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惩罚世界我遇到了纯爱战神》 第1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一) 锡京的这场春雨好像就没有停的时候。 牛毛细雨,浸染山河,就连草野新绿里,也似乎透着股湿漉漉的气息。 一辆马车辘辘行走在城郊小道,车轮子慢悠悠地轧过一个浅浅的水坑,溅起几片湿泥。 不语掀起一角帘子,朝外仰头望了望,叹了口气。 她回头向自家主子抱怨道:“小姐,您看,这雨还不知何时能停,成日就是下下下,下个不停,好让人烦恼。” 褚青时眼睫微微一颤,并未回话。摇来晃去的车厢里,她闭目养神,兀自坐得稳当。 不语已经习惯。 自家主子打坐吐纳时,向来是心无旁骛的。 “今日回府,偏遇上这雨天。要是打湿了新做的裙裳,只能换上旧衣,那可就没法惊艳亮相了。”不语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愁得眉头都皱起来。 褚青时闭着眼,这回开口说话了:“你在锡京也有婚约对象?” “……自然没有。小姐,您莫不是忘了,婢子是在山庄里被选中,再拨给您的。” “那么,你是想在府里相看一个?也是,你也到年纪了。安心,我可替你安排。” 不语霎时语噎。 她是在为谁担心呐? 睁着一双憋屈的大眼,不语叹了口气。 小姐十多年没回锡京,一回去就要对上不负责任的爹、陌生的继母和继弟; 这就算了,婚期将近,新郎也不知什么人品……这一切,光是想想,自己就替她紧张得不得了,小姐却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倒显得自己十分多此一举了。 褚青时没等到不语的答话,便睁开眼睛,歪头望着她。 不语:…… 不语知道,主子的性格便是这般,从小接触人事不多,因此行事直来直往,遇事只寻法解决,从不带一分多思伤感的。 这样固然很好,但有时便显得……怪扎心的——扎别人的心。 她只好有气无力地答道:“小姐,您说到哪去了,婢子是为您担心呀!今日周世子也会来接您,您倒一点不留心。” 周世子正是褚青时的婚约对象。 褚青时闻言又闭回了眼睛,淡然道:“姨母说过:‘男子之心,深不可测。’与其担心那些不测之风云,还不如咱们守定本心,顺其自然。” 不语默默闭嘴。 平常这个时辰,主子早就在紫拂观与素显道长谈经论道,聊个没完。若不是这次夫人佯病装怒,又三令五申,要小姐回锡京履行婚约,否则就小姐这千年木头的性子,定是要长在那山上修炼个万万年都不会挪窝的。 说起来还是夫人有先见之明,没让小姐拜在素显道长门下。小姐现在只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还未出家。 后来,不语才知,素显道长这一派可是远离红尘隐居修炼,连成家都不许的,吓得她直拍胸脯,暗道好险:差点没跟着小姐去山林当野人。 雨声渐大,马车行至一处两坡夹道时,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声呼喝道:“都给我上!今日要他把命留下!” 褚青时猛然睁开眼睛,微微皱眉。 马蹄声止,风雨声中似乎响起微弱的铮鸣。 她探起半边身子,侧耳辨听。 不语握紧了双手,丝毫不敢出声,靠近褚青时的身子微微地颤抖。 马车静静伫立。 细细雨声里不仅夹杂着刀剑相击之声,还有簌簌箭鸣,可想而知那场面之激烈。 帘外车夫颤巍巍地问:“这……小姐,现在可怎么办?” 褚青时起身掀帘,目光在狭窄的道路上扫过,吩咐道:“后退,退出这夹道,找个林子藏住。” 车夫忙照做,驾着马车掉头就走。 车厢内,不语大气不敢喘一声,褚青时坐回位置上,转头轻轻握了握不语的手。 手上传来的温暖让不语慢慢回过了神,她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掌心也是又湿又冷。 不语有些不好意思,反应过来要抽手。 褚青时偏头瞧了她一眼,松了劲。 马车颠簸得有些坐不住,褚青时适时伸出只胳膊,示意不语抓着。 车夫急慌慌地赶着车,往夹道外冲去。 雨声渐大,如激烈的鼓点。豆大的雨粒将车轮印打成一片模糊的泥痕。 一路有惊无险,无人跟上,马车顺利地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停下。 “你们在这里暂歇,我去看看。”褚青时从行囊中翻出一方面纱,在耳后系紧。 不语一听便急了,忙拉住她的手道:“小姐!不可!您孤身一人,何苦管这闲事?前头还不知是什么状况,如果歹人武力高强,伤了您可怎么办?” 褚青时翻出匕首和各色药瓶揣入袖袋,温言安慰道:“总得去看看,放心,我不会贸然出手的,况且你也知道,没人伤得了我。” 不语闻言,这才犹犹豫豫地撒手。她递过一把油纸伞,又忧心地嘱咐了一番。 褚青时颔首,拍拍她的脑袋便下了马车。 雨势稍缓,但还是在踩上土地的瞬间,湿了鞋袜,迈步间,双脚好像裹了两团烂泥。 褚青时却眉眼都不动一下,撑开油纸伞,往回清理着车轮印记,往那人声处走去。 …… 漫漫春雨中,杏花落了一地。凌乱的花瓣飘荡在一片片汪了血的水洼上,粉白便染成了深红。 长剑的寒芒掠过敌人惊恐的双眼,反手收势便带走最后一抹生息。 萧从寒狠戾的神情还留在脸上,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一歪。 他立刻拄剑支撑,险险没有倒下。 敌手俱灭,护卫还没赶到,此时四下无人,连鸟鸣也没有一声。 三天两夜未曾合眼,冷雨浸透衣衫,萧从寒此刻却终于得以略微喘息。 许是上天垂怜,久久遮盖天幕的那片乌云慢慢飘走,也带走了丰沛的雨水,天光亮了几分。 这场春雨终于停了。 突然,从山坡拐角处,现出一抹青影。 萧从寒警惕地抬眼,眉头深锁:这人何时靠近的,自己竟没有察觉! 他深吸一口气欲要提剑,却在下一瞬怔住了。 伞沿低垂,看不清举伞人的面目,只能模糊看清她半湿的裙摆被脚尖踢开的弧度。 探得雨点已无,一只素白纤长的手便从伞外收回,伞面轻轻一震,水花溅落,撑伞人已经利落地收了伞,朝他看来。 山眉水眼,微挑的眼眸里仿佛含着平野上半垂的月轮。 一袭青裳,女子如同从山岚雾霭之中走出的山鬼木客,鬓角扫过草尖的凝露,裙边拂过幽谷的寒潭,裹挟着雨后清新的林野香气,站定在他面前。 萧从寒不由得绷了绷肌肉,衣裳吸饱了雨水紧紧贴着身体。额角垂落的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呼吸慌乱地打着旋儿,更遑论脸上微微的刺痛——定是破了几处皮。 他心里忽然无由来地涌上了一股窘迫。 萧从寒略垂眸,避开了她的眼神。 褚青时无视了满地血腥,此时在光明正大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暗色的血痕如斜飞的流星之影,划过他的入鬓剑眉和高挺鼻梁,砸落成外朗丹唇边的一抹淤红。 她想着刚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眼神有警惕又有些疲累,目光略微暗淡,加之眼角的泛红,倒给这玉面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琉璃破碎之感。 道祖慈悲,他长相如此英挺冷峻,但看着怎么这样惹人怜惜? 只是一眼,褚青时觉得自己多年都波澜不惊的道心有些震荡。 好奇异的感觉。 褚青时按捺住那瞬间的心颤,面纱下清亮的眼神依旧坦然地望着萧从寒。 女子略带担忧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伤得可重?” 萧从寒勉力站直了身子,后退了几步收剑,回道:“无妨,皮外伤。” 觉得这话听着似乎有些冷淡,他微侧着脸,补充道:“多谢关心。” 这时,他忽然想起自己该有更多戒备,该先问她来历的。 褚青时点点头,低首掏出霖隐散和一方素帕,声音温和道:“这是我自己调制的外伤药,用的霖隐花入药,颇有奇效,公子如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萧从寒抬眼,望见她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瞳,略犹豫了一瞬,慢慢伸手去接:“那就……” “什么人!主子小心——”一声暴喝,便见几个劲装男子飞速掠来,剑光凛凛,白茫一片。 萧从寒一惊,眼神又是一利,几步挡在褚青时面前。 执剑的亢金见状脸色大变,连忙收势,不防间气劲反噬,立时被掀了个跟头。 角木和房日跟在后头,首当其冲,齐齐被带着,噗啦啦地倒了一地。 褚青时丝毫未受影响,一脸从容,只静静地看着挡在面前的高大身躯,目光从宽广肩背,一路逡巡到那张半侧的脸庞上——微抿的方正唇角,笔挺如山的鼻尖,饱满高耸的额头,还有那长睫下的眼睛,目光十分冷漠凶狠。 ……严肃的时候好似更吸引人了。 “蠢材!莽撞什么!”萧从寒骂道,接着止不住咳了几声。 几个侍卫忙爬起来,角木来扶萧从寒,被他赶开。 房日赶忙找出件披风给萧从寒披上。 亢金性子倔,嘴上犹嘟囔着:“是谁莽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剩下的话在定睛瞧见褚青时时,默默地咽了回去。 虽然蒙着面纱,但这姑娘光是看眼睛和气度……倒不像图谋不轨之人,冷冷淡淡,清清静静的。 萧从寒不再理会护卫们如何作想,只接过褚青时的药和帕子,道了声谢后说道:“在下萧从寒,欠姑娘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帮忙之处……” 褚青时阻止道:“不必,只是举手之劳。” 看这情形,他原本也不需要自己帮忙。 褚青时不动声色地深望了萧从寒一眼,心内已觉满足,一点头:“那,后会有期。” 萧从寒顿了顿,才道:“后会有期。” 下一刻,褚青时便不带任何犹豫地抬脚离开。 萧从寒默然目送着那抹清影消失在拐角,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众护卫也朝着那方向望去,只见清风拂过,空空如也,竟不确定刚才那人是否出现过,甚至怀疑那不过是一场梦。 角木率先回神,瞄了眼主子手上,问道:“主子,这药可要查验?还是先用咱们府医调的吧?” 萧从寒不语,只拿起那方素帕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和血迹,之后叠好,收入怀中。 对于药瓶,他握在手里多看了几眼,而后打开,顿时一股奇异的花香逸出。 亢金闻到先打了个喷嚏,捂住鼻子道:“哎呀,这玩意儿闻着怎么这么腻味,这是药吗?” 说着,他立马远离了罪魁祸首,就这一点时间,亢金已觉得身上沾染上了甜腻的香味。 这香味实在霸烈。 角木在一边默默递上惯用的外伤药,萧从寒却没接。 轻描淡写地,他自行将霖隐散抹在伤处。 伤口一阵舒适,萧从寒的心情不知为何,也轻松了些。 “去查她的身份,”他抿了抿唇,还是吩咐道,“隐蔽些。” 房日二话不说应下。 …… 褚青时坐着马车路过刚才的地方,瞧见这处人都已离开,现场被清理过一遍,连血迹也已不见,看来那些人是熟手了,便不再关注。 不语还在后怕,使劲搓着褚青时的手,心疼道:“小姐,您就一个人,万一歹人众多,蚁多咬死象,到时您让婢子上哪里找人帮您?说不得就随您去了,也不枉咱们主仆一场……” 她哽了一哽,“就说现在,您的手都冻凉了,要是生病了婢子要怎么跟夫人交代?” 褚青时无奈道:“我的手不是一向这样温凉?好了,衣裳鞋袜也换过了,安心,我的身体可比你健壮,这么多年,你几时见我生过病?” 不语气恼,又说不过,只得转身取出一件披风给褚青时严密裹上,而后拿眼神制止她脱下。 褚青时也不挣扎,只微微一笑,由着她去。 这回,三人乘着马车,终于畅通无阻地到了城门口。 锡京重地,人来人往,不语拿着画像,掀开帘子往外瞧去,一一比对。 却是不见哪个长相类似周世子的公子等候。 不语的脸色沉了下来。 终于,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周家小厮找过来,言说自家公子等得太久,打湿了衣衫,恐患风寒,已回去换衣,便派了自己来引路,请褚小姐回府。 不语瞥了眼这小厮身上干爽的衣物,又瞧了瞧他身后的门楼,一把摔了帘子。 而后,那小厮听见马车内传出另一把清越的嗓音,说道:“有劳,请引路吧。” 小厮道一句“不敢”,快走几步,轻盈地跳上了车辕。 马车缓缓行进,进了城门,往里行进。 一路都只有不语的声音,似是讲给自己主子听的,又似是有意讲给小厮听的:“……当我们稀罕,先前不知道是谁巴巴地要来接,人到了,哦,让雨淋跑了。怎么?那么大一座城楼不够给你遮风挡雨的,非要冒雨赶回去,骗谁呢?一个大男人,没有信誉,还矫情……哼!” 那小厮闻言,撇了撇嘴,也不反驳。 不语碎碎念了半天,褚青时都不置一词,只闭目养神。 直到不语感到口干舌燥了,褚青时给她递上水囊,道:“可气过了?喝水吗?” 不语只得叹气:“小姐,您也太好性了!您瞧瞧周家那个都什么态度?” 褚青时一贯不在意地道:“别气坏了,他什么态度我不在意,我只对你在意。” 不语:…… 天爷,到底谁才是您的未婚夫婿呀? 第2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二) 马车行了三刻,到了褚府门前。 周家小厮不待褚青时主仆二人下车,隔着帘子只拱一拱手,就离去了。 不语都懒得生气,只是帮主子整了整衣衫,而后扶着褚青时下了马车。 一个管家和几个仆妇迎上前来,口中唤着“小姐”,围着褚青时便开始嘘寒问暖。 他们眼中有惊艳,言语间到底没有十分轻慢,只不见褚青时的父亲和继母、继弟现身。 不语感到又有一股火气“腾”地冒起,褚青时早有预料,一概应付自如。 终于,傍晚时分,她们在从前所住的小院安澜院安置下来。 凭着好记忆,褚青时将住处与从前略一对比,发现安澜院和她几岁住时差别不大,左不过是多添了几件摆设,多种了几株花草,都不是名贵的。 一应物什不新不旧,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 她又看看边上杵着的一个新拨来的丫鬟,一时便明了她那继母是什么态度—— 面上过得去,再好却是没有了。 不语原本还觉得来到新住处有些新鲜,环顾一周后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就这?山庄里小姐住的都比这好! 不久便是晚饭时间,有个嬷嬷过来通传,说是夫人要小姐不必去请安,今夜老爷晚回,让各自屋中用饭,待日后老爷休沐再一同相聚。 褚青时乐得轻松,便与不语稍微归置一番,等着厨房送饭过来。 饭后她还有要事要做呢,褚青时有些难得地期待了起来。 结果,送饭的林嬷嬷只是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一脸笑咪咪地,摆上了几道荤油厚味,不见一点素菜,什么红烧肥肉、爆炒肥肉、白煮肥肉…… 主仆两个相视一眼。 不语暗地里又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小小肥肉也能作妖,但这就是传说中的宅斗吗?就这种程度? 林嬷嬷口中还在劝饭:“这是夫人得知小姐今日回府,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怕小姐从前在庄子里吃得没有油水,给您补一补。小姐可要用尽了,别辜负夫人的一片心呀。” 府里谁不知道小姐在山上修了道,修道之人讲究修身养性饮食清淡,且看她今日这府中第一顿是吃还是不吃,也好借此机会试探试探她的性子。 林嬷嬷想着,笑意渐深,脚下更是生了根似地,打定了主意要看褚青时吃完再走。 褚青时闻言点头,示意不语一起,拿小碗开始夹菜。 林嬷嬷看她每盘都夹了一筷,把米饭也只拨了一口进来,而后埋首细细吃起来。 不语夹好了饭菜,瞥了眼边上站着的林嬷嬷,轻嗤一声。 她们哪里知道,小姐小时很好养活,最爱肥肉,愣是小小年纪便把自己吃成了个小胖墩。 只是后来小姐在边关经历了那次变故,便彻底改了性情,又加之一心向道,说要为燕爹爹和娘亲积福,竟自觉顿顿食素,才瘦成了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如今她更是开始时不时地辟谷,可把夫人愁坏了,就怕小姐身体出了问题。 今晚来这一遭,正好给小姐补补,她不喜浪费,定会好好吃下这一顿,也算这些人阴差阳错,做了件好事。 不语径直坐下,边用饭,边欣慰地看着自家小姐往口中夹肉。 ……不是,这么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是应当不沾荤腥的吗?怎么吃得还挺欢? 林嬷嬷满腹疑惑,眼睁睁看着主仆二人优雅却迅速地解决了晚饭,但桌上还有大半没动。 她眼珠一转,正要开口,褚青时这时放下擦嘴的帕子道:“我们二人吃不下这么多,其余的就都分给仆从们,莫浪费了。” 这小姐刚来,便想要用这些小恩小惠拉拢人心?手段未免太嫩了些! 林嬷嬷心中冷嘲一番,故作软语劝道:“这些下等人哪配得上吃这些,便是倒了也不能给的。小姐心软,但也不能不顾及夫人的心意,辜负……” 不语精神一震:哦吼!这话里话外,全是踩了小姐的禁区啊,这不是送上门来给小姐怼吗? 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林嬷嬷。 “心意?可大得过天道去?这些禽畜饭蔬,天道恩赐,为人所养,既端上我们的饭桌,便应以欢喜之心品尝,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奖赏。但我所食有限,多余的便应分予他人共享。现你阻止我将这份喜悦分予众人,此是浪费,是耗损福报之举。怎么,此番,你竟是要逆天而行?”褚青时直直地盯着林嬷嬷,面无表情,眼神却很认真。 “你可知,上有青天,时时注目,善也恶也,无处遁形。譬如心怀恶念、别有用心之人,近日必有灾殃。”她的神色逐渐透出几分肃穆。 不语在心里给自家主子库库鼓掌:出现了,岑师兄亲授、道家行走江湖必备法门之先声夺人、夸大其辞! 林嬷嬷早已被她一套“天道”来“天道”去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那句加上褚青时冰寒肃冷的目光,更是让她一瞬间心悸得不敢抬头,败下阵来。 什么大道理她听不懂,但灾殃一说……自己不过是膈应她一番,哪、哪里说得上恶意了? 林嬷嬷心里半是不服,一时还要强撑起几分气势,但抬眼见褚青时还在直直地盯视着自己,竟然莫名感到有些发怵。 慌乱间,她只勉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匆匆告退了。 褚青时便吩咐新来的丫鬟小果把剩下的饭菜带回去分掉,小果自欢喜道谢不提。 那头,不语瞧着林嬷嬷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姐厉害,看那老虔婆吓得!” 褚青时净着手,闻听此言,口中回道:“理确是这么个理,我也不耐烦与那些无干之人周旋。灾祸什么的也没骗她,且看她这两日是扎了手还是磕了头吧。” 她食素多年,本是习惯,因此对荤食也不排斥,但那方氏一来就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作筏子,让她发作是错,不发作也是错,实在烦人。