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卦》 第1章 序章 “乱臣贼子,祸害毒瘤,严鸢!你要遭天谴,天谴!行止坐卧、一呼一吸——时时刻刻!” 杀人的人,被杀的人,究竟是谁该怀有更强烈的恨意,严鸢从来就没分清过。 看着那人被士兵一点点拖入帐外的黑夜里,他只觉得好笑。试问,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这么赤诚地憎恨自己随手捻死的蚂蚁?但严鸢没法否认,他恨那个人,恨他良好的出身,光鲜的仪表,恨他一出生就心安理得地待在“正义”、“高尚”这种地方,恨他连咒骂自己时都能卖弄一点文采。这一切都在揭露一个事实——自己杀他,是因为比不上他。 他来冒犯自己的理由也是冠冕堂皇——怨自己杀人太多了,德行不配做王。 严鸢猛地仰头,饮尽残酒,把杯子重重砸在了桌面上。 “此人言行无状,冲撞大王,合该赐死,还请大王不必为他烦心,”身后传来副将苏迎的声音,“眼下最主要的,是我军进发洛阳,筹措粮草之事呀。” 严鸢用余光看了看身后,没有作声。许久,等到苏迎都有些发毛了,他才把话题绕到了别处,“苏将军,你跟着本王多久了?” 苏迎如临大祸,赶忙跑到阶下,倒头便拜,“回大王,末将随您南征北战,已有三年了。” 南征北战……严鸢听了想笑。这苏迎是个什么货色,他还能看不出来吗?战场上没有谁比他更惜命了,横草不动,竖草不拿,只凭着一张油嘴占尽便宜。严鸢瞧不起他,却又甩不开他,因为那些为了立威要办的脏事,只有苏迎这样的人才愿意帮他干。 “那本王封你为副将,是为了什么呢?” 苏迎眼珠转了又转,声音都在发颤,“回大王,是为了帮大王整肃军纪,严明军法,确保上行下——” “那屯军粮这样的琐事,”严鸢打断他,“就不用你费心了吧。” 苏迎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百口莫辩,只能用一颗头把地面捣得“邦邦”直响。 平常看他这样摇尾乞怜,还能舒心,可眼下刚生过一顿气,实在没兴致了。严鸢一扬手道:“好了苏将军,你请回吧。” 苏迎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哆嗦着说了一大串谢恩的话,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 严鸢端起油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了帐内悬挂的地图前。 从去年开始,严鸢率领起义军,一路西进,意欲直捣长安。沿路攻克关卡无数,却还是因为补给不足,停在了颍川。 莫说攻入关內,眼下粮草告急,能否拿下前方的洛阳都还未可知。即便拿下了,靠近长安也是难于登天。 洛阳以西,再无平原,南北皆是高山峻岭,中间的通道狭窄不说,还有朝廷布下的重重关卡,虎牢、函谷、潼关……个个重兵把守,里应外合,若要强攻,无异于自投罗网。 如此,进退两难已有两个多月,军中人心生变,流言四起,严鸢为正法纪,已经杀了一大批人示威。再这样下去,恐怕都不用朝廷动手,他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剿灭”了。仿佛知道他心情不好,这两天,身边人看他的眼神都活像见了鬼。 严鸢一晃神,脚下不稳,连人带灯跌在了地上。他是恶鬼吗?行止坐卧,都要遭天谴的恶鬼吗?半醉后的麻木让他的表情显出一丝罕见的迷茫。有人叫他祸害、反贼、毒瘤,有人叫他大王、救主、英雄,可他觉得,最能看清自己地方,是那些被他杀掉的人临死前瞪大的眼睛。 那里的倒影很小很小,小到能让人像看待蝼蚁般不屑——他知道,那才是他在世人眼中真正的样子。 严鸢爬起来,口中喃喃念着些自己也听不清的话,手指再次抚上了地图。 就算漆黑一片,他也能在地图上准确找到长安的位置。 怎么会忘呢?他的人生仿佛极昼极夜,而长安,就是那个入夜的节点。 第2章 第一章 每当回想起长安,严鸢就会做彻夜不绝的噩梦。 那年他十四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站在最热闹开阔的大官道上,一边嚼着沿街买的肉饼,一边听父亲一脸欣羡地讲功名塔的故事。 “阿鸢,看见那座高塔了没有?凡是中举的读书人,都会在塔上题诗一首。少年得意,不知有多风光呢。只可惜,我们严家从没出过读书做官的人,爹呢,也没有本事……” 见父亲落寞,小严鸢胸脯一挺,放下大话,“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到时候也在上面题诗——还要题两首,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父亲被他逗乐了。可不知怎的,严鸢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他那时候还太小,总以为笑就是笑,根本读不出其中掺杂的其他。 晚上,严鸢还在客栈里背书时,客栈老板毫无预兆地撞开了门。他脸色煞白,语气急促,“小客官,你快跟我来吧,令尊他……他遭了祸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严鸢根本反应不过来,木然地被老板拖上了马车。 在停尸房里的父亲,被马蹄踏碎了半张脸。一个在生命里烙下十四年印记的人,只是出了一趟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严鸢的眼前天旋地转。 耳畔轰鸣之际,验尸官仍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父亲在路口横穿官道,而张锦公子呢,又刚好快马加鞭从路口那头闪出来,两边都反应不及,就出了意外…… “……按当朝律法,这官道有一半只供车马快行,行人不得横穿,你们外地人就是不懂。张公子固然有错,可他舅父乃是当朝太师,刑不上三品,按律是不能坐牢的,所以……” 严鸢看着验尸官的嘴开开合合,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当验尸官把一包银子塞进他手里时,他才猛地惊醒,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刑不上三品?”他反问一句,扯着嘴角像是在笑,可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验尸官睡眼惺忪,只想抓紧结案补觉,见他多话,不耐烦地大吼起来:“王法如此,你小子有什么可辩驳?你算个什么东西?!” 客栈老板连忙拉住严鸢,又不敢多嘴,只能不住地哈腰,示意验尸官他在赔罪。严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停尸房的了,只记得客栈老板把他带到路边,给他指了棺材铺的位置。 “好好发送你爹吧,小客官。这世道,官就是官,民就是民,我们……唉!” 老板说完,唉声叹气地走了。严鸢回过神,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一包银子。 一包买了他爹性命的银子。 随着一声由胸腔中暴出的怒吼,严鸢用尽浑身力气,把那东西狠狠掷到了对面的墙上。 一个半夜在街上跑马的人,撞死他的父亲之后,居然连面都不用露,花几两银子就草草了事?难道他踏死的不是另一个人的血肉至亲,而只是一只蝼蚁吗? 他不是不能理解规定或者意外,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连一天牢狱惩戒、一句真诚道歉都不值吗?严鸢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渴望“出人头地”,为什么父亲会有那样发自内心的落寞叹息。 黑夜里,严鸢的视线一片模糊。他强忍五脏的绞痛,一边扶着墙,一边反复地念叨那几句话。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到时候……也在上面题诗——还要题两首,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太阳照常升起了。可在严鸢看来,这跟黑夜也没什么区别。 这些年,他一直都是在黑夜里盲行。 地图一点点明亮起来,他坐在这儿,一晚上都没怎么动弹。喝进肚里的那一点酒早就醒完了。可越清醒,脑子里想的事情就越可怕。 他早知道,筹措军粮并不难。颍川郡民生富裕,想要军粮,派一队大刀兵就够用了。可起兵多年,他从来没对没有武装,或者是武装不如他的人动过手。师出无名,他实在不愿意撕开这个口子。 不动百姓,那就只能直接进攻当地驻守的门阀了。可双方实力相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士兵们拿命死磕,他们又怎能心服?难道还要再杀人吗? 不……他并不是恶魔。 帐帘轻轻掀开,一个侍女来送早点了。严鸢挥了好几次手让她退下,她却跟没看见一样,一直伏在地上听命。 “本王叫你下去。” 侍女依然不动。故意的吧?严鸢心头火起,哪来的臭丫头,敢这么放肆? …… 这个问题还真有个答案。 严鸢泄气皮球似的,长叹了一声,“郦姬,你不要闹。” “郦姬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台下的声音有点委屈。 “你就让本王一个人待一会儿,行吗?”严鸢抬起一只胳膊挡住了脸。 “那是自然。大王请吃早点吧,吃完了,郦姬马上就走。” “……” 食盒轻声响动起来,里面传来一阵米香。郦姬没有挽髻,长发随意散落在赭色的衣间,要是离远些,很容易错看成一只枯叶蝴蝶。 寂叶,悲秋诗里常见的意境。美则美矣,一本正经。 于是严鸢笑她:“郦姬夫人,您如今芳龄几何?放着花裙子不穿,打扮成老太太。” 郦姬顺着他的话,叹了口气,“老太太今早进城去,想买点儿新鲜的小米,给大王熬碗粥喝。可您猜怎么着?人们都说没有粮了,粮食都叫王公子家征去了。” “王公子家?” “颍川太守,王弈,”郦姬微微一笑,“他们家一听说大王来了,就忙着到处征粮,把个颍川郡都快搬空了。” 