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寻》 第1章 月华臻浓 子夜,霜风掠过檐角时,青瓦上的月光正凝成潺潺细流。 时鸢足尖点在篱笆缺口处的忍冬藤上,枯枝间两三点白花承着夜露,随她衣带拂过便碎作银屑。 墙根陶瓮里泡着的橘皮微微打旋,倒映出少女猫腰的影子,惊散了三尾梦游的锦鲤。 虫鸣在井台石缝里断断续续地浮着,像谁家娘子遗落的珍珠簪,滚进青砖缝便只剩零星脆响。 时鸢踩着月光洗过的卵石小径,正因为躲过秋娘而得意,摇摇晃晃的继续走着,眼眸一转却突然凝住—— 李家门前的歪脖子枣树下,老黑油亮的皮毛正泛着青芒,犬类特有的湿润鼻息搅动起满地黄的小花,尾巴也在清扫着遍地花瓣。 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好老黑…千万别出声…”她向老黑丢出去腰间小布袋里的肉粒。 老黑琉璃般的眼珠转了半轮,尾巴扫过地面时带起细尘,向那过着盐香的肉粒扑去,动静不大只能惊醒了蛰伏在砖缝里的夜光蕈,却没惊动深睡的人们。 趁着老黑吃香的时候,时鸢已然溜到后山坡下的扬河旁,万幸老黑果真没有叫,不然真的是功亏一篑。 —— 子时早已过半,她心心念念的绛月节就是今日,不为了别的,仅仅为了民间流传的一句: “望夜潮满,玄兔目启,此时采月华者,如饮琼浆。”这意味着在沐绛月之光修行,于修为大有裨益。 时鸢也不过是桃江村的一个小村民,可是和桃江村的村民们相比,或是说和人界的大部分人相比,时鸢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天生的淬体一阶。 凡人可以修行,但少有修行之人,更不用说桃江村这等偏僻之地有个含着修为的时鸢,那可谓是相当的特殊了。 当然这并非代表人界没有修行之处和修行之人,如京城威慑天下百姓的皇族,下设大大小小的官员,富可敌国的商贾世家,这之中皆不乏修行之人,天赋极佳者还可以进入专门修行的宗门内进修,方才算踏上一条修行的正轨。 不过时鸢并没有遥想那么多,她想修行不过是为了解决另一个山头的山霸王。 那是一只成年的青白虎,这大家伙已是名扬远近村落的祸害,几个村的青年力壮男子和猎户齐齐出动都在爪下嘴里讨不得好,可大家去找铜县的王县令希望能得到修士帮助的时候,结果是屡屡扑空。 最开始这王县令还会允了村民们进府内哭诉,说是即刻派人去收拾这虎,可惜半月已久却仍能听到虎啸响彻山林。 等到村民再去找王县令,那老头不是告病卧床就是今早离府有要事办,而今更是,凡是村民控诉来访一概闭门谢客,可怜村民们连自家在那山脚的菜园都不敢靠近半分。 时鸢不曾想朝廷下派镇守的修士竟惹得王县令如此‘怜惜’,而今为了方圆百姓不再枕虎啸而眠,她不妨试试让自己再上一阶,或有诛杀那大虎的可能。 ---- 因着没有受过真正的修行指导,时鸢也不知修炼到底是怎么样,此刻只是借着月光找了一块大石盘腿坐着,张开双手面朝着那轮高悬的巨月作汲取之态,并喊出了自己的独家口诀:“月华—灵力—来—!” 她不喊还不要紧,这么一喊却引得一声轻笑想,笑声俨然是没憋住的样子。 “哈哈—” 声音从后方传来,时鸢起身向身后的老树上看去,粗壮树干上果然有一人,衣着不凡不说那样貌也当真于月色相配。 许惊竹垂落的广袖似流云拂过枝桠,月白锦袍上的暗银竹纹在夜风中泛起涟漪。 他虽是漫不经心支着下颌的懒散模样,此刻沐浴于夜夜星辉之下,甚至有几分仙君的感觉,偏生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表明了他的一丝恶趣味。 也不知这人在这里待了多久。 被人撞破自己有些窘迫的修炼,时鸢也并没有面露尴尬,夜半出逃本就有正事要干,她不欲与来者有交谈,而且此人看着并无恶意,还可能是自己扰了别人的清梦,想到这一可能时鸢脚下也没有犹豫,抬脚便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见小村姑要离开,许惊竹率先出声留人,毕竟在这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之地还能见到“散修”小姑娘,可实在算得上是有趣。 “姑娘这般采撷月华,难道是世外修行大能?”言语间透露着玩味。 时鸢听到此话脚步微顿回头看向他。即使是明着的打趣,也没有惹得少女朴素的小脸上挂上一丝愠色。 “我不是修士。” 许惊竹听到这话还是想笑,答道; “看出来了,然后呢?” 自己本就不是修行之人,修炼更是从未有过,虽然身边人都知晓自己天生修体,可毕竟不过是淬体一阶,在常人眼里,仅仅是力气出奇的大,耐力不同寻常,还可以一些使用很微弱的灵力。 见她不语,许惊竹也不废话,抬手在树枝间摸索到一枚果实,朝着时鸢扔去。 “算你运气不错小村姑,此处竟会有一颗百年琅玕。” 时鸢接下这枚不到苹果大小的果实,虽不明他口中的百年琅玕是何物,不过听他所说应当是不错的东西。 于是言简意赅,“有何用处。” 眼见小村姑来了兴致,许惊竹也颇为好心解释道:“古有琅玕木,食方御月华。” 似想到什么他言语一转,“小村...呃,姑娘既然于绛月的臻月之时取太阴之气,却不知琅玕?” “我不是修士。”自然不知晓这么多。 后半句虽未言,意思却已明了。 “既然是村民,那怎么会有修为,又何故修行?”许惊竹问出了自己内心的疑问。 “生来如此,我也不知。至于今夜之举,不过是为了想试试解决邻山的白虎,而今铜县王县长却迟迟不派修士来剿灭。” 想到了到此处不久前听到这王县长的一些风流韵事,也知她口中没有假话。 “也罢,今日我也行行善举,助你这小村姑一臂之力,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凡事量力而行。” 许惊竹翻身跃下老树后席地而坐,指向面前的空地道:“随我的动作试试。” 言罢,他将双手叠放丹田处,小指勾天枢,无名指引瑶光,就见月魄随他指尖轻颤化作银丝缠脉。 时鸢照他的样子做,面向月光,沉息吐气。点点星辉随她的指尖飘动,由点成线,丝丝缕缕的淡蓝灵气包裹着莹白星子汇聚在时鸢丹田。 感受到一股温暖从四肢渗入到经脉后又最终流向丹田,时鸢不由得心下一喜,唇角透露着她的愉悦。 似是看到她略带高兴的嘴角,许惊竹出言提醒,“静心凝神,心无旁骛,三五吐息后,汲取琅玕果的灵气,方可事半功倍。” ---- 良久,时鸢周身萦绕着星星点点的光已越来越多,草木间数百的莹白星辉也向她汇聚,运行起来竟隐隐有星斗的轨迹。 许惊竹不禁感叹,这琅玕配绛月有如此显著的功效。也不会想到,早先学习的入门功法凝月诀能在此刻派上用场。 “乒——”若不是周遭静谧到仅有两人呼吸和虫鸣,都听不到这一瞬似冰裂之声。 “突破了?!” 许惊竹讶异道,上前几步用气息一探,真的突破不说,还是连破两阶,现在已到了淬体三阶 ,再上一阶便是淬体四阶,也就是步入了淬体中期。 饶是许惊竹这样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突破速度放在一个小村姑身上可着实算得上天才了。 不过他想或许是因为此处自然之气较为精纯,灵气少但胜在无人修炼,所以在平日里便都流向这唯一修炼的小村姑身上了。 还真是叫她捡了大便宜。 “若是你年龄大些,或打斗经验丰足些,那白虎已不是你的对手了,只可惜.......” 说罢意有所指的上下打量了一遍时鸢,褪色红头绳松垮垮系着黄毛丫头似的细辫。粗麻短打裹着尚未抽条的少女身量,磨毛的袖口露出芦苇杆似的纤细四肢。 时鸢明了他的意思,知晓他言之有理也不反驳,感觉到身体的轻盈和眼前的透亮不禁感慨。 “多谢公子,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此番若真能胜那白虎,再见必定重谢。”