索性就撕破了脸一发顶撞回去,省得日后还要应付这些麻烦。 不语一边给褚青时收拾书案,一边笑着说道:“那她可倒霉了。”她知道小姐精通卜算之术,小小血光之灾再容易不过。 不一会儿,不语伺候着褚青时沐浴更衣。 之后,不语铺着床,想叫小姐早日歇息,一回头却看到对方打开箱匣,虔诚地请出祖师神像,摆好花、灯、水、果,奉上了三炷香,最后开始例行持经诵读,整个人霎时如入无我之境。 不语:…… 不语简直目瞪口呆。 她之前在山庄里收拾主子行李,忙碌间没多注意到,哪曾想褚青时当时什么都没操心,却记得将她这一应宝贝安排好了。 不语发誓,自己可是瞧见了,小姐连山上的兰花都整株带土拔了出来,妥帖装好,一路奔波,那花朵到现在还滴着露珠,鲜灵得很呐。 她再一次感叹夫人这将小姐拉入红尘的想法真是任重道远。 …… “吃了?”继母方氏掀茶盖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朝林嬷嬷问道。 林嬷嬷点头:“回夫人的话,是。说是不敢浪费,怕损了福报,余下的分了下人,奴婢也不敢多嘴。” 她心里暗自抱怨,夫人此次的手段颇不入流,就是成了,也连这疯小姐的皮都蹭不掉一块。 要是她,必得好好折磨一番…… 她的脑海里刚浮现褚青时的面孔,就有“灾殃”之言紧随而至,不由地神色一紧。 这疯小姐所言,是说她要大祸临头了? 林嬷嬷神色有瞬间恍惚。 以自己多年的眼力,这小姐看着确实有些邪门,还修了多年的道,她的谶言,虽不能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怕不是被什么邪门歪道泡木了脑袋吧?”方氏鄙夷地歪了歪嘴角,她瞅了眼林嬷嬷阵青阵白的脸色,眸光一闪,而后问道:“今日那周世子确实未曾露面?” 林嬷嬷应是。 方氏扶了扶发钗,蔑笑道:“如此甚好。今日这一出,不过小小下马威。咱们女子,一生最要紧事,还是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她这桩婚事,拖了整整三年,我就不信她不急。否则,怎么就只带了个小丫鬟,巴巴地便赶回来了?只要她急了,就不怕她不来找我,只要她来,还不是随我磋磨?” 林嬷嬷叹道主子说的确是正理,但她心里仍有些不安。 方氏最后不在意地对林嬷嬷道:“怪没劲的,罢,横竖她的婚事都捏在我手里。谁管她真修道假修道,日后都不必在她身上费心了,庄子里养大的,还能翻出天去?” 她顿了一顿,接着问道:“老爷还未回吗?” 林嬷嬷道:“回夫人的话,是。老爷方才叫常春来传话,说今日与几个同僚应酬,晚些回府。” 方淑云不满道:“成日就是应酬,哪里有那么多应酬,不过就是借口玩乐罢了。哪次不是喝得醉醺醺的,还要劳动我伺候他。” 林嬷嬷不敢搭话。 “好了,吩咐下去,小姐那里一日三餐就送些清粥小菜,其余时间都不得让人靠近安澜院。她不是爱修行么,那我就给她一片清净。” 林嬷嬷犹豫了一瞬,还是应下,出去安排了。 方氏放下茶盏,目光幽沉,遥遥望向空中某个方向,口中的絮语微不可闻:“几个姨娘我都斗倒了,还怕你一个野丫头?司清涯啊司清涯,你的女儿终究是落在我手里了,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资本与我斗!” …… 褚青时表示斗不了一点,诵读完经典、供奉完祖师,她心如止水,心境那叫一个圆融自洽。 夜近子时,春季的空气还是有些凉浸浸的。 白日折腾了一天,不语早就倒头睡下,轻易叫不醒。 平常这个时辰褚青时也早已歇下,只是不知是不是累过了头,竟有些不想睡。 她在屋内茫然转了两圈,顺手剪了剪灯芯,余光忽地瞥见书桌上来不及收拾,而零星摆着的画纸和砚台、毛笔。 鬼使神差地,褚青时在书桌前落座,执起了画笔。 …… 不语昏天黑地地睡了个好觉,起床时神清气爽。 她出了屋去院前寻褚青时,然而每日这个时辰雷打不动地打拳的人却不见踪影。 不语疑惑,回转头去了屋内,才发现床上一个人影还在慢吞吞地穿衣。 不语上前给主子拉开帐子,惊奇道:“哎呀!这可奇了!您这是……起晚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天精地华,您今日可错过了呦!”说完,便促狭地笑。 褚青时下床,点了点不语的脑袋,口中少见地骂道:“就你会作怪!” 她绕过书桌往净房走去,看见昨夜的新作,正老老实实卷在一堆旧画里,莫名地就有些心虚。 而不语忙着为她打水准备,什么也没察觉。 院中薄雾还未散尽,鲜花着露,鲜妍动人,褚青时亲手剪了几支最好的海棠供在案前,做起了早课。 诵经之后,迎着朝晖,褚青时练起了养生功。 期间,正好厨房遣人来送早饭,小果在前头引路,她身后一个婆子提着食盒。 这婆子进了院,却毫不顾忌地开始东张西望,而她的轻蔑态度皆源于一桩旧事。 锡京的老人都知道,多年前那一桩和离案,便出在褚府的老爷和前夫人之间,闹得那叫一个欢。 第3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三) 前夫人当时不过是一小小主簿之女,因上一代的恩情,攀附上了这侍郎府第,却还不知足,生下了嫡女之后竟闹着要和离。 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很是伤了褚家和老爷的面子。 但出人意料的是,前夫人一番搅风搅雨,才得以和离,没有声名尽毁,反而转头就带着女儿和丰厚嫁妆,嫁给了燕大将军! 你道老爷窝气不窝气?任谁不得气得吃不下睡不着? 只是燕氏夫妇和小姐后来去了边关,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出了事,唯留下这一个孤女,又送回了老爷身边。老爷自然不喜,没过一月便把她扔给了隐居山庄的司氏庶妹教养。 这小姐今番入京,说是为了什么侯府婚约而来,可据说那周世子眼高于顶,未必看得上她,且有的熬呢! 这位小姐六亲不靠,又只是一个养在庄子上的前妻之女,听说是修了道,有些玄门手段,但又有什么用?怎能斗得过经营多年又有嫡子傍身的继母? 婆子叹了口气,这也是命啊,不怪府中下人看菜下碟,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婆子一路想着,原本以为天色尚早,那小姐必定还懒睡着,谁知过了一个拐角,突然一阵拳风扫过面门,霎时让她惊得定在了原地。 花木扶疏之间,那人挽着道髻,身姿翩然,一套功法刚柔并济,打得行云流水,远远地便看得人心动神驰。 褚青时一套功法打完,转身看见送饭婆子来了,便施以礼貌注目。 送饭婆子受宠若惊,将食盒递给了不语,一面却憋红了脸,“吭哧吭哧”地,不敢再直视那人。 这是哪里来的小神仙哦! 赵婆子满脑子只剩了这一句,直为方才自己的念头感到汗颜。 这这这,下次就算有夫人命令,也高低得给小姐偷偷加两个菜! 主仆二人送走了赵婆子,不语转头寻小果,又见这小丫鬟不见了踪影。 整个安澜院就剩她二人。 “欸,人呢?不要太过份了这些人!”不语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褚青时忙按住她:“好了,咱们自己来吧,打理琐事也是红尘修行的一种嘛。” 不语气鼓鼓地由她拉着进了屋。 屋内隐约传来褚青时低哄的话语,语气柔柔:“……不知今早是什么菜色?哦,这早饭合我心意……” …… 她们主仆被褚府所有人孤立了! 不语此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 三天了,小姐的亲爹还未露面,继母继弟也是连个影都没有,更令人气愤的是府中下人,一个个见了她俩都避如蛇蝎,远远瞧见不是对她们指指点点,就是飞速逃离。 不语气鼓鼓地握着根鸡毛掸子,冷眼瞧着小姐也拿了块布巾擦拭桌椅,仔仔细细地干着活,显然并不觉得烦恼。 她故意大声“哼”了一声,抱臂撇过脸去。 褚青时这才抬眼,问道:“怎么又生气了?” “小姐,您瞧瞧他们干的是人事吗?竟然连累您和我一起干这些杂活!” 褚青时神色波澜不惊,正要张口,不语伸手拦住,说道:“您别又搬出那一套来,婢子可没那觉悟!婢子现在天天杂务缠身,累都要累垮了,哪有这闲心修炼呐!” 褚青时动作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却是连累你了。好吧,那我便去说一说。” 她放下布巾,拍拍衣摆,就往外走。 不语被她忽然的转变闹得一懵,忙也丢开鸡毛掸子追上去:“啊?说什么?您要去找谁说呀?” 褚青时脚步沉稳,边走边道:“找父亲。” 不语身体一僵,偷偷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再不敢开口。 …… 书房外,家丁拦住了褚青时二人的去路:“小姐,老爷不在,请留步。” 褚青时停步,望了眼书房窗纸上透出的烛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道:“那好,烦请传达,女儿此次前来是要告知亲、父明日去燕府表叔家拜访之事。还有,娘留给女儿的嫁妆也要取回。劳继、母安排辆马车,否则女儿一路走去,不保证日后锡京会不会传出些风言风语,伤了褚府的颜面。” 家丁一愣,正要应下,却听身后书房门“哗啦”一声打开,褚瑾严肃的嗓音响起:“司清沚就是这么教你跟父亲说话的?” 今日难得没饮酒,头脑清醒一刻,又不想去面对府中一堆糟心事,索性在书房里坐一坐,哪知这便宜女儿却主动找上门来。 他面色难看地朝褚青时看过去,却不防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 十多年未见,女儿的眉眼竟不是他想象中的肖似亲母,气质也不像游方野道放荡不羁,倒隐约可见得几分仙风道骨,又不失书香门第的清贵风雅。 褚瑾的神色微微一松。 “女儿只知,父慈才能子孝。女儿在这府中,过得不好,便顾不上什么礼仪孝道了。况且,四岁时娘便教过女儿,‘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也教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父亲大可不必把这事怪在姨母头上。”褚青时回望褚瑾,话语犀利,面色却是不怒不嗔。 “你!”褚瑾猛地被一口气噎住,憋得面皮青白。 褚青时四岁,正是褚瑾与司清涯和离,她跟着母亲离京的时候。 褚青时看着父亲憋闷的脸庞,颇没所谓地揣了揣手。 不语看天看地,假装自己不在,实则心里偷着乐。 褚瑾缓了半天,平日里被酒虫钻空的脑袋却想不出任何应对之词,只得抖着手指着褚青时:“走,别在这碍眼!” “是。”褚青时应得爽快,走得也干脆。 “等等。”褚瑾忽然又叫住她。 这孩子,以为是个冷清的,没想到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嘴皮子也利索,这点倒有她亲母当年风范。 褚瑾想回忆些往年旧事,但一切却早已模糊,恰似那烟消火灭,再无回转之地了。 他的嘴张合几次,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背着手,眼神黯淡地望着半空,说道:“明日早点回,我们一家吃个家宴。” 褚青时的脚步微顿,只侧过脸应了个“是”,就利落拔步走了。 …… 褚青时例行做晚课时,赵婆子送来了晚饭,不语上前接了。 正当她提着食盒要走,却见赵婆子不像平时那样逃得飞快,而是悄悄拉住她,主动找她说话。 不语心想,还是小姐靠谱,直接找老爷,冷待孤立什么的不就解决了?那恢复月例什么的,还远吗? 她本是怕打扰了小姐,不过看在这赵婆子前几日那样情形下还私下给她们加菜,便跟着到角落,听听她要说什么。 “嘿嘿,不语姑娘,跟你打听个事,咱们小姐真的……会看事?”赵婆子笑得一脸谄媚。 不语闻言,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从哪里听到的?” “这、大家不都看见了,不是那个谁,林嬷嬷嘛……”赵婆子暗示性地指了指额头,“只是去个茅厕,谁知哐当一下,撞在门上,正中眉心,破了相啦!” 不语努力压下想要上翘的嘴角。 “大家还说,是小姐……嗯,做的法?”赵婆子越说越兴奋,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原来如此,府里人躲她们还有这一桩事在里头,不语暗忖着,只是可不能让她们乱传,否则要害了小姐的清名。 不语叉起腰,不满地道:“可不敢瞎说啊!小姐哪会做这种事,那不是邪道吗?咱们小姐修习的可是正统道门,她经常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人才会越来越好。” 赵婆子忙弯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不过……”不语挡着嘴,一脸神秘地道,“有些人呐,想不开,非要犯到咱们善良之人头上,你说,这老天能看得过眼去?自然是三分的霉运,也平生给你加到了九分。” 赵婆子立马恍然大悟,一脸“学到了学到了”的表情。 恰在此时,林嬷嬷带着几个丫鬟踏进了安澜院。 丫鬟们手上或端着衣物布料,或捧着水粉首饰,而为首的林嬷嬷包着额头,十分显眼。 赵婆子立刻站直,将食盒交给了不语,匆匆行完礼就贴墙溜了。 林嬷嬷皱眉瞄了赵婆子一眼,没多在意。 她这回没挂上虚情假意的笑了,径直走到不语面前,说是夫人给小姐添置些用品,一挥手,就要让丫鬟们把物什端进去。 不语忙道:“轻声些,别打扰了小姐。” 林嬷嬷撇一撇嘴,倒没再作妖,只让她们照做,之后又说夫人吩咐,要留下几个丫鬟给褚青时使唤。 不语不敢擅自作主,就都留下,等待主子来拿主意。 …… 褚青时用着饭,听不语禀告赵婆子探听之事。 她边听边点头道:“你这回还真是说对了。那林嬷嬷本来不过一介小伤,手上蹭个皮的事,她主动去蹭点血出来,这事也就过了。只因她听了我们的话心虚,处处小心,小伤到最后反而积累成更大的伤,可不是得不偿失了?” 不语得意地笑。 “看不出来,你领悟力很是不错,挺有修行潜质,不如……” 不语立马飞快打断:“对了,那些衣裳首饰,还有丫鬟怎么处置呢小姐?” 褚青时让把装饰衣物留下,至于丫鬟,她向来喜静,就挑个沉稳的,其余退回,这样加上小果也够使了。 不语忙应喏去办。 用完了饭,褚青时开始打坐,丫鬟们知机退下。 本是很舒适静谧的春夜,极适合打坐冥想、修习内功的,但今日,褚青时觉得有些入不了境。 ……拜帖是已送过燕府去了,回信也收到了,不知明日会见到哪些故人? 也不知能见到……那人吗?他是什么身份,脸上的伤可好了? 打住,打住,谨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若他抹了霖隐散,此时那痂皮该要脱落了吧?但是感觉那时候满脸细碎血迹、浑身狼狈的他更可怜可爱些呢…… 咳,褚青时,打坐呢,不可乱生杂念! 一刻之后,褚青时叹了口气,觉得今日这内功是确实练不成了。 她索性睁开眼睛静静坐着,脑中又冒出想法:如果再晚两天,那些伤口是不是就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了? 思绪如缕,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蹦出:再看,一次…… 就这一次。 褚青时边摇头感叹春日真是令人蠢蠢欲动,边轻手轻脚地打开一卷画,画上赫然是战损版萧从寒的形象。 此时的她,眼中异彩连连,一根手指伸出,轻轻触及画上的伤痕。 须臾,她又伸出右手,掐诀,闭上眼睛默算起来。 …… 亢金这几日都离萧从寒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受不了那神出鬼没的药香。 角木、房日和柳土几个都面不改色,该干甚干甚,他十分怀疑他们的鼻子是石头做的。 今夜本是他休息,因为躲自家香喷喷的主子,亢金换了个班,此时就找了个树杈子窝好了,开始尽职尽责地盯着屋内。 萧从寒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刚才一阵忙碌,忽然歇下,便丝毫没有睡意。 第4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四) 思绪太过纷乱,反而令脑中时不时出现瞬间的空白。 他有些烦恼地翻了个身,蓦地伸手,从枕下摸出个瓷瓶,内里装的正是霖隐散。 就着月光,萧从寒将药瓶攥在手中把玩几下,而后拔开瓶塞,一股极浓烈的花香随即飘散出来。 他将鼻子凑近,轻轻地嗅了嗅,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 萧从寒发现这药不仅能治外伤,似乎还能安抚情绪,于是倒不怎么拿来抹伤口,反而时不时取出来嗅闻。 把瓶塞塞好,又继续来回转动着药瓶,他的心里倏然闪过一抹清影。 眉头微蹙,萧从寒闭了闭眼,默念道:该睡了。 药瓶还在指尖滚动,耳中忽然捕捉到一声不同寻常的轻响。 萧从寒的眼神瞬间犀利如刀,他侧首望去一眼,一手将药瓶迅速塞回了枕下。 褚青时闭住呼吸,脚步轻盈若羽,鬼魅般翻进屋内…… 差点被一股浓郁的霖隐花香熏个倒仰。 她不觉后退三步,好险扶住了桌案。 因只是占卜得知大致方位,褚青时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了这人家中,不想竟是端王府邸。 府内地方颇大,想要躲避府兵巡逻不难,难在找到那人的卧房。好在她很快地发现了这处暗卫团团包围的所在,布下一个迷阵,终于顺利进了屋。 只是刚一进屋放开呼吸,这股熟悉的霖隐花香就疯狂涌入鼻腔,褚青时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拿这药当暗器使了! 她甩甩脑袋,勉强站直了,心中奇怪道:霖隐散虽气味浓烈,但留香不长,不过一炷香便会散去,为什么这屋内还留着这味道? 难道他睡前刚上过药,此时还未睡着? 萧从寒闭着眼一动不动,故意放缓了呼吸,假装深睡,右手却藏在被下,握紧了匕首。 他听见来者在桌边站了几息,而后悄悄地往床边靠近。 萧从寒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霖隐散的香气渐渐消退,空气里似乎掺进了一股极淡的苦涩气息。 但他已无暇顾及,因为来者已站在离床不远处,停在那里,好像在静静地观察着自己。 他的手指在被子底缓慢、无声地推开了刀鞘…… 他脸上的伤怎么才好了这么些?按刚才屋内的味道来看,应是有认真涂药的,何以连痂都还没结? 褚青时有些费解,但该说不说,他这般乖巧地睡着,露出清冷如玉又轮廓分明的脸庞,再衬着未好的暗红伤疤与淤青…… 啊!来这一趟真是值了! 她简直想立马回去再画一幅新作! 萧从寒一直紧绷着神经等待着,来者却始终隔着几步看着他。 难道……这刺客起了疑心?还是太过谨慎,仍在试探? 能轻松躲过众多暗卫的身手,不可小觑。不过,今夜值守的人,竟如此疏忽,需得吃上百杖军棍长长记性! 他耐着性子,心里回忆着一击必杀的招式。 褚青时对他左看右看,觉得甚是欢喜。 她本以为自己今夜远远看他几眼就能满足,但自己果然还是修行不够啊,心中还有**未清,此时反而生发出更多**。 她摇摇头,自嘲着。 但,来都来了,如果不看够本岂不亏了?