自己再进来,沈云鹭听完之后,依然坚持翻墙的都是不义的宵小行径,一定要让她堂堂正正地走大门进来,不然他就扬声唤来义庄的仆从将李禅幽就地当贼办了。 李禅幽没法子,只好又身骑院墙,再度翻出墙外。 院墙之内又传来了沈武师的叫唤:“——还有你带来的猫!” 脏猫猫炸起毛来,愤愤然地瞪了他一眼,弓身跳下院墙,准确无误地落在李禅幽肩头上。 李禅幽心知那沈云鹭必定是守在院墙之内,她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绕到义庄大门前,想法子进门。 其时天色已晚,无风无云,那时辰光景正好应了陈老儿口中所言。 奇怪的是,一对老夫妻跪在义庄大门前,撒纸钱、烧元宝,火盆前还放置了香烛祭品,两人银霜满头,哭哭啼啼,好不可怜。 又有一名身着布衫短衣的小童摇头蹙眉,口中只道晦气。 就此情此景何止晦气,简直还透了几分诡异。 李禅幽不好上前问询,亦不好驻足久立,然而经过老妪身旁的时候,隐隐还听到: “……我可怜的女儿啊,是娘亲来迟一步……娘见不到你最后一面,连你的尸身也找不回来……” 李禅幽联想起自己家中罹难,父母双双离世,朱门高户俱作烟尘,只有自己逃了出来,不禁亦心有戚戚。 她悄然走近小童身侧,问道:“……听闻数日前,赵府有一婢女溺水,家主下令停棺义庄,当晚尸身便突然失踪……” 小童大惊失色:“姑娘从何得知?” 李禅幽信口胡诌:“那婢女停棺义庄后,赵府曾请过一位道长来此作法超度——那便是我师父。” 小童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带猫的年轻女子:“姑娘为何不作女冠打扮?” “衣物浮华不过蔽体之物,只要心存道法何处不修道,何人不为道?” 小童听完甚觉有理,而后又觉得不对:“这猫……” “此乃是我师父坐下灵宠上清无极斑斓虎——幼虎,天生颇具灵性能辟邪镇宅。只因赵府义庄有恶灵不散,师父才特地派我前来调查此事。” 李姑娘肩上的斑斓幼虎双目炯炯,精光闪烁,前爪搭在她的肩膀上,张开大口、仰天咆哮: “嗷……”呜! 小童恍然大悟,肃然起敬:“原来如此,真人快快请进。” 第4章 第四章 李禅幽既自称是道人座下弟子,当夜就被安排在义庄的灵堂内。守夜的除了义庄之内的两名小童,加上武师沈云鹭,一共四人。 其时李姑娘道法微末,光凭她肉身凡胎之目,当然不能看出义庄有何恶灵;只得在灵堂门前烧了些纸钱,又点香祷告,以敬各路神佛精魅。 沈云鹭则是手执虎头精钢大砍刀,盘膝而坐,正是凛凛英雄镇义庄,赫赫威风正气扬。 两名小童瞥了一眼仿若煞神一般的沈武师,不禁被其威势所慑,又暗自庆幸今夜有此壮汉镇宅,就表象上而言,沈武师绝对要比那带着所谓“幼虎”的李真人要靠谱得多。 李禅幽可不管在场这些几人心里怎么想,在征得两名小童的同意之后,就当即在灵堂的大门入口铺洒面粉,又在几口棺木之间的空地上洒了纸钱。做完这些之后,她才长吁一口气:“希望今夜平安无事。” 守夜的小童一个名唤添福,一个名唤寿昌,添福问道: “真人为何要在灵堂门边上洒上白面儿?” 李禅幽说道:“面粉质轻纯净,若当真有鬼魅到来,必定会留下脚印;到时,我们就可以轻易地辨别它的所处方位。” 寿昌又问:“真人在往生者的棺椁两侧洒下铜钱,又是何故?” 禅幽说道:“若尸体真是诈尸,这些钱财可供它们慢慢点数,我就有足够的时候想办法了。” 一旁的沈云鹭蓦地开口问道:“如果它们既不拾起纸钱,也不点数呢?” 禅幽回道:“那就证明了之前在义庄失踪的那名婢女并非诈尸,她的尸身是被人故意偷走……又或者是,有人在背后牵引在这件事。” 沈云鹭嗤笑一记,并未回话;一旁的寿昌则问道: “女真人何以见得?” 禅幽看向大门:“若是我们时运不济,今夜你就见得。” ********** 从灵堂的主位往大门外看,除了灵堂门前高悬的两盏白灯笼、映出门槛前的一小段路,再往外望去则是黑黢黢的一片,彷如庞然怪物张开吃人的大嘴,随时要将屋内的四人一同吞食入腹。 