嘴上如此说,时鸢心里却不这样想,只得言必不做停留。 白虎她一定尽力诛杀,而再见要靠缘分,她不知这样一位一眼便足见尊贵的公子为何深夜在这深山老林的树上睡觉,她对于他的帮助自然是很感谢,但日后再见非富即贵的他,大抵是不会了。 “宫影,跟着她。” “是!”而后一道黑影闪过…… 第2章 果真虚弱 ... 东边的天空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的颜色,黎明的曙光开始若隐若现,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此时的天色还未完全明亮,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晨雾之中,给人一种朦胧而神秘的感觉。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一丝凉意,吹得时鸢的面庞也有些发凉。 循着村里阿叔们的描述的路径,她已经来到了邻山,她所站的这一片区域,草木生长得杂乱无章,仿佛被狂风肆虐过一般。 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却有一块明显的空地,宛若被刻意开辟出来的一般。这块空地与周围的草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突兀。 ----- 静,异常的静,静到不由得感觉诡异。此时的风静止了,树叶也仿佛凝固了一般,不再摇曳。 这种静,并非是那种让人感到舒适和安逸的宁静,而是一种充满着未知和危险的寂静。 在这样的静谧中,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被放大数倍,让人的神经极致的紧绷。正是这种极度的静,像一个巨大的陷阱,诱使着来访者渐放下心中的警惕。 然而,时鸢却没有放下警惕,忽的——!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身后传来,如同惊雷一般响。紧接着,一只巨大的白虎如闪电般从草丛中窜出,张牙舞爪地扑向了空地中娇小的少女。 好似一口便可以将少女吞入腹中。 来不及避闪,时鸢下意识从右手击一道灵力,虽然没有打中白虎,但击中地面的力道让她身形顺势退让后五步。 白虎一扑未成,现下已被激怒。 它盯着中央的时鸢,伏低前身慢慢绕着时鸢走,它右前掌忽地碾碎半截枯骨,碎渣迸溅的脆响惊散林间雾气。能看得到它肩胛骨如熔岩在皮毛下涌动,斑纹褶皱里渗出铁锈味的杀意。 不难看出来这是一只“身经百战”的猛兽。 时鸢暗道不妙,居然如此之快就碰上这畜牲,如今已走到这里断没有后退的道理,况且不伤到这畜牲,自己怕是也难脱身。一边想着手中动作也不停息。 手中凝聚了不久前积攒的月华灵气,时鸢的掌风劈开雾气向那虎击去,却只削下虎须沾着的半片枯叶。 一击未成,溃散的灵力如受惊萤火,消散在她指缝和雾气中,那畜生抖了抖油亮的皮毛,琥珀瞳里竟浮出戏谑的流光,那是绝对力量碾压的自信。 老虎也毫不犹豫的攻向这个外来者,虎尾扫断碗口粗的赤松时,时鸢狼狈地滚入一旁的腐叶堆。 掌心胡乱凝出的灵气风刀,刚掷出就炸成霰雪,反迷了自己眼睛。腥风扑面而来的刹那,她匆忙以灵气护体,但力量差距,显然—— “喀嚓!” 护体灵光脆若蛋壳,虎齿擦过左肩的灼痛激得她踉跄,鲜血自肩膀处冒出,在虎掌拍击地面时将灵光碎成星屑。 巨兽的呼吸仿佛喷喷洒在后颈,让她汗毛竖立。她反手甩出的月华晃住虎目想要换得一瞬思考的时间。 可未及喘息,那畜生甩头震碎眼前桎梏,飞溅的灵力残片反割到她脚踝。 时鸢吃痛脚下步子便乱了,只好在虚空中抓出五道溃散的银芒,可虎爪已挟着腥风直取她咽喉。 果真自己太天真,不能就交代在这里吧。 …… 就在她踉跄后仰时,一柄玄铁短刃破空而来,精准钉入虎目三寸前的泥地。刀柄缠着的暗红绸缎如血浪翻涌,惊得那畜生猛地刹住扑势。 "退。" 低哑的男声自树冠坠落,通体漆黑的身影竟只得看清虚影。玄铁护腕格住虎掌的瞬间,迸出数点幽蓝火星。来人反手抽刃横抹,刀锋飞夺而去,丝毫不给白虎反应的机会,利刃就穿过脖颈回到黑影手中。 出手极快,端的就是一击毙命。只见白虎双目怒睁,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 是极快的速度,时鸢不禁感叹。 退至后方目光掠过来者腰间令牌的瞬间,时鸢看清了一个被腰带半掩的“竹”字,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前不久道别的人的模样,似乎腰间横悬了一截竹笛,许是他的手下吧。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树叶抖落的声音,许惊竹足尖轻点立于树干上。 这人莫不是猴子,如此爱上树。 “影,杀仔细些,莫要让这小家伙伤了我们的天才小村姑。”许惊竹言语间是藏不住的笑意。 哈?这话让时鸢几乎要顾及不到身上还痛着的伤,她觉得无语好笑。 “又帮你了小村姑,这次你当如何报答我。”许惊竹好似苦恼一般的皱眉思考。 “救命之恩不如你当牛做马?不过嘛……。”又是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了面前少女一番。 “这般瘦小,怕不是我反倒要给你当牛做马。”说罢许惊竹尤为开心的笑了。 ... 时鸢不语。 话多就算了,尽说些哄自己开心的话,还真把自己哄的那么开心,时鸢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过既然他乐于助人,那不如再请他办件事。 “谢过公子大恩大德,不知公子有伤药否?” “看你犹豫半天不过是这种小事,算我心情不错。”然后向着不远处拖着虎尸体的宫影使了一个眼色。 明明可以眼神交流,刚才却非要损自己一句… 接过散发木香的木质药膏盒,时鸢也不客气,开始给自己上药。 之所以没有戒备,是因为从昨夜到今晨,虽相处不久但她可以肯定此人心肠不坏,更不仅仅是因为他两次的帮助,还有他眼神总是漾着的笑和周身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息。 “不自量力啊小村姑,还不听劝,若今日没了我,你岂不是要撒手人寰喂老虎了?” 许惊竹话不中听可道理没错,纵然她是含着修为的,下意识击出的微弱灵力然而只能打的老虎皮外伤,打斗经验为零以躲避位置为主,甚至会被自己的灵气碎片伤到…… “猴子,我有名字,我不叫小村姑。” 许惊竹哭笑不得,眼前这个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沉思良久,竟然只是在意这称呼,罢了罢了,就算她不好奇自己名讳,他还真有点想知道她姓甚名谁了。 “那你叫什么,小村姑。” “时鸢,纸鸢的鸢。” “‘时酿春醪浅,鸢扶絮九霄。心随云流去,风骨任逍遥。’这是个好名字。”许惊竹口中念着。 “还有这样的诗,想不到你还很有文化小公子。”似乎是夸奖可语气是打趣的,显然不觉得许惊竹像是个读书的。 许惊竹亦听出了她的不相信,没好气道:“你也别叫我什么公子,姓许名惊竹,尚未取字,不过此事应该将近…” “人如其名。” “哦?难道,难道说,你也懂些文…” “一样的装。” 听闻到最后四个字时,在一旁正要禀报的宫影顿了一顿,不知道是不是憋笑。 许惊竹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听到他名字没有知晓他的身份就算了,头一次有人明面说他装。