道祖慈悲,弟子回去一定勤加修炼,摒除杂念,回归本真,善哉,善哉! 褚青时轻轻靠近,同时引动内力,将衣衫上附着的安神药粉更多地逸散向四周,使得床上之人坠入深睡。 这药粉无毒无害,只会让人睡得更熟,也不会延长睡眠时间,人醒后只会更神清气爽,只以为一夜好眠。 估摸着药粉已经发挥作用了,褚青时站定在床边,微微俯下身去。 萧从寒觉得睡意忽然袭来,忙用另一只手用力掐住手心,便轻易地抵抗住,没有中招。 他只有些纳闷,这刺客的迷药似乎太过小儿科了。 这时,夜空中有一朵云缓缓移来,月光被挡了大半,屋内的光线也暗了些。 褚青时身子刚弯下,月光便渐渐黯淡。 她眨了眨眼,回头去看窗外的天空。 萧从寒趁此机会,睁眼,抽刀,倏然坐起! 凌厉的眼神射向那胆大包天的贼人—— 是、是她? 顾不上震惊,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地作出反应—— 他坐起来了…… 他又坐回去了…… 褚青时听得身后一阵异响,惊得瞳孔骤缩。 她小心翼翼地扭头去看,便见萧从寒面朝床沿,还是闭眼深睡的状态。 原来是翻了个身,她松了口气,翻个身动静这么大的? 此时,云开月明,床边那完全浸在月色里的脸庞,犹如无瑕的白瓷,其上还有像被猫爪无意抓破的裂纹,更显出浑然天成的生动来。 两缕碎发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她不忍去拂开,唯恐打破这令人心醉的一幕。 她静静凝望着,心中充满了无边的满足。 ……只是他的脸怎么好似越来越红了?难道是热的? 她好心地退后几步,让出一点空间让风流进来。 他的脸果然没那么红了。 其实,褚青时还想偷偷给他上个药,但想到他也是个练家子,不碰还好,要是上药这种程度,这点助眠的药粉可药不倒他。 心中惋惜一阵,看着时候也不早了,她最后瞧了他一眼,便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开。 树影横斜,月光清浅,又如同溶洞里的暗流,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床前空地上的每一尺每一寸。 萧从寒睁眼看着大开的窗户,空空荡荡的,和他的心绪一般空茫无措。 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久久保持着原本的动作。 月影早已东移,萧从寒伸出一只手,似要接起床边洒落的一片霜色。 面上神色怔然,床上人的心潮却大起复大落。 …… 因昨晚夜探王府,褚青时又起晚了,好在与燕府约定的时辰不早,紧迫些倒也来得及。 褚青时顶着不语好奇的眼神,仍旧是有条不紊地走完了她的日间流程。 今日要去拜会长辈,她们二人便都挑了喜庆些的衣衫穿了。 不语看着不同以往的褚青时,笑称她“终于有点人味了”。 平时仙仙的,哪个凡尘男子敢起妄念? 不语表示今日就要让小姐在人前惊艳亮相,要是碰上那狗眼看人低的周世子更好,让他肠子都悔青了去! …… 燕府。 不语有些遗憾,没有在燕府碰到周世子。 她跟在褚青时后头,与燕府堂叔堂婶并一众表哥表嫂表姐们见了礼,又奉上礼品。 之后,女眷们带她们进了后宅,各自寒暄起来。 期间聊起燕氏夫妇,堂婶云氏很有些唏嘘。 当年燕大将军镇守北境,何等英勇,威名震得异族多年不敢来犯。燕夫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开学堂,办商会,救济贫民……听说此事的人莫不交口称赞,说她是“活菩萨”在世,那是何等风光! 哪知后头不知何故,边疆战事未起,却传来燕氏夫妇外出,双双失踪的消息。这消息传到锡京时,圣上震怒,派去不知多少人搜寻,皆是一无所获,大家都猜测,多半是…… 只可怜当时留下的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只得接回京里交由亲父姨母教养。 而现在这锡京的燕府,人称小燕府,是燕大将军的族亲所住,因此这也是褚青时第一次来拜访。 一时又问起褚青时姨母的身体,知道还是柔弱多病,云氏不住地叹道:“清沚也是个长情的,为宋大人守了这么多年。” 褚青时知道她说的是姨父宋修棠,原本是燕爹爹帐下的参谋官,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天妒英才,才与姨母成亲半年,就殁于与北疆的最后一战。 云氏连连摇头,宋修棠探花郎出身,当年也是惊才绝艳的翩翩佳公子,锡京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而司清沚,是父亲去世后,入京投奔长姐,借住褚府的。她虽也是才名远扬,但毕竟出身放在那里,能嫁给宋修棠,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少福气。 说起来这确是一对璧人,极为般配的,可惜天不从人愿啊。 褚青时微垂眼眸,心里几分感伤。 堂婶云氏说着掉了几滴泪,边上表嫂和两个表姐忙上前相劝,好容易收住了。 须臾,云氏情绪回缓,便不住地打量着褚青时,眼中藏不住的喜爱。 她将褚青时大夸了一通,又将自己两个女儿一顿拉踩,听得三个小辈都一脸无奈。 终于,云氏感到疲乏了,让两个表姐带褚青时去府里逛逛,到午饭时再一同回膳厅来。 临走时,她想起什么似地,悄悄对褚青时道:“你父亲,不是个好的,你那个继母,也是……一言难尽,她从前与你母亲别过苗头。不过,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婶子。” “你姨母与我说了,玉牌已给了你,等出嫁前亲自拿玉牌来领,你爹娘留给你的嫁妆,还有我们给你的添妆,为数不少呢,说不得有人眼红,又生出许多祸事。不过,婶子替你保管,你便放一百二十个心!” 褚青时感激地应声。 “至于你那个婚约,”云氏补充道,“依婶子看,你可以先看看周世子如何,再做决定不迟。半月后辉明郡主举办桃花会,锡京各家小辈都会去,你可先考察一番。请帖应当这两日便会送到你手中。” 褚青时点点头。 三人款款离去,云氏看着她们的背影,暗地里抹了把汗,心中念道:清沚啊清沚,愿冉冉接下来的婚事能够顺遂,如此也不负你特意书信来嘱咐的一番心意啊。 两个表姐看着褚青时,双眼晶亮,心里喜欢,于是就你挽这边手,我挽那边手,与她欢喜地逛起了园子。 …… “殿下今日,好像有些不同?” 燕世甲摸着下巴,觑了萧从寒半晌,得出结论。 萧从寒抚了抚眼下,暗道:莫不是昨日半夜未眠,今日脸色不好?还是脸上新结的痂,显得狰狞? 想到那人,他心情复杂地落下一子,问道:“哪里不同?” 燕世甲执着黑子,边思索边回答:“今日好像更为俊采英拔了些,殿下可穿了新衣?这玉带也是眼生得很,还有头上这金冠,啧啧啧!” “不过脸上伤痕未愈,美中略有不足,可惜可惜……” 萧从寒抿了抿唇,道:“这又如何?专心。” 燕世甲笑咪咪的,下入一子,说道:“您可是大忙人,下官想一想,咱们有多久没见了?殿下突然驾临寒舍,可不是让下官受宠若惊,不得好好问明缘由,以免慢待了贵客吗?” “聒噪。找你下棋,不可吗?”萧从寒头也不抬,敷衍道。 “可,可,自然是可,下官荣幸之至。”燕世甲笑意渐深,殿下的性子就不是个爱登门访友的,今日突然来访,光找自己下棋,又穿得跟花孔雀似地,不由得他不多想。 别不是奔着家中两个妹妹来的?或是…… 他眼中精光直冒:今日可还有一位表妹来访…… 这话他自然不敢问出口,但应是**不离十了,燕世甲很自信,这,就是来自于过来人的直觉! 萧从寒懒得理他肚子里那些弯弯绕,只暗暗盼着早日看到褚青时,他想问一问……她昨夜为何会来,又为何……偷看自己。 第5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五) 终于,亭子外,通往假山处的卵石小道上,远远地传来一阵欢笑声。 女子清脆的嗓音响起,原是燕世甲的大妹妹燕应霞在问中间的女子:“……玉冉妹妹,我以后就这样叫你,可好?” 褚青时颔首。 燕二表妹燕应雪也不甘示弱:“那我要叫你‘冉姐姐’,比你更亲近。”说着,她朝着亲姐挑衅地飞了飞眉毛。 燕应霞斜睨了妹妹一眼,燕应雪佯装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见状,连褚青时都忍不住笑了。 燕应雪又羡慕地说道:“冉姐姐的字果真妙极,我都没有字呢。姐,咱们不如也寻大哥帮我们取一个吧!” 燕应霞努努嘴,笑得春风化雨:“喏,说曹操曹操到,你大哥不就在前头?” 燕应雪眼神一亮,提着裙摆就奔向亭子。 燕世甲:…… ……大妹妹,你这个包袱甩得未免也太过顺手了吧? 看着小妹莽莽撞撞地冲来,燕世甲怕她冲撞了贵客,忙斥道:“慢着,慢着,不成体统!” 他霍地起身,一把按住燕应雪的后颈:“快行礼,这位是端王殿下。” 燕应雪乖乖行礼。 萧从寒微一颔首,眼神却悄悄地飘到褚青时身上。 玉冉?她的字倒的确好听。 他看着那二人走近,把这两个字默默含在唇齿间辗转几息。 燕应霞带着褚青时向萧从寒行礼,后者淡淡道了一句:“不必多礼。” 褚青时站直了身子,刚抬起眼睑,就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他的伤口好了一点,但还是好得很慢,这并不符合常理。 她不闪不避地直视回去,对方却不过一息就转开眼神。 于是她也很快敛目,听着几人说话。 他如此心虚,定是之前未好好上药。 萧从寒口中应付着,眼神却死死盯着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仿佛要将它盯出个洞来。 他藏在发间的耳廓,悄悄红了。 这女子,昨日做了那样的事,今日见面却一丝异色不露,真是……真是…… 褚青时本有些惊讶今日竟会在燕府见到他,早知昨晚就不该像个采花贼一样……不,昨夜一行还是值得的,毕竟现在这样的场合,长期直视一个男子、甚至是王爷的面孔,是为不得体与不敬。 况且,当个“采花贼”的感觉,还挺刺激的…… 打住,不可胡想了! 褚青时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退向一边。 燕世甲眼神在老实本分的褚青时,与心不在焉的萧从寒之间一溜,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么一丝的微妙。 于是,他询问褚青时道:“愚兄正与殿下下棋呢,不知表妹可会?” 褚青时道:“略知一二。” 燕世甲眉头蹙起,很是烦恼地道:“唉,那表妹可要帮愚兄看看了,水平所限,我都不知这下一步如何走了。” 褚青时姐妹几人便一起围到棋盘边观望。 “表兄可下这里。”很快,褚青时提出了建议。 燕应霞赞同地点头附和。 燕世甲依言照做。 这一步落下,萧从寒原本不自然的神色消散了许多。 他蓦然认真了几分,开始细细研究对方棋路。 “看来殿下这是遇到了对手呀!”燕世甲很有眼力见地起身让位,“来来来,表妹你且坐下,来替为兄赢下这一局!” 褚青时也不推脱,顺势接过了黑子。 二人在棋盘上博弈起来。 …… 燕世甲发觉这两人下棋下得好生认真。 特别是端王殿下,未免也太过不留情面了吧?一子一匿伏,简直是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而褚表妹的风格虽然温和多了,但也是招招设陷、暗藏杀机。 ……难道是他想错了,这端王殿下真是来下棋的? 燕世甲第一次对自己的智慧产生了怀疑。 燕应雪对下棋无甚兴趣,观战一会儿就拉住姐姐,央求同去挑些热闹玩意儿来玩。 燕世甲看看这边已经沉浸棋局的两人,顺势说道:“大妹妹,咱们一同去。” 燕应霞本还想看,接收到大哥的眼神,只好疑惑地跟着走了。 兄妹三个行礼退下,褚青时还只顾低头在棋局上厮杀。 自家主子在下棋,不语看不懂,只得石头般立于一边。 对面那个殿下的侍卫倒是沉得住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眼皮许久都不眨一下,十分专业。 不语也抖擞精神,挺直腰背:不能给咱小姐泄了气。 现场只余清脆的棋子相碰之声,极其催眠。 不语迷迷糊糊差点儿睡着,忽听“嗒”地一声,褚青时淡淡的声音响起:“承让。” 不语睡意骤散,心中暗喜,但又有点紧张起来:这,小姐莫不是忘了对手的身份,这样干脆利落地将一个王爷赢了……不好吧? 萧从寒并不在意,只是问道:“再来一局?” 褚青时道:“好。” 二人开始将棋子一颗颗捡起。 “王爷的伤好得很慢,是不喜霖隐散的气味吗?”趁着这当口,褚青时貌似随意地一问。 萧从寒动作微顿,回答道:“没有。” 嗯?这些话都什么意思?不语怀疑地竖起了耳朵。 “王爷府上自然不缺伤药,只是再好的伤药,不用便都是白费。” 萧从寒默了一默,抬眼望向她:“你,关心我……的伤?” 不语听着,眼睛越睁越大。 棋盘清空,褚青时落下一子,而后回视他,不徐不缓地道:“是。” 虽然很喜欢看他惨兮兮的样子,但她又不是个变态,再说伤好后,他的面孔应当会是另一种不一样的俊美吧? 褚青时表示内心有点小小期待。 她歪头看了看对方绷紧面皮不语的模样,觉得还是劝一劝为好:“请王爷好好涂药,务必以身体为重。” “为什么?”萧从寒久久垂眸,右手下了一子,才吐出了三个字。 褚青时没有什么劝人的经验,但她听紫拂观里的岑师兄说过,凡尘的男子,最在意两件事:一是建功立业,二是娶妻生子。 她觉得他们男子应是更懂男子,所以给他灌输点危机感,也许能一击即中,于是她说道:“虽说臣女觉得,殿下现下这个模样,已经绝世无双了,但若是再不抹药,可会留疤的。小心日后王妃嫌弃,不肯为殿下生儿子哦。” 不语:??? 救命!小姐你在说什么呀! 角木:…… 角木飞快地瞄向主子,然后他看到了自家王爷罕见的欲言又止的神情。 褚青时用眼神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真诚和值得信任。 这口出狂言、疑似调戏自己的人还在一脸真挚地望着自己,萧从寒对她简直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嗯。” 褚青时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果然,在慕少艾的年纪——最高端的劝人方式,往往需要最简朴的语句。况且,自己做到了劝人前先美其长,又是进步的一天啊,善哉,善哉! “所以……你昨夜……”萧从寒忍不住说道。 “昨夜?如何?”褚青时暗忖:难道他有所察觉? 他/她又在暗示什么? 萧从寒已经注意到她今日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也,也许她只是可惜自己的颜色有损? “没什么。”他立马回答。 ……便是这个猜测,也让萧从寒觉得心下有些躁热。 他忽然站起,把当场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怎么去了这样久?”他转身背向褚青时,假作张望的模样。 褚青时建议:“不如遣人去问问。不语……” 不语低着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褚青时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忙照着吩咐去了。 亭中三人都未再交谈。 褚青时望着那离得远远的背影,又看看指尖未落下的棋子,只得暗叹一声,重又将其放回棋盒。 等不语归来时,却是兄妹三个齐齐来请她们去膳厅用饭。 席间自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但一顿午饭,褚青时也未再与萧从寒说上话。 …… 时近黄昏,天色是一日比一日黑得晚了,褚青时做着晚课,外头催请用饭的仆妇却已来了三波。 一次次回复,连小果都不耐烦起来,偷偷与不语说道:“说了小姐晚课还没完,也还没到平时用晚饭的时辰,做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催,催命似地,是什么意思嘛!” 不语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的,拿着个糕点啃,闻言冷笑道:“可不是,哪里就那么饿了?日日点心瓜果的一样不少,不过是这府里某些人见缝插针,给小姐在老爷那上眼药了,当谁不知道她!” 正是苍蝇趴在脚面上——不咬人膈应人。 小果在边上连连点头。 终于,在送走了第五波催请的仆妇后,褚青时整了整衣衫,带着不语往膳厅方向走去。 …… 时隔多日,褚青时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继母和继弟,也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和惨绿少年。 方氏面上自是一片和善,招呼着她入座。 继弟褚学呈上下打量了褚青时一眼,不屑的神色淡了几分,但也只到勉强不露篾色的地步。 褚瑾面色不虞,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可真是比宰相还忙,三催四请的,竟也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了?” 褚青时本性不喜无谓的争执,于是她掀了掀眼皮,解释了一句:“今早出门前,我知会过晚饭时间。” 褚瑾皱眉,却是褚学呈先行出言,阴阳怪气地道:“长姐好大的排场,家里人一同用个饭都要按你的时间安排呢。” 褚青时转头看向主动招惹的褚学呈,心中波澜不惊,只觉得对方幼稚得很。 看着他这一身的锦衣玉带、华冠丽裳,她面无表情,口吐莲花:“你穿得好妖娆。” 席间的夫妇二人:…… 不语和几个仆妇在边上差点没憋住笑。 “你、你说什么?这是,这是华贵、倜傥、俊逸不凡,最近锡京都这么穿,你懂不懂?”褚学呈憋红了脸。 “哦,那再加一条,没个性。”褚青时妙语连珠。 “你个、你个野丫头!乡下来的野丫头!”褚学呈咬着后槽牙顶道。 “不及你——既妖娆,又没个性。” “你是山中野人!穷酸的道士!” “不错,也好过你,穿得既没个性,又妖娆。” “你、你……一点都不端庄,没有男子看得上你!” “有理,但你穿得既妖娆,又没个性。” “你!” 第6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六)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褚青时全程游刃有余,一句车轱辘话来回说,褚学呈则是搜肠刮肚找词反击,场面一时热闹不已。 众人看着眼前的场面,沉默了。 褚瑾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好了,还用不用饭!” 方氏倒是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用饭吧,一会儿凉了小心泻肚。” 咦,竟没护犊子? 褚青时斜睨方氏一眼。 她自然乐得清净,便没作声,只默默用饭。 褚学呈老感觉自己落了下风,口中嚼着饭,还要挑衅:“哼,反正你让大家等你,就是没规矩!” 褚青时闭了闭眼,缓缓放下筷子,目光冷凉地盯住褚学呈,说道:“我是在为家,亦是为国诵经祈福,怎么?你有异议?” 褚学呈感到那视线里莫名的一股强大的威压,还想直脖子再顶一句,但再触及那目光,便眼神游移,再不多话了。 