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她为何那般》 第1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上) 夫天地初开,生灵蒙昧,幸得神助,万籁衍化,各具其灵。天有九重,地有四海。 东海者,临天之涯,浩渺无际,妖龙之故居。有一关隘,近东海,曰陈塘关。民倚海而生,妖嗜食人,奸滑狡诈之类,民为迫常以童男童女为祭。 一日,农家张氏一女,名小兰,垂髫之年,性娴静,乡邻皆知,去亡。连日寻之无踪、卜之无功,遂以为妖所害也,乃止。张氏父母恐且悲。 越二月,张氏大儿郭外伐薪,于草间见一女昏迷,貌似其妹,大惊,乃唤父母,呼女。女醒,果为张家女,然则魂不守舍,失魂也。虽如此,张氏一家甚喜,携女共归家。 感官所赋予她的视觉与知觉全然褪下,只余黏稠冰冷,好比寒潭底层近乎不动的水体一样的黑暗,覆盖了她的所思之物,所见之事,所闻之言……她快融化在这之中,却时刻清楚自己不属于其中。或许漫长的角力毫无意义,她旁观肢体的抬动,它拨开轻薄又厚重的昏暗,露出一个发着微光的白色空洞,光由此倾漏而出。她不知道失去感官的自己如何能“看见”光芒的炽烈无情,但她不得不闭上“双眼”。 张小兰坐起身子,她刚才睡在野草地里。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阳光温暖慈爱地照射如绒毛的绿草,微风卷着略有些咸腥的气味吹拂过低矮的植物,还有她鬓边散落的头发。她做了一个梦,没能在醒后的脑海中留下任何一丝踪迹,但这多半是一个噩梦。因为她能够听到胸中传来急促连续的心跳声,像是腔中有雷霆轰鸣。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小小的异样抛之脑后,爬起来抖抖衣服,望向不远处的田地,那里仍有人在耕作。她记起自己和家人来到这里,爹娘让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玩,他们很害怕自己又一次走丢,对她的关注度快胜过儿子张大壮,娘更是把她当成了瓷娃娃,在她回家的那天破天荒宰了一只鸡,可惜她只分到一个翅膀。巫医说她的失魂症很难治愈,可张小兰在那天被叫醒之后从未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就好像她的生命在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吹过田野的风抵达了她的额面,擦过皮肤继续向更远处飘荡,眼见太阳落下,映得天赤红一片,滴进浩瀚东海。张大壮在呼喊她,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不满张小兰的沉默,认为背后有令人忌讳的东西,而张小兰在被找回后似乎失去了一部分对亲人的情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扬起手示意自己已经听见,埋头跑过去。她看到了娘,娘也在等她。 “方才瞧过你一眼,见你睡着,就没舍得喊你起来。”娘这么说。 “你娘太宝贝你了,”爹的背篓没有压弯他的腰,可鬓角微白已证明他的衰老,“你也别无法无天。” 张大壮立马接上道:“半天没见你吭声,还以为你又丢了。”这话立马招来娘落在背上的一巴掌。张大壮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又瞪了一眼张小兰。 路过的乡邻会彼此打招呼,不论是言语还是行为,他们都不着痕迹地绕开了张小兰。找回一个失魂症的孩子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危险的行为,哪怕主持祭礼的巫没有对张氏一家的行动做出制止,他们也需小心对待,至于对另外三个人往来则是出于隐秘的同情。 张大壮满意这样的情境,自己的小妹被所有人忽略,他依然会被乡邻赞赏是爱护亲族的少年,这个名号是一个荣耀。他不由得幻想起自己的好名声被李总兵知晓,得到赏识,成为军中的一员,彻底摆脱攀附他的泥土和种子。又或许他也同李总兵和他的三个儿子一样,能得仙人垂青,自此修道问卜,摆脱俗尘。这一切未必不可能啊!虽然还没实现,他却已经开始舍不得爹娘。他将拥有家里的一切,而张小兰不过是一个…… “喂!听到没有,去做饭!”娘没好气地喊道,“你发什么愣呢?不吃了?” 被打断想象的张大壮愤愤地说:“为啥不让小妹来?我不想伺候她!” 眼见娘抄起扫帚,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张大壮当机立断地冲去灶台,说:“别生气,别生气,爹、娘,我说着玩的。” 张小兰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的年龄不足以让她对太多东西有一个确凿的认识,但这也有可能是失魂症的表现。不过爹娘不太在乎,没有抓药,也再没有带她去看巫医。她十分排斥那个地方,和同年龄其他孩子不一样,那种闻到空气中苦涩的腥味后陡然生出的憎恶和怒火令她恨不得将身边的全部切割成碎片。她被自己心头涌出的冲动惊骇得不能呼吸,巫医深深地注视她,却什么也没说。根据爹娘的形容,他们都很崇敬巫医,她能够沟通世间的灵,催动它们给出警示寓言、推演吉期、看病给药。老态龙钟的巫医拥有远胜壮年的精气。按照爹娘的描述,娘曾经差点生不下来她,幸亏有这位巫医帮助,否则天地之间恐怕就没有张小兰这个人了。可她依然无法对巫医产生敬仰感激,最初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她只希望永远看不见此人。 晚饭的时候,她听到张大壮突兀地问:“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这对爹娘而言是个有明确指向的疑问,因为他们双双把碗筷一放,用一种复杂而迟疑的目光看向她,接着娘让她快些吃完饭自己出门玩,尽管娘每晚都会如此,令她不再提心吊胆的许是城内有士兵驻守,毕竟其他人家也会在晚饭后同意小孩外出玩耍,可张小兰仍从今日饭桌上的氛围里察觉出一丝微妙的反常。不过它转眼间就在脑海中消失了,于是她欢快地跑出门去。 张小兰一直跑到了接近海边的地方,有块突出的高大礁石。白天这里很热闹,有些胆大的人会出海打渔,更多的是捡一捡被浪遗弃在沙滩的东西。有一次她看见了半只羊蹄。夜晚的海风有些凉意,她靠近礁石背风的地方,对着大海出神。 天与海水在视线尽头成为一体的乌黑,月亮是一个透光的裂缝,清寒的光倾洒在海面,被波浪分散成一片片的碎屑,和风一起摇曳。 张小兰仰起头注视起夜空,天穹如此高远辽阔,像是笼罩头顶的海。今日不是满月,星星闪耀的光也惹眼起来,它们闪动的频率像一头巨兽的吐息。也许这些星宿真是活物也说不准,她的目光仿佛要达到天的另一侧,窥见更广更深的景象,她的灵魂都为穹宇所摄,向往地鼓动起来。 “你是在拜月吗?”她的耳畔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她的神智像被刺破鳔的鱼,回转到了面前的景象。说话的少年身穿白衣,项戴金圈,眉间一点朱砂,腕缠红绫,相貌极其秀美。他是李总兵府上的三公子,名叫哪吒。 她没听懂这句话,但知道多半是在打趣,摇摇头,说:“什么意思?我只是看了一会儿月亮。” “狐妖会拜月修行。”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跃上礁石,“我自然不是说你是狐妖的意思,你看得太出神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你一样。” “你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张小兰抬头望他,忽略了有关狐妖的话,“小心被发现。” 闻言他有些泄劲,低声说:“我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准我出府,两个哥哥尚不曾被如此管教。” “……可能是怕你走丢。”她设身处地猜想。 “我怎么可能会走丢!”他不可置信地看她。 “那我不知道了。”她不清楚李总兵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当然不能给出准确的回答,无奈思索起家里人和乡邻客套时的话,照葫芦画瓢道,“也许是希望你勤用功。” 大概这个猜想暂时说服了哪吒,他道:“父亲确实严厉。” 他见张小兰还站在下面,连位置都没有变过,用红绫将她带到了礁石上。高处确实看得更远,张小兰能看到远处海面不停地翻涌。 “你今夜为何到此?”这回轮到他发问了。 “爹娘跟我哥有话要说,让我出来玩,”她对红绫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试探性地伸手,犹豫着没有触摸,“其他小孩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跑到这里了。” “许是因你失魂症之故,”他没有制止张小兰的动作,“无妨,我们一起玩。” 似乎得到了主人的默许,红绫钻进了张小兰的手中,她小心地抚摸这神奇的绸缎,它上面绣有金色的日月,其他纹样超出张小兰的认知范畴,红绫轻柔单薄、流光溢彩,像是由日出时第一缕霞光制成的,韧性极强,还能改变长短。 “它真漂亮,”张小兰由衷夸赞,她全然沉浸在美丽的红色中,“似乎比月光还闪耀呢。” “我好像是被找回来之后才认识你的吧?”张小兰捧着红绫,晚风轻轻地扬起它,简直同天女的飘带一般。 他点点头,正欲开口,却神色一凝,将她拉到身后,红绫从腕上解开,低语道:“有妖。” 张小兰茫然地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不妥,失魂症似乎令她对妖魔鬼怪的畏惧也消失了,她的心情和刚才毫无区别。 “……那东西跑了。”哪吒的语气有些困惑,但不妨碍他收起红绫,说:“我带你回去。” 进城之后张小兰便目送他飞快地赶回李府,她真诚地期望自己的朋友不要被抓住,然后回到了家里。爹娘还没有睡,张大壮不见人影。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担忧地抓住她的肩膀来来回回地检查,“我和你爹都准备出去找你了!” 她不太高兴地捏了捏张小兰的脸,接着说:“脸和手都这么冷,是不是跑去海边了?” “……看了会儿月亮。”她抬起眼望向娘,“下次不这样了。” 妇人的目光里是和语气与动作相反的温柔和关切。 娘用热水擦洗她的脸庞,爹大概是在做些木工活,张小兰想起离开家前张大壮的话。 她不禁问:“爹、娘,那个日子是什么意思?” 半文半白是随便写的,如有谬误烦请指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上) 第2章 此身亦非可居之所(下) “她没有问题,过不了几月便能恢复。”巫医沙哑的声音在幽室内回荡,“你们无需担心,我也会告知其他人,省得你们提心吊胆。” 她太老了,整个人如同植物干瘪的根茎,透出昏黄的色彩。生命流逝的模样刻在躯体,可她的智慧和精神依然焕发,无人敢轻视巫医,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巫医。稚子以为她是和鬼魂妖精等物作伴,但大人们知道巫医聆听的是天地最本真的声音。 这句话后,张小兰才被允许睁开眼,从跪垫上起身。 “别怕,”她似乎是想笑,耷拉的脸皮压住了嘴角,使得表情有些怪异,“好好跟你的爹娘说说话,他们很想你,回家去吧。” 张小兰躲过了巫医的目光,她不适应这里的环境,面对巫医非但没有敬畏之心,而且充满了抵触和不喜,好比眼眶里进了一个异物要想方设法地令它消失。她克制得很好,巫医也没察觉她这份暗藏的心情,又或许是不在意。等爹娘拉着她千恩万谢后,她步出巫医的房舍,屋檐下挂着诸多草药与兽骨编织而成的网,尚不知是装饰还是礼器,它们遇风不动,更像有法力维持。她把不适全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的房舍中,紧张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爹娘同样是满脸喜气。 “娘就知道乖女你没问题,巫医大人也这么说,看谁还敢背地里说咱们的闲话!” 娘的手一直裹住张小兰的手,属于母亲的大手有些粗粝,是长久劳作带来的痕迹,厚厚的茧,粗壮的指节,刮蹭着她稚嫩的皮肤。张小兰想起巫医的话,将手握得更紧了。 “这下咱家也能松口气了。”爹挺直背,耀武扬威一般环视四周,他骄傲极了。 巫医的承诺比任何解释都有用,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再排挤张家,吵嚷着要抓张小兰沉海将他们全家赶出陈塘关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恢复成往常的状态。 张大壮不忿地抱怨,说:“这帮家伙都不知道赔礼道歉的吗?若不是巫医大人,岂非要把我们赶出去?”