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 第1章 出征 淳化十二年的初春,京都的柳枝刚抽出嫩芽,朱雀大街上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听说了吗?西域出事了!"茶楼里,一个商贩打扮的男子压低声音道,"朝廷派去西域的使团,被西戎人劫了!" 邻座的书生手中茶盏一颤,茶水溅在青衫上:"当真?使团不是有三百精兵护卫?" "千真万确!"商贩左右张望,声音更低了,"听说礼部侍郎张大人的头颅被西戎人挂在戈壁的枯树上,随行财物被劫掠一空..." 二楼雅间,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手指微微收紧,瓷杯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剑眉星目,左颊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为他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肃杀之气——正是镇远侯世子寇骁。 "少爷,侯爷让您即刻回府。"侍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寇骁放下茶杯,铜钱在桌上转了两圈才倒下。他起身时,腰间佩刀与铠甲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要变天了。"他望向皇宫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镇远侯府演武场内,四十岁的寇云川正在练枪。他身形挺拔如松,一杆银枪在他手中宛若游龙,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滴在青石板上立刻蒸腾成白气。 "父亲。"寇骁单膝跪地行礼。 寇云川没有停下动作,银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听说西戎的事了?" "略有耳闻。" "啪"的一声,银枪突然调转方向,枪杆重重抽在寇骁肩头。寇骁闷哼一声,却纹丝不动。 "略有耳闻?"寇云川冷笑,"身为将门之后,军情紧急却只在茶楼听些市井流言?" 寇骁抬头,眼中燃起不服输的火焰:"孩儿今晨已派亲兵前往兵部打探,申时便有确切消息!" 寇云川盯着儿子看了片刻,突然将银枪抛给他:"让我看看你的''寒鸦''练得如何了。" 寇骁接枪起身,身形一转便拉开架势。他枪法与父亲同出一脉,却多了几分凌厉狠辣。枪尖刺破空气发出尖锐啸声,宛如寒鸦啼鸣——这正是他自创枪法的精髓之一“鸣啸破空”。(枪尖刺出时刻意震动空气,发出类似寒鸦啼鸣的尖锐啸声,实战中用于扰乱敌方心神的心理战法) 演武场外,长公主沈兰猗静静看着父子二人。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位皇室贵女,四十五岁的年纪仍保持着惊人的美貌,只是眼角细纹透露出这些年为这对父子操的心。 "侯爷又在对骁儿发难了。"贴身嬷嬷低声道。 沈兰猗轻叹:"云川是在害怕。" "害怕?" "他怕骁儿重蹈他当年的覆辙。"沈兰猗目光悠远,"二十年前的朔风之战,云川也是十九岁..." 正说着,演武场内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只见寇骁枪势突变,竟将寇云川逼退三步! 此为‘寒鸦’精髓之二“诡变弧线”,枪路不走传统直线突刺,而是模仿寒鸦飞掠时的折转轨迹,专攻对手视线死角。 精髓之三便是“死境爆发”,枪法中暗藏七式绝杀招,皆以‘鸦’为名,需在极度劣势下才能触发最大威力。 "好!"寇云川不怒反笑,"这才像我寇家的儿郎!" 寇骁收枪而立,胸膛剧烈起伏:"父亲,这次远征西戎,请让孩儿为先锋!" 寇云川笑容一敛:"朝议未定,你倒先惦记上了?" "西戎乌维部与北狄勾结,若不及时铲除,必成大患!"寇骁眼中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孩儿已秘密训练五百精锐骑兵,皆能以一当十!" 寇云川正要训斥,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传令兵飞奔而入:"圣旨到!侯爷、世子速去接旨!" 皇宫紫宸殿内,淳化帝面色阴沉。这位四十五岁的帝王鬓角已见霜白,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 "西戎乌维部胆大包天!"皇帝一掌拍在龙案上,"竟敢劫杀我大燕使团!寇爱卿,当年朔风之战你大败西戎,如今可还能战?" 寇云川单膝跪地:"臣愿率玄甲军踏平西戎!" 皇帝目光转向寇骁:"朕听闻你十五岁便大破北狄,可有此事?" 寇骁不卑不亢:"全赖将士用命,父亲调度有方。"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寇云川一眼:"虎父无犬子啊。既如此,命镇远侯寇云川为主帅,寇骁为副将,率三万玄甲军即日西征,务必取乌维首级回京!" "臣领旨!" 