褚青时同样冷然地看了褚瑾一眼,重又执筷,继续用饭。 褚瑾被那一眼看得糟心不已,原本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训诫,现在却愣是被闹得没心情了。 但想起方才情景,他竟还奇异地品出些趣味来。 原来那些家中有子有女的同僚,他们口中的长兄长姐风范是这样的…… 这孩子不愧是姓褚的,几下便压住了这混世魔王,倒有他这当爹的身上几分霸气在。 褚瑾想着,心情略有疏朗。 但要是不语知道此刻褚瑾的想法,定会回他一个:呸! ……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但终于是吃完了。 褚学呈扒了几口就遁了,说要温习功课,溜得飞快。 临分开前,方氏说起知晓褚青时今日收到辉明郡主的请帖,受邀去桃花会,询问是否需要准备些什么。 褚青时知道她就是在褚瑾面前装装样,并不是出于真心,于是直言不必,自己需要什么会去库房支取。 经此一宴,方氏倒是重新认识了她的性子,于是也不再演戏,脸上似笑非笑的,明晃晃地挂着“正好,老娘也不想伺候你”的意思,甩手走了。 褚青时稳稳地向褚瑾行了个礼,也扭头施施然地离开了。 褚瑾站在原地,左右各自望了望妻女离去的背影,摸摸胡髭。 ……挺、挺好,这二人能坦诚相待,也挺好。 …… 夜深人静,窗外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打芭蕉声声泣,寒气裹着湿雾骤然扑进屋子里来。 小果被冻醒了,起身去关窗户,却见书桌边坐着一抹黑影,一动不动,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那黑影在她尖叫的前一刻开口了:“是我,别怕。” 小果张口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还未歇息,是有事未做吗?奴婢给您点灯吧。” 褚青时拢了拢披风,道:“不必,你继续睡吧,我略坐坐就歇了。” 小果不敢违逆,只能关了窗户后依言退下,自去睡了。 眼前的迷雾在内力的冲刷下总算散开了些,褚青时的拇指在掌心的铜钱上摩挲着,须臾,她低声喃喃:“又来一个弟弟……这是捅了弟弟窝了吗?” 她无奈地捏了捏眉心,缓缓站起身。 因一件事占卜多次,强行突破天道法则,使得自身受到反噬,便是内力也只能缓解一二,还需几日才能恢复,故她眼前还模糊着,便只好慢慢朝床边摸过去。 一路只不小心蹭到了画筒,筒里纸卷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褚青时回头,努力地辨识方向,而后伸手在其中两卷上摸了摸。 她神色十分温柔,像在摸一只乖巧邀宠的狸猫。 …… 小姐又一次起晚了,不语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习惯这件事。 她琢磨了一炷香也理不出头绪,便把它抛开了。 这时小果也忙完了手上的事,见另一个丫鬟小叶远远地在那擦花瓶,就凑到不语身边道:“不语姐姐,我发现了一件事,关于小姐的。” 不语手上正收拾着褚青时去桃花会的衣裳,闻言便看了小果一眼,奇怪道:“哦?你说。” 小果便告知她昨夜所见。 不语歪头看了看那边沉静无比,正举着火镜认真研读医书的小姐,眨了眨眼,从容一笑:“咱们小姐不是个心思重的,纵一时有什么烦心事,她也不会纠结自扰,向来是解决得了便想法子,解决不了便随他去,最是个心大豁达的性子,不必担心。” 也是这样心无挂碍、几欲成仙的样子,让夫人愁的不行。夫人说了,小姐此次回锡京,成婚不成婚的倒不打紧,就是看不上对方退婚了也全由她。 夫人常年缠绵病榻,无力教养小姐,平时更多是小姐当家,也是小姐自己钻研出的一身本领;山庄里除了自己,也没有多的同龄人与小姐一同玩耍,小姐与素显道长倒是接触得多,但因夫人阻拦也未曾拜其为师;回来这段时间,两人更是从未通过信,不语也看不懂她们是亲近还是不亲近了。 小姐这样年轻,却十分冷情,确实如夫人所说,应当先在人世红尘里历练一番,才能真正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到了那时,若她还想出世,也不会有遗憾了。 但看如今情形,就算换了个新居所,有那些腌臢事找上门,小姐依然不动如山,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管是日常起居还是心志情绪,一点不受影响,和山上一样,看似孤独无依却怡然自得。 不语也渐渐觉得,这样就很好——一个人,不论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那何苦自寻烦恼呢? 唉,自己是想不明白主人家的事了,咱做仆从的,还是多替小姐操心操心琐事吧! 不语拍拍小果的肩膀,示意不必在意,接着便叫一起挑选首饰去。 接下来几日,褚青时除了请安之外闭门不出,府里人竟都未贸然打扰。 等到桃花会前夜,褚瑾把褚青时和方氏叫去,叮嘱了一番,让方氏和褚学呈多看顾着褚青时一些。 方氏敷衍地应下,褚学呈则是满脸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翌日,三人乘马车往飞霞山行去。 辉明郡主开办的桃花会就在飞霞山边,依着名下的桃林别院设立。 别院一半建在山腰,一半坐落山脚,又经精心打理,遍植桃花名品,春季花期一到,花团锦簇,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每年春日的桃花盛会,都是声势浩大,盛况空前的。 因此类盛会都有几分相看的性质,所以佳人俊才众多。方氏被褚瑾叮嘱将褚青时往周府人前领,并适时提一提婚约的事。 方氏心中不以为然,看褚青时在别院门口下了马车,一身素雅蓝衫,还是一副懒得妆扮、漫不经心的模样,暗自撇了撇嘴,也暗喜她这样正中下怀。 不过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她笑盈盈地上前挽住了褚青时的手,递上帖子,几人便在仆妇引领下,拜会主人去了。 一路上不时有目光落在三人——更多是褚青时身上。 但她只垂目跟随,不言不语。 褚学呈被连带看得颇不自在,浑身刺挠。 这便宜姐姐有这么令人好奇吗?嘴毒又无礼,今日盛会也不知道穿得华丽些,否则那周世子可怎么看得上? 他朝褚青时瞪去一眼。 褚青时察觉,斜睨过来,目光如冰刃般森寒。 褚学呈心中“咯噔”一响,缩了缩脖子,有什么话都咽了回去。 一时到了内院,众女眷的目光第一瞬就落在那蓝衫小姐之上。 五官细看并不十分精致,但那气质却仿若一片新雪落于雪原的松针之上,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这于锡京闺阁中倒是独一无二的气质了,确实会引人频频侧目。 不过作为女子,要笼络男子的心,她这般还是少了些温婉柔顺的气韵,未必得周世子的心啊。 辉明郡主心中叹息一句,眼神微妙地暗瞥一眼忠义侯府的主母管氏。 那管氏也在不住地打量着褚青时,脸上罕见地泄露了一丝惊艳欢喜来。 不得不说,这般人材,不论其他,至少是很得长辈和女子的心的。 不过听说这小姑娘是养在庄子里,自小修道…… 辉明郡主皱了皱眉。 各自见礼寒暄之后,她将褚青时招到近前问话,得知褚青时竟也是学了持家理事、交际往来和诗书礼仪的,连琴棋花茶、女工烹饪都略有涉猎,更是连连赞叹。 她的姨母倒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教养了,殊为不易啊。 不语心里得意,小姐于各项技艺上,那是天赋异禀,手到擒来,又是个爱看书的,简直是手不释卷,好似有一刻不学点什么,便亏了似地。 不仅如此,小姐自小打理偌大一个山庄,加之夫人嫁妆里的田庄铺子等等,从未出过错的。 饶是如此,进京前夫人也是紧急请了两个教养嬷嬷,恶补了一番礼仪规矩、人情世故之道,才不至于在今日这般大场合上丢脸。 闲话一巡,而后方氏带着褚青时姐弟落座。 有人前来交谈,方氏会扬起笑脸说上几句,但等管氏来套近乎,方氏便不冷不热地应付几句,把对方提及婚约的话引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一时令管氏颇有些讪讪。 管氏以为她们怨怒自家故意将这婚约拖延了几年,也觉理亏,不敢生气,忙招来丫鬟悄声吩咐几句。 褚青时不管她们心中的小九九,神色自若,只低头饮茶。 辉明郡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欲管闲事,只将下首一紫衣姑娘唤来,交待道:“桑儿你在这,正好带上这两个妹妹和弟弟去前头,你们年轻小人儿玩起来有趣些,祖母要在此说说话。” 顿了顿,她又补充一句:“多照应着些。” 紫衣姑娘含笑应下,领了褚青时姐弟告退。 …… 不及盏茶工夫,褚青时一行人便走至傍山处。 前方一座水榭,四周围着一方盈盈小泊,岸边是如堆叠着红雪的桃花枝条,沉沉伸展向水面,不时飘下簇集的团团花瓣。 近岸停靠着一叶小舟,不远处还有一道九曲桥连通这边的湖岸与那边的水榭。 几人见水榭边也停靠了几艘小船,应是有人觉得游兴上来,从此处撑船上了对岸。 她们挑了九曲桥走向水榭,途中,一阵山风拂来,褚青时忽然若有所感,眼睫一颤。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往某个方向望去。 第7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七) 水榭紧挨着小山,满山花树葳蕤,间有粉墙黛瓦点缀,一片静美。 “桑姐姐,我可以上那处观景吗?”褚青时指着山腰处露出的一角楼阁问道。 秦之桑抬眼望去,点头道:“自然可以,不过也是要经过‘景光桃榭’的,稍会再带你上去,可好?” 褚青时道:“不敢麻烦姐姐,遣个仆妇带领青时即可。” 秦之桑道:“妹妹不必客气,我也想上去赏赏花,正好躲个清净,省得家里那些个皮猴儿吵得头疼。” 说着,她往水榭边奔跑走动、摇花撩水的几个半大小孩一指,无奈笑笑。 褚青时回以淡笑,越走越近,便能瞧见岸边还有年轻小姐在钓鱼、赏花,或是在旁边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围着玩游戏,大敞的轩窗里也能隐约看见衣香鬓影、红妆点点。 她心想,此次出行前占卜过,已知自己所思之事是能成的,且自己所卜没有不准过,但……为求心定,还是去看一看为好。 荣容老远就瞧见秦之桑一行人,丢下手中的箭,喊道:“不玩了不玩了,我桑姐姐来了。”话音未落,她迎上来拉住秦之桑的手,嘻嘻笑道。 周围人里一年轻夫人跟着嚷道:“怎么,瞧着要输了就使诈,那可不成,就是桑姑娘来了也替不了你!” 荣容拱手道:“嫂子,嫂子,好嫂子,这局就算我输了还不成么?下一局就让我桑姐姐替我和楚姐姐比可好?” 那年轻夫人打趣道:“你前头输了多少局了?就算桑妹妹赢了这一局,你也是输多赢少,可不是白费了她。” 荣容也不恼怒,犹自笑着道:“玩儿嘛,我可是那输不起的?桑姐姐,还有两位姐姐弟弟一起来玩呀。” 秦之桑顺势介绍了褚青时姐弟。 众人多是好奇,又有一眼便想亲近结交褚青时的,纷纷上前相见,荣容便问二人要不要一同比投壶。 褚青时道:“不曾玩过,是将箭投入壶中即得分吧?” 众人疑惑现今还有人未玩过投壶的,也不嘲笑,只有褚学呈抿了抿嘴,心中暗骂一句土老鳖。 他若无其事地问其他公子们去了何处。 那边荣容的嫂子与褚学呈解释公子们都跟着秦小公子去了山上落英阁,说是看什么南疆来的好玩意儿去了,稍后就回。 这边褚青时已被热情邀请试玩一局。 褚青时想想便点了头。 一旁的粉衣小姐默默递给褚青时几支箭,褚青时道谢接过。 五尺之外,褚青时执箭,颇有架势地瞄准,而后手指往前一送—— 一支、两支、三支…… 皆是一击即中,壶中的十支箭矢插得齐齐整整。 荣容:“?青时姐姐你真是第一次玩?” 褚青时点头。 “第一次啊,你怎么做到的?可有什么秘诀,可否告知一点点?”荣容星星眼追问。 “秘诀?”这回轮到褚青时疑惑了,“需要秘诀吗,只要投进去不就好了?” 众人:…… 荣容将双手一拍:“好了,我晓得了,此为天赋,非常人可及也。” 这时,那粉衣女子忽然插话道:“褚小姐这是欲扬先抑、故作姿态?一个游戏而已,便这般费尽心机,只是为了出风头么?” 周围人都是一惊,场面霎时尴尬起来。 褚青时被这莫名其妙的敌意弄得有些懵然。 秦之桑忙要上前调和—— “楚姐姐,你自诩锡京第一才女,便不许别人比你优秀了?如今我玉冉姐姐长得比你好,投壶也厉害你许多,你便坐不住了,当面编排,岂不更失了你清贵人家的风度了?”原是燕应雪从射覆那边圈子里脱身,才发现了褚青时,急忙上前为其辩白。 燕应霞假意拉了拉燕应雪的袖子,脸上的冷笑却毫不遮掩。 楚雅韵脸色一瞬间涨红,语气却仍旧强硬:“什么‘第一才女’,我才疏学浅,愧不敢当。不过是我们正直人家,行事只会脚踏实地,最看不上那等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的人,不过是实话实说,这也称得上编排?” “你——”燕应雪还要再辩,褚青时拉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楚小姐自然是饱读诗书,当知晓有一句话,‘利欲未必害心,意见乃害心之毛贼;声色未必障道,聪明乃障道之藩篱。‘多说无益,楚小姐当解其意。” 话罢,褚青时不再理会对方,只拉住燕家表姐妹们,抬脚就往隔壁玩飞花令那处去。 楚雅韵面色转白,恼怒地拧了拧帕子,最后一言不发,只是甩手要离开。 其余人见状忙打圆场,荣容和她嫂子拉住楚雅韵要她一起去射覆,秦之桑向着褚青时几个跟去。 “应霞姐姐,她是……”褚青时轻声询问。 燕应霞努努嘴,回道:“不就是你那好未婚夫的小青梅。” 褚青时霎时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哦。” 燕应雪钻了个空,也问燕应霞道:“姐,玉冉姐姐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燕应霞闻言笑意深深,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解释道:“是说啊,做人不要先入为主、自作聪明。” 燕应雪长长地“哦”了一声,向褚青时竖了个大拇指。 褚青时神色却不在意,而是看着眼前桌案上的木牌,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游戏?大家轮流作诗吗?” 燕应霞便给她解释了飞花令的规则。 于是这一圈人接下来目瞪口呆地见证了褚青时面不改色且丝毫没有停顿地对出了所有行令人的诗句…… 伸长了脖子偷偷关注褚青时的楚雅韵:……战意燃起来了! …… 周逸辰望了眼前方沉默步行的萧从寒,面带难色地摇了摇扇子。 刚才母亲忽然遣人将自己叫去山下水榭,并叮嘱务必要多多照顾自己的未婚妻,那位褚家小姐,否则回家要自己好看。 他自是心烦和这个十多年未见的所谓未婚妻就此绑定一生,但也好奇母亲态度的转变——她原本对这桩婚事也是淡淡的。 难不成这褚小姐是有什么三头六臂不成? 不过当他答应了小厮,让他领路下山之后,这位端王殿下在一旁听见,也突然说要下山,正好同行。 但这一路走来,他实在是搜肠刮肚,什么大小事务乃至闲话都说尽了,对方还是一副冷漠以对的模样。 但作为臣属,他是不能让场面太过冷硬的,正想着再起个什么话头,那朵朵桃花间,却飘来一阵箫声。 平时闻听箫声多为幽咽凄绝之声,但此时耳中听到的,却是一曲神韵高雅又不失清虚淡远之调。 金声玉润,洋洋盈耳,若有凤鸣鹤唳,高妙不绝。 袅袅余音中,便觉得眼前桃花,也似乎要化作一缕轻灵飘逸的妃色烟尘,乘风而去,翩然飞向彩云之间。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流水行云渺,幽悠韵逸尘。” 周逸辰心中一动,随即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发现萧从寒瞬间柔和下来的神情。 …… 箫声逐渐止歇,褚青时听到山上传来越来越近的一阵脚步声,收住最后一音。 她执着玉箫,半转过身去,便看见萧从寒和一白衣公子并几个侍卫小厮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凝望着自己。 他脸上那些伤痕消失无踪,已然是看不出一丝痕迹了。 但光洁的面孔,更衬出他目若寒星、唇似涂朱。 果然是另一种不可逼视的美,真是人面桃花相映—— 不,褚青时止住念头,太过孟浪,不可,不可!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来人是大人物,忙纷纷行礼。 二人走近,周逸辰笑着问道:“各位可是在斗乐?今年这桃花会可真是人才辈出,光是方才这一曲箫声,便清耳悦心,令人折服。” 他的目光落在褚青时身上,眸光流转,熠熠生辉:“不知小姐是何处府上?竟有这般技艺!” 楚雅韵正往琴凳上坐去的动作不由一顿。 其余众人面色晦暗难明,悄悄交换着目光。 燕应雪眼珠转了一圈,促狭地笑道:“我玉冉姐姐的乐艺自不必说,您看,这桌上全是她赢来的玉铃铛,不论是投壶、射覆还是飞花令,就是博弈、比画、算数,那也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就连钓鱼,她都比别人多钓五条,好似那鱼儿争着抢着要送上门来,连老天也宠爱呢!如此佳人,天下无双啊!” 众人想起方才钓鱼竞技时那离奇一幕,都摇头叹笑。 燕应霞拍了拍燕应雪的胳膊,佯怒道:“可是又夸大其词了,不过是咱们闺阁中的嬉戏,扯到什么天下无双去了!你可是《木兰诗》读迷了?难道就你玉冉姐姐是‘智勇双全’,我们这里的姐妹们就不是‘蕙质兰心’了?” 燕应雪“哎呦”叫了一声,连声讨饶。 众女也纷纷笑起,登时竟无人理会场中的周逸辰了。 褚青时正在一张石凳上歇下,向众人道一句:“不敢。” 她擦了手,朝燕应霞一颔首,感激她暗中为自己说话——的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懂得的。 场中,楚雅韵的琴声倔强地响起,周逸辰看了这边一眼,只得就近坐下。 众人也安静落座,赏起了琴音。 褚青时悠哉地拈起块点心,掰下一角,塞进口中,眉头便立时皱了皱。 不语奉上的这别院送来的点心中,正有一味金膏酥,说是锡京新近流行的肉馅酥点,别有风味。 褚青时好奇尝了口,因她性喜食素,觉得实在不合胃口,因此将点心用帕子垫着,想着带回去喂给府中养着的狗儿吃,便放在桌上没再动它。 她捧起茶盏啜饮了几口,再一抬眼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把一盘甜酥挪过来。 褚青时略惊讶地看向手指的主人,犹豫道:“王爷?” 萧从寒背着手,听着传来的琴音,目不斜视,只轻声道:“这是素馅的,吃吧。” 褚青时稍愣,但很快弯了弯眼睛,也悄声道:“多谢。” 琴音悠扬,惠风和畅,褚青时慢慢咬着糕点,在这纷扰红尘间,竟也品出了一分山里独有的自在。 曲至尾声,她正好吃掉了一碟子点心,然后不经意间又瞥见萧从寒不言不语地捡起了她帕子上的那块金膏酥,送入了口中。 褚青时:……? 她的嘴艰难地动了动,最终还是出言提醒道:“殿下,这块酥……” “本王知道,莫浪费了。”