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花万行》
1.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一)
张行愿穿到舍离国之后首先干了两件事。
第一,在传喜园附近市调,惊喜发现隔壁羌仓酒肆的掌柜是女的,厨子是女的,连店小二也是女的,绝了,一个现成的尼姑庵,肯定不会闹出职场骚扰,她精神抖擞地上去讨了份差事,分文不取,管吃管住就行。
女掌柜央珍见她文文弱弱,腰没厨娘大腿粗,一咬牙同意了,毕竟是免费劳动力。
第二件事,她向央珍借了身像样的杏色襦裙,昂首阔步去隔壁传喜园见园主了。
这传喜园在舍离国的地位,无异于国家大剧院之于中国,想挤进去当编剧的人多了去了,张行愿为了提高竞聘优势,提出了新型合作模式——
不收稿酬,票房分成。
新鲜啊,园主还没玩过这样的合作,头脑一热决定和张行愿试一试。
这下,张行愿不仅生活有温饱,梦想也有出路了。
这年代,人们管编剧叫话本先生,所以戏园的园主啊,就赏脸地称呼她为行愿先生。
行愿先生创作之路异常艰辛。
羌仓酒肆日中而市,通晓不绝,等把酒客们东倒西歪地送出酒肆,她还得收拾整理一番,才终于有了点自己的时间。
她每天腾出睡眠时间创作,艰苦卓绝地完成了《空花万行》的第一幕戏。
这戏,说的是一个风流公子为追求比丘尼放下所有。
也不是真的所有,诱比丘尼坠入爱河后,他褪去假髻,露出了出家人的真面目。
她是有寂派的比丘尼,他是无寂派的比丘,在政教合一的舍离国,这两教派可是冤冤相报的政敌,这不完了么,他是敌方的比丘,比他是个世俗之人更不该和她相爱。
他们的爱情该何去何从,请看下回分解。
园主对本子赞不绝口,认为这故事非常贴合舍离国国情,称赞她胆子够大,竟敢把爱情的主意打到出家人头上,最关键是,教派分歧一直存在,这个题材永不过时。
“行愿先生很会选题啊,披着情感外衣的教派斗争,说不定连法王都爱看。”
顺着赞美的杆子往上爬,张行愿野心勃勃说,“我想自己选角,自己导戏,毕竟我要对票房负责。”
园主心情很好,来不及点头就笑着同意了。《空花万行》投其所好成功。
过去一个月里,张行愿在羌仓听酒客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教派之争,这和舍离国老百姓息息相关,是茶余饭后的必聊话题。
再者,园主也有信仰站队,他是无寂派坚定不移的信徒。
无寂派认为,世间八万四千法,和尚可以娶老婆,酒肉随缘,荤素不忌。而有寂派主张持戒清净,由戒生定,由定生慧,视酒肉女人如三毒。
本子有了,新的问题也来了。
张行愿在传喜园找演员挨个聊完,没人愿意担演比丘尼。
爱美是人之天性,哪个姑娘家家愿意顶着个光秃秃的脑袋到台前供人消遣?
而张行愿又不肯将就,认为女主角一定要是大美女,这不完了么,大美女比小美女更不肯抛出头颅了。
可她铁了心,要和传喜园的当家花旦死磕到底。
衣茉,可谓倾城之色,长发及腰,肤如凝脂,美目盼兮。颜值即是流量,流量即是王道,这道理张行愿太懂了。
她苦追衣茉三天,就差跟着她回家睡觉为她洗衣做饭了,却还是捂不热美人心肠。
“行愿先生,女人断去青丝还美吗?”
“不用真的剃头,用尼帽遮发就行。”
“那也不行,那也丑。”
美人寸步不让,她只能寸步不离,软磨硬泡到底。但她得换个策略,硬说说不通,那就以身试法,让美人相信出演尼姑和出演丑女是两码事。
张行愿从戏园里换了一身比丘尼的海青,戴上尼帽后直奔羌仓酒肆。
羌仓位于传喜园北面的五叶巷,外部墙体呈蝶黄之色,与传喜园的黄墙黛瓦相映成趣,若从高处俯瞰,犹如一只黄鹂栖息在瑰卓宫殿,美不胜收。
每五日,衣茉会到羌仓与情郎相会。
那情郎张行愿见过,那叫一个没齿难忘,他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比女子还美的男人。
见衣茉在酒肆门前徘徊,张行愿上前招呼,被美人及时捂住了嘴,随后被带出几步之遥。
张行愿来不及探究原因,一门心思都扑在选角事上,这女主一日不定下来,她一日寝食难安。
“衣茉,你看,我这身比丘尼打扮,丑吗?”
衣茉心不在焉地瞧了瞧她身上的宽袍,嫌弃的表情到了美人脸上照样好看,“先生不丑,可这身海青肥肥大大,我不喜欢。”
张行愿焦急而亲热地握住她的手,“我的美娇娘啊,你就从了我吧,我这戏非你不取,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比你的情郎还爱你。”
衣茉嫣然一笑,笑得人心神一恍,“阿姐先生,你帮我个忙,我就帮你。”
好个阿姐先生,女一号喊她姐姐,关系是递进了。
张行愿窃喜,问什么忙,衣茉惴惴不安地朝羌仓的酒旗瞥了眼,“等我的人你也见过,你去替我说一声,我不想赴约了,要他以后别来找我。
这个任务,张行愿倒是没想到,“那青年美得连夏花都失色了,你怎么舍得放手。”
衣茉神情恹恹说:“我受够了,回回都是他想找我我才能见他,我想要一个想见就能见到的人,不想耽误下去了。”
“分手不急这一天两天的,我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张行愿掀起酒肆的厚重布帘,径自朝那青年走去。
她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那青年年二十,正是风华正茂时。他独坐角落醇酒轻酌,俊美的脸庞拢着几分微醺的迷媚,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可比拟的风度与风流,一身青色百姓常服落在他巍巍身姿里竟也别有风采,盈盈眉眼处,沉着一抹寂寂诗愁,清雅无匹。
张行愿早就对他动心思了,只等衣茉一点头,他便是衣茉最好的男主角。
这年代可不比现代,缺少解放天性的练习,两人若有感情基础,演感情戏事半功倍,更何况这青年拥有盛世美颜,不用来变现太浪费了。
流量花配俏郎君,《空花万行》必爆无疑!
她按紧了头顶的尼帽,索性到他对面坐下。
掌柜央珍想打发她到后厨帮忙,瞧她这副德性,又看她疯狂对自己眨眼睛,好生忍住了。
青年只瞥了她一眼,澈澈眸光就流向了她身上的宽袍。
她素来不爱绕弯,直截了当说:“公子等的人今晚不会来了。”
他未见波澜,自顾自斟酒,“衣茉让你来的?”
“对。”张行愿又问,“公子可喜欢看戏?可有心仪的戏角?”
一杯饮尽,他说,“喜欢看衣茉的戏。”
等的就是这一句!
张行愿心跳极快,振奋到不行,“公子想没想过和衣茉一同演戏?”
青年眉眼一挑,饶有兴味打量她,“尼僧说戏不说法,岂不是端错了饭碗?”
听得出来他在揶揄她,她很能容人地不去计较,依旧和颜悦色,“我只问公子一句,在乎衣茉吗?在乎,就创造条件与她多多见面,我这里有一个让你们朝夕相处的机会,既能一解相思之苦,又能让你们携手进步……”
青年朝店小二招手,态度也始终温和有礼:“有劳结账,多出的钱给你们家这位扮上的小厮买好吃的。”
啊?他认出她了!
他一副腰缠万贯的气势,结账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行愿忙不迭追出去,他压根没跑,定定立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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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之下,淡淡举目望向对街。
衣茉正倚在一个壮汉怀里,不知那壮汉说了什么,逗得她笑靥如花。
张行愿一阵尴尬,劈腿就劈腿了,干嘛不劈远点,明知道他……除非是故意的?
果然,发现他在观望,衣茉好残忍地拉着新人走到旧人面前,“阿霜,以后别来了。”
青年面沉如水,看不出痛苦和愠怒,这是张行愿见过的情绪最稳定的男人了。
他充满怜惜地看向衣茉,像是替她委屈,“受够了我,直接说就好,何必向他人投怀送抱,辜负自己。”
那壮汉一听即怒,上来就跟他挥拳。
张行愿比谁都急,她的男主角,脸蛋可不能挨揍,当即把男人护在身后。
壮汉又莽撞又多力,一拳把她送进男人怀里。
撞进那副胸膛的瞬间,尼帽掉落,她的马尾辫子随之婀娜翩跹,轻轻抚过青年的脸庞。
衣茉是个有良心的,极力护着张行愿,“住手!这是我的话本先生!”
正事要紧,张行愿懒得去计较那一拳之仇,果断抽身离去。
夜幕遮天,华灯一上,大乘街声色犬马的夜生活就活络起来了。
张行愿紧抓住某君的手腕,带他绕开沿途的扇庄绣坊,卜肆羹店,饼铺肉铺,香坊画摊,棋社诗社,把斗法似的叫卖声通通抛在身后,她带他钻进一个隔绝尘嚣的角落。
舍离国是个宗教气息相当浓厚的国家,三里一小寺,五里一大庙,此时供他们容身的窄巷,便是象马兔寺的庄严朱墙。
月光清清冷冷,高墙斑斑驳驳,把她的瘦影和他的长影凑在了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暗昧在他们之间徘徊。
不经意间瞥见随影,张行愿才意识到自己把人抓得太牢,忙松开手,一抬眸,便遇上一道如映池水的光芒。
“疼吗?找大夫看看?”他没怪她冒犯。
她揉着肩膀说,“忍辱最多力,我比他力气还大呢,疼一下就不疼了。”
她态度豁然,叫他意外,借着微光,他如赏月自得其乐地端详她。
不是古典美人的骨相,不爱施粉黛,马尾辫子随着她的步姿潇洒摇摆,只有她是这么个发型,好生自在。
一身宽大海青反衬她娇瘦体软,可她峰眉英气外露,在每个昂首的瞬间凝成一种倨傲,声音总是脆生生的,言语里有自处超然和畅然快意,使人相信她一直做自己,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似乎总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这份信力为她添上一抹殊胜的风采。
她身上有种玄妙的自得,比她的美貌更令人艳羡。
她眼珠子一转,动脑筋的模样俏皮又狡黠,“你要不要重新追求衣茉?当她的男主角,和她在戏里戏外都爱得轰轰烈烈,你比那个鲁莽大哥好看多了。”
“不演。”他笑着拒绝。
她侧身堵住巷口,今儿不说个清楚绝不放行,“辞演的原因呢?是觉得戏子的身份上不了台面?”
他瞥了眼随她晃动的马尾辫子,“我没那么迂腐,我就是不能演。”
她歪了歪头,抓住马尾辫子放手中把玩,“至少,等听完我的戏再决定啊。也别光说不演,给我个理由,我才知道有没有坚持的必要。我都为你挨打了,我要你和我坦诚相待。”
“行,坦诚相待。”青年不慌不忙取下假髻。
应该滑稽的动作在静默里升起庄严,不容亵渎。
张行愿倒抽一口凉气,震惊得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
她是假尼姑,他是真和尚?!
弓月清辉如一匹银色柔纱,附着在他洁白胜雪的脸庞,他卧眉呈黛色,朱唇如落英,在月色和夜色交界处,尤为显得冷艳清绝。
她定睛看他,怀疑自己有病,怎么觉得他更性感了?绝色比丘!
2.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二)
在舍离国,出家人受教派监管,决不可能跑到台上招摇,张行愿没再纠缠,道了句“明白”就返回羌仓,之后再没见过他。
这些天晚上,酒客们有了新的话题——
摄政回来了!
据说,摄政大人前些日子在舍离国西南部与达汗国的大君会晤。
张行愿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才不在乎摄政回不回来,她的衣茉不见了!