严鸢冷笑,喝了一口粥。不过,喝第二口的时候,他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顿住了。 “然后呢?” “臣妾赔上满头的簪子,那商贩才肯出手这一碗小米,”郦姬一抚身侧几缕头发,摇了摇头,“老太太腿脚不便,以后再也不出去了。反正也去不起。” 严鸢不答,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而片刻后,他便缓和了脸色,拍拍自己身侧的地板,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郦姬会意,俯身开始匍匐。 那层叠轻薄的赭裙下,只有一条腿。 这是个残废。可这些年来,他唯一愿意带在身边的,就是这么一个残废。 喜欢她不假,可更喜欢的,是那个把她送来的人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巴结讨好的样子。严鸢没法否认,他喜欢糟践这些高门公子的脸面,就像他们可以任意压碎自己父亲的脸骨一样。留下郦姬,就像留下一枚巨大而光耀的勋章。 “跟着本王,算是受苦了,”严鸢轻抚郦姬的头发,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要不跟孟太师说一说,让他接你回他府上住两天,顺便看看你爹娘。” 郦姬变了脸色,虽然没有追问,但忍不住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口。 她触碰得突然,严鸢毫无防备,愣了片刻。即便努力恢复了常态,可语气却还是柔软了下来,“本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眼下,颍川可能有场硬仗,成日辗转奔波,累人得很。郦姬夫人不如回家去玩。” 辗转,奔波,听起来都是用腿才能完成的动作。郦姬点了点头,可并没有松开手,“那,大王吩咐郦姬做些事情吧,要不然,一连数月不到大王,郦姬……” “会怎样?” 郦姬撇嘴,“爬到城南门,割腕自杀!” 严鸢大笑。看她那样子,要是有两条腿,高低得起来给他一脚。“是是是,本王理应体恤郦姬夫人,”严鸢说着,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去看看本王给你准备的礼物怎么样?” “放、放我下来!被人看到怎么办?” “理应让他们看看。毕竟,这是郦姬夫人最后一天用一条腿走路了。” 昨天刚砍了一个人的头,今天又把另一个抱在怀里满营地乱逛,的确是严鸢的作风,大家已然见怪不怪。这件事早传开了,他雇佣名匠,为新纳不到一年的郦姬打了一条假腿——顶顶好的粉青瓷,量身定做,镶金嵌玉,要是太平时候,足够在京城买一栋大宅。 “这些日子,见不到本王,你就辛苦一下,练练走路吧,”严鸢把郦姬放在桌子上,按照工匠的指示,细心给她戴上了假肢,“江山虽美,可站在身边的若非郦姬,总是差点了意思。” 说罢看向郦姬,对面却完全是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在那双瞪大了的眼睛里,他分明读出了发自内心、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怕的不是他,是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他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严鸢没说什么,把她揽进了怀里。 没别的意思,只是行个方便。这样一来,就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了。 第3章 第二章 当晚,严鸢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提前庆祝中秋。 至于理由,明面上是“为郦姬送行”。再离谱,当着严鸢的面,也没人敢多说什么。大家按下一肚子猜疑,争先恐后地给郦姬敬酒,才勉强保住了表面的热闹。 釜底的干柴剧烈燃烧着,在不过几尺的长度间,支持着数百口大锅滚滚沸腾。这种景象看得人心慌,被剧烈消耗的仿佛不是木块,而是黑夜到白天的距离。 时辰已到,伴着雷鸣般的鼓点,严鸢缓缓站起了身。他高举酒杯,不敬皇天后土,只敬座下凡人。 欢呼如潮。严鸢看了一眼身后的苏迎,后者会意,马上高喊:“把罪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三个上身**的人像祭品似的被推上了高台。人们难掩兴奋,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上。郦姬也不例外,不过当她看清那几张面孔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苏迎踹了其中一人一脚,喝道:“说,今天是谁敲诈的郦姬夫人?” 边上两人不说话,可眼神却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中间。苏迎眼睛一眯,一把抓住那人脖子上的铁圈,直接将他拖到了郦姬面前。 “给夫人赔罪!” 叩头声立刻传来,越来越重、越来越快,震得郦姬脚底发麻。这不是自己见过的那三个粮商吗?她不过白天随口提了一句,严鸢晚上就一个不落地抓回来了? “郦姬夫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呀,求您救救小人,郦姬夫人,您别忘了,是您——” 颈血喷涌。沉重的尸身倒下后,剩下两人看着一地猩红,几乎当场吓晕过去。 严鸢缓缓放下手,目光里透出了一点厌恶。这匕首要是扔偏了,让他说漏了嘴,指不定弄出什么麻烦。照他的安排,身后的士兵很快呈上来一个精致的盒子。 里面正是郦姬的首饰。严鸢接过,径直走到郦姬身后,一件件帮她戴上。 金属与发丝摩擦的声音冰冷艰涩,宛如活剐人的皮肉。郦姬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狡辩的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苏迎道,“老实交代,跟王弈到底有什么勾当?” “军爷!”其中一个粮商再也撑不住,哭喊起来,“是我们太守大人,王弈,是他自己和起义军过不去,才运空城里的粮食,又禁止我们跟外人交易的!他是想用这个法子,让各位筹不到粮,然后自行撤退!”接着,磕头如捣蒜,“我们不过是区区粮商,四民之末,怎敢与官府抗衡……” 听到“商”、“四民之末”这样的字眼,苏迎吓得脸色都变了,瞟了一眼严鸢,马上呵斥:“胡说!你自己贪财罢了,哪来的这么多借口?” 严鸢皱起眉,眼中的锐利不减分毫。苏迎见状,马上把这个开口的粮商拖出来,拖到离人群最近的地方,继续逼问:“恐怕不止吧?你们太守可是出了名的远虑,怎会只有这一个目的?” “这……” “还不快说?!” 这个粮商仿佛下定了决心,回过头,指向从未开口的同伙,“是他!这件事是他和王弈牵的头!他们知道起义军不会轻易撤退,就打算在双方拉锯、城中饥荒的时候,坐地起价,把粮食卖出几十倍的利润,然后几家分赃!” 营中顿时一片死寂。木炭燃烧的声音噼啪炸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把锅底崩裂。 百万饥民哭号震天,不抵几声银钱脆响。 在无数冰冷的目光中,苏迎拔剑砍了那个被指控的人。剩下的那个,则被几个士兵紧紧按着,割掉了一只耳朵。他的惨叫声比哭号还要凄厉,足以让仇恨他的所有人心满意足。 当苏迎把人头、人耳高举展示时,郦姬的首饰也正好戴完了——鲜血妆点的美人,甚至比黄金璀璨。 鼓声再起,严鸢接过溢满祭品鲜血的酒杯,细细倾倒在了军旗之下。鼓点的节奏愈发强烈,仿佛能把夜色震出数万道裂缝。再无一人能按捺住心中的狂热——崩裂的瞬间,严鸢给了他们最好的出口: “拔颍川,杀王弈!” 他拔剑出鞘,剑锋光寒,直指那颗不落的北辰星。 一呼万应,声浪滔天。人们顺着他剑指的方向,把那几个字喊得震耳欲聋。 严鸢看着沸腾的人群,几乎不可置信。仅仅是几口军粮,就足以唤起这样排山倒海的怒火吗? 夜色越发浓重,他却豁然开朗,大笑起来。 人群狂热之际,严鸢转身扶郦姬下台。既然决定进军,那她启程的时候也就到了。可郦姬才站稳就推开了他,把他留在原地,自己一瘸一拐,走向了远处。 她越走越快,好像很想跑起来。可她用不稳假肢,全身都是歪斜的,姿势难看、怪诞。 攻城日,折戟遍地,烽火连天。 “报——”不远处,探子飞马赶来,“王弈不肯撤兵,东门久攻不下!” “北门呢?”严鸢问。 “两边伤亡都已过半!” 此言一出,身后立刻一阵骚乱,严鸢还没反应过来,军官们就呼啦啦跪了一片。“大王!这样的损失,我们承受不起啊!” 严鸢并不理会,只是下令:“再探!” 探子疾驰而去。有个军官挨不住,竟直接跳了起来:“兵分两路,两边兵力都要大打折扣,再耗下去,无论东门还是北门,怕是一个也攻不下来!” 可严鸢斜睨一眼,他就又噤若寒蝉地跪下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看花眼了,远处居然真的回来了一个探子。战马被他催得脚不沾地,几乎要就地飞起来。 “报——北门守军撑不住,退入内城了!” 严鸢扬起马鞭,“传我口信,东门的队伍见机撤退,到这儿会合!”接着,一鞭子抽向马下的军官们,“都滚起来,拼命的时候到了!” “大王?”军官们不明所以。 “王弈在东门被缠住了,这里只有中央驻军。他们和王弈不齐心,怎么可能拼死守城?损失一多,自然就撤了!”严鸢的眼睛要瞪出血来,“趁王弈回不来,把这道城门破开——谁要是再废话,我就把他撕烂了喂狗!” 再无异议。严鸢赶到后,北门守军的损耗瞬间翻了一倍。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心疼不已地撤退了。