萧从寒一板一眼道,“这酥很合本王口味。” 身后的角木:…… 是哪位殿下上次说这酥又甜又咸的,口味怪异,叫不许出现在他桌案上的? 第8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八) 褚青时只好“哦”一声,将自己帕子收回,交予不语。 萧从寒掏出怀中一方素帕,先前的血渍污迹早已洗净,他看了褚青时一眼,接着轻轻擦拭起双手。 旁边看到全程的秦之桑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拊掌称赞,却心知肚明:虽则曲无高下,但气韵有浓淡,意味也有穷尽,这一局萧音力压琴声,毋庸置疑。 周逸辰拿过仆妇递上来的玉铃铛,上前几步来,嗓音愈发柔和地对褚青时道:“小姐,这一局是你得了魁首。” 楚雅韵在边上神色几分失落,口中不自觉地喃喃道:“……辰弟……” 她垂首攥紧帕子,荣容的嫂子在边上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背。 造孽哦,这周世子也真是…… 褚青时接过玉铃铛道谢。 她忽然往他脸上认真望了一眼,而后往后退去。 姨母耳提面命非要她嫁的未婚夫原也不怎样嘛,不过一个白脸公子,长相周正些,只能说中规中矩吧。 燕应雪笑着上来挽住褚青时的手臂,说道:“玉冉姐姐,这里还有最后一项射箭,你要不要也玩一玩?” 褚青时点头,看她擎起一把弓,对自己说道:“这是给咱们女子用的弓,轻便些,给!” 荣容看褚青时摆弄着弓,便玩笑道:“你莫不是又要说从前未曾摸过弓箭了?” 感受着手上重量,褚青时道:“箭方才是摸过了了,弓确实是现下才上手。” 众人闻言都有些兴奋,纷纷让她试射一靶。 对于未知事物,褚青时的兴趣总会加倍增长,连丢脸也不怕。 爽快地道一声“好”,她在箭筒里抽出一支箭。 周逸辰见状脚步一转,正要开口主动指导—— “这枚扳指你先戴上,小心受伤。”一枚润泽的玉环突然递到褚青时眼前。 褚青时致谢,而后十分自然地接过扳指套在了指上。 众人被萧从寒的突然出声吓一跳,显然是忘了在场的这位,忙恭敬地退开几步,不敢再多言。 “双脚开立,与肩同宽,重心不要偏移,虎口对准弓柄。”萧从寒站在褚青时身侧一步远,气势凛然但严肃认真地指导着。 众人恍然,这才记起,眼前这位,是早年便纵横沙场、一箭吓退敌兵三十里的端王殿下,毋庸置疑,当场箭术最高。 他肯亲自教授,其他人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 周逸辰眸光暗淡,无奈挪开脚步。 “……食指可轻微夹住,对……肩膀上抬……右手拉至下颌,眼睛、箭杆上这个点和靶心三点连成一线……放手!”众人看着萧从寒事无巨细地讲解动作,心道这端王倒不似传说中的那般冷面无情呢。 只听“咻”一声响,不远的箭靶上,一支箭洞穿正中,半数没入,那箭尾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哇!”众女不由发出一阵惊呼,人群如沸腾的水般喧闹起来。 褚青时也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勾起微笑,颇有些得意地瞄向萧从寒,正好也对上一双明亮笑目。 那瞳眸中,仿似幽寂夜空中骤然绽开一朵烟花,而那灿若朝阳的双眼之下,左边脸颊上竟还有一湾浅浅的酒窝! 褚青时无法描述那瞬似被什么击中的感觉,只看得目不转睛,萧从寒却先于那相视一笑中回过神来,神色慌乱地将脸移向一边。 ……他这是,害羞? 褚青时眼神丝毫不移,反而得寸进尺地要上前一步…… 正在此时,燕应雪一个箭步上来抱住褚青时,喊道:“哈哈!初次便正中靶心!玉冉姐姐好厉害!无敌!” 褚青时被她一抱,差点被冲倒,这才回神,拉住燕应雪道:“小心。” 她又看向萧从寒,而后者抿着唇,已恢复了平常的语气:“这弓你用着不顺手,本王为你再取一把。” 说完,他转头就走。 “不用了殿下……”褚青时想叫住他,奈何他脚步匆匆,一下便走远了,简直像逃一般。 此时,荣容在那边摇头道:“不公平啊不公平,老天爷究竟赏了你多少碗饭吃!” 燕应雪得意嚷嚷着谁要来战。 燕应霞却面带几分担忧走来,眼神往某处一溜,又用下巴点了点萧从寒离去的方向,向她使着眼色:你们怎么回事? 褚青时抬眼望向那处树下,楚雅韵与周逸辰低低说着话,带着几分羞涩,却不失优雅大方,而周逸辰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自己这处。 她对着燕应霞无辜地摇摇头。 燕应霞:…… 只好露出无奈的微笑。 没一会儿,那边终于有一个荣容挺身应战,燕应雪便与之热烈地讨论起规则来。 阳光越来越盛,春日正好。 山风送来高处的一阵男子喧闹声,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山下众女并不在意,以为是公子们下山来了,继续叽叽喳喳地讨论。 褚青时心中却立刻升起了一分不祥的预感。 她静立细听,一边开始拉弓搭箭,将箭尖对准山上通往水榭的两条小路口。 “且慢,大家戒备!”褚青时忽然厉声喝道。 “怎么了?”荣容不解地回头问道。 “啊!”一声凄厉惨叫,从桃树边的一条小道上传来。 众人只见一个血人“扑通扑通”,像块毫无声息的石块般滚落下来,撞在水榭边的石基上,紧随着,是一阵可怖的碎裂之声。 但地上那人,却连呻吟都未发出。 追着血人而来的,是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巨鹿——但那一双隐含戾气的红目,沾血的獠牙边还沾着片片碎肉,更别说那棕褐的皮毛上爆起的青筋,都明显表明这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鹿。 而在褚青时眼中,这鹿身上还萦绕着道浓郁的紫黑色的雾气,她一下便想到了姨父书房里,那本残破古籍上记载的“异变之兽”。 她回忆着其上的批注:“煞气所污,无法可解,当立即杀之。” 由此可知,这是一只被煞气感染的异鹿。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望着眼见的怪物,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 褚青时当机立断,将箭尖对准异鹿的眼睛。 异鹿的眼睛却朝着楚雅韵的方向,一张嘴,腥臭的涎液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啊——”当场终于有一个小姐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这就好似冲锋的号角,异鹿小山般的身躯猛地撞向楚雅韵! 一支羽箭风驰电掣赶来,“叮”地一声轻响,插进异鹿的眼瞳。 异鹿急忙停住冲势,四蹄在青石板上刨挖出几道深深的印痕,它闭着双眼,疯狂甩着脑袋,箭矢“当啷”一声掉下。 周围人早已乱作一团,趁这个空当,周逸辰拉住楚雅韵朝褚青时奔来。 “快走!”褚青时推了一把身旁的不语,朝其他人喊了一句,匆忙将箭筒绑在腰上,又抽出一支对准异鹿,“会箭的,一起射它眼睛!” 荣容和几个小姐、小厮趁机将箭对准了异鹿的眼睛,一通乱射。 然而许多箭矢落在那鹿身上,没有一根穿透皮毛,就是撞在眼皮上的,都如被雨浇透的残枝败叶,擦下道道白痕后,纷纷落下。 此时,那异鹿抬头,被射中的一只眼红通通的,充斥着双眼的,满是被激怒的恨意,而无点滴血液。 “先别射了!交给我,你们护送她们先走!”褚青时朝其他人一指,荣容几人对视一眼,只得弃弓而逃。 此间多为娇弱的年轻女眷和半大小孩,危急时刻也只能互相搀扶,向九曲桥夺命奔逃。 楚雅韵吓得腿软,周逸辰只得半扶半抱着她,两人跑在最后。 “小姐!”不语被荣容抓着胳膊,边跑边着急地叫道。 褚青时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始终面朝异鹿,将其他人护在身后:“不要在这碍事!走!” 异鹿的眼睛原本是凶狠地盯着褚青时的,但将近午时的日光强烈,不知何处映射来一抹五彩光芒,一闪,又一闪…… 褚青时眼前就是一花,不由地闭了闭眼。 异鹿猛地发出嘶吼,不管不顾地朝她侧后方的周逸辰和楚雅韵撞了过去! 褚青时护卫不及,忙追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周逸辰反手挥出匕首,“锵”地一声,险之又险地卡住了异鹿的獠牙! 一股巨力压得那短匕不断缩回,周逸辰的手掌间汩汩地溢出鲜血,他颤抖着手勉力抵挡。 褚青时当机立断拔出匕首,蓄力跳起,将丹田中的内力,附在匕刃,借落势直劈而下! 只听“嗷喔——”一声嘶鸣,利刃裹着内劲在铜浇铁铸般的血肉里爆裂开来,斜斜地在异鹿背上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红中透黑的血液如泉水喷溅,褚青时半边蓝衫尽数湿透。 她还要再补一刀,异鹿忽然转头,獠刀倏忽而至,褚青时急急一退! 皮肉翻卷,脊骨都断成两半,这异鹿竟还能回转身来,仰天怒啸,气势汹汹地朝褚青时冲来。 她脑海里闪过那翻卷皮肉下两颗蓬勃跳动的心脏,心中一动。 褚青时抛下背上弓,又解下箭筒。 “撑船走!快!”她轻巧地躲开异鹿的一击,闪避中不忘提醒周楚两人。 楚雅韵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手上动作却毫不迟疑,将发髻上镶嵌明珠的头冠拆下,用力朝褚青时掷去:“接住!它应当是冲这个来的!” 褚青时身手敏捷地跃起,将头冠接在手中,精美的花朵祥云纹饰正中,是一枚硕大的明珠,阳光照耀下,在某些角度会映射出水波一样的五彩华光。 那异鹿嗜血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 褚青时恍然大悟,向楚雅韵点点头,而后迅速将这珠冠戴在发顶。 异鹿再次发起攻击—— 楚雅韵在周逸辰的帮助下坐进小舟,她直直地盯着褚青时轻盈若鸿的身影时,周逸辰还在艰难地用一只手割着缰绳。 很快,通过特意调整方位,褚青时发现了机会——就是现在! 她左手持匕,右手握住断箭,疾跑几步,运内力于双臂,在异鹿低头欲咬她珠冠时,压低身体,一路滑行—— 只听齐齐两声“扑哧”,那腹内血液还来不及喷溢到脸上,褚青时已跪滑而出,顺势一个翻滚,立身即起,险险停住去势。 而异鹿前冲的去势未减,她轻轻喘息两声,紧攥着武器丝毫不敢松懈,空气都似乎凝滞在此刻…… 第9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九) 那庞然大物的身体忽然抽搐几下,脑袋往前栽去,“轰隆”一声,摔向地上! 褚青时松了口气,卸去了戒备。 她站直身体,拂去肩上尘土,转过脸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线金光像是烈日漏下的碎片,忽然在天光云影之中,独独垂降于她身上。 褚青时顿感灵台猛然一清,内府中的紫极真元如林中飞鸟被乍然惊起,急急游动几圈,又如同小动物遇见了猛兽一般团缩起来,丝毫不敢靠近那丝如入无人之境的金光……… 这是——功德金光!书中记载的世间顶级力量! 褚青时不由得一喜。 这世间灵气皆无,反而渐生煞气,可以推断,它不久将走向末路。 自己于武道,虽修出了丰厚内力,但于求仙之道上,苦修许久始终无法寸进,这次就势入京寻求破局之法,今日竟真让她找到了!道祖慈悲! 褚青时霎时神采奕奕,而舟内、对岸乃至九曲桥上新赶来的人都被方才,及眼前一幕震住,皆瞠目不语。 桃花渡口,蓝衫映日,英姿雪魄,义气干云。 这样清瘦的身躯,却在危难之际,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而此时她转首望向她们的一眼,如此夺魂摄魄,又带着令人心安神泰的意味,百感交集之间,许多人不由红了眼眶。 “来人看看那人是否还有救,这药丸先给他吃下。”看见地上碎裂的玉铃铛上沾染的血迹,褚青时忙敛目正色。 她递出一颗药丸,指了指先前从山上滚落的小厮。 见来人去办了,她低头拍着膝头的尘土,朝着九曲桥口呆立的增援府兵总领问道:“府中别处可有异兽袭扰?可有人受伤?” 府兵总领一边安排,一边恭敬回道:“回小姐的话,不曾,只此处有异,他处皆安好。” “那便好。对了,此处还不能叫其他人靠近,你记得遣人去通往山下的各路口巡视,看看可还有漏网之鱼。现下我要带几个好手山上看看,你在此处接应。等我信号再带人去落英阁,以四声指哨为信,你可明白?”褚青时指了指楼阁的飞檐,一手拿着自己的匕首掂了掂,“你们那可有趁手的匕首和长弓,借来一用。” 府兵总领犹豫一瞬,到底不敢违逆,忙抽出自己惯用的短匕双手递上,又取下背上长弓箭筒交与其中一精兵,诚挚地说道:“小姐一切小心。” 褚青时点头,带上选出的几个精兵就向山上奔去。 …… 一片繁花盛景中,山风轻拂,花香粉腻,其间却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落英阁后院,正中歪着两个空荡荡的大铁笼。院墙上喷溅着大片暗红的血迹,凋零的花瓣如花树流下的血泪,点点缀在横七竖八的躺着的躯体上。 这些人呼吸微弱,只有几声浅浅呻吟。 院门大开,苏沐阳浑身浴血,却挡在门前,坚守不退。他的一只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但另一只手却仍是微微颤抖着握紧了长剑。 燕归时两手剑舞得虎虎生风,锐不可当,然而,无论他怎样向那脑袋或肚腹处劈砍,却只留下几道极浅的白痕,那只异鹿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竟然刀枪不入,甚至连一点皮毛都没有真正被伤到。 然时不我待,他的体力逐渐不□□只异鹿却越战越勇。 燕归时心中愈发焦急,援兵迟迟不到,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攻击越发凌厉起来。 “啊!”萧景澜惊恐大叫,眼前一双重重落下的铁蹄如同紧紧勒住他脖子的索命铁链,令他在濒死一刻无法呼吸,甚至忘了用手上的长剑反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色的身影急速撞在那蹄上,异鹿猛地一歪,“轰隆”倒地! 燕归时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停住时,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异鹿的脑袋磕在石桌边上,一时头昏目眩,眼冒金星,“哧哧”喘了两声。 萧景澜还没从劫后余生中醒神,苏沐阳已咬牙提着长剑,迎战另一头试图往院外冲去的异鹿。 然而那异鹿只是低头一挑,狰狞尖锐的鹿角就将他连人带剑挑飞数十丈! 苏沐阳伏在地上,觉得自己浑身大概已骨肉尽碎了,否则怎会如此痛楚难当? 他大口喘着粗气,猛地被翻涌的血呛了一口,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一片窒闷中,他心想:难道,自己今日真的要命丧当场了吗? 燕归时眼见最终还是让一只异鹿跑了出去,而另一只异鹿四蹄乱蹬,已经从晕眩中恢复,正要站起。 他紧咬牙关,额头冷汗涔涔,仍努力伸长手,去够落在不远处的弯刀。 异鹿站起后猛地打了个喷嚏,那股腥热的臭气就喷在褚学呈脸上,但他仍闭着眼,只微不可察地往压在身上毫无声息的人肩膀底下缩,屏住了呼吸。 萧景澜勉强拄刀半跪,他感激地看了一眼燕归时,无视酸麻的双臂,深深吸了两口气,摆出对敌姿势。 异鹿猩红的双眼盯了盯他,龇出獠牙慢慢向他靠近。 桃花瓣打着旋缓缓飘落,如同院内人如落深渊,一步步沉入黑暗的心。 胸腔里的血源源不绝地往外涌,好似永不止歇。 青天,一片无垠。骄阳似火,流金铄石。 晴空如此美丽,而自己却将要死去。 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救救我? 仿佛是什么轻轻踏在桃枝之上,那白色日光里似乎分出了一抹斑斓彩色,飞鸟般掠过碧空,落在楼阁的琉璃瓦上。 是一袭蓝衫的年轻女子,飘飘摇如天外飞仙,盈盈伫立。 她的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神在面前的惨烈情景上停留一瞬,眼中波澜不由轻轻一震。 院中人瞪大了眼睛:这是……轻功?这世上真有轻功?抑或只是死前的幻觉? “看这里,鬼东西。”她执着手中的头冠,不断变换角度,令冠上明珠折射出一抹抹璀璨虹光。 异鹿盯着那颗明珠,兴奋地抬起一只前蹄刨地,作势要撞上去。 “嗷喔——”院门处现出一只异鹿的身影,竟是之前逃出的那只,气势汹汹地冲了回来,也往明珠而去。 “先救人”,褚青时朝院门口随之而来的府兵掷去一个药瓶,“伤者一颗,重伤者两颗。” 府兵急忙领命,各去搜寻伤者。 ……是她,是她来找我了…… 燕归时模糊的视线,寸步不离褚青时的身影。 他很想张口叫她离开,但又一口腥甜汹涌而上,全身力气都随鲜血呕尽了。 一个府兵忙过来将两枚药丸塞进他口中,而后将他扶向远处墙角,那里有更多的伤者正在聚集。 褚学呈偷偷睁眼一瞧,见状忙一把掀开身上之人,连滚带爬地往墙角飞跑。 燕归时几人到了安全处,闭眼调了调息,感觉那药丸竟真的让他们稍感舒适几分,不由心下一松。 褚青时见清了场,便又戴上头冠,双手执匕,敏捷地一跳,稳稳落于两只异鹿之前。 “姐,你、你傻了吗?快跑啊!”褚学呈看见,惊得汗毛直立,“那玩意儿吃人!” 旁边的燕归时一愣,皱眉看向褚学呈。 褚青时目不斜视,口中斥道:“闭嘴!” 这个场地颇小,地形不利,于是她运内力于匕上,迎头直上,直取异鹿肚腹。 异鹿低头用鹿角撞来,褚青时一击不中,便一个凌空翻跃,借力扑向另一只异鹿,迅猛地劈开它的左腹,隐于骨下的心脏和黑血霎时如瀑泉击石,砰然炸裂—— 受伤异鹿疼得尖啸一声,身躯往褚青时撞去,却不妨撞倒了同伴,搅起又一片纷飞血肉,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褚青时驾轻就熟,借着灵活身形和明珠吸引,游走在两只异鹿间,趁机扎刀。 不过是几个来回,两只异鹿就绞缠着鹿角,双双毙命。 一颗颗疾速跳动的心脏还未平缓,那双鹿的尸体已停止了抽搐。 沉默萦绕着院内人。 事情发生得很快,反而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但见褚青时掏出一方素帕,擦着匕首,享受着投射在身的两道功德金光,满足得直想叹息。 她的目光转向其他人:“这种鬼东西,还有几只?往何处跑了?” 没有在此处发现萧从寒,褚青时心里有些不安。 褚学呈大张的嘴巴此时才归位,忙抢先回答道:“我看见了,跑了两只,端王殿下追去了!” “往何处去了?”褚青时将匕首收回鞘中,想了想,走近背弓箭的府兵,取了长弓和箭筒套上。 苏沐阳咳了两声,指了一个方位,虚弱道:“他,应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褚青时点头,嘱咐府兵:“来两个人,跟我走。剩下的,将伤者送下山。” 说完,她从腰间荷包里抓出几枚铜钱,蹲身,便就地卜算起来。 众人皆沉默地看着,不敢稍作打扰。 