起初,张行愿先上衣茉家里讨人,她家里人倒是不急,衣茉年轻贪玩胡闹,从前也有过几天不归的情况。
张行愿总觉得不对劲,衣茉在专业上是相当负责的,既已答应了演出,一定会腾出时间和她聊本子,不可能不声不响跑了。
问过园主,园主的看法是衣茉刚领过酬金,这几天没演出任务,出去玩几天是很正常的。
可张行愿就觉得不正常,跑遍大乘街的酒舍和茶肆,美人衣茉没找到,绝色比丘没见到,倒是遇见了一拳之仇的鲁莽大哥。
她上去就问,鲁莽大哥骂骂咧咧,“那个臭婆娘早跟我闹翻了,怨我打人,我管她去哪。”
张行愿感慨,整个舍离城,只有她最想找到衣茉。
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掀起羌仓的缁色门帘,她便听得酒客嚷嚷,“大勇寺的住持被杀头了!”
一句话惊动四座,所有人都围过去听。
张行愿靠着柱子竖起了耳朵。
那酒客痛心疾首宣布,“舍离城最后一座无寂派寺院陷落了。”
有酒客搭话,“那僧人怎么办?会被赶回西南吗?”
惊动四座的酒客说:“能回西南就不错了,我听说,住持的脑袋此刻就放在大勇寺的门槛上,无人敢进出了,都不敢跨过那一颗鲜血淋淋的头颅。”
这事很快就传遍全城,一部分人认为两派之间早晚要短兵相接,一部分人认为打不起来,因为有寂派背后不仅有摄政和贵族势力,还有达汗国的支持。
不幸中的万幸,那颗住持的头颅没有在牌匾下曝晒多久,法王亲临大勇寺,褪下紫袍为其遮羞掩盖,亲手埋葬了年逾半百的老人,获得老百姓一致好评。
“法王慈悲啊。”央珍感慨。
张行愿听着,敬慕之余,忍不住细想——
摄政杀人,法王埋人,难道摄政和法王不是一条心?
法王此举,无疑向世人宣布,杀害住持不是他之授意,乃权臣暴政。
这是在敲打摄政,还是在拉拢无寂派?
据说,法王一家都是无寂派教徒,偏偏他成了有寂派的最高领袖。
据说,法王十四岁就登上圣座,在位六年,而今不过二十,年轻有为啊。
张行愿被满脑子的瞎想领到了传喜园,尚未走进园主房,就听见里头的人大发雷霆,“没了大勇寺,还有我传喜园!有寂派欺人太甚!”
张行愿忍住了叹息,赔着小心走进去问,“园主,有衣茉的消息吗?”
园主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总穿一身礼佛的装束,很为居士的身份自豪。
经张行愿一问,他的冷静才肯复位,“还没,已经派人去寻了。行愿先生,衣茉固然优秀,但你也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准备替补方案吧。”
不等张行愿拒绝,园主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到戏台上升经幡,击法鼓,吹法螺,一时间,戏台变道场,传喜园梵音周遍。
那尊欢喜金刚佛从戏园香堂被请到了戏台之上,接受圣徒的供养和朝拜。
戏台之下,看客仍旧在看戏。
张行愿沉着坐在台下,觉得这一幕荒诞至极。
佛怎么能供在戏台上被膜拜。
这是礼佛,还是戏佛?
有个问题更是令她费解,有寂派忌惮无寂派,传喜园是怎么安然无恙走到今天的?
她很快得出结论,大概,是因为无寂派更懂娱乐吧,毕竟,酒肉女人样样都沾,他们可能阴差阳错地从文娱行业里找到了传道的妙法,而禁酒肉、禁女人、禁娱乐的有寂派,肯定不会想到这种花里胡哨的方式,藉此让无寂派在他们忽视的领域里野蛮生长。
传喜园就这样坐大了。
然而眼下时局动荡,风声鹤唳,舍离城又是有寂派的主场,园主这样明目张胆,无异于自毁长城。
张行愿实在看不下去,黯然离场时却被园主叫住,“先生,情修法门,不正是《空花万行》的妙处?等《空花万行》上台那天,我定让经幡满园,梵音琅琅,为先生助威。”
张行愿看着香火缭绕的戏台,莫名生出几分哀愁来,“园主信的是佛教还是拜佛教?”
园主面露不悦,“先生何意?有话直说。”
张行愿终是没憋住那一声叹息,“勇于敢则死,勇于不敢则活,敢和不敢,是莽撞之勇和智谋之勇,活下去才能办成更多的事。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心香比线香更更珍贵,有心就行了。这世间多几个人,总好过多几座坟,还望园主珍重,传喜园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吧?”
懒得去看园主的表情,张行愿匆匆离去,所谓君子不立危墙。
在舍离国当编剧真真太难了,本子有了,演员丢了,戏院分分钟关张,人头分分钟不保,张行愿只觉前途堪忧,愁上加愁。
可她很快就愁无可愁了,衣茉露面的那一刻,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那颗年轻的头颅被随意摆在传喜园高悬的门匾之下,吓得经过的人不敢再经过。
不劳摄政上门清理,园主连夜请佛回堂,偃旗息鼓,遣散同修,无人敢挪动门楣之下那一颗新鲜的头颅。
他们既怕摄政一怒,项上人头会取代衣茉置于街市,又期待法王再度大发慈悲,亲临安抚。
张行愿不忍衣茉遭人唾弃羞辱,毫不犹豫就褪下外穿的藏青衣裙,里里外外裹了几层,抱着衣茉六神无主。
她不知要去哪,送衣茉回家?
可她自己尚未缓过神来,如何应付衣茉家人。
她茫然无措,凭本能迈进传喜园,趁着四下兵荒马乱,她从侧门出去,告别繁华。
一个人影尾随而至,他跟了她一路,终于上前把她拦住,她抬头,才发现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来人,擦了擦眼,竟全是泪。
她抱紧衣茉,与身首异处的故人在悲风中相依,再次朝来人打量,原是那绝色比丘,那什么阿霜。
今晚的他依旧是青年百姓打扮,着一身不起眼的栗色常服。
一股邪火莫名窜上心头,她知道人不是他杀的,但还是忍不住对他大动肝火,“你来得真是时候,衣茉消失,你也消失,她一出现,你就出现,她的死和你有关?还是你能预知她的生死?”
他并不着急回话,只想多给她些冷静的时刻。
今晚的她依旧扎着马尾辫子,素面朝天,为衣茉褪去襦裙,她身上仅余一身墨色布衣布裤,腰间的黑纱带使得宽衣在她身上紧裹,勾勒出她纤美而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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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的身体线条。
这一身是张行愿让成衣铺的掌柜按照她的要求改良的,非常方便办正经事。
半响,他缓声问,“姑娘要去哪?”
张行愿方寸有失,但理智犹存,并不影响她自持筹谋,“会超度吗?”
“会。”
“我要去方便超度她的地方。”
“有点远,随我来。”
他走在前头,领着她弯弯绕绕地穿过许多小巷。
路越走越宽,人越来越少,张行愿不免有些心慌,踏着小碎步跟紧了他。
他听见声响,知她害怕,便停下来等她,随后带她步入一条幽深曲径。
长夜扶风,树影重重,不远处湖泊如镜,映照星河,如此美景,竟无人来赏。
静谧的白杨林是最好的屏障,让躲进去的悲伤不会被告发。
他见她衣衫单薄,脱下外袍给她披身,遭她冷漠拒绝,“你不用管我冷不冷,你只管她早登极乐。”
他没有勉强,默默把衣袍放置一边,到树下结跏趺坐,闭目合掌,微妙庄严。
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犹如佛掌,绵柔,温热,指甲如玉。
圣妙梵音自他而出,悠扬有力,富有磁性,既能为亡人超度,亦能为生人镇魂。
张行愿与他对坐,如画晚景和清月孤影在他身上刻下一种矛盾而凄绝的幽美。
等他念完经文,她已把未来之事大大小小盘算明白。
他睁开墨瞳看她,“接下来,姑娘如何打算?送衣茉回家?姑娘恐怕说不清楚。”
她主意已决,“我说不清楚,就让杀她的人说清楚。”
这样的手笔,和大勇寺如出一辙,不是摄政又是谁呢。
她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衣茉。
用襦裙重新裹好衣茉,她打算告辞。
他一个箭步将她拦下,“姑娘要去摄政府?”
她态度坚决,“对,我非去不可。”
他面色一沉,“姑娘要做什么?”
她只轻轻扬眉,一身反骨就暴露无遗,“我要把衣茉送到摄政府大门,让走过路过的人都知道,是摄政要了衣茉的命。”
他垂下衣袖,“知道又如何?”
她激进狠厉又沉着坚毅,“衣茉不会再呼吸了,但是百姓会呼吸,我要让摄政在呼吸间听听老百姓是怎么说他的。”
他轻摇头,“他不在乎。”
她咬牙切齿说:“他会慢慢在乎的。我要让舍离城百姓和摄政府上下,永远忘不掉这颗头颅。以后,每当有人经过摄政府,每当有人进出摄政府,都会想起这一缕芳魂。”
顿了顿,她用更决绝也更铿锵的态度说:“我要用世人的众口铄金作衣茉的陪葬,我要让摄政的一生功名为衣茉殉葬。”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比日月明亮,让星河倾倒。
他看得失神,“姑娘比法王还勇敢。”
张行愿攥紧了拳头,“我决定了就不会变,你别劝我,也别拦我。”
“我随你去。”他退至她身旁,与她并肩。
她不敢置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颈脖,“你要和我一起送人头?”
“正是。”
她郑重警告:“你想清楚,这差事做好了要吓个半死,做不好就双双毙命。”
他学着某人的语气说:“我决定了就不会变。”
她会知道她需要他。
3.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三)
摄政府一带是权贵驻地,每晚,都有更夫夜巡,防兵出没。
可那绝色比丘驾轻就熟,如有神助,轻而易举就带她避开了一道道防线。
她敢保证,就是摄政都没他了解巡防路线。
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夜巡任务早已让巡防兵生出懈怠,他们并不特别较真,才让他俩有机可乘。
她的掌心一次次吓出了冷汗,潮乎乎黏乎乎的,让人十分难为情,她好几次想甩开他,终是忍住了,这种时候团结最重要。
他倒是满不在乎,优游不迫,抓起她的手朝身上蹭了两下,替她把手擦干,让她的香汗印在他的衣袍上。
她羞愧得低下了头。
这样的汗手简直叫人没法活了,她的胆怯在月下曝晒。
提心吊胆地到了摄政府,他带她一鼓作气冲向了宅邸大门。
张行愿紧张得浑身颤栗,手忙脚乱地松开紧裹的襦裙,不等她动手,他就帮她抱出衣茉,送达指定地点。
逃离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这一刻她才知道,其实他也紧张。
即将走出宵禁区时,他们好死不死地遇见了更夫。
无处可躲,干脆不躲了。张行愿于慌乱中不失理智,赶紧把手里抱着的外衣外裙穿上,好在这身衣裙是藏青色的,让人看不出血渍。
她把他的手拉到腰间,自己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靠在他怀里作出一副病态萧索的样子。
果然,更夫一见人影就提灯上前,照见了张行愿那张吓出半死的惨白面孔。
不等对方发问,她就咳嗽着说,“我病重,夫君怕我熬不到明日,宵禁时段大夫不肯上门,只能我们去找大夫。”
那谁一副妇唱夫随的口吻:“我希望我夫人还能赏到明晚的清月,治病要紧,恳请开个方便。”
更夫摆摆手催促:“快走,巡防兵马上到了。”
他们可不敢真的快走,维持着扶病的造型善始善终地演了一路,演到看戏的更夫消失不见,才放心大胆地奔出宵禁街道。
刚停下来喘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开他的手,张行愿腿一软就跌倒。
他及时将她扶住,不禁笑出了声,“你怕得要死。”
“你不也一样。”她不服气地给他飞去一记眼刀,极力想站稳,奈何那双死腿不争气。
他身影一低,就把她扛到了背上,“我怕的是我不能把你平安带出来。”
他的声音低到藏不住真诚,让人不由得心跳漏两派。
今夜若不是有他,她不可能全身而退。
今夜她和他出生入死。
吊桥效应罢了,她才不是真的对他有意思。
惊心动魄的一晚,她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便索性搂住他的颈脖,头一靠上他的肩膀就睡过去了。
那更夫的好意让张行愿小小地开心了一下。
大概,这舍离国许多小老百姓,都在用不起眼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他悄然转眸,侧目看向那张沉睡的脸庞,发现她唇角带笑。
他不禁也跟着笑了。
他干过许多离经叛道的事,而今晚最为嚣张。
她比他更勇敢。
他做许多快乐事都奔着死去,而她做要命事是为了寻活。
衣茉死了,但因为她,衣茉成了一个咒愿,从此悬在仇人门前与世长存。
她替衣茉报仇了。
掩盖过衣茉的衣裙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不嫌弃,他也不嫌弃。
朦胧转醒时,她发现那双深邃的眼睛离她太近,近得足以让她察觉出自己的悸动。
她不自在地蹬了蹬脚,要从他背上下来,“到了怎么不喊我?”