禅幽眉头紧蹙,她口中所称的斑斓幼虎则是不安地在她肩头上转来转去,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回来。 大门前的两盏灯笼烛火未熄,然而能照亮的地方却是愈来愈少,黑暗仿佛是流动的潮水,忽然嚣张地潮涌而至,吞食那片少得可怜的光明。 禅幽轻启唇齿:“它来了……” 两名小童骇得睡意全无,一个躲在供桌下面,一个则是闪身至白帘后面;沈云鹭即使是再鄙夷鬼神之事,这一刻亦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一手抄起精钢砍刀,屏息以待。 门槛以外的路彻底地暗下来了,屋内两人的神经紧绷——躲藏在黑暗之中的到底是什么呢?视线所触及处被黑暗所遮蔽,听觉反而益发敏锐。那是一道很轻很细的铃声,开始的时候只是若有似无的发出一丝清脆的吟哦,仿佛是在试探知音;而后铃声开始将一个一个的单音节组成旋律,形成一小段连续的韵律。 即使是短暂的乐章,传入耳内却是那样的悦耳动人,让人不禁全神贯注起来,只为了等待下一次铃声传来。 沈云鹭已然出现恍惚不定了情状,他的心神被铃声索引,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如同情人耳语,缱绻情话,直叫那如铁郎心俱化成百转柔肠。 蓦地,有人在他的手肘处狠狠地拽了一下,换作以往沈云鹭只怕会一手卸掉这家伙的膀子,然而现在他却是恍恍惚惚,半响之后总算听见耳边传来不绝于耳的猫叫——也正是这猫叫声,掩盖了门外阵阵的铃声。 沈云鹭神智稍定,下意识向身边带猫的姑娘道谢,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若不是那人将他从恍惚中拍醒,等在自己面前可能会是更可怕的事情。 而李禅幽能保持清醒当然不是因为她道法高深,而是在她听到第一下铃声之时便已划破掌心,皮肉之痛使她未至于马上沉迷乐声,而后她又不断催促脏猫一通乱叫,总算暂时盖过摇铃——虽未见到摇铃之人,但是事已至此,屋外的铃声大概就是招魂铃了。 李禅幽不敢怠慢,从包袱中抽出黄符,以指蘸血,匆匆而就,转眼之间按照灵堂棺椁的数量而绘画出九道符箓: “皇天后土,四方守护,听我号令,百鬼退避,封灵归位,出!” 一双素手倏扬,十指结印在胸,话音刚落之时,九道符箓即离手而出,乘风而起,分别落在灵台的九副棺椁之内,符箓所贴之位也正正对应往生者眉心之上。 李禅幽取下灵台上的一盏烛台,将掌心的鲜血滴在灯芯之上,烛火吸饱鲜血、其光焰似乎被方才更显明亮。 意识到她是要孤身犯险的沈云鹭侠义心起,迅速上前一步:“姑娘,我随你前去。 李禅幽根本不管他,径自手擎烛火,肩膀挂猫,大步冲出灵堂。 烛焰吞噬过禅幽的鲜血,火舌更盛,而且邪魅不侵,故而她一出灵堂,身边的黑暗便退避不已、生怕下一刻也会被她血脉所封印。 铃声距离她非常近,是谁躲在黑暗里,只要找到那个人,那些失踪的尸身就能统统找回来了! 若有声,若无声,她与铃声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而她手中的烛火却又怎么样也映照不出对方的身影。 禅幽静心而立,闭目细听,辩形识位——那铃声是在试探她,如果她不动,那么对方就暂时不会进行下一步。 她屏住气息,自裙裾上撕下一截长长的布条,又用烛火将其点燃: “明于我心,烈火如龙,听我号令,驱妖辟邪!” 禅幽将燃上火焰的布条往西北方位投掷过去,一道纤细的身影迅速映入眼帘——那人身穿麻衣,一双灵眸灿若星辰,手执铜铃迎风而立。 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黑暗又再次如席卷而来,将那道身影整个包围;然而就是这短短一瞬间,那张脸,那双眼眸却是她朝夕相伴之人! “子蛉!” 