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定天下》 第1章 离家 霁色初开,碧瓦映朝阳。在立春后难得的好天气里崔府迎来了携信而至的信客。 未等拆信细阅,崔护便差人去喊了崔持素。不消一会儿,崔持素便快步赶来接过信笺细细查看。 “信上写了什么?”待到崔持素看完,崔护迫不及待地问。 崔持素简单回道:“近月东祈与西州交战于沧水畔,其他地方诸事如常。”说完,便将手中信交还给崔护。 信中所述,远非崔持素三言两语那般轻描淡写。仅凭信中描述,崔护都能察觉到此次战况的惨烈。 他饮下一口冷茶,放下被手汗浸湿的信,开始劝道:“女儿,东祈非善地也!咱们再合计合计罢,当初你执意要去东祈,我劝服不了你。可如今……”崔护指了指桌上的信继续说道,“东祈和西州的战事还未结束,若你现在过去,我怕你会出事。” 崔持素立即辩驳道:“父亲,恰逢东祈、西州二州交战,两方此时正是渴求帷幄之才之时。 女儿若趁此际投效东祈,非但可展所长,更有雪中送炭之效——此所谓‘事半功倍’之机也!” “可……”即便崔持素句句在理,崔护也不想她去冒险,他忍不住继续劝道,“为父在北州尚有旧部可依,若去北州,他们定能助你一臂之力,与去东祈无异。我儿,不若你再想想罢。” 崔持素继续辩驳道:“父亲,自四州摩擦迭起,各州求贤榜文纷叠而出,能人志士为己择主之势,不可挡。 四州当中,南冀地形优渥、易守难攻,土地肥沃、人寿年丰,是以其势最盛,令人心向往之;北州文脉绵长,礼乐昭彰,百姓无不尊师重道,亦令人心向往之;西州尚武,武学人才辈出,诣彼习武,英豪倾囊相授,因此人心亦向往之。 但南冀之主耽于安乐,渐失锐意,北州虽负清明然兵寡粮乏,西州轻文重武,细察四方之势,当推东祈。” 崔护亦替崔持素分析形势:“虽如此,但东祈力薄,此间前去,必要耗费大量心神。虽北州兵寡粮乏,招兵买粮即可。” “父亲。”崔持素断然道,“粮草实为根本大计!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如此。您所提的招兵买粮之事,招兵尚可,然购粮实非为长久之计。战时本就缺粮,若民商不售,莫非强征?若行此举,与暴政何异?若粮饷不继,将士饥馁,安能驱之赴战?” 说完这些,崔持素坚决道:“父亲,我今日仍旧会启程去东祈!” 崔护见她如此,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东西可都带好了?” 这便是妥协的意思了,崔持素因此笑着回应道:“都带好了,母亲也检查了好几遍。” “那就好,那就好………”崔护边说边站起来,“我儿跟我去找你母亲再多拿些东西吧。” 崔持素没有拒绝,只是一出门,她便被她母亲徐婉叫住。崔持素抬眼看见她母亲泪落如珠的样子,掏出手帕轻柔地擦掉徐婉的眼泪:“娘,你一直知道我的志向。你也知道我为此做了多少准备,你不必如此忧心。” 徐婉牵住崔持素的手,强忍眼泪挤出笑容:“娘不哭了,不哭了。只是儿啊,你这番去东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娘实在挂心的很。娘不求别的,只希望你不管怎么样,两三个月就找人给娘带些消息来。” 崔持素安抚地拍着她母亲的手,说:“驿站走卒,商队信客,不拘什么路数,只要我有机会,一定会往家里传话的。娘,您放心就是了。” 崔持素就这样随着一家人的泪水踏远行之路,马车摇摇晃晃驶过黄土道,恍惚间崔持素听到有人在喊她乳名,等她掀开马车帘子才发觉已经走出了很远。 “小姐,到石板路还有一段距离呢,现下灰尘过大,你还是把帘子放下进去待一会儿吧。”驾车的崔子柔说道。 崔持素摆摆手:“无事,咱们前头寻家客栈,等着子黔把马买来。若是能买来,咱们一路骑马过去,扬起的灰尘比这可还要大。” “我瞧着路书上标的客栈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小姐不若休息一会儿,等到了,我叫您便是。”崔子柔继续劝着,她不是怕崔持素吃不了苦,她是怕崔持素想家。 “我真的没事,我一直都知道我离开只是早晚的事。”崔持素一边说一边从马车里出来坐在崔子柔另一侧。 “那小姐,我们就说说话吧。”崔子柔侧头对崔持素说道,“也不知道子黔买马进展的顺利吗?” “许是不太顺利。”崔持素应道。 “小姐何出此言?”崔子柔看着路书算了一下时间,“附近集市正是这个时间啊?” 两人正说话间,一句酷似崔黔声音的“等等”从后方插入。 崔子柔闻声手腕一紧向后轻带缰绳,马车当即缓步停下,两人立时回看,识音无谬,来者确是崔子黔。 崔子黔见状,马鞭一甩,骏马吃痛,速度又快三分。眼看近前,他勒紧缰绳,在马尚未停稳时,利落地翻身下马:“小姐,如今是买不到马了,集市里有官兵在严加把守,我打听了一下,这些官兵一日三次巡逻,目的就是为了控制马匹交易。” “那我们更要找到卖马的了。” “小姐。”崔子黔不解地说,“若想早日到达,您跟子柔骑马先行,我携行囊随后追赶即可。” “孤身投诚者,欲取信于人,当彰其能,显其诚。”崔持素见两人仍面露难色,循循善诱道,“试想试驿站附近,集市所售之马,大多来自何方? 若是此处马之来源与看守官兵,并非同源,该当如何呢?” 崔子柔细细思考后,倾身凑近崔持素身边说道:“小姐是想知道是马匹资源现下是被哪路人马掌握了。” “是这样的。”崔持素听完正色道,“到了东祈,我不会时时在你们身边,因此你们一定要学会“猜”。一定要记得,“猜”总强过坐以待毙。” “知道了,小姐。”崔子黔垂眉低声应道。 察觉到崔子黔低沉的情绪,思考过后,崔持素说道:“这里这么大,要找到卖马人,就一定要知道他们的特征。”她先是对崔子柔问道,“子柔,你还记得他们的特征吗?” “小姐,我一向不爱看这些书的。”崔子柔老实回答道,“我确实不记得了,小姐。” “子黔,你呢?”崔持素将目光落到崔子黔身上。 崔子黔听了,驾轻就熟地说:“面容沧桑,皮肤黝黑粗糙;穿便于活动,耐磨的粗布衣服;身上会带着套马杆、马鞭、水囊、以及简易的刀具,且他们一定会带着牧笛,用来召回驱散马群。” “看,子黔,这就是你擅长的,不必妄自菲薄。即使自觉不够聪明,也要记得勤能补拙者从古至今不在少数。”崔持素认真地说。 “粗布麻衣,皮肤黝黑,带着马鞭牧笛。”崔子柔跟着学完,抬便眼看到一个跟刚才的描述相差无几之人,她诧异地说,“小姐,你看那位娘子跟子黔的描述是不是一模一样。” 崔持素当即看去,确实一模一样。 她快步走近那女子身边,语带笑意地问道:“敢问这位娘子,不知家中是否以养马贩马为生。” 那女子打量崔持素几眼,本欲转身离去,但见其一直面带笑意,不好立刻就走,便回道:“家中确以养马贩马为生。” “那真是太好了,不知娘子可否卖几匹马给我们,多少钱我们也愿意付的。”崔持素大喜道。 见女子面有拒意,崔持素立即装作懊恼的样子说:“娘子,我们的马已经病死了两匹,实在经不起损耗了。若再死一匹,这路就赶不成了。本想绕道去集市买马,可集市实在离得太远。若加速赶路,怕剩下的马累出病来,若按原速走,又恐耽误行程,最后要在野外过夜。进退两难之际,幸而遇到娘子,不知娘子可否行个方便在这儿卖我几匹马,这样我们也不必绕远去集市了。” “姑娘,你们好生照料着这几匹马吧。”女人听此说法,心下不忍,好心说道,“如今所有马匹都已经登记在册,私下买卖,买者卖者同罪。” 闻言,崔持素悄声说道:“娘子,我不愿为难你,实在是我不知如何是好。不瞒娘子说,我家中有人是跟娘子家做的是同一种买卖,我知晓你们卖马的是会私藏几匹散养的马。我买这几匹私藏的马就好。” “我们没有,这可是杀头的罪,乱说不得,乱说不得。”于何柳小心的向周围看过之后,猛地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只看于何柳的反应,崔持素便知道私藏马匹这事一定是真的了。于是她安抚地说:“娘子别担心,我定不会走漏风声。买卖同罪,你若是出事,我也跑不了。其实我瞧娘子梳的是妇人髻,身上带着拨浪鼓和头花,便知晓娘子已为人母,且孩子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今这个乱世,免不得饥一顿饱一顿,只是长着身体总这样,难免会带来什么疾病。” 崔持素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这位妇人,她看妇人脸上忧伤代替警惕,便知道她赌对了,她接着说道:“我这儿有几袋够一家三口三季的口粮,我愿意拿这些粮食同娘子交换马匹。” 