“喊了,喊不醒。”他小心将她放下。
她简直没脸看他了,埋头大可不必地整理着衣衫,“感谢大恩大德,如果我能平安挺过去,来日一定相报,我回家了。”
羌仓已取下了酒旗,酒肆已经打烊了。
她沿着五叶巷朝后院走去。没走几步,她猛地一转身,发现他还站在月色光影里,似乎在等她走进后院。
她往回走了几步,问他,“饿吗?”
他意外得像孤月等来了星澜。
她不自在地把手藏在身后,十指纠结地拧作一团,“我厨艺不精,只会煮面。”
他知足地笑,“这就很好。”
两人转瞬又恢复了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的样子,她拉住他的手,偷感很重地带他穿过后院进了后厨。
所幸,该歇下的人都歇下了,她谨慎地插上门梢,走向灶台时,她朝那谁瞟了一眼,厚着脸皮说,“我真的只会煮面,我的意思是,我连生火都不会,你会吗?”
那谁刚到矮几前盘腿坐下,便又不得不挺起了身走向灶台,替某女烧柴生火。
张行愿一边围观一边解下襦衣襦裙,“你真是多才多艺啊,你怎么什么都会,宜家宜室,十项全能,衣茉挑男人的眼光真心不错,你唯一的缺点就是……”
那谁手里一顿,“是个有寂派。”
她到一旁洗西红柿,“没关系,要真是喜欢世俗生活,大不了还俗嘛。不论哪个教派,总是有路可退的,我看那些寺庙,有入口也有出口,凡事都讲进退。”
他安静得很,不再搭话,炙热的火光映红了他白皙的脸庞,使他眉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愁色在她的眼底全部落网。
他生火完毕,轮到她大展身手。
她记得下面是要先用葱油炸锅的,于是往锅里倒油,火很旺,油香迅速升腾而起,呲呲拉拉,溅手就疼。
她像听不得除夕夜里的炮竹声,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抓起葱粒,扔炸药一般丢进锅里,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锅勺,缩着身子和脖子,如临大敌地朝里头颠巴了几下,然后把切好的西红柿和搅匀的蛋液悉数投入,又抓起锅勺气势汹汹地倒腾了几下,也不管炒得怎么样,火急火燎地朝锅里添水加面条,然后找到铝制锅盖,眼不见心不烦地把那一团乱麻焖在锅里。
她松口气,一回头,发现那谁坐在矮几前笑,方才的愁色一扫而光。
她料想自己的模样定是笨拙可笑的,尴尬地伸手指他,压着声音威胁,“闭嘴。”
他笑意更甚。
她咬着唇别开脸不去看他,守在油锅前等水烧开,陡然想起了什么,气恼地拍额,“我忘了,应该等水烧开了再下面。”
他嗤笑出声,“无妨,姑娘已经尽力了。”
“!!!”
煎熬地等到面条煮好,她盛出两碗端上矮几,与他相视而坐。
瞥了眼碗里的鸡蛋,她后知后觉,“完了,你们持戒严明,不能吃鸡蛋吧?”
“无妨。”他拿起筷子,先吃为敬。
他是有寂派的,行事作风倒像个无寂派,不禁酒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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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交情人……
她眨巴着眼问他,“这就算破戒了?”
“无妨。”他又喝了口面汤,“不敬持戒,不憎毁禁。”
她脱口而出,“不重久习,不轻初学。”
他挑了挑眉梢,面有嘉许之色,“姑娘读过《圆觉经》?”
她微微点头,“只记得这一句。”
他不一会儿就把碗里的鸡蛋吃光,她第一反应是招呼他,“锅里还有。”
说完又想起了他的身份,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你别管我说什么,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他对她微微一笑,“姑娘无需为此烦恼,我愿意吃鸡蛋。”
见他要起来,她主动接过了他的面碗,把锅里的鸡蛋全都给他。
面煮得十分糟糕,可他全部吃光了,算是给足了面子。
天将明未明,她不敢耽搁,筷子一放就送他出后院。
他立在门外要走未走,欲语还休,迎着初晨看向院落,似对悄然流逝的昨夜有了眷恋。
“保重。”她向他挥手。
他合掌轻鞠躬,转身时又恢复那副寡淡的样子。
她目送他远去了几步,才关上院门,快步回后厨收拾。
灶火明明灭灭,她朝里添了些薪柴,把那身襦裙扔了进去,等到火灭物烬,才回房间收拾。
她带了两身换洗的常服,备了把短刃以作防身之用,天一亮,她就离开舍离城,先出去避避风头,过些天再回来。
她没给央珍留下书信,这时候悄然离去最好,省得留下畏罪潜逃的字据。
时候尚早,供老百姓通行的城门仅开了一道,从普雨门出去,大勇寺是必经之路。
葱林绕古刹,静谧而庄严。
林间有棵雄壮古柏,无视天威,直挺挺地向天伸展,几头花鹿被绳索缠缚在它的树干上,眼瞧着在劫难逃。
戎兵押着十来个僧人走出大勇寺,一个劲儿往僧人手里塞弓箭。
张行愿生怕被逮,赶紧趴下,以野草闲花遮身,一朵朵艳黄的康定情人花向她暗渡芬芳。
一年约三十的男子施施然走到僧人面前,他着玄色官服,身姿挺拔,滔天的权势在他眉宇间养出一股骄矜之气,“昨夜不是挺有胆魄?怎么杀头鹿都不敢了?”
“与我们无关。”一僧人冷静自持说,“我们不会改宗,更不会犯杀戒。”
那男子神色一凛,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利落夺过一张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进那僧人的颈项,运用臂力一拉,弓弦便在僧人的脖间勒出血痕。
“敢让人往我府上送人头,今日我把你们的脑袋也提回去,悬于廊檐作人头灯笼。”
一阵恶寒爬满张行愿全身,原来是摄政!
没承想昨夜之举,竟让这些僧人招来杀身之祸!
张行愿此刻的不安犹如昨夜,没了绝色比丘在手边,她的指尖不知不觉就被焦灼的情绪摁进褐土里。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让这些僧人因她丧命。
摄政蓦地松开了弓,那僧人颓然倒地,被一左一右地架回了大勇寺,生死难卜。
戎兵押送完俘虏,顺道搬来了一张紫檀禅椅。摄政摇着扇子懒洋洋坐上去,“不愿改宗,就还俗吧,反正无寂派也挺俗的,人不能什么都要,鹿死还是你们死,选。”
都不死!
张行愿灵光一闪,想到对策了!
4.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四)
她匍匐着向那几头花鹿挪去,摸出短刃割断了绳索。
花鹿随之跳跃奔逃,那些个戎兵第一时间追上去,人跑得哪有鹿快,非但鹿没抓着,还被突然冒泡的张行愿吓了一跳。
摄政坐禅椅上看得真切,那诈尸一般的人儿是积极缴械自投罗网。
他朝押解的戎兵摇扇,“不用带上来,鹿跑了她就是鹿,你们一人一箭,她就万箭穿心。”
好残暴!
张行愿隔着娇枝翠叶朝那残暴物质喊话,“摄政是吗?我要见你!”
摄政不禁动了动眉梢,那厮好大的胆子,竟是个女儿郎。
他宣扇一挥,人就被快递到他的面前。
她一身紧束的苍绿衣裤,宽带缠柳腰,不算太长的乌丝随性地绾在脑后,垂落的秀辫刚刚及肩。
她装扮简单,但很另类,在舍离国,哪有女儿家家这副模样,不爱裙装爱男妆。
权当是开开眼,摄政朝她多去了两眼,眼神一个比一个冷酷。
张行愿没有下跪的习惯,所以她身后的戎兵帮了她一把,她后腿一吃痛,尊严和膝盖就应声倒地。
摄政折起扇子朝她的下颌一挑,“见到我了,然后?”
她这才有了机会打量他。
摄政莲镶则,长得并不像她刻板印象里的那种权臣,他面若冠玉,眉目清朗,书卷气很重,与他方才引弓割喉的肃杀之气截然不同。
他明明着一身玄色,却给人一种白衣渺渺的清逸之感。给他羽扇,他便是诸葛孔明,给他书篓,他便是宁采臣,夺去他的刀光剑影,他便是威而不猛的孔孟之君。
就是这样一个人,让衣茉断首,逼僧人屠鹿,在他诛人诛心时,用的是不足挂齿的语气,端的是睥睨众生的态度。
可恨!
面对杀友仇人,张行愿做不到奴颜婢膝。
她并拢两指,利落推开抵喉的扇骨,“我之所以割绳解鹿,是因为释迦牟尼佛。”
一阵马车轱辘愈来愈近,愈近愈响,沿途碾下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
张行愿偏头望去,但见那丹红雕辇镶着佛门七宝,在芒芒日光下大放异彩。
莲镶则率先行礼叩拜,那些个戎兵见状,齐刷刷合掌顶礼,伏首叩拜,寒光乍现的兵器随之倒地,无寂派的僧人同样恭恭敬敬,虔诚膜拜。
能配得上这等排面,除了法王还能有谁。
许是法王一家都是无寂派的,所以无寂派对他并不抵触,况且他精通两派之教理仪轨,博通经籍,涵今茹古,又善布施,深得万民和僧众爱戴。
张行愿因祸得福,竟有机会得睹法王尊容。
法王自丹红宝辇下来,赫然伫立在高升的橘红之日和伏低的众生之间,长身玉立,姿仪瑰秀。
那一袭绣金紫袍在他周边金光潋滟,与粼粼日光争奇斗艳,艳紫妖红,那张霜白的脸庞就这么被供养得明媚绚丽,绝代芳华。
摄政不似权臣似书生,法王不似圣僧似魅魔,而她……既不似女娇娥又不似男儿郎。
谁也不是谁,一整个乱套,即是所谓众生颠倒。
一遇上那双勾人的眼睛,张行愿便急匆匆撇转脸去,才及时打住惊叫的念头。
这位法王哥她见过,认得,昨晚她还请他吃鸡蛋,在他背上睡过觉。
难怪!