不过言语上吃句瘪,他大人有大量,还是先看看她要把这畜牲怎么处置吧。 “打算如何处置这畜牲?” “当然是卖钱咯。” “那要去县里吗。” “去县里陈家肉铺。” “又顺路了小村姑,我也要去县里。” …… 罢了随便他怎么称呼。 第3章 京城判官 晨雾裹着最后一声梆子响,悄悄渗进青石板缝里。 挑水人扁担吱呀摇过巷口,惊落槭树叶尖的露。早市馄饨摊腾起的白烟裹着虾皮的鲜香攀上了柳梢,惊醒了窝里打盹的麻雀。 与日出时的肃杀相比,清晨的铜县处处透露着安静祥和的气息—— 这场景,如果没有某人和下人拖着一只浑身沾染了血锈味的老虎的话,那气氛就更美好。 ——— 成年的猛虎体型巨大,在本就瘦弱的小少女后面显得更为庞大,叫一路看来的人们由不住的胆颤。 陈牛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少女和几个身玄黑铠甲的人一路将早已咽气的老虎拖到自己铺子前。 老天啊,自己不过是个卖肉的,这秋家小娘是当自己猎户吗?随即出言道: “鸡鸭鱼牛羊猪我可以,这这这…” “有什么区别,何况这虎已经死了,快快陈大叔,我要卖钱。” 从山林一路拖进县里,一路引的不少人侧目,现下已经有人放下手中摊子的事,围在肉铺跟前看热闹。 这么仔细一看人群中就有力壮认出了,惊呼:“这不是山里那青白虎吗,怎的被你个女娃和这些个…兵?被你们拖来了?”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时鸢和陈牛面面相觑的时候。一声尤为刺耳声音从外围传来— “乡亲们来来,都给掌柜的让让路。” 来者一副店小二的模样,他的衣着和那谄媚孝敬的样子让时鸢有点眼熟,不过后面信庭闲步来拢着胡须的老男人,那时鸢就认得他了——秋娘小酒坊的大客户刘掌柜。 虽说的确是个大客户,可每次来买酒运酒的时候,总会说抱怨几句酒水太贵或品质一般之类的话。 好多次她都想上前给这人欠嗖嗖的脸来一拳,但都被秋娘稳稳地摁住她蠢蠢欲动的拳头,最多狠狠瞪他几眼。 刘金六知道这小妮子有点修为年龄也不大,可每每对上她那怒气冲天的眼睛,再想说什么时都悻悻然闭嘴,都会颇有些狼狈的灰溜溜走掉。 远近街邻谁人不知时鸢力气远超同龄女孩,力度大小和成年男子几乎无二,从小就是孩子王。 “秋家小娘啊,你莫为难陈牛了,这生意他做不来。这虎一身宝贝,你可以和我尽销楼谈啊,就我和你秋娘的交情那必须给你…” 刘金六眼睛说话时滴溜溜的转,尤其谈到金钱和生意的时候转得更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打鬼主意一样。 “必须好好坑骗我些银两是吗?”时鸢可不会放过每个让他难堪的机会,谁叫他欺负秋娘好脾气。 “诶~你这秋家小娘,怎的如此说话,大伙都在这儿呢,我还能骗你个小孩子钱不成?”刘金六被怼了急忙给自己辩解。 大家显然都是了解一些刘金六平日作风的,现下看他被个小女娃噎住了,哪还有不笑的道理?围观众人一时间哄堂大笑。 “好了好了,我按平日价格再加三坛黄酒钱买下这虎这算可以了吧,快些都散了吧。”刘金六无奈拍了几下腿道。 这还差不多,眼看达到了自己心里的预估,他还帮自己善后了这么一个大麻烦,因此时鸢也不多为难他。 简单商定了来取银两的时间,时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 日影西斜时,酒坊小院的槐树上漏下细碎的金斑,时鸢懒洋洋地倚在坐树下自制的简陋小秋千上,一根狗尾巴草在唇边轻晃,小草尖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烤鸡的幻梦也正飘到最馋人的时候—— 焦黄油亮的脆皮,撕开时热气裹着肉香扑在脸上,连指尖都沾着酥香的油脂。她无意识地咂了咂嘴,梦里那只肥嫩的鸡腿眼看就在嘴边了…… 忽然,满地槐花有几片零落的花瓣被惊起了,时鸢眯起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显然是被打搅美梦的不悦。 狗尾巴草从唇边落下,少女梦醒。身后侧立着那日一击杀虎的宫影。 “主子说诚邀时姑娘即刻到县令府看场好戏。” 清晨临别之际他就神神秘秘地说自己赶上好时候了,引得时鸢一阵莫名。 再听黑衣人这话,富贵人家的公子和一个小地方县令?虽不知道许大公子要作什么妖,可既然是那王县令的好戏,那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去看看了,随即她便跟也没管这神出鬼没的人,独自去向县令府。 而此刻县令府—— “殿下,殿下,祖宗,祖宗,您饶了我吧,”痛苦的声音时不时传出府外,引得不少人侧目。 —— 门前一个侍卫都没有,县府的大门也毫无章法的敞开着,时鸢就这么在围观百姓疑惑地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踏了进去。 入眼是坐在正中是端着青玉盏的许惊竹,风掠过他玄色蟒袍的广袖,袖口银线绣的暗纹涌动。 面前茶雾尚未散尽,依稀看到少年被雕琢锋利的眉骨与鼻梁的轮廓,天然微微扬起的唇角又减弱了几分冷漠。尽管气场压人,却不难窥见是个稚气未退的少年。 身前身后都立着玄武黑甲的侍卫,更加彰显了中间之人的尊贵。 目光再向前移,是跪成一排的王氏一家老小。 中间体态肥硕、满脸悔意跪地求饶的油腻老男人不是那王县令还能是谁? 听着王县令一口一个的殿下祖宗的喊着,时鸢突然想到一件事,悠闲喝茶的那位——竟还是个皇子?! 想到这里便向许惊竹投去疑惑的目光。 似是看懂了她的疑惑,许惊竹有些正襟危坐道一句:“看在你年幼寡闻的份上,本殿也不计较你失礼之过。” 时鸢一阵无语……得,被他装到了,于是背过深不再看他,小声蛐蛐了一句:装模作样。 许惊竹已经半步元婴,耳力自然极好,这四个字一字不落的进了他的耳朵,他也不恼只是有些发笑的看了几眼时鸢。 跪着的家眷中有一人眼看出来时鸢和许惊竹像是朋友间在打趣了,便忽然努力挣脱了身后侍卫的禁锢,朝着时鸢跪走过来。 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在哭哭啼啼的众人里,她面色算最为平静的那个了,时鸢并没有见过她。 那少女见无人再阻拦,便自顾自地说:“这位姑娘,我见你与七殿下交好,你也是铜县的吧,你可否向殿下求求请,还望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时鸢没想到还有自己一个来看热闹的人的事,头都要眼见的大了起来,她和这什么许惊…七殿下哪里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了三面而已,何况之前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时很是放肆,说不好也要被治个不敬之罪,求她有什么用。 于是再次向许惊竹投去目光,不过这次是求救夹杂疑惑的目光。 许惊竹明白她的意思,眼神示意那少女继续说下去,抬手阻止了要上前钳人的侍卫。 “民女琴韵,母亲是六房的柳姨娘,已无父亲。”她淡淡道。 听到她这样说,人群中许多人不淡定了,首先便是王家主母陈丽,平日里高贵不可一世的她现在即将沦为阶下囚,也顾不得体面。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王琴!你这是要脱离与我王家的关系吗,你以为这样你能脱得了罪责吗?” “如何脱离不得?”名叫琴韵的少女目光愤然看向她,这是少女十几年来第一次直视这位当家主母,她接着说: “你与父亲,噢不对,是县令大人。你二人草菅人命就罢了,这十多年来可有把我和我娘当过人看待?” 显而易见,这少女是知道内情的,许惊竹也不急,允了她继续说。 “我们的县令大人,只管整日去红楼里逍遥,无论是知名头牌还是新来的少女,他统统不放过,或是谁家貌美的女子,也不管对方是否成家婚配,都强行拉到红楼夜夜作乐。”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陈氏此刻摇头晃脑怒喝道。 “你?你问得好,你比县令大人还要厉害,且不知他寻欢后的女子都被你处理到哪里去了,就安顿对方家属这档子事,你做的可都为人称道啊。仗着你王陈二家的势力四处搜刮钱财,闹事的家属通通被拉到乱葬岗处死,家财都要被变卖,你当真好狠的心。”琴韵说的不卑不亢,死死盯着身后的王家主母陈氏和王县令。 “还有,那些上交的赋税都由你亲自处理吧,中间吞了多少恐怕你都算不清了,不然怎会惊动京城的人,苍天有眼你的报应终于来了。”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哈哈哈我不过是多买了些首饰罢了,哈哈哈休要听这个小贱人一派胡言!” 听到这里,陈氏也知道自己没有活路,神情癫狂甚至还笑了起来。 “可怜我娘,被父亲染上了病,死前被凌辱谩骂,我六岁时她病故后,直到现在都无人问津,现在好了,你们都要去陪她哈哈哈哈!” 言罢,少女面露坦然,决然闭上眼睛然后朝着一旁的白墙上就要撞去。 母亲,琴儿也来寻你了… 莫怕,这些恶魔也很快下地狱了… 离她最近的时鸢好歹也比从未修过的琴韵动作要快些 ,一个箭步便拦住了少女。 感受到时鸢干瘦但温暖的臂弯,琴韵再也撑不住了,她也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随即崩溃大哭,眼里没有了方才的果决和淡然,“为何要拦我,为何不让我去死。” “作恶非你,含冤是你,你断没有死的道理。”时鸢依在她耳边轻声讲。 她确实是个清闲惯了的人,但无论怎样都于心不忍一个好好的少女这样死在自己的眼前。 “让我去死…好不好姑娘,昭告他们恶行于天下,我已无遗憾,我想去寻我娘亲”琴韵泪眼婆娑地倒在时鸢怀里淡淡的说。 “你可以说自己没有遗憾,那你的娘亲呢,她在天之灵却不能看你长大成人,不能看到你过上幸福的日子,你可想过她的遗憾是什么?” 似乎是觉得自己提起她娘的离逝并不算是很好的安慰方法,时鸢顿了顿又继续说: “你虽已他们揭露罪行,但定罪仍需物证和更多的人证,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你要好好的,起码亲眼看着这些恶人被严惩不是吗。”时鸢语气温柔,眼神坚定的看着她, 她如是的说着,自然也没有看到许惊竹听她说话时眼里泛起的波澜。 琴韵回过神,眼力的星光越聚越浓,最后亦回给时鸢一个坚定的目光。随后起身上前向许惊竹行了一个周全的礼。 “我会将自己知道的全数告知殿下,只是殿下,我已与王家断绝血亲关系,今后我不再是王家的人,可否让我跟着这位姑娘。”一边说一边浅浅地看向时鸢,似是征求她的同意。 时鸢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来不及想七殿下许惊竹会不会同意,连忙应下:“可可可,秋娘正缺人手,我亦少个姐妹,当然可以。” 给了琴韵一个放心的眼神后二人齐齐看向许惊竹。 许惊竹早在时鸢安慰琴韵时就已想好了对策,和他所想相差不二,他没有反对的道理,眼下这样处理不是上上策,但也不坏—— 更何况,他看到在琴韵身后不远处的某人身侧双手合十拜托的手势摇个不停。 于是顺水推舟:“若时鸢姑娘愿意,那自是可以。” 有人如愿,有人就不满。 “凭什么!凭什么她说断绝就断绝,凭什么这么容易就脱罪了!”说话者是王香,王府嫡女,平日作风和陈夫人如出一辙。 跪了一地的姨娘和王家子女不满的人不止她一个,听到王香这么说,连忙跟着应和, “就是就是!有这么容易的事吗,大家都不想受罚,怎么就王琴可以免罪,她说不是王家人就不是了,那我们也不是!” 王县令已经绝望的闭上眼睛,他自知已经没有话语权,也不想管到底谁会落井下石。 的确,王府贪污**已算板上钉钉的事,那么王家上下都难逃罪责,就算琴韵“弃暗投明” 并且断绝关系,都于理不合。 琴韵本意也不是想给自己降罪或免罪,她只想让真相大白,自然知晓不能轻易逃脱罪责。 于是乎她走向一旁侍卫身旁,抽过腰间的刀,从发髻间取下一缕发丝挥刀砍断,飘飘扬扬的撒在空中任发丝吹走。 “这一刀断我王家女之名,琴韵谢过父亲母亲多年来可有可无的照拂。” 言罢又颇为笨重的挥起刀,再次毫不犹豫的砍下—— 这次时鸢离她较远,已来不及阻止。 只见染了鲜血的一指落了地,琴韵强忍剧痛,断断续续道:“这一刀,就断了你们口中血浓于水的亲情吧。” 那一地的人也没想到琴韵如此决绝,一时间再说不上半个字。 “走吧。你已被逐出王家。”这是王县令说话,这是他最后的体面。 琴韵摇摇晃晃的转过身已站不稳,倒也方便时鸢轻轻一拉就能将人拽走。她一个手慢就让这姑娘对自己下了这么狠的手。 临走前,时鸢看向许惊竹,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放心的离去。 接下来,该他这位七殿下真正出手整治了。 第4章 当回善人 时鸢连忙带着琴韵离开了是非之地,随手扯下琴韵素色淡黄衣衫的一角给她草草裹了伤口,门口的马夫刚得他家殿下之令后,就一刻不停带着两个姑娘去了最近的医馆。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琴韵飘散的头发时不时的还会随重力倾在时鸢的脸,看着半倚怀中之人越发苍白的脸,时鸢不免有些心急地催促马夫:“还不到吗?还要多久?” 马夫回:“很快了姑娘。” 时鸢无心想别的,只希望快些到医馆,她看着琴韵断指处渗出的血色,说不忧心和害怕是假的,她也不过十三岁尚还是个孩子。 … 终于马车不再摇晃缓缓停下,时鸢拉着琴韵几乎是冲的进了医馆。一边小跑一边喊着大夫快来。 ……另一边的王府 许惊竹漫不经心的翻着石桌上的王家账本。良久,他笑了,不过笑不达眼底,叫跪着的一地人心里更加发凉。 笑的原因无他,这假账完美到可谓是滴水不漏。 “陈氏,在下恐怕不是要喊你一声先生了,屈居这小小王府当真是屈才。” 又看向了王县令。 “狗官,你娶得一位好夫人啊。这本假账就是本殿下也自愧不如。” 要知道许惊竹贵为皇子,但母亲淑妃可是实打实的生于商贾世家,淑妃季玲珑未嫁于当今圣上顺庆帝之前,是名动京城的善于经商妙手。 不说季家的酒楼铺子遍布中统国的大小地方,光是季玲珑一人名下就有京城三分之一甚至近半数的产业。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忌惮了季家富可敌国的家业心存制衡之意才下诏娶一介商贾之女,亦或是看中了季玲珑国色天香的容貌。季玲珑自然不愿意被拘泥在后宫,可季家再怎么家大业大也不能忤逆圣上,这门亲事就这样各怀心思的成了。 许惊竹自小就受淑妃的影响,对管理酒楼记账都表现的很有兴趣,他外祖和舅舅十分高兴,在他大一些时放手了几家门店让他管理,果然很有天赋,从此真就给了他一些权利。 顺庆帝膝下皇子不少,善于商财之道的唯有许惊竹,于是在户部凑折铜县一带赋税少有时,就派了许惊竹跟着侍郎来。 …… “微臣参见七殿下,劳苦七殿下亲至铜县。”说话的是姗姗来迟的刑部侍郎。 许惊竹罢手,“无妨,还差几样证据我晚些差人送去…”然后又缓缓俯下身子在他身边低声,“人可不能轻易以死谢罪,可明白?” “下官明白。”作揖目送许惊竹离开。 方才跪地的一干人全被押走,等候发落。至于真正的账本子以许惊竹的权和季家的势,翻王家财产个明白那还是很容易的,佐助刑部最后几步算是顺手了。 —— 医馆济世堂内,暮色攀上了药柜的铜油隔板,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在纸窗上投出摇曳的昏黄光斑。 时鸢坐在琴韵榻边的矮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韵身上盖着的被子。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了进来,在地上画出几道银色的栅栏。时鸢望着琴韵微微起伏的胸口频率渐渐均匀,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又一阵夜风袭来,吹得时鸢的后背丝丝发凉,她这才发觉衣衫早被冷汗浸透。 药炉上的陶罐还在咕嘟作响,当归混着艾草的苦涩弥漫在屋内。 时鸢头靠在身旁的榻上,嗅着苦涩的药味让她清醒了几分,此刻安静下来想着——她竟然不和秋娘商量的情况下就这么收留了一个姑娘。 好在她谈了一笔生意有些家底,可以给琴韵救济一点。只是眼下有个小问题,她好像没有随身携带的银两给济世堂… 也怪自己着急了,临行前都没想过这档子事。 … “那个大夫,银子…可否…银子晚些…。”时鸢磨磨蹭蹭挪到前堂,支支吾吾的开口。 “银子?小娘子不知,有位大人前不久刚付过了。” “那位公子给得甚多要我好生照料。只是那位小娘子受惊过大 ,心绪不宁,这些日子万万小心注意不可再受刺激。”老大夫继续回身摆弄药材。 不用想,老大夫口中的公子必然是许惊竹,没有想到这殿下和表面上不同,让人意外的安心。 … 与此同时在医馆对面屋顶上的一人疑惑道:“惊竹你要不要这么做好事不留名?” 顾帆的发问换来许惊竹一记白眼,“小村姑稍比你聪慧些,你有空担心她知不知道我帮她,不如想想对于你这次偷跑,你家顾老爷子和顾统领会如何奖赏你。” 提及家里的两位瘟神,顾帆是不淡定了,他不过是对修行,对文墨……包括经商都不感兴趣罢了,老头子们就差把不学无术几个字刻在自己脑门上了。这次偷跑还是追着许惊竹来的,美其名曰为其分忧,实则是躲人来逍遥的。 见时鸢和琴韵已无大事,许惊竹来如影去无踪扯着顾帆消失于夜色。 似是感觉到什么,时鸢出了医馆的门向远处看去…… 正是他们离开的方向。 … 酒坊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啊!长能耐了小崽子!消失了一夜不说,今早还给我带个姑娘回来?”秋娘如雷的声音吓到李家路过的老黑都闻声逃跑。 “秋姐秋姐,最美最飒的秋姐,你先听我解释可好。”时鸢捂着耳朵往后退,又怕声音大又怕秋娘上来揪她耳朵。 人称秋娘脾气好那确实没错,不过那都是表象为了自己优雅端庄的形象,只有时鸢才知道她家秋娘的真面目,轻易不发火,发火如鬼神。这是时鸢朝夕相处而得到的血泪经验。 未等时鸢开口,琴韵十分有眼力见的上前恭敬又轻柔地一拜, “小女琴韵,父母双亡,家门遇难,幸得时姑娘心善,带我医病又救我囹圄。”边说边满怀感激的看向时鸢。 听到琴韵为自己解释,时鸢一手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面颊甚至微微泛红,谁叫她就是这么心善呢,她想着想着都快要笑出声音来。 秋娘眼瞅这小时鸢还得意起来,直接在她屁股来了一脚,力度不大刚好给某人踹回现实。 “秋娘,我知您并无心同意我留在此处,但您放心,我已和王家一刀两断,刑部也已判决,我与王家贪案无关。”琴韵所言真切,她确实希望从此以后安安稳稳生活,所以极力争取留在这里的机会。 秋娘思虑不久,实在无法忽视时鸢直勾勾的小眼神,最终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松了口,“也好也好,刚好缺个打杂的,日后你二人必须为我是从,知道没有?” “知道知道,秋娘最好!”时鸢的声音带着雀跃的颤音,顾不得刚刚挨了踹,她一把搂住琴韵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两人都踉跄了几步。 琴韵的鼻尖撞上时鸢的肩膀,闻到一股混合着阳光和草药的温暖气息。她先是愣住,随后嘴角越翘越高,随着她原地转了个圈。 酒坊小院里的笑声又将树叶震落了几片,仿佛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 秋娘将琴韵喝剩的药渣倒掉,看着屋内已经进入梦乡的两个孩子。往日渐渐浮现—— “梧秋,你又酿酒了吗,快给我尝尝,这次是什么?”来人一袭玄色劲装,泛着鸦羽般的青蓝光泽,衣料在动作间时而如深潭静水,时而似刀锋出鞘,说着就要拿起酒坛喝。 “还早呢,棠春,你怎如此着急,哎你别动我的百荷酒!这是我给芙夏的!”梧秋赶忙去夺小陶瓷酒坛。 “只给芙夏酿酒就算了,我尝尝也不可以吗?”棠春一脸不高兴,说着就要拔剑和梧秋比试一番。 梧秋哪里惹得起这位一言不合就打架的祖宗,心疼地抱着酒坛子撒腿就跑。 其实梧秋给每个人都酿了酒,不过不曾告诉大家,她只是初学者,刚刚掌握一点酿造的诀窍,想待每人的酒都酿好后再送出去。 这其中只有属于芙夏的百荷酒酿成速度最快,料到了棠春的急性子所以很躲着她… 如今却是,再没机会让她品自己的酒了。 … 思绪回转,秋娘嘴角早被这回忆勾起,可看向时鸢的时候眼里又是旁人看不懂的惆怅。 棠春,你我都本不欲让她沾染世俗恩恩怨怨,只怕有一日身陷泥潭无力回天,可我封闭她这么久,她从未像今日一般快乐,我们这样当真是对的吗,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该怎么做,就哪怕…让我和你打一架也好… 不知不觉眼前的半坛秋露白徒留一底皎洁月色荡在中央,饮酒之人眼底依旧清明,却觉得眼前似有屏障,又近又远叫人看不透还摸不到。 …… 酒坊有了琴韵的到来,欢声笑语越来越多,琴韵和时鸢二人本就年纪相仿自然相处得相当融洽,比起往常更平添了几分鲜活,见状秋娘悬着的心也慢慢落下了,三个人的小日子相当的惬意。 … 又是一日的岁月静好,酒盏倒映暮色时, 时鸢正极不情愿的品着秋娘自己琢磨的新酒,忽地酒香里渗进几缕桐木清音,时鸢端捏着酒的素白小手悬在半空,酒盏将倾未倾,目光寻着声源看去— 小院门口的杏黄春衫被风掀起下摆,抱着桐木琴的姑娘正低头调弦,琴尾流苏扫过青石板,蹭出沙沙的杂音。 她磕磕绊绊拨着断续的《闺园旧》,因着断指的缘故总是漏弹一弦。姑娘边走边弹,一曲终了顺势坐到时鸢身旁,低垂眼眸不敢正眼看时鸢。 见时鸢不说话,琴韵有些等不及了怯生生地问:“我弹得…如何…?”然后才慢慢看向时鸢。 哪知时鸢是被惊到失语,随后从木椅猛地站起两手揪着琴韵的衣袖,满是不可思议地喊:“琴韵你竟还会这一手!” 她这一惊一乍属实还把琴韵吓了一跳,“你刚不说话我还以为是我的琴声太难听了。” “我虽不懂音律,但你方才真是如仙人在发光一般,实在厉害,怪不得你名里带个琴字。”时鸢的话让人安心。 事实上时鸢并非在说着安慰的话,琴韵虽是断指但不难听出她有着自己的灵巧手法。 琴韵给她解释道:我名字是我娘取的。 不瞒你说,我的娘亲也就是六房柳姨娘,出生并非大户人家,是曾经红香楼的头牌。 我娘亲自小习得一手好琴,来红香楼点名听曲子的喜乐者甚至多于来寻欢者。她最盛名的曲子就是我方才那首《闺园旧》。 可惜我未真正学习过音律,只得依着小时候随着她弹奏时零碎的记忆,得空了就隔空摸索……如今还断了一指,更是无法演绎此曲的半分精妙。 “不必伤心,你已经弹得很好了,柳姨娘会为你开心的。”时鸢听着有些心疼眼前的姑娘。 “鸢鸢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断了与王家的关系吗?” 