第5章 第五章 黑雾宛如实质,瞬间聚拢而来,隔绝了四目相触的视线,模糊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李禅幽心下明白方才所见之人并非真正的子蛉,只是一具由人偶所化的肉身,然而那久别重逢的喜乐与触不可及的空虚一并而来,将她冲击得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得以回神。趴在肩头上的脏猫猫弓起身子,蓄力、忽而便如一枚箭矢疾冲而出。 “哎,你别乱跑!” 那猫儿一溜烟地钻进黑雾之中,李禅幽心里担忧,赶忙跟上前去。 一人一猫一前一后,转瞬便走出了义庄。 脏猫猫一边嗅着地上的气味,一边前行,初时速度极快,而后它要反复地打圈才能确定行进的轨迹,清醒过来的沈云鹭这才得以追上这只所谓的上清无极斑斓幼虎。 愈往前行,李禅幽发现,那方位竟是自己之前占卦得知的东南方。莫非吉祥之兆应验的,并非赵府义庄?其时正值深夜,二人将猫儿当犬使,一路紧随,地势却是愈来愈高,两侧的风景愈显幽深,植被衰颓,罕见人迹。 沈云鹭蹙眉疑道:“此处往前就是南平郡王别院,何故四周竟破败如斯?” 李禅幽问道:“沈爷可来过此地?” “本月初一曾来过别院,当时只觉得这里风景与地势虽好,但是总有些阴森森的。没想到今日前来,景况竟是如此的……诡谲。” 禅幽抬手而出,挡在沈云鹭身前: “小女道法不纯,此行也只为私心而来,至于那尸身失踪一案,小女全无把握、但求自保而已;沈爷乃不信鬼神之人,如此是极好的,然而前方吉凶未卜,沈爷且听小女一言,速回赵府义庄为好。” 沈云鹭执刀抱拳道:“姑娘孤身一人,诛魍魉、驱妖邪,何等磊落光明,先前在下多有冒犯姑娘,还请恕罪!然则,我七尺男儿顶天立地,焉有舍姑娘独闯虎穴、而我苟且逃命之理——此乃畜生禽兽之行!” 猫儿绕着禅幽脚边打圈圈,间或发出“喵”的一声,似有催促之意。 沈云鹭续道:“实不相瞒,陈老儿口中所说的、赵府义庄失踪的婢女尸身,正是我远房的侄女。我受她父母二人所托,特地前往赵府义庄,本来是要守上三个夜晚,不曾想那邪崇之物立马就找上门来!” 猫儿朝二人又“喵”一声,身体防备的弓了起来,四个爪子不安绕着原地打着圈;禅幽掐指算来,距离天将黎明约莫还有半个时辰,窝在猫身里面的子蛉恐怕是担心天亮之后事情生变,故而一再催促。 禅幽取出两根红线,一条捆上猫儿的后腿,一条则是缚上沈云鹭小指,两根红线的两端均套在禅幽右手食指之上;不曾想,这边厢禅幽刚缠好了红线,那边厢猫儿就已经猛地窜上前去。 “……沈爷,能跟我说说南平郡王的情况吗?” “嗯,我乃南平郡人,此地的情况我最是清楚。上一代南平郡王在本城甚有建树,素为本城乡亲所爱戴,他育有一对子女,均受朝廷封号。郡王百年之后,爵位顺理成章由现在的南平郡王所继承。这南平郡王因赏识乐府小姐的才貌人品,全不厌弃乐小姐的出身与眼疾,下聘迎娶,此事姑娘应该也知道了。” “乐小姐的口技,也同样如雷贯耳呢。” 沈云鹭蓦地停下脚步,抬首仰望眼前的朱门高户,说道: “这别院,据说就是特地为乐家小姐而建的宅邸啊。” 二人一猫被挡在大门之前——那朱门与围墙高三丈,宏伟得仿如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安静蛰伏、伺机将来者尽数吞入口腹,大快朵颐。 而宅邸的两侧,草木植物全然枯萎,即使是百年老树也只剩下一截树身,片叶不留而又干枯颓然。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土壤竟是湿漉漉的润泽,看着就是养分十足的样子,与那干枯败落的草木形成鲜明对比。 