旋即,他又想到更关键的地方,乜眼瞧起张小兰,“家里可是提了两只鸡,才求得巫医大人为你诊治。你这讨债鬼,自从找回来后就没消停过!” 他对张小兰自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满,奈何无论是指责训斥,还是推搡管教,后者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如一的无视。张大壮不能忍受被如此对待,他今年十三,早已议亲,原本一切都该水到渠成,哪怕他在爹面前仍然乖顺地夹起尾巴当儿子,可他已经以家庭未来的主人自居,所以家中的一切都属于他,张小兰的存在消耗着他的东西,而且,因为忌讳这死丫头的失魂症,相中的人家愣是退亲了!即便现在巫医大人宣布张小兰毫无问题,此事也再无回转余地。每每想到此事,张大壮心火愈旺。他怨恨一早叮嘱的不能让张小兰再出差错,不得不忍住揍她的冲动,迫切期望她早点离开这个家。 “你闭嘴!”爹指着张大壮的鼻子喝骂,“滚出去劈柴!老子的东西还轮不到你心疼!蠢货!” 印象里张小兰被找回后第一次看到爹生气,娘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瞪了父子俩一眼,张大壮低头出了屋子,没多会儿院里传来阵阵劈柴的声音,爹则走到门口坐下,抽起了旱烟。娘要生火做饭,她舍不得张小兰帮忙,遂同意她出去玩。 陈塘关靠近东海,民众却少有依赖出海打渔为生的,据说是龙王老爷不喜人类身上的浊气。张小兰站在海边,扑上沙滩的浪也没过了她的脚面,空气不论怎么闻都是咸腥味。现在天色尚早,还有几个小孩追逐打闹,他们远远绕开张小兰,没给她靠近的机会,小孩们心中的成见不会立刻放下,所以她还是一个人。 海潮汹涌澎湃,巨浪拍打落下,溅起阵阵水花,这样的威势经由海水层层削弱,到了张小兰跟前不过是擦过脚尖的水波。她不畏惧海的凶猛,波涛之下仿佛有股魔力遥遥地吸引她,漆黑无光的海水就像带着重量的梦境,牵动了她的灵魂,张小兰情不自禁地走入这场梦。 “你做什么?涨潮了也不知道退开吗?” 张小兰猛地回神,她方才浑然忘了周遭,此刻才发觉自己走出了沙滩老远,小腿全都浸在水中。她寻找声音的主人,一抹白色与黑海和昏沉的天都不同,它不染尘埃,是最显眼的色彩。但张小兰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结论下早了,因为她看到了白衣小孩手中的红绫,赤红如霞光,自有光华闪耀,一瞬间她视野里只剩下赤红与洁白。许是见她没有反应,这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孩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回安全的地方。 “多谢你。”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湿透的小腿,认真地说。 这个好心的小孩模样精致秀丽,眉心一点红,脑后用红绳梳着两个小髻,余下的黑发披到肩膀。不知是何缘故,面上带着一丝恼意,令好相貌添了份凌厉。 张小兰不认识这小孩,也无从判断是男是女。因为小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她放下了些警惕。 “不必如此客气,你怎得涨潮了也往海里走,是叫什么东西迷了眼吗?” 张小兰摇摇头,说:“可能是我贪玩——你是谁?我没见过你呢。” 白衣小孩松开手,张小兰能看见他颈上的金圈,和他系回腰间束起白衣的红绫一样都有不凡的微弱光晕。 “我是哪吒。李府的三公子。”他简洁地回答,没在意自己这个名号多么响亮和被人敬重,就连被排挤的张小兰也知道,“你呢?我也是头一次见你,怎么不见你和其他人玩?” “……” 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忽然觉得“张小兰”这个名字无比陌生,自己真正的名字不知隐藏在何处,就连此时此刻的“自己”都令她产生了抽离感,似乎她本不是现今的姿态。 “你怎么了?难道被什么妖怪摄走了心神?”哪吒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异样,变得有些紧张。 “……不是,”她压下巨大的异样,真诚地说,“我有点激动。” “为何?是因为我方才拉回你有些唐突?”他问完后似有些负气地抿了下嘴。 “因为你是我被找回来后除了爹娘以外第一个和我主动说话的人。”她飞快地说,不由得看向他的眼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一句话,“……我叫张小兰。” 哪吒的神情变得明亮起来,或许是为知道了一个新名字而高兴,两眼弯起来,道:“我记下了,我不怎么能出府,但得了空一定多找你玩。”他和张小兰走在一处,自然发现了其余人对她的躲闪,加之她方才的话,使得他有些迟疑地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和你说话?你曾走丢过吗?” “不是要你必须回答的,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他补充道,语气有点急切,“我依然会跟你玩!” 张小兰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小心照顾自己的情绪,所以详尽讲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她发现回忆起这些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唤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哪怕它们并不愉快。 “失魂症?”哪吒皱了皱眉,他思索起来,“醒来后忘了之前的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曾看出你哪里不妥。何况按巫医所说,你不日便会痊愈。”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张小兰的语气新奇。 “自然。”他有些骄矜地应下,“我在府里日日修习,没什么好忌讳的。再说,我并不在乎这些。” 夕阳已快坠入海底,天空变得瑰丽,橘色的光令一切都有了温度。 张小兰走到家门口,晚饭已经做好,娘看见她鞋上的沙子正欲数落,瞧到她的表情又顿住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拿了热水擦洗张小兰的脸和手。 和那天一样的油灯,脆弱的光除了勉强照明做不了什么事,爹的木工还未完成,他和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什么日子?”爹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你哥问给他重新议亲的日子呢。他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你小女孩家家的怎么好听这些。” 娘愣了下,也附和道:“是哩,你哥这混小子,净给人添事,你不理他。” 是这样吗?张小兰隐隐感觉给张大壮议亲这件事不假,但它不是问题的真正答案。诱发她接连不断思虑的是心中不休止的异动,灵魂和躯体都渴望起嬗变,彻底的,毁灭的嬗变。她想得很复杂,自从被找回来后,她发现自己和其他同龄小孩存在巨大的差异,这与性格无关,而是本质的差别。人乃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一个生来娴静的孩子不代表她从不任性,她所谓的“娴静”恐怕是情感的缺失,以及过分早慧带来的冷漠。那她之前是一个怎样的小孩呢?没有人告诉她,仿佛如今的她就是日渐生长出的模样。她不由得怀疑目前为止所有的记忆,自己全部的思绪与感受,它们漂浮在心灵的浅层,组成一道银月的倒影,只要不去触碰,它永远都是真实存在着的。 很快她明白自己不是执着于问题的答案,而是出于对自身的困惑。她醒来,被授以“张小兰”的身份,静默接受了它,可被问及自己的名字时,她内心深处爆发了疯狂的鼓噪,和接受巫医检查时的愤怒相似,但针对的是“张小兰”自身。孩童呱呱坠地,由全凭本能驱使的生物再到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知性的人类,正是因为得到了启蒙所以蜕变。说到底,人的相貌、口音、认知,和身处的环境是随时都能改变的东西,不足以固定一个具体的人。此时此地的她,究竟是昨日痕迹的复现,还是游离不定的迷影? 见张小兰木讷寡言,娘叹口气,抚摸起她的脑袋,解开她的辫子,以指为梳打理微黄的头发,说:“乖女,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可别瞒着。” 她脱离了谵妄,清醒乖巧地张口,说:“没有,娘,我只是好奇,他什么时候议亲?” “下月初八。”爹的声音突兀地传来,他被黑暗吞没了,影影绰绰地坐在门外。 张小兰的血液与脏腑不可控地翻腾起来。她甩开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玩闹似地跑开,钻进偏房。 第3章 虚幻不定之梦(上) 张大壮今日心情不错,脸上洋溢的喜气藏都藏不住。他精神焕发,心全飞到未来的美好日子去了。好吧,虽然没法修道和选入军中有些遗憾,但实际确切的好处他不会看不上,在哪里过好日子不是过呢?等他议亲定好人家,有了自己的宅子和婆娘,再去闯荡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届时爹娘有人孝敬,自己也更轻松些。生活是多么有盼头啊! 他背好背篓,牵上老黄牛,扬起下巴对站在墙角的张小兰说:“走吧,爹娘今日去赶集,你就跟着我,不要惹事,听懂了没?” 张小兰不作声,默默走到张大壮身旁。 “嘁!”他有些恼意,狠狠抽了老牛一鞭子。 成家的日子还早,但和张小兰相处是他每天要面对的事情。家里从不强求他们兄妹二人共进退,爹多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娘偶尔会数落他不知道看护妹妹。可他对张小兰的不喜与生俱来,即便这丫头没招惹过他,也不代表他一定要接纳她。他原以为找回张小兰后她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却不曾想她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的性格也与过去不太一样。张大壮模糊地记起小妹在走丢前对自己总是畏惧的,也比如今更活泛。忽地,他侧过头看了眼张小兰,心里有了些虚浮的伤感,好在它很快就会消失。 因着爹娘不在,张大壮带了些干粮省下做饭的功夫,给张小兰分了点打发她去一旁待着。同样忙于农活的乡邻见他带了妹妹,便远远地客套两句,等张小兰走到远处的田埂坐下,几个跟张大壮年龄相仿的少年才三三两两撑着锄头和他在一块闲聊。 “我偷听到的,爹娘他们说又快到给龙王老爷上供的日子了!” “怎么又要?我记得三个月前才大办了一次啊。” 张大壮的手心出了些汗,他不自在地往衣褂两侧蹭了蹭。 “哎呀,这种事哪有定数?不都看龙王老爷的心情。对了,这次的童男童女选好了吗?” “巫医大人还未发话,想来还没有吧。不过也说不准,或许有人自愿呢?”有个少年鬼鬼祟祟地瞥了眼田埂上拔杂草的张小兰,朝着张大壮挤眉弄眼,“你咋把她带来了?” “要你管啊!”张大壮像个炮仗一样,迅速地炸了,“这是我家的事!你管我带不带她!” “瞧你,不就问了一句,怎得这么开不起玩笑?” 张大壮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敷衍道:“最近看她很烦。说她干啥,咋,你要跟俺妹定亲?” 那少年连忙摆手,连锄头也忘了扶,木棍砸到脚面疼得他龇牙咧嘴,说:“你疯了不成?谁还敢要你家妹子!” “哼!”张大壮没好气地翻翻眼睛。 眼见氛围有些僵,一瘦脸少年劝道:“二位、二位,何必提她?我倒是好奇这次时间紧凑,不知是否仍同以往一样,给献了童男童女的门户偿米钱偿肉啊?”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出声。 几息后,就听最初开口的那少年说:“自然,这是规矩,怎可取消?巫医大人到时候亲自发话,谁敢不从?” 众人点头,又说起新的话题,左不过斗鸡打鸟摸鱼之类的事,末了提到定亲成婚,便传出笑声来。 张大壮的好心情就这样断断续续维持到晌午后,他惦记爹娘赶集回来带的东西,无心侍弄庄稼,索性偷个懒,坐到田埂啃起干粮。张小兰打了两碗水,他不客气地端起一碗灌进肚里才感觉把食物顺下去。他又烦恼起来,张小兰于他就像哽在喉中的干粮,弄得他浑身不舒坦。他不喜欢这丫头沉默寡言的模样,她的话全藏在眼睛里,而他看不明白其中的东西。说到底,他讨厌张小兰侵占了将来属于他的财产却对自己态度冷漠,让他觉得自己的损失远不止多出一个人的粮食和银钱。 或许,他可以小小地教育一下张小兰,长兄如父,恐吓她几句有何不可? 