看这位妇人已然开始犹豫,崔持素便乘胜追击道:“娘子,你比我清楚他们那些当兵的哪里会知道的这些呢。现如今世道混乱,不知道粮食过两天又要涨到什么价格。若不是我实在想早点赶到,我也舍不得用粮食来换马匹。” 听着崔持素的话,于何柳想起她那从出生就没吃过饱饭的双胎孩子,于是咬牙决定道:“姑娘,我换!只是要委屈姑娘你跟我回一趟家。” 崔持素又行了一个礼来表示感谢:“谢谢娘子,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于何柳,叫我于何柳就好。”于何柳腼腆地回道。 “还是唤你于娘子比较好。子柔,快把我包里的玩意儿拿来。” 崔子柔当即拿了一卷布料出来。 于何柳推辞道:“不必,这太珍贵了。姑娘肯拿粮食跟我换马匹就好了。” “娘子不用推辞。”崔持素强硬的将那卷布料塞进于何柳手里,“若不是遇到娘子你,我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还好我手里有这些东西,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娘子呢。娘子快拿着吧。” “粮食就够了,粮食就够了。”于何柳将布料强硬地塞回崔持素手里后讷讷地重复着。 崔持素见状不再反复推让,她让崔子柔把布料收起来,然后说:“如此,只能在言语上多多谢于娘子了。” 于何柳听到这话立即涨红了脸,向前一步,然后一个劲地说:“不用多谢,不用多谢,几位请跟我来吧。” 崔持素上前跟上于何柳,闲聊一般问道:“不知道于娘子你们替卖的马还是官家的马吗?我那亲戚跟我说虽然还是官家的马但来交接的人口音却不像是以往启京的口音,不知道于娘子有这种感觉吗?” “有的。”于何柳回道。 “哦?还真是这样,不知于娘子走南闯北的,可能听出他们是哪里的口音?”崔持素追问道。 第2章 看马 于何柳神情闪烁地摇摇头,然后向前一步道:“我很少同他们打交道,我只是跟我家男人一起养马。对了,前边路不好走,小姐还是跟在我后边比较稳妥。” 闻言,崔持素不再追问前事。为释其疑,显出家中深谙养马之道,闲聊一般说道:“我家中养马那人提过,养马佳地,莫过于栖山、溪山二处,不知于娘子是在哪里养马呢?” “栖山,我们在栖山养马。”于何柳瞬间回道。 “栖山?”听到答案的崔子柔讶然插话道,“栖山在北州,离这儿有一长段距离,于娘子跟夫君怎地不在北州境地的驿站集市做生意呢?” 于何柳一时语塞,抬眼见日影西斜,脚下步伐加快,支吾其词道:“日色渐晚,几位脚步再快些吧。” 崔持素略加思索便知这事其中必有隐情,且事体不小。无论是为先前之疑,还是为此刻之新惑,崔持素都不容许于何柳生出退缩之心。于是她当即温言开解道:“如此舍近求远,定是因为此地市价更为合算。商贾之道,求利乃天经地义,娘子不必因此感到羞愧。” 听了这话,于何柳赶忙应声道:“正是如此。若是银两多些,我家中孩儿的饭食也能多些。” 路途长远,话到此处,为专心赶路,众人不复多言。先是横穿过一条河流,再是顺着河流往下走七八里,在看到一片青草丰茂之地后,顺着这片草地往前走四五里路就能看到一间屋子。 快要到达屋前时,于何柳便几步上前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后,两个穿得干干净净的甩着辫子的女童就泥鳅似的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她们见是母亲回来,立刻欢声扑上去,争相诉说着“今日我做了什么事,她又做了什么事”。 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孩子还没等到母亲叫停,在眼角的余光扫到于何柳身后跟着的崔持素几人后瞬间安静下来。她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又畏怯地打量了几眼崔持素他们后,便害怕地缩进母亲怀里。 于何柳察觉到她的孩子们的畏怯,赶忙伸手拍拍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对着崔持素说:“姑娘,请稍等片刻,我去跟我家男人说一声。” 崔持素颔首应允,待于何柳携女入内后才环顾四周,屋子很小,但收拾得颇为整洁。这让她想起方才雀跃而出的女童,虽然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但连个补丁都打得方方正正。可见这一家人虽然生活贫困,但仍勤俭自持,不失尊严。 不多时,于何柳便带着一个体格敦实的男人出来,她将崔持素等人引进院子里后说:“姑娘,这就是我家当家的,有事你问他就行,你喊他王滔就行。” “王大哥。”崔持素低声道,“我想拿粮食换几匹马,于娘子已经答应了,不知道大哥您的意见是怎么样的呢?” 王滔闻言,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确实只有他们三人后,才说道:“姑娘请跟我们进屋。” 五人进了屋,于何柳忙斟上几碗茶水:“不是什么好茶,姑娘不要嫌弃。” 说完这话,她身子一侧进了里屋,又取了些花生放在桌子上才安然坐下。 待她坐定,崔持素才说道:“大哥,我的那些粮食,请大哥看看可换几匹马。” “现下不急。”王滔说道,“听何柳说,姑娘的马是害了病,巧了,我家也有一匹马生了病,不知道姑娘的马得的是哪种病,若是时疫,便万万不敢让姑娘前去挑选的。” “腹泻不止,却不明病因。”崔持素尚在犹豫,崔子黔已上前说道,“本欲强撑前行,奈何途中倒毙者众多,若是不添置些新马,心中实在惶惶难安。” 王滔听罢,虽仍有踌躇,但疑虑已消去大半。只是今日去看马已是万万不行,一则是因为他的疑虑尚未完全消去,二则是因为时辰已到,查马之人将至。因此他说道:“姑娘,今日是去不得了,现下已快到酉时,查马差将到,不知姑娘能否等到明日?” “自是可以。” 因着“查马”二字,于何柳心头猛地一紧,冷汗骤然而出。先前她被崔持素的话语蒙蔽了心神,现下清醒过来,不免心生悔意。 若这女子是官府的探子,只要她踏出此门前去告发,全家性命必然危矣。 若只是私藏了几匹马,尚可咬死不认。但若是被查出他们私藏的不仅这几匹马……,那才真是大难临头,她当时真是糊涂了。 若这一行人真是买马客,那自是幸事,不说别的,就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们都能多吃几顿饱饭;若是假的……这乱世之中,悄无声息少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万万不可冤枉了好人才是。 只是该怎样试探呢? 于何柳想的出神,不自觉抬头外看,暮色将至,晚风渐起。倏忽间,她主动开口道:“天色向晚,外路难行,三位不若在我家住一晚?” 话语出口的瞬间,于何柳周身感官尽皆绷紧,屏息凝神,紧盯崔持素面容,欲从其眉眼神情间做出判断。 “如此也好。”崔持素回道。 见其应允爽快,于何柳心神稍定,起身将孩子们拉至身前,嘱咐道:“春生,春芽,快去外面摘些菜,姐姐她们今晚花钱住我们家,娘亲要做饭待客。” 孩子们应声出去后,于何柳叮嘱道:“姑娘,若是官兵来了,你只说是花钱借宿一晚。” 崔持素连声应下。 不多时,官兵果至,于何柳夫妻俩迎至门前应对。 崔持素坐于屋中,看到于何柳嘴唇飞快地翕动了几下,语速快得异常,像是在交代什么要紧事。 观其与官兵周旋之态,崔持素心下了然,这个家真正当家做主的不是王滔,而是于何柳。先前于何柳的话不过是个托词。 一盏茶后,王滔带着官兵离去,于何柳返身屋内:“姑娘,我家男人跟着他们去对马籍了,我带你们去空闲房间,你们先歇一歇,做好饭后喊你们。” 崔持素未做推辞便随着于何柳进房。待于何柳出去后,崔持素说道:“子柔,去厨房帮衬下于娘子吧,子黔不好过去。” 崔子柔点头。 “子柔,多跟她聊聊。”崔持素说道,“要多留心些。” “是,小姐。”崔子柔应声离去。 “小姐。”崔子黔低声道,“我方才看到他们家院子里放着草汤,是给马治疗腹泻的。那草汤旁还堆着很多草药,观其剂量,绝非一马之用。” “子黔,你一向观察仔细,平日不必总是妄自菲薄。”崔持素赞道,“此事暂且按下。子黔,你且去周遭走走,看看附近是何情况,你心细胆大,做这事最为合适。” “是。” 待屋内无人,崔持素便拿出图舆、纸张,勾画许久。仔细看去,这幅图舆上早就有了墨痕。 自决定去东祈后,崔持素便日日研究从家到东祈沿途所要经过的地方。