白天从茶馆顺的食具此刻派上了用场,禅幽从怀里掏出一双竹箸,随手将竹箸扎进泥土之中——异志书中所记载的点石成金、刹那花开此时终于得以亲见,竹箸落地不过顷刻、触及泥土的一端便已经长出根须,紧紧爪住土地。这一幕骇得禅幽右手一抖,其中一根竹箸便斜倾落地,整根箸子完全倒进泥土,根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生长,整根箸子斜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根系。 而后,这两根甚至称不上是草本的竹箸在根系发达之后,便开始迅速枯萎,最终成为两段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黑色碳条。 禅幽看得目瞪口呆,不必道行高深的前辈来告诉她,这片包围着宅邸的土壤绝非善类,而且此事牵涉甚广非常棘手。此刻的禅幽只想抱起猫,转头就走,最好一蹦三千里走得越远越好。 岂料她的猫——正趴在朱漆大门上,后脚踮起,一对前爪拼命地抓刨着大门。 沈云鹭提刀上前,凛然道:“姑娘,我帮你把猫管好……” 哪知汉子话音未落,那道固若金汤、高有三丈的朱漆大门竟然就这样在猫刨之下轰然开启—— 禅幽看着这一幕,彻底懵逼。而那只刨开大门的猫也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自门槛边上一跃而过,大门内里的光景乃是灯烛无法到达的远方,那只猫就这么傻愣愣地往黑暗的雾里扑腾过去! 而最让禅幽感觉无语的是,当她疾冲上前、跨过门槛,那段本该缚在猫儿后腿的红线正无声地躺在青砖之上,如同禅幽一般、被人在冲动之下抛之脑后。 第6章 第六章 子蛉正蜷缩在一具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里面。 这种体验绝对称不上好,及至她把大家带来了这个宅子之前,感觉可谓糟糕透顶。 如果她能张嘴说话,第一句肯定会说【李禅幽你这个神棍快带我远远的跑路吧】,然而这具身体根本不受她支配,反而是用尽全力去刨开大门;如果她能说话,也必定会说【这个宅子不对劲千万别进来】,然而她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作出反应,一马当先跑入院门。 综上所述,这具身体不仅不受她控制,而且愈往宅子深处而去,身体的意志完全占据主导,她可以做的只有将灵体紧紧地蜷缩成团,委屈巴巴地守着那可怜的一亩三分地,期望这身体不要过早地将她吞噬。 躲在猫身体里面的子蛉听到有人在喊她。 白猫舒展柔软又矫健的四肢,在跑过了前院之后,又熟练地翻过隔墙。 那仿佛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女声,喊的是什么,她完全分辨不出来,只知道这具身体对那道声音奉如纶音,一路越过那繁复精致的亭台楼阁,九曲八弯的回廊小径,最后跑进了一处僻静小院,小院里还有一幢高约五层精致小楼。 从院子里抬首仰望,只能见着顶楼处露出一个小窗台,昏黄的烛光透出薄薄的窗纸,火光摇曳之下,那透出来的光线仿若成了一片朦胧的纱,罩上心头,无端搔痒。 子蛉躲在猫身子里面想道:这楼里不管住着谁,想必是十分可怜的,这小楼这么高,孤零零的一幢,就像关人的牢房似的。 若是禅幽在旁、知道她心中所想,必定会反驳道,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这小楼一看就是女子闺房,楼房愈高,愈隐秘,这位女子身份愈高贵。 高楼外墙爬满苔藓与杂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就乏人照料;高楼仅有一扇可进出的木门,然而因为里面那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姐,木门俨然是紧紧锁上。