退出紫宸殿,寇云川突然按住儿子肩膀:"记住,战场不是演武场,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寇骁郑重点头:"孩儿明白。" 还有,寇云川声音低沉,"乌维此人阴险狡诈,当年朔风之战...他与我有些旧怨。你若遇他,切莫轻敌。" 寇骁心头一震——这是父亲第一次向他透露往事秘辛。 回府路上,寇骁发现京都百姓已在议论西征之事。路过醉仙楼时,他无意中瞥见二楼窗口几个文官打扮的人正在饮酒,其中一人似乎是大理寺少卿李文焕。 "...镇远侯父子同征,怕是要重演二十年前的血案..."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飘来。 寇骁眉头一皱,正欲细听,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世子!寒鸦营已集结完毕,请速去校场!" 校场上,五百精锐骑兵肃然而立。这些是寇骁三年来亲自挑选训练的悍卒,每人左臂都绑着黑色鸦羽——寒鸦营的标志。 "兄弟们!"寇骁跃上点将台,"西戎人杀我使臣,辱我国威!三日后随我西征,誓要让敌人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五百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夜幕降临,寇骁独自在书房研究西域地图。门被轻轻推开,沈兰猗端着参汤走了进来。 "娘。"寇骁连忙起身。 沈兰猗将参汤放在桌上,手指轻抚过儿子脸上的疤痕:"这是北狄之战留下的?" 寇骁点头:"小伤而已。" "你父亲当年第一次出征回来,也是这么说的。沈兰猗眼中泛起泪光,"结果他胸前那道伤,每逢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 寇骁握住母亲的手:"娘放心,孩儿一定会平安回来。" 沈兰猗突然压低声音:"骁儿,记住娘的话——沙场之上,除了敌人,还要当心背后的冷箭。" 寇骁心头一凛:"娘是说..." "你父亲功高震主,朝中早有人眼红。"沈兰猗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护身符,带着它。" 玉佩入手温润,上面刻着"忠勇"二字。寇骁郑重地将其挂在颈间:"孩儿谨记。" 出征前夜,寇云川将儿子叫到祠堂。烛光中,寇家历代先祖的牌位肃穆排列。 "跪下。"寇云川声音低沉。 寇骁依言跪在蒲团上。 "二十年前,我率军追击西戎残部至死亡谷,却中了埋伏。"寇云川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颤抖,"三百亲兵为护我突围,全部战死...其中就有你祖父。" 寇骁震惊抬头:"祖父不是病逝的?" 寇云川苦笑:"那是朝廷为安抚你娘编的说辞。那一战,西戎主帅就是如今的乌维。"他取下一柄短剑递给儿子,"这是你祖父的遗物,带着它上战场。" 短剑出鞘,寒光凛冽。寇骁忽然明白父亲多年来的严厉从何而来——那不仅是望子成龙,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与责任。 三日后,玄甲军誓师出征。京都万人空巷,百姓夹道相送。 城门楼上,淳化帝目送军队远去,对身旁的沈兰猗道:"皇姐可怪朕派他们父子同去?" 沈兰猗面色平静:"为国征战是将门本分。" 皇帝意味深长地说:"寇骁这孩子,颇有当年云川的风采啊..." 淳化帝登基时,年仅二十,根基尚浅,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为稳固皇权,他选择拉拢权相杨国安,将其妹纳入宫中封为贵妃,不久后诞下皇子沈昱,并封其为太子。 在杨国安的鼎力扶持下,皇帝逐渐在朝堂站稳了脚跟,然而,这份倚重也让他深陷杨氏势力的掣肘之中。 为制衡日益膨胀的杨家,皇帝的长姐沈兰猗挺身而出。她选择与世代掌控兵权的将门寇家联姻。婚后,两人情意甚笃,相敬如宾。 但不到一年,西戎屡犯大燕西北边境。皇帝急命寇云川与其父挂帅出征,挥师西进。谁曾想,此场抵御外侮的血战,竟令世代忠勇的寇老将军殒命沙场。 玄甲大军继续西行。寇骁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京都,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这次西征,将彻底改变他的命运。 第2章 中计 三万玄甲铁骑,如一股黑色的洪流,裹挟着肃杀之气,滚滚西行。旌旗猎猎,马蹄踏碎初春的薄霜,扬起漫天烟尘。 寇云川端坐马上,面容沉静如渊,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时刻扫视着行军路线与四周的地势。 寇骁率领他的五百“寒鸦营”精锐作为先锋斥候,如离弦之箭,游弋在大军前方数十里,探查敌情,清扫障碍。 “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 寇云川深谙此道。大军行进,他刻意避开平坦开阔易遭突袭的荒漠,选择沿有水源、地势略高的谷地边缘行军,斥候撒出极远,确保耳目清明。 