然后又继续说:“那狗官根本不配为人父亲,宠爱女人不过是为了自己一时欢乐,草草娶过门便不管不顾,我娘无权无势根本无力反抗他们陈王在铜县的滔天权势,这都是我娘给我讲的,警醒我不要同他们作对。 出生后看到的也是我娘整日以泪洗面,身上都是陈氏凌虐的疤痕,即便是陈氏身边的下人也能压在我们头上。” “我娘将希望寄托予我,望我平步青云。” “又因为知我喜琴,故名曰琴韵,她不止一次嘱咐我一定要离开那处深宅。” “为了有我,我娘从不反抗,盼着就能少些祸端,可陈氏不依不饶总觉得我娘还会勾引那狗官。” “她不过是嫉妒我娘一副好嗓子和那一手好琴,所以她就把它们一一毁了。” 话已至此,琴韵的泪水已经铺满素白的小脸。 “她们暗暗戳坏我娘手腕处的筋,叫她喝刚烧开的水,终于让我娘在那狗官眼里成了废人——他更加不管不顾,不配为人父也不配为人夫!” “每当娘费力地抬手给我擦去眼泪时,我就告诉自己,我定要恶人付出代价,定要娘过上好日子,我告诉自己要修炼。” “未等到我有能力,我娘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失去自己最爱的一手琴艺的时候便想去死了,只是在等我长大才苦苦坚持。可她心疾已久食不下咽,陈氏不肯放人医治,她是被活活拖着病离开的。” 时鸢从轻拍她的背转而将面前之人紧紧拥抱住,难怪琴韵那日无论如何也要脱离与王家的干系,难怪她一个从未出世的姑娘能生生砍向自己,也难怪她撞向墙时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绝望。 感受到时鸢拥抱的力度,琴韵内心和神经里那些紧绷了多年的名为从前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 院墙外,不自觉动容的秋娘眉头紧缩,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意味深长。 第5章 遇你为幸 自上次琴韵主动的剖白心迹已过一段日子,琴韵和秋娘相处也甚是融洽,虽说琴韵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家,身上却没有半点官家小姐的架子,做事也很是干脆利落,在酒坊搭手帮衬真的减轻了秋娘的担子,几人一起效率极高。 秋娘看得明白,这姑娘从前在府里的日子应当不好过,否则不会什么都会做,还要抢着做事。所以打心底里心疼了几分琴韵。 而琴韵除却打下手外就是拉着闲到不行的时鸢在林间练琴,或者在无人地方自己琢磨,不过这几日有些反常,琴韵晨露未晞便不见踪影。 时鸢也不追究,反倒倚着老槐树暗自称许,相比她终日躲懒的脾性,琴韵如此积极的走出阴霾,她着实替她感到开心。 她依旧整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躲在一处树下阴凉闭目小憩。 也不怪她很少帮助秋娘,是酒坊位置实在偏僻,需求量当真不大。只有几个固定的需求大的老板才会不远路途的派人买酒,比如那日尽销楼的刘掌柜,再有就是偶有邻里馋酒的村民会来买一小葫芦。 时鸢也疑惑问过秋娘:为何酒馆位置在“深山老林”里,是要给野鬼卖酒吗。 这大逆不道的问题不出所料换了一记拳头,“什么野鬼,因为我要和我的宝贝酒窖待在一处啊。” 酒窖在山体背阴面,紧邻冷泉溪流,距离酒坊不远,天气炎热干燥时,时鸢偶尔就会在那一处地方寻个空阔的地界睡觉,所以其实时鸢很满意离她这么近舒坦地。 … 微风徐徐依旧吹扰了某人的梦,时鸢不禁感叹这琴韵这些天有些奇怪的行踪,于是摇晃着双臂没个正形的去找秋娘,推门而入, “秋娘,你这几日可见琴韵了?” “琴韵不是同你在一起吗?”秋娘拨弄着刚收集来的碎花。 “我这几日都在酒窖旁睡…守着,谁也不敢靠近,尤其那一些臭小孩。” “还当自己大人了,臭小孩你快些去寻小琴回来,。” 时鸢一想,琴韵若不在桃江,那应该是在县上的乐坊了,待她先在附近找找,找到人后上县里顺道去和刘掌柜拿银两,还可以买些零嘴回来吃,于是满口答应着潇洒离开。 —— 此时,铜县— “什么,那陈氏在狱中被刺杀了!?”人群正围着一张通缉令吵嚷着。 时鸢本来不会关心这些扰她清净的事情,可好巧不巧她听到了‘陈氏’二字,事关琴韵她有些上心了。 以时鸢的身高在人群后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她费些力气左挤右挤的终于钻了到前排了去 。 怎么会是—— 看到通缉令上才刚熟悉不久的脸,时鸢惊讶了。 因为通缉令上赫然出现的不是别人,是近几日很少见的琴韵! 怎么会是她? 时鸢一边想一边退出人群,的确这些日子不怎么见得到琴韵,可她怎么会突然杀了狱中的陈丽?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做的到?她现在人又会在哪里? 时鸢现下满脑子都是疑问,但是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决定先回去和秋娘说明,然后再找琴韵帮她躲掉搜捕,思虑也深脚步却越来越急,一个不留神——撞到了人。 “小村姑你很着急啊。”这人吊儿郎当的扇扇子。 时鸢抬头看向他,讶异着想,居然能在这里碰到许惊竹,按说这些个皇族怎么会在街上溜达? 疑问越来越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因为心里急着琴韵的事情,呆了几瞬又忘记行礼。 “实在抱歉,我有急事。”她抬起脚就要走。 知晓她只是在为撞到人而道歉,他并没有在意,看着心急离开的她言语郑重,“琴韵安好。” 许惊竹再次一句话留住了她微乱的步子。 “你怎么知道?她在你那里吗?” 虽然听到他说安好,可时鸢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担心,一方面她接触这位七殿下其实并不算多,再者他一个来办案子的来捉拿有通缉之名的琴韵——是份内也是立功,她不敢赌这位看似心好的殿下是要做什么。 “她托我来寻你,现应该不在此地了。”许惊竹说。 看她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语气不自觉变软,“随我走,这里不好说。” … 玲珑阁最上层 许惊竹将时鸢带到一个房间前面,“进去吧,里面是她托我交给你的。” 不甚大的房间里在中央有一把琴,那是琴韵的日日用的,她把琴留下了么? 古桐木琴上摊开了一纸书信,时鸢拿了起来,入目是清秀娟丽的字: 遇你为幸,鸢鸢,因为你我才看到了活着应有的自在,可我还是放不下从前,我打听到王府的女眷一律流放,竟包括了主犯事逃漏税款的陈氏,我无法忍受害了我娘的人最终还能那样轻松的在世上,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她 ,才能安抚惨死她手的亡魂,就算这次不成功我也在所不辞。 还有七殿下是个可信赖的人,他知晓我所作所为但并没有揭发我,还助我逃离铜县,所以我现在很安全,我想,今生遇你二人,是我毕生之运。 如果可以,我真想做个和你一般的小酒娘… 信中内容不多无妨,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好,时鸢心里这样想着可鼻子忍不住泛上酸涩。 事发突然,竟然都没能好好道个别,怪她粗心连琴韵要做什么一点都没有发现,怪她大意身为她唯一信任的朋友却什么都没有帮到她。 不怪秋娘整日说她没心眼了。 “很难过吗,你们明明认识没有多久。”许惊竹将她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没有难过,如果在你帮助她离开后,她过得好,我替她开心…只是我心疼她,我知道一直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天天逍遥尚且孤独,她还多年受尽欺辱,更惋惜的是如今我们二人又要彼此一个人了。”