衣茉不可能说见他就见他,先不说从戒备森严的奢摩宫越狱一趟有多难,光是逃出宵禁,就足够棘手。
难怪,他习得夜巡线路,深谙密行之妙法,原是熟能生巧。
一道黑影覆来,张行愿下意识抬了下头,法王已到她近前,神态自若,长手垂侧,高升的晨曦和跪倒的一片把他烘托得英伟傲岸。紫袍一加身,他变了个人,冷冷淡淡中透着摄人的气势,昨夜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随和亲切早已消失不见。
他就在她身旁问话,但不是问她,“摄政要处理什么政务,需要控制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
四周耳目众多,摄政必恭必敬,“足下,这小婢自会交代。”
摄政使了个眼色,便有戎兵从大勇寺搬出一把交椅。
这是打算把禅椅让给法王了。
也是,毕竟早有传闻,说摄政操控法王,这禅椅是非让不行了。
可法王并不领情,指着轮空的禅椅对她说,“姑娘请坐。”
这下好了,法王不落座,摄政陪站又赔站,搬来的交椅成了世俗权力的一席笑话。
既是法王有令,张行愿就不客气了,在法王和摄政之间闲坐,谈笑自若说:“我放鹿归林,是因为感怀佛祖慈悲。
释迦牟尼佛有一世在鹿野苑当鹿王,当时有个国王贪著鹿肉,常带人去打猎,回回都大开杀戒。鹿王为了阻止杀戮,向国王提出了建议,以后不劳国王来杀,鹿野苑会每日安排一头鹿到皇宫自投罗网。国王同意了,鹿野苑于是开始了每天的抽签活动,抽中的当天死,抽不中的改天死。
一天,一头怀胎的母鹿抽到了死签,为保住腹中胎儿,母鹿向鹿王求助,想等小鹿出生后再去,鹿王菩萨心肠,替母鹿进宫待宰。国王见到鹿王十分意外,怎么是你来?鹿王禀明了原委,国王听后身心震动,向鹿王忏悔——
汝为鹿头人,我为人头鹿,我从今日起,不食众生肉。”
张行愿端坐于禅椅之上,因神情肃穆而庄严非凡,有如得受佛威加持,她直刺刺看着莲镶则说,“摄政,你是人面兽,还是兽面人?”
只为这一句,天地间屏住了呼吸。
就连至高无上的法王,也为得见她的高风劲节而低下了头。
就在刚刚,她当众宣布——摄政是禽兽。
莲镶则信步上前,立在她咫尺之间,手中的折扇好像随时能飞出刀片来,“你叫什么。”
有法王在侧,张行愿自我感觉傍上了大款,胆量翻倍之余,就不计较那些表面工夫,卑躬屈膝跪下去回话:“我叫小婢,大人喊我什么我就是什么。如果非要问我本姓,那我就说我姓莲,莲镶则的莲。”
把本尊请出来,辱她即自辱!
法王的眼底有浮浮沉沉的笑意,被她这么一闹,连日的积郁又散落了不少。
他朝摄政迈近两步,离她远了怕护不着她,离她近了怕摄政以她拿捏他。
淡淡然朝僧众一指,他在挥臂间甩出一袖的风,“摄政要他们还俗,我随他们一道好了。”
天地又复死寂,在场的活物安静得快忙不过来了,那边刚明目张胆地羞辱摄政禽兽小婢,这边又紧锣密鼓地宣告还俗!
法王鲜少发难,而今一反常态,公然与摄政对峙,“都说我被操控,今日正好让世人看看,舍离国到底是我听的,还是听摄政的。今日的活口少一个,舍离国的法王就多一个。”
张行愿默默掰着手指头算数,很想告诉法王这出口和进口的买卖不是这么做的。
摄政面色铁青,浑身线条紧绷,硬是忍住了没发作,以免应了那传闻,让无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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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再生事端,速命戎兵将僧人押回大勇寺,随后阴恻恻斜视某女,仿佛要将所有怒火都灌进那一声叫滚里,直把人吓得肝儿一颤。
某女睫毛随身抖了一抖,很是严谨地向法王磕头,“佛爷,小婢能走了吗?”
国君在此,当然得听国君的,摄政算什么东西。
某国君领会了她之用意,意味深长说:“姑娘若有不测,你的尸骨将成为我被操控的铁证,请姑娘务必珍重,别叫世人误会了摄政。”
张行愿旋即向莲镶则行大礼,“摄政,我有责任好好活着,一定不叫世人误会摄政专权嗜杀。”
莲镶则实在气不过,一俯身扣住她的下颌,“你当然要活着,在舍离国,出嫁妇人要随改夫姓,既然你姓莲镶则的莲,我就发一回善心收了你。你可千万别逃,否则认得你和你认得的每一人都必定遭殃。我保证。”
没有该有的颤栗和惶恐,张行愿自恃有法王庇护,很是乐意辱没杀友仇人,嫌恶地推开雪脖间那只发狠的大手,不慌不忙起身离去。
她是连人带壳地穿过来的,连发型都跟着过来了,她是这个世界的孤儿,举目无亲本就寸步难行,一死反倒能回到她的时代。
她早就想家了,只是不知该上哪找死去。若摄政愿意送她回家,她倒也愿意顺道送他下黄泉。
摄政操控法王?张行愿不以为然,法王今儿够强硬的。
就在张行愿刚穿来那会儿,无寂派便以摄政挟佛为由,联络达汗国钦吉部,企图发动战争,扳倒摄政及其同盟的贵族势力,重创有寂派而重掌舍离国;而大勇寺住持承诺,等军队开到舍离城,补给将由大勇寺提供。
凭此一条,摄政就不可能放过大勇寺。
而达汗国的形势比舍离国更乱,各部都想自立为王。
钦吉部已有三年未向其掌国大君俺答藏入朝进贡,理由嘛总是生病,俺答藏早想吞并该部,好出一口鸟气。
莲镶则一得到消息就立马向邻国君通风报信,只是报信内容和事实略有出入——钦吉部勾结我国无寂派,企图推翻你庵答藏的政权。
关键是庵答藏肯信,第一时间同意发兵。
莲镶则并不糊涂,孰轻孰重还是拧得清的,不愿引狼入室,便与庵答藏多番通信对好行程——咱俩兵分两路,你攻你的钦吉部,我打我的无寂派,咱俩都不用公费出国,留在自家地盘省钱过日子。
他再想报复也没犯浑让外人来收拾无寂派,无寂派倒好,反手一个里应外合,与钦吉部把镇守边境的将士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开放城门任铁骑压境。
莲镶则心里那场火,旺得可以把无寂派的福报林都烧毁。所以,他一回舍离城就先砍下住持的脑袋泄愤。
这些,都是张行愿从酒客那听来的。
只是,为什么,戏人衣茉,也遭受同等戮刑?
难道她是住持女儿,被诛连了?
张行愿实在想不通,都把脑洞打到人物关系上了。
又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半路杀出个法王救了个半路杀出的她,可惜了她方才想到的良策,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罢了,平安就好。斯人已去,她的戏还要继续。
在舍离国的有生之年,她要完成《空花万行》才算不枉此行。
谁演女主都危险,戏是她写的,风险就由她自个儿担吧。
张行愿决定自己演女主角——比丘尼同悲。
该找谁来跟她搭戏呢,新的苦恼又来了。
5.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五)
张行愿直奔传喜园,厚着脸皮问园主要东西,她需要一个可供她日夜创作并随时休息的办公室。
正巧,园主正派人四处寻她,光是羌仓酒肆就去了三趟,如今她回来说要打瞌睡,园主很乐意送枕头。
休整一夜后,园主又是一条好汉了,誓要与奸恶强权斗争到底!但方式要刚柔并济,以求常战常胜,常胜常存。
既是戏园,作品是最好的利刃,《空花万行》首当其冲!——这是园主非常私有的想法。
但有几点确实与张行愿不谋而合,譬如酒肆忙里忙外,不如笔上游龙戏凤;尘劳日闲,创作日精;说搬就搬,不要耽搁。
所以不出半天工夫,张行愿就住进了园主命人仓促腾出的地方——传喜园西楼阁楼。
西楼是核心办公楼,平日里园主会客、办事、处理公务都在这,行头库房也在这,里头根据戏服和戏具划分为衣箱区和砌末区,全是园主经营多年囤积的宝贝。
园主是个实用主义,能用的有用的才是珍品,光看不能动手的,除去神像都是累赘。
对了,园主名太淑。
熟了以后,张行愿直呼他太叔。
太淑头一回被喊太叔是特别不高兴的,以为张行愿不分尊卑喊他名讳,经她解释才消了气,他不懂什么谐音梗,只是欣赏她的直爽,又认可她的能耐,干脆认下这便宜侄女。
太叔是个好人,所以张行愿才敢对他直言冒犯,还敢与他嬉闹亲近。他对她不止有知遇之恩,还对她慷慨宽仁。
起初说好不要稿酬,票房分成,可在交稿那天,太叔见她形容枯槁,快瘦成人干,责问她怎么回事。
他怀疑她服食不好的东西以刺激创作,那种不好的东西叫押不芦,服食后能让人上瘾,兴奋,致幻,长期服用会透支神魂,导致记忆早衰,损阳滋阴,蚀夺天年。
她难为情地告诉太叔,她这鬼样子是缺觉害的,睡几天就能好,酒肆和创作都太忙啦!
太叔这才知道她在羌仓打杂,没想到《空花万行》是这样创作出来的,便提前预支了她一笔稿酬,她再三申明,以后要用票房抵扣,才同意领受。
有了自己的小金库,张行愿才得以置办必要的衣物和囤药。在此之前,她穿的用的,都是央珍、厨娘和店小二的旧衣旧物,非常落魄拮据。
如今,她住到西楼阁楼,了去羌仓杂务,可算有了创作自由。
阁楼地方不大,就是个单间屋子,用两道屏风一隔,起居生活和办公创作便割裂成两个世界。离案几不远有一扇雕花合和窗,支起上叶,日光、和风、小雨就钻进阁楼,等到了黄昏,晚霞和悬月跃上天幕,为这方寸天地添景作画。
张行愿心仪这里,有时间和静谧,有自由和自己,有文房四宝任她差遣。
选角一事,张行愿也鼓起勇气和太叔摊牌了——戏是要演的,演员是要找的,但她不要立场分明的人。
立场分明的人轻则容易上头,内耗,假戏真做真干起来,非常不利于精诚团结,重则连累项目中途夭折,指不定哪个就被抓去砍头。
没有立场的演员,才是角色最好的容器。
没有立场的演员,出事了才能把责任甩到本子上,万事有她的人头来担。
太叔与她相处久了,能顺利听懂并灵活运用“演员”一词,非常不满地表示了拒绝。
“传喜园的戏,自然要用传喜园的演员,这样才能说出传喜园最想说的话。”
但张行愿怎么也不肯妥协,拿出一副就是搬出阁楼打回原形也在所不惜的气势,“太叔,《空花万行》不是两派的精神战场,如果我们非要赋予她抗争的意义,那她首先就要有抗争的自由,她必须得听她自己的,妄听他人,偏执一派,她的自由就会受到阉割。被阉割的自由,只能实现个体意志的有限胜利。”
太叔且收敛住随时将她赶出阁楼的狠心,心有不甘说:“你且试试,整个舍离城,我看你能找出几个没有皈依的人,我给你三天,三天你定不了角,就得用我的人,第一幕戏,不能再耽搁了,必须排起来!”
“五天!三天太仓促了,今天都快要过去了,今天不算!”
太叔不屑与她争朝夕,礼让了她三天。
她很珍惜光阴,饱餐一顿后先补了一觉,醒来时夜深得只剩下窗外的如水月华,舍离城早已歇下了。
她蘸着白糖吃着大麦饼充饥,穿越教她适应了粗粮,从前她是绝对咽不下的,锁着蛾眉沏了壶茶,她开始了一夜的困坐愁城。
太叔说得特别对,整座舍离城就没几个立场清净的人,各个都偏执持方陷进了派系的漩涡,其实她最想找的是摄政不敢杀的人。
譬如,达汗国人。
托钦吉部的福,邻国君庵答藏有了踏进舍离城的理由,一来就不肯走,据说要顺道来朝圣。作为同盟,莲镶则的有寂派和庵答藏的伊儿台部正处于蜜月期,若在这时摘一颗达汗国人的脑袋,难免有损两国友谊。
她脑洞开得正入神,楼下骤起一声巨响,是物件从高处坠落的声音。
张行愿扔下麦饼到门后细听,不是幻听,又有什么东西掉落了。
西楼只住着她一人,门锁上了,就是门房来了都不好进来。
响声三至,莫不是进贼了?
