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石榴饲养指南》 第1章 雨渍漫漶期 2021年夏末。 八月底的青樾市,空气闷热,随之而来的军训,更让学生们苦不堪言。放在学校仓库的军训服早已落灰,散发出陈旧的味道。祁暮幼领到军训服后,一回宿舍便把它丢进了洗衣机。 次日,天微亮,起床铃就在耳边炸起,上午的训练在半小时的早餐时间后拉开帷幕。 也许是老天爷有点可怜孩子们,没出多久便下出了雨,方阵中立即传来止不住的欢呼声。总教官只得先组织大家去体育馆避雨,训练时体弱多病的同学们此刻身姿矫健。 体育馆里满是沾了泥水的脚印,祁暮幼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站着。正在心中暗自嫌弃地板脏时,耳边落下一道声音。 “垫着坐会儿吧。”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一件被递到她手中的外套。 祁暮幼转过头,再微微抬头,便认出了来人——她后桌,好像叫路远兮来着。 淡淡的青柿味钻入鼻间,这是认识两天以来,祁暮幼眼中路远兮最大的特点之一。与那些流了一身汗,浑身都飘散着汗臭味,污染教室空气的男生不同,路远兮即使出了汗,身上也总还能寻见一丝好闻的气息。 是体香,是洗衣液,还是香水?不管了,好闻就行——祁暮幼这么想着。 “谢谢。”对路远兮道谢后,祁暮幼接过他的外套,垫在身下。 明明也没人问,路远兮却莫名解释起来。 “别误会,刚好是同班同学,就给你垫着了,没什么别的意思。” 祁暮幼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这副拧巴的样子,便顺着他的话附和了一下。 由于变化无常的天气,只能现在体育馆里进行军歌训练。祁暮幼把外套展开了点,抬手扯了扯路远兮的衣服下摆,让他也坐下。 由于坐在了角落,两人与别的同学之间有道无形的结界。 身边坐着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两人都不太好意思开口唱歌。 “这歌有点难学。”祁暮幼尴尬地笑笑。 “是挺难唱的,不过也没事,摸摸鱼就行了。”路远兮的笑多了一分爽朗。 祁暮幼说起自己还是比较爱听流行音乐,却意外发现路远兮的歌单与她的高度重合。 “哎我最近还听了那首……” “浑水摸鱼,训练聊天,你,二十个深蹲,你,二十个俯卧撑!”冰冷的话语随着教官黢黑的脸庞出现,古铜色的皮肤更显露出他的威严。 尽管心中万般拒绝,可二人还是只能被教官盯着接受了惩罚。 训练结束后,叶嘉便冲过来拉起祁暮幼:“我刚找你好久才找到,吃饭去。” 去往食堂的路上,路远兮追上祁暮幼和叶嘉,小臂上挂着那件潮湿的外套。 “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外套忘了,我洗完还你吧。” “没事,我拿回去洗也一样。刚不好意思啊,害你被罚了,这个给你当赔礼吧,虽然有点少。” 路远兮把手中的两颗糖递给祁暮幼,祁暮幼只接过其中一颗,“谢谢啦,一颗就行。” 路远兮走远后,祁暮幼把糖送入口中。 清甜的石榴味在舌间沁开。 下午的老天爷哭累了,天气就变成了艳阳高照,半小时的军姿训练足以让人口干舌燥。教官的休息哨一吹响,班上男生便如狼似虎地冲向水瓶区。 推搡间,祁暮幼的水瓶已经不知道滚到哪了。她在心里暗骂一句,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 正准备动身寻找,路远兮已勾着她水瓶的把手,将水瓶送到她面前。 “擦擦汗。”他又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巾。 “谢谢,”祁暮幼抬手接过,“哆啦A梦吗?啥都有。”她打趣道。 “还不算。哆啦A梦有任意门,我们得自己走回训练场。” 短暂的休息过后,又是艰苦的训练。一整天下来,大家的脸都黑了一个度。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了五天,军训的最后一天终于在无限的盼望中到来。 汇演结束后,有个互写评语的环节。祁暮幼从一堆军训手册中挑了本比较干净的,翻开封面,只见扉页上松散随意的字迹写着“路远兮”,细看,字体却又很工整,整体流露出一股洒脱的气息。 祁暮幼盯着“同伴评语”几个字思考了几秒,随后提笔写下一行字。 “石榴的肚子里,藏着一百颗月亮。” 军训手册发回来后,祁暮幼随手一翻便翻到了评语那一页,字迹有些眼熟,好像半个小时前刚见过。 “那天没说完,那首歌是《形容》。” 军训的日子过去后,课程表便满满当当。 午休,祁暮幼抱着画本溜到天台上,推开门后,眼中满是湛蓝的天空。晨光下,天台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生。 又是她后桌。 他正戴着耳机听歌,祁暮幼走上前,蹲下身,用笔戳了戳路远兮的手臂。 路远兮抬眸,一双似是盛满星光的明眸落入眼底,愣了两秒钟后,他往旁边挪了个身位。 “是不是占你位置了?一起用行吗?” “好。”祁暮幼在路远兮身旁落座,恰好是能闻到那股青柿味的距离。 路远兮耳机中的旋律轻柔舒缓,但忽然似乎被什么打乱了,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橙花香。微风转向,香气更清晰地拂过他的鼻尖,像剥开一颗新鲜橙子时,指尖沾染的微涩,又像夏日树荫下晒干的橙花,温暖中带着一丝疏离。 路远兮无意识地摘下一边耳机,余光窥向祁暮幼的画本。 她的铅笔忽然断了。 “对了,你那天说的那首《形容》……”祁暮幼在换笔芯的间隙,跟路远兮提了一嘴。 “刚好在放,你听吗?”他试探性地把耳机递了过去。 祁暮幼自然地接过,指尖擦过他的指节,一阵冰凉,却能读出一丝暖意。 耳机中流淌着清澈的音符,像水滴落到湖面,荡起一圈涟漪。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帧韵律。而那雪松与橙花的气味,也融入了呼吸。 路远兮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祁暮幼不知道,只有蓝天、清风和他自己知道。 他瞄向祁暮幼笔下那片雨中蒹葭,慢慢出了神。 午休快结束了,两人下楼准备回教室。路远兮只一转头,便看见了教导主任的身影,又想起午休偷溜出教室打底两千字的检讨。他下意识地拽住祁暮幼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扯了扯。 “怎么了?”祁暮幼有些茫然。 “你鞋带开了。” 祁暮幼低头看向自己的鞋。 没开啊。 确认教导主任走远后,路远兮才松开祁暮幼的手腕,“看错了,没开。” 到了教室后门,他侧身让她先进。 “祁暮幼,你干嘛去了?整个午休都没回来。”叶嘉语气有些焦急。 “就……教室有点闷,出去逛了两圈。”祁暮幼的心比语气更虚。 叶嘉狐疑地看向她身后的路远兮,“你俩一起去的?” 