他轻蔑地俯视缓慢啃干粮的张小兰,酝酿起稍后要说的话。 在他开口之前,张小兰仰头与他对视,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你要议亲吗?” 张大壮立马明白那天晚饭张小兰记住了他的话还问了爹娘,这令他对张小兰的憎恶不可抑制地生长,他相信一个沉默而心眼多的小孩总是不招人待见的。 “是又如何?我警告你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情,否则有你好受的!”张大壮硬气地说,他站起身,视野变高后心里也畅快了,“你这丫头不知感恩我也就罢了,还累得爹娘时时为你跑动,又是和其他人家说情又是求见巫医,你却是个木人,这失魂症失的是你的良心?” 他以为张小兰会服软道歉,又或者张皇失措,毕竟他的质问不算颠倒黑白空穴来风。 张小兰在这番话前大概打算喝点水,手里捧的水碗还是满当当的,她没有动作,张大壮站起来后她想看人只能仰头。 “你议亲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张大壮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妹妹,忽然感到一丝寒意,很快被旺盛的怒火覆盖,烧得头脑发烫,他再不能容忍下去了!他劈手夺走水碗一口气喝完,扔进垫了软布的竹筐。 “方才同你说的话你全没听见吗?你聋了不成?”他又气又恼,心火疯狂灼烧,顺理成章将张小兰算作罪魁祸首,“说话!” 他扬手抓起张小兰的衣领,这衣裳是娘的旧衣改的,他看到暗沉得认不出模样的花纹就知道了,但这也没让他松手。常年跟着爹娘一起下地赶集,又正值年轻,他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拎一个瘦削的小女孩不在话下,亲眼目睹张小兰垂在空中无依无靠的样子让他快乐,尤其这是他造成的,给他一种完全支配了张小兰的错觉。 “我听到了。”张小兰气息不太稳,她没有挣扎,任凭张大壮提着自己,“爹娘都没有说什么,你又为什么着急?” “正因为爹娘不说,我才更要教训你!”他的声音又高又亮,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只是人们都远远看着,有些更是绕道走开,无人上前劝说。 “你已经教训到我了,可以放我下来了吗?我只有这一件衣裳,若是扯坏了娘还要缝。” “你!”张大壮气急,但他知道这事如果捅到爹娘那里自己也讨不了好,何况张小兰这样姑且算是服软了,他发泄怒火的目的已经达到,“总之,你一定得好好报答我们!” “我会的。”张小兰注视着他答应道。 张大壮把她往前一甩。张小兰站不稳,扑腾着手臂还是重重跌下,摔得结结实实。他长舒一口气,神清气爽,清晨的好心情和现在的感觉加起来快活得不得了。尤其他意识到张小兰的脆弱后,他更加觉得自己强大。 他飘飘然转身欲回到田里,想着早些回家,听见身后有些响动。 “张大壮。”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张小兰跳起来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这一拳砸倒在地,等到人中一片湿热,伸手一抹发觉是血后才回过神。 “张小兰你找死!” 张大壮挣扎起身,被张小兰一脚踩在心口,震得他咳出声来,又一次倒回地面,田埂硬实得很,他脊背生疼。 “你议亲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你疯了!你快点放开我!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张小兰脚下发力,又问:“什么时候?” “下月初八!下月初八!你这个疯子!我一定告诉爹娘!你等着!你这没人性的畜生!该死的瘟种!” 张小兰低头端详他狰狞的神色,女孩脸上沾了些土,衣服也脏兮兮的,哪怕被这么辱骂依旧是一贯的表情。 “那你一个人种地然后回家告诉爹娘吧。” 说罢,她收起脚,头也不回地跑了。 看热闹的人这才上前扶起张大壮,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恨恨地盯着张小兰的方向。他从未像今日如此屈辱,愤恨涌向四肢百骸,焚尽他最后的理智,于是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怒号,发疯般捶打起地面。 陈塘关居民不多,近些年时常有人举家迁走,临近东海本该是物产富饶不愁吃穿,奈何每年给龙王上供便要折损一部分,而进献童男童女有违人道需给选中的人家补些贴己,加之赋税更是一笔大支出,一来二去临到年关往往不剩什么。人们向往美好的生活,自然不愿在此蹉跎。 张小兰没有停下脚步,但越跑越慢,最后变为走路。张大壮方才的话还没从她脑海里消失,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她的情绪。在那些话被明晃晃说出来前,她根本没想过报答与否的事情,就连被找回那天的记忆都是虚幻而朦胧的,如今再度清晰地浮现,却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爹,娘!你们看,她就是小妹!她醒了!” 有人看见了她,向身后的人指出她的所在,那是一个肤色很深,表情夸张的男人,他激动不已,冲上来抓住她的肩膀。 “小兰!终于找到你了!”一个盘着头发的女人扑上来,紧紧搂住她。 “娘的孩子!你知道娘有多想你吗?”有湿漉漉的东西流淌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妇人的眼泪几乎哭湿了她半个肩膀。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面容有些苍老的男人抹了抹眼眶。 最先发现她的少年说,她是这个家的孩子,叫做张小兰。两个多月前走丢,今天才被他们找到。他是张小兰的哥哥,叫张大壮,这对夫妻是他们的父母。 “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妹了。”张大壮喃喃道。 娘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厉声骂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妹妹刚找回来就说这些不吉利的?” “娘!我知错了,我是担心小妹!不然也不会看到她就立马跑去叫你们了。” 爹看了他一眼,说:“你个不长脑子的东西,就把小兰扔在这儿不管,还好没被其他人捡走!” “小兰,娘的小兰,怎么不说话?” “不会是傻了吧……”张大壮嘀咕道。 现在没人关心他的话中不中听了,因为张小兰一声不吭,只是任由他们摆弄。女人急得不行,甚至死命掐起张小兰腿上的肉,她皱起眉,依旧不出声。女人旋即趴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接受了“张小兰”的身份,自然而然加入了这个家庭。平心而论,爹娘对她很好,没有因为失魂症把她沉进东海,反而带她看巫医,张大壮对她持之以恒的讨厌也不妨碍她的生活。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要做什么,会去哪里,多半是等长到和张大壮相同的年龄议亲嫁人,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未来一眼能看到尽头。 张小兰被深深的困惑与不解包围,她不觉得自己对张大壮有亏欠,真要报答也是对娘。她总是让自己感到温暖,一种不真切的温暖。 为了逃避心中的困惑,她又闷头跑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纷杂的念头全甩掉,恢复往常平静的心。她绕过城里,一直跑到海边,气喘吁吁爬上礁石,挑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重重躺下。身体磕到坚硬崎岖的石块上,唤起了方才摔倒的记忆,疼痛连绵不断捶打起她的躯体,犹如海浪拍击礁石。海的变革远比人的缓慢,潮起潮落似生命的吐息,它孕育了诸多生灵,渔鸥们啼鸣着盘旋,很快扎进海面,叼起一条条鱼各自纷飞。偶尔有一两只被大鱼拖住,疯狂而徒劳地拍打翅膀,转眼间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消失在海中。她被这一幕景象吸引,忘却了疼痛,生与死在鸟与鱼之间极为巧妙地转化,浩瀚而无情的海啊,是否也会吞下她呢?那样的话,她又会得到怎样的延续? 头顶的太阳刺眼极了,像针洒进了眼睛,张小兰不再去看,手遮住眼,在隐痛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睁开眼环视四周,黑暗中泄露光芒的空洞扩张了许多,她却不想靠近。囫囵的虚无像山川一样蔓延,与光芒交错成一条缀有光点的河流,轻灵地轮转、流淌,它没有源头与尽头,突兀地横卧着,不断延展。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它很快会覆盖一切,连同她也被吞没。那么就靠近它吧,去一探究竟,去寻找这光的源头。她的臂膀已变得灵活,她的腿脚会帮她抵达目的地,她将手伸进了河流,撕裂一样的痛楚传来。 她惊坐而起,喘着粗气,梦已不可触碰,但它留下的痕迹足以使她痛苦。海潮声退去之后,她听到不休的雷鸣,捂住耳朵也逃不开,原来是她的心跳。 “你怎么了?” 张小兰的臂弯被一只手扶住,她这才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是哪吒,他今日换了身青蓝色的衣裳。看出她眼中残存的恐慌,他蹙眉,声音放得更轻。 “被魇住了吗?” 她点点头,慢慢收起捂住耳朵的手。 “你的心跳好快,还好吗?”他的关切明显直白,扶着她的手没有立刻松开。 “没事了。”张小兰有些愣愣地,“多谢你。” “你好客气,”见她仍有些恍惚,但已清醒许多,哪吒没有继续打趣,撤回手摆弄起腕上的金镯,侧头看她,“怎么睡在这里?我在海边逛了一圈,没想到你今日也在。” 她坐直身子,眼神望向逐渐靠近大海的太阳,被刺痛后又移开,说:“没事干就找了个地方睡觉。你待了很久?” “不是,我刚跑出来一会儿。近几日爹爹事务繁忙,顾不到我,因而能多偷懒些。” “怪不得我觉得最近总能碰见你。”张小兰认真地回忆,“前几天晚上也碰到你了,那天回去没被发现吧?” “当然没有,”他有点得意地说,“府里可没人能管住我。啊,就是被我娘说仔细着风了。” “那就好,我娘也说了类似的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沉寂下去。 哪吒端详她半天,问道:“我看你一身土,脸上还有泥巴,是摔了一跤吗?要不要紧?” 她罕见地沉默了一下,语气郁闷地说:“没事。我和张大壮打了一架。” “你打架了?”哪吒惊奇地看她,一副不忿的样子,“我记得你曾说他今年已经十三,和你打架也不害臊!” “……” “你可打得过他?”他问完这句话后才觉得不太合适,有些心虚地移开眼。 张小兰见他如此,心里蓦然轻松起来,她凑近看哪吒的表情,被挡了回去。 “他把我拎起来扔地上了,然后我把他鼻子打出血又在他胸口踩了两脚。”她言简意赅地陈述战果,“我只摔得有点疼,眼下已经好了。” “打得好!你可真厉害!”他喝彩似的,若不是顾及张小兰的心情说不定还要鼓起掌来,“你们为何起了争执?” 张小兰有些迟疑地复述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他可真过分!你打他一点错都没有!”他打抱不平地环起胳膊,脸颊因为情绪激动浮出淡淡的粉色,“要是我在就和你一起打他!” 张小兰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聊下去,她有些好奇地问:“我听说你有两个哥哥,你们关系如何?” “我确实有两个哥哥,现在他们都跟着各自的师父修习去了,鲜少能回来相见。”哪吒回忆道,“不过小时候在一块也有打打闹闹,如今偶尔传信问候现状、督促功课之类的。” “……应该不是我和张大壮这种打打闹闹吧。”她很有分寸,没继续探问他家中的情况,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是不关心。 “嗯。” 哪吒回答后却有些后悔,他不愿张小兰听者有心,又想起张大壮的恶劣行径。依他来看,那张大壮分明是想让自己小妹当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这懦夫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吭声,只会背后作威作福,若不是张小兰打了他,恐怕还要被欺负。不知此人日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地挤兑张小兰。 “你说我脸上有泥巴?” 