然而,暗流已在平静的行军图下涌动。 军需官王显,在整理粮秣账目时,一封以特殊商队暗语书写的密信,悄然夹在例行补给单据中送达。 信中详细描述了玄甲军的行进路线、先锋寒鸦营的活动范围,甚至暗示了寇云川可能的下一步战略意图——直捣乌维部老巢“赤焰城”。 消息,如毒蛇般无声无息地钻进了西戎乌维部的王帐。 乌维,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罴、面容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西戎枭雄。接到密报,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 “寇云川…二十年了,你终于又送上门来了!还有你那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他狞笑着,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的一处险隘——“死亡谷”。 此地形如其名,两侧是陡峭的秃石山崖,谷道狭窄迂回,最宽处仅容十骑并行,是通往赤焰城的咽喉之一,也是天然的伏击坟场。 二十年前,寇云川的父亲,就是在此地中了乌维的埋伏,力战而亡。 “传令!”乌维低吼,“赤炎部主力,在谷口正面布阵,佯装死守!‘秃鹫’(乌维麾下最狡诈凶悍的轻骑兵统领)率本部精锐,绕至死亡谷后翼断其归路!‘毒蝎’(擅长设伏与毒箭的部队)带人攀上两侧崖壁,待敌军深入谷中,听我号令,滚木礌石、火箭齐发!我要让死亡谷,再次成为寇家的葬身之地!”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乌维深知寇云川急于复仇、直取赤焰城的心理,更借助内应掌握了关键军情,布下这绝杀之局。 而寇云川虽谨慎,却对军情泄露毫无察觉,更因对死亡谷的复杂心结,反而更倾向于快速通过此地,避免夜长梦多。 寇骁的寒鸦营作为先锋,率先抵达死亡谷口。谷口处,果然有西戎赤炎部的旗帜飘扬,约数千骑兵严阵以待,摆出死守的架势。 “父亲,谷口有敌军布防,地形险恶,恐有埋伏。”寇骁快马回报,神情凝重。 寇云川凝视着那幽深的谷口,仿佛能嗅到二十年前的血腥气。 他沉声道:“此乃必经之路。乌维在此设防,是想拖延时间,或引我强攻消耗。骁儿,你率寒鸦营试探性进攻,若敌军抵抗顽强,立刻撤回,不可恋战。我大军随后压阵,若其溃退,我们便一鼓作气冲过去!” 寇骁领命,率寒鸦营如黑色旋风般扑向谷口。赤炎部西戎骑兵立刻迎战,双方在狭窄的谷口外展开激烈厮杀。 寒鸦营果然骁勇,凭借精良的装备、默契的配合和寇骁那诡变凌厉的“寒鸦枪法”,很快撕开了西戎人的第一道防线。 就在寒鸦营即将突破谷口防线,寇云川主力大军也开始向前移动接应之时,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两侧崖顶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数燃烧的巨木、滚石裹挟着火焰和浓烟,如同地狱的倾泻,咆哮着砸向谷口外正在交战以及后续移动的玄甲军! 与此同时,崖壁上冒出无数西戎弓手,淬毒的箭矢如暴雨般倾盆而下,目标直指后续的大军和辎重! “有埋伏!盾阵!保护大帅!”玄甲军中经验丰富的老将嘶声怒吼。 但猝不及防之下,阵型瞬间大乱。战马惊嘶,士卒惨嚎,火焰与烟尘弥漫,将谷口染成一片修罗场。 寇云川目眦欲裂,银枪挥舞如轮,拨开箭矢碎石,厉声指挥:“不要乱!后队变前队,退出谷口范围!前军稳住阵脚!” 而此刻,寇骁和他的寒鸦营正陷在最前方! 他们刚刚击溃了谷口的赤炎部,却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灾难切断了与主力的联系。 更致命的是,一支打着“秃鹫”旗号、速度奇快的西戎轻骑兵,如同幽灵般从他们侧后方杀出,目标明确——分割、包围寒鸦营! “鸣啸破空!”寇骁一声厉喝,手中长枪发出刺耳的尖啸,瞬间扰乱了几名扑向他的西戎骑兵心神,枪尖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地刺入一名敌将咽喉。 他怒吼:“寒鸦营!向我靠拢!锥形阵,突围!” 然而,埋伏的“毒蝎”部队射出的毒箭和崖顶持续不断的攻击,让寒鸦营的阵型难以迅速集结。 秃鹫骑兵如附骨之疽,利用人数优势和熟悉地形,疯狂地进行穿插分割。五百精兵,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迅速被冲散、切割成数个小块,各自为战。 寇骁身边,很快只剩下十余名亲卫。他们浴血奋战,试图撕开一个口子,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一名亲卫用身体挡住了射向寇骁后背的冷箭,血染黄沙;另一名亲卫在砍翻两名敌人后,被数支长矛同时洞穿… “少帅!快走!”最后两名浑身浴血的亲卫,咆哮着扑向涌来的敌群,用生命为寇骁争取了一线生机。 寇骁心如刀绞,双目赤红。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兄弟接连倒下,一股暴戾到极点的杀意轰然爆发!