白猫根本不看一眼大门,动作熟练地在高楼西侧扒开杂草堆,顺着那碗口大小的洞口钻进小楼。 白猫犹如返回自己的王国,这下真正是畅通无阻——子蛉也终于听到了那女子的声音。 嗷呜…… 你跑哪儿去了。 嗷呜。 第一句赫然是一只温驯猫咪撒娇时的喊声,第二句是一道悦耳的少女娇嗔——人们常常用黄莺来比喻女子声音的美妙动听,子蛉却觉得黄莺声虽好,却终究是吱吱喳喳的,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闹心。然而这少女的声嗓却不同,轻轻泠泠的宛若泉水温柔地滑下山岩,遇上山中碎石淙淙而鸣,遇上两岸野草施恩泽惠,即使有清风吹皱水纹,蜻蜓恼人而扰,那泉水却依然温润如初,澄净如故。 那少女的声音好听得似能治愈别人的创伤,奇异地使人平静下来。 此时的白猫已然爬上了顶楼,顶楼只有一间寝室,那寝室的门正谨守礼法地严防死守,白猫轻轻地跺了过去,伸展前肢,撞开房门。 子蛉以白猫的视觉,最先注意到一双绣工精致的绣花鞋面,绣鞋只露了一个小尖儿出来,白猫温驯地在那双脚旁边跺步。 那女子说道:“你跑哪儿去了?” 言语里面似在问猫儿方才去哪里了,子蛉感到有些奇怪,觉得少女的问话有些颠倒怪异。 然而白猫的躯体对少女十分依恋,此时已经酥了身骨、依偎在少女腿边;子蛉也忍不住了,说道: “喵~” 她忘记自己现在已经是猫了,不管说什么都只能喵喵喵了,不由得又伤心又尴尬。 少女仿佛是这时候才察觉过来——一双柔软的纤手抱过脏兮兮的猫儿,无比爱怜地兜进怀里。 少女口中唤道:“嗷呜,嗷呜。” 声音直如猫语,惟妙惟肖,就像眼前的这位真有一只娇俏可爱的猫咪在撒着娇,唬得子蛉忍不住回道: “喵~喵~” 少女很是高兴,两手一左一右箍着白猫的两只前脚,在自己膝上、将它拉提了起来。 子蛉这才瞧清楚,眼前的这个少女真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少女容貌清丽,眉儿弯弯似柳,眼眸如杏水漾却是迷离失焦,琼鼻玲珑如玉,柔唇似樱瓣芬芳,种种柔情也似揉进了这么一个人儿之中,使她得天独厚如一往清泉、治愈人心。 刹那间,子蛉竟有种错觉,自己快要心甘情愿地溺死在少女的温柔之中,就算是一百个李禅幽过来拉她走,她也不想离开了。 少女的打扮一如她身份,从脚到头,除了手跟脸,其他的都包在颜色华丽造工精细的绸缎里面,她的云发被梳成了极其复杂的发髻,髻鬟里点缀得五颜六色、珠光宝气,其中落在她发髻上的金钗就绝非凡物,二十一忍冬花金钗,分别由二十一组花柱排列而成,每根花柱上又雕有一枚姿态各异的花朵,真正是乌鬟钗金枝,繁花簇如锦。 少女看不见白猫身上的脏污,她毫不嫌弃地将猫儿兜进怀里,嘴里柔声唱道: “冬融融,雪未消,春风未暖,百物尚萧条。 南来送北去,辞旧岁;东阳落西山,年复年。 思来愁绪,三千乱红,难堪细顾。” 子蛉初时不觉,但随着歌声入耳,自己也似被勾起愁思,不知不觉,沉沉入眠。 第7章 第七章 子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典琴小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住在这样的高楼里面,她所住的房间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房间里面有一扇小窗,她很喜欢坐在这样的一扇窗下,即使无法眺望远方的风景,也渴望感受那漏网的一线天光。 因为目不能视,小姐无法学琴,无法学习手谈,书画丹青更是无法窥得门径。 镇日无聊寂寞,无法排解。 而后不知不觉地,她开始痴迷于自己听到的一切声音,小楼外的鸟鸣,司晨的鸡啼,婢仆的窃窃私语。