离家之后,崔持素想要搞清楚的第一件事虽还未完成,但大体上算顺遂。只是虽如此,尚不能完全推算以后之事,若最终未能获得有用之讯,便需另作打算,寻找新的“投名状”。 依崔持素所想,战事所需,不过马匹、粮秣、金铁、人力四者。 若于“马”字上寻不得门径,一路行去,能筹算者,惟余“粮草”二字。然筹粮之事,若无兵马相助,难上加难矣。 计之再三,马之此事仍为良机,若失此机,日后想以女子之身谋大事,必要多费百倍力气。 崔子柔将临行前徐婉放在马车上的肉干和米粮带入厨房后,对着已经忙活起来的于何柳说:“于娘子,我来帮您吧。” 于何柳切罢手中菜蔬,擦下手上的水,转身道:“这不合适,你们是客人,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 “怎的不合适了。”崔子柔将米肉放至案板上,挽起袖子说道,“饭食我们也是要吃的。娘子可是怕我烧了您的厨房,这您就放心好了,我烧菜的手艺,娘子等会儿便知。” 于何柳瞥见那一块儿肉和一小袋米,更觉赫然,忙说道:“若姑娘拿米肉来做饭,便是我们便是占了便宜,那这顿饭食我们是万万不敢吃的。” 崔子柔轻笑一声,温和地说:“于娘子,若你们家中真有马可卖,便是我们的贵人,贵人吃点我们的东西又有何不可呢?若是娘子过意不去,待交易之时,这些米肉权当折价,您到时少算我们几担粮食便是。若娘子不卖马,那我们也不吃亏,娘子今晚收留我们,我们便不用在野外度日。娘子养马,自然应当知道在野外度日的苦处与难处。” “可………” “没什么可是的。相识即是缘分,更何况不管今晚住不住娘子家,这饭我们也都是要吃的。”崔子柔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家小姐很喜欢您家的两位姑娘。吩咐我来做饭时,怕孩子们吃不惯,还特别叮嘱我拿猪肉干做菜呢。” 崔子柔说的话再一次击中了于何柳的心事,她的孩子已经很久没吃肉了。更何况除却她还在担忧的那些事,现在的他们表面上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若是一再推辞反倒不好,思索过后,她说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不必言谢。对了,于娘子,不知你能否告诉我北州马价低于此地多少?若相去甚远,我便修书一封,让家兄去北州买两匹马。如此虽费些脚力,但却可省点银钱。”崔子柔一边淘米一边说道。 第3章 探听消息 于何柳不自在的捻了捻衣角,脑子飞速转动,最后含糊其辞道:“离乡太久,我们现下对北州马价实在不清楚,因此不敢跟姑娘乱说。” “原来如此。”崔子柔理解地点点头,笑着说,“那我便再等等罢。不过经此一事,下回若再遇上像于娘子这样做马匹生意的行家,该问些什么,心里也就有数了。” 两人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一声“子柔”。 崔子柔循声望去,眼中倏然一亮,上前接过兔子,转身喜滋滋地对着于何柳说道:“于娘子,瞧,多新鲜的兔子,今晚能加餐了。” 想起刚才看到的草药,崔子黔笑着问道:“于娘子,不知道家中可有去腥膻的物事?” 于何柳略一思忖,轻声道:“屋外有现成草灰可用,我去取一些。” 见此情形,趁于何柳未觉,崔子黔悄然侧首,对崔子柔暗递了个眼色。 崔子柔会意,忙伸手虚拦住于何柳,殷勤言道:“于娘子,这事让子黔去罢。正好兔子还没收拾呢,让他去收拾干净了,在外边泡上草木灰水去腥就行了。” 话已经说到这儿,于何柳只能顺势停下,她伸手指了指外边烧过火的地方说:“草木灰就在那儿。” 崔子黔点头,拿过兔子拎了出去。 他走到那边,见没人注意,简单的翻了几下放在一旁的草药。草药确实如他所想是给马治疗腹泻用的,看剂量,也确实不是一匹马生病该用的量。但这也难说,兴许这药是人家有备无患,留着备用的。 正待崔子黔想要再仔细查看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刻停了手,然后快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割断了兔子的颈部。 王滔入门见此景,不免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清醒片刻后才快步走近。 崔子黔余光瞥见他过来,抬头笑道:“王大哥,我抓了只兔子回来,今晚可以吃肉了。” 王滔越过崔子黔往屋内看,见屋内气氛融洽,便知晓此事他妻子已然同意,于是便打了桶水,蹲在崔子黔身侧。 等到子黔将兔子脱皮去骨后,他便接手了清洗工作。 崔子黔见状另拿一桶水洗净刀子收回,然后甩甩手上的水渍,说道:“王大哥,今早听于娘子说,兄嫂二人是为谋利至此。但马匹现下不得售,二位又当以何为生?” 王滔默然叹气。 崔子黔闻声看去,发觉王滔眼里除了对生活担忧,还多了些思念。 这些异色,让崔子黔立即转口说道:“听于娘子说,大哥你们之前是在栖山养马。小弟斗胆猜测一下大哥家乡,不知大哥家乡是否是在北州。唉,也不知大哥出来多久了,想不想家。像我离家不过一月有余,便已经思归心切了。” 想到北州,想到栖山,背井离乡思念之苦喷涌而出,王滔神色愈发黯然。 王滔平日自诩大丈夫,痛苦之处从不愿与妻儿道,只独自吞咽。所以此刻遇到跟他一样的背井离乡之人,他免不得有同病相怜之感。 因此一听到崔子黔叹气,他便忍不住安慰道:“小兄弟不要为此苦恼,你终究还是能回去的,不像我们,现在是有家回不得。” “大哥何出此言?莫不是因为马匹之事?“若大哥真心想回,小弟可把这事告诉我家小姐。大哥应该知道了,我家小姐家中有人是做马匹生意的。若我家小姐愿意,便可修书一封,说不定能收下大哥的马匹,助兄嫂轻身还乡。”崔子黔试探性地劝慰着。 “谢谢小兄弟。”王滔手下不停,洗着兔肉道,“只是……唉,这可能就是命吧。” “大哥怎么能这么说。”崔子黔不赞同地说完,眼睛一转后又想起了什么,他接着说道,“对了,不知大哥所售之马是否是马司之马?若是马司,我家老爷倒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兄嫂相助之恩,我家老爷小姐是必然回报的。其实我是想劝大哥直言相说的。” 王滔听了没说愿不愿意,只抱怨地说:“实不相瞒,我这儿有些马匹,就是替马司所售。我每日都在想若是以前就好了。这样我买的高价马便可以再卖回到马司去。只是如今……” “是了,马司曾有言:若代售之马滞销,当按市价收回,并发放银钱,补足贩马者饲料银钱。”崔子补充道。 王滔点点头,说道:“是啊,可谁又料到如今不能再这样了呢。” 王滔聊的这样痛快,崔子黔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乘胜追击地问道:“对了,我方才听我家小姐提到,近来马司交接之人,皆非启京口音,可惜我家亲戚并不亲至贩马,因此也不知其言是何地之音。不知道大哥贩马多年,能否听出是哪里的口音?” 王滔叹气,毫不设防道:“听不出,他们也没什么口音。” “大哥,别担心了,总会好起来的。”崔子黔劝完又提议道,“若大哥真想回去,我家确能相助。若是出于羞涩,不好言说,我可替大哥说。” 王滔摇摇头不再说话。 待到炊烟散尽,忙碌稍歇,崔子柔、崔子黔便回了崔持素所在的房间。 彼时崔持素已经收起了图舆,正拿着一封信在看。见两人回来,说道:“稍后莫要去外间与于娘子一家同食了,我们在屋内自用即可。” “这是为什么?”崔子柔不解地问。 “我们在那儿,他们一家人必然不敢放心进食。”崔持素长吁出一口气,“让他们自在些吧。” “好吧。”崔子柔继续说道,“那小姐我们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呢?” “就说我生病了,怕病气过到孩子身上。”崔持素淡然道。 说完这些,子柔,子黔便将打探来的消息快速同崔持素说了一遍。 崔持素听完,微蹙眉峰:“口音如此,想必是为了掩人耳目。没人想被看出来历。无妨,既然在这儿探不出来,便想法直通马司之人。今日好生休息一番,事情明日再计。” 看着立于远处,眼巴巴看着桌上饭菜的孩子们,于何柳心如针扎。她站在一旁凝望片刻,心下不忍,上前轻抚孩子们的头顶,然后狠心将她们推入内室,决意稍后不让他们露面。 只是此念未曾实施便被崔子柔打断:“于娘子,我家小姐身子不适,有些发热。我们怕病气传到孩子身上就不出来吃了,这吃食我们分出一半拿到我们屋里去吃可好。” 