他手中长枪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鸣啸,枪影化作一片模糊的死亡弧光! “鸦喙·穿心!” “鸦爪·裂魂!” “鸦翼·断岳!” … … “寒鸦七杀”在绝境中被他毫无保留地施展出来。每一式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与玉石俱焚的决绝。围攻他的西戎精锐,竟被他这狂暴的、完全舍弃防御的枪法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十余名西戎悍卒倒在他的枪下,尸体上皆是要害处被洞穿或撕裂的恐怖伤口。 寇骁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颊的疤痕在血污下更显狰狞。他最后看了一眼被围困在远处、仍在死战的零星寒鸦营兄弟,以及谷口外被火海与箭雨笼罩、陷入苦战的大军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与决然。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带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包围圈,向着远离主战场、荒无人烟的戈壁深处亡命奔逃。身后,数十名西戎骑兵狂呼着紧追不舍。 寇云川这边,凭借玄甲军强悍的素质和寇云川临危不乱的指挥,大军在付出了不小代价后,终于稳住了阵脚,缓缓退出了死亡谷口的伏击圈,在相对开阔的地带重新列阵。 看着谷口堆积如山的双方尸体和仍在燃烧的残骸,寇云川面沉如水,紧握银枪的手指节发白。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骁儿和他的寒鸦营,还在里面! 就在这时,几匹浑身是血、疲惫不堪的战马驮着几名伤痕累累的寒鸦营士兵冲出了混乱的战场,跌跌撞撞地奔回本阵。 为首的什长滚落马鞍,跪倒在寇云川马前,泣血哭喊:“大帅!少帅…少帅他为了掩护我们断后,被秃鹫的人重重包围了!我们…我们冲散了,最后只看到少帅杀出一条血路往西北戈壁去了,后面还有好多追兵…生死不明啊大帅!” 寇云川身躯猛地一晃,眼前仿佛有瞬间的眩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滔天的怒火与担忧,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知道了。带他们下去疗伤。” 他转头,目光如冰刀般扫过硝烟弥漫的死亡谷口和远处严阵以待的西戎大军,最终定格在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狼头的乌维王旗上。 乌维显然也看到了玄甲军重整旗鼓,更看到了那几名逃回的寒鸦营士兵。 他得意地狂笑起来,策马出阵,声音如夜枭般刺耳,穿透战场:“寇云川!二十年了,这死亡谷的滋味如何?当年我在这里宰了你老子,今天又差点把你儿子也埋在这儿!看来你们寇家的血,注定要浇灌我西戎的戈壁!哈哈哈哈!” 寇云川眼中寒芒暴涨,胸中积压二十年的血仇和此刻对儿子下落的揪心担忧,瞬间化为焚天之怒!他一夹马腹,坐下神骏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冲出本阵,银枪直指乌维:“乌维老狗!休逞口舌之利!今日,新仇旧恨,本侯与你一并清算!玄甲军!随我杀——!” “杀!!!” 憋了一肚子怒火和耻辱的玄甲铁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在寇云川的亲自率领下,向着西戎军阵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没有花哨的计谋,此刻唯有最原始、最惨烈的铁血碰撞。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此刻的玄甲军,便是那燎原之火。重装骑兵的集群冲锋,携带着摧毁一切的恐怖气势。 西戎军虽然占据地利,且士气正盛,但在玄甲军这含怒一击、以命搏命的冲锋面前,前排阵线瞬间被撞得粉碎。铁蹄践踏,长矛突刺,弯刀劈砍…双方最精锐的骑兵在这片染血的戈壁上展开了最残酷的绞杀。 乌维也非庸才,立刻指挥各部骑兵进行反冲锋和包抄,试图分割玄甲军。 战斗异常惨烈,不断有骑士落马,被乱蹄踏碎;长矛折断的脆响、兵器交击的铿锵、垂死的哀嚎响彻四野。鲜血浸透了黄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寇云川一杆银枪如龙出海,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直取乌维!乌维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悍然迎上。枪棒交击,火星四溅!两人都是当世猛将,力量与技巧的巅峰碰撞,周围的士兵竟无人敢靠近战圈。 激战半日,双方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尸体铺满了战场。 