显然她没因为别人兄友弟恭就难受,而是跃过这个话题。 “有一点,不打紧的,”哪吒从袖中取出一张方帕,“用它擦擦就干净了。” 张小兰没有推脱,她接过帕子擦起脸。除了哪吒的红绫外,她从没摸过这么好的布料,它抚过脸的时候柔软得像一朵云。 “我会把它洗干净还给你。” “不还也——”话说出一半,对上张小兰的眼睛,他改口道,“好。多谢你。” 张小兰摇头,认真地说:“是我用了你的东西,应该是我谢谢你。和你聊天让我心里好受多了,我现在要回家去了,再见。” 第4章 虚幻不定之梦(下) 娘蹲在张小兰面前摸了又摸,撸起她的袖子裤管,看到微黄皮肤上大片的淤青。她怜惜地搂住孩子,捧着她的后脑,说:“爹娘已经收拾你哥了,今后他再也不敢了。” 她小心地端出半碗煨在锅里的蛋羹,一勺勺喂给张小兰。 “还好你没事,”她的眼眶微红,鬓角的头发被汗水腻住,这是她奔波了一日的证明。她和爹像鸟儿一样外出,去新的地方,带回哺育家庭的食物和银钱,“早知道会这样,娘就不去了。” 张小兰吃了不到一半就躲开勺子,说:“娘,你吃吧。我已经饱了。” 娘哄了几句,见张小兰依然说吃饱了,才把剩下的蛋羹打扫掉。 张小兰不知道爹和张大壮在偏房做什么,她没有问。乖乖脱掉脏兮兮的衣裳,换了一件新的,虽然仍是娘的旧衣,但没什么补丁,有皂角的香气,最重要的是干净整洁。她把手帕藏在了衣服内侧的口袋,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再拿出来清洗。手帕的料子和她平日里见到的都不一样,张小兰觉得洗的时候应该要小心些。 今夜她没有见过张大壮,也没有问爹娘赶集回来是否给她带了东西。 娘剪掉灯芯前,说:“明日跟我和你爹去一趟巫医大人那儿。” 她应了声好,“咔嚓”一下,天彻底黑了。 赤红似蜜一般流溢,目中所见之物尽数溶解在这甘美之中,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被吞没,但却成为了新的一部分红潮,如同游鱼回归水泽,尽情畅快地游曳,最终连“她”也消弭了。 张小兰一身冷汗地醒来,她似乎消失在了某处,此刻梦醒不过是苟延残喘,她保持同一姿势直到心跳恢复往常,才认知起身边的环境。天还未亮透,小院十分静谧,她能听到娘平稳均匀的呼吸,于是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挪下床,到了院中的水井边,就着桶底一点点的井水开始洗手帕。清洗的时候,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活络,她和哪吒玩耍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部分关于他的事情还是从旁人嘴里听来——尽管说的人在看到她之后就看天看地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等她离开。一个热情、活泼、不介意她的失忆、亲切的朋友,让她的一部分生活有了色彩,这是一缕奇妙的温暖。她想,或许自己对哪吒的了解远没有他倾听自己和逗自己开心多,还给他手帕时,用自己的话语去了解他吧。一点点的尘土揉搓几下便消失了,它恢复了洁净,也没有变形,张小兰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挤掉最后的水,她把手帕挂在竹竿上,蹲在一旁等它干透。 天很快就亮了,像蛋壳里淌出来的蛋清,薄薄地漫开。爹娘要带她去巫医那儿,所以不用早早起来去地里。张小兰依然没见到张大壮,虽然此人出现与否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但多少有点奇怪,这份奇怪在她被娘牵着手迈出门槛,不经意瞥到张大壮站在门后阴狠而幸灾乐祸的眼神时盘踞在了心口。她忽然对自己这趟行程产生了疑虑,但她没有问爹娘,娘的手将她紧紧攥住,恨不得将手心的汗也烙进她的手。张小兰像第一次回家时迷茫地望向娘的脸庞,这一次,娘没有温柔地回望她,她的眼珠逃到了侧边。张小兰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去看爹。 年迈的巫医仍坐在她的软垫上,仿佛从来没有移开过。张小兰脑海深处的海潮在看到这张脸时又一次鸣响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她本能地拔腿要跑,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是她的爹。 “快给巫医大人磕头。”他说。 直到她的额头与地面相撞,巫医才如梦初醒地睁开眼,她的眼睛是一条细窄的缝,两点光嵌在里面,像岁月对她为数不多的优待。 “好了,你们两个先出去,我和她交代几句话。” 娘似乎想开口,但被爹很快地搀走了,那晶莹滚落的东西是泪水吗?张小兰没有看清,屋舍实在太暗了。 “张小兰,”巫医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口,显得她更不似活人,“你可知我为何说你的失魂症没有大碍?” “为什么?” 张小兰从跪垫上起身,尽管没有人说她可以起来了。 “你的魂魄是完整的,你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巫医意味深长地说,她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身躯缓慢地抬起,像山脉的隆动,“真正有问题的是你的肉身,它与你的魂魄不太相称,但上天没有让我处置你——这就是你活下来的原因。” “只不过,张家一早便定下要献童女,原本你走丢了要换一户,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用再换新孩子了。” “我爹娘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每对父母一开始都很不舍。”巫医打量起她,“你很瘦弱,但就快到正式祭祀的日子了,想来东海不会太介意。” 张小兰一瞬间明白了,可能张大壮也知道她要被献给龙王,所以更加不满一个注定变成妖物口粮的人消耗家里的东西。她想起张大壮的眼神,实在恰如其分。她思及爹对张大壮雷声大雨点小的警告,哪怕是现在,她对这个男人的陌生也没有改变,她记得最清晰的,还是爹常常避开自己目光的脑袋。可这些她都不在乎,张小兰低头观察自己的手,娘今早还牵着它,皮肤的纹路来自她的血肉,她的汗浸润皮肤的时候,就像是一次短暂的孕育。她想到娘的眼泪,她经常看到娘的泪水,有一大半都是因她而流,在今天之后她会流更多的泪吗?她不明所以地发抖。 巫医以为她害怕了,语气和蔼,以她的身份和阅历,想要安抚一个小孩再容易不过,她打算抚摸张小兰的头,却被她避开。 “……孩子,童女不是非你不可,”巫医循循善诱,“拜我为师,我会选新的人家进献,但你往后只能跟着我。想想看,你的爹娘兄长为了钱财粮食就将你舍给东海,你心里不怨吗?” 张小兰没有产生巫医所说的情绪,而且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脑海里响起昨天面对张大壮的警告时许诺的那句“我会的”,于是她沉默了。她实在不理解张大壮的想法,“报答”同样是一种陌生的词语,如果家庭之间全靠它来维系,那么娘的怀抱也是条件之一吗?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清楚自己为何那么说了,她希望做到了所谓的“报答”后就能切断他们和自己的联系,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想挣脱出来。 “你为什么要选我做徒弟?”张小兰问。 “做巫医的条件很苛刻,”她不介意多说一点,“首先要是女性,其次,不能和俗世有太多的牵绊。我有很多人选,但你是最合适的。” 张小兰认真地看着巫医,她的腰板笔直,像一棵巨树,砍倒后血液会跟年轮一样让人知道她的岁月。她是那么的胸有成竹,深不可测。 “我不愿意做你的徒弟。”她说,盯住巫医的脸,她心中的躁动终于到了无法抑制的程度,却在一息之间平复了,她不再有任何的情绪,语气平静至极,“就让我去东海吧。” 巫医讶然地看了她许久,回到了那张软垫上,声音变得无悲无喜,“你可能不理解献给东海是什么意思,那可不是送你去享福。” “我会被吃掉。”张小兰说,她没有被吃掉过,所以不能想象出面对它的心情,可她竟然毫不恐慌,相反,她的心脏与血液都有力地鼓动起来,“没关系。” 巫医深深地摇了摇头,说:“也好。日子就在后天,下个月初一,前一天不能吃东西,你爹娘会叮嘱其他事情。回去吧。” 张小兰看到了候在门外的爹娘,她看到娘红肿的眼眶,鬓角上的露水,见她出来,踌躇着没有上前。她是想哭嚎的,可这儿是巫医的地盘,她怎么敢呢?所以她捂紧嘴巴,埋下脑袋。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在张小兰如常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什么也没有说,朝外走去。张小兰上前抓住娘的手拽了拽,娘伏低身子,她擦掉了那些露水。 “我们回家吧,娘。”她欢快地说。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巨大的哀伤包裹了娘,张小兰发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她能做到的或许是刚才答应巫医拜她为师,但她拒绝了。爹娘是否知道巫医想要她接任呢?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娘会让她答应。 她应该说些什么呢?告诉爹娘她愿意被扔进东海离开这个俗世,她不怨恨任何人,也不会想念任何人。她会像被唤醒之前那样无知无觉,没有东西再能约束她了。 乌云密密麻麻地铺开下沉,地面被挤压得快要崩开。豆大的雨打砸能打砸的一切,泥土的腥气与水汽钻入了张小兰的鼻腔。她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雨,大雨滂沱,天空狂乱地捶奏大地,密集的鼓点毫无休止的征兆。 爹抽起旱烟,白色的烟雾和水雾相似,融合到一起看不出彼此。他看着雨幕,说:“龙王老爷在催人了。小兰,你明日不要出门了,也不要吃东西,今晚早点歇下吧。” 娘抹着泪,怨恨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小兰!她才回来不久……他凭什么要走我的孩子!” “闭嘴!你就不怕叫猖神听见学给龙王老爷?到时候全家都要被降罪!” “我哪还在乎那些!他要我的孩子去死,他凭什么!老畜生!” “你闭嘴!” 爹老虎一样扑过来抽了娘一巴掌,她倒在地上,不吭声了,眼泪在地面烧出点点痕迹,她愤恨地瞪着男人。 “爹,娘,别吵架了。你们还有我。”张大壮鸡贼地开口,可惜没有人理会他。他失落地低头,又不禁挑衅地看了眼张小兰,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作死人了,讲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巫医不是说了吗?补偿照旧,咱们日子也能宽松点。” 张小兰冲过去扶起了娘,她拍去娘衣服上的灰,像娘为她洗脸那样,擦掉她的泪水。原来她的泪水也和天上的雨一样,无穷无尽地砸落。 “别哭了,娘。”张小兰看着她的眼睛,妇人的眼球布满血丝,再哭下去恐怕要瞎了,“我不怕。” 娘把她搂得很紧,像是打算把她藏进怀里,躲掉所有的危险。 张小兰想起来怀里还有哪吒的手帕,今天不去找他恐怕再也没法还回去了。她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想出去玩。” 她觉得雨声悦耳极了,“我不会逃跑的,不用让张大壮跟着我。” 张大壮斜眼准备张嘴,发觉爹的眼神后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沉默维持了许久之后,爹说:“去吧,把斗笠和蓑衣都穿上。” 妇人像拧好发条了一样,强笑着道:“娘给你蒸个蛋羹,你回来了吃。” 雨如此大,风吹得人寸步难行,街上空空荡荡,大家都躲在家里。张小兰贴着墙根,勉强稳当一些,嘈杂的雨声里,她听到自己的胸膛中传出如同蛇类摩擦鳞片,昆虫振动翅膀的动静,但她不在乎。 这样大的雨,哪吒是不可能出府的,张小兰摸索着朝李府走去。 李靖得仙友相邀,远游赴会,哪吒一时得了自在。他自是知晓父亲拘着自己的缘由,母亲与师父提点过,他身上杀劫未消,不可轻易外出走动,恐生变故。话虽如此,母亲对他偷跑出去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算对外界无知无觉。 外头的雨声吵得他不愿温书,何况修习?哪吒去看自己院中小棚里住的白鹿,它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要是淋了雨难免加重。父亲原本要将白鹿扔进马厩一块养,但哪吒担忧它受伤无人照顾,央求许久,才让他松口。