听闻此言,于何柳先是心头大喜,再是心生惭愧。喜是因为她的孩子们可以一同吃饭,惭愧是因为她现在像是在幸灾乐祸。 但崔子柔尚在,即便心绪翻腾,她也得强忍情绪,她问道:“崔姑娘可还好,她不要紧吧?” 崔子柔宽慰道:“没事,临行时我家夫人给我们姑娘带了退热的丸药。只是若明日还未退烧,我们可能就要多叨扰几日了。” 商量好对策,两人便去厨房将餐食分好,并各自带回卧室。 虽然崔子柔说的言辞凿凿,但于何柳心里明白,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哪能说病就病了。想必那姑娘是考虑到她们在,孩子们不好动筷子吃东西,所以才想出了这样一个由头。 想到这里,于何柳心里一热。她想在崔持素她们走的时候她还是要亲自道一声谢的。 于何柳端着饭菜回到屋里,让孩子们坐好,忽然想起忘了拿水,又转身出去,端了一壶水进来。 再进来时,孩子们仍然端坐在椅子上,即便她们肉眼可见的渴望去吃,也还是也还是乖乖地坐在桌子旁等着于何柳回来。 一声“开饭”过后。两个孩子每人只夹了一小块肉,便不再伸筷。 看到这儿,于何柳眼含热泪,几乎就要哭出来。 两个孩子见此情形,还以为是她们惹母亲伤心了,于是立刻停下筷子,担忧的看向母亲。 孩子们这小心翼翼的懂事,像一把刀插在了于何柳的心上。 天下间最柔软的莫过于母亲的心,最坚硬的的也莫过于母亲的心。 她怔了一下,把王滔拉出房间,魔怔一般对着王滔重复道:“我孩子若是以后饿死,还不如现在吃饱了,然后跟着我们俩一道去死。是啊,还不如现在就跟着我们死了。是啊,若是以后真的会饿死,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重复完这几句后,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变得异常坚定:“相公,遇到这位姑娘是我们的幸运,与其终日惶恐度日,不如拼死一试。” “娘子。”王滔看向妻子决绝的眼神,点了点头,“家中大事一向由你做主,我听你的。更何况,今日同那小兄弟叙话,我能听出他家颇有势力,或许她们真能帮上我们。” 事不宜迟,于何柳转身去敲了崔持素的房门。 房门打开,崔子柔好奇地问:“于娘子,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于何柳怀着豁出去的心情,把来意说明。 崔子柔脸色一变,赶忙把人请进屋里。 一进屋,于何柳先说了一句:“求姑娘救我们。”再说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所以才冒昧的来找姑娘帮忙。” 崔持素先是请于何柳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既然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于娘子但说无妨。” 第4章 献马谋出路 “我知道姑娘心善,也晓得姑娘家有些本事。”于何柳苦着脸情绪激动道,“不瞒姑娘,我手中有能要我全家性命的东西。” “姑娘若肯帮忙,我来世愿结草衔环报姑娘恩德。若是姑娘不愿,我今晚就差我家男人把马带回,为姑娘套车,送姑娘离开。免得出了差错,平白给姑娘惹来麻烦。” 乱世之中,生民维艰,些许差池便可酿成大祸。崔持素深知此中艰难,因此纵未能偿愿,亦愿解人困厄。是以崔持素当即应道:“您有难处尽管说,若是持素力所能及之事,持素必不推辞。” 闻言,于何柳将慌乱尽数敛去,她声音平稳道:“崔姑娘,私藏数量非几匹而是百十匹。” 这样的秘密,就这样从一个最初显得木讷的女子口中平静地说了出来。崔持素先是一惊,再是心头狂喜。她正为如何只凭一个“马司掌控者”的消息就顺利成为东祈的谋士而担心,就有这样一件事送上门来!若能将这一百多匹战马献给深陷战事的东祈,她成为谋士的把握必然大增。虽然此事是真是假还尚未可知,但这事让崔持素看到了于何柳隐藏在平静话语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早该想到的,若是寻常妇人,哪里敢在私藏马匹等同死罪的乱世下,将她带回家进行私下交易,纵是爱子心切,死罪前亦会有畏缩之心。 然心中虽已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崔持素道:“既然于娘子肯跟我说这个秘密,必然是十分信任我。敢问于娘子,马是从何而来?” “此马原属于集市贩马时所结识的塞外养马人。平日里我们总是互相通信,他常会告诉我们他现在带着马群到了哪里。只是这次来信后,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塞外驿站传来的他的死讯。因此,那百十匹马的下落现下只有我们夫妇知晓。” 说到这儿,于何柳话里又带上了苦涩:“拿着那封信,我夫妻二人终日惶惶不安。交不交给马司,都会被怀疑是我们私藏,到时我家定无家宅安宁之日。我们也不是不想献给其他人,实在是我们困在启京,连信都送不出去。” “那么于娘子是想我做什么呢?”崔持素追问道。 “我想把这马献出去。一求全家逃离启京,二求以此功劳,给我家换得一官半职,于乱世中求存。”于何柳恳切道,““我知道姑娘家能耐大,所以恳请姑娘代为引荐。” 崔持素指尖轻扣桌面,目光锐利:“于娘子想把这些马献给谁呢?” “北州。”于何柳回答得干脆,“我想回家去。” 崔持素了然。乱世离人,落叶归根乃人之常情。然北州马匹充盈,此马群又远在千里之外,彼等若取,必劳师动众,耗资甚巨。因此,北州必不愿接收。 可若献于东祈则不同……然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思定,崔持素坦言道:“娘子信任我,我自然是愿意为娘子引荐的。不瞒娘子,家父曾任北州官职,虽天下分崩后辞归启京,但旧识仍尚存一二。 可北州目前并不缺马。即便缺马,这马远在千里之外,北州若想安全运抵这百十匹马,必然要派遣重兵押运,但押运所费银钱、兵力之耗,远超马匹价值。因此北州必定不愿接收,即便勉强收下,所酬也不过金银之物,恐难遂娘子求官安家之愿。 但若是娘子执意献予北州,持素也会竭力引荐。” 于何柳听罢,心悬半空,一时踌躇难决,她六神无主地问道:“那姑娘觉得,我这马应当献到哪里呢?” 见于何柳诚心求问,崔持素坦然相告道:“东祈亦或西州,二州正陷于战事,此间正值缺马之时。” “姑娘觉得这两个地方哪个更合适呢?” “论路途远近,自然是选择……”话音未落,外间便响起兵器碰撞之声,崔持素立时噤声对着崔子柔摆了摆手。 崔子柔立时假意拎起木桶向外。一打开门,便看到点点火光成团涌来——如此阵仗,非官府莫属!观察片刻后她急返屋内:“小姐,似是今日来的那群官兵。” 于何柳霎时面如土色,紧攥崔持素之手,惶急道:“崔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莫不是……马群之事败露了?” 王滔亦在旁以哀求目光望向崔持素。 看他们夫妻俩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百匹马群之事断然不假。 若以这种状态面对官兵,定然瞒不过那群官兵,崔持素当即有了决断,她先是对崔子柔说:“子柔,把我们的文书找出来。” 再是对着于何柳,王滔夫妻俩安抚道:“于娘子、王大哥你们放心,他们绝非是为了马群之事而来。 若为马群之事,他们合该带一队人来而非七八人。此时定是为我借宿之事而来,二位只作寻常应对即可。 王大哥不如于娘子反应机敏,不若王大哥留在屋内,我陪于娘子同去。” 言及此,崔持素猛然醒悟:官兵当时轻易离去,并非轻信,而是故意让我们松懈下来,然后再杀回马枪!念及此,她顿时冷汗涔涔。她想的终究还是太简单了,若今夜她们当真仓皇离去,官兵为求稳妥,必行“宁枉勿纵”之举,届时于何柳一家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多时,砰砰砰的敲门声和喊叫声同时响起。 于何柳强撑起身,却因惊惧腿软,打了一个趔趄。崔持素眼疾手快,跨步扶住,直视其目,肃然道:“于娘子!你千万要撑住,挺过这一关,你一家定能脱离苦海。” 这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于何柳放松下来,她似乎已经看到他们一家人在小院子里,吃着饭食赏月,看到她的孩子们被请来的老师授课的情形。 