玄甲军虽然勇猛,但初遭埋伏士气受挫,且失去了先锋精锐寒鸦营的策应;西戎军则依托地利和先手优势,但面对玄甲军的亡命反扑也感到了巨大压力。 眼看天色渐晚,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乌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对玄甲军韧性的忌惮。他猛地荡开寇云川一枪,虚晃一招,拔马便走,同时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寇云川!算你命大!咱们来日方长!你儿子的头颅,我会替你收好的!哈哈哈!”乌维的狂笑声在暮色中回荡,充满恶毒的挑衅。 寇云川勒住战马,胸膛剧烈起伏,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西戎军,没有下令追击。穷寇莫追,尤其是在这陌生的险地,夜间追击风险太大。 “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他强压着追上去将乌维碎尸万段的冲动,沉声下令:“鸣金!收兵!救治伤员,清点损失,加强戒备!” 夕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和沉默肃杀的玄甲军阵。寇云川独立于尸山血海之中,银枪拄地,目光投向西北方向那苍茫无尽的戈壁,忧虑与杀意交织翻涌。骁儿,你究竟在哪里? 第3章 被救 与此同时,在距离大燕边境线约三十里的一片荒凉戈壁边缘。 寇骁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战马早已力竭倒地,他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在滚烫的沙石和稀疏的骆驼刺丛中跋涉。 身后的追兵被他利用复杂地形和几次“死境爆发”的亡命反杀暂时摆脱,但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失血过多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他腰间挂着外祖父的遗剑,脖子上贴着母亲给的“忠勇”玉佩,冰凉的触感是支撑他唯一的念想。 水囊在最后的搏杀中被划破,早已干涸。喉咙里像有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时,视野尽头,戈壁与稀疏草甸的交界处,出现了一小片低矮土房的轮廓——一个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紧邻边境的小镇。 生的希望如同一丝微弱的火苗,点燃了他最后的气力。他踉跄着,用长枪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小镇的方向挪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荒凉的大地上,孤独而倔强。 终于,在距离小镇外围那圈低矮破败的土墙还有百余步时,寇骁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冰冷的沙砾贴着滚烫的脸颊,他最后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一团白色的虚影,随后便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倒下的地方,离那名为“安平”的边陲小镇,只有一步之遥。 寇骁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有时是刺骨的冰寒,仿佛赤身躺在腊月的雪地里;有时又是灼人的燥热,像被架在西戎人的篝火上炙烤。 混乱的梦境光怪陆离:父亲严厉的训斥、母亲含泪的眼眸、寒鸦营兄弟临死前的怒吼、乌维那张狰狞的脸……还有戈壁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带来沙砾粗糙的触感。 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苦涩药味,带着某种草木根茎的土腥气,钻入他混沌的意识。这味道顽强地拉扯着他,对抗着那要将人彻底吞噬的黑暗与痛楚。 紧接着,是某种温热的、带着粗粝感的触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 寇骁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糊着黄泥的简陋屋顶,几根粗粝的椽子横亘其上。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磨得发亮的旧毡毯。 光线从一扇小小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窗户透进来,在浮尘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 “你醒了?”