她抄起砚台提灯下楼,并不打算要与谁肉搏,只是这声响一下一下的甚是嚣张,她得到门房唤人来一起查看。
刚到楼道,就瞧见个墨影,那厮凭栏立于二层,手里拿着几件戏具兵器,发现她后,当即放下手中累赘,大步流星朝她走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十分嚣张。
张行愿攥紧了手里的砚台,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算她运气不好,刚住进来第一晚就……
那人踱到曳曳火光中,以便让她瞧个清楚。
她大骇,绝色比丘!
地真奢摩佛爷!
法王!!!
大概是兵器坠地的声音响得紧,把门房招来了,推不开门,便在外头守了片刻,没再听到异响才放心走开。
张行愿心虚地吹熄了灯,把砚台朝圣宫那位手里一塞,他顺势就握住了她为他腾出的手,跟着她悄无声息地钻回阁楼。
她插上门闩,一回头就瞧见那双近在眼前的清澈的眼睛,有几分使坏之后的沾沾自喜。
今夜她只穿一袭银灰寝裙,严实的衣襟关不住她光洁如瓷的锁骨,长发随意散落,比平日更柔美清丽。
一到夜里,他又是那身平民扮相,只是这回没戴假髻,并未掩饰出家人的身份。
“我想知道姑娘芳名。”他记挂一天了,不问个水落石出是半刻也歇不住。
舍离国唯二人敢与摄政硬碰硬,一个是他,一个是……
“张行愿。”她察觉到他体温异常,把手探上了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一心一意全被那名字拴住,“劳烦姑娘说具体些。”
“还要怎么具体?”
“具体到具体用字。”
“明目张胆的张,逆水行舟的行,如愿以偿的愿。”
他抿了抿唇,把她的名字轻轻关进心扉。
她从他手里接回砚台,重置案上,“病着还逃宫?”
他缓步踱去,顺道环顾四周,“我想找姑娘。”
她一时不得要领,“这是传喜园,你想找姑娘,应该到环采阁。”
那是舍离城有口皆碑的寻芳胜地,去过的风流鬼都快活叫好。
那谁一听,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我说的姑娘,是张行愿,再没别的。”
找她?
张行愿想起来了,哪怕当着摄政的面,他也姑娘姑娘地喊她,亲切礼貌得很。
她很不亲切地朝他伸手,“扔我们的戏具,我要你赔。”
圣宫那位心甘情愿、豪情万丈、挥金如土地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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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摸出来一沓厚厚的银票给她。
她飞快数着,拨动的指尖相当漂亮,像个训练有素的点钞员。
这票子,够她挥霍好些年,“不愧是国君。”
他嗤笑了一声,“我富可敌国。
她随手拿起砚台把银票镇住,“地真佛爷,解释一下你高空抛物的原因。”
地真,是他的法号。
奢摩,是行宫之名。为表示对无上法王的敬意,老百姓总爱把名字喊得长一些,于是便有了“地真奢摩佛爷”之尊称。
历任法王亦如是,要在法号之后配上行宫之名,以此别于掌院高僧,此乃掌国圣上,至尊至贵,不可匹敌。
不可匹敌的那位随她走到窗畔,漏进来的晚风把萦绕在她身上的馨香吹送向他,他如实禀明,“我到羌仓没找到姑娘,问了央珍。传喜园的路径我不熟,不闹出点动静,怕是不易找着姑娘,只能引蛇出洞。”
他是羌仓的常客,因为总是慷慨,掌柜央珍最喜欢他。
行吧,张行愿忍住没甩他个白目,“你引蛇出洞,我引狼入室,我们都是彼此的帮凶。”
他似乎想笑,瞧见她啃食一半的麦饼,拿起就吃,又凭着一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超然气势,征用了她的茶盏品茗解渴,把在意的目光投向了用于置笔的葫芦筒子。
但见月色溶溶映落,那毫无血色的脸庞苍白如邪魅,黑夜吞没晨曦,也吞没了晨曦中独属于他的艳紫妖红。
她心头一紧,忙去药箱里找温病药,敦促他服下后,她去打来一盆温水,直接把人带进屏风,先给他物理降温再说。
若法王在这里病情加重,算她罪过一桩。
他在她这很是自在,挣脱锦靴就躺下迎接她的手帕,来之前凝着股气,他精神振奋,见到她后心愿一了,气就散了,他顿时觉得病体难支。
“我俗名叫皎双。”
她挽起他的衣袖,没半分少女该有的羞赧,倒像个见惯男色且深谙情事的能手,脸不红心不跳地擦拭着他的肘窝。
“皎洁的皎,无双的双。”
“皎双。”她的呼唤轻如呢喃,如风抚过枯枝,又像旧时蝴蝶落在肩上。
荒废许久的名字,终于在今夜被唤醒。
“我总听衣茉喊你阿霜。”之前想他演男一号,她曾厚着脸皮向衣茉打听过,是霜降的霜。
“那是化名,衣茉不知我俗名。姑娘知道押不芦吗?”
她动作一顿,态度欠奉略怀不满地问他:“你服食过?”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自我十四岁入主奢摩宫,每夜就寝,都有侍女监督我服用。”
很好,逼迫未成年使用邪药。
这算不算侧面印证,摄政真的操控法王?
那她今日在大勇寺之所为,恰恰是抱错了大腿。
“抬头。”
他顺从地完成了她的指定动作,眨巴眼看着她替他擦拭颈脖,翘长的睫毛似能和眉目一起传情。
“让你吃你就吃?”她好歹把那句“让你吃屎你也吃吗”憋了回去。
她恭敬不足的态度令他开怀,就欣赏她这股劲儿。
他笑说:“起初我不知这是邪药,用过几次后感觉异常,就拒绝服用了,侍女也调整了策略,把药投进膳食里。”
“莲镶则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拧干湿水的手帕敷到他的额上。
只听他说:“法王要断亲缘,绝乡思、忘俗名,我做不到,他们就用药帮我忘掉。姑娘可愿与善仁,事善能,动善时,为我写一个圣宫故事,以我的名字命名,让皎双长存世间。”
这是他执意见她的另一个原因。
他早从衣茉那听说过《空花万行》。衣茉只呼她先生,那晚她来邀戏,他才知执笔人是个女子。
他不知能在圣宫桎梏里苦撑多久,有生之年,他要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她。
他知道她是可以托付的人。
6. 话本先生的男主角(六)
他的家乡叫珠默,是个遍地跑牛羊的地方。
落成的寺院和落户的人家一样多,朱墙和灰壁在青山间交错,乔木和低草在和风里交光,白羊和白牛在坡道中交织。
他热爱珠默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张面孔,热爱年少时的生活,有宽仁的父母可依靠,有知心的青梅可相伴。
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不知怎么就说出一句“这是从舍离城来的人”,他无法向追问的客人解释识破的原因,反正他就这么说了,能怎么着吧。
客人像个货商,背负着许多物件,悉数在他面前铺开,要他从中选取三件。
他挑了手铃、碰铃、手鼓,响的东西最是有趣。
客人似乎很满意,但并不打算把这三样给他,他很是闹了一场,拉着客人的衣摆说:“这是我的!”
都让他挑了,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不给他,何必让他挑,挑了又不给,这不耍流氓?
那客人很绝情地把所有物件统统收回,见他闹腾得厉害,安慰着向他许诺,过些日子会有好礼送到。
哪有什么好礼,不过是来了个背书篓的经师,教他念经识字。
他喜欢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不喜欢让他发出声音的东西,他可不情愿诵经了!
可长辈们对免费之物最是容易上当上瘾,对免费的经师,阿爸阿妈奉若神明,对免费的经籍,阿爸阿妈视若珍宝。
殊不知,免费的最贵,好处占多了自是要偿还的。
十四岁那年来了一伙人,说他符合观湖示象的全部特征,当年选的三样全对,全是法王的贴身法器,要拉他去做继任法王。
这事,找谁评理啊!
那时阿爸已经不在了,阿妈一个根本拉不住抢走他的什么摄政。
那时他不知,那日便是他和阿妈的最后一面。
他就这样被推上师子座。
他们如数家珍说,师子座又名莲花宝座,又名法王圣座,又名金刚尊座……
“又名我不想坐。”他真情实感的一句,换得一个时辰的上师亲训,声音好大,他什么都没听清,反正很凶就是了。
再不想坐也得坐,只要摄政一天不倒。
他从此迎来长达十四小时的每日苦学,无需长途跋涉,朝锦垫一坐就日夜兼程。
很快举行大典,由敬本禅师对他授沙弥戒,就是那个背书篓经师,而今成了他的上师,是唯一一个可以向他当众发难的人。
这是严师对弟子自产自销的一种特权。
那日花团锦簇,梵音不绝于耳,袅袅旃檀和漫天花雨争香,势要把乌泱泱的人熏出个无度芬芳。
能容下数千人的道场,容不下阿妈一个农女。那日欢呼声震动八荒,除了他和他全家,每个人都很满意。
他思乡思亲,思念年少的知心相伴,珠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他们用佛缘斩断他的亲缘。
他日日持念佛名,夜夜魂锁珠默,背书篓上师责备他有口无心,说诵经念佛要总摄六根。
他一气之下走出经堂,面朝西南屈膝长揖,失去的和怀念的早已灌满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
宫墙内沿山铺设的玉阶,高高低低地承载着他的悲戚、不甘和血泪。
从此,每当乡愁涌来,西南的方向总有他磕破的膝盖和淤青的额头。
他拜的不是佛,是被迫辞别的亲人和故乡。
他们要他归佛,而佛归他们,可他过于强大地统领着自己的精神,他们便寻求恶法将他摧垮,从施以邪药到肉身惩罚。
他们不懂,饿着的人是不会忘记觅食的。
他曾在除夕夜登上宫顶,迎着缺月在大雪中呐喊,“我生来是有情众生,还我世俗生活!”
然后摄政下达一道仅针对个人的逐令——他的阿妈,永不得进入舍离城。
他想回家。
此佛不灭,此情不销!
他不知不觉睡去,于梦乡里又为可爱的亲人流泪。
张行愿的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眼角,他无须睁眼就精准捕捉,牢牢将手揣进颈窝。
她无声叹息,任凭他握着,深藏在心里的乡愁被他掀了个底朝天。
她也想家想妈,想有人相伴,她的故乡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
他始终没睁眼,朝里挪了挪,为她腾出足以容身的空间。
她没有挣扎,在他身旁躺下。
她曾和他出生入死,如今也和他同病相怜。
朦朦胧胧陷进睡意时,一个想法伺机而入——
她要帮他过上理想的夜生活。
她要让他有家可归,有亲可偎。
皎双,你有张行愿了。
她会是他最坚固的盟友。
晴窗栖鸟,晨光锐意闯来,让梦中人下意识躲闪,一只大手便应运覆上她的双眼。
她想推开那掌心,逮住他时,她的指尖也悉数落入他的指网。
她侧转脸看他,晴光中俊逸而柔美的笑脸一下就冲散了她正在聚拢的理智和意志。
一瞬间,神离即神往。
“姑娘,我退热了。”
她下意识把手探向他的额头,被他按下,紧接着他靠了过来,两颗额头轻轻一碰,他和她就紧密相依。
她躺着,他趴着。她本能地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既阻拦了稍有不慎的意外,又使唐突的亲密更进一步。
他的熠熠的眼眸里闪烁着她的警惕和接纳,当他全部占据她的视线时,他的世界也仅容得她一人。
她脸颊一热,浑身滚烫,他亦如是,一阵高烧又向他袭来,灼人的呼吸在仅余的间隙里交融。
相遇那晚的月下暗昧,竟在朗朗乾坤下潜入幽阁对影。
他勾着不合身份的媚笑退开,“看来我没好,姑娘好像也病了。”
张行愿旋身一立退至屏风,神志虽有迷散,态度尚算从容,“下回不必对我行如此大礼,我担不起佛爷的磕头,只能以身直谏。”
佛爷躺倒大笑。
她翩然绕出屏风,“我去弄点吃的来,在这等我。”
圣宫那位隔着屏风说:“姑娘还怕我跑了?”