乐氏是城中大户,她又是这一辈的独女,家中对她更是疼爱到十分,即便是身边的丫头养娘也绝不允许在她面前胡乱说话,故而典琴小姐一个知心知意的奴仆都没有。 她想要找人与她交谈,只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好,直到她留意到小楼外的鸟鸣。 那是后院姨娘养的一只黑枕黄莺。 初时她学得并不十分像,只简单地抓住几个音节“库库”、“库库”地,惹得房内的养娘掩袖低笑。而后她又听出黄莺叫声婉转清脆,时而又缠绵圆润,不由自省己身、果然尚有不足。 自此,只要那黑枕黄莺昂首高歌,高楼内的典琴小姐便倚窗应和,颇有默契。 直到一日,养娘为小姐送来新裁的华衣,但见窗台前赫然立着一只黑枕黄莺,正雀跃地用粉色的喙一下一下地啄着典琴小姐的纤手,只见小姐鼓起双腮、扁着小嘴,嘴里正发出“库库哩”、“库库哩”的声音。 那叫声正正就是黑枕黄莺的鸟鸣。 养娘愣在原地竟不知是惊是喜。 忽而又听到有人问道:“贞娘为何而来啊?” 那声音雄健浑厚,又兼有一丝沧桑的沙哑,正是乐府老爷的声音。养娘还没来得及细想,匆匆转头看向门口——那里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 再转过头来,但见小姐慵懒倚窗,笑靥如花。她悠悠低语道: “养娘,我镇日无聊,便学了这样不上台面的小技俩,刚刚吓着你,真是对不住啦。” 隔日,养娘禀告乐府老爷,说道小姐于闺阁中寂寞度日,甚是可怜,请求为小姐物色玩伴。 数天后,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儿便被送至典琴小姐的闺房里,小姐对这宠儿疼爱非常,餐必共食,寝必同衾。 ********** 猫儿知道,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刚来这儿的时候,它个头还小,堪堪只有养娘巴掌大小,走路都歪歪扭扭的走不好。 随后,敏锐的它听到有幼猫在叫,得知此处有同类在,便完全放下戒心,然而它在这个房间里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那只在叫的幼猫在哪儿。 后来,它终于看见了,那是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正张着嘴儿,那幼猫叫声就是从她嘴里喊出来的。 猫儿有些失望,不由恹恹地趴在地上。 它的视觉里面,人都是倒转的,所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一左一右梳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 那人将它抱了起来,喃喃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挺闷的,唉,怎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呢,委屈你在这里陪我了。” 幼猫眺望着房间里面唯一的窗户,满怀雄心壮志,暗暗发誓等它长大之后一定要越窗而出,现在的它还不能妄动——往下看久了,头会晕,脚会抖。 眨眼间,春日便来,那人为它准备了手感极好的绸带,并顽皮地在它前脚上打了个结。幼猫初时还高冷地扒着脚上的绸带,后来终究禁不住那滑润无比的手感,揪着那根绸带兴致高昂地玩了起来。 夏日酷热,那人的房里却不曾有过一丝暑热,因为整个夏天,她房里都奢侈地摆着冰盆。夏天最热的时候,这里甚至还放着半人高的规整冰块,幼猫舒服地躺在冰块上面,觉得猫生如此,大概什么也不求了。 那人发现之后,磕磕碰碰地过来将它抱了起来,戳着它脑袋警告道: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冰黏毛又黏肉呢,你再躺上去就秃了!” 