一道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寇骁猛地转头,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绷紧了身体,倒抽一口冷气。 他看到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身形有些单薄,但眼神有光,正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 刚才那股苦涩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少年手里还攥着一块同样粗糙的布巾。 “别乱动!”少年急忙放下碗,想按住他,但动作间又有些迟疑,似乎怕碰疼了他,“你伤得很重,阿娘刚给你换过药。” 寇骁没有放松警惕,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间狭小的土屋。 除了这张土炕,只有一个破旧的木柜,一张三条腿不稳的木桌,墙角堆着些干草和农具。简陋到了极点。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少年身上,声音因为干渴和虚弱而嘶哑:“这是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安平镇。”少年见他清醒,松了气,脸上露出一点朴实的笑容,“我叫毕安。那天傍晚,我在镇子外面捡柴火,看到你倒在沙地里,浑身是血,就把你拖回来了。是我阿娘救的你,她会些草药。” 他指了指旁边另一个小陶碗里捣碎的绿色药泥,“你烧了整整三天,一直在说胡话。” 安平镇?寇骁脑中迅速回忆着那张刻在心里的西域地图。靠近边境,一个几乎被标注遗忘的小点。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传来。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破烂的玄甲军内衬衣已被脱下,身上缠满了干净的、似乎是旧布撕成的布条,布条下透出浓重的草药味和隐约的血迹。 腰间的短剑不见了!他心头一凛,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我的东西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毕安被他突然转变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指了指炕头木柜的顶上:“都…都在那儿呢。你的佩刀太重了,我搬不动,就放在墙根了。” 寇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自己的玄甲军制式佩刀靠着墙角立着,布满刀痕的刀鞘上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那把外祖父遗留的短剑则放在柜顶,旁边还有那个小小的、刻着“忠勇”二字的玉佩,以及一个瘪了的、破口的水囊。他的身份象征,一览无遗。 寇骁的目光在那短剑和玉佩上停留片刻,又移回毕安脸上,审视着少年眼中的紧张和关切。似乎……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边镇少年?但在这紧邻西戎、龙蛇混杂的边境之地,寇骁不敢有丝毫大意。 “多谢救命之恩。”他声音缓和了些,但警惕未消,“在下姓萧,单名一个‘远’字。行商途中遭遇马匪,护卫拼死相护,才侥幸逃得性命。”他随口编造了一个最普遍也最不易引人深究的身份。 “萧大哥。”毕安点点头,似乎并未起疑,反而因为寇骁的“坦诚”而放松了些,“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我们安平镇地方偏,寻常马匪不会来,西戎人……也很少过来。”提到“西戎人”三个字时,少年眼里闪过一丝仇恨,声音也低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同样朴素、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不去愁绪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小陶罐走了进来。 她看到寇骁醒来,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小哥醒了?真是老天保佑。把这碗药趁热喝了吧,对退热和伤口愈合有好处。” 她将陶罐递给毕安,又仔细看了看寇骁的脸色,“失血太多,元气大伤,得好好将养些时日。安儿,去把灶上温着的粟米粥端来,让这位小哥先垫垫肚子。” “是,阿娘。”毕安应了一声,放下药碗快步出去了。 妇人,也就是毕安的母亲李氏,坐到炕边的小凳上,动作轻柔地检查了一下寇骁手臂上一处包扎的布条,温声道:“小哥别怕,我们安平镇虽小,但都是苦命人抱团取暖的地方。你安心住下养伤,等身子好了,是去是留都随你心意。” 