“不怕,但不提倡。”她在寝裙外套上藏青衣袍,马尾辫子一扎,活脱脱成个女道士。
一回头,发现那谁早已走出屏风,峨峨倚窗看她梳妆。
她朝向晨旭朝向他,这回是不容有失的叮嘱,“在这等我。”
他认真得像是许下一个关乎未来的承诺,“在这等你。”
她这才放了心,甩着马尾辫子出门去。
今日非得把他留在身边不可,她有许多事项需要借助法王神通。
他愈发觉得她非比寻常,若旁人知悉他的身份,早就诚惶诚恐催他回去,她却供他藏身,与他同居,不问祸福。
她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以为她会探究衣茉二三事,可她对此不露声色。
是已然放下,还是沉得住气?
她到附近的杂货铺,给圣宫那位选了个专用夜壶,生怕被谁瞧见她手里的宝贝,她从后院跑进羌仓,找了一身弃用的旧衣遮羞,顺道向央珍讨了些热包子,提着一壶甜茶回去。
甜茶是用马奶或羊奶浇入茶油煮茶而成的,按个人口味可加入黄糖或食盐,可咸可甜,口味很怪,但越喝越离不开。
张行愿把这当作咖啡,一日至少两壶。
人虽迁移,感情犹在,央珍早把她视作羌仓亲人,当她需要就有路可退。
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接下来办的事哪一件都是要命的,她绝不能牵连央珍。
回到阁楼时,那位正坐在案前细读《空花万行》,似乎迷进去了,连她回来都没察觉。
她踱至案前,把吃的喝的放了上去,他一恍回神就劈头盖脸问:“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比丘尼同悲,与比丘川之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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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戏剧人物的关心超过所有人,他是感同身受了?他最有理由感同身受。
张行愿说:“我还在想,还在想,未有定数。”
“原来姑娘早就写了皎双的故事。”他移不开眼地看她,一时间感触良多,“过去听衣茉说起,只以为是两派斗争之事,今日有幸得睹书稿,才知姑娘写的是个人对压迫的抗争。川之翎与同悲,连相爱都是抗争之举,与我的遭遇颇有相似之处。”
她从他手里夺回稿件,“你的人生不会像我的故事那么无奈。”
“姑娘真这么认为?”他难掩心头苦涩。
她毫不犹豫说:“我坚信不会,我们会改变它。”
顿了顿,她笃定、笃信、笃诚说:“它会变好的,虽然它沉重,但它还在你手里。”
专属于她的胸有成竹且志在必得的那股劲儿,又一次在她的身上焕发出迷人的风采。
他想拥抱她,意念越克制越汹涌。
方才无意中提及衣茉,他发现她是在意的,这让克制更难克制,汹涌更加汹涌。
她当然也觉察到,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他的眼底里发酵,她并不畏缩,坦然到他身边去,把怀抱了一路的旧衣双手奉上,“打开看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他瞧那裹衣,又想起了衣茉,半信半疑揭开,不禁失声一笑。
阁楼有两扇竹编屏风,一扇用于寝室之隔,一扇用于盥室之隔。
她以外交之庄重请君便宜行事,“佛无一虑,人有三急,快些办事,洗手用膳。”
他并不难为情,提着“好东西”走进隔间,等私有的声音一响,难为情的就是某女。
阁楼真的太小,两个人在一处,连最私密的声音都藏不住。
但某女还是很有觉悟且格外奔放地说:“好东西用完放一边,我自会处理,不劳佛爷涉事尘劳。”
他紧抿薄唇,不许自己再走漏笑声。
她不嫌他费事,他也不嫌亲密羞耻。
侍女为他做这些事他从不在意,同样的事换她来做,竟多出些难忘的意义来。
除去侍女,她是他告别母亲后唯一一个为他安排起居的人。
她的安排不是出于必要,只是出于关心。即便是稍嫌卑微的事,她也用心真挚。
他走出屏风,见她靠在案侧站着用膳,把唯一的靠椅留给了他,便在经过她时扣住她的双肩,直接把那倩倩瘦影送上靠椅。
她旋即站起,拉他坐下,“我有许多事要交代,你坐着听好。”
她绕到对面,双手撑着案几看他,见他作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便握起一个热包子给他,“边吃边听。首先,杂役每三日会来打扫阁楼,所以,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一人份两人用,以免引起怀疑,让谁知道我在这里私藏男人。”
他吃着包子,思绪转到亲密羞耻上,“好东西怎么安排?”
她早就想好了,“我会锁进暗屉,和我的手稿放在一处。”
她似乎有的是逗他开怀的妙法,他又险些没憋住,“连旁枝末节都考虑到了,那姑娘应当知道,窝藏圣宫逃犯,罪不容诛。”
他在帮她敲响警钟,可她泰然自若说:“他们欺人太甚,我跟他们杠上了,我无惧让你作我软肋,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无惧让他作她软肋。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上前把人抢进怀里,指尖朝她唇上一抹,他向她征求许可。
她转开脸无声拒绝。
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衣茉是摄政的人,我从未对她有唐突之举,我和衣茉如何相会,姑娘也是羌仓的旁观客。”
行,有她料到的,有她没料到的,衣茉竟是摄政那边的!
她微扬起头,任长吻印唇,如雨簌簌落下,密密麻麻。
绵柔玉体入怀,那些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围困,在她这里得到了喘息。
7. 话本先生的第一幕戏(一)
《空花万行》第一幕
第一景
[背景是通往大雄宝殿的白阶,台基上立着炉鼎,香火缭绕不绝;
[大殿牌匾齐与天高,以俯冲压迫之势俯瞰众生,苍穹仅余半片白云飘在一角,支离破碎的蓝天从重檐庑殿露出三两块,让挤走蓝天的宝殿更显压抑;
[殿前左侧是菩提树,右侧是隔世朱墙。
第一场
[人物:同悲、川之翎、尼师、尼僧甲
[同悲跪于菩提树下。
[尼师身披袈裟,手持五色绳鞭。
[川之翎作公子扮相,迈出大雄宝殿,立于白阶之上。
尼师:(挥鞭)你可知错,可知有罪?!
同悲:(忍痛忍泪)救人也有错,也有罪?
尼师:那是比丘!是政敌!是无寂派!
同悲:他身受重伤倒于院外,泥垢遮面,我只见人,未见政敌,未见比丘!
尼师:(挥鞭)你可见男子?!
同悲:这寂秀寺内,不乏男信献花点香,见又如何,男又如何?有寂何耻,无寂何耻?
尼师:尼僧之袍,岂容垢男之身!
同悲:人有男女,佛性也有男女?
[川之翎抬手扶住白阶望柱,眉和心紧紧揪着。
[遭尼师掴脸后,同悲倒地,露出后背渗血的僧袍。
尼师:你日日诵经礼佛,日日不知悔改!
同悲:我没有错!错的不是我!
尼师:那错的是谁?!是如来错了?
[尼师挥鞭,往染血的伤口上抽打。
[同悲疼得把脸埋向地面,手直哆嗦。
[川之翎握紧双拳。
尼师:从今日起,汝戴罪之身不得进入佛殿;汝染罪之舌不得诵经持咒;汝取罪之手不得合掌礼佛;汝不悔之心不得禅修观佛!直到你伏于《法华经》前,磕响七万次头,血书真心忏文!(提鞭)我要在菩提树上悬鞭示辱,让尼众以汝之罪障止观自省,肃清六根!来人!
[尼僧甲上,接过五色绳鞭悬挂于菩提树上。
[尼师和尼僧甲下。
[同悲疼得发抖,侧卧于菩提树下,抹泪顽抗一笑,闭目合掌,屈膝犹跪。
[川之翎缓步朝她走去。
同悲:(持名念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川之翎步履一顿,聆听片刻后到同悲身旁。
[同悲止声,睁眼与之对视。
川之翎:(蹲下,伸手)尼僧伤得不轻,容我扶你吧?
[同悲向后一缩,牵一发而痛全身。
[川之翎忙把手握成拳头,将隔着衣袖的胳膊伸去。
川之翎:扶这,我无意冒犯尼僧。
同悲:我自己能起。公子果真是寂秀寺最忠实的香客,就没一天不来的。
[同悲刚支起胳膊又倒下去。
[川之翎及时将她扶稳。
[两人相视一眼便匆匆瞥开,相扶的手却忘记松开。
川之翎:尼僧何必救那僧人?
同悲:公子怎么知道我的事?
川之翎:外间都在议论,寂秀寺尼僧为雪中负伤的不空寺比丘解袍舍帽,实为有寂派对无寂派之羞辱,以此嘲讽无寂派贪著女色,非僧非俗,不伦不类,好比女妆男相。
[同悲略显气恼推开川之翎,扯动背伤,独木难支,双手撑住地面。
[川之翎欲伸手搀扶,被眼神拒绝后悻悻然收手。
川之翎:尼僧后悔吗?救那僧人,不空寺非但不感激,反而生出怨恨,寂秀寺又以蒙羞之怒惩处尼僧。尼僧两边开罪,里外不是,而今落得孤身一人在夹缝中挣扎。
同悲:那我也不后悔,那人倒在雪地里,寒体僵硬,身上负伤,我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去。既然不空寺认定我借慈悲之名行龌龊之事,只怕更龌龊的事他们还不知道。
[同悲忍痛而起。
[川之翎担心她伤势,紧随在旁。
川之翎:什么更龌龊的事?
同悲:纵然我解袍舍帽,却捂不热那人冻僵的身体,于是我将他搂进怀里,以我之热体为他供暖,以我之呼吸为他驱寒,以我脸热他脸,以我手热他手。
[川之翎感动听着,注视着那渗血的长袍,因怜惜而伸出的手,几乎就要落到她背上。
[同悲蓦然回首看他。
[川之翎及时把手缩回。
同悲:公子愿意对我施以援手,定是可怜我的?
川之翎:不是可怜,我敬慕尼僧孤勇胜境,无可匹敌。
[同悲转脸掩饰羞赧,朝前踱两步。
同悲:公子可愿帮我?
川之翎:(上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同悲不敢置信,怔怔看他。
川之翎:(淡然一笑)尼僧若不信,我愿以性命起誓(作势起誓)。
同悲:大可不必,我信!
[同悲忙拉下他的手,短暂的碰触,惹得她不自在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川之翎挪步到她面前。
川之翎:请尼僧容我起誓,请尼僧,看我。
[同悲抬眸。
川之翎:(竖指立誓)我若负尼僧,堕无间狱……
[同悲忙出手制止。
[川之翎顺势握住她的手,坚定而恳切说誓。
川之翎:我于这大雄宝殿前起誓,神佛天地为鉴,我川之翎若负尼僧,永生永世流浪三恶道不再为人。
[同悲受宠若惊,低头瞧着他紧握自己的双手,一时忘了挣脱。
[川之翎誓毕,松开了她。
川之翎:不是有意冒犯尼僧,尼僧莫怪。
同悲:公子言重了!何用起誓!
川之翎:许诺太轻,配不上尼僧孤绝至勇。尼僧要我帮什么忙?
同悲:帮我把龌龊之事散布出去,让人人得知我释同悲不仅解袍舍帽,还毁比丘清净法身。
川之翎:不妥,惩罚会更严酷!