等到王弈回神抢救,起义军早已踏着遍地尸骸,将城门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 时机已到,严鸢抡起长枪,冲入了敌阵。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十倍的力气,才能扛住迎面砸下的刀枪剑戟。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回,他才终于发现了王弈的位置——那身朝廷御赐的官袍,可比旁人显眼多了。他正指挥着一队弓箭手,瞄准严鸢手下军官扎堆的地方。 当机立断,严鸢一把夺过军旗,冲了出去。他将旗杆左右翻甩,让旗子如一条游龙般在身边盘旋。果然,漫天箭矢在瞬间变了方向,直冲他一人追来。 严鸢扔开缰绳,纵马狂奔。虽比流箭更快,但步步都擦着箭羽躲过,再差一厘就要当场毙命。终于,这一轮箭全部放空了。在弓手续箭的间隙里,严鸢站起身,冲城墙上的目标拉满了弓弦。 那一箭直冲而上,仿佛流星倒坠,重重地砸在了王弈的眉心。华丽的长袍从楼头坠下,落地的瞬间,身后的军队也彻底沸腾了。 城门大破。起义军如狂风过境,涤净了城内残敌。 入驻太守府后,严鸢清点剩余的人马,结果已经不足八千。这点兵力,要是朝廷派人镇压,估计连一回合都撑不过去。 严鸢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了夜空。遍地乱箭余火未尽,他的身形在热浪中不断晃动着,仿佛溺在了水底。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亲手杀了王弈的那一刻起,他触怒的,就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如江河般盘踞百年的权贵。“成王败寇”,谁敢挑头,只有后果自负。 “大王……我们怎么办?” 严鸢久久沉默。回过头时,眼里某些原有的东西,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杀死了。 “只剩八千个兄弟了,好冷清,”他笑得漫不经心,“诸位想不想再多来点儿弟弟?几个够数?” 军官们跟着苦笑。严鸢则当着他们的面,伸出了一只拳头,“十万个,够不够?” 是夜,起义军开仓放粮。 城中硝烟未尽,却四处回荡着歌声,饥民从四面八方涌向城楼,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从楼上俯视,看那长得很大的嘴形,应该是在称他为“王”。他们仰望他的姿势,和当年仰望功名塔的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严鸢沉默地转过头,望向长安的方向,双手不觉攥成了拳——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第4章 第三章 秋叶落尽,长安迎来了第一场初雪。 郦姬依言回了孟府。不过,这里并没有她的爹娘。那全是瞎编的。她不过是在孟府做了多年牛马奴婢,去年,又被送给严鸢当细作了而已。 孟太师,也就是孟迭,捧着那条假腿愣了许久,才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 “郦秧,你真是我的大救星——陛下的大救星!” 郦姬呆望着他。被严鸢郦姬长、郦姬短地喊了一年,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别的的名字了。 不过孟迭也并没心情听她回话,他兴奋极了,捧着假腿来回打转,自言自语:“好!就练走路——不仅要走路,还要能跨马,能射箭,跟你以前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这条假腿送得值!” 那一刻,郦姬真的被逗笑了。虽然这么讲很不应该,但她还是想说,太扯淡了吧。 这条腿当初又是怎么断的呢? “这样,郦秧,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等到……郦秧?” 郦姬发呆很久了,被他一叫,这才回过神来。 孟迭总算在自己的兴奋中稍稍抽离了一些,看出她神色不对,坐在了她旁边。 “怎么了?严鸢……怀疑了你吗?” 郦姬看着他,看着那双睫毛纤长、温柔似水的眼睛。说来可笑,一直以来,她都希望自己能在这双眼睛里“消失”,就像柳堤新绿时,浮冰消融在一江春水中一样。可如今她知道了,她的确会消失——不是融化,而是是被重击之后,粉身碎骨。 郦姬终于忍不住,苦笑出来。某种程度上说,孟迭也算是真性情,他是真的对自己的演技很自信,只管任意挥洒,而从不在乎是否能真的骗过她。 她干脆也说了实话:“没有。他一直很忙。我一个月见不了他几次,见面就是给他弹琵琶,也没侍过寝。就算浑身都是破绽,也露不出几个吧。” 孟迭忧心忡忡。严鸢一年都不跟她同床,显然是嫌弃她这瘸子。这倒可以理解。那外界众口一致的“盛宠”,以及价值连城的假腿,都在做戏给人看吗?在一个瘸子身上下这么大本钱,到底是什么居心? “看来,那反贼比我想得还要阴险。”他心想,既而对郦姬微笑,“郦秧,我们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做好眼下的事,以后总会顺利的。” “以后?”郦姬觉得他越说越离谱了。 “这两天朝廷必有变局,我们要等,等一个能一举成功的机会——你会帮我的,对吗?” 说到这儿,孟迭在怀中摸出了那枚刻作双龙的玉佩,缓缓捧到了郦姬面前。 “郦秧,眼下你的苦我都了解,可这终究会过去的。等到了却这些风波,我们就跟当初说的一样,抛下这些累人的门第、身份,一起远走高飞,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只有我跟你。这枚玉佩是我祖母传下的,只会送给孟家人的妻子……” 郦姬那副薄薄的、带着些嘲讽的外壳渐渐碎了。这种时候,她不喜欢直视人的眼睛,只能垂下了眼帘。 曾几何时,她是真的相信过这些话。 那时的孟迭,虽然演技一样很差,但却远比现在真诚。或许那时的他,未经世事,满心风月,或许在某一刻,真的有过兑现诺言的情怀。她毕生的心愿,也在某一刻,真的无限接近于实现——不像现在,只是最**的欺骗。 可是真的能戳穿吗?如果戳穿了,那她又成了什么呢?她的一生,就只是受人践踏,一无所获,最后死得连一只蝼蚁也不如吗? 她真的不敢想。 就这样吧,哪怕知道眼前人满嘴胡话,但这胡话最起码是好听的,能躲一刻,就躲着吧。不然,她还能抓住什么呢? 一个月后,边境捷报被送到京城,举国欢腾。 西北名将,杨翎,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皇帝龙颜大悦,得到消息的当天,就把他召回京城庆功。 而昨天,孟府的密探也截获了一封书信——严鸢竟然私下和洛阳王勾结,约定要在洛阳密会。 洛阳王造反,谁都不会意外。他早年夺嫡落败,靠太后一封遗诏才保全了性命。皇帝赏他一座洛阳城,又罚他终生不能出城半步——被圈禁半生,他恐怕早就等不及了。 孟迭也一样等不及了。他奔走朝堂,几乎挤破了脑袋,才在无数要与杨翎攀交情的人里,抢到了一个宴请他的名额。 “严鸢龟缩颍川,不过是害怕师出无名。”他激动不已地向郦姬解释,“假如我们放出要杀你的消息,他必然把这个当成借口出兵。一旦他靠近,我们就立刻控制住洛阳王,再设下陷阱,严鸢没有内应,必然中计!假如你能说服杨翎将军,赶在洛阳王发觉之前,引诱严鸢发兵,大事可成矣!” 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脸,郦姬不禁疑惑,“我,说服杨翎?在招待他宴会上?” “没错,只要你告诉他,严鸢和洛阳王结盟,打算助洛阳王造反,只缺一个发兵的理由。你这个诱饵又在眼前,他怎么会不同意?”说到这儿,孟迭仿佛想起了什么,马上握住了郦姬的手,“郦秧,你别怕,严鸢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这段时间你只需在府里避避风头,我会保护好你的。” 郦姬看着他,不知可否。他的话乍一听有理,但可疑之处也颇多。严鸢和洛阳王勾结,怎么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等到杨翎回来了才暴露?边关大将仓促回京,亲王与反贼勾结谋逆,这些同时发生,真的是巧合吗? 黑云压城城欲摧。 身在局外,其中波云诡谲,郦姬看不清楚。可直觉告诉她,天平在“平衡”时是最危险的——这种时候,哪怕是一粒尘埃,都能让局面整个颠覆。 “我能出去一趟吗?”郦姬的声音压得极低,“琵琶弦断了一根,要是想弹更好听的曲子,必须续上。” “好,要小心,”孟迭十分严肃,“记住你今晚该说什么,绝对不能出错!” 眨眼间,太阳便下了山。孟府上下严阵以待,在门口列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等来了在侯门间轮番停靠的杨家马车。 没想到,在一众随从的拥护下,杨翎居然从车里掺出了一个女子。两人眉眼极像,甚至不用解释,就知道是一对兄妹。 在这个闺秀不出阁的长安城,居然有人会带着自己的妹妹出入宴会吗?看着神色如常的孟迭,郦姬本就不怎么清晰的头脑更迷茫了。 在杨小姐进门的那一刻起,这暗潮汹涌、该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的“战场”忽然消失了。郦姬没办法不注意她,看看她不施粉黛、简素随意的打扮,再看看层层妆点的自己,一种强烈而直白的羞辱便宛如乱箭穿身。 杨小姐当然很美,可却她像屋里的男人一样,毫不装扮,被人恭恭敬敬地让座、祝酒。而郦姬呢,满头珠钗、新妆明艳,越用力,越像在提醒别人,她是个供人赏玩的“歌伎”。 她们之间明明只隔着几道台阶。郦姬想不通,决定谁在台上、台下的,究竟是什么? 夜宴过了半场,孟迭总算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起身祝酒,说要送给杨翎一个“惊喜”。 “郦秧,你上前来,”他对郦姬招手,“你在严鸢身边潜伏多时了。