不到一炷香,苏沐阳见她似乎得出结果,开始捡拾地上的铜钱,便出言担忧地道:“姑娘,前方实在危险,不如……” 褚青时收好铜钱,抽空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后着重扫视了一番燕归时,见他虽唇上染血,面色苍白,但神智清明,眼神有力,便放心地抬步离开。 燕归时见她只关怀自己,眼神一亮,忽然睨了褚学呈一眼,笑容灿烂地对褚青时的背影道:“一切小心,青时姐姐。” 褚学呈:……? 怎么回事,这莫名的危机感? 第10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十) 褚青时背着长弓,三人依着之前占卜的方位,钻进树林里,抄近道追寻而去。 越往山上走,道路越加崎岖,但褚青时如履平地,这对于从小长于山庄的她来说,易如反掌。 很快,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她发现了萧从寒主仆两个。 一剑划过面前异鹿的脖颈上浅浅的伤口,雪亮剑光裹着细细血线,角木侧首躲过异鹿吃痛的一击,星移电掣之间萧从寒的玄黑重剑紧随而至,以万钧之势深深扎入那异鹿的腹腔,狠狠一搅—— 异鹿不甘地长鸣一声,新增的伤口加上之前左胸的伤口,两个伤口血流如注,还不时冲出些脏器碎片,看来这只异鹿是活不成了。 蛮厉害嘛,没想到还有人能单凭武技和气力击杀如此强大的异兽……褚青时眼眸微深,又看向他俩手中的剑。 角木眼见那巨兽往自己这方倒来,饶是有些支应不住,也只能提气侧过一翻,险险躲开,重重地扑倒在地。 萧从寒右脸颊沾了血,无暇顾及,只是抬起一臂,染血的长剑倒横在胳膊弯里狠狠一拭,他察觉他处动静,转身冷然地望向来人—— 褚青时也回望向他,并朝他走近。 眼神刚触及她,萧从寒眸中尚未消散的杀意骤然碎裂瓦解,浮现出几分柔和轻软。 他正要开口,忽然想到附近还有一只异鹿未找到,转了话头:“你先回……” 下一瞬,远远便见褚青时面色突变,拔步朝他奔来,拔出匕首,大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萧从寒已被身后突现的一丛鹿角挑开,巨大的力道轻易将他撞飞几丈,而后如断线风筝般从半空之中掉落! 落地,一声闷响,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躲藏偷袭的异鹿此时显露了身形,拔地摇山一般的身躯趁势直直冲向萧从寒。 角木目眦欲裂,费力挣扎着完好的左腿,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着急地大喊:“主子!”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他边上那半跪倒地的异鹿竟也同时蹬地而起,紧随同伴其后,不知是不是它死前的恨意驱使,这异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击电奔星,竟然先了一步。 来不及了! 褚青时以箭头为刃,猛力向手掌一划,及至半截箭身都沾染上血液,支箭搭弓。 “……肩膀上抬……右手拉到下颌,眼睛、箭杆上这个点和靶心三点连成一线……放手!”耳边似乎回荡着一道令人安心的沉稳嗓音,褚青时坚定决然,手指却轻轻一松—— 流星赶月,追风逐电,玄黑羽箭裹挟着几束紫色星芒,以排山倒海之势,穿皮透骨,裂肉击髓,一箭双雕! 头顶深插树桩的箭尾,发出颤颤的嗡鸣,抖落了几滴血水。 萧从寒呆望着倒落一步之外的两颗巨大脑袋,那铜铃般的眼睛里的红色还未退却,后脑上拳头大的血洞却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黑黄色不明液体。 几点紫色的电光在那伤口处微微跳动了一息,逐渐隐没。 心脏还在怦怦狂跳,他的目光看向朝自己疾步跑来的女子。 “你如何?”褚青时步伐有些凌乱,目露忧色,看向他唇边一线血色,询问道。 幸好,又是两道功德金光到手,她赌对了! 这险些得逞的异鹿身形较其他的都大,说不定不止两个心脏,那么如果想一击即中,那便只能摧毁中枢! 萧从寒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青白,不由蹙眉抿了抿唇,摇摇头,两瓣唇间的红色似乎更深了些。 喉结轻轻一动,他的目光移向她还流着血的掌心。 褚青时二话不说便给他搭脉细察。 没有伤及根本,她先让他服了一颗疗伤丹药,才吹响了指哨,吩咐跟来的府兵一个去照看角木,一个去引人上来。 正吩咐间,刺痛的手掌心忽然感受到一股清凉,而后鼻端传来熟悉的甜香。 手指不禁微微一动,褚青时便感觉手腕被一只大手轻轻攥住,接着,一条刚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地覆了上来。 萧从寒默默不语,略有些笨拙地缠着布条绷带。 “你还随身带着霖隐散呀?”褚青时觉得气氛好像有些冷凝,便出言想要打破气氛。 “……嗯。”萧从寒低头打着结,褚青时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不对劲,她怎么好像从这一声里,听到了……泪意? 她有些难以置信,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褚青时将手一收,猝不及防间,萧从寒怕再伤了她,忙踏前一步,不由露出了一张沾着尘土的狼狈的脸。 手掌上传来一阵刺痛,褚青时却毫不顾及,她愣愣盯着面前湿润的另一双眼。 长而直的眼睫,忽扇着,也无法掩盖的,微微泛红的眼眶,将落未落的水意…… 萧从寒尽量放轻力气,给她打着结。 察觉到褚青时的视线,他反射性地向她安抚一笑——眼瞳里漾着无措和心疼的碎光。 他,是……为我? 褚青时心中柔软成一片,觉得心脏仿佛被猫尾儿撩拨了一下,痒痒的。 “你……”她的神色几分动容,启唇,却不知想说什么。 褚青时第一次有了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感觉,闪逝如流星。 她不知道这一瞬的感觉是什么,但她想,那定然包含着一种即便移山填海,也在所不惜的决心。 萧从寒这时才察觉自己的异样,忙慌乱地将泪意眨回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 萧从寒移开了眼神,始终不敢对上她的。 角木适时上前禀道:“主子,属下发现这只大的异鹿有第三颗伪心,藏于脖颈之下,故而能垂死挣扎,蓄力一击。” 萧从寒只望了那脑袋上的伤口一眼,道:“烧了。” 角木应下。 “走吧,他们……该等急了。”萧从寒已恢复了镇定。 褚青时奇异地抚了抚胸口,又偷看了一眼从寒背影,才应道:“好,我扶你吧。” “……嗯。” …… 不语服侍着褚青时换了身衣裙,又马不停蹄地端了饭菜上来,看着她不急不缓地吃了,才感觉一颗心落进了肚子里。 谁能想到只是参加个桃花会,竟会碰见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真真是百年难遇,偏让小姐遇见了。好在小姐自小向素显道长学了养生功和碎星拳,而玄罡剑诀,是小姐从姨老爷书房中翻出,自学成才的。 不语并不心喜小姐这次大发神威,只庆幸她身怀绝技,得以自保。 不,还是受了伤的,不语心疼地给主子重新包扎着伤口。 褚青时放下筷子,擦着嘴角。她看着另一只手掌,忽然勾起一个笑。 “小姐,您还笑呢?这府里难道就没别人能杀那异兽了?”不语嗔怪地说,“对了,您头上这发冠……可是楚小姐的?是否要婢子帮您拿去还了?” 不语在九曲桥上将当时情形看了个大概。 “不用”,褚青时自己取下了珠冠放在桌上,“她自己来了。” 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不语开门,将来客都让进来。 燕应霞姐妹、荣容姑嫂和楚雅韵等女眷渐次进屋。 荣容等经此一遭,心中自然是感激不已,也想当面对她道一声谢,但再次见面,众人反有些拘谨起来。 好在燕应雪见了她伤口便是一叠声问询,又说起此次异鹿袭击中的伤者都已送医,不曾伤了性命。 “只是,那秦公子和他的几个好友,当场毙命,据说当时喂你那仙丹,都喂不进去了。”燕应雪神情凝重,压低了声音道。 “是疗伤丹药。”燕应霞纠正道。 “呃,晓得了,姐。”燕应雪噎了一下。 “要我说,若不是他脑子抽风,向南疆使臣买什么异兽观赏,哪里会有这么多人受他连累,还白白丢了命!他就是罪魁祸首……”荣容闻言,神情激愤地道。 荣容嫂子连忙将她袖子一扯,阻止道:“苦主就这别院,慎言。” 这秦公子正是辉明郡主的嫡亲孙子。 荣容“哼”一声,到底不再说了。 “说起来,此次还要多谢褚家妹子,今日要是没有你出手相救,我们现下还不知可有命在呢……”荣容的嫂子执起褚青时的手,眼圈已是通红。 “不用客气,应该的。”褚青时手指一僵,强忍着没有收回去。 “不,这是应当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褚家妹妹但有需求,我们荣家与和家在所不辞。”她拉着荣容的手,两人郑重承诺。 女眷们见到这一幕,忙都站起来,齐身一礼,也有代自己兄弟致谢的,褚青时避之不及,只好由她们,过后再还了一礼。 她们也纷纷道会记着褚青时的恩情,语气恳切。 褚青时今天所为,原本是因循本心,未想回报,但面前一幕,让她心念电转,慢慢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虽然,此次意外损失了自己苦修十多年才得的一丝紫极真元,但她并不后悔,至少救了萧从寒性命,还获知了修炼的新途径。 不过,晓得了这法子,却放任不用,不是她的作风。 或许——她回忆起姨父那间小小书房里的残破古籍,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总觉得是十分麻烦危险的事…… 但,这可是功德金光啊! 血脉中隐隐深藏着的、渴望强大的**铺天盖地地袭来,浪潮般将她的冷静自持冲散。 褚青时很清楚,这**,来自于她灵魂深处,是一切生存本源,她不可能抗拒。 那,便顺从吧! 第11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十一) 见她走神,楚雅韵上前来,别扭道:“你也不必纠结,不过是口头承诺而已。若你提出什么非分之想,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会有人理会你的。” 闻言,褚青时疑惑地看向她,眨巴眨巴眼睛。 荣容嫂子点点楚雅韵额头,道:“你呀。” 她这是在安慰人? 褚青时品过味来,笑了,随手将珠冠给楚雅韵:“这个还你。” 楚雅韵低头揪着帕子,说道:“给了别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谁差了那一个珠冠似地。” 荣容打趣道:“呀,楚姐姐你真舍得?这上头镶嵌的,可是周世子从北疆千里迢迢运来的虹光珠,听说花了他万金……嗷!你掐我做甚?” 荣容怒视燕应雪,燕应雪使劲向她挤眼睛,两个顿时打起眉眼官司。 众人忙各自转移话题。 楚雅韵面色苍白几分,但却在嘈杂人声里说道:“珠冠能让,人我却是绝不会让的。” 褚青时的耳朵清晰地捕捉到这一句,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不该拿这珠冠了。 果然,人情世故、情爱纠葛就是麻烦之源。 “放心,你的人,我也未必要。” 楚雅韵只听着只言片语,一愣,问道:“什么?” “还你,我不需要。”褚青时一把将珠冠塞给楚雅韵,眼神十分坚定。 楚雅韵愣怔地看向她,对方下一刻却微靠近她,温声道:“是你的,就是你的,况且,你又怎知我是否另有所爱?” 随着褚青时的靠近,鼻端有一股淡淡的山林清野的气息传来,而后便是她柔沉的声音,楚雅韵的脸瞬间发烫,甚至有一霎的脑子空白,全然忘了面对的是自己的“情敌”。 “拿稳了。”褚青时见她眼神发直,伸手帮她扶住。 楚雅韵竟有些手足无措,努力调整了自己情绪,才道:“好,我、我们公平竞争。” 褚青时:……? 是我的哪句话让你误会至此? 正要再说,一个仆妇在外通报道:“褚小姐,琴二夫人有请。” 不语看看天色,再看看小姐略显几分疲惫的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无奈:不过午后,小姐便有些无精打采的,这可不应该,难道是今日累到了?况手上又受了伤,这样还要去应付…… 不语又开始觉得,小姐还是回山庄好了,更逍遥自在些! 褚青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知道了,这就去。” 说着,站起身来。燕应霞姐妹忙一人一边挽住她的手,其余人或有跟随,或有告辞归家者,不一而足。 路上,燕应霞附耳,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消息传到时,郡主和大少夫人当时便昏死过去了,如今应是二房少夫人代为掌事。叫你去的这位琴二夫人为人死板些,倒也不会太为难人,你且宽心,我会帮你的。这京里,一下多了这几桩丧事,虽你立了大功,但人性难测,不免受他们迁怒。你只记得谨言慎行,莫沾惹他事就好。” 褚青时应声道谢。 …… 一处宽敞厅堂中,只有寥寥几人。正中坐着一个丰满妇人,下座是褚青时的继母方氏和褚学呈,还有周世子和其母管氏。 褚青时与众女眷上前施礼,一下便把这厅堂塞满了。 琴二夫人暗暗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犹自不敢相信竟是这样柔弱女子,单枪匹马地击杀了那样凶残的异兽,还一箭射穿两只异鹿的脑袋,救下了端王殿下。 她在上首,清楚注意到周世子,两手缠满绷带,那眼神却毫不掩饰,竟炙热得仿佛要在褚青时身上烧穿个洞,不由叹息,也不知她遇上此事是福是祸了。 褚青时由着她们打量,没有理会其他人心里的小九九,直言请辞归家。 方氏闻言,端着的笑脸就是一僵,勉强向交谈的夫人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连忙告罪,道自己这个女儿长大了,心思也大了,自己管不住云云——明里暗里递着小话。 对方一个不相熟的夫人,此时却是温言维护,对褚青时不住赞许。 方氏差点闹了个没脸,只能心里暗恨,又嘀咕这搅家精是个傻的,当场权贵子女众多,都感念褚青时的救命之恩——虽不知此事真假,她自是不信的——这赔钱货却不知趁机经营交际,果然是司清沚那个自命清高的养的! 琴二夫人先是对褚青时道谢一番,又挽留一番,心知她此番既是立了大功,又是牵扯进自家和姻亲的贵族命案中,更别说这里面还有南疆使者的事,兹事体大,不知郡主和大房到底什么态度,自己一个二房的不好管得太深。 心思一转,她面上作出些疲态,道招待不周,顺势送了客。 方氏知她家子侄出了大事,本也不指望能得些什么封赏,虽心里不满,面上自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起身。 周世子母子也告辞。 余下几个女客还要看顾留在别院厢房里受伤的兄弟,便多留下,只是都齐齐将褚青时几人送出了厅堂。 周世子落后一步,被楚雅韵截住说话。 褚青时脚步不停,不忘向她投去满含鼓励的一眼,作口型道:“努力!疾风知劲草!” 不小心接收到鼓劲的楚雅韵:…… 落后几步的管氏此时却是不再热络,反而有意偏头,与别家夫人聊得火热。 燕氏姐妹对褚青时道燕世甲已驱车来接,邀她同坐马车,相送一程。 褚青时急于炼化内府的功德金光,因此婉言谢绝,原想先走一步,哪知周逸尘不知什么时候竟脱身了急急喊道:“且慢!褚小姐,我、我有话说!” 这一声将周围人的眼神瞬间都吸引过来。 周逸尘顶着管氏意味不明的眼神压力,仍旧拱手坚持道:“确有要事,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褚青时微蹙了蹙眉头,朝楚雅韵投去恨铁不成钢的一眼,下一刻心道也好,省得她回去写信了,于是叫其他人不必等自己,挪动脚步往边上走去。 两人在道旁桃树下站定。 周逸尘目光炯炯,先是对她手上伤口关怀一番,而后对她救命之恩就是一顿感谢,最后面色复杂道竟不知眼前人就是自己未婚妻…… 褚青时一时插不进话,只礼貌望着对方喋喋不休地表达自己波澜壮阔心情的模样,神思不觉飘远,落在他身后桃树的一块树皮上。 这树皮上的花纹倒很有些玄奥啊…… “……褚妹妹,西郊踏青你什么也不必带,只看我们府中厨娘………褚妹妹?褚妹妹?” 周逸辰的声音好像股浪涛从远处徐徐推近,耳边的话声渐渐清晰。 “褚妹妹可是累了?我知妹妹悲天悯人,但有时也该顾惜自己…”周逸辰的声音温柔如水,颇有些不赞同地劝着褚青时。 褚青时:…… 褚青时忽然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于是正色道:“不可。” 周逸辰一愣:“怎么?” 褚青时:“不是血亲,也未结契,不可随意互唤兄妹,修道之人,最重因果,望公子慎言。” 周逸辰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不由一噎,但接着便“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好好,都听你的,那么就这么说定了?褚小姐?” ……?说定了什么? 褚青时的眉头越皱越深,未免误会再加深,她决定快刀斩乱麻。 “世子,子非我良人,亦非我追寻,臣女与您有缘无份,望您另觅良缘,惜取眼前人。”说着,她用眼神示意着不远处等待着的楚雅韵。 周逸辰随着她视线看去,略带慌乱道:“褚妹妹可是误会了?我与楚姐姐不过是亲戚关系,所以走动多些,我们二人的关系只是知己……” “是褚小姐。”褚青时一脸坚毅地纠正道。 她觉得这人好似听不懂人话,让人多了几分烦躁:“臣女并不关心您与她人是何关系。况且这桩婚事,原非臣女所愿,但观近年府上态度,与臣女不谋而合,那便就此作罢,岂不得宜?稍后,臣女会请父亲修书一封,和平解除婚约,两府仍然往来不忌,不伤情谊,可好?” 周逸辰头一次见她说这许多话,却并不觉得高兴,相反,他有些愠怒,两个字脱口而出:“不成!” 褚青时冷然相望。 周逸辰喉间涌上些苦涩,放柔了声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这都是我的过错,我在此给你赔罪。但婚事还请你再考虑考虑,若有不足之处,请你指出,我必会将那些毛病都改了去。” 他见褚青时不为所动,原本还有些纠结让楚表姐来做平妻是否有些委屈,此时情形不妙,又不得不改变主意,追加承诺道:“你若嫁我,我此生定好好待你,只娶你一个,永不相负。” 不语先前只是站在一边,盯着自己脚尖看,假装自己是木雕,听到这一句,忍不住低声嘀咕道:“……只娶一个,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这也好特意拿出来说的?” 听到这话的周逸辰:……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褚青时很想向不语伸个大拇指,但看周逸辰还欲纠缠,直言道:“好了,这事便如此说定了。世子,臣女告退。” 她话罢,转身,再不管周逸辰如何挽留,将那一团乱麻的纠葛丢在身后,潇洒离去。 