尽管把鹿养在院里这件事被父亲数落了一顿,但他并不后悔。木棚建得精巧,板材严丝合缝,没有雨水滴漏,哪吒灵巧地从侍从的伞下跃进木棚,身上依旧干爽。 他爱惜地抚摸白鹿,它年岁不大,恐怕是失去了母鹿才孤零零的。小鹿极具灵性,乖巧地垂头蹭进哪吒怀里,舔舐他的手。 “有点痒,”哪吒轻快地笑了起来,“乖小鹿,见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下着雨,侍从还候着呢,我先回屋,明日再来看你!” 哪吒方走回廊下,看见一个侍卫远远跑来,报道:“三公子,门外有个小丫头说有要事见您,我等怎么都劝不走,已叫她在檐下避雨了。您看是否见她?” “请她去前厅吧。这事不要告诉母亲,省得她担心。” 哪吒交代完便快步朝前厅赶去,父亲若是在,恐怕就要把人轰走了吧。但对他来说,伙伴冒雨前来算得上一项壮举,不管是怎样的事他都想赴约,何况他不惧牛鬼蛇神,李府的阵法也不惧。 他走进前厅,看到的就是像从水里刚爬出来一样的张小兰。她的斗笠和蓑衣流下的雨水跟溪流似的蜿蜒至他的脚下。 张小兰本想摘下斗笠,但考虑到自己目前的样子,她没有动作,只是开口道:“手帕洗干净了,我来还给你。” 哪吒有些愣住,他不曾忘记张小兰说的话,但他没想到她会为了履行承诺无视大雨来到李府,为什么她的家人能放心让小孩一个人外出?张小兰说服侍卫向他汇报更是不知道耗了多长时间,她为什么这么急切? 张小兰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哪吒甚至不知道她一个普通的女孩怎么做到在倾盆大雨中让手帕保持干燥的,它洁净得像新的一样。 见哪吒有些呆愣,张小兰情不自禁捏了下帕子,轻声问:“我弄坏它了吗?” “不,不是,没有,它很好!谢谢你!”他有些慌张,也有些不解和无措,但珍而重之地收好手帕,仿佛它不再是一片丝帛,“你……狂风暴雨,你为什么会现在来找我?先把斗笠和蓑衣都脱掉坐下歇歇吧,我让人帮你找一套新的。” 管家适时端来一盏姜枣茶,张小兰接过之后喝了一口就放到一旁的桌上,没再动。 “不用了,哪吒。”她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认为把它尽快还给你是件很重要的事。” 张小兰想,她没办法了解哪吒了。李府让她不自在,和面对巫医时的感受类似,同时这里有太多的人,她更怀念海边,或者丛林里,人们看到她都会躲开,她的身边总是安静的。她想和哪吒说话,也不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你有点奇怪,发生什么了?张大壮又欺负你了?”他急切地问,凑上前握起张小兰的手,“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教训他!” “什么都没有。”张小兰摇头,她抬起脸,哪吒眉间的朱砂痣鲜红得像一滴血,她与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对视,“他不可能再欺负我了。马上该吃晚饭了,我要回家了。” 她的手很冰,在她收回手之后,寒冷依旧留在哪吒的掌心。他恍惚地认为,自己其实是愚钝的,他不了解这个女孩,她真切地存在于自己的面前,却如此朦胧,似一道淡色的影子。言语能传达与理解的东西怎么变得匮乏了?他心里隐隐泛起不安,似乎马上有什么要朝着一个不详的方向奔流,而且他意识得太晚了。 “再见,哪吒。” 张小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虚幻不定之梦(下) 第5章 真正生诞之日(上) 天与地是辽阔的,张小兰能触及的极限远不是它们的尽头,她没去过陈塘关之外,就连城内也有未曾涉足的地方;房屋是低矮的,她被装在里面,好比壳内的花生。身体因断食变得僵硬沉重,灵魂却愈发轻盈,她似乎在逐渐缩小,像一缕被抽出的丝线。 夜深露重,已有人来接张小兰去巫医房舍。张家人被勒令不能与她见面,故而她匆匆离去时,家里没有一个能和她说一句话的人。 洗净身体,穿好彩衣,她被打扮成了个年画娃娃。巫医半阖着眼,香炉上升起袅袅青烟,穿绕过她的周身。 张小兰平静得像一潭水,胸腔内的噪声渐渐响亮,催促她前往既定的终点。另一旁的男孩就没有她这么镇定了。他在妇人们的手中剧烈扭打,哭嚎个不停,生养过的女人们应当知晓怎么哄小孩的,只是她们不作声,好像只要这样冷漠对待,被控制在手中的就不再是同类的小孩,而是一头垂死挣扎的牲畜。直到他被灌下一碗水后才像面团一样任人摆弄。 妇人又端了一碗向她走来。 张小兰问:“我也要喝?” “能让你不那么痛苦。”巫医说,“他们不喜欢闹腾得厉害的。” 张小兰接过碗喝了下去,手没拿稳,碗碎了一地,她眼皮颤了颤,弯腰拾起碎片。妇人拦住了她,祭品应当保持完整洁净,有伤口可是大忌。她只捡到了一片,小心地捏住,不再动作。这些小动作瞒不过巫医,但她没有出言制止,张小兰欣然接受,不会深思。 时间的流逝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张小兰记得自己苏醒的日子不过一个月前,她不需要对未来感到恐慌和迷茫了,她的未来已经到来。 当张小兰像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被装进朱红匣子前,从密密麻麻、黑沉沉的人群中看到了被围在远处的娘,她面容憔悴,情绪却镇定了许多,没有再流泪,木头似地望着她。 张小兰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清,但她知道自己应该跟这个女人做个告别,来结束她苏醒后的一切时间。 她张开嘴,说:“再见。” 匣子被重重合上,喝下的水令她昏昏沉沉的,可她睡不过去。黑暗轻柔地挤压她,抬匣子的人腿脚一定很稳健,丝毫摇晃都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吹吹打打,热闹极了,她还听到阵阵的歌声,人声如海浪涌来,曲调古老哀伤,张小兰听不懂歌的内容,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她困在狭窄逼仄的一隅,想动一动却使不上力气,所以她缓慢艰难地蜷缩起来,闭上了双眼。 深入思考起自身,她发现自己和浮在心灵表层的记忆一样,都好似一道近乎透明、缺乏真实的影子。前几天的自己刻意忽略了这些,而此刻她隐含期待,她的脏腑与血液,和她同样期待,揭开虚影,探入真正的自我。 她听到刺耳的尖叫,看来另一个孩子喝下的药效力正逐渐散去,巫医是不会有这种疏忽的,难道妖龙喜欢活吃?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很快她知道尖叫的原因了,周遭变得格外安静,她伸手发现推不动匣盖,猜测是到了进献的地点,想来是悬崖峭壁之类的地方吧。因为她在移动的过程中感觉自己在上升。巨大的颠簸摇晃之后,她开始了坠落。 坠落。 漫长地坠落。 双耳聆听的世界陡然变得十分寂静,仿佛什么也不剩,只余下她与匣内浓郁的黑暗。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浮起,撞在盖上,脊背的痛感朦胧得不真切,如此看来那碗水的效果依旧。她是最渺小脆弱的一粒沙尘,飘摇在下坠的过程中。刹那间,她认为这一切是无比的熟悉,也许她就是通过无尽地坠落来到此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行不过是溯源而归。她的心脏再一次疯狂地搏动,就要冲破表皮。 “砰”的一声巨响,应该是祭品撞进海面的动静。 海与月曾不止一次地呼唤、牵引过她的心神,几乎每一次都被打断了。现在,她终于来到了这烹煮生命的汪洋。她应该畏惧,撞击的瞬间她听见了能刺破灵魂的尖叫,那才是正常孩子的反应,然而她却在隐隐兴奋,她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缺失与等待的东西是什么了,马上她就能得到。 朱红匣子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竟毫无损毁,连海水都没有渗进来。她的听觉也不太灵敏了,水流声中压抑持续的哭泣越来越小。忽地,她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浑身发寒,这是龙宫使者到来的征兆。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也许妖怪会立刻打开匣子,也许是带去他们的膳房做成饭菜再献给龙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知道打开匣子的那一刻,死亡就会翩然而至。 一阵敲击声后,头顶有光泄露,继而是凶猛的海水灌入,她本能地挥舞双手想要逃离,可被大海吞下的东西从来没有完整离开的道理。她呛了水,咸腥的味道火辣辣地扎进脏腑,有腐烂的味道在此盘踞。她强行睁开眼,是一只肤色铁青,生有獠牙的妖物,黄色的眼珠里满是残忍的兴味。妖物有长而尖的粗壮利爪,手握钢叉,他不需要费任何功夫,就能杀死两个孩童,他不急于动手,如同小孩看蛐蛐打架一样,惬意地欣赏她和男孩的痛苦。本能令她想要生存,可她的神魂前所未有地舒缓起来,犹如一个婴孩酣眠在母体的羊水中。 妖物屈指勾起男孩的衣领,打量道:“这小男娃挺肥。” 接着,他挑剔地扫视女孩,说:“小女娃瘦得跟干柴似的……” 她放眼望去,下方果真有一宫殿,琉璃瓦青玉砖,绚丽夺目的宝珠缀在檐角,映出流动的光彩,华美非常。体色丰富的鱼成群结队游动,像活的珠帘。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宫殿建在一只巨大的鲸鱼背上,她还没有鱼的眼珠大。 人无法活在海水里,她的头脑嗡鸣声不断,海水暴虐地浸没她,四肢的力量在流失,像指缝间渗漏的沙砾。她能看到妖物逐渐靠近自己,但一切在逐渐恢复成熟悉的黑暗。紧了紧手,碎瓷片扎破了她的肌肤。 她避开妖物游向远处,妖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追上她,可是她不会害怕了。 蚌中的珍珠,匣中的童男童女,天地之间的飞禽走兽,万物都有其固定的外壳。当她褪下名为“张小兰”的表皮后,露出的会是什么?她难以抑制这份期待,异样的快乐冲击着她的灵魂,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终于明白胸腔中跳动的乐章有何意义,她的血液沸腾得好似舞蹈,世界此刻不过是她了悟的一个舞台。她要决定自己的终末,她没办法拒绝那一日的苏醒,所以她要选择今日的终结。 一枚碎瓷片能做到的事太多了,比如—— 她用它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 殷夫人近日神思倦怠,请来府医号了好几次脉,仍查不出什么。她身体一向很好,出现这种情况甚是反常。李靖赴会尚未归来,哪吒担忧母亲,把偷溜出府玩耍的念头收到一边,陪在她的左右。 “母亲,”哪吒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有些疑惑道,“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孩儿听到了锣鼓声。” 殷夫人摇摇头,招手唤他过来,矮桌上的糕点不曾动过。模样乖巧的孩子趴在她的膝头,怎么看都玉雪可爱。她心里立刻涌出无限的柔情,梳理孩子的发丝,细细抚过他的额头,触到那颗朱砂痣的时候,又不禁迟疑了。 她不愿所谓的杀劫摧折自己的孩儿,哪怕他生来神异,可他仍在唤自己母亲,不是见风就长的竹子,而是她怀胎三年诞下的孩儿。他的眼睛清亮澄澈,被拘在府里七年也无怨言,李靖总提防这个孩子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犯下大错,任凭她如何劝说都难改认定的想法。现在,面对孩子的提问,她不能答。 “是吗?我没有听见,今天练武累不累?这儿有小点心。” “难道是孩儿听错了?”哪吒不会怀疑自己的母亲,虽然想亲自跑出去一探究竟,但他更想待在母亲身旁,“不累,谢谢母亲!” 他离开殷夫人的怀抱,端起瓷盘奉给她一块,才自己拿起点心吃起来。殷夫人只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她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哪吒面前。 “慢些。别吃太多,不然耽误了晚饭。” 哪吒点点头,他鲜少能有这样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机会,父亲对他十分严苛,每日什么时辰做什么都被规定好了,不容更改,否则训斥事小,关禁闭事大。有时他能察觉到父亲神情中暗藏的提防和厌恶,与师父的寥寥几面的相处时,也能发现他言语间的模糊,时至今日他也没发觉所谓“杀劫”究竟是什么。可他与其他孩子的确不太一样,好在他偷偷发展的玩伴有许多,他们对待自己就是十分正常的态度。 