她深吸一气,整理好衣服,随着崔持素一同出门去。 院门被打开。 领头人目光如电,先将崔持素上下审视一番,再是厉声质问道:“为何开门这样晚,做什么去了。” 于何柳强自镇定道:“大人,民妇吃饭时弄脏了手,怕污了大人的眼,先去洗漱了一番再来。” 官差闻言,不再追问。抬手指向崔持素问道:“哪里人士,来这儿做什么?” “大人,我们是启京人士,这是我们的文书。”崔子柔带着文书快步从里屋出来。 官差查验无误后交还文书,又再问些闲话,约莫一盏茶将要离去之时,被崔持素喊住。 崔持素想知道更多关于马司事情,那么跟马司协同合作的这些官差就是最好的打探对象,于是她旁敲侧击地问道:“不知大人是否知道马司如今出了什么新条贯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领头人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 “哦,小女子感念于娘子留宿,便想着替她问问马匹回购的事。 “哼!”一官差似积怨已久,忍不住插话道,“马司早就改了条贯了,现如今凡马司售出之马,概不回购!除此还要严控马匹交易,禁绝私售!他们倒好,只管发令,跑断腿的是我们!卖马的那么多,还要我们一个个去查,稍微有点疏漏就要挨骂,实在是苦不堪言!” 领头者未加阻拦,显是深有同感。 “这条贯是什么时候改的呢?”崔持素抓住时机问道。 “六月前下达了命令,四月前我们开始执行。这不是坑了那些从马司买马的贩马者了吗?”官差愤愤不平道。 “多谢大人们的指点,政策一时一令,苦的还是我们这群人。”崔持素叹道,“今日之事麻烦大人了,若是大人你们不嫌弃,我便请大人你们喝酒赔罪。” 领头人闻言,面色稍霁:“这是公差,怨不得姑娘,若是人人都像姑娘一般配合,我们也不会劳累了。” 崔持素笑着应对,待他们远去,崔持素脸色立变。 六月前西州同东祈交恶,四月前双方兵戈初起。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便是有,也多是人为算计。看来西州早已掌握马司,并且做好了利用马司控制马匹交易的打算。这步棋,想必从两州边界履生摩擦时西州就已经做了先手。 “崔姑娘,怎么了?”于何柳见崔持素脸色不对便忧心忡忡地问。 “无事,回去吧。”崔持素摇摇头,进屋后正色道,“于娘子,我本想与你说西州最为合适,因为西州正处在战事之中且西州距离塞外最近不过几百里。但现在看来,西州已然控制了马司。若你此时献马,他们必然会怀疑你有在他们势力下私藏马匹的能力。再看信上日期,已三月有余,交此信,他们或疑你在欺骗,为求稳妥,恐将先下杀手再去取马。因此东祈现下才是上选。” 看于何柳不知作何回答,崔持素又说道:“于娘子今夜不妨仔细考虑一下,明日再给我答复。” 第5章 计划逃离启京 雨随风落,点滴成束。 夜半风雨骤至,惊醒已经入睡的崔持素。 闻得雨打叶声,崔持素起身开窗,但见窗外油纸伞下,于何柳正在俯身摘菜,观其片刻,崔持素披衣而出。 踏出屋门,雨亦打在她的伞上。 “于娘子,雨已渐大,回屋去吧。”崔持素走近后劝慰道,“雨夜外出,恐会伤了身体。若有心事,于娘子不妨同我回屋,然后再与我说说。” 闻言,于何柳起身,隔雨看向崔持素。见其忧容切切,便回忆起她适才的分析之语,于是于何柳沙哑开口道:“崔姑娘……” 闻此声音,崔持素凝神细看。见于何柳面上泪痕未去,便知于何柳适才哭过,她刚想细细询问,便被打断。 她听见于何柳决然地说:“崔姑娘。我想明白了,那马…就献给东祈罢!如今,我也不求什么官职了,只求姑娘能保我一家平安,并为我谋些营生之本即可。” 崔持素听闻此话,伸手握住于何柳冰凉的手,郑重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便修书送往东祈。于娘子放心,持素必不负所托!必为娘子一家人在东祈谋得寻得安身立命之所!” “多谢姑娘,不若……我们今日便悄然离去可好。”于何柳回握住崔持素的手,严肃地提议道。 “于娘子,我知你夙夜忧心性命。”崔持素闻此温言劝阻道,“现下尚无大碍,但若今夜当真仓忙离去,你所忧之事立时便会成真。届时,你与塞外友人的信笺副本,必将自驿站调出查看。信中所述暴露在外,你我皆会遭到通缉,那时再想脱身,难如登天。你且放宽心,等我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于何柳轻声叹气,点头以示同意。 见于何柳已经明白,崔持素再叮嘱道:“明日我离去之后,你与王大哥生活如往日一般即可,切记不要露出异样。我离开后,二位若有急事,可至驿站旁客栈寻我。” “崔姑娘,你们要离开吗?”听了这话,于何柳感到害怕,她手指用力攥紧崔持素。 “娘子不必担心。”崔持素忍痛安抚道,“今夜官差来查,我们只说是借住一宿。倘若明日他们来查时我们还在这里,他们定会起疑。” “可……崔姑娘……”即便知道崔持素说的很有道理,但于何柳还是害怕,她仍旧紧握着崔持素的手腕来传达着她的不信任。 “于娘子安心。”崔持素继续安抚道,“两日后,无论持素是否寻得良策,都会遣人相告。” 察觉到手上力道渐松,崔持素便知于何柳已经接受这件事,于是她带着于何柳走到屋檐下:“于娘子,夜深了,你我都安心歇息吧。” 话虽如此,但回到屋内,崔持素并未入眠,她点上灯写了信。 虽有九成把握确定马群的事是真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她仍旧备下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详细陈述了马司和马群的事,第二封信只写了马司的事。这信只待崔子黔按照于娘子信上地址探明真伪后再选择一封交与王允明。 次日清晨,崔持素将信交予崔子黔,并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到云津-王允明手上 。 崔子黔领命,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不多时,崔持素亦离开。但只在车厢坐了一会儿,她便感到沉闷。她想雨后的路虽然崎岖难行,但空气格外清新,让人放松,索性去车厢前部跟崔子柔做伴吧。 可只在外边坐了一会儿,崔持素便感到了怪异之处。昨日天气晴朗,路面平坦,道上却行人寂寂;今日雨后泥泞,道路难行,沿途反倒多了许多人。 这事实在太不寻常,崔持素想,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思及此,崔持素侧身对崔子柔说:“子柔,待会儿遇到热闹的茶肆时停一停。” “好。”说完后崔子柔左右看了看车道,然后对着崔持素小声说,“小姐,你也觉得今日有些奇怪是吧。” “嗯。”崔持素也悄声说道,“所以要找个地方打听一下。” 幸而热闹的茶肆不远,只行了半个时辰,他们便到了。 下车后,崔持素走到柜台前,对着老板说道:“劳烦,要一壶茶,一碟糕饼,再有一笼包子带走。” “好嘞。您先请坐,包子您走的时候给您现蒸上,可好?”老板殷勤道。 “有劳了。”崔持素颔首,目光扫过店内,随口道,“老板,今儿生意可真不错,比往常热闹多了,是有什么缘故吗?” 老板将崔持素引到一边角处坐下,拿来一壶茶后才回道:嗐,还不是因为东祈和西州打起来了,大家人心惶惶的,忙着到处寻人问事呢。” 崔持素端起茶,轻轻吹了吹:“唉,这仗打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谁说不是呢。”老板压低声音道,“这仗在他们那儿打,启京的税赋却更重了。小店虽说客人多了,但赚的反而却要比从前少了。粮价也是一天一个样。” 说着老板突然噤声,暗骂他自己一看见出手阔绰的客人就管不住嘴巴,老是忘记祸从口出这件事。 崔持素见状,忙说道:“老板,您帮我把吃食都包上吧,您这儿人越发多了,我喝完茶拿着路上吃吧。” 闻言,老板如蒙大赦,忙不迭道:“那您且等会儿,我这就去备着,等包子蒸好,您这壶茶也喝的差不多了。” “多谢老板。” 茶毕,两人继续赶路。但这下无论沉闷与否,崔持素都得回车厢,她面无表情的取出纸笔,神色凝重的开始筹谋之后的事。 既然战事又起,那她必须尽快前往云津才行。可若她想要在七日之内就赶到云津,就得在三日之内安全的把于何柳夫妇带离启京。 只是要让这一家子走出启京城谈何容易,单是处置他们在启京留下的马匹,便是件棘手的事—如今城中谁不知马匹是麻烦,就算可以买卖,也没有人愿意接手。