第12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十二) “小姐,守门小厮通报,老爷的马车刚回。”小果频频去前门查看,此时终于有了消息,进来通告。 褚青时立马披上斗篷,招呼不语和小果往外走。 转过一道回廊,便见褚瑾满面通红,浑身酒气,由长随常春和一个小厮扶着,摇摇晃晃地走来。 褚青时拢着手,在暖黄的灯笼色下静静站着。 褚瑾睁着朦胧醉眼,不防间,好似看见当年披着白色狐裘,执着灯笼等着他归家的人,猛地一怔。 他甩了甩脑袋,怎么也驱不散那抹身影,终于忍不住喃喃着伸出了手:“涯儿……” 常春忙喊道:“老爷!小姐找您来了!” 褚瑾一个激灵,有了几分清醒,看清了眼前人一双与其母截然不同的清目。 他这才想起这是自己女儿,打起精神。 有些羞恼,他的脑筋慢慢转了几转,想起了一事,立时语气不虞道:“她今日做下的事,我还没找她,她倒来找我了!” 旁边不语和小果闻言皱眉:小姐今日可是舍己救人,何等英勇,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褚青时忽略他的语气,开门见山道:“女儿漏夜前来找父亲,是为了退婚一事。” “什么?”褚瑾的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你忽然闹什么脾气?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褚青时坚执不移。 褚瑾按了按发疼的额角,看了看周围下人们竖起的耳朵,只得烦躁道:“去书房。” …… “女儿没有说笑,我与世子八字不相合,不可为夫妻。” “你别以为什么事都能拿你那旁门左道来搪塞我,是你自己看不上他吧?你说,你不嫁他,还能嫁谁?” “难道……”褚瑾思索着,在摇曳的烛光下抬起一双阴沉的眼,“你与别的男子私相授受了?” 褚青时与他对视,淡淡道:“父亲,慎言。” “难道真被我猜中了?”褚瑾却显然激动起来,霍然起身,“不知廉耻!你真是与你那母亲一样的水性——” 然这话音戛然而止,因他的肩膀忽然被一股巨力压制,不及反应,褚瑾口中忽然被塞进一颗硕大的圆滚滚的苦药,“骨碌碌”一下就滑进喉头。 褚瑾不由得被呛得一阵猛咳,掐着自己的脖子满面通红,指着褚青时再说不出话来。 “你要做什么!老爷,老爷——”正在这时,书房门轰地一声被撞开,方氏呼天抢地地扑进来,不住地喊,“好啊你这个搅家精!你这是要弑父啊!快来人啊!来人呐!拿住她!” 门口也呼啦啦地涌进几个家丁仆妇,见方氏扶住褚瑾,给他顺着胸口,而褚青时离二人好几步远,冷眼旁观。 他们有些傻眼,看着褚青时便低了眼,只敢犹豫着挪了几步。 打听他们不知道吗,近日府里都传遍了,这可是个能掐会算的小神仙,更别说那今日刚听来的消息,这小姐连那吃人的异兽都能一拳打死,惹不起惹不起啊! 适时,有仆妇上茶来,褚青时端过茶盏,递过去。 方氏不及出言阻止,褚瑾已经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接过,拼命往口中灌着茶水。 褚青时见他无碍了,讽笑一声,揣着手坐下。 好一会儿,褚瑾顺过气来,坐在书桌前,抖着手骂道:“你这孽障!想噎死你亲父吗?反了天了!你给为父吃了什么?” 方氏抚着褚瑾胸口,眼睛一斜,帮腔道:“我说时姐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自己捣鼓这些药丸子我们也不管你了,怎么还强逼着你父亲吃下了,这要吃出个好歹可怎么使得?” 褚青时啜了一口茶,道:“这药丸可解酒醒神的,女儿只是想让父亲清醒些,别醉酒胡言,让人看了笑话。” 褚瑾确实感觉神思清明了几分,见褚青时望过来的眼神颇有几分威势,又想起方才压在肩上的那只手,心里腾起更高的怒气。 他扬了扬手,让下人们退去,只让守在门边不远处。 门刚关紧,褚瑾便拍案而起:“怎么?你是在威胁为父?且不论你刚才那粗鲁行径,一介女子,不遵父母之命,妄想退婚,你这是要置我们褚家的脸面于何地?” 方氏故作劝慰,那一脸的幸灾乐祸却是毫不掩饰。 褚青时没有作声,只是又饮了一口茶。 “我告诉你!这婚约是你那好娘亲和燕与宵给你定下的,你有本事让他们从地底爬出来,给你去忠义侯府退婚去!我褚瑾可丢不起这个人!” 方氏也软语道:“话糙理不糙,正是老爷说的这个理。你好端端的要退亲,这让咱们怎么跟人家交待呀?这许多年,人人都视你为他们家媳妇,临门一脚了,突然退婚,你以后还嫁得出去吗?更别说你今日在桃花会上,虽是帮了忙,可惜的是没救了郡主家那几个王孙贵子,倒给人留下一个悍勇的印象,女孩子家家的,这也不是好事……” 她暗道,就是要褚青时绑在这桩婚事上前进不得,进退两难才好呢。 褚瑾原是坐下了,听着这一番话又气得站起来道:“这不说倒差点忘了,我可是听说你今日大出风头,又是射杀异兽,又是救端王,好生威风啊!” “不过几只发狂的鹿,自有那会武的府兵去杀,有你一介闺阁女子什么事?巴巴地跳出去搏这个美名,你想做什么!现下反而连累全家牵扯进皇家命案里,你是还嫌命长?”褚瑾一番话骂得中气十足,边骂边利落地下地踱步起来。 方氏在一旁添油加醋,唉声叹气。 褚青时倒有些惊诧,父亲对她今日作为竟是全然否定,与他人态度截然相反。 好在褚青时本就没把宝全押在这上面,不过……她这婚约竟是娘和燕爹定下的,倒让她生了分好奇,想着以后要探究一番。 “父亲现在感觉如何?”褚青时只是略一走神,便将神思拉回了正轨。 “您方才吃下的这丹药,是女儿最近研制出的清心丸,能明目醒神、清脑益力。而女儿手上,还有另一味丹药,唤作延寿丹。”褚青时的手从斗篷下拿出一个玉瓶。 “看您刚才动作,药效应当不错吧?”她抖了抖手中物。 褚瑾深锁眉头,暗自握了握拳,感受一番,好像确实如此,口中却是警惕地问道:“就算如此,你又待如何?” 褚青时又一一掏出几个药瓶往身边的桌案上摆着:“父亲刚才说,女儿这些都是旁门左道,恕女儿不敢苟同。父亲可知,女儿这些炼丹占卜的术法是向何人学来的?” 褚瑾思索着,脑海中一个人的名字渐渐浮现。 莫非……不可能吧…… “正是您所想的那人——问星仙师。”褚青时给出的答案,让褚瑾的心瞬间发热起来。 问星仙师可是皇上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得皇上信任二十几年常盛不衰。据说他一夜起卦,占卜什么天机国运、万象天劫都不在话下,因此掌钦天监,位同国师。 只是他向来不爱显露于人前,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哪曾想…… “此事事关重大,你说的可是真的?没有骗为父?”褚瑾半信半疑道。 “父亲不信可去紫拂观查证。女儿十几年来就住在观旁,幼时便向她学道,得她真传,最擅这炼丹之法。父亲可知,自女儿向她学道起,皇上便一直让问星仙师给他炼制丹药,但仙师推脱,言自己不擅此道,一直婉拒。从前倒还罢了,近几年皇上年纪渐大,力不从心,更是催得紧了,而仙师仍未松口。父亲觉得,皇上此时的心情,该是怎样的?”褚青时轻轻摆弄着几个药瓶道。 褚瑾想到自己多年未动的官位,眼中光芒愈盛:“你是说……” 方氏默默听着,心思急转,面上却用帕子掩了掩嘴角。 “女儿并未拜师,不受师师徒位份约束,便是去争,也没人能挑出个错处,因而此番也不想受婚事所累,横生枝节。女儿志不在后宅,而在更高处——既然我们家有这样的机会走到天子跟前,父亲又何必拘泥于眼前这一方小小天地?”褚青时的嗓音又缓又柔,似带着丝丝蛊惑。 褚瑾在地上踱步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他面有难色:“有一事,你或许不知。圣上这些年来收揽了不少道士,哪一个不曾风光过?但至今,也未有一个,是从元极宫中活着走出来的。” “女儿自是知道的,而且相信,女儿会是第一个全须全尾地从元极宫里走出来的。” 褚瑾的脚步渐渐地,从杂乱变回了规整。 “你愿意……带挈褚家人?”须臾,他猛然停下,灼灼的目光盯向了褚青时。 “我,也姓褚。”褚青时慢悠悠地道,开始动手收案上的药瓶。 “好,好啊!果然是我的好女儿,倒是为父小瞧了你!”褚瑾大喜,想要去拍褚青时肩膀,但想到对方那力气,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那女儿的婚事?”褚青时问道,“女儿不爱撒谎,我与周世子的姻缘确实不是正缘,强行婚配只会成怨偶,还请父亲帮我。” “退!明日就去退!此事就包在为父身上。”褚瑾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你想要何时献药?可要为父运作运作,让你到御前露一露脸?” 褚青时起身,整整衣袖:“不必,女儿今日已杀出两分声名,只待时间发酵,不日定会传到天子耳中,咱们只等着传唤便是了。夜已深,女儿还要去准备准备,先行告退。” 褚瑾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柔声细语道:“去吧,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方氏也换了副面孔,笑得颇为真心实意地安抚了褚青时两句。 褚青时平静应声退下。 …… 供案上,香炉中飘出的几缕青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插在瓶中的鲜花到了晚间,反而似是更加鲜嫩欲滴了。 不语看着褚青时安静地打坐了两个时辰,比平时长,但好在之前略带青白的脸色好了许多,便放下了心。 不语见褚青时起身,以为她要就寝了,哪知她又在书桌旁坐下了,于是她忙上前研墨。 第13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十三) 眼见着自家主子挥毫落纸,先是写下一封信函,晾干墨迹揣进怀中。 而后,不知褚青时从哪掏出来一张粉嫩嫩散发着香味的花笺,开始笔走龙蛇。 她正疑惑小姐何时这么精致了,却见褚青时思考了一番,接着认真而严肃地写下一行小字: 雅韵小姐妆次:勉之!疾风知劲草,烈女怕缠郎,愿早日得偿所愿。敬申寸惘,勿劳赐复。友,褚青时。 不语:…… 褚青时将花笺折好放进信封中,吩咐不语明日送去楚府。 气候渐暖,夜风送进几分靡靡花香,拂在身上微凉却令人惬意。 褚青时捏了捏袖中的信封,又把它留在书桌上,起身洗漱歇息。 不语最后巡视一遍,吹灭了屋中的最后灯火,绵长的呼吸声渐次响起。 而窗棂上忽有黑影一闪,敏捷如猫般钻进屋内,带起的风将砚台上未干的墨水都扬起层层涟漪。 燕归时执起信封,轻轻将信纸抽出,眼见第一行小字,便是眼眶发紧: 吾弟亲启…… 阿姐竟是真的一眼认出了自己! 燕归时原本还担心自己先前只和褚青时通过几封信,未必能顺利相认,今日更是连父母给的信物都带在身边,不想阿姐不仅慧眼如炬,还一并救了自己! 想到这,他的心里就是一股暖流涌出。 燕归时按住欣喜,往后看去,神情渐渐变得严肃。 他收好信纸,朝那黑暗里的床榻处望去,唇瓣紧抿,立刻提笔开始蘸墨。 然而天上月光移走复归来,地上霜色堆沉又消融,空白信纸上久久没有落下墨迹。 燕归时考虑了又考虑,思索了又思索,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落笔成文。 褚青时枕着脑袋,耳听那边沙沙落笔的声音,盯着帐顶,却是想着已炼化的那一丝功德金光,不仅令自己体魄更为强健,内力暴涨,似乎还在某些触及更高层次的界面上有了一点突破。 她感受着那抹不同以往的强大力量在体内流转的滋味,眼睛晶亮。 思绪纷飞如出巢的林鸟,褚青时翻了个身,一张隐隐含笑的面孔和唇角染血眼眶微红的脸庞在脑海里交替浮现…… 褚青时不由捂了捂眼。 道祖慈悲,这简直就是视觉盛宴,审美冲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不语姐姐,你说小姐在算什么呢?”小果和小叶一左一右围着不语,好奇地问。 “对呀对呀,我瞧她做了早课便一直拿那铜钱卜算,连晨功都没练,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不语将剥好的一堆松子送入口中,眼也不抬地继续抓了一把新的来剥:“管那个做什么?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左右无事,你们还不知道找机会躲懒去?不然要说我们小姐苛待下人了。” 两个小丫鬟相视一眼,忙讨好地笑着跑了。 不语端起茶盏润了润口,余光已瞥见小姐开始慢慢收拾桌案上的铜钱了。 她不由暗暗松气,就说嘛,小姐不是执着的人,什么事都不过一时,小姐可不会做画地为牢的事。 不语端上茶壶过去给褚青时续水,听见她一声轻轻叹息,而后就听她说道:“把灰带下去处理好。” 不语知道这脚边铜盆里,是今早书桌上新换的那封信的灰烬,便认真检查确实烧尽了,才端出去。 不一会儿,小果和小叶身前一个管事,三人身后各跟了一长串的仆从,或捧或抬着各色箱匣宝盒,络绎不绝地进了安澜院门。 原来是昨日受了恩情的公子小姐家中送来的谢礼,更有下了帖子邀请一起游玩的,不一而足。 便是前来的仆从们也是喜气洋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褚青时让不语将礼物都收下,又一一回帖婉拒了邀约,仍自去做自己的事,倒并没受多大影响。 就是安澜院的地位一时在褚府水涨船高,不仅褚瑾时不时让她去前厅吃饭,方氏也难得对她露出个笑脸,连不语等三个丫鬟也是人人巴结,吃的菜里都夹了不少肉丝。 褚青时用干净筷子将粥里的肉拨到不语的碗里,这才安心地舀了一勺到嘴里,摇头道:“果然,引人注意就是个麻烦事。” 不语边吃饭边笑道:“那可不,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嘛!” 褚青时道:“肉还我。” 不语捂住碗:“您又不吃,天天还吃得比猫儿都少,吸收日月精华就能活的,可不敢浪费了天老爷的恩赐啊!” 褚青时道:“那还有一句俗语,我替天老爷赐予你,叫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不语“咯咯咯”地笑,摆手道:“不说了,婢子从来说不过您。” 正笑闹间,小叶捧着几个匣子要往屋里走进来。 褚青时眯了眯眼,没等小叶迈脚,忙出言阻止:“站住!” 小叶吓了一跳,远远站定:“小、小姐,怎么了?婢子手上是今日送来的礼品,正要给您过目。” 这几日,陆陆续续有小姐们送些礼物,都不是很贵重,褚青时都会检视一番再回礼,算是交上了朋友。 褚青时的双眼盯着那盒子里不住溢散的紫黑色雾气,问道:“这礼,是谁送的?” 小叶回忆道:“回小姐的话,管事的说,有明大小姐送的,有黄三小姐送的……对了,还有一个来自南疆使臣杜令珩的礼物。” 褚青时霎时明了,吩咐小叶将其中那个最大的匣子取出,置于院中,命其他人退开。 褚青时执着团扇,挡住了半边脸,进前打量那个团绕着浓浓煞气的大匣子。 下个月便是皇帝寿宴,她正在想要怎么找个机会混进皇宫去,毕竟那里可是个皇家贵胄群英荟萃的场合,正适合搞个大事。 很好,本来她还想要不要向端王求助,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不语,”褚青时望着无星无月的深蓝夜空,点着下巴道,“我想放孔明灯了。” …… 端王府。 萧同风屋内的烛火是早就灭了的,但他还未睡着,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半开的窗户看。 今夜无月,窗边挂着的巨挽弓在几步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暗暗叹息,今日那位“不速之客”应该又等不到了。 “主子,危月传讯,”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亢金禀报道,“褚小姐半刻前挟着包裹,独自纵马出府。” “包裹?”萧同风皱眉捕捉到这一信息,立即翻身下地,边套外衣边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亢金回道:“回主子,是昌平驿。” “昌平驿……昌平驿……”萧同风皱眉道,“南疆使臣下榻之处?” 亢金刚要回复,萧同风已身着一身劲装出现在眼前。 “今日她那处可有异样?”只见萧同风身背巨挽弓,肩挎羽箭筒,腰包里还有不知什么鼓囊囊的硬物发出细微脆响。 “心月来报,褚家人一如往常,若非要与南疆有关联的话,那只有褚小姐今日收到的南疆的礼物这事了。”亢金边小跑着跟上,边分析道。 角木牵着马匆匆而来,三人翻身上马。 “主子,可是那褚家小姐有什么不妥?”亢金问道,心情有些激动。 他就没见过自家主子对战况之外的消息如此紧张过,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萧同风猛一抽马鞭,回了亢金一记眼刀,嗓音沉沉:“多话!” 角木策马间也不忘给他丢去一个“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 亢金:…… 亢金心里苦哇。 他先前与几个同僚中了幻阵,放入贼人进了主子的屋里,难辞其咎,因此被罚了半年月俸和值夜,他们毫无怨言。 只是主子非是不告诉那贼人的形貌特征,也对当时情形闭口不谈,他们做下属的也不敢逼问,只能自己去查。但熬了好几个大夜,仍是一无所获。 本以为这桩公案线索不足,暂时封存,自己趁机可与那几个难兄难弟轮换着眯一会,没曾想都这个时辰了,来活了! 什么异邦朝贺,老皇帝寿宴,想一想就净是事,亢金抹了抹脸,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这一阵急奔的马蹄踏过一片片水洼,而某个消息也如迸溅的水花一般,在屋舍间迅速地扩散开去…… …… 昌平驿上,遥挂着一盏缓缓上浮的孔明灯,仿佛一轮初升明月,映照着其下挂着的一长串幽幽的紫宝石珠链。 这串紫色闪烁不定,如同游走于深海的浮游生物般,泛着几分危险的神秘和诡谲。 驿馆屋顶之上,褚青时手执长剑,身形如鬼魅,脚步如鸿羽,舞着一套玄奥而繁复的剑法。 初时她动作生疏,是对古籍上剑招缓慢而拙稚的复刻,两遍之后,便是流畅自然的心随意走,剑气如飞龙穿云,势不可挡。 等到第三遍起势,四野已然寂静下来,连拴在远处树下,不耐烦地踢蹬着地的马匹都安静下来。 孔明灯上空,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而后如碎裂的冰湖面般,裂痕迅速向四周爬去。 一道道璀璨白光强硬地挤过裂缝,远远望去,仿若一道巨大的闪电,也像只狰狞的龙爪,紧紧钳住浓厚的云层,也钳住那盏越飞越高的孤灯。 第四十一招之后,褚青时感到动作越来越艰涩,如陷泥淖,脚步难以寸进,然而她并不抵抗,而是不急不躁,调整着气息,顺着剑的去势而走,因而有余力察觉身旁出现的一道身影。 那是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庞。 第四十九式,褚青时平稳地刺出一剑,转身向萧同风一笑,道:“来得正好,我请你看烟花。” 第14章 一切从看脸开始(十四) 话音刚落,她猛然旋身,一个沉肩坠肘,迅疾刚猛地横劈向那点点紫芒—— 云隙的光芒似被彻底引动,瞬间暴烈骤闪,极致的霜白光亮,照得天幕如同白昼,而一颗颗绛紫色的光点,如同被疾驰的马车狠狠轧过的瓜果,轰然炸裂,皮肉乱飞,汁液泼洒,声势浩大,如虚空落泉,穿天透地。 