祁暮幼赶忙摇头否认。 “不是一起去的,刚好碰到而已。”路远兮补了一句。 “行行行,你俩赶紧回座位,要考勤了。” 不知怎的,好像有点心照不宣的秘密。 放学后,祁暮幼履行起值日生的职责。老师今天写的板书格外多,粉笔灰飞扬又簌籁下落。 “嘉嘉,你先去食堂吧,我一会去找你。” “行,那我先去帮你占个座,听说今天有鸡腿。” 叶嘉快步走出教室,带着对鸡腿的满腔热血冲向了食堂。 路远兮拿着一盒新粉笔走进教室,把它放在讲台上后,顺手帮祁暮幼扶住了摇晃的板擦架。 “头发沾灰了。”他抬手时拂过她耳畔,带起一阵微弱的青柿气息。在即将触碰到她的发丝时,他却顿了顿,转而伸出一根手指,“这儿。” 祁暮幼用空着的那只手擦了擦路远兮指的那缕头发,“还有吗?” “没……没了。”路远兮避开祁暮幼的视线。 “我擦完了,”祁暮幼放下黑板擦,拍了两下手掸去手上的粉尘,“去食堂,一起吗?” “嗯,走吧。” 刚踏入食堂,叶嘉便在远处朝着祁暮幼挥手。祁暮幼的那份饭正好好的放在桌上。 祁暮幼径直往那走,而路远兮去了窗口打饭。 “怎么你俩又一起来的?”叶嘉塞了口饭。 “又?” “不是吗?军训练军歌你俩坐一起,午休又一起回来的,现在还一起来食堂。” “凑巧的啊。”祁暮幼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真是很有缘分了,巧克力都没你们巧吧。” 第2章 雾霭代谢期 数学课上,祁暮幼困得不行,给桌子磕了好几个头。 路远兮决定帮助一下犯困的前桌。 趁着老师转身的瞬间,他把一条薄荷糖扔到了祁暮幼桌上,上面粘着一张便利贴。 “这个劲特别大,保证你能清醒一上午。” 祁暮幼半信半疑,但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往嘴里塞了一颗。 结果,刚过三秒,她的眼睛都被熏的睁不开。 下课铃响,老师扔下粉笔,走出教室。 “怎么样?还可以吧?” “醒是醒了,就是眼睛睁不开。” “进沙子了?转过来我看看。”路远兮拍了拍祁暮幼的肩膀。 “没进沙子,薄荷熏的。” 她余光范围里,出现了一颗石榴糖。 “眼睛闭一会儿,吃这个缓缓。” 两节课后的课间,祁暮幼上完厕所后发现一整盒石榴糖躺在她的抽屉里,上面依旧是淡蓝色的便利贴。 “我的错,对不起”。 祁暮幼看向路远兮,他有些别扭地看向窗外装作看风景。 像是鬼使神差般的,祁暮幼故意揉了揉眼睛,又盯着路远兮紧绷的指节。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未拆封的眼药水。 “顺手买的,你试试。” 祁暮幼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在路远兮脸上的细碎光斑,起了逗弄的心思,没回话也没接过眼药水。 路远兮生硬地咳了两下:“…故意买的。你先试一试,还不舒服就陪你去医务室。” “我眼睛又不疼。”祁暮幼狡黠地笑了笑。 “你故意的?”路远兮脸色一沉。 她瞥了眼眼药水,“你不也是故意的吗?” “刚好,两清了。” 晚自习的教室闷热难耐,由于昨天某个班把空调开到了十六度,级部给全级下了三天空调禁令。祁暮幼鬓边碎发被汗浸湿,她拿起本子扇了两下风,却没有丝毫用处。 右侧忽然出现了一只小风扇,正被握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吹这个,”路远兮放低声音,“静音的。” 风扇转动时果然悄无声息,凉风拂过她的发丝,带着一阵极淡的橙花气息。 晚自习结束后。 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祁暮幼和路远兮一前一后走着,保持着两个身位的距离,脚步声在静谧的校园里此起彼伏。 “风扇,”走到女生宿舍楼的拐角时,祁暮幼突然转身,差点撞上加快脚步的路远兮。 她连忙后退半步,递出手中的风扇,“还你。” 路远兮目光落在祁暮幼睫毛下被月光打出的一小片阴影,没有伸手。 “不用还,送你了。” 祁暮幼先前有买风扇的主意,现在也算正中下怀。 “那当我买了吧,我把钱给你。” 路远兮从书包里翻出便利贴:“行,写个微信号。” “我有现金,现在给你吧。” “我不爱用现金,”他面不改色,用指尖点了点便利贴,“容易丢,写这儿。” 祁暮幼刚写下两个字母,又停下了动作:“明天放学就发手机了,到时候直接扫吧。” “祁暮幼同学,手写更有温度。” 次日手机发回来后,祁暮幼一亮屏便看见一条好友申请,对方叫“LUXENDE”。 祁暮幼通过申请后,把风扇的钱转了过去,过了半分钟路远兮还没收。 “你怎么不收?”祁暮幼往后一转。 “先留着吧,以后热了记得告诉我。” 祁暮幼望向那把风扇,“应该,不会热了吧。” “啊,对了,”路远兮突然想起什么,“你急着走吗?” “不急,怎么了?”祁暮幼拉上书包拉链。 “跟我去个地方?”路远兮背起书包。 “好啊,走吧。” “你也不问问去哪。” “噢,去哪?” “一会你就知道了。” 祁暮幼跟着路远兮出了校门,又过了条马路,就到了他口中神神秘秘的目的地。 “就这儿?请你喝奶茶抵风扇的钱啊,不早说。”祁暮幼指了指奶茶店的招牌,左脚已向店面迈进。 “不是,是那个。” 祁暮幼顺着路远兮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张贴在奶茶店玻璃橱窗上的海报。樱花粉充斥了版面,还有几只彩色的气球。 但最显眼的,莫过于海报最上方的四个大字。 情侣特惠。 “你……”祁暮幼的声音有些发颤。 “听朋友说的,能半价,装一下,行吗?”路远兮语气犹犹豫豫又带点乞求。 见祁暮幼没出声,他打算放弃了,同时心中生出对自己荒唐行为的愧疚。 “抱歉,当我没说,我不该提这种要求的。你去点吧,我付。” 祁暮幼突然抬起脸。 “我没说不行啊,有半价的不喝白不喝。” 她拽起路远兮的手腕往店里走。 路远兮有些猝不及防,整个人僵了一下,手臂肌肉无意识地绷紧,从耳尖到脖颈迅速覆上一片淡红。 到了点单台前,他还有些恍惚。 “我们要……”祁暮幼清了清嗓子后开口。 店员一副了如指掌的神情,“情侣特惠套餐对吗?” “嗯,就那个。” 祁暮幼莫名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放学时间,店里人不少,但奶茶出餐的速度还是很快。 拿到奶茶后,店员走流程般问台前的两人要不要拍个照留纪念。 路远兮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嘴动了动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下一秒,他的手腕又被人拉起,耳边响起祁暮幼的声音。 “拍一个。” 快门按下的瞬间,路远兮往中间挪了半步,可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有一个教导主任的宽度。 尽管脑海里想了几百种姿势,拍出来的照片上还是两只剪刀手。 店员又递来一支马克笔,让他们在照片上写点什么。 