他隐隐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可他看到母亲苍白的脸色,也顾不上想旁的事情了。 …… 鲜血如赤红的丝缕从断口处迸发、炸开,无边无际地疯狂蔓延。铺天盖地的红潮吞噬了一切,也包裹了她。那些沉重的,旧有的躯体被尽数舍弃,她自由地畅游在红潮中,沐浴自己的鲜血。它们柔软极了,像是一个古老的怀抱,现在要带领她一齐欢快。她回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或者说,它们在那一瞬间在自己的灵魂中爆裂,那是她遗忘的自我。 接下来她感到疼痛,极度地疼痛。整个人像是被丢进油锅反复涮炸,组成她的每一部分由内到外逐渐绽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疼痛中新生。 连视觉也失去后,她看见了真正的虚无,那是她的来处—— 宇宙浩瀚,红色丝线仿佛脐带,指引她与其他光点相聚,祂们如同鱼籽一样黏着,她从人类的□□中解脱,以某种更轻盈的姿态舞动。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缕风,一组舞步,一节乐曲。祂们组成飓风,一曲欢快舞蹈,一首热烈歌谣。每一颗组成她的部分都在大笑,笑声海浪般起起落落,席卷无垠的星空。 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 哪吒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一片朦胧的雾中,他的脚下是凝实且变化无穷的星空。他记起一个女孩冒雨前来的模样,苍白失血的脸庞,瘦弱单薄的身躯,他的手感到寒冷,那是他握住女孩的双手后感到的。 星空扭转颠倒,他的脑海里飘起一缕雾,蒙住了一部分他要牢牢记住的东西。 那个女孩在他的不远处,她就要远去。 所以他冲着模糊的背影急切地问:“你要去哪里?” “无生无死之地。” 她这么回答。 计划里是一个短篇不出意外下一章算是结局,但很开放式结尾。 以及本质原女文。 感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真正生诞之日(上) 第6章 真正生诞之日(下) 决定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准是什么?语言、相貌、经历和人际关系,都可以用来锚定一个人的特点。它们并非一成不变,人不是恒定静止的事物,但对于她而言,自己作为“张小兰”存在的一个多月,就像是被锁闭在外壳里的一个内容物,笨拙地将外界给予的反映出来。一场绵长真实的梦,梦中的一切都想要将她留下,但她仍然醒了。褪下旧有的躯壳,摆脱不属于自己的脐带,她融化在红色的潮水中。宇宙,她曾经的来处,遥遥地注视着,静默且无情。世界并非一个浑圆的整体,来自其他领域的事物或无意或蓄意地穿过条条裂缝,渗透到这里,她就是其中之一。 无根系之物,无目的之物,很快就会在不属于自己的界域衰败。她不愿衰败,因此暂时的存在成为了她的目的。 一具尸骸如枯叶般从海面垂落,那是一具人类女孩的尸体,她的躯干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掏干净了,空空荡荡,嶙峋的白骨横亘,小一些的鱼在肋骨间啃食,血液好似轻薄的飘带,随海波飘摇,吸引来更多的鱼。大海和海中的生命吞吃了太多这样的残骸,已经很有经验。 她在海中停留了太久,正需要一个媒介离开这里。 她重新编织了躯体,从海里来到岸上。这远远不够,她要继续向前,新捡来的身体脆弱无力,但是不可以停下,残存的本能与意念帮助她一点点爬动,远离大海,哪怕它在身后狰狞微笑,等候她的回归。再向前一点吧,仿佛只要不断地前进,她就能知道自己的目的。不要停下,五感和四肢被掌控之后,她生涩地站立,在夜空下奔跑。风刮过身体,脏腑在颤动,她仍没有停下。天地不欢迎这样难以称作生命的东西,所以她很快地摔倒在地,被黑暗包裹。 时间已经不再重要,不论是一天、一个周,还是一个月,甚至一年,都与她无关了,时间本就不足以衡量一切。她回归了自己最初的状态。记忆成了丝线上微不足道的珠子,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第一样事物。那么第二样呢?是她欣然奔赴的死亡。 苍白巨大的月亮,密密麻麻的星辰,炙热的阳光,张小兰母亲的怀抱,脊背的疼痛,尽数和血液一样飞速地流失。它们并不属于自己。 唯余那一缕赤红,像朝霞一样的赤红,始终萦绕着她。她抚摸过的,红绫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消弭的五感中。 无形的线开始构建一个真正属于她的身体,等待重新出现在天地之间。 …… 黑云压顶,暴雨不休,海水滔天,四条巨龙盘踞其间,逼近陈塘关。 哪吒被押在离天最近的悬崖上。水肆意地摧毁他生长的土地,伤害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们。他的父亲正大声向为首的龙王交涉,但他已无心再听。 他仰着头,雨水的拍打不能使他退缩一点,哪怕它们滚进眼中是生疼的。 混天绫与乾坤圈被收走,他的手脚被禁锢,但无端的,龙王们迟疑了,他们不愿意靠近这小小的少年,他的白衣像是从黑云中撕出来的一片,他身上还有杀死一条龙的气息,他站在下方却像是在俯视他们,所以他们只敢像毒蛇一样时不时伸出脑袋威吓。 “我儿何其无辜!李靖,你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本王必水淹陈塘关,叫这些贱民为我儿陪葬!” “犬子怎敢冒犯龙宫,这一定有些误会!我已押来这祸胚,还请龙王大发慈悲,勿伤我陈塘关百姓!”李靖连连告饶作揖,随即,他转过头,眉眼一竖,呵道,“孽障!你还不跪下!” 哪吒冷眼注视自己的父亲,他该失望还是愤怒,在此情此景下似乎已不是最重要的了。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半的血来自这个男人。他很少对自己笑过,往往怒目而视,所以即便今日他如此疾言厉色,哪吒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误会?李靖,你不要装傻!他打伤夜叉抽走我儿龙筋,哪一件不是事实?”巨大的龙首冲向他,停在李靖面前,眼珠里满是阴狠,“本王要他一命偿一命!没有其他商量!” “一命偿一命!”云间其他的龙附和着大喊。 哪吒挣脱了绳索,麻绳如何能束缚住他心中汹涌的怒意? “李靖!你养的好儿子!你再不动手,本王便让陈塘关从东海边消失!” 李靖暴跳如雷,他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范,气恼地跺脚,快步走向自己的儿子,他不愿承认自己面对他时暗藏的畏惧,他畏惧这个强大且不受控的孩子。 他攥住哪吒的衣领,骂道:“你这冤孽!乖乖向龙王爷道歉,兴许还能留你一命!你闯出这种祸事,连累父母不说,还害得百姓一块受此罪责。你有本事傍身,可曾想过陈塘关的百姓?早知今日,我只恨当初留下你这祸害!” “道歉?哼!李靖,你倒机灵,本王不需要他的道歉,本王要他一命偿一命!你还不动手?” 李靖被逼到绝路,颤抖着抽出佩剑,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出鞘寒光四射,刺得他避开眼。 哪吒冷然拂掉了李靖的手,抢过了剑。他看到海水掩埋了自己时常站上去的礁石,一路横行霸道,冲进城门,吞没了大大小小的房舍,乡民们惊恐无措的神情,蜷缩的身体。他听到哭声,那些哭声远比雨点和惊雷更清晰可闻,一次次洞穿他的胸口。 “你……!逆子!你要做什么!” 雨水和风刺骨般寒冷,他想起了一双手,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连同自己对她的记忆都不受控地褪去。 最后,他想到了母亲,她总是温柔的,但她也常常忧伤地凝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一个悲哀的未来。母亲是否预见了这一幕?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想寻找母亲的面庞,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往日漂亮的花园,乖巧的小鹿,只有满目的疮痍。 他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吗? 不。 重来一次他仍会这么做吗? 会。 这把剑锋利吗? 是。 哪吒看向李靖,说:“我自然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我不连累任何人。” “这一身骨肉,我还给你和母亲。” ——削铁如泥的宝剑拆骨割肉也顺畅无阻,哪吒几乎成了个骷髅架子,因站在崖边,割下的血肉直直坠入海中,不见踪影。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在空中,宣告着哪吒的死亡,没有人敢面对他惨烈的尸身。 那柄宝剑从尸体僵硬的手中滑落,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水退了。 …… 她第一次摸到人类的内脏,它们残留的热意很快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中。这是生命从掌心逝去的感受吗?她本该觉得新奇,或者是困惑,但她看到零零碎碎的骨和肉时,只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酸涩。她收拢五指,内脏被挤压得渗出血水,它的韧性和柔软也快消失了。一个活物的死亡过程似乎都是冰冷僵硬的。 她再一次望向悬崖,那具破碎的尸身还孤零零地躺着,无人靠近。 丝线是连接编织之物,她像张小兰那时候拾捡贝壳一样,收集起逐渐下沉的骨头和血肉。可能复活也会生成新的衣裳,她用裙摆兜住了它们,走上了海岸。这一次她很快适应了四肢。 尽管乌云还未消散,但海水回流,雨已经停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太阳吧。人们忙着救助邻里和清点损失,恶龙出了气便扬长而去,靠近海的这一片地带死一般寂静。 她终于来到了悬崖边,血渗进土里,浸得地上大滩的猩红,血液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避无可避。她赤着脚走到了哪吒的尸身旁边,鲜血模糊了他的脸,自脖颈以下的躯体均是千疮百孔。 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碰了碰尸体灰白冰冷的脸颊。他在记忆里是温热的,比她暖许多,如今却失去生气,孤独地倒在这里。她的苏生时机不怎么样,这次醒来看到的第一幕就是他开始活剐自己。 一只白色的小鹿向这里奔来,她不确定它的来意,所以微微挡住了尸体。随着鹿的靠近,她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又默默让开,白鹿舔舐起哪吒的手。难道它也是哪吒的伙伴?她心里生出几分佩服,若是张小兰当时能多找几个动物朋友作伴想必不会那么无聊。 她本想摸一摸灵鹿,但看到一手的血迹,没有再动。谁料它转头蹭了蹭自己的脸。 一人一鹿对视半晌,鹿的眼泪和人的没有区别,无色透明,大滴大滴地滚落,砸进被血浸透的土里。她看着鹿流泪的模样,发现有情的血肉之躯都会哭泣。她思考起自己是不是也该哭一哭,但尝试后无果。 这一方世界除了浓郁的黑就是淋漓的红,灵鹿的那一点白脆弱得可怜,它们似真似幻地晕染交织。 她不知道人类如何处理尸体,尽管客观来说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但情况特殊,毫无参考价值。把残骸归拢到一处任凭风吹日晒,或是全部洒进大海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哪吒把自己拆的七零八落,她更熟悉的还是他鲜活的模样,她想,虽然无法令他睁开双眼,但让他的躯体重回完整却是可行的。世界不也是这样被编织起来的吗? 经过一番简单交涉后,她和灵鹿一拍即合,虽说后者清亮的眼里似乎有些惊恐,但它没有拔腿逃跑,可见是认同她的提议。残破的尸体经不起颠簸,她粗略地拼接加固了主要部分,就拜托灵鹿驮好主体带路,自己兜起剩余的残骸跟随。 向灵鹿表达要缝好哪吒尸身的意图后,它带自己走到了一处山穴。里面有些杂草,但不妨事,张小兰的家和山穴的区别无非是住了人和没住人,何况她的目的是缝补尸体,而不是找地方过夜。 无需针与线,因为万物在她眼中都是纷杂缭乱的线,她只需按自己的心意支配它们。连接骨与骨,填充内脏,覆盖肉块,在血流尽之后,它们泛出青灰色,好似一捧碎瓷片。灵鹿一开始还会惴惴不安地徘徊,看到她真的拼好半条胳膊后便卧在一旁,避开了目光。