告诉杨将军和诸位官军,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视线聚焦的瞬间,郦姬像被无数弓箭标准的猎物一般,汗毛倒竖。 “回将军的话,严鸢……” 能说吗?真的能说吗?要按照孟迭的想法写下结局吗? “江山虽美,站在身边的若不是郦姬……” “严鸢,”郦姬恍恍惚惚地开了口,“他跟手下说过,不会在颍川待太久。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打进长安。至于洛阳王,严鸢不会相信,只不过是控制而已。估计,他现在就在等着朝廷动手,这样洛阳王的死,就可以推卸给您了。” 天平失衡了。无数筹码急速滑落,乱作一团。谁也找不到下一个支点,全都一脸茫然。孟迭震惊不已,极力忍耐着,表情却不可抑制地狰狞起来。郦姬则抬起头,直视杨翎的眼睛——那双冰冷的,不知审视了她多久的眼睛。 杨翎也不闪躲,正面与她对视。侯府清宴仿佛消失了,这里是一片荒原。唯一的生路上,两只困兽狭路相逢。 “这,是他对属下说的?” “那您觉得呢,跟我吗?我不过是个歌伎。” “我认识严鸢——比你更久。” “那您就更有数了。” “你和他很像。”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您现在就可以拔刀杀我。” 话音落地,杨翎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但一看到她脸上浮艳的脂粉,立刻恢复了常态。 这不过就是个歌伎而已。 他转过脸去看孟迭,无声质问他,该怎么安排。 “这么看,郦秧是重要的证人,”孟迭勉强牵起了嘴角,“把她看管起来,将军意下如何?” 第5章 第四章 孟迭带着一群士兵,把郦姬一路拖上了马车。 “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严鸢那个反贼了吗?” 他怒道,“你休想!我有一百万种方法把他碾死在烂泥里!” “你?”郦姬没忍住,笑出了声,“蠢货。” 孟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想骗严鸢出兵,让杨翎杀他和洛阳王,等杨翎功高盖主,再说是杨翎让我去骗的,好给洛阳王的死顶锅,一箭三雕,是吗?”郦姬哈哈大笑,“就算杨翎也是蠢货吧。可你没发现吗,这个计划第一步就废了。严鸢不会上当的。他要出兵,能找的理由千万种,干嘛要借一个奸细的命,给你们落把柄?” 孟迭忍无可忍,直接掐住了她的喉咙。郦姬一心求死,毫不反抗,临近窒息时,孟迭却忽然松开了手。 郦姬瘫在地上,咳个不停。孟迭扶起她,还帮她拍着后背,若不是喉骨剧痛,她宁可相信是自己疯了。 “你怎么样?”孟迭抚着她的头发。 “别碰我!”郦姬毛骨悚然,一把推开。 “不让我帮,那你最好自己整理一下,”孟迭微微一笑,“母女重逢,总要体面些才好。” “……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 这一回,孟迭没有骗她。当看到牢房里被铁链锁住四肢、殴打得体无完肤的女人时,郦秧就像被抽了脊梁骨,瞬间塌了。哪怕假肢就在身上,也只能像个残废一样爬。可那个噎在心头沤烂了、发臭了也没再用过的字,到底没能叫出口。 女人恹恹地睁眼,看清来人后,半死的脸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是郦秧吧?是吗?“ 她眼眶通红,面目凶恶,像从前一样大声咒骂起来: “丧门星、贱货,你给我滚——滚!!”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头,这才是她逃不掉的命数。 再次落网了。郦姬觉得自己好像于高空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无妄之灾,或者系之牛,行人之上,色人之灾。行人上牛,邑人灾也……” 算命瞎子嘀咕着卦辞,女人听不懂,便焦急追问:“啥意思?是好是坏啊?” “唉呀……”瞎子叹了口气,“这卦名叫‘无妄’。要想化解——” “那到底是好是坏啊?” “哎呀!”瞎子被打断,有些生气,“无妄,懂吗?就是让人守好本分,不要贪婪妄想、胡作非为!女人家,看事情,比指头戳的还浅……” 紧接着,他的摊子就被掀了。那天街坊邻居们都看了好大的的热闹:洗衣妇郦氏当街撒泼,竟然和一个算命的瞎子打起来了。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这一卦的主人还有一双完好的腿——她叫郦秧。 只不过,这是个耻辱的名字。 郦秧的郦,是母亲的姓。至于父亲,按那些讲她八卦的人所言,是“难以启齿”。 她很早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她那会儿也就六七岁,正爱调皮。某天晚上,看到院子里有萤火虫,觉也不睡了,衣服胡乱一穿就跑出去抓。满院乱跑时,偶尔擦过母亲紧闭的窗户,忽然就听到了里面的异响。 那纸糊的窗根本就挡不住什么,可母亲还是紧紧地把它关上了。穿过昏暗的光线,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男人压在母亲身上,捂着她的嘴,把劣质的床板晃得噪音不断。 那个人郦秧一直记得,是母亲洗衣服赚钱的某一个主顾。某一天,他见到自己在街上玩时,还给她买了一个小糖人。她高兴坏了,扭头就往家跑,想快点告诉母亲,让她夸奖自己。没想到母亲却大发雷霆,抓着她的头就往供桌上撞,把她撞得满脸是血,一边撞,一边大骂,让她去死。 打到最后,她居然用十倍的力气,开始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遍嚎哭:“不怪那算命的说!还指望养个儿子、死了有人抬——指望什么?我真是痴心妄想!” 渐渐的,郦秧琢磨出了蹊跷。再长大些,把多年积攒的疑惑稍加推理,也就大致明白了。 也对,像母亲那样漂亮的女人,独身混迹在市井间,却连最猥琐的流氓都不来骚扰,傻子都知道这很反常。 把那个糖人带回家,无疑是对她最残忍的羞辱。 郦秧开始厌恶自己身上那些和母亲明显不太像的地方,更厌恶和她明显非常相像的地方,就算她知道,这不是母亲的错。 有错的是她。母亲拼了命生下她,本指望她是个可以争气的儿子,可她不仅没做到,反而还弄坏了母亲的身体,让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这下,就算母亲是被那男人强迫的,也一点好处都捞不回来了。 后来,母亲染上了酒瘾。只要看见郦秧和男人说话,不管那人什么年龄身份,哪怕郦秧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也要一顿毒打。等稍微清醒些了,又会远远跑开,去喝更多的酒。 “无妄卦,哈哈,无妄卦!”她醉了,就这样神志不清地喊叫,“活不下去了,你这个贱货也别记恨我——反正咱俩迟早死在一块儿!” 留在这里也是作孽,索性走吧。某个晴朗的早晨,郦秧离开了家。 不过,她实在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看到那张脸。 她当时在荥阳县,给一个老马倌干活。老人无儿无女,去世后,就被官府找上了。这回,那人却不再是给自己买糖人的富贵闲汉,而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只见他展开一副卷轴,用最严厉的声音质问她的籍贯,以及随意安葬老人而不上报的原因。 郦秧真后悔,不该把所有的马都卖掉。应该留下那匹性子最烈的,把他那张装模作样的脸踢个稀烂。 一旁是位清俊的白衣公子,也就是孟迭。连他都看不下去了,开了口:“卷轴上写的很清楚啊,她是浣衣女郦氏的女儿,”接着,换了委婉些的措辞,“郦氏与您无冤无仇,您又何必为难呢?” 郦秧已经气昏了头,也听不清那人回答了孟迭什么,只知道他的态度非常恶劣。而孟迭终于不耐烦,打量了郦秧一番后,眉头忽然松开了,“郦秧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郦秧回过神,唇瓣拧了拧,从牙缝里崩出来两个字,“十四。” “本公子府上缺个乐伎,看姑娘你颇有乐理天赋,可愿到我府上供职?” 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也不重要了。看样子,只要跟他走,就再也不受那个男人管制了。原来世道是这样。只有依附个厉害的男人,才能活。无论逃到哪里、学会了什么,都一样。 好,那就去他的吧!既然能被支撑片刻,何不好好利用呢?郦秧眯起眼,把她熟悉的恶毒咒骂通通甩了过去。看到那张可恶至极的脸显现出被狠狠侮辱后敢怒不敢言的痛苦,她尝到了这一生都没有过的愉悦——实在扭曲,又实在痛快。 不可避免地,她上了瘾。 她对孟迭言听计从。他要她放下马鞭学琵琶,那她就去学;他要她弹曲供客人取乐,那她就供他们取乐——只要不做母亲嘴里的“贱货”,变成谁都无所谓。 何况,孟迭会夸奖她,对她说好多动听的话,就算是假的,她也忍不住要听一遍又一遍。很奇怪吗?就连母亲都没对她这样“好”过啊。 就算不美好,梦终究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开春一场大旱,关东万顷稻谷颗粒无收。贪官克扣救济粮,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而受灾最重的胶东郡,居然在遍地尸骸中烧出了一簇火种——并州的盐商,严鸢,聚拢家乡几百壮丁起兵造反,短短一年便成燎原之势,一举烧到了天子城门。 于是,连孟迭的眼睛也被点燃了。 熊熊燃烧的**,灼灼明亮,化作最残忍的要挟,刺痛着郦姬的每一寸肌肤。 “严鸢?那个商人?当年在长安时,他曾与我同窗读书,最后文举武举无一中第,是个不折不扣的庸才!他竟然这么不自量力,起兵造反?我一定对付的了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温柔起来,“但是,郦秧,我需要你帮忙……” 四弦一声,新曲绷断。