她的火气总是不持续,下一刻又端过来一碗磨成雪白盐粒状的碎冰,那碎冰上还淋了香甜的蜜,别说人,就是猫看着也得馋得走不动路。 她捻了一小撮碎冰,递到猫儿面前;猫儿伸出舌头,带刺儿的舌头揩上小姐的指尖,只觉得既冰凉清新,又香甜缠绵,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秋来萧瑟,她又准备了七彩的毛线团,幼猫顽皮地将线团滚成散线,明明左爪已经勾过来一个红的线球,右爪又不知足,想要牵那个绿的线团,结果两相拉扯,几番捣乱,百般乱滚之下,七彩的线团杂乱无章地互相缠在一块,其中那红线的一端还捆着小姐的脚。 晚上养娘入内一眼,只觉得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哎呦你这讨债的小祖宗,别躲别躲,今日我贞娘就要把胖揍一顿。” 养娘叫嚷着要抓猫,幼猫四处逃窜,那小姐是个偏心儿的主,将纤腰一折,双手捧腹: “哎呀,贞娘,我肚子好痛好痛啊,你快来看看我啊。” 养娘说道:“小姐不能再纵容它,上次它打翻了老爷的古董花瓶,小姐用的也是这个。” “哎呀贞娘,这回是真的,我肚子好痛啊!” 养娘最后还是抵不住小姐的娇嗔喊痛,只得放弃揍猫大业。 冬日融融时,小姐房内的冰裂纹花鸟瓷瓶总有一枝新折的寒梅,清冽冷香,幽幽不绝。 养娘为猫儿准备了一个垫了厚厚棉絮的猫窝,再三教育猫儿要在里面就寝安歇。猫儿在养娘面前十分规矩,乖顺地蜷进被窝,待养娘熄灯离开之后便飞快离开狭窄逼仄的猫窝,转而投向小姐的高床软枕。 小姐欣然掀开被褥,让它窝进自己怀里。 温柔地摩挲着它头顶的软毛,轻声唱着歌谣: “冬融融,雪未消,春风未暖,百物尚萧条。” 猫儿舒服得从嗓子眼“咕”了一声,小姐掩唇窃笑道: “后面的词太凄凉,我不唱了,咱俩早点睡吧。” 稍顷,小姐终于沉沉睡去,猫儿带着一身暖气钻出被窝,不知是第几次来到闺房里的那扇窗前面。 现在的它正是好动时期,高跳低纵对它来说不再有丝毫难度了,然而每当它来到这扇窗前,总是下不去决心跳下去。 万一它跳下去的时候,脚葳了,怎么办? 万一它跳下去的时候,找不准借力的地方,怎么办? 万一它跳下去之后,被外面的寒风冻坏了,怎么办? 万一它走了之后,小姐伤心了……怎么办? 猫儿从窗台跳回室内,抖了抖雪白的毛,还是决定回到小姐温暖的被窝里。 及至小姐的双丫髻换成及笄的紫玉簪,它也再舍不得离开了。 因为它终于意识到,原来一直被囚禁在这里的不是它自己,而是那个目不能视的典琴小姐。 看似尊贵的身份,显赫的家世,统统成了不具实体的枷锁,将她囚禁在高楼之中,一生一世。 小姐成年之后,猫儿逐渐发现自己的状况大不如前,现在的它不能跳得太高,跑得太急,也玩不持久,整日只想蜷缩身子睡得颠倒日月。 它是不是生病了?猫儿有些担忧起来。 直到养娘给它剪指甲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 “……哎呀,你这猫儿,养你也快十年了,真是愈发的懒了。” “猫儿寿命不长,寻常人养个十二三年也差不多了,稀罕的养个十五六年已经算长寿,你啊你啊,贞娘也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呢。” “幸好小姐不日就要出阁了,她走了之后,你就留下来陪我这老太婆吧。小姐心地善良,要是让她看着你垂死老去,真是让人不忍睹卒啊。” 猫儿恹恹地收回掌爪,倔强地将身子盘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涌上心头: 它不想死,它只想一直地陪着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