时鸢眼里有些失神。 一个人吗?这次轮到许惊竹语塞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时鸢才算好,像他这样带着别人期望出生的孩子,从小身边就不孤独,他有父皇,母亲,皇兄,皇姐,舅舅……还有主动结交的官家子孙,太多太多人围绕在他周围了,也包括在铜县遇到的她。 有目的或目的单纯他没有在乎过,也许是血脉让他天生有应付各种人的能力。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时鸢打破这氛围,“还是…谢谢你帮助琴韵,你已帮我好多,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我做事只问本心,不是要谁回报我。” “我知道,但是我也只问本心…这样吧,我立誓日后无条件的答应你一个要求,这样可好,虽然不知道我一介小村姑能帮你什么。”时鸢这话有些自嘲的意味,她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一辈子都在桃江村里。 “别这样讲,日后说不定我会需要你帮助的。”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明日就回京复命,你…若我弱冠之时邀请你,你愿意来吗?”许惊竹难得的正经。 “不嫌乡野村姑就好,我会送你独家酿造的酒。”既然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么时鸢打算离开了,她将书信整齐的叠好,然后小心翼翼的抱起那把古琴。 “这邀请不算你答应我的事。”许惊竹看她要走,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答应你。七殿下,后会有期。”少女露出一个微笑。 她说不出口的,一天内与两个朋友道别,她心里是说不上的低落。 … 随着时鸢离开,暗门后出来一个满眼泪水的人——正是琴韵。 “你不后悔吗,明明还有相见的机会。”许惊竹看不懂琴韵眼里的情愫。 “不,不后悔,见了我怕我走不掉,可是不走只会给她带来祸端。”琴韵说着狠心不见的话。 “也好,商船应该已经到了江边,你去就好。”许惊竹为她安排了季氏的货船,目的地…在另一个国家。 “殿下万恩,小女感激不尽。” —— 离开玲珑阁的时鸢也并没有直接去尽销楼找刘金六,她来到了码头。 时鸢想寻个清静去处,破天荒没去惯常的后山溪涧。此时她觉得山岚虽幽,到底不及江天寥廓。 码头边形色各异的舟楫停泊暂歇,桅杆上的青雀旗随风飘摇,她望着纤夫解开缆绳,忽然觉得这场景颇值得玩味——短暂的泊锚并不妨碍它们再度启程,可既然终要远行,何苦贪恋这须臾的萍聚? “舟行有定程。”这是江上千年规矩。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琴韵和她互相短暂的出现在各自生命的定程里,只是她贪心了,琴韵会有自己的路程,停泊的舟依旧远行。 桃江确是个钟灵毓秀的所在。自从她有记忆起她便守着酒坊看尽四时流转。溪畔捣衣的妇人总避着她目光,稚童们总绕开她嬉戏——身世成谜又天生异力的孩子,仿佛注定她永远要孤身一个人。 孤独久了的人甚至难以发觉自己的不舍。 江风砭人肌骨,时鸢颈后碎发被掀起,露出的皮肤泛起细栗。她拢袖轻颤的刹那,玄青篷帆恰好鼓满东风,将半阙残阳劈面甩来—— 暮色中那道杏色身影正望着岸边,衣带翻飞犹如断鸢。琴韵的背影突兀地缀在商船杂役的褐衣堆里,叫人挪不开眼。 时鸢望着江心碎金般的波痕,忽觉老天终究待她不薄——没有让那个执拗身影真的化作天际孤鸿。 玄舸起锚的号子已刺破暮云,她知道她若此刻疾奔至江滩边高声呼喊琴韵的名字,未必追不上最后的声浪。然而她不想那么做,仿佛冥冥中有默契一般,她明白琴韵既然仓皇别离自有她难言的缘由,倒不如默然目送孤帆远遁。 顷刻,商船调转桅樯向着水天交际的方向而行。许是有所感应,琴韵倏然回首望向旧岸。时鸢目力极佳,隔着半江暮色看到了她转身回头的动作。 不觉之中时鸢一滴豆大的晶莹泪珠划过脸颊,又滚落在江风里。 烟波浩渺间,两道目光在半空中悄然相触,却又各自湮灭于苍茫,她们或许是知道她们二人已经对视了吧,或许也不知道,只听潮声吞没了所有未尽之言。 第6章 何来乞丐 天刚蒙蒙亮,秋娘就蹲在灶前添柴火。木甑里新蒸的糯米顶着白汽,把茅草檐洇湿了一大片。她抹了把汗,掀开草盖瞅了眼天色——东边云脚发红,这几日天气有些热起来的趋势。 “鸢丫头,醒醒!”秋娘攥着湿帕子拍响西厢房的板门。 时鸢从薄被里探出半张脸,头顶还翘着两绺睡乱的头发:“前日不是才采过青梅嘛...” 话没说完,秋娘已经把竹篓砰的一声放到了地上,篾条还上沾着几滴晨露。 “过段时间不会有人再买青酸梅酿了,何况你净挑了一些被鸟啄过的采吗?”秋娘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这丫头还好意思提那些日采的青梅,她不看不要紧,那日刚要去洗,发现梅上尽是些小洞。 “啊哈哈...我怎么敢,薄荷叶是吧我现在就去。”时鸢看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也没有了困意,她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故意的。 或许也觉得这日子有些热了,时鸢没有赖床多久,套上了蓝布衫,布衫的后襟还有补丁是去年蹭破的。 路过灶台时顺手抓了块槐花糕叼着。甜味儿混着薄荷酒的清凉往鼻子里钻——去年酿的还剩半坛,秋娘准是又往里头兑了野蜂蜜。念着这清凉的味道,时鸢很快踏上了“旅途”。 溪边的薄荷丛沾着露水珠儿,时鸢蹲下来专挑叶背带银纹的掐。叶子刚铺满竹篓底,她指甲缝里就染上青汁,风一吹凉丝丝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扒开石头找去年刻的记号,可惜那道划痕早被苔藓吃掉了,只剩个模糊的印子。 时鸢摸索了一块石头正要往石头上刻道新痕,忽然听见脚边石子"咔哒"滚落。她握着石头的手一紧,扭头望见五步开外的乱石堆后,那丛狗尾巴草正没来由地晃悠。 “莫不是可爱兔兔来送肉了?”她暗忖着,回味起前不久秋娘炖的蘑菇兔肉汤还在唇齿间留香呢。于是没有顺手抄起根枯枝,蹑脚往石堆后头摸。 草叶忽地簌簌乱颤,时鸢一个箭步冲上去,枯枝都抡出了风声—— 可是她拨开乱草的手僵在了半空。 因为石缝里蜷着团辨不出颜色的破布,细看才知是个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布条混着血痂贴在身上,露出的皮肉泛着不祥的青灰,很像一个小乞丐。 发间粘着被带有窟窿的枯草,脸上泥浆混着草屑结成硬壳,唯有一双眼还勉强能眨,睫毛粘着晨露要落不落。 时鸢蹲近了才看清,那孩子十指紧紧抠着块碎石,指甲缝里塞满腐叶与暗红血渍。 “喂...”伸出的手停在半途,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时鸢忽觉喉头发紧,方才惦记的兔肉汤早被眼前的一幕惊到抛之脑后,这小乞丐连呼吸都带出细微的哨音。 她连忙蹲身察看他的情况,用指尖触到孩子滚烫的额头,判断出他主要问题是发烧,然后解下腰间竹筒,就着溪水浸湿袖口,轻轻拭去孩子唇角的泥壳。 她先用现有的材料处理这小孩的皮肉外伤,于是把刚揪下的薄荷叶一股脑倒出来,将薄荷叶捣碎混入腐殖土冷敷淤肿处,此法有镇痛之效果,要避开发烫的额角即可。 