孔明灯在如此威势下早已炸成一团飞灰,散作微尘落了下来。 褚青时拍去肩上的一抹黑灰,收剑入鞘。 阵阵爆裂声里,她偏头看向身旁的萧同风,靠近他大声问道:“如何?好看吗?” 随之飘来的,是她身上独有的林野清香,萧同风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 “很好看。”他头未稍移,眼神却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纵使语气故作平稳无波,起伏不定的胸膛却还是泄露了他澎湃的心潮。 这一场春夜里特殊的“烟火”,竟胜过从前所有。 “那就好。”褚青时回头,抱着臂,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十三朵“烟火”在头顶绽放,退场时,却连一丝火花余烬都没有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光余威不减,还在隐隐闪动,云层却已挣扎着要合拢起来。 驿站里渐渐沸腾起来,有人打开窗户,往外探出脑袋。 “殿下,我们该跑啦。”褚青时指指下面,一把环住萧同风的腰际,在他愣怔的时候,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好事做到底,就让臣女顺便送您一程吧?” 不及回复,她骤然往屋顶外一个纵跃,飞花踏叶,横掠而去。 萧同风只觉五感中唯剩清风拂耳,兜帽被吹落,自己的发尾与褚青时的衣带绞绞缠缠。 他不由得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平复呼吸。 看着主子与褚小姐潇洒离去的背影,躲在巷口的角木与亢金面面相觑一番,只得立马蒙住头脸,趁乱将搭在屋檐边的木梯撤走。 很快到了拴马之处,二人轻轻落地,不远处,四匹骏马安静地嚼着草皮,没有人追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那么,殿下,再会了?”褚青时抬头向萧同风道,松开他腰间的手。 好细!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宽肩窄腰? “那宝石珠链,是有什么不妥?”萧同风丝毫没有察觉,似乎心不在焉,顿了顿才问道。 “有些事情,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多,对您越没有好处。”褚青时整整衣襟,向自己的马匹走去。 一朵颤巍巍的火光自身后照来,褚青时回头,模糊的黑暗里,她看见萧同风举着火折子,那一豆灯火映得他的眼神澄澈而真切。 “可,我想知道,没有好处的事,你不必一个人承担。” 她的心弦微微一动,忽而瞬时靠近,启唇道:“如果我说,事涉皇室与国体呢?” 萧同风略一思索,问道:“你可会伤我性命?” 褚青时摇头:“不会。” 但如果你阻碍了我,那我可保证不了哦。 她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那么,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需要帮忙之时,向我说。”萧同风凝视着她,语气柔和,带着几分自信从容。 褚青时倒觉得有些意外。 她曾听说这位端王殿下是不受宠的皇子出身,母亲早逝,母族又势弱,可想而知小时候是何样艰难地成长。 如今的亲王位置是他自小征战沙场,在军中一刀一枪拼来的。 现今四海无战事,他手握兵权,声名显赫,皇帝不肯放他回封地,只让他在京中挂个虚职,但仍是一股强大势力,也能和皇帝分庭抗礼。 如此得之不易的荣华权势,他竟然不关心? 况且此事事涉亲父与国体,他连问都不问一下的吗? 褚青时眯了眯眼:如此六亲不认、盲目信任……她喜欢! 迷蒙火光中,寂静的林间传来两人疾行的脚步声。 褚青时没有去管,只是向眼前人更靠近一步:“殿下不要小瞧我,我可要干一件大事……或许是一件大恶事。”她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嗓音里透着危险。 她越靠越近,萧同风顿感心脏突突跳动。 他强自调整着呼吸,故作镇定地道:“褚小姐的本事,萧某从不敢小觑。但褚小姐的心,我却是看得分明的。” 褚青时挑眉笑了:“我如何想的,时常自己都不明白。殿下倒很确定?” “您愿意帮我,必定心有所求吧?此次押注于我身上,连赌金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同风望着黑暗的密林,淡淡道:“我这一路走来,坐到如今位置,赌命的时候也不在少数,岂会怕多赌这一局?” “左不过是从头再来,我既愿意相陪,便不怕输。”他目光笃定,毅然回视着她, 这人倒是洒脱! 褚青时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必不会让殿下赔本的。” 萧同风莫名松了口气,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我府中令牌,你持此物可来去自如。” ……就不用费尽心思夜探王府了。 想到这里,萧同风脸色蓦地一红。好在夜色茫茫,让人瞧不分明。 褚青时翻看着令牌,而后将其塞进怀中,想了想,说道:“今夜这事,南疆的那些人要做什么,想必殿下已经有所猜测了吧?” 萧同风蹙眉,点点头道:“圣上寿宴将近,他们为此而来,自然是要在宴上做文章的。今日那紫宝石珠链,可与那日野鹿突然发狂有关?” “正如殿下所说,这两者,都是被煞气所污染,据我所知,活物若长期接触煞气,便会异变、发狂、变成食人猛兽和怪物。” “煞气?” “我也所知不多,只从孤本古籍里看过。只知若是一旦被其侵袭到心智,便无法可解,需立杀之,那煞气便自然消散。” “世间竟有如此邪恶之气!”刚刚赶到的亢金正好听到这一句,嘴巴都张大了。 角木上前来禀报:“主子,昌平驿内各国使臣吵嚷着要换居所,驿丞派出了巡夜驿卒,正向周边搜寻。巡检也正在赶来。” 他说着,不由看了褚青时一眼,补充道:“南疆使臣杜令珩一行从始至终未露面。” 褚青时揣着手边往拴马的树下走,边说道:“不错。如此,也不枉这大晚上的跑一趟了。对了,殿下要记得,他们送来什么都不要收下。” “嗯。”萧同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寿宴那日,可需我来接你一同进宫?” “这倒不必,殿下敢不敢信,有了今日这一遭,这请帖明日便会自己飞到我手中?”她胸有成竹地朝他扬了扬自己的手掌。 “不敢不信。”萧同风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 亢金的眼神在前方两人间瞄来瞄去,又瞥了眼自家主子的一副放松神态,面色瞬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偷偷地用胳膊肘拐了角木一下,而后者却仍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亢金瞬间明白了,朝角木无声咆哮。 好啊这硬木头!有这等情报竟然不与他分享,害他走了这么多弯路,还能不能好好做兄弟了?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马前,萧同风取下巨挽弓和长羽箭说道:“这是那日我答应你的。” 褚青时接过来摸了摸,粗略一看便能分辨出它的主人是如何爱惜地保养着这弓箭的,也不推辞:“那就多谢殿下了。” 几人翻身上马,萧同风握着缰绳道:“不用客气,这便回吧。” 马儿掉了个头,黑暗里传来一道嘱咐:“你若有事,可与你房中的小叶讲,她……原名危月。至于京中那些流言,不必理会,我会帮你处理。” …… 待到回府歇下时,倒也不算太晚,只是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不语和小果歇下了,只有小叶忙忙碌碌地关着窗户。 褚青时披着外衣坐在书桌前,桌案上摆着空白的宣纸和洇了墨的毛笔。 她的笔迟迟没有落下,眼睛凝了凝小叶的身影,忽然把她叫到面前。 “那个……危月呀……” 小叶闻言,垂着的脑袋一动不动,不一会儿终于应声道,“是,小姐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看见那几幅画了?” 小叶的头低得更低了些,回答道:“回小姐的话,是。” “那你把这……这事也传过去了?”褚青时默了默,犹不死心地问。 小叶专业又认真地回答道:“回小姐的话,是。” 褚青时:…… 褚青时默默地捂住了脸,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窘迫。 她缓了许久,最终语气虚弱地道:“……危月呀……有时候,咱们传递信息,可以筛选一下的,你觉得呢?” 小叶的头都快低到地板上:“是,一切听小姐吩咐。” 褚青时挥挥手让小叶下去睡了。 她放下笔,起身便去翻找那几幅画,想着还是要藏得更深些,丢一次脸就够了。 还画什么呢?屋里这一个大漏勺,什么都漏到正主前面去了。 道祖慈悲,她的一世英名,就此付之东流了啊…… 第15章 前传:许多世界,许多新生(上) 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初澜一身凤冠霞帔,独立于城墙之上。 眼睫上结着冰霜,双颊冻得通红,呼吸间都透着刺骨的寒冷,但她却都不在意。 她的双眼呆滞木然,已无希冀。 但直到此刻,她还未跳下去,是因为在等一个消息。 君行夜,虽我已对你心死,但你曾答应过的,定留我初家上下三百余口一条生路。 你许我这场大婚,我原以为你心中对我,并不是全无情意。 然而婚礼前夕,元二小姐交予我亲人血书,告知我,你一直在骗我。 你手上早已沾满我全族人的血,而我一无所知,竟只顾着欢欢喜喜地绣着嫁衣。 直到此刻,我才明了,原来这场所谓大婚,是为了稳住我,好取我的血,来续你的命! 初澜不过一介孤女,后路尽断,一无所有。如今唯剩一副残躯,能作为筹码,用来最后向你确认这个消息。 ……其实,不论消息好坏,我都已不那么在乎了。 初澜望着眼前这一片银装素裹的清净世界,心中安然。 尘世太苦了,也许,脚下这片茫茫天地,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就在她神志恍惚之时,城墙下终于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君行夜高扬长鞭,从马道一路奔驰而上,神色在四周火把的映衬下,竟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初澜冻僵的脑子里生了几分疑惑,不过须臾,她便明白了:他定是怕她的血液被冻坏了,影响入药。 她不由开口,声音沙哑:“陛下……不必担心,民女方才……已留下最后……两次的用量,不会……耽误陛下的……治疗。” 就当还他从前待她的好罢,从此,恩义两绝,他们谁也不欠谁的了。 君行夜下马,直冲冲地向初澜迈步而来。 步行间,他已然恢复了平日的肃然,冷冷地向她斥道:“初澜,下来!” 初澜听而不闻,反而将脚往后挪动几寸,右脚已悬在了空中。 她只用右手扶着城垛,艰难地道:“不要……过来……” 君行夜立即止步,见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心中一揪,语气却更为冷冽:“初澜,孤命令你下来!没有孤的允许,你不准死!” 他皱眉望着一袭红衣的她,面容雪一般苍白,眼角和鼻尖却是红通通的,脆弱得如同一碰就碎的陶瓷娃娃,语气不由软了几分,一板一眼地道:“初澜,你想要什么,与孤说,不可做傻事。” 初澜闻言,木僵的眼神里浮现出一点亮光。 她缓缓开口道:“陛下,你……告诉我……我的家人,是不是都……死了?” 君行夜一怔,看向身旁的暗卫星一。 星一摇了摇头。 初澜看见了他们的动作,苦笑一声,叹道:“果然,果然!父亲、母亲、阿姐、小弟……是我糊涂……是我无能……竟然让你们……曝尸荒野三月……不能入土为安,还……还爱上仇人……与他纠缠不休……” 君行夜盯着她的神情,听到这些话,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最后更是多了几分喜悦,他正要开口—— 初澜突地放声大笑,似在自嘲,又似乎在发泄那极致的痛苦,单薄的身影愈发摇晃地厉害。 君行夜心中涌出不祥之感,平日的威严也维持不下去了,紧张得呼吸急促。 他不敢贸然上前,向着手下使了个眼色后,悄悄向她挪步:“不要后退!初澜你听孤一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定是误会了什么,你先下来,咱们好好说,成吗?” 初澜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的眼眸黑沉,眼神有如实质,像是浓重的乌云重重地压向大地,翻涌着无边的恨意、绝望和愧悔。 “你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而我一介草民,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她喃喃着松开扶着城跺的手,猛然往后一倒! 君行夜大惊失色,朝初澜扑去:“不!不准!不要——” 然而他的手,只抓住了一片嫁衣的衣角。 他伏在垛口,目眦欲裂,视野里的那一袭艳丽红衣却离他越来越远…… 雪片卷着过往回忆向上,而初澜裹着无边痛苦向下。 死亡正伸出它的白色巨手,将那抹鲜红一点一点扯进自己的怀抱。 雪光映照下,君行夜竟清晰分明地看见初澜浅淡的唇一张一合,在生命消逝的前一刻,对他说—— “君行夜,我诅咒你,永生永世,灵魂日夜受烈火焚……” “咚!”虚空之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般的巨响! 随着这石破天惊的动荡,天地间的风雪在一瞬间止歇,如同被木偶师定格住的木偶,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连即将摔到地上的初澜,都好像陷进无边的泥沼,停了落势,再无法寸进。 “这种诅咒,可不敢说啊,你可是女主角喂。”一道懒懒的嗓音,突兀响起,似乎近在耳边。 初澜震惊得忘了挣扎。 君行夜四下一望,却不见有他人出现。 他来不及思考,只想救下初澜,忙嘶声喊道:“澜儿,你、你别动,千万不可乱动,孤来救你!星一!星一!” 星一没有回答,而此时,君行夜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下们此时也是定住的状态,甚至连他们手上火把的火焰,也一动不动。 君行夜心中惊疑不定,只能先安抚初澜:“澜儿,你等着孤!” 他疾步冲向自己的马,想要取下马鞭与套索。 “不需要!”初澜已经开始挣扎。 “哟,还虐着哪?”凭空横插进来的女子声音,打断了二人的纠缠。 君行夜看向声音来处,却见一个打扮奇异——浑身都包裹在一袭灰扑扑的劲装里的短发女子,左手握着把银锤,正一下下往空中抛接着,朝自己露出嘲讽的微笑。 “唉,本来我也不想管你们这些破事,但是我今天心情太差了,实在是看不下去。”青时说着,长长地吐了口气,还拿锤头轻轻地顺自己的胸口。 君行夜眼瞳骤缩,警惕地退到城墙边,握住了腰间的配剑。 “你确定,要向我拔剑?”青时眼神一厉,盯向他右手,立时,他的手腕便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扼住般,动弹不得。 这定格之术,如此强大,非人力可及,这女子必不是凡人。 君行夜心中一凛。 只是初澜还未脱离险境,他受制于人,又孤立无援,不得不软了语气,说道:“这位……仙师,可有什么指教?孤是这大庆的皇帝,你想要什么,尽可提出来,只要你放了澜儿,想要什么孤都给你。” 青时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呀!这回滑跪得挺快的嘛!到结局了,你知道商量了;老婆要跳楼了,你知道服软了。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那‘初澜,孤命令你下来’~‘没有孤的允许你不准死‘~’不是你想的这样’~‘这都是误会’……哎呀好霸道,好深情啊……才怪!拜托你关键时刻说重点好不好,直接说‘你家人没死我秘密保护着’不行吗?还在那跟下属摇头?你老婆真死了就是被你蠢死的!活该你没老婆!就是最后跟着殉情,那也晚了晚了早就晚了!” 君行夜闻言,表情一片空白,面上甚至闪过一息的迷茫与无措。 然而,考虑到当前处境,他很快回神,脑中飞速运转。 只见下一刻,君行夜未有只字反驳,忽然重重跪下,求告道:“仙师在上,君行夜恳求您救下孤的皇后,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便是孤的命,您也尽可拿去,孤绝无怨言。” 青时打量了他一眼,神色稍缓,口中嘟囔道:“哼,总算说了句人话。” 她却不理会他,反而踱步到城墙边,朝着下方还在发愣的初澜道:“你可听见了?你老公要拿自己一命换你一命呐!是真爱!真真的!” 说话间,青时轻轻一个响指,初澜只觉眼前恍惚,下一刻便踏在了实地上。 初澜浑身都冷得发抖,腿更是软地往后栽倒,被君行夜一个箭步上来接个满怀。 他连忙解下肩上狐裘,将初澜严严实实裹住,压进怀中。失而复得的欣喜,冲击得他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凝望着她。 初澜缓过神来,又是一阵挣扎。 “我还没说你呢妹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穿着嫁衣跳城楼,死得可美可美了?一定能在他脑海里留下最深刻最凄美的印象,让他痛悔一生?” 青时看着她那张冻得青白却仍倔强的小脸,简直要气笑了,阴阳模式自动开启:“我明白告诉你!不会!他转身就会把你忘了,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偶尔想起来才会给你烧烧纸,平常过得不知道多滋润。” “而你,我的傻妹子,要不是我,你这会儿可是摔成了八瓣都不带旋儿的了!呐,到时,你这漂亮的小脑瓜会像西瓜一样,摔个血肉纷飞、脑浆四溅;你的四肢呢,会像拍黄瓜一样,断成一截一截的,被食人魔看见了,捡回去就面条吃;而你的肠子呢,会被野狗扯出二里地,挂到——对,就挂那树上晾成干,变成腊肠过年吃……” 初澜听着听着,打了个寒战,不禁往君行夜怀里缩了缩。 君行夜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爱怜地一笑。 青时没有放过他:“你还笑哦?你还有脸笑哦?不是,你长了一张嘴,是光用来笑、用来亲的吗?还要用来说的,好吗?你气得她跳楼,还搁这给我笑,还不赶紧解释,想让她再跳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