同悲:我不怕!什么男相女妆,解衣嘲讽,分明是好坏不分,众生颠倒,那就颠倒吧,他们以黑为白,我就以苦为乐,他们以恨作法,我就以痛作舟,喜得问心无愧!
川之翎:(大受触动)尼僧无愧,我亦无悔!
[川之翎从怀里掏出利刃,到菩提树下割断绳鞭,将断开的一节与利刃一同藏进锦服。
川之翎:从今日起,落在尼僧身上的绳鞭都会被截断,他人对尼僧之恶言,不过是仰天而唾还坌己身!
[同悲向川之翎合掌躬身,随后面向大雄宝殿,屈膝跪佛。
同悲:(念)《佛说罗云忍辱经》
忍为安宅,灾怪不生。
忍为神铠,众兵不加。
忍为大舟,可以渡难。
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第二场
[前场人物、尼僧数人、家丁
[菩提树下置了矮几,几上放着《妙法莲华经》,经书两旁供着鲜花,各点一盏莲花烛。
[菩提树上,重新悬挂新的五色绳鞭。
[张行愿跪在经前。
[尼众从她身旁鱼贯经过,各各对她投之以冷眼、白眼、蔑眼、怨眼,或朝她身上痛使一脚,让曾经染血的长袍蹭上鞋印。她们进入大雄宝殿,梵音传到殿外菩提树。
尼众:(幕后) 真空法性如虚空,常住法宝难思议。我身影现法宝前,一心如法归命礼。
[同悲翻开经文,一字一拜。
同悲:(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如”宝(拜);
(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是宝”(拜);
[川之翎上。与同悲并肩,同跪礼经。
同悲、川之翎:(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我宝(拜);
(合掌)一心顶礼大乘妙法莲华经,法华会上佛菩萨,闻宝(拜);
同悲:(合掌)志心忏悔,弟子同悲……
川之翎:(急切报名)川之翎。
同悲、川之翎:(相貌庄严颂忏文)与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失真心流转生死,六根罪障无量无边,圆妙无上佛乘无以开解,一切所愿不得现前,我今颂持妙法莲花经,以此善根发露黑恶,过现未来三业所造,无边重罪皆得消灭,身心清净惑障蠲除,福智庄严,净因增长,自他行愿速得圆成,愿诸如来常在说法,所有功德起随喜心,回向菩提,证常乐果,命终之日正念现前,面奉弥陀及诸圣众,一刹那顷生莲华中,普愿众生俱成佛道。
同悲:(合掌)弟子同悲。
川之翎:川之翎。
同悲、川之翎:恭送妙法莲华经,恭送法华会上佛菩萨(拜),(合掌)愿以此功德回向十方法界一切众生共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同悲当即退离矮几,审慎打量川之翎。
[川之翎面不改色,镇定立于前。
同悲:公子怎么如此熟悉礼经仪轨?
川之翎:我家人亦礼《法华经》。
同悲:(疑虑)公子家人也像公子这般,连忏文都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吗?
川之翎:(笑)背下不难,尼僧记住我姓名了吗?
同悲:记又如何,不记如何?
川之翎:记,我就不必重复了,不记,我就写到菩提树下,以我之名与尼僧相伴。
[同悲看向菩提树,看向悬挂的五色绳鞭,回看川之翎时,惶恐转身。
同悲:公子少说奇怪话!
[川之翎又是一笑,掏出利刃,抬手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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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五色绳鞭。
[同悲忙将他拉住。
同悲:公子算了罢,旧鞭一断新鞭又至,如此循环往复,生生灭灭,没完没了。
川之翎:我不愿尼僧受辱。
同悲:我并未受辱,尼师悬鞭示辱,好得很,让每个经过的人都记着,援手可越宗门。
川之翎:(收刃)尼僧仁善。
[两人并肩看向悬挂的五色绳鞭。
同悲:寂秀寺今日并无异样,我至今安然无恙,可见公子并履行承诺。
川之翎:有人不同意我大肆宣扬当日之事。
同悲:(讶异)谁?这事除我,还有谁知?
川之翎:当日比丘。
同悲:(震惊)当日比丘?
川之翎:幸得尼僧相救的那个比丘。
同悲:(惊喜)公子与他相识?
川之翎:(笑)是他托我替他走动,他只求尼僧平安,不愿尼僧为他受罪。尼僧似乎很高兴?
同悲:那是自然!他没事便好。我的情况,不劳他烦忧,还请公子报喜不报忧。
川之翎:(怜惜,难掩爱意)可他更想知晓实情。
同悲:不必,萍水相逢而已,那日他昏迷,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全是我个人所为牵连了他。
川之翎:这怎么能算牵连!尼僧让他无地自容!
同悲:我的事他无需记挂,桥归桥,路归路,各有缘法,过客已已。
[川之翎不由攥紧了手,盯着她百般克制忍耐。
川之翎:(不甘)他的法号是……
同悲:(决绝打断)不必相告,我不想知晓。
川之翎:(难过)尼僧既愿救了他,又为何夺他性命。他定要尼僧知道,否则他一日也活不下去。
同悲:知道又如何?
川之翎:他想到尼僧心里去,尼僧知道他,他才能住到尼僧心上。
同悲:(连退几步)比丘荒唐,公子也荒唐!
川之翎:(连追几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恳求尼僧别让我左右为难。
[同悲想逃,却被男人的胸膛阻挡。
同悲:我是有寂派尼僧!
川之翎:有寂派又如何?尼僧又如何?知道尼僧为他受苦,他寝食难安。
同悲:他好好活着便是报答,何须自寻烦恼。
川之翎:他想与尼僧通信,尼僧可愿看,可愿回信?哪怕只是口信,我愿做你二人信使。
[同悲沉默,想拒绝又于心不忍,想答应又违背初衷。
川之翎:尼僧可愿见信?可想知道他为何被厌弃在雪地中?又是为何身负重伤?
[川之翎取出信件。
[同悲接过,打开。
同悲:(惊叹)他是紫华藏大师?
川之翎:(不屑)不过是个遭宗门厌弃的人。
同悲:(恼)他是英雄!
川之翎:(喜)尼僧欣赏他?
同悲:他想为沙门各宗开放不空寺,改作促膝院,让沙门各派放下偏见走动畅谈,无寂派因此罢黜他的住持官职,而各宗幸灾乐祸,对促膝院嗤之以鼻。
[同悲低头看信。
川之翎:(背信)
尼僧梵行且珍重,莫为弃子枉负伤。
我心忧悬寂秀门,惟盼尼僧平安信。
若累尼僧梵香消,我作尼僧紫花葬。
[同悲将信归还,面露不悦。
川之翎:(藏信于襟)尼僧可有口信?
同悲:(恼)告诉他,想让人好好活着就不要以死相逼。
川之翎:(笑)他实在忧心尼僧安危才出此下策,尼僧若有三长两短,他绝不独活,尼僧平安无事,他才有活路。尼僧能答应吗?
尼众:(幕后齐声)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入海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同悲:她们要出来了,公子请回。
川之翎:尼僧可还记得我俗名?
同悲:川之翎。
川之翎:他还有福报给你写信吗?
[同悲不安地朝大殿望去。
同悲:(仓促应下)能写!
[同悲到矮几前跪下。
[尼众从大雄宝殿鱼贯而出,下。
[尼师着袈裟,落在最后从殿内走出。
[家丁上,提着宝箱到川之翎身旁,得到示意后走向尼师。
[尼师瞧一眼宝箱,不待家丁走到便迎上川之翎。
尼师:(合掌)阿弥陀佛,财布施者,福泽绵长,公子翎大德。
川之翎:有劳法师为我至亲(瞥向同悲)做一场祈福法事,为她求得平安康乐,多福多寿。
8. 话本先生的第一幕戏(二)
第二景
[窄巷。
[窄巷两旁,寂秀寺与不空寺正对的侧门皆是紧闭,牌匾高度一致,不相上下。
独场
[人物:同悲、川之翎、尼僧甲
[幕启:梵乐配大吉祥天女咒
[同悲小心翼翼打开侧门,走进窄巷四下打量,确定无人后贴墙而坐,取出话本细读。
[响起脚步声,尼僧甲上。
[同悲忙不迭把话本藏到身后,不经意间滑向肘窝的袖袍露出了她小臂上的伤痕。
尼僧甲:(逼近)你身后藏什么了?
同悲:没有。
[同悲小心拿稳身后的话本,一闪身躲开,绕避几步,背朝侧门。
尼僧甲:(冷笑)你又读邪书?
同悲:不懂妄焉知真?真妄本同体,实无有二法!
尼僧甲:你又诡辩,邪书交来!
[尼僧甲上前抢。
[同悲疾步后退,腾出一手阻拦。
[川之翎从侧门出,抽走话本藏至背后,正巧瞧见那些伤痕,不由面色一沉。
[同悲猛一回头撞上了他,瞧见是他,似心安又似心慌。
尼僧甲:(呵斥)莽撞!公子翎是尼师的贵客!
[同悲避嫌退开。
川之翎:不是尼僧的错,是我冒失了。
尼僧甲:(羞赧)公子怎么出来了?里面正在为公子作祈福法会。
川之翎:本想出来透透气,罢了。
[川之翎转身回寂秀寺时,小心把书挪至身前,不让旁人瞧见。
[同悲上前,朝尼僧甲伸出双手。
同悲:瞧罢,瞧个够,我的手干干净净,哪有你说的什么邪书?
尼僧甲:若不是奉尼师之命,你以为我想管你,我可不是落职之人,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像你这般清闲。
[尼僧甲下。
[同悲轻揉小臂、后肩、后背,正因伤口未愈疼得紧。
[寂秀寺侧门又开,川之翎上前拉起她的袖袍。
[伤痕刺目,粗长。
川之翎:没人给你上药?
同悲:尼师禁止,要我扛伤忏悔。公子先放开我。
[同悲试着挣脱。
[川之翎把她抢进怀里。
[同悲大骇,奈何推不开他。
同悲:你不该!
川之翎:我难过。
[同悲动作一顿,颓然倚在他怀里。
川之翎:肯定很疼。
同悲:疼,夜里都睡不着。
川之翎:今夜我来给你上药,我在这等你。
同悲:(推开他)不行,公子在府上安心歇着。
川之翎:我就在这等你,你浑身是伤,我怎么安心歇下。
[同悲退开。
同悲:公子确实该出来透透气,清醒清醒。
[同悲作势要走,被挡住退路。
川之翎:紫华藏有信给尼僧。
[同悲朝他摊手。
川之翎:只有口信。
同悲:话本还我。
川之翎:我也想看看,什么好书让尼僧躲进窄巷,等我拜读完了,今晚和药一起奉上。
同悲:(无奈垂手)他说什么?
川之翎:他想知道尼僧俗名。
同悲:他怎么诸多世俗想法。
川之翎:世间法哪一法不在世间修?哪怕是这寂秀寺和不空寺,离了世间就无处可立。
同悲:龙令喜。
[川之翎一怔。
同悲:龙凤的龙,律令的令,欢喜的喜。
川之翎:令喜,喜儿。
[同悲不自在地别转脸。
同悲:许久未用的名字,我更习惯以法号相称。
川之翎:我没法号了。喜儿有想对他说的吗?
同悲:没。
川之翎:(笑)不想想吗?
[同悲思忖一阵。
同悲:要他别再劳烦公子走动了。
川之翎:是我自己愿意。
[同悲飞快瞧了他一眼,绕开他回寂秀寺。
[川之翎伸手将她轻轻拉住。
川之翎:今晚我等你。
[同悲抽手,快步回去。
[川之翎留恋目送。
川之翎:令喜,同悲。悲喜同源,悲喜不二。喜为悲之妙体,悲为喜之妙用。
[川之翎下。
[幕后:打更三声。
[川之翎上,手提膳盒,站侧门一旁焦灼等待。
[同悲推开侧门闪身而出,一回头就迎上他藏不住的欣喜,而她面色严峻。
川之翎:尼僧慈悲,我就知道你不忍我空等。
同悲:下不为例,(伸手)药给我,我自己来。
[川之翎打开膳盒,取出精致的糕点。
川之翎:吃些甜的,上药就不那么疼了。
[同悲接过了糕点放回膳盒。
[川之翎又愈距推起她的衣袖。
[同悲一挣脱就又被紧紧扣住。
同悲:(责备)公子是不把我当尼僧,还是不把我当女的?