祁暮幼率先接过笔,在照片右下角写上了“诈骗纪念日”。 路远兮的呼吸骤然靠近,祁暮幼闻到淡淡的青柿气息。 “纪念日快乐。”他的声音染上几分笑意,语气却又很认真。 “同乐。” 很快进入九月的最后一周,校园里的银杏开始泛黄。 周一早晨的教室仍残余着周末的懒散。 祁暮幼刚坐到座位上,就听见一声不知从哪传来的“嗒”。声音很轻,却被她清晰捕捉。 一颗石榴糖滚到她摊开的英语书上,紫红色的包装纸在晨光下泛着光泽。 祁暮幼用指尖按停了想要继续滚动的它,糖纸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她回过头,看向这颗糖的主人。 路远兮低着头,正在笔记本上狂写。他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像是在刻意控制某种表情般,他的嘴角绷得很紧,但他悄悄往前看的眼神和微微泛白的指节,无一不暴露着他心中无名的期待。 祁暮幼把糖放回路远兮桌上,正好落在笔记本上第一句话的句号上。 路远兮只看了眼被退回的糖,没收起来也没作声,在脑海里默默谋划着什么。 几分钟后,祁暮幼再次回到座位,她把手伸向笔袋想拿支笔,却意外触碰到糖纸的触感,在指尖擦出一声窸窣声。 “路远兮同学。” “在。” “糖不是还你了吗?怎么又拿回来。” “我这儿没有七天无理由。” 路远兮的小把戏让祁暮幼有些无奈,却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没办法,那收下吧。 周二下午的体育课,烈日当空,猛烈的阳光不留情面地快要把塑胶跑道晒化。 自由活动时间,祁暮幼抱着个单词本坐到了树荫下。 她平常自由活动一般都喜欢和叶嘉在学校里逛,但一周前的一次测验,一直是她强项的英语退步了不少。 而自由活动是背单词的好时机。 滤网般的树荫把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错落有致地洒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祁暮幼的目光刚落到“pomegranate”这个单词上时,一大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金斑尽数消失。 路远兮站在她面前,校服白色的部分被光斑点缀着。 他的发梢上挂着几滴汗珠,像是刚打了没多久的篮球。没有一闻就会窒息的汗臭味,反倒是青柿的气息愈发清晰。 他抛来一颗石榴糖,她下意识张开手接住。 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糖纸表面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与暖色系的糖纸不大相符。 “不吃。”祁暮幼把糖朝路远兮的手心扔。 路远兮稳稳接住。他随即剥开糖纸,把糖块塞到自己嘴里。 果香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混着他身上那股青柿气息,又染上了点淡淡的橙花香,像夏天最后一场雨的味道。 而糖块在齿间碎裂的声音,像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的清脆节奏。 怎么有种看吃播的感觉。祁暮幼心里偷偷想着。 “石榴?”路远兮突然开口。 这算什么话。她当然知道糖是石榴味的,而他,比她更清楚。 “再看要收费了。”路远兮总感觉有些灼热。 祁暮幼从看吃播的想象中抽离出来,被“赶粉”后,她把目光从路远兮身上移开,重新转回到单词本上。 直到看到“pomegranate”上被指甲印掐出的一道月牙形痕迹时,她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石榴”,不是糖的口味,而是她正在背的单词。 视力挺好啊。 周三的最后两节课是社团活动课。 洗完画笔的祁暮幼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到桌前。 桌上那张浸满墨水的画有些触目惊心。 看到它的那一刻,祁暮幼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是她打算拿去参加市美术比赛的作品。 而罪魁祸首林雪芸此刻就站在桌旁,嘴角的笑意掩藏不住,带着几分无耻。 “真的不好意思啊,”她笑嘻嘻地道歉,“但这也不能全怪我,你太不小心了,把画放在墨水旁边,我也就是一不小心。况且就算你真拿去比赛,也选不上的吧。” 祁暮幼的心比林雪芸的语气酸涩一万倍。 她盯着被墨水浸透的纸张,那些先前精心勾勒的线条正一点点晕开、模糊、消失。 祁暮幼指尖发抖,喉咙发紧,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 当第一滴眼泪重重地砸在画纸上时,她冲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出了艺术楼,祁暮幼思绪混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也不知道该去哪。 最后,她跑向教学楼,一路直奔天台。 她蹲在熟悉的角落,手边没有纸巾,只能用手胡乱抹着眼泪,最后干脆把头埋到臂弯里。 耳边忽然传来天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祁暮幼以为是风吹的,下一秒却又听见脚步声。 “你在这儿啊。”路远兮的语气带着几分惊喜,却更像如释重负。 祁暮幼身子一顿,慌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带来灼烧般的痛意。 路远兮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快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 他向她走近,她泛红的眼眶和脸颊上的泪痕落入他眼底。 路远兮心中一惊。 他的目光转移到那幅画上的一大团墨渍,眉头皱了皱,大概明白了她的眼泪是因何而来。 “你找我吗?”祁暮幼努力隐藏住哭腔,让语气平缓下来。 “我有点事找你,结果你不在美术室,也不在教室,想着来这碰碰运气,”路远兮蹲下身,与祁暮幼平视,“看来我运气还挺好。” 祁暮幼无措地别开脸。 路远兮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 他抽出一张展开,拿着纸巾的手在她的脸前犹豫着。 路远兮思索了几秒,在纸巾即将贴上泪痕时,他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给你擦擦?” 祁暮幼忍住没翻他个白眼,从他手中抢过纸巾,往脸上糊了两下。 路远兮默默地又抽出一张纸巾,动作和刚才如出一辙。 