郦秧一时呼吸不得,仿佛断掉的不是琵琶弦,而是她胸口最痛的那条动脉。 她僵在了这个姿势里,看着孟迭双眸含泪,跪在了地上。 “只要平定严鸢有我的功劳,圣上就会对我青眼有加——这个空有名头、毫无实权的太师,我真的是不能再做下去了,我——”他话头一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郦秧,你好好想想,我没有军功傍身,将来与你隐居世外,又凭什么来保护你呢?郦秧,为了我,更是为了我们,你一定要帮帮我…… “郦秧,严鸢为人阴沉、偏激,见不得完好的东西。你的琵琶弹得好,双手断断不能毁坏,能舍弃的,就只有你的腿了。你这么美,若是残缺的,一定更能让他怜爱…… “你不要担心,你依然有我,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们彼此搀扶,相濡以沫,无论生死,一生一世,一双人……” 郦秧再也听不下去,拖着手里的琵琶,跌跌撞撞,远离了能看见他的地方。 孟迭不会白对她好的。鱼饵喂给鱼吃,要的可不是鱼的感恩,而是鱼身上全部的利用价值。 可笑吗?她拥有的东西竟然这么少,连一个被利用的身份都不敢失去。 夜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府邸。 郦姬手持一柄利剑,生生绞断了右腿。那声音已经不像人,分明是濒死的野兽。孟迭被那一地血腥吓得跌出门外,大叫医生,好像叫来了医生,就能治好这桩恶孽。 故事的结尾,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牢房里,郦姬颤抖着问,怎样才会放过她的母亲。 “原先的计划被你毁了,我现在只能跟杨翎合作,把你关进他家的地牢,”孟迭把手搭上她肩,“这一回,你不会又要胡说八道,引得他怀疑我吧?” “我不会的,”郦姬垂下头,声音极低,“放过她……” 孟迭挥挥手,让手下把铁链解开了。囚犯双脚落地时,几乎站也站不住,郦姬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扶,却被整个吓住了。 即便是最凶恶的野兽,也不会有这样灼人的眼神。它们牢牢地锁着郦姬,一寸不移,绝望、疯狂,剧烈地颤动着,好像就在崩溃的边缘。 郦姬在那一瞬间顿悟,可还是晚了。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她已经冲了出去。 一声巨响,鲜血霎时染红了半面墙壁。 第6章 第五章 此夜,开封城灯火通明。 得开封,破虎牢,洛阳便唾手可得,长安也指日可待。 天香楼的名字俗气,却胜在货真价实,真有一帮国色天香的乐伎,把整座楼塞得满满当当。开封府尹喝得差不多了,推开怀里殷勤敬酒的姑娘,踉踉跄跄地朝对面走去。然而醉得实在不堪,居然一个马趴摔在了地上。 哄笑声四起,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干脆喊了出来:“严师弟,严师弟,快来扶我一把!” 严鸢扶他起来。府尹站稳后,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向四周大喊:“诸位看,看我这位师弟!当年一介书生,如今可是领着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了……” 说罢,在一众奉承中转向严鸢,低声喃喃,“不像师兄我,吊着一个爵位,不三不四到了如今……师弟啊,今日不是我开门迎你,是你给了我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我助你一臂之力,并不为别的!”府尹越说越激动起来,“当年那些所谓的同窗,见我父亲失势,我又得不了高官,只是个府尹,就渐渐的把人看扁了。只有你,只有你还算是——你,今日过了我这开封城后,一定要把杨翎杀个片甲不留!” 四周人影绰绰,仿佛是一座锦绣堆成的迷宫。严鸢扶着他往席外走,听他一声声喊自己师弟,也开始恍惚了。不管几分真心,是何居心,这几声师弟真的把他叫回了当年在长安求学的时候,回到了初次被这位师兄带到风月之地,看着他放纵狂饮的时候。 “师弟,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我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府尹瘫倒在床边,仰起冒了胡茬的下巴,“你说,要做武将,上了战场,除了一身好武艺,还有什么算有用?想要立一番功业,怎么就这么难呢?” 严鸢为他斟了一杯酒。 “按当年的处境,武艺好不好,也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 “什么意思?”府尹困惑地抬起了头。 “成绩若由高官裁定,四品侍郎之子,一品宰相之子,谁的武艺会更好呢?”严鸢把酒杯缓缓推过去,“那商人之子,农夫之子……罪臣之子呢?” 府尹默然片刻,大笑起来。 “说句实话吧,师弟,”他摇了摇头,“武举科,本来就不该有出身低微的人——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想,平民百姓家连几个月的草料都负担不起,又怎么能豁出十年八年,教会自家儿孙上马骑射呢?若这样还硬要武举,那就是痴心妄想,自讨苦吃了…… “但话说回来了,师弟你,就跟那帮穷人完全不同!”府尹忽然抬手,搭上了严鸢的肩,“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连马都不会骑呢!教头那会儿就爱难为你……不过你也真争气,不到一个月就什么都会了!当时我就知你绝非池中之物——我还算是慧眼识珠吧?哈哈哈……” “师兄这份赏识,真是让我无以为报了。” “那就天亮再说吧——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夜起义军就在开封停驻,明天,我们一起去联系荥阳县能找上的人……” 烛火昏昏。严鸢站起身来,背对着梳妆镜,解开了腰带。 府尹眼前模糊一片,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严鸢一言不发,把外衣一层一层地褪掉。 府尹慢慢直起了上身。 镜子里,严鸢**的后背上,贴身斜着一把长刀。 门外响起了整齐沉重的步伐,接着就传来了阵阵惨叫。鲜血画着刀影,一串又一串,溅满窗格,把满楼春光劈了个粉碎。 房门大开,军官们一拥而入。他们迅速在房间内找到各自的站位,把这里一下子变成了严鸢的军营。苏迎则指使着几个士兵,擒住开封府尹,一路拖到了严鸢脚下。 严鸢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着背过手,抽刀出鞘。 寒光凛冽,提醒所有人现在究竟是什么季节。 “你这是要干什么?!”府尹满面惊恐,大喊起来,“来人,快来人!” “别喊了,张公子,”苏迎死死按住他,“你的护卫早被我们杀光了,至于开封府嘛,你在天香楼待了多久,起义军就帮你照管了多久,现在一切正常。” “你们——你——”府尹回过味来,对严鸢怒吼,“你这畜生!枉我这番信任!我给你容身之所,与你共谋大事,你就这样报答我吗?!” 严鸢面无表情,步步逼近。府尹知道死期将至,大笑起来:“好啊,我真想不到,今日结果我的,竟然是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师弟!” “张锦公子,”严鸢终于开了口,刀尖缓缓举起,“那你至少要记得我是谁吧?” “什么?你胡说什么呢?” “并州盐商,严志,”严鸢看着他,“那是我父亲。” 如他所料,眼前的开封府尹,张锦,仍然是一脸的疑惑。 “……什么?”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严鸢露出了一个有些凄惨的笑。 手起刀落。纠缠半生的噩梦尽数斩断,鲜血溅了一身。 沉重的尸体缓缓倒下。尘埃落定,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大王,开封府的守兵来信,账房着火了!” 一句话,把屋内本来聚焦在张锦尸体上目光瞬间打散,揪成了一团乱麻。 “这——”苏迎咬紧牙关,“究竟是谁走漏的风声?是谁?” 自然没有一个敢应声。严鸢甩掉刀尖血渍,面色阴沉。 重要吗?起义军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既然到了,当地的税赋、户籍、地产等等迟早要查,贪污利己的也迟早要杀,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捣毁账户,自然也越早越好。 “那大王,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你要遭天谴,天谴!行止坐卧、一呼一吸——时时刻刻! 也许命运是真的存在的。彗星袭月,长虹贯日,破军东出——也许他也是一样,是一个从天降灾的异象。也许,杀孽满身、万劫不复,就真的是他的结局。 严鸢看向窗外,朝霞自天际蔓延,宛如遍地喷涌的颈血。 “……杀。” “什么?” “——依仗祖势,法外逍遥者,杀。强占田户,奴役农夫者,杀。瞒报户口,狡诈欺税者,杀。横征秋粮,不济贫民者,杀。荒年享乐,目无饥馑者,杀。囤积私兵,横行乡里者,杀。强占民女,逼良为娼者,杀。贪赃枉法,上下欺瞒者,杀。买卖良民,杀人充饥者,杀——” 这天下没人能救,但害了这天下的人,他却能杀。 那一顶顶乌纱帽,若不能主持人间公道,那就通通都该杀。 在地牢关得久了,分不清白天黑夜,好像真的被埋葬了一般。 黑暗中,两株藤曼紧紧拧绞在了一起。她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生养她又折磨了她一生的人,脑浆像被摔烂的瓜一样四处乱崩,一块一块,顺着崎岖墙面滑落,拖磨出一道道浓稠的血痕。她就躺在那一地血污里,目眦具裂,无声地、狰狞地念着咒语:郦秧,郦秧—— 郦姬双手抱头,尖叫着逃跑。可这四面墙壁太厚,拼命冲撞,弄得遍体鳞伤,也撼动不了分毫。