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经历过苦难后的豁达与悲悯,并未对寇骁的身份和那明显不是寻常商人能拥有的佩刀、短剑流露出过多探究。 寇骁心头微动。这对母子,尤其是这位李氏,态度自然得近乎异常。在这朝不保夕的边境,收留一个浑身是伤、兵器染血的陌生人,仅仅是因为怜悯? 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疑虑,低声道谢:“多谢大嫂救命之恩,萧某……感激不尽。”他接过毕安端来的温热粟米粥,粗糙的陶碗,寡淡的粥水,却让他干涸的喉咙得到了久违的滋润。 第4章 安平镇 几日后,寇骁的伤势在李氏精心调配的草药和毕安的照料下,终于不再有性命之忧,高烧也退了,只是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伤口而隐隐作痛。他能勉强靠着土炕坐起身,透过那扇小窗,观察着这个名为“安平”的边陲小镇。 镇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还要破败。稀稀落落几十户土坯房,低矮的院墙大多坍塌了半截。街道就是被踩实的黄土路,风一过,便卷起一阵呛人的沙尘。居民不多,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裳,脸上刻着风沙和贫瘠留下的深刻痕迹,沉默地劳作着,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老汉来李氏这里换治风湿的草药,佝偻着背,操着一口夹杂着西戎腔调的官话,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开春的沙暴来得太早。 “毕安他娘,这鬼风刮得骨头缝里都疼……唉,这安平镇啊,真是块苦地。当年要不是朔风原那场仗打得昏天黑地,两边丢下的伤兵都没人管,流落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安平村,哪能有今天这点人气儿?都是些回不了家的可怜人,凑合着活命罢了。”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回忆,“西戎的,大燕的,打生打死半辈子,最后倒在这沙窝子里成了邻居,你说可笑不可笑?命啊!” 老汉拿了草药,留下几枚干瘪的沙枣当酬谢,颤巍巍地走了。 寇骁靠在土炕上,窗外的风沙声呜咽着拍打窗纸。朔风原……那是二十年前父亲与西戎决战之地,祖父殒命的战场。 原来安平镇的根,竟也深扎在那场遥远战役的血肉之中。那些沉默的镇民,那些混血的面孔,他们的父辈或许曾穿着不同的甲胄,在朔风原上以命相搏,如今他们的后代却在这风沙肆虐的角落,挣扎着同一种贫瘠的命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仇恨、责任、还有一丝对命运无常的茫然。 毕安端着一碗新熬的药进来,看到寇骁望着窗外出神,脸上带着他看不懂的沉重。少年放下药碗,在炕沿坐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萧大哥,你……是被西戎人追杀到这里的吧?” 寇骁心中警铃微作,猛地转头看向毕安,眼神锐利如刀。毕安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避开目光,反而眼圈迅速泛红,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你别怕,”毕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我知道那种眼神。我爹……我爹就是被西戎人杀死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寇骁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锐利的目光转为深沉。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被巨大悲伤笼罩的少年。 毕安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刻骨的恨意:“镇上的人,好多都是两边混血,会两边的话。大燕的商队,还有……还有官家的人,去西域那边,常会找我们镇上的人当通译、带路……给些钱粮,算是活命的营生。”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年前,礼部……礼部侍郎大人出使西域的队伍路过,他们带的通译不知怎么的,突然在镇外就病死了。队伍急着赶路,就找到我爹……我爹读过几年书,官话说得好,西戎话也熟……他们给了钱,让我爹临时顶替……” 毕安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我爹……他跟着队伍走了……说好了几个月就回来……可是……可是……”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颊滚落,“后来有逃回来的商队说……使团在西戎的地界被劫了!