当务之急的是退热,额头烫的吓人,所以不能拖沓。 她揪把艾草绕石堆点燃,防止有蚊虫叮咬,背起竹篓向山背阴处匆忙而去。 时鸢走后,被留下的孩子手指微弱的动了几下,虽然薄荷的清凉让他清醒了不少,但他许久没有进食过了,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这里当真安逸,终于逃脱追杀了吗。 他逃命多日,不知多少天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闯入了这座山林。 他回想那群鬼修很快其实就要追上自己了,却在他踏入这片林子的一瞬间,感受不到身后鬼修的气息了。来不及想别的,他没有停下脚步仍然用尽力气朝前跑,直到被绊倒后昏迷。 期间他偶尔也有几回意识醒着几刻钟,要不是浑身酸痛无比以及眼皮上每日清晨都有落下的晨露,他都以为自己已经被鬼修杀了。 就在昨夜,他勉强喂自己吃完最后几块馊馒头后,他觉得自己这次应该是真的要死了。被追杀了这么久,最后那些鬼修竟然在这山林里迷路了,没有死于那些鬼修之手如今却要病死和饿死。 他难道命该如此,就这样死在荒郊野岭。 也好,他能见到阿爷了。 可鼻息间萦绕的薄荷清香和不远处而来的人会回答他,并不是如此。 时鸢着急去寻可退热的药材就用了灵力,难得的脚程这么快便赶了回来。她摘取阴坡金银花藤,挤汁滴入小乞丐的唇齿间,掏出竹筒又喂他一些刚从岩缝里补给来的冷泉。 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她有些欣慰道:“幸亏你还有吞咽的力气,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此处离酒坊和酒窖都不远,她既然已经看到了垂死的他,便没有放任他不明不白死在这附近的道理,而且貌似只需要应急退热就可以帮到他,那她干脆路见不平了。 凉风掠过汗湿的额角,捎来几缕薄荷香,她忽地僵住——糟糕,她怎么把如此要紧的事情忘记了,刚刚将薄荷叶用的差不多了。 她正了正后背的竹篓,将还剩些泉水的竹筒挨着小乞丐的手摆正。指尖碰到他腕间突起的骨头,像触到了溪底硌手的卵石。 “撑住了,很快给你送些吃食。”话音未落,人已踩着碎石往刚才那处薄荷去了。 她十指翻飞锯齿状的薄荷叶刮过指节,双手罕见的麻利了起来,终于是须臾之间采了个差不多。 —— 秋娘举着量酒勺靠在柴门上,日光把影子拉得老长。时鸢喘着气把竹篓往石阶一墩,“呼...大功告成!” “今天怎么一副很赶的模样,往日不是慢慢溜着回来吗?生怕给自己累一下。”秋娘看着刚放下竹篓就瘫坐在地上的时鸢打趣道。 “我...瞧见野兔了,所以追了小会儿。”被秋娘问到了,时鸢手指无意识地揪住带补丁衣角,身子有些紧绷,显然是个不会撒谎的。 秋娘本来没有真的在意她反常,只是单纯戏她,结果这丫头眼神躲闪,一副心虚的样子实在明显,而且这么多年还是了解她脾性的,于是心里升起了疑问,“你这丫头还骗得了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她自知也瞒不过秋娘,再三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了,“我遇到一个小乞丐,就在薄荷叶那处,他样子着实可怜,我就...去后山给他寻了些药...” 她近来有种错觉,总觉得秋娘不太喜欢她提一些陌生的人和事。 听见少女的回答,秋娘的眉头果真渐渐皱了起来,时鸢瞧见了,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然而秋娘在意的点并不在此,桃江山方圆几百里的村县有乞丐很正常,但铜县不会,因为陈家为了帮县府体面,这么多年都将乞丐赶到别的县,县里绝不会有乞丐,所以几乎可以断定乞丐是外来的。 那既然是外来的就不对劲了,时鸢不知道,但是她清楚。 此山有三层结界不仅有隐秘之效,还不是凡界之人可以进入的,光是最外层就需金丹以上修为才可以入内,第二层结界要达洞虚境,而范围最小的一层,是酒坊酒窖时鸢的活动范围内,这需要渡劫期。 唯除此之外,此处原住村民和最近的铜县人不会受限制。 综上所述她不会遇上外人的,眼下这般,要么问题出在结界上,要么是...那个乞丐。 时鸢不知道秋娘的头脑风暴,看秋娘久久不说话,她都有一些发怵了。 她站了起来拉过秋娘的手晃,“秋娘你行行好,我再去给他送去吃食就回来。”这句话重复个不停。 思绪被打断,秋娘也冷静下来了,若是有修者大能,触碰结界她不会没有感应,那乞丐或许真的是个来自铜县的凡人。 而且她注意到时鸢说的是‘小’乞丐,那有可能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但事关时鸢她还是不会放松警惕,“小乞丐多大?” “实在瘦小可怜,约莫七八岁的小孩。”时鸢见有转机连忙回复。 秋娘心放下来一些,她想的或许没错,只要不是外来的就好。于是同意了时鸢去送些松软的糕点,条件是要她快些回来。 见秋娘大发慈悲的松了口,时鸢十分高兴,背着一篓子吃食零嘴就去了。 —— 石堆旁 时鸢口中的小乞丐费力的坐了起来,他有些惊讶她采的药见效之快,最起码现在神志已经清醒,身子恢复了几分力。就在他望着她留下的竹筒出神时— “来了来了,你可好一些?”时鸢语气有些雀跃,远远就瞧见他人坐了起来。 他嘴皮颤抖但是没有说话,撕裂的痛阻止了他到了嗓子眼的话,多日逃亡没有机会寻水,嗓子几乎被风干了。 可这样子在时鸢眼里就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原来还是个小哑巴… 看着眼前小乞丐眨巴眨巴的眼睛,时鸢心底泛起一丝可怜的意味,从没见过这般瘦弱又写满苦难的人,还是个比她小的孩子。 她虽在深山老林的小村长大,却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秋娘嘴巴是偶尔毒了一些,但到底没让她干过什么重活。 -- 不远处—— 秋娘收回了灵力,她一路跟来是要确保她的安全,而试探结束——那孩子身上毫无灵力波动,是个实打实的凡人 她松了一口气,说明她们的布置没有纰漏。 方才一瞬间提起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又看了那处的二人几眼后,悄悄离去。 ——— 回到这边,小乞丐没有丝毫防备心的吃了时鸢带来的花糕,他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的良善气息,也不觉得一个第一次见面没有伤害他还救他的人会反过来害他。 但是他吃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只是日常的用食,根本没有一个乞丐面对食物该有的狼吞虎咽,不过这是他的习惯,而且昨晚还有小块馊馒头垫肚。 他不以为意,可在某人眼里又成了别的意思。 她天天吃这些零嘴和糕点都吃不腻,每次都大快朵颐,怎么他却吃得小心翼翼,难道外面的世道那么艰难吗?能让这小乞丐如此防备,一副怕得罪人的样子。 她出言安慰着,“你尽管吃,这里很安全,桃江村的村民都很心善,这处极少有人会来,无人争抢,更无人管得了我们。” 她留了一个心眼,刻意说‘我们’,希望能让他感觉到多些安全感。 他很配合,似是真的感觉到了,将手中的糕点塞入嘴里,鼓着腮帮子点点头,颇像一只小兔。 只是过于的脏兮兮,看的时鸢有些难受,她想带他去溪水边好好清洗一番。这样也方便她再上药,用了伤药真正的治皮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