可若是白白送交马司,又无异于自惹嫌疑,徒增风波。 若是用非常手段脱身,法子倒是不少,但实行起来也颇废周折。更要紧的是,如何确保万无一失?万一被发现,半路沦为逃犯时,又该如何? 虽说启京如今对各地的控制权已名存实亡,但一道抓捕逃犯的命令还是能传达四方的。若附近是东祈的领地倒还好说,偏偏他们要穿过的两座城分别隶属西州和南冀。 西州自不必说,与启京马司同气连枝,必会全力协捕。 南冀也不必说。虽说四州有两州打着“讨伐逆贼”的旗号,但南冀始终以朝廷正统自居。所以这种缉拿逃犯的琐事,他们非但不会阻挠,反倒会做得比别处更积极,以用来彰显他的“忠心”。 因此一旦启京处发现端倪,通缉令下达各州,衙役官差自当奉命搜捕,到时他们拖家带口的,哪还能躲的过呢?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出此下策 。可思来想去,崔持素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堂堂正正出城的法子。 崔持素想得认真,直到车子陷入泥坑的剧烈颠簸把崔持素吓了一跳,感受到危险,她立刻掀开车帘,跟崔子柔一同跳下车。 这意外的发生,反倒让崔持素因祸得福,因为她时刻紧绷的脑子终于可以得到片刻休息。 望着深陷泥潭的车轮,两人只得卸下重物,再去路边寻些硬石头来做铺垫。石子一块块扔进泥潭,待到车轮底下变硬,便需一人前头拉马,余者在旁推车。 可单凭两人之力实在推不动,他们只得寻人帮忙。车子被合力推出后,崔持素本想付些银钱当做报酬,但帮忙的人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 。无奈,她们只好另备些东西,权当抵消这份人情。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崔持素的脑海: 抵消人情债,抵债。 是了!是这样!若那几匹马并非被于何柳家卖掉,而是被他们拿去抵了债呢? 可短短时日,于何柳一家如何能欠下巨债? 有了,染上赌瘾,欠下赌债便可。 但这烫手山芋般的马匹,赌坊真的肯接手吗?若是赌坊不接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把马卖给其他人来筹钱。 但是要怎么把马卖给其他人呢? 思绪至此,崔持素再难深入。一切看似豁然开朗,末了却又绕回原点—终究还是得解决“卖马买马”这桩事。 但绕开买卖的思路是对的,那么除了“欠债还钱”还有什么方法能绕过买卖而得到那些马呢? 崔持素心思飞转。 “移债”!到时可以用“移债”来避开买卖。 崔持素想起了那条律例:若收一人为奴仆,则其名下财产、债务,皆归主人所有。即便事后解除契约,其入契时所带来的债务财产仍归主人所有,不再逆转。 想到这儿,她立刻定下全盘计划。 只要欠了赌债的于何柳一家人自愿签下契约,将他们自己“卖”了。那么这些马匹做为于家财产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就归了契约的主人。 至于契约的主人人选,崔持素思来想去,找谁都不放心,最终她决定自己来。正巧她手头也宽裕,那些官兵也都知道她与于何柳一家有过交集。所以由她出面当个被骗的冤大头,合情合理,无人起疑。 到那时契约成立,她便佯装对赌债的事毫不知情,表现出被蒙骗的样子。接着,她便能理直气壮地因赌债和被欺骗而震怒,进而顺理成章地处置于何柳家。 待于何柳一家人被送走,她再后知后觉的感到害怕—担心被赌坊追究,祸及己身,于是主动将马匹献给府衙,一来寻求官府庇护,二来让马物归原主,从此彻底撇清干系。 只是……这计划多少会让赌坊吃些哑巴亏。事后,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少不了寻机报复。但不久后她也要离开,等到他们找到机会时,她早已不再盛京,他们想纠缠也无从纠缠。 细细琢磨之后,崔持素越发觉得这份计划可行,因此在反复推演细节后,她便将计划写在纸上封在了信封中。 客栈人多眼杂,所以崔持素现在就将信放在了崔子柔的包袱中,过后,她钻出马车对着崔子柔说道:“子柔,你家里的信放在你包裹中了,等会儿到了客栈你可要仔细看看。还有,我们的东西好像落在于娘子家了。歇息过后,你就去于娘子家把咱们“留下的东西”带回来吧。一定要把“留下的东西”带回来,知道吗?” 崔子柔感受到崔持素话里的凝重,她用力点头说道:“知道了。小姐放心!” 第6章 做戏(1) 抵达客栈时,日头已经到了正中。崔持素并没有下车,她将崔子柔叫至车内,压低声音,眼光锐利道:“见到于娘子他们后,就将信中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告知她夫妇二人,务必让他们明白其中利害,然后全力配合计划实施。还有告诉他们,成败就在此一举!这个计划决定进行后,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知道吗?” 虽然还不知道计划的详细内容,但在崔持素的再三叮嘱下,崔子柔早已明白此事的严重性,所以她郑重应下:“小姐放心,我定会将落下的“东西”完整带回。” 说完两人进入客栈,客栈比崔持素想象中更为嘈杂。她环顾四周,想到:这样的环境才好,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才能让事情传的更远。 一进客栈的房间,崔子柔便立刻关紧了门窗。她取出信,开始逐字逐句的读。赌债、卖身契、移债、献马撇清关系……越看越心惊,这样将从前避之不及的官府放进计划里实在是太过大胆了。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计划败露了,她们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然而,她心里也明白,事到如今,早已经没有比这儿更好的方法了。但凡有别的路可走,这种将官府扯进来的计策必定是头一个被舍弃的存在。 因此崔子柔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翻腾的情绪,点燃这封信后对着崔持素说道:“事不宜迟。小姐,我现在就去做吧。” 崔持素并不想崔子柔立刻就去做这件事,她摇摇头说道:“子柔,我还有事没确定。你且休息一下,等我回来你再去。” “小姐要做什么,不若我陪你去?” 崔持素轻声道:“两人太过惹眼,一人正好。” “小姐,那你不会有危险吧?”崔子柔担心地说。 崔持素倒了杯水,以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赌坊”二字后继续说道:“不会的。子柔,待办之事耗神劳心,需得养精蓄锐,你定要好生歇息才行。” 崔持素叮嘱完骑马离开客栈。她现在就去启京城内最大的赌坊附近看看。她要打听清楚他们放贷的规矩以及追债的手段。 要打听赌坊的事,赌徒、赌徒家人以及赌坊旁的商铺是最合适的。 但赌徒毫无信用,赌徒家人防备心重,所以只能找赌坊旁的商铺。 商铺之中又属当铺与赌坊联系最为“紧密”。 因此崔持素找到赌坊旁的当铺就进了门,进去后她轻轻敲了敲当铺的柜台台面。 很快,一张精瘦的脸就出现在崔持素的视线当中。 算盘敲在桌面上后,当铺老板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姑娘当什么?” 崔持素从袖中掏出一只发钗,抬手放到柜面上:“您给估个价吧。” 掌柜抬眼,目光在崔持素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到发钗上。他拿在手里翻转的看了两圈:“雕工一般,玉质一般,死当一两,活当七百文。” 崔持素故作犹豫:“七百文?请问赎回大概需要多少呢?” “一两。”掌柜头也不抬地说。 “活当一两可以吗?”崔持素反问道。 掌柜冷笑一声,把发钗推回去:“姑娘,可以去别处问问。我们济昌行价格公道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崔持素没接,叹了口气,咬着牙说:“罢了,死当吧,掌柜,我死当。谁让我家里催得紧呢……掌柜的,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您说。”