这里的阳光这么稀薄,就算不放过她,用力把她绞死,可除了两具尸体,又能得到什么呢? 还是说,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局? 郦姬像被逼到角落的疯狗,终于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就像四处求索也握不住命运,这一次,也同样得不到回答。 不知过了多少个天昏地暗的日子,牢门忽然被一把拉开了。骤然刺入的强光让郦姬难以忍受,使劲后缩。她本以为这是另一个噩梦,直到那人也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郦秧。” 然后他还说了什么?对不起,我爱你,你原谅我,还是我需要你?郦姬没有听清。她强撑着睁开眼,那一身白衣宛如明火,刺得人看不清他的脸。 “你来做什么?” “……我要是说了实话,你却不信,那我岂不是太可怜了?”他轻轻抚摸着郦秧的头发,“不要再闹了,跟我一起出去,离开这里,不好吗?” “是严鸢,”郦姬嘴角一拧,笑了,眼神锐利起来,“严鸢打赢了,对吗?” 一阵死寂。 “你——你简直——”孟迭陡然怒了,“你竟然对一个逆贼,一个该千刀万剐的魔头有这样的心思!” 就这样,还不解恨,一把揪起郦姬的衣领,字字痛心,“你知不知道他在开封杀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觊觎洛阳,杨将军怕百姓遭难,只能下令让他们全部撤离,硬生生腾出一座空城!现在满街怨声载道、民愤难平,圣上病体未愈却为此日夜忧心,倘若一日山陵崩,国祚岂不动摇?这样一个国贼、奸佞,你居然盼着他得逞?!” 郦姬挣扎着,想要挥开他的手,可孟迭用力把她撞到墙上,强迫她听,“郦秧,你知道吗,那逆贼杀几个高官就蛊惑了民众,有这些人盲从,他输一千次一万次也没关系——可我们不行!我们是被他抹黑的,一次都不能输!战事不利,百姓们拮据度日,又被迫迁居,心有怨愤是难免的,可仗还要打下去,我们不能让他们恨皇上,恨杨将军,我们……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别的理由……” 他双手颤抖,捧起郦姬木偶般低垂的头。 “这其实根本不难,只是要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恨你而已,可这是救国危难、流芳百世的义举,你能体谅吗?你仔细想想,你母亲临死之前说过什么,你不想带着丰功伟绩去见她,反而要临阵脱逃吗——郦秧,我们都需要你啊!只要让他们都以为,严鸢是因为你开战的,事情就大有转机了!” 是啊,受苦的时候,人总是要恨点儿什么。恨杨翎太危险,恨自己又太痛苦,那恨她这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祸水”,得一时痛快,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呢,她又该恨谁呢? 此情此景,或许答案是严鸢。 可她真的恨他吗? 郦姬浑身脱力,顺着墙面瘫坐下去。孟迭则紧紧攥住她的胳膊,抓住她,不让她倒下。 抓不住恨,那总要抓住点别的什么吧,什么都可以!郦秧忽然回神,双手在孟迭腰间乱摸起来,“在哪儿?在哪儿?你把它给我,现在就给我!不管真的假的,我现在就要!” “你要什么?郦秧,你要什么?” 话音刚落,郦姬顿时浑身僵硬。 她想起来了。那枚玉佩早不在他身上了。 宴席上,杨小姐的装束是很朴素,但腰间挂着的,正是那枚纹着双龙的玉佩。 “这枚玉佩是我祖母传下的,只会送给孟家人的妻子……” 郦姬忽然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嘴巴是一道裂开的伤,笑声是止不住的血。 终成虚妄。 第7章 第六章 囚车叮当,离刑场越来越近,夹道空无一人。 荥阳县,她并不陌生。当初就是在这里被老马倌收留的,没想到竟也成了死所。原来她和许多苦命人一样,一路辗转,只证明了四个字——造化弄人。 从母亲那里逃走后,她一路流浪到了那个马场。那地方偏僻无比,只有一个半瞎的老马倌,境况已经不能用惨淡二字形容。 她畏手畏脚地站在马厩旁。老人则淡淡问她,你来做什么——额外加重了“你”。 “荒年家里养不起,出来卖把子力气。” 说完,有些心虚,用力清了清嗓子,好把声音显得更粗些。管他像不像,反正她也碰不见第二个“瞎子”了。 那天晚上,郦秧窝在堆草料的架子里,睡得很沉很沉。 也许她就再也没醒,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一场梦,醒来就要赴死了。严鸢那双沉郁的、憔悴的眼睛浮现在眼前,谜底揭晓时,她猛地坐直了身子。 “养马,不敢骑是不行的。胆子小了,怎么拿住畜生?”第二天,老人把缰绳丢给她,话说得很死,“给你一下午,想办法在马背上坐稳。不然,就不要在这里待。” 看着那一群比她高大数倍,不时摇头喷气的马,郦秧脚底发软。但不知为何,腹内也钻出了一股邪火,就是不让她退缩。 “我要是摔死了,麻烦您就地把我埋了,不用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天她也数不清被摔下去几次了。可次数一多,也就不知道怕了,一次次重新爬回去。直到傍晚,她终于熟悉了马背浪花一般起伏的节奏,骑着那匹最漂亮的白马,迎着夕阳一路狂奔,然后勒起缰绳,纵身一跃,直接跳过了横亘在田野间那条波光粼粼的河。 一举成功,她振臂高呼,放声大笑。在老人看来,活像只大呼小叫的猴子。 不过,他的眼神却并无嘲讽。他好像看见了一些已经消逝的东西,哪怕老眼昏花,此刻也一样清晰。 ——是一模一样的。 严鸢第一次见她时,那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是辨认同类的眼神。 可是她从来没相信过,她把这一切都忘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也会被认出、被接纳。这是他们送给她的礼物,可她却一样也没敢要。老人死后,她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骑上马继续奔跑,而是留在原地,一直等着,等着她认为配得上这些的人。 然后她就遇见了另一个确实什么都不肯给她的人,扑进了一片虚妄。 假腿颠簸着,和栏杆不时相撞。郦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当初两手空空地离开,如今又两手空空地回来。痛恨的、愧疚的,在路上一并都丢光了。 审判她的人虽然个个仰着头,但眼睛却是下睨的,仿佛她不在远处,而是跪在自己脚下。 “罪妇郦氏,身侍反贼,贞仪尽失,叛国背伦,”孟迭展开一张卷轴,大声质问她的罪名,“光是你那条假腿,就能养活多少难民?你难道还不知罪吗?” 郦秧充血的眼睛看向他,忍不住,大笑起了来。这一声仿佛泼翻了砚台,墨色横流,浸透了漫天的云彩。 该跪在这里的究竟是谁?铡刀处决的有几个是罪人,有几个是弃子?还是说,生而贫贱,本身就是有罪? 那杨小姐呢,被孟迭那样的人娶走,该说她命好,还是和自己一样下贱? 郦秧狂笑不止,眼泪夺眶而出。 这放肆的笑声让她显得更该死了一些,连刽子手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把。天色阴沉至此,却没人想速战速决。对于反贼的女人,就该多花时间,昭告天下地折磨。她被侮辱得越零碎,严鸢自称为王的声势就越可笑——让严鸢变得可笑,这是朝廷不遗余力要达到的目的。 孟迭则铿锵有力道:“天有好生之德,而法无理外之纵,罪妇郦秧当处极刑,以正纲纪,光鉴后人! “罪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郦秧抬起头,眼神无比轻蔑。 “别妄想了,你根本不配。”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尖刀刺入胸膛。 孟迭完全愣住了,后退几步,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场外杨家兄妹的方向一颤,惶恐忧虑,没了根基。 可再看郦秧,同样是满眼空洞绝望。 孟迭的惶恐很快变成愤怒,他努力克制着颤抖,举手指向郦姬,好像她是什么极为恐怖的不详之兆,冲刽子手喊道: “快,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郦秧被一脚踢翻在铡刀下。 “时辰已到——行刑!”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铡刀被撞得整个震动,宛如当空一道巨雷。 郦秧几乎被震聋了,猛地睁开了眼。 是那把熟悉至极的银枪。枪身斜插,结结实实地撑住了下落的铡刀,好像在替它的主人厉声否决。 起义军轻骑几百,一路杀进刑场,全场守军一片大乱。刽子手被乱箭射死,孟迭则由几个士兵掩护着,慌忙撤下了刑台。 “杨翎,你听好了!”远处传来苏迎的声音,“颍川王氏几百人都在我们手里,想伤郦姬,先掂量清楚后果!” 郦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荒唐了! 那是个最不该来的人,却赶了千百里的路、赔上性命来了,这怎么可能? 可胸膛却像是被什么点燃了,热血一如洪流倾泻。**,恐惧,依恋,紧紧拧绞着,结成了最强烈的的本能。郦姬疯狂地挣扎着,在铡刀上磨断绳索,手脚并用地站起身,一遍又一遍,大喊严鸢的名字。 仿佛回应,一支响箭尖啸一声,斜插在了她的脚边。郦姬当即明了,拖着银枪,朝箭来的方向狂奔起来。 路的那一边,严鸢拍马来迎。那双眼睛像夜色一样漆黑,看到她奔跑的样子时,又惊喜得灼灼发亮。郦姬再也控制不住,拼尽全力向那一点光源追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整个扑进其中,灰飞烟灭。 