血管比较麻烦,要从原有的血管中延伸,组合,她经手后,尸体的时间仿佛被静止了,丝毫不见腐烂的迹象,也没有奇怪的气味。她不懂人体构造,只好在拼接过程中观察线的走势,一点点组合。她的能力与这个世界的法术有类似之处,所以还给尸体编织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失去灵魂的肉身比之人偶更空洞,因为它原本是充盈的。它平放在地,与石壁沙土并无两样。 两日过去,她终于“缝”好了尸体,期间小鹿衔来很多野果,她累了就靠着小鹿啃果子。从洞口能看到夜空,一人一鹿一尸体就一起看天上无数的星,有时她会像张小兰那样休眠一小会儿,很快又睁开眼。她有些怅然,一个不是因为她是张小兰才与她产生交际的朋友,在她复活的时候死去,就好像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现在她要面对的是如何处理完整的尸体,带着他一块去其他地方吗? 灵鹿不肯离开,它咬住尸体的衣角向外拖去,不忘挤了挤她。 “这是我的。”她把衣服从小鹿的嘴里抽了出来,推开它的脑袋,“你不能带走它。” 灵鹿焦急地踱步,改为用脑袋顶她,蹄子点了点尸体,又指向远处的城镇。 “你希望我把尸体带去李府?” 灵鹿点头。 “不要。”她拒绝道。 灵鹿哀哀地悲鸣,它的泪水打湿了白衣。 泪水的含义还是她从张小兰母亲那里明白的。她现在不愿意看到这种东西,别开了脸,专心面对石壁。说起母亲,记忆里依稀有哪吒和她提过自己母亲的事情。张小兰尸体上残留的意志总是想要回到家,回到她母亲身边,或许哪吒也一样吧,在他的讲述里,母亲是最爱护他的人。 这些事情距离她太远太远,她只能从死去多时的张小兰那里按图索骥,两厢对比,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转身面对卧成一圈的灵鹿,说:“你想要我把尸体交给他母亲?” 它猛地站起来,连抖毛也不顾,点了点头。 “带路。”她说。 趁着月黑风高,灵鹿带着她和尸体一起进城,来到了李府的偏门。她看到金色的光笼罩了整座府邸,恐怕不能直接闯进去。不过存在于世的东西都可以被拆分,她勾勾手指,切断了一小块的丝线,在小鹿身后堂而皇之地潜入。 她和尸体留在后院的一颗树下,等了片刻,看见小鹿咬着一个妇人的衣角,轻轻引她前来。 她一定是哪吒的母亲,因为她见过张小兰的母亲也是这么面如死灰,泪如泉涌的。如此看来,她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子。恍惚之间,她发现自己总是能看到女人的眼泪。 妇人看到尸体的一瞬间就扑过来了,她伏在尸体上,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只是声音十分压抑,仿佛悲伤也是一件必须隐藏的事情。 “这是他的尸体。”她蹲在妇人身旁,讲话的能力依然生涩,发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我把他缝好了。有些碎肉找不到了,所以可能比平常瘦些。” 殷夫人看到了孩子的尸体,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浑身看不出一丝伤痕,就好像他只是贪玩,在外面睡着了,被朋友送回家。但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冰冷的尸首,枯白的色彩,不会再睁开的眼睛,都诉说着同一个事实——她的哪吒已经死了。那一幕血淋淋的场景是她如今每一夜的噩梦。她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孩子,现在他回到了自己身边,却是一具尸首。他割下第一刀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疼痛啊,那一日是多么的寒冷,她此刻仍发着颤。 殷夫人抬眼看向蹲在一旁的女孩,她知晓这样的手段非常人所为。两天过去,尸体仍停留在死亡的第一次呼吸,衣装整洁,仿佛从未有过自刎之事。何况女孩还有一双深红的眼眸,她长得漂亮,却少了些生气,好在周身气息并不浑浊恶臭,多半是个良善之辈。 毕竟有外人在场,殷夫人再如何伤痛,也清楚不该一味地宣泄。她很快起来,向女孩福身,道:“不知仙子相助,还望见谅。多谢仙子令我儿免遭尸骨破损之苦。” 她不会应对这样的场景,跟着殷夫人站起来,只是说:“我不是仙子,不用多谢。你能和我讲讲他的事情吗?之前没来得及问他。” 殷夫人擦了擦眼泪,说:“好。只是不知仙子名讳?仙子如此善心,殷氏定会报答。” “我真的不是仙子,我不需要你报答。”她重复道,但面对第一个问自己名字的人,她还是有些喜悦,“我叫系荧。” “系荧?敢问姑娘是哪两个字?”殷夫人有些不确定地问,她没有执着于称呼。 “……”系荧沉默了片刻,张小兰不识字,她也不认识,这个名字不过是按照这里的语言转化过来的,“我不识字,但我能画出来。” 她用树枝在殷夫人的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字。 “原来是这二字。”殷夫人点头,她望向系荧的双眼,心下有了定夺,道,“姑娘若不着急离去,今夜歇在李府如何?老爷那里我自会为姑娘掩护,待到明日,我再为姑娘讲述。” 她不禁哀切地注视尸体,刚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 “不了,我明日再来。”系荧摇头拒绝。 走出李府之后,她忽然心中一空,她要去哪里呢?她清楚自己一直都无处可去,所以她默默回了那处山穴,靠着石壁看起月亮。 大概下一章算小结局(?)因为作者没想好后面写什么。 对,女主是外星人。 本质真的原女文。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真正生诞之日(下) 第7章 坐看云起时(完) 殷夫人精神不振,她想,前段时间身体不适大抵是对现今的预兆,而她那时对此一无所知。 她瞧着坐在旁侧没什么生气的女孩,不免心生些许苍凉。 系荧不知道殷夫人心中所思,对方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的**,于是沉默地望向窗外葱郁的绿植,好似一切都随殷夫人的丧子之痛静止了。 “昨日匆忙,没来得及问,姑娘为何想要了解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难,系荧苦恼地思考起来,难道要告诉殷夫人这是她死之前对朋友的好奇吗?尽管她借用残躯生活在张家,可留在尸体上的意识才是主导。这是最基础的约束,别人觉得她是张小兰时,她只能是张小兰。而哪吒不知道,他询问自己名字的时候,系荧的意识得以从最深处上浮,短暂地停泊。 “……我和他见过几次面。”她答。 殷夫人没有多问,简要说了些哪吒的事。这个行为对现在的她而言无异于把心撕开,可她不愿回绝,因为在讲述中,她的孩子仍健康地活着。她观察女孩的神色,她很认真,平静地倾听,既不打断询问细节,也不会露出过多的情绪。实在是个奇怪的姑娘,即便是山精野怪,也缺了些灵动。 听这些事情和目睹一朵花的开放并无区别,系荧的目标已经达成,不打算多留,于是起身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再见。” “姑娘请等一等,”殷夫人道,她惊讶女孩的果断,“不知你要去何处?” “不知道。”她坦诚地回答。 殷夫人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融在原地,无影无踪了。 …… 系荧一身轻松,她伸出胳膊打量起自己的双手,人类以这十根手指与世界建立联系。以手作为发端,亦能延伸至无穷的彼岸。 她没有过多思考人体的奇妙,这始终距离她太远了,她的组成,内在,思维,依然属于天穹另一侧的宇宙,浸润在广袤无垠的星层之中。 眼下,她孤身一人,世间没有比她更无拘无束的了。她不得不再次一个问题,自己要去哪里?她没有留在这里的需求,能否由此岸的裂缝离开呢? 系荧回归了她一开始的姿态,千丝万缕之躯如流云一样扬散,它们四处蔓延,一部分在穿过裂缝之后便湮灭了,尝试几次仍是这个结果。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目前无法脱离这颗星球。为什么?难道身躯重构的时候被世界容纳了一部分吗?她对这个星球的了解十分单薄,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不过她不是非离开不可,也就没什么气馁的心情。 很快,她想到自己可以去找巫医。 屋檐下悬挂的兽骨与铃铛在系荧靠近时摇晃了起来,发出沉重又急促的鸣响。她恍若未闻,径直踏入了房门。 “没被邀请也能闯进来,你不是什么普通的妖啊。”巫医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点起一盏豆灯。它的光十分微弱,却过分炽烈,令来者无法靠近半步。 “绕开邀请进入领域并不难,”系荧的身体紧贴门板,她的确不想被光捕捉到,这更像一种本能的躲藏,实际上即便接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和我讲一讲这个世界。” 巫医永远是镇定自若的,她牢牢掌握着周遭的动向,预知它们的前路。面对不速之客的疑问,她挑了挑灯芯,零星的火光迸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巫医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她,豆灯的光在她脸上变换出别样的色彩,似乎诞育了一场梦。 老朽的巫医收回眼,身体似乎更加佝偻,她如梦初醒地感慨:“啊,是你啊。原来张家的丫头早就死了。” “你不是料事如神。”系荧平淡地说,她听不出巫医的惊讶,“现在你能回答我了吗?” “天外异客,此世如你这般的来者也有许多。”巫医缓缓地说,她的语气变得悠远,“我大约知道你的目的,你的因果已与此地交织,在了结之前都无法脱离。” “因果?” “你不理解,对吧?这一概念是我们的法则之一。就像一条线,倘若它缠住了什么东西,如果不解开,就无法原模原样地收起。” “我原以为你会直接回归星层,不曾想你竟然留下来了。”巫医的语气有些遗憾,似乎是她的真情流露,“你如果就此离去,连通天外的裂隙扩大,东海便能安生许多年。” “我要怎么结束所谓的因果?”她不在乎巫医的谋算,那些与现在的她无关。 “不知。”巫医又恢复了她往常的状态,甚至有些悠闲,“天道之声没有告诉我这些。” “你要清楚,决定去留的是你自己,而非因果。”巫医这句话有些劝诫的意味,也许她在诱导面前之人,但真实情况无法得知,“这颗星球与天外从来没有分离过。” “你为什么这么说?”系荧不太理解她为何有问必答,准备的非常规手段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先让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巫医不慌不忙,她甚至又拨了拨灯芯,指向一侧的坐垫,“你可以坐到那里。” 巫医讲述了一个有些没头没尾的故事。 天地初开之时,地的最北是一片无尽的冰川,又被叫做冷原。南方则是一处大泽并接数条山脉,瘴气凶猛,被称为南荒。西有千里黄沙,东有汪洋。人的祖先苦苦求生,却仍被饥饿、瘟疫、衰老与死亡威胁。 好在部族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有着最善良的心和最真诚的愿望。少女的愿望很简单,她期望人类永永远远地幸福生活,时常伴着欢歌笑语。她不同寻常,能够潜入最凶险的山林,带回许多的猎物,还善于耕种,能分辨草药用于治病。她说这些都是上天的声音告诉她的,她正是在声音的指导下修习。在上天与少女的帮助下,部族赶跑了饥饿与瘟疫,只剩下衰老与死亡,那需要更强的修为,少女目前做不到。 然而少女的能力太强,大家忌惮起了她。他们开始认为少女是披着人皮的鬼怪,是天之外的异种。 少女没有了同伴,她寂寞地祈求一个朋友,一个亲切的朋友。又过了一段时间,少女失去了自由,可她不忍伤害曾经的族人,她向上天的声音祈求,希望结束这一切,全部重来。 有一天,少女利落地梳洗打扮自己,穿上最美丽的衣服,不顾阻拦,冲出了房间,部族的人问她要去做什么。 少女指向高远的天空,她说,我的朋友来接我了,我们要去往新的土地,那里会是新的发源。话音刚落,少女便消失了。 失去少女的部族,再次被饥饿与瘟疫盯上,很快覆灭了。 “结束了?”系荧问。她不太确定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不过它至少证明了这个星球在人类文明还未出现的时候就有异客造访了。 “那是被记录下来的部分,”巫医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对这个故事有着超乎想象的敬畏,“这个故事有许多翻版,但内容都差不多。