既然有生意做,掌柜也就乐意同这做生意的顾客聊会儿天。 “我家有人在盛隆赌坊赌输了,借了十几两。”崔持素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她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继续说道,“能问一下这个赌坊它的规矩是怎么样的吗?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只会喝的烂醉,躺在家里,我怎么也问不出结果……” 掌柜看她这样,语气缓和了些,他瞥了眼门口,确认无人后,压低声音道:“姑娘,劝你一句能早日还上就早日还上,别等他们上门。” “他们会怎么样呢?”崔持素接过银子,茫然地问 。 “九出十三归,利滚利能要人命。”掌柜的声音突然变低,“三日押房契地契。五日押妻女。十日全家卖出为奴。” “这样可怕?”崔持素再次流了“两滴泪”后,慌张地把手上的镯子,头上的簪子全都取了下来,她仓皇地说,“掌柜的,您瞧瞧这些值多少钱。还有您再看看我这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我一并当了。” “这些赌徒我见得多了,收不了手的,你这次还上,下次可不一定能还上。”掌柜一边打量着崔持素刚放下的镯子发簪,一边劝说道,“要不,姑娘拿着这些当来的钱,赶紧跑吧。” “多谢掌柜提点。”崔持素道过谢,便抹着泪离去,即将走出当铺时,她听见伙计嘟囔道,“师傅,您又劝人了,您呀,就是太心善了。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老是这样,咱们生意可怎么做下去。” “有的挣就好。”掌柜的老板说,“吃饭挣钱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担心,小小年纪,别担心那么多。” 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崔持素当即快马加鞭回到客栈,这赌坊追债的手段凶狠的既足以让一个赌徒剑走偏锋,也足以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让人做出一些疯狂之举。只不过这样的话,要把于何柳一家在三天内从启京带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虽然崔持素很想快点到东祈去,但事情到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既如此,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安的把于何柳一家从启京带走。 因此在回到客栈催促崔子柔去于何柳家之后,她便开始着手策划下一步。 待到崔子柔风尘仆仆地赶到于何柳家时,夜色已经再次笼罩了这间简陋的小屋。 因着快到“查马”的官差到来的时间,崔子柔只好躲在一旁,直到官差离去后才去敲响了于何柳家的门。 门迅速被打开。 在看到来人是崔子柔时,于何柳夫妻俩便卸下了面上镇定自若的伪装,两人惊惶不定的对着崔子柔身后左右看看。见只有崔子柔一人,于何柳声音发颤地问道:“子柔姑娘,不知崔姑娘她……” 只是这一句话到这儿便停了下来,于何柳不敢再往下问了。 崔子柔看出了她们的害怕,低声安抚道:“于娘子放心。” 说完她立即闪身进屋,插上门栓。 于何柳见状立即将崔子柔引进里屋。 待到熄灭烛火,崔子柔说道:“小姐有脱身妙计,特命我前来告知。” 接下来崔子柔便将崔持素的计划—如何制造赌债,如何进行债务转移,如何将他们“赶出”启京—做了个详细的解释。 崔子柔说完,屋内一片寂静。 于何柳想:这计划实在是太冒险了,难不成她就这样将她和孩子的命运,都压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吗? 她知道她反复无常,她知道她态度常变,可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母亲在真的要面对死亡时,能做到跟做决定时一样毫不犹豫,坦然面对的呢? “这……这真的能成吗?官府,他们会信吗?”显然王滔的慌张也能表现出他在害怕这件事。 “请相信我们小姐,既然她能提出这个计划,就证明她一定会做好全部的应对措施。”崔子柔语气坚定的对于何柳夫妇二人传递着信心,“只要你们演得像,听我家小姐的话,我家小姐一定能带你们光明正大、不留后患的离开启京!” 听了这话,于何柳猛然闭上眼睛,开始大口喘气,很快她的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 就是在这样的恐惧和不安中,于何柳想起了孩子们渴望的眼神,想起她每日的心惊胆战,想起崔持素沉静有力的承诺,想起崔子柔话里的笃定。 这些念头不断交汇,给她注入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再睁眼时,她眼里带上了与那日同崔持素摊牌时一样的决绝,她猛地抓住王滔的手,声音却怕吵醒熟睡中的孩子而压的极低,她说:“就这样做吧,相公!!我相信崔姑娘,这肯定是能光明正大的离开启京的唯一办法了。只要按崔姑娘的方法去做,我相信能给我们一家一条活路。挨顿打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离开就是好事。”说到最后,于何柳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王滔看着妻子眼中的决绝,想起孩子们瘦弱的身体,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握紧拳头说道:“好,就听崔姑娘的!为了孩子们,我们拼了就是了!” 两天后,一个流言就在市集传开了:一个养马的马贩子,不知怎的迷上了赌钱,在盛隆赌坊赌钱赌了一天一夜,不仅输光了积蓄,还欠下了一笔大额的“印子钱”,利滚利滚利,滚得数目已经大得吓人了。 王滔欠钱的第五天,赌坊那些虎背熊腰的打手如狼似虎的冲进了于何柳的家里。 王滔连滚带爬的俯身的领头老大身边,哭着喊着试图阻拦他们。 但领头的人一脚把王滔踹开,将带着血红手印的借据拍在桌上,唾沫横飞地吼道:“好啊,你他娘的欠钱不还,还敢阻拦你爷爷我来要钱。诶,王滔的婆娘。” 领头的人一边说一边将借据甩到于何柳面前:“认识字吗?看看这是不是你男人借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麻溜的把钱给我还上。” 于何柳腾出捂着孩子的手去接借据时孩子的哭声立即冲了出来。 老大不耐烦的掏掏耳朵,吓唬道:“别哭了。小崽子,你爹今日要是还不上这五十两,你们跟你娘可就都归我们盛隆赌坊,到时候还敢这么哭,老子就打死你们。” 随着领头老大的话落下,孩子的哭喊,于何柳撕心裂肺的哭求和王滔被打的闷哼声就这么混杂在了一起。 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崔子柔看在了眼里,她的手心里全都是汗,指甲也掐进了肉里。虽然明知是戏,但于娘子夫妇挨的打和孩子们惊恐的泪水做不得假。她强忍着冲出去的冲动,牢记自己的任务—在合适的时机提醒于何柳夫妇拿出卖身契。 第7章 做戏(2) 即便如此,赌坊的人也没有半点心软,这样的场面他们见得太多,非但生不出半点怜悯,反而觉得那些孩子的哭声分外刺耳。 “小崽子,嚎什么丧!你家还没死人呢!”领头的被吵得心烦,抬脚便踹向被于何柳搂在怀里的孩子。 来不及躲开,于何柳只能用身体死死护住孩子,硬生生抗下这一脚。尽管挨了这一脚后她痛的眼前发黑,喉咙也泛起腥甜,但她并不后悔,只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一脚没踹到她孩子身上。 这样之后,孩子们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们似乎明白了,是哭声招来如此的对待。随后,她们捂住了嘴,身体却如筛糠一般抖动起来。 看到这一幕,崔子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打手又要有一番动作,她想,就是现在了! 