全死了!西戎人……西戎人把张大人的头……挂在枯树上……我爹……我爹他连个尸首都没找到!西戎人!都是那些该死的西戎人!” 少年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弥漫开,充满了绝望和无处宣泄的愤怒。 寇骁静静地听着。原来那个被商贩提及、头颅悬挂戈壁的礼部侍郎张大人身边,还有这样一个默默无闻、同样惨死的边镇通译毕清和。战争的残酷,不仅在于庙堂之上的博弈与将星陨落,更在于碾碎无数个像毕安这样平凡家庭的希望。 看着眼前哭得浑身颤抖、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少年,寇骁心中那块名为“责任”的巨石,似乎压得更沉了。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那只握惯了杀人长枪、此刻却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按在了毕安因哭泣而耸动的肩膀上。 “毕安,”寇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血仇,终有偿还的一日。” 毕安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怔怔地看着寇骁。这个自称“行商萧远”的男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深邃得如同他偶然在戈壁深处见过的、沉静的寒潭。那潭水之下,似乎蕴藏着毕安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以及一种与他此刻心中燃烧的悲愤隐隐共鸣的东西。 少年忘记了哭泣,只觉得肩上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和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笼罩他多日的绝望黑暗。 就在这时,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由远及近,伴随着杂乱的奔跑声和土狗狂躁的吠叫。 “沙暴!沙暴要来了——!” “快!把牲口赶进圈!堵好门窗!” “天杀的,这才开春啊!怎么就来这么大的风魔!” 呜——呜——!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喊声,一阵令人心悸的、如同万千鬼魂齐声呜咽的厉啸,猛地从戈壁深处席卷而来。瞬间,小窗外那本就昏黄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暗黄。狂风裹挟着亿万颗沙砾,疯狂地抽打着土屋的门窗和墙壁,发出噼噼啪啪如同暴雨击打般密集恐怖的声响。整个安平镇,顷刻间被这来自大漠的狂暴巨兽一口吞没。 土屋里顿时昏暗如夜,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炕头顽强地摇曳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毕安骤然煞白的脸和寇骁瞬间凝重的眼神。 “阿娘!阿娘还在隔壁!”毕安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别出去!”寇骁厉声喝道,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依旧死死盯着那扇在狂风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被撕裂的简陋木门,“这风……能要人命!你娘肯定知道避险!”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那扇本就单薄的门板,竟被一股巨力硬生生从外面撞开。狂风卷着沙砾,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噗地熄灭。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飞沙走石、鬼哭狼嚎的混沌黑暗。 毕安被狂风吹得一个趔趄,撞在土炕上。寇骁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他,却只抓住一把冰冷刺骨的沙尘。 在令人窒息的沙暴咆哮中,寇骁清晰地听到了木门门栓断裂的脆响。那不是风的力量,有什么东西,顶着这能撕碎一切的沙暴,强行闯了进来。 黑暗中,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牲口臊臭和血腥气的味道,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猛地扑入寇骁敏锐的鼻腔。一道模糊而魁梧的黑影,堵在了被狂风撕开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