他按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小。 他把纸巾轻轻按在她的湿润的脸颊上。纸巾吸走一滴滴泪水,他的动作轻得像是在擦拭着易碎的稀世珍宝。 “哭了也这么好看。” 祁暮幼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 “终于肯看我了?”路远兮挤出一个笑容,“刚刚那句话,是真的。” “我知道。” 祁暮幼眼前橘红的晚霞里,突然出现一张淡蓝色的便利贴。 上面路远兮的字迹比平时潦草,还透着一丝慌乱。 “乌云永远不会遮住天光,让泪痕成为另一种银河。这句话送给一个超级棒的人——来自她的后桌。” 周四课间,祁暮幼无力地趴在课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寒意快要透入骨子里。 她的臂弯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感冒的鼻子像被水泥封得死死的,呼吸时还带着闷闷的嗡鸣。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祁暮幼的头却一阵阵发胀。迷迷糊糊间,她的指尖触到一丝光滑。 她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桌角放着一盒板蓝根冲剂。祁暮幼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路远兮的座位空着。 哪来的田螺姑娘啊,还会送药。 好不容易撑到了午休,祁暮幼准备去打瓶热水,却在走廊被拦住。 路远兮额前碎发湿润,像是跑着过来的。 可能是鼻塞的缘故,总伴随着他出现的青柿气息有些难以寻觅。 “药吃了没?”他望向祁暮幼手里的水杯。 “你买的?” 这真是我的声音吗。祁暮幼不禁怀疑。 “顺手买的。” 祁暮幼不再出声。 “故意买的。吃了吗?” 路远兮这次倒是承认得爽快多了。 祁暮幼盯着路远兮的眼睛,想到了些什么,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谢谢。” 她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就这么掠过他径直去往茶水间。 路远兮看着祁暮幼的背影发愣。 有个性。 一周时间说长不长,很快就到了周五放学。 由于那份对假期的热忱,教室里的人走得很快。 祁暮幼发现教室里只剩她。 ——和她后桌。 她收拾着书包,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一颗石榴糖。 祁暮幼转过头,落日的晖光给路远兮的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路远兮。”声音比昨天稍微正常了点。 “嗯?” “为什么老给我石榴糖啊?” 路远兮拉上书包拉链,目光落到祁暮幼微蹙的眉头上。 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班长方衡把头探了进来。 “你们怎么还没走?要锁门了。” 路远兮从座位上起身,经过祁暮幼身边时,他拾起她桌上那颗石榴糖,轻轻放在她手心。 “下次告诉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她的心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祁暮幼低头看向那颗糖,余晖透过糖纸,在她手心留下一小块光斑。 今天一结束,就要进入国庆假期了。 夏末的风吹进来,带着清新又湿润的气息。 第3章 脉络温灼期 10月1日。 祁暮幼的手机在上午十点零一分震动。 一亮屏,弹窗里的消息就进入视线。 【LUXENDE:今天有空吗?】 她才想起来还没给他改个备注。 祁暮幼在备注框打下“路远兮”三个字后,才回复他的消息。 【Chimoon:有。】 【LUXENDE:下午三点,青梧公园东门长椅,能来吗?】 约会吗。 祁暮幼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手一抖不小心发了个表情包。 发别的还好,偏偏发了个最猎奇的。 她眼疾手快地撤回,无事发生般地在对话框里输入“能”。 聊天框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路远兮似乎在删删改改,却始终没有发消息过来。 三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 【路远兮:那到时见。】 祁暮幼出门前换了三套衣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开始的那套。 她站在镜子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懊悔地把手上的梳子扔到床上。 去青梧公园要坐两站公交,祁暮幼掐着时间点出门,可公交车比想的晚了一分钟。 当她到达长椅边时,是三点零一分。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路远兮已经坐在长椅上,见她来了,他熄灭手机屏幕,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个人的位置。 “给。” 他从包里拿出一盒石榴糖递给祁暮幼,糖盒在阳光下泛着橙红的光泽。 “蜂蜜味,新出的。” 祁暮幼接过糖,指尖碰到路远兮的指腹。 他的指节修长,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手怎么了?”她盯着那道伤痕问。 “削水果划的,”路远兮收回手,“芒果太滑。” 石榴糖吃播改行吃芒果了?祁暮幼憋住了这份有些冒昧的笑容。 她低头拆糖纸时,从包里摸出一个浅蓝色的盒子。 她停顿半秒,将它推向路远兮。 “回礼。” 路远兮手指扣住盒盖,轻轻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枚银杏叶形状的陶瓷书签。叶片做得薄而精致,叶脉清晰可见,边缘镀着一圈细细的金边,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芒。 “上次在图书馆,”祁暮幼望向远处玩滑板的小孩,“看你用便利贴夹书里当书签,那个容易丢。” 路远兮没解释,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签边缘,釉面光滑微凉,“自己做的?” “嗯,艺术课做的,”她点了点头,“顺手…多做了一个。”她又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 “顺手吗?”路远兮嘴角微扬。 祁暮幼头脑风暴着怎么找补。 “很漂亮,”没等到她回答,他又开口,“像你素描本里画的那个。” 路远兮看着书签,眼底染上几分笑意。 银杏叶啊…… 祁暮幼分明记得,她只在第一周午休的天台上画过银杏叶。 而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人,那时在听歌。 10月3日。 祁暮幼把刚借的书塞到帆布袋里,拎起包带走出图书馆。 迎面走来一个镜片反光的男生,怀里还抱着一本《高中物理竞赛题解》。祁暮幼觉得有些眼熟,眯起眼辨认了一下。 是方衡。 “祁暮幼?这么巧。”他推了推镜片,率先开口。 “班长啊,是挺巧的。”手上拎着的书有些重量,她腾不出手打招呼。 “刚好遇到了,正好有事和你说。” 祁暮幼总觉得方衡有些欲言又止。 “级部最近要抓早恋,你俩也稍微注意点。” 说这话时,他眼睛片后的目光犀利尖锐,仿佛要把她看穿。 祁暮幼瞬间感到后背发凉。 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谁俩?” 那一袋书都差点摔在地上。 “不用我说这么清楚吧?你,和路远兮。”方衡语气平静得像在背诵课文。“看你俩天天待一块,这段时间稍微收敛点,要是被抓了,我们全班都得挨批,不过,你俩最惨。” 祁暮幼听得眉头紧皱。 她什么时候谈了场自己都不知道的恋爱。 “额,那个,我们不是……”她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有些语无伦次。 “不用解释,”方衡打断她,“没在一起那就是他追你呗,我也就只是提醒一下。” 他径直往图书馆里走。 一阵风吹过,带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祁暮幼攥着包带,掌心被磨得发疼。 10月5日。 这天的天空终于下出了雨。 窗外的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天色青黑,像是砚台被打翻,整个世界都被缝进朦胧的水雾里。 祁暮幼关上窗户留的最后一丝缝隙,雨声瞬间被隔绝。 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入一条消息。 【路远兮:在学校对面的便利店,方便来一下吗?】 他线上约人的语气永远这么生硬,跟现实里差远了。 祁暮幼盯着那行字,手指不由自主地抠着手机壳边缘。 回过神时,消息旁已显示“3分钟前”。 伴随着一声巨响,又一道闪电划过。 她抓起雨伞,打开家门冲进了雨幕。 便利店门口的屋檐下,路远兮正站在那儿。 他身上的外套湿了大半,黑发上的水珠不断往下滴。 祁暮幼停在他面前。 路远兮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防水袋,里面的《沉睡的森林》完好无损。 那是祁暮幼之前借给他的。 “书看完了,”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第二百五十一页。” 祁暮幼接过防水袋,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体温,带着淡淡的青柿香气。 她拆开封条,把书翻到了第251页。 一片被压平的银杏叶躺在其中,叶片上有黑色水笔写的字迹。可能是叶子的材质不太好写,字迹有些模糊。 “下周六下午三点,《情书》重映。” “有时间来吗?”路远兮的期待快要呼之欲出。 祁暮幼没回答他的问题,“我前天碰到班长了,他说,级部最近抓早恋。”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让我们俩…注意点,我们是不是应该…少接触?” 她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快要淹没在雨中。 路远兮沉默了一会儿,雨滴顺着他的脸滑下,滴在便利店门口的积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便利店的灯光透过玻璃,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路远兮突然伸手,指节轻轻拂过祁暮幼发梢粘着的水珠。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雨水的气息。 “所以你觉得,”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清楚传出她的耳朵,“周六的电影,算是约会?” 祁暮幼的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连她自己都找不出理由。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银杏叶的金边在暖光下闪闪发亮。 “我也不知道。”她提高了音量,想要掩盖心中的不安。 得到她的回答,路远兮眼角微微弯起,“那就当普通同学一起看场电影?” 祁暮幼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眼中像有揉碎的星光。 “或者,”路远兮往前凑了一厘米,“你希望它是个约会?” 祁暮幼总觉得他眼神热得能把她点着。她看见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在光照下折出细碎的光。 “都可以。”她的声音细若蚊呐。 路远兮的嘴角再次止不住地上扬,往后退了一步。 他向祁暮幼摊开放着一颗石榴糖的掌心,“还是新品。” 桃子味的。 祁暮幼捏住糖纸,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温暖干燥。 “周六见。” 明明周六之前也能见啊。祁暮幼懒得跟路远兮纠结这个。 雨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 10月7日。 祁暮幼手指卷着书包带,听着教室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便推开教室门。 路远兮已经在里面了。 他正独自擦着窗户,袖口挽到小臂,线条在眼光下格外清晰。 祁暮幼把书包丢到座位上,也从清洁柜拿了条抹布,向清洁池走去。 水龙头开到最大,溅起一阵水花。冷水冲过手腕时,方衡的那几句话又在祁暮幼耳边响起。 “要帮忙吗。”路远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祁暮幼手一抖,几滴水花溅到衣服上。 他递过一张纸巾。 “谢谢。”她接纸巾时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手。 洗完抹布,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教室。