交汇的瞬间,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郦姬轻巧得像只蝴蝶,被严鸢一把就甩上了马背。她双手箍住严鸢的腰,用力贴上了他身上。 那心跳声剧烈无比,隔着盔甲,向她全身的血液输送着股股热浪。郦姬紧紧贴着它,发自内心地感谢这颗心脏的跳动。 狂风骤起,严鸢厉声催马,冲向了前来拦截的无数官兵。 北方的风雪势头最猛,仿佛一场忍无可忍的暴怒,彻夜嘶吼着,铺天而来。 室内一片狼藉。郦姬死死抱住严鸢,就像抓住急流中的一根浮木。有时抱得太紧,还会触到严鸢身上的刀伤。严鸢不想喊疼,也不想让郦姬看见他在忍,索性就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每当这种时候,郦姬都毫无办法,只能哽咽着,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要去荥阳?你明明可以不去的,为什么要去? 她想听的那个答案严鸢说不出口。那个词汇他太久不用了,好比人死不能复生。他只能反问她别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吗?你还会害怕吗?你是真的愿意吗? 他想要的回答,郦姬也给不出。她只能抱他抱得更紧,让他的伤口更痛。 帐外风雪阵阵,屋内灯火昏沉。郦姬趴在严鸢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伤。 严鸢笑了,“郦姬夫人,看得这么仔细,是要把这几个口子画下来吗?” 郦姬让他逗得窝火,可又实在不放心,还是把烛台举到他面前,一定要把他照得再清晰些,好确认眼前人不是幻象。 严鸢笑着不动,任由她照。不过,看着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也跟着揪心起来。 “再看仔细些,”他凑过来,抬手摸了摸她湿润的眼角,“这一次,别再忘了我是谁了。” “什么?”郦姬有些困惑。 严鸢笑笑,没说什么。郦姬不由追问:“我从前忘过?” “从没记住过,也就不算忘,”他笑了,可眼神却变得有些碎裂,暗淡无处藏身,“可是我不喜欢被人忘记,真的不喜欢。此后,倘若有别,你一定、一定不要再忘,早点回到我的身边。” 一个“别”字,月引般牵着满腹担忧,渐渐涨潮。 是的,他们一定还会有别。战局纷扰,每个人的生死都难以预料。 “荥阳地处要冲,想要入关,就不能舍弃。而杨翎已然破釜沉舟,势必和我硬拼,”严鸢摇了摇头,“入冬了,行军只会更难,我们的存粮又大多散给了沿途百姓……接下来的日子,难免艰辛。” “救了我,”郦姬垂下眼帘,“露了头,以后是你在明,敌在暗了。” 严鸢不答,只是牵起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指尖那层薄薄的硬茧。 “郦姬夫人,你愿意答应我吗?” “愿意。”郦姬不假思索。 严鸢扑哧笑出了声。 不过这一笑,连他自己都意外了。郦姬则满脸惊喜地伸出手,把这个笑容捧在手心,仿佛失而复得。 “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严鸢跟上一步,握住她的手指,笑容却越发凄凉,“我可能会带你去很远的地方,你不认识的,很糟糕的地方,还有可能永远没法带你回来,让你因我折磨、因我而死,没有幸福——就像我自己的命运一样。你也愿意吗?” 郦姬不答,反而笑出了声。眼泪三股、四股,在脸上刻出一道道划痕。 第8章 第七章 大雪一连半月,一日未停,把山川湖海都抹成了一张白纸。 战局也随之僵持,再没了下文。 可谁都知道,这场天灾其实算是“老天开眼”。 起义军和杨翎交战,再三败北,比起被彻底剿灭,还不如“陷入僵持”。 此刻,营地里打饭的队伍越来越长。郦姬手里拿着勺子,却只能越给越少。 “郦姬夫人,求您了,再多给一点儿吧,”士兵捧着碗哭诉,“我兄弟是伤兵,不比我们,就那么一点儿,实在撑不下去呀。” 郦姬看看他被冻裂的手背,又看看被刮花的锅底,正在左右为难时,身后的骂声便炸成一大片。 “要不要脸啊!” “别人都不用吃吗?滚开!” 那人满脸颓丧地走了。郦姬不由一声长叹。 更糟的是,在这些枯瘦的人面前,她却有一个填得无比妥帖的肚皮。 严鸢要她把那半条羊腿一口不剩地都吃完。他说她这两天练骑马很累,其实应该更多。 郦姬小心地提起营地缺粮。可严鸢一直盯着地图,连眼皮都没抬。 “这场雪后,全中原都要闹饥荒。就算把地翻过来,恐怕也抖不出多少。再有个杨翎围追堵截,我无论派多少人出去筹粮都有去无回。境况如此。要是不停在此处,损失只会更多。” 郦姬沉默了。 处理军务,严鸢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冷漠。如今,他说起如何调遣士兵,就像在说锅碗瓢盆该怎么用一样。 “我们要一直停在这儿吗?” “当然不。可下一步该作何决定,需要一个时机,”他微微一笑,“夫人耐心些,很快就会到的。” 时机……郦姬一直在仔细回味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她越想越觉得,那像是人在舍弃什么时会有的神态。 一上午很快过去。郦姬眺望城外,千重雪岭间,一匹骏马如流星一点,疾驰而来。 郦姬瞪大眼睛,和周围人同时站了起来 “那是谁?” “看他手里举着的东西——是黄的!该不会是……” 郦姬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下楼,假肢和地面磕得“砰砰砰”地响。 赶到严鸢那里时,他已经各个营地的军官死死围住了。 “大王既然说不降,那就是要我们继续跟杨翎厮杀了,”一个军官率先打破沉默,“可之前几次交手,屡战屡败的境况,您比我们都清楚。” 周围一片沉默。众人虽不开口,却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严鸢正面迎着他们的目光,毫不闪躲,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表情。 他知道那军官说得对,自己根本不是杨翎的对手。杨翎看他,是棋手看棋子。他为一条活路绝望厮杀时,杨翎考虑的,却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消灭他。 面对这样的劲敌,自家下属逼他投降,他并不意外。 “请大王明鉴,”传诏使者见时机已到,便恭敬一礼,“陛下已经明示,只要您归顺,即刻封为汝阳郡守,功荫三代。诸位将领,也一并编为郡内驻军。如此,干戈化解,百姓免灾,自是两全。” 使者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等着答案。满屋灼热的目光,也一并都盯在了严鸢身上。 严鸢放下手中的诏书。 “本王会慎重考虑的。来人,带大人下去休息。” 话音一落,郦姬分明看见,那些目光迸出了刺眼的怒火。 没有任何警告,使者退出帐外的那一刻,十几把利剑纷纷出鞘。军官们四面聚拢,把严鸢生生架在了刀尖上。 郦姬冲出来,要挡在严鸢身前,却被他伸手一挡,直接撂在了地上。 他始终没移开视线,一双瞳仁漆黑如深渊,死死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 “大王,不管您怎么想,兄弟们只要一条活路,”为首的军官目光狠戾,眼眶却泛起了红,“我们走到这儿,受的罪比死人还多,还能算是人吗?除了活着,我们还有什么?” 郦姬伏在地上,浑身难以抑制地抽搐。她死死咬住嘴唇,那句话怎么也不能说。 ——回去吧,求求你们,假装什么都没做过,回去! 严鸢不动如山。许久,在刀尖之下,缓缓踱起步来。 “你,还有你,你、你,”他移动视线,一个个指出那些人,“你们,都是从胶东郡起,就跟着我一路杀出来的。” 军官们的表情痉挛起来,可随之便咬紧牙关,把剑锋追得更紧。 “你们要自己的活路,我不拦,”他的目光更深了三分,像是要穿透他们,去看最里面的东西一样,“本王只是想问,为什么,不肯信我?” 要借着拔刀才能说出的话,谁也没有勇气再说第二次了。军官们纷纷下跪,帐内一片死寂。 严鸢闭上了眼睛。 帐外雪幕连天,重重压下,仿佛要把营帐当作坟墓,一并掩埋。 起义军放出消息,今夜在荥阳受降。 入夜,营地内大火冲天。粮草、军旗、辎重,全部付之一炬。借着火光,严鸢把郦姬抱上马,牢牢绑在了自己背后。 “大王,为什么要放那个使者回去?捏着他不是更好吗?”郦姬有些慌张。 “不。只有他告诉杨翎,我是被逼到何等绝境才被迫投降,杨翎才会相信啊。” ……再也没有余地了。郦姬没说什么,默默垂下了眼帘。雪花飘飘洒洒,一片一片嵌进严鸢乌黑的发丝,仿佛两鬓斑白。 难道从此刻起,命运,也会像花白的头发一样,彻底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吗? 仰看夜空,满天星斗玄机莫测,宛如一个巨大的囚笼。 “郦姬夫人,还记得趁夜行军要注意什么吗?” 她许久不说话,严鸢怕她睡着,故意问道。 “夜色无光,仰看天象,”郦姬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天狼星在北,趁夜深,往南边逃,逃得更远一些吧……” 当夜,杨翎率全军倾巢而出,将投降的起义军重重围困。 屠杀一直持续到破晓时分。直到漫天朝霞喷涌而出,也没有人发现严鸢的身影。 直到后方传信,他们才知道,原来前来送死的,只是军中有意投降的人而已。严鸢早已带着其他人趁虚突围,一路南下了。 严鸢一早就知道,杨翎肯定会上当。 他或许不会带兵,但命运如何把人当做蝼蚁般戏弄,他却比谁都清楚。 杨翎太想剿灭他了,已经到了不计代价的地步。 三番五次自请出兵,朝廷却在最后关头才肯给他兵权。就算上了战场,杀敌杀得再多、立功立得再大,与“人臣之极”的愿望,恐怕也是南辕北辙。 他真的看不清形势吗? 杨家世代忠烈,已经荣耀了足有百年。生在这样的家族,会有怎样的命运呢? 也许,就像严鸢一定要攻入长安、用自己的军队把那里的大街小巷都踏破一遍一样,杨翎也在渴望着什么。 所有的代价、渴望、荣耀都在那里,若求而不得,那份痛苦用理智无法抵抗,足以让人不计后果、丧心病狂。 “哈哈,到头来,谁又逃得过呢?” 