它之所以会流传下来,或许是一种警告。” “它还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视角,伪装成少女的某个东西带来了灾厄,部族的人也能听见天道之声,而声音告诉他们小心少女。”巫医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她看向系荧的眼睛,浑浊的眼珠有摄人的魄力,“对于人族而言,女性与天地更亲近,她们会听到、看到和知道更多有关世界的信息。” “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的,不只有普通的生灵。”巫医又点了一盏灯,“还有像你这样的天外异客。” “此方土地排斥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它会驱赶、束缚和同化它们。这是它保护我们这些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生灵的方式。” “我以为你会被驱赶出去,但没有想到它接纳了你。也许是未竟的因果留下了你,也许是它想留下你所以让因果未竟。” 系荧没太明白巫医后半句话,所以她选择忽略,进而问:“我没有感到排斥,如果你说张大壮和张小兰被选中要献祭,那或许是的。所以你知道因果指向的对象吗?” 她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对方,实际上巫医的几句话还不足以令她架构起对文明体系的全面认知。按照她的理解,因果应该是一种牵绊,那么最快捷的解决办法就是令牵绊消失。纵观她目前为止的人际交往,可供选择的只剩下张家了。 “张小兰的亲缘不是你的。”巫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去找他们什么都不会得到。” “所以是谁?” 系荧走近了巫医,灯光如同火焰,接触到的地方剧烈地燃烧起来,像一株绽开的火树。她朱红的眼眸赤如鲜血,在光中犹如两点无底的疮疤。 巫医点起一盏新的灯,系荧身上的火焰消散,她毫发未伤。 “李府的三公子虽已自刎,但天地给予了他新生。” 系荧愣了一瞬,想来她奋力一搏未必不能脱离这颗星球,可她难以忘记内脏落进自己手里的感觉。 “那我是不是要去李府把他的尸体带走?毕竟是他自己的尸体。” 巫医以一种奇怪但又意料之内的表情注视了她许久。 “不需要。”巫医说,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碧绿叶片,“如果你想去找他,可以乘这叶扁舟,它会把你带去乾元山。” 系荧没有推脱,收下了叶片,“你为什么知道他在哪?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能沟通天地,它一直都很慷慨。”巫医的语气有些无奈,“我不希望你在凡人聚居的地方停留太久,哪怕你没有主动的恶意。我会回答你的只有这些,你该离开了。” 巫医话音刚落,系荧感到一股巨大的推力,回过神已经到了院墙之外,屋檐下悬挂的东西恢复平静。她还想再闯进去,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拦。 系荧盯了一会透光的窗户,转身离去。 …… 白雾氤氲,系荧跳下叶片,看见一位道人,手持拂尘,正望向她。 “天不过刚亮,你便来了。”道人笑道,“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 “嗯,知道。” “有劳你为他收敛尸身,你虽来自天外,但亦有一颗澄明之心。” “你知道我来自宇宙?” “自然,我等对天外并非一无所知。这叶扁舟正是我托巫医转交给你的。” “多谢。” “随我来吧。” 系荧走了许久,才看到壮阔的灵池一点点在眼前清晰起来。山顶植被葱郁,空气湿润得能凝结水滴,不少鲜花静静开放,有着清雅的香气。 这些远不及池中的一颗莲花吸引人。它与寻常莲花的大小一致,却有着蓬勃的生机,可以说周围的植被都因它而运转。莲花含苞待放,有华光流溢,即便只是看着,也足以让人平静下来。 太乙真人说:“天地垂爱,让他能以莲花之躯重生。” 已经不是血肉之躯的系荧有些微妙的共感,她问:“还需要多久呢?” “不以岁月计,你可以长留此处,等他苏生。” 换一个山洞当野人吗?没有说出这句话,她点点头。 系荧走到了池边,一言不发地注视花苞。她和哪吒也算不上多么亲厚的朋友,来到灵池是为了解决因果的问题,可当她看到这朵还没盛开的莲花时,便期待起了它的绽放。 她重构的身躯仅仅外形与人一致,因为她并不需要具体的人体结构。如果是莲花塑身,恐怕要和肉身一样,组成每一个部分,除了灵魂,一切都是崭新的。她仅仅是割断自己的喉咙都被剧痛折磨了许久才断气,割肉拆骨应该是还要痛些的,只是那一天她离得实在太远,除了纷飞的赤红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哪吒那时的表情,会如同洒落的血和漫天的雨一样,炽热而冰冷吗?哪怕此时她与哪吒的因果限制了自己离去,系荧心中并无懊恼。岁月对她来说失去了原有的厚重,她只需要等待。 系荧试探地把手伸进池水,没有想象中的冰冷,一根莲梗擦过她的手背,带动花苞摇曳起来。 “他有意识,”太乙真人笑着扬起拂尘,“虽然不能回答你,但你无聊了可以和他讲话。我不常下界,先行一步。” 说罢,道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系荧拨了拨池水,忽然想到哪吒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他熟知的应该是名叫“张小兰”的她,而不是现在的自己。 这令她原本就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心愈发沉寂,所以她坐在一旁默默观察一会儿花苞,便起身找了个阴凉处睡觉。 当系荧把整座乾元山的动植物看了个遍,找到了最心仪的睡觉地点后,花开了。这期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每日早中晚各看一会儿花,然后就是四处闲逛。山岳自成一方世界,如果把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算作人,系荧也结交了不少沉默的朋友。 系荧从树上跳下来,和突然出现的太乙真人一起安静地注视。一个生命的诞生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不论是这一行为还是生命本身,绝不是她能体会的概念。 清香如同甘霖冲刷掉了其他的气息,莲花瓣层层抽出舒展,柔软而有韧性。春天又一次到来,生的气息丰沛起来,促使花绽放。 淡白的莲花彻底盛开,花瓣上隐隐有金色的脉络,如同纤细的血管,花蕊轻轻摆动,好比心跳。花本身就是美丽的,它是一朵莲花,又不仅仅是一朵莲花。很快地,莲花隐去,一道身影渐渐凝实,荷叶为衣,藕为躯,茎为骨,混天绫似一缕清风环绕他。哪吒依旧身着白衣,项戴金圈,身姿却已变成了少年。 莲花化身的少年合着眼,似一个精致美丽的瓷偶。他的相貌与之前别无二样,眉间一点朱砂红,乌发垂落,是系荧记忆里的人。 少年落回地面,他向近前的太乙真人行礼,对方交给他一个绣有云纹的口袋,将他扶起来。 哪吒急匆匆地冲到系荧面前,不忿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系荧把目光挪向太乙真人,他爽朗地笑起来,说:“为师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 “难道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吗?”哪吒问。 “没有。” “那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只每日看一看便走?”系荧的目光闪到哪里,他就凑到哪里,不肯让她回避,“怎么不看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把现在的你和之前的你分开对待?” “有一些……” 他有些急躁,但很快平复下来,快步上前捧住系荧的脸,和她赤色的双眼对视,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我先前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后来师父和我提了你的事情——你不理我就算了,怎么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没搞明白朋友复活一次性格怎么有些改变的系荧握住他的手腕从脸上拉下来,道:“你不要生气。” “我是系荧。”她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笑,“没有不理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没有生气,”哪吒被她的笑容恍了一下,道:“……你现在的名字也很好听。其实比起师父的讲述,我更想听你亲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你还给我手帕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失踪之后我去找过你,但他们都说没有你这个孩子。”哪吒低落了许多,“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让你离开会不会不一样。过了半个多月,整个东海一片赤红,我那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再之后就是我去戏水,打伤巡海夜叉抽了敖丙龙筋……” “你是为我难过吗?可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系荧有些疑惑。 “你是我很好的朋友。”哪吒别开脸没有继续说下去,系荧好奇地凑近看他的表情,发现他脸颊到耳尖都有些粉红,“……关心朋友和种族没有关系,何况你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乾元山是有点热,”系荧以为他是情绪激动热了,于是折了片叶子给他扇风降温,没过几下就变成从盯着叶子的呆滞中恢复的哪吒用灵力维持树叶自动扇风,“我的事很简单,不过你想听我当然会说。” 系荧真的三言两语讲完了自己两次从海里爬出来的全过程,哪吒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系荧沉浸讲述不曾注意到,他的视线在她的脖颈停留了一会儿,那里的肌肤光洁白皙,没有一丝受伤的迹象。她的呼吸平稳,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帖,他收回目光,压下心里的沉郁。 “你是不是漏了一件事?”他问。 “有吗?” “你怎么不说帮我收尸还把尸体缝起来了?” “……你为什么知道?”系荧问,“但有几块碎肉我没找到,所以不算完全完整。” 哪吒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系荧语气里有些精益求精的感觉,但两个已非血肉之躯的家伙在一起讨论他的尸体总有点奇怪。 “母亲烧纸的时候告诉我的。”他说,“她还不知道我复活了。” 系荧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自己最初打算带着尸体离开,后来听说他能复活,又准备去李府拿走尸体的事情。 “我准备先去东海,你呢?”哪吒问,“真正的张小兰,还有许多的妖怪都葬身东海,我不会放过那些妖怪。” “我也要去。”系荧说。 两个人乘着扁舟,在云中穿行,前往了第一个的目的地。 其实一开始只是为了缝补尸体这碟醋包了这个饺子,发出来也是为了留作纪念,完全没想过会有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看。 原本的剧情也许比这更复杂更长,但本文没有大纲所以所见即所得了。 种种原因不多赘述,无非是现生和精神状态两个问题占大部分,这篇文目前为止不会再写下去了。作者认为这个结尾也勉强算作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也许有不够尽力的地方,但那实在做不到了。 因此这篇文可以说是完结了,不过两个人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如果没有人看我可能根本不会把这个幼稚仓促的结尾发上来,这篇故事也会一直残缺着,但现在它可以说有始有终了。 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坐看云起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