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开来。 祁暮幼稍微踮了点脚,伸手去擦黑板顶端。 身旁落下一片阴影。 “那儿,”路远兮低头,呼吸扫过祁暮幼的耳尖,“还有灰。” 她身上也没装磁铁啊,怎么总是能把他吸过来。 他转而从她手中拿过抹布,“我来吧。” 祁暮幼有些发愣,直到闻到他衣领上的青柿气息。 她赶忙往旁边挪了半步,“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路远兮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在把抹布还给她时,悄悄勾了勾她的手心。 他蹲下身,开始在讲台边整理粉笔盒。 “周六电影还看吗?”不知怎的,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不自然。 闻言,祁暮幼手上一顿,手指陷进抹布里。 回响在耳边的是方衡的话,浮现在眼前的却是路远兮冒雨还书时,衣服被雨水洇出的深色痕迹。 “看啊,”她继续手上的动作,“不是说好的吗。” “嗯。”路远兮低下头,明明只回了一个音节,语气却染上一丝雀跃。 方衡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教室,眼镜片后的目光在教室里的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 “就你俩在啊,打扰了?” 路远兮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没打扰,搞清洁而已。” “那好好搞,”方衡又用笔的末端指了指路远兮敞开的第一颗扣子,“扣子扣好。” “风纪检查要到了,多注意。”他抛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走出教室。 长假最后一天的夕阳像融化的太妃糖,黏在玻璃窗上不肯褪去。 第二天的清晨,起床铃的尖叫划破安静的空气。 终于让人有了实感——那个能睡到自然醒的世界消失了。 第一节课就是化学,是祁暮幼眼中最好睡的课。 可惜的是,这节是实验课,催眠效果一般。 在玻璃器皿的碰撞声中,祁暮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身旁的椅子突然被人拉开。 路远兮极为自然地落座。 “你是我同桌?”祁暮幼忍住困意。 “前桌,也算半个同桌吧。” 他手上的半个石榴颜色鲜艳,在白大褂旁格外显眼。 祁暮幼望了望前方的黑板,才知道这节课的实验内容—— 果汁酸碱度测试。 再瞟几眼周围的人,他们手上捧的不是橙子就是葡萄。 “怎么选个石榴?”祁暮幼盯着那圆润的石榴。 路远兮已经开始把石榴剥进锥形瓶。 “看着挺甜。” “说不定是酸的呢。” “养一养就甜了。” 祁暮幼觉得有些好笑。 “你都把人家剥了,还怎么养?”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切进实验室的百叶窗,像倾泻而下的橙汁。 “留了点。” 锥形瓶旁边还留着小半个石榴。 锥形瓶中,鲜红的石榴汁在玻璃棒的挤压下渗出,不时的搅动带起一圈圈漩涡。 祁暮幼也没闲着,她把漏斗和滤纸组装好,等着路远兮的石榴汁。 鲜红果汁顺着玻璃棒淌下,路远兮把锥形瓶递了过来。 “别弄脏手。” 他指了指瓶口残留着的汁液。 祁暮幼麻利地过滤完石榴汁,用玻璃棒蘸了点果汁点到pH试纸上。 “4.8。”路远兮使坏开口。 她白了他一眼。 “4,快记着。” 路远兮慢条斯理地拿笔在实验记录表上写下数字。 当表格被递到眼前时,祁暮幼看见“4”后边跟着个被划掉的哭脸。 划也不多划几下,像是故意想让她看见。 出了实验室后,祁暮幼故意拐了个弯去图书馆。 当青柿的气息钻入鼻间时,她就知道有个人又跟了过来。 祁暮幼在一排排书架中转着圈走,也没有要拿书的意思。 “来逛街?”路远兮拽了拽她的袖口。 “来借书,”她顺着他的力道转身,随手从旁边抓起一本书,“就这本。” “真要养石榴?” 她看见他眼尾漫上笑意。 好巧不巧,拿了本《石榴养殖指南》。 “养啊,”她对上他的目光,“还得养那种特别酸的。” 直到它的每一缕酸涩都酿成蜜。 第4章 寒辙滞旅期 周五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班主任敲了敲讲台。 “下周四周五去青溪古村研学,两天一夜。” 话音未落,讲台下响起一阵欢呼。 “安静,”班主任板起脸,“别光想着去玩,你们都是有正事在身的。会画画的去写生,会拍照的去摄影,什么都不会的都去算数据。” 讲台上的人撇下粉笔走出教室。 叶嘉笑嘻嘻地凑到祁暮幼面前:“到时咱俩一组吧,我拍照你画画。” 祁暮幼余光瞄了眼路远兮。他没说话,只是低头收拾书包。 她注意到他手指微微顿了顿。 “再说吧,可能还是得老班定的,”她含糊地应着,却瞥见路远兮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 “对了,”叶嘉等路远兮走后,才压低声音开口,“你跟路远兮明天真去看电影?” 祁暮幼手一抖,笔袋掉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的?”她慌忙地蹲下捡起散落的文具。 “好像大家都知道吧,”叶嘉捡起两支笔递给祁暮幼,“昨天他还问贺峤阳哪间影院效果好。” “他在追你还是你追他?还是你俩在一起了没告诉我。” “没…没有。” 祁暮幼埋下脸。 “都不是。” 次日下午。 路远兮的手臂从祁暮幼肩侧越过,带着青柿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输号码的速度很快,指尖在取票机屏幕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取票口吐出两张连号的票根,边缘还带着刚打印出来的余温。 “情侣厅?”祁暮幼盯着票,一字一顿地问。 “票买得太晚了,”路远兮把其中一张票根塞进手机壳,把另一张递给祁暮幼,“普通厅满了,不过这能退。 “《情书》的话,不应该情侣厅先坐满吗?”祁暮幼几乎是下意识问出。 屏幕的蓝光映在他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 “算了,就这个吧。”祁暮幼扯了扯路远兮的衣袖。 来得有些晚,进入放映厅时,电影已经开始。 荧幕上雪花噪点闪烁,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小镇在胶片质感中徐徐展开。 电影差不多过半时时,祁暮幼听见身边传来纸张摩擦声。 路远兮在票根背面写着什么。 “你在——” “嘘。”他突然倾身过来,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廓,“认真看。” 