她用指尖夹紧石子,用尽全部力气打向他们事先买来的公鸡身上。 公鸡吃痛,顿时发出比乱叫更叫嘹亮刺耳的啼鸣。这样突然其来的“尖叫声”不仅让打手浑身一激灵,还像一道雷一样劈开了于何柳即将混沌的意识。 她猛然抬头,目光锁定在欺压在王滔身上的打手那儿,她松开孩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发疯般扑了上去,她一边将王滔身上那人推开,一边高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之后她连滚带爬的扑到领头人那儿,仰起满是泪水和尘土的脸,哭喊道:“大爷,求您开恩,我们已经卖身为奴了,大爷,您去找我的主家要钱吧!我们主家有钱的!求您放过我们!放过我们吧!” 领头人动作一顿,嗤笑一声后弯腰捏住于何柳的下巴,他拍拍她的脸颊,怀疑道:“有这事你不早说?” 于何柳被他捏得生疼,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被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她双手举起这纸,就像捧着她全家的性命。 “契书,契书!这就是我们的契书!”于何柳的声音嘶哑的厉害,眼里也盛满了世事无常的无奈,“白纸黑字就在这儿,大爷您看看吧!” 领头人一把夺过契书扔给旁边的男人,那人眯着眼仔细辨认后便朝着领头人点点头。 领头人虽然粗鄙,但也知道这契书意味着什么,于是便立刻问道:“她们主家是谁?” 旁边的小弟立马上前回道:“大哥,崔持素,他们主家是崔持素。” “崔持素?”领头人粗声粗气地重复几遍这个名字后,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于何柳,见她神情不似作伪,问道,“人在哪?” “在驿站旁的悦来客栈里。”于何柳说完,便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 两个孩子见状,小声啜泣着跑到于何柳身边,死死攥着母亲和父亲的衣角。 “好。”领头人将契书塞进怀里,狠啐了一口,对着于何柳说道,“赶紧带老子去找,要是敢耍花样…哼哼,你该知道我的手段了。” 听了这话,躲在一旁的崔子柔立即翻身出了小院,骑马一路向客栈奔去,她要去跟崔持素报信。 接到消息,计算出他们到来的时间,崔持素便带着崔子柔提前坐到了客栈大堂。 很快,打手一行人便粗暴的推搡着伤痕累累的于何柳一家闯入客栈。客栈里原本喧闹的食客们立即停下讨论,惊愕地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人。一片死寂中,孩子们压抑的抽噎声格外清晰。 有好事的人问:“你们这是做什么来了?” 打手们没人回话,领头人环视了一周,用力推了一下于何柳。 于何柳便颤抖着抬手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崔持素两人。 领头人当即上前,将怀里的契书啪地一声拍在崔持素面前的桌子上,茶盏被震得一跳。 崔持素立时看向打手,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你是与不是崔持素?”领头人声如洪钟,恶声恶气道,“你买的这些奴才,三日前欠了我们盛隆赌坊五十两!连本带利,现下已经滚到八十两了!你们签订的契书在这儿,你人在这儿,债也在这儿!赶紧把钱给我还喽,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一瞬间客栈里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崔持素身上,或带着好奇,或带着怜悯,或带着兴奋。 崔持素听了这话,便拿起那张契书看了一会儿。 再抬眼,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的看向于何柳一家。 崔子柔见状也拿过契书仔细的看着,她看完愤怒的大喊道:“你们…你们竟然早已存了算计之心。” “你们收留我一晚,我秉着报恩的心与你们签了这契书。扪心自问,我对你们做的事已经足够了,你们为何要这样呢?”崔持素声音颤抖道,“你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啊?” “你们若是好好说,我家小姐必会帮忙,可你们……你们竟然用下三滥的手段来欺骗我们!”崔子柔也在一旁帮衬着说。 崔持素越听越激动,她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契书摔在桌上!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一惊。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圈泛红。那份惊怒交加,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活脱脱就像是涉世未深,骤然遭遇巨大欺骗的富家子弟的模样。 “小姐救救我们吧!”于何柳心领神会,立即以头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小姐,我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求您看在我之前帮过您的份上,再帮我们一次吧!我们做牛做马,下辈子也愿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领头人沉默的看完“这场戏”,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对着崔持素威胁道:“得了。都闭上嘴吧,我可不爱看这些,这钱你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不还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崔持素似乎是被这话吓到了,她猛吸一口气,脸色由白转红,厉声道:“子柔,去报官,去报官。” “是!”崔子柔斩钉截铁道。 领头人没想到崔持素会这样,下意识伸手拦住崔子柔。待回过神,他呵呵冷笑两声:“报官?先看看你们出不出得去这门。” 这时,客栈老板匆匆从里间出来,急声道:“大哥,别这样!我这儿还有客人呢,你们的恩怨,别在我这儿闹啊。” 领头人闻此,向前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打手,立即架起于何柳一家往外拖,领头人冷冷道:“给老板一个面子,但这事我们没完。” 于何柳见状,用力挣脱打手,踉跄着扑跪到崔持素身前,不住的叩头哀求道:“求您救救我们吧,求求您了。” 打手立刻上前,再次抓住于何柳并拖着她往外走。 “站住!”崔持素似乎是于心不忍,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领头人回头,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便朝他这儿飞来,他下意识接住,颠了几下,重量约莫十两左右。 “不用颠了,这些银子总共十两。”崔持素挺直脊背,冷言道,“银子不多不少,总共十两,多了没有。若是不想要,我们就去公堂上评评理,到时……”崔持素不再像之前表现的那样柔弱,她的声音更冷了几分,“你们怕是一文钱都拿不到。” 领头人听了,脸色铁青,怒喊一声:“老子还能让你给拿住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把钱袋子往地上一扔,撸起袖子就要扑向崔持素。 电光火石间,一直站在一旁帮腔的崔子柔动了。只见她身形一闪,瞬间挡在了崔持素身前,同时她腰间的佩刀也精准地横在了领头人的颈侧。 “不许动。”崔子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听我家小姐说完。” 领头人感受着脖子间的凉意,心中权衡利弊后,嘴硬地说道:“我倒要听听,你们还有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