果然,起义军南下不过半月,朝廷命令杨翎放下兵权、班师回朝。 京城之困一解,皇帝的心腹大患就要换人了。 而严鸢为起义军寻找的出路,似乎又是另一个“圈套”。 夜奔千里,起义军仿佛在快马加鞭地追赶南边的春天。可他们似乎来得不巧,追上时,这里却只有雨雪,阴沉连绵。 从鬼门关一路奔逃,看到这片没有饥荒的土地,所有人崩溃了。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活路——用另一些人的尸骨一具一具地铺出来,用马蹄一一步一步踩着、踏碎了,走过去,然后发现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受这些。 这么大的落差,再坚定的理智,也难以维持。除了张牙舞爪地妄想占有更多,再容不下第二个念头。 而严鸢根本对抗不了。 现在,此刻,他,他们所有人,就是快要饿死了。除了杀人、抢劫,他想不到任何出路。 为了自己,他要去吞食最脆弱无辜、需要保护的信徒了。就像自己从前痛恨的人一样。 他回头,想要看看郦姬,可她紧紧却把脸埋在他肩上,浑身颤抖着,不肯抬头。 “郦姬,不要看。” “……” “你要答应我啊,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想,不要变。要像以前一样信任我,怜惜我,依赖我——他想说的其实是这些。 终究难言。 正月廿三,起义军攻占襄阳。 严鸢手下的士兵彻底失控了。这些被死亡的恐惧折磨了一生的人忽然拿到生杀大权,那种疯狂,连亲眼见到的人都难以置信。 每天,士兵们都会把抢劫来的财物送进严鸢的帐中,它们很快就堆成了一座新的乱葬岗。 严鸢当然知道这背后都藏着什么肮脏的缘故。可不知为何,被手头办不完的事情一冲,他对这种肮脏的感受也变得迟钝了。 或者说,他好像真的没那么在乎了。 纵兵抢粮后,军营里再也没了饥荒,士兵们重新开始听他号令了。 强征壮丁,之前荥阳损失的兵力又重新补上了。 这无疑大大解了燃眉之急。 之前在中原,为了博个好名声,起义军把“替天行道”喊得山响,折损兵力、处处吃亏、周济百姓,结果还是如丧家之犬。 可来到襄阳,大肆烧杀一番,反而得到的比之前更多了十倍。 之前殚精竭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积累的水准,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 代价,不过是多死了几个与他无关、也无力反抗的的百姓。 更重要的是,这代价,也从来不是他承担。 史书他读了那么多,他就算把整座城池屠个干净,不过是不起眼的一句,“正月廿八,城门破,百姓惨死数万”。 这样的一句话,无论是学堂还是科场,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因为“不值得用心”。 真正值得用心的,也只是荣登宝座之人的丰功伟绩、语录生平,以及他所治理的地盘有多么兴盛繁华而已。 如今,他大概明白张锦为什么要让人烧掉开封府内的账簿、户籍了。 “那不过是些数字”。 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是成“大事”必要的牺牲。 可时至今日,他却顾不上这些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那个宝座上的人。 第9章 第八章(过渡章) 城中大火足足烧了十日。 劫掠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严鸢下令禁止滥杀,违者重罚。 可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罪人”,居然是郦姬。 她被两个军官架着,一路拖进了帐内。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连头都抬不起来。对着严鸢难以置信的眼神,军官们连忙解 释:“郦姬夫人她,喝醉了……” “说清楚。” 语气冷硬。 两个军官对视一眼,无奈低头。 “回大王,郦姬夫人在街边饮酒时,看到路边有两个士兵……□□良家妇女。夫人上前制止时,没有说明身份,被他们冒犯,就动了刀子。属下等赶到时,其中一个士兵已被夫人刺穿咽喉,救不回来了。” “属下不敢冒犯夫人,可夫人沉醉,意识不清,说自己犯了军令,要自请受罚。属下不敢……所以……” “知道了,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走吧。” 恍惚间,郦姬发现自己好像被人放到了地上。她想爬起来,可小腹一用力,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 一股浓烈的酒臭冲进鼻腔,熏得她怒骂,用词恶毒至极,手里的刀子也跟着在地面乱划。 骂到词穷后,她反而哈哈大笑,一笑,就又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像极了那个她曾拼命逃离的影子。 严鸢就这样等着。 那双眼睛还不清醒,一定什么都掩饰不住——包括憎恶。若在此时靠近,他不敢说自己会被怎样对待。 “——让我走吧。求你了。” 这句话,郦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过。可严鸢却不知怎地,忽然多出了很多时间,可以一整晚都呆在她房间里不走。 等到吐过了第三轮,她才缓过神来。发现情况不对,神色慌张地打量起了周围。 严鸢见她醒了,松了口气。他犹豫许久,才缓缓露出一个笑脸,叫了一声“夫人”。 “……这几天忙于军务,没能照顾夫人,”严鸢看着她的手,攥紧了拳头却没动,“夫人心里在怨我吧。” “……没有。” “我不介意你喝酒。醒了连句实话都不说,大可不必。” 郦姬见他变脸,也只能道歉:“请大王恕罪。” 严鸢忽地站了起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冷笑一声,“那就说说看,哪里有罪?” 郦姬眉头紧皱,努力地斟酌着措辞,“醉酒失态,触犯军纪——” “那东西本就该死,不算。” 还有什么?郦姬努力回想,又道:“这几天,喝酒误事,没能准时给大王请安。” 一阵沉默。 最后,严鸢终于开了口:“哦,原来你还知道要去找我。” “……” “那你就记好,别再忘了。” 郦姬可算松了一口气,连忙答应:“是。” “过几天,军队又要开拔,你养好身体,别再……这样。记住了吗?” “是。” “明天你要什么时候来?” “在各营将领议事之后。” “……” 看着郦姬眼中的惶恐,严鸢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不是握着他的手,答应要和他一起出逃吗?为什么又怕他怕成这样——就像“那些人”?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是因为屠城吧。见了太多血腥,她应该是吓坏了,焦虑无处排遣,只能躲着人,暗地里酗酒买醉。这些他都知道。 可下令屠城,他也是身不由己。他的难处,她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些话也不该对她说。满腔汹涌的情绪,渐渐归于沉寂。 严鸢叹了口气。 一个□□无辜女子的恶人,和纵容恶人□□无辜女子的恶人,确实每一个都该杀。她没错,不该怪她。 可明知事实如此,一想到会郦姬这么认为,他还是难受得心肝都在绞痛。 “郦姬,你……不要怕。” 不要怕什么?说不清楚的话,自然不会得到回答。 严鸢低下头,走出了帐外。 只剩下郦姬一个人了。她终于忍不住,用力缩起身子,痛哭起来。 她其实根本不怪他,她也没怪过任何人。她只是想少受点折磨。除了喝醉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只恨清醒得太快。 襄阳之祸几乎没掀起什么水花。因为在京城,有一场更大的风暴。 消息传到严鸢这边时,满座一片死寂。 每个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翎剿匪不力,使贼首出逃,解除一切职务,并没官籍。军中大小事务,一应由陛下亲为…… “正月廿二,经刑部核查,杨翎在职期间,结党营私,朋比奸佞,罪无可赦,念其世家有功,不做牵连,单赐自尽。” 所以说,杨翎就这么死了。 那个骁勇善战,智堪一绝,把对手逼入绝境不能反抗的奇才,就这么死了。 他坦然接下圣旨,献上性命保全家人,证明自己既是忠臣也是孝子,然后所有功勋被抹去,背着一个“奸贼”的骂名入土。 “太好了!”军官们纷纷拍手叫好,“杨翎一死,狗皇帝再无良将可用,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大王,机不可失,着手反攻吧!”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千秋伟业,尽在此时!” 气氛如此,严鸢却并不急着受用,反而皱起了眉头。 “洛阳王那边呢,有没有他的消息?” “……回大王,洛阳王已经被圈禁多日了,这……实在打听不到什么。” 严鸢嘴角微微一勾。 怎么可能。 众人散尽,严鸢独自在帐中,呆坐了很久很久。 说不上感伤,但脑海里,有关杨翎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 是兔死狐悲?是感同身受?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到头来,却成了一样的“奸贼”。 严鸢无言,独自斟满了酒杯。 草长莺飞,整个二月,醉生梦死。 皇帝对杨翎落井下石,也让各路武将人心尽失。洛阳王没费什么大力气,就集结了军阀十几户,树起了反旗 。 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也许,是时候再次启程了。 去往他必然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