画面定格在少年藤井树倚在窗边看书的场景,随风晃动的白色窗帘让他的侧影时隐时现。 祁暮幼忽然意识到,自己速写本上的路远兮就是这个姿势。 散场时,人群拥挤,路远兮的手臂虚护在祁暮幼身后,青柿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 祁暮幼低着头,心跳比电影里的雪崩还剧烈。 周日晚上,祁暮幼收拾行李时,手机忽然振动。 是叶嘉的微信。 【嘉嘉:班群里分组表看了没?】 祁暮幼找到班群里的分组表,目光一路往下找到自己所在的组。 【第八组:祁暮幼(写生)、向亦舒(摄影)、谢承骁(数据)】 刚扫过最后一个字,叶嘉的信息又弹了进来。 【嘉嘉:昨天谢承骁那货还在阴阳怪气,纯欠抽啊,怎么还跟你一组!】 祁暮幼在群聊里满屏的聊天记录中滑动,果然找到谢承骁发的一段话。 【xcx:没想到路远兮看这种老掉牙的电影,哈哈哈哈哈,我给他推荐科幻大片他还不理我,果然人的审美是有差距的。】 叶嘉在下面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 轻点屏幕左上角,祁暮幼退出群聊的聊天界面,瞥见路远兮头像旁显示了一条未读信息。 【路远兮:研学的组,要换一下吗?】 虽说那分组只是个形式,到时大家还是混在一起玩,可他心中终归有些在意,有种无法忽略的别扭。 祁暮幼犹豫半晌,还是敲下一行字。 【Chimoon:没关系,这样挺好的。】 聊天框顶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近半分钟,最后回过来的只有一个字。 【LUXENDE:好。】 研学前的最后一天,祁暮幼在美术室整理着画具,林雪芸推门走进。 “听说你和路远兮去看电影了?”她轻靠在桌旁,装作不经意地发问。 祁暮幼没回她话,她便开始自说自话。 “他不会又睡着了吧?上次班里看纪录片,他可是足足睡了两节课。” 林雪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祁暮幼开口打断。 “他没睡,看得很认真。”她语气平静,倒是让林雪芸心中起了波澜,“还有,下次看纪录片好好看,盯着别人两节课挺累的吧。” “刚好看到而已,你别误会。” 林雪芸低头盯着祁暮幼摊开的速写本。 “你画得挺好的呀,”她转移话题,语气显得生硬虚伪,“上次我还听别人说路远兮觉得你画画特死板。” “别人?”祁暮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收拾。 “啊,就谢承骁说的。”林雪芸紧紧地盯着她的神色。 她眸色黯淡了一下,十几秒后离开了美术室。 她走得很快,没看见身后林雪芸得逞的微笑。 清晨的校门口熙熙攘攘,祁暮幼拉着行李箱站在队伍末尾,远远地看见路远兮和谢承骁站在一起说话。 不过看着更像是谢承骁单方面缠着路远兮。 路远兮绕过面前的人,朝祁暮幼的方向走去。 停在她面前时,他摊开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颗石榴糖。 她盯着那颗糖沉默了一会儿,也没有要接过它的意思。 “你自己吃吧,上次的还没吃完。” 路远兮这几天总觉得祁暮幼和他看完电影后就怪怪的,但让他说哪儿怪吧,他也说不出来。 在脑海里搜寻一番自己的错误后,他最终把这种怪异感的来源归结为她不爱吃爆米花,他还买了桶大的。 大巴来得很快。上车后,祁暮幼特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路远兮站在过道里,目光在她空荡荡的邻座上停留了几秒,却被叶嘉抢先坐下。 他撇开目光,最终走向后排。 大巴启动,窗外景色飞速倒退。 祁暮幼戴上一边耳机,另一只耳朵却捕捉到后排传来的林雪芸的笑声:“路远兮,你说祁暮幼这次能把古村画好吗?” 她没听见路远兮的回答,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背包带子。 斜前方的谢承骁把头探过来:“祁暮幼,我觉得你画得挺好的,你别把路远兮说你的话放心上,他可能只是开玩笑,我们组的话可就靠你了。” 叶嘉看着他的嘴脸,没忍住又翻了个白眼。 祁暮幼象征性回了句“谢谢”后,又低下了头。 车程有些长,祁暮幼昏昏欲睡。颠簸中,她的头与玻璃窗相碰,发出的轻微声响被淹没在嘈杂的聊天声中。 她不受控制地往后方瞟了一眼,却与路远兮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两人迅速别开脸,祁暮幼把歌曲播放键按了又按,路远兮开始收拾根本不乱的背包。 大巴驶入青溪古村,车上的人在喧闹声中离开座位。 石板路蒸腾着热气,祁暮幼背着画板穿过人群,帆布背带在肩上勒出两道浅痕。 她刚在古井边站定,突然感觉背带被人往后猛地一拽。 “你这带子系错了。” 谢承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背后,汗津津的手已经攥住了她的背带。 他扯着带子往后一拉,画板“哐当”一声撞在祁暮幼背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松手。”祁暮幼侧身想躲,背上的画板却被谢承骁死死按住。 他校服领口泛着汗渍,身上散发着阳光混合棉质衣料的味道。 “这画板得这么背…”他手伸向她的背带。 祁暮幼往旁边迈了一步,谢承骁抓了个空。 “砰!” 不远处的井台上,路远兮手里的测距仪砸在青石板上。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微风,手上的测绳擦过谢承骁的手臂,顿时留下一道红痕。 路远兮插进两人中间,肩胛骨直接把谢承骁顶开,另一只手上硬质封面的研学手册也“不小心”地撞到了谢承骁的小臂。 “数据表。”他递表格的手看着很稳,祁暮幼却看见他的手指在轻微发抖——是那种每次压着火讲题时都会有的颤抖。 谢承骁揉着手臂阴阳怪气道:“不会连调个背带也要管吧?” 路远兮没理他,只是微微低头,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刚撞得疼不疼?” 祁暮幼本想否认,但在仍未消散的痛感的驱使下,她还是说了实话。 “疼。” 路远兮呼吸一滞。 在他印象中,她就算疼也不会承认,怕给别人添麻烦,看来真撞得不轻。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胀。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指甲快要嵌入掌心。 “我帮你背着?”他声音放得更低,像极力控制着什么情绪。 祁暮幼怔了一下。 她其实还能自己背,只是后边有些隐隐作痛。面对他的提议,她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行。”她最终点头,松开握在手中的背带。 路远兮拿过画板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 谢承骁冷不丁地凑过来看数据表上的内容。 “哎,路远兮,你这数据写错了吧,这井怎么可能——” “让开。”路远兮打断他,“你挡着光了。” 阳光果然在谢承骁身上被切出一道阴影。 谢承骁耸耸肩后退两步,却对着祁暮幼眨眨眼:“有需要随时叫我。” 路远兮本想再让他道个歉,他这时候却跑得比谁都快。 “谁他妈需要你。”路远兮望着谢承骁的背影骂了句。 “现在不疼了。”祁暮幼抬头对着路远兮笑笑。 “真不疼?”他虽然一点都没信,但还是反问了一句。 她重重点了点头:“你赶紧回去测数据吧,他们都等着你。” 还没说完,她的手便已伸向画板的背带。 “我背着吧,”路远兮的眼神刻意地飘向别处,“我爱背。” 爱好还挺特别的。 她也没心思和他争这个,便由着他让他背了。 祁暮幼看见回到井台上的路远兮背对着她蹲下身,后颈的棘突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粗暴地拽了拽自己的背包带子,又猛地松开,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傍晚,夕阳将古村的石板路染成琥珀色。祁暮幼独自坐在民宿天台的藤椅上,速写本摊在膝头,铅笔在纸上轻轻勾勒出夕阳景色。 “你可真沉得住气啊。”林雪芸的声音响起。 祁暮幼心中生出几分烦躁不安。 两杯花茶被端在林雪芸手里,还冒着热气。她将其中一本放到祁暮幼面前,陶瓷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刚谢承骁还跟我说你坏话,”林雪芸抿了一口茶,“好像就因为路远兮说你性格太闷,不爱和这样的人相处。” 铅笔继续在纸上画着,“他不会这样说的。” “那可不一定,你俩也没认识多久,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路远兮冷喝谢承骁让他让开的画面挥之不去,祁暮幼丝毫不相信他会和谢承骁推心置腹。 一旁的林雪芸像拥有了读心术,一下就猜中她的想法:“你别以为路远兮跟谢承骁真那么不对付,他还给谢承骁分糖了,就你平常吃那种。不信的话,给你看看。” 林雪芸在相机里翻找到谢承骁手里捏着糖纸的照片,那糖纸上的折痕角度祁暮幼再熟悉不过。 给祁暮幼看过照片后,林雪芸便离开了天台。 祁暮幼握着铅笔的手有些发抖,她凝望着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她心烦意乱。 她扯下正在画的那页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上。 身旁的手机忽然弹入消息。 【向亦舒:你在哪?快开晚会了,就在民宿旁边古树那儿,过来吧。】 祁暮幼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好”字发过去,走的时候连那团画也忘在了天台上。 她刚坐到向亦舒身旁的空位上,谢承骁便也跟着落座。 祁暮幼又把椅子往向亦舒的方向挪了点,坐定后一抬头,路远兮那双含笑的眼眸便撞进她眼底。 心情挺好。 谢承骁故意凑近祁暮幼,语气揶揄:“路远兮在看你哦。” “谢承骁,老班刚好像找你呢,你赶紧去看看吧。”向亦舒朝谢承骁喊了句。 他不情不愿地离开。 “他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要是跟你嚼舌根,你千万别理他。” 向亦舒把一杯刚倒的水推到祁暮幼手边。 “谢谢。” 身边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带着淡淡的青柿气息。 路远兮不动声色地坐到祁暮幼身边,把手中的石榴糖递到她面前,糖纸在余晖里泛着熟悉的红宝石色。 她看着那颗糖发愣,林雪芸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不要吗?”他的声音裹着夕阳的暖意,带着难以觉察的忐忑。祁暮幼突然伸手抓起那颗糖,利落地拨开糖纸,在果香漫开的瞬间,在身边人错愕的目光中将糖块塞进他嘴里。 糖块触及舌尖的瞬间,路远兮感觉胸腔炸开一簇烟花。 她温热的指尖擦过他嘴角,带着橙花的清甜让他几乎屏蔽了周围环境嘈杂的嬉闹声。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她下一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你送出去的东西,自己收回去吧。”祁暮幼垂眸盯着糖纸褶皱,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 路远兮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余晖明明还在照耀,他的心却如坠冰窟,满心的雀跃一瞬间凝结成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发紧得说不出一个音节。 23:49。 祁暮幼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 聊天框的最后一句话是路远兮六个小时前发的,他问她喝不喝柠檬茶,喝的话给她带一瓶。 她现在才看见。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输了又删,删了又输。 【谢承骁说你觉得我性格太闷,不爱和我相处?】 太直接,删掉。 【你今天跟谢承骁说了什么?】 像审问,删掉。 她最终将手机熄屏,把脸埋进枕头。 手机却突然振动。 【路远兮:今晚的月亮很漂亮,给你看看。】 这条消息的上方是一张窗外月色的照片。 聊天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整整一分钟,最后只发过来一句简短的话。 【路远兮:早点休息。】 夜风吹动窗帘,将那句没问出口的质问和没解释的误会,一起卷进了黑夜里。 辗转反侧中,祁暮幼惊奇地发现叶嘉的被窝中也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嘉嘉?”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叶嘉探出头来:“盯你三小时了,终于憋不住了?” 祁暮幼喉间发紧,攥着被角的手指蜷了蜷。 直到夜里两三点,她才决定睡下。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张电影票根——是上周六《情书》散场时路远兮给她的。 上面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此刻似乎隐隐发烫。 “这张票根说,跟你共享的117分钟,是它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