川之翎:你伤得太重,我顾不上那些迂腐的禁忌。
[川之翎从衣襟里取药,上药。
[同悲叹息一声,拿起糕点就吃。
川之翎:喜儿可愿离开是非之地,去没有纷争的地方修行?
同悲:我得留下,我想改变这里,佛土既要清净就要先有和平。
川之翎:可这里已经积重难返,喜儿势单力薄,万一改变不了呢。
同悲:那我更得留下,这里需要抗争的坚持。
川之翎:哪怕朝不保夕?哪怕千难万难?
同悲:自古以来哪一场抗争不是这样?抗争的核心在于敢输而不在于必胜。每一场伟大的胜利都是由前人失败的血路铺就的,我不图必胜,我只想成为必胜的助缘。
[川之翎停下了上药的动作,深情注视。
[同悲局促不安,眼睛朝左右闪躲,拿起糕点送到他嘴边。
[川之翎一笑,咬下一口。
同悲:东西要分着吃才好吃,纵然吃的方式各有不同。佛法亦然,繁花周遍是盛放,一枝独秀是凋零。
[同悲抬头打量对门“不空寺”的牌匾。
[川之翎见她出神,握起她的手,把她手中余下的糕点喂进自己嘴里。
[同悲顿时乱了方寸,禁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再次遇上他深情的注视,她心虚地偏转了头。
[暧昧的静谧在两人间流淌。川之翎替她另一只小臂上药。
川之翎:喜儿有想过和平之法吗?
同悲:想过,促膝院若能成,会是很好的开始,可惜。
川之翎:(苦笑)可惜,神权最终还是沦为政权的统治符号。
[同悲思忖,恍然大悟。
同悲:所以,导致纷争不断的,不是宗派分歧,而是政教合一,政权绑架信仰,信仰便沦为权力的工具。
川之翎:神权一旦陷落,人权就朝夕难保。
同悲:应当政教分离!
川之翎:这是喜儿能做到的吗?喜儿还想抗争吗?
同悲:想!总要有人去捍卫神权的纯净,我可以做我力所能及的事,不能枉入沙门。
[川之翎又向她投去惹人红脸的眼神。
[同悲心慌退开。
川之翎:你后背也有伤……
同悲:你离我远些!
[同悲逃脱,不慎踢翻了膳盒。
[川之翎把人逮回来,按在墙上用两手禁锢。
川之翎:伤那么重,还要在乎那些?我只要你好。
[同悲在他方寸之内乱了阵脚,垂头把他极力推开。
同悲:这也是紫华藏要你做的?
[川之翎沉默。
同悲:今晚有他的书信吗?
[又是沉默。
同悲:你与我夜会,他不知晓?
川之翎:他知不知道重要吗?
[同悲不敢与他对视,不安地低下了头。
川之翎:(窃喜)喜儿在意他的想法?
[同悲愤而抬头,将他推远一些。
同悲:以后别来,我不能再见你!
川之翎:如果我做不到呢?
同悲:我会帮你做到,我会向尼师忏悔,夜会川府二公子,尼师定饶不了我。
川之翎:(惊)喜儿!
[同悲转身离开。
[川之翎箭步上前将她拦截。
川之翎:(懊恼)是我错了,我不该夜访,要你为我冒险。
同悲:(狠下心)如果是为我,你不该来寂秀寺!如果是为紫华藏,你更不该来!他盼着我平安,而你只会让我错乱。
川之翎:(茫然)错乱?
同悲:(甩开他)我们不会再见,转告紫华藏,我也愿他珍重!
[同悲跑回寂秀寺。
[川之翎失魂落魄,仰首看向牌匾。
川之翎:紫华藏本已决定殉道,为你才残喘这些日子,不得相见,我何必是川之翎。
[川之翎黯然离去。
[同悲重又走进窄巷,眼角噙泪。
同悲:我真不知,我见你,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你,我竟生出贪想痴妄来,既仰慕他又亲近你!
[同悲从侧门下。
[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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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声愈敲愈急,打更五声。
尼众:(幕后)《谛者品》
欲念所困诸有情,贪心不足喜万种
坠入欲海不自拔,佛陀产生大悲心……
[寂秀寺和不空寺依旧侧门紧闭。
[川之翎仰头看着寂秀寺牌匾,背后不空寺的牌匾同样在向他俯视。
[雪不知不觉下了,不知不觉大了。
[川之翎倒在雪地里,雪渐渐覆盖了他的脸。
[同悲从侧门出,扑上前去扶起川之翎,拍拍他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同悲:川之翎!川之翎!
川之翎:(睁眼)喜儿?
[同悲帮他拂去眼前雪和脸上雪。
同悲:我早已言明不见,你何苦日日来守!
川之翎:(苦涩地笑)不能见你,能等你也不错,不过百日,你就来了。
同悲:见了又如何?
川之翎:你可记得那夜的谈话?惟你与我志同道合,我得握住你,才能握住来日。
[川之翎紧紧握住她的手。
川之翎:卿可知相思之苦?卿可知我相思之苦?
同悲:我是有寂派,我是尼僧!
川之翎:卿亦是明灯,亦是英雄,卿怀揣着我前途的曙光,我不过是循光而来。
[戒律和渴望将同悲同时俘获又同时释放,她有眼泪夺眶而出。
[川之翎虚弱抬手为她拭泪。
川之翎:你不必为难,我只想你略施仁慈与我相见,若朝朝暮暮太长,一期一会也好。
同悲:天这般冷,你病都熬出来了。
川之翎:(笑)话本还在我这,我怎么也得还你。
同悲:那你为何不进去还我。
川之翎:你不想见我,我只能在这等,等你心甘情愿。
同悲:书还我,现在就还。
川之翎:(笑)我又不想还了。
[同悲摸了摸他的脸颊,发现他冻得厉害,便抱紧他。
川之翎:当日你便是这样为他暖身?
同悲:对。
[同悲把脸贴向他的脸颊,朝他的掌心不住地哈气。
同悲:当日我就是这样。
川之翎:他是有福之人。
同悲:你也是。
川之翎:(笑)他有口信,你可愿听。
同悲:愿听。
川之翎:喜儿还是在意他。
同悲:他是先锋,令我敬仰。
川之翎:那我呢?我只是错乱?让你错乱?
同悲:你确是我的烦恼,专扰我清净。
[同悲扶他起来。
[川之翎揽她入怀,未遇任何抵抗,这使他欣喜万分。
川之翎:你不推开我了?
同悲:推不开。
川之翎:(喜)即便是怜悯也让我欢喜。
同悲:天寒地冻,你回去养好了再来,我会见你,不必日日来守。
川之翎:(喜)紫华藏也想见喜儿,喜儿可愿见他?
同悲:(恼)你又让我错乱,你是为他而来,还是为自己而来?
[川之翎激动地把她的双手按上自己的脸庞。
川之翎:我是为你而来。我早该向你禀明,紫华藏,俗名川之翎。
[同悲震惊。
[川之翎牢牢握住她的双手。
川之翎:还错乱吗?
[同悲惊恐地看向不空寺。
川之翎:喜儿从未想过是同一人?
同悲:你曾说你没有法号,我便不作一想。
川之翎:他们罢黜了我的僧职,也褫夺了我的法号。从今以后我只是你一人的紫华藏,亦是你一人的川之翎。
[同悲回头审视他。
同悲:川府二公子实在让人琢磨不透,我须得静静。
川之翎:(松开她)我们来日方长,你既不愿离开是非之地,我便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同悲看向寂秀寺。
[川之翎看向不空寺。
川之翎:在这国度,出家惹纷争,在家得清闲,我早就失望了,可喜儿心怀光明,照亮了我,那就再试试,我愿为你再次剃度。
[川之翎取下假髻,露出真面目。
[同悲依旧难以置信。
川之翎:我为你回来,作你助缘,做这不空寺的扫地僧,法号交霜。我会与你并肩作战。
同悲:交霜?
[川之翎从衣襟取出话本。
川之翎:取自《空花万行》。
[同悲捧书入怀。
川之翎:我读了好多遍,喜儿猜猜,皎双和心心,能赢下他们的抗争吗?
[第一幕完]
9. 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一)
“心心?”
圣宫那位坐在案前读她刚刚改完的稿子,读到最后索性起身,拿着稿子到屏风后找她。
在她的阁楼里养了一天,他可算把病睡好了,一醒来精神气十足,眼眸清莹得可载星河。
“猜对有奖。”她从枕头底下取出几张他给的票子,丝毫不觉得他闯进来是冒昧。她全盘接纳他,正如她全部接收他的票子,无半分迟疑和保留。
他停在屏风旁看她拽下了松石绿发带,披散的乌丝如瀑垂落在她的双肩,让他想起昨夜,她提灯来见他的模样,清丽柔美得惹人贪著。
“是姑娘乳名?”
她撇撇嘴,从墙角的匣匮上拿起木梳,“你就不会装糊涂?我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笑着上前讨赏,“姑娘要怎么嘉奖我?”
她没急着去整理头发,拿梳子敲着掌心,一副琢磨的样子堪称阴险狡诈,“奖励你一个奖励我的机会,带我去流浪。”
“姑娘想同我夜游?”
“对,你作为舍离城最资深的流浪汉,肯定知道许多我想知道但不知道的地方。”
她越对他冒犯他越对她温柔,“流浪汉刚得归宿非常不愿意往外跑,可姑娘想夜游,我且为姑娘再漂泊一晚。姑娘想知道却不知道的地方是何方?”
她贼兮兮凑到他近前,“哪里有漂亮男人,哪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找的人姿色要有你几分,体态要有你几分,最好是与你一般高一般清瘦,肤色也要像你这般霜白霜白,他要最听自己的,达汗国人优先录用。”
“想找人替代我演川之翎?”
“对。”
“你只愿那人皈依自己,不受教派左右,不受纷争影响,即便是摄政也不便对他滥施生杀大权?”
她折服,“佛爷不愧是一切智人。”
他已胸有成竹,“姑娘运气不错,全舍离国,真只有我能替你找到这样的人。”
“佛爷愿意帮我?
他只笑着轻唤一声,“心心。”
她正忙着梳理马尾辫子,听得呼唤便侧头看他。
听那一声像回到了家,他又赢得几分好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多亲近些。
何况,他本来就有一种迷人的亲切。
“我爸最爱这么喊我。”
他把手稿放到枕头底下,上前夺走了她的发带和木梳,“姑娘随我流浪,我为姑娘梳妆。”
太叔可没有在阁楼里为她添置妆奁,只备了一面极简的铜镜。就马尾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妆发,配镜子都嫌浪费,所以那面铜镜被她晾在了案上,充当水果盘子用了。
她随顺就床沿落座,以便圣宫那位拨弄青丝。
他隔梳抚摸她的长发,动作轻轻缓缓柔柔慢慢,像可以这样为她梳一夜的发。
“心心。”他又作是念,“让我想起达摩祖师的《血脉论》,动不离心,心不离动。动无心离,心无动离,动是心用,用是心动。动即心用,用即心动。不动不用,用体本空。空本无动,动用同心,心本无动。故经云:动而无所动,终日去来而未曾去,终日见而未曾见,终日哮而未曾哮,终日闻而未曾闻,终日知而未曾知,终日喜而未曾喜,终日行而未曾行,终日住而未曾住。”
她一下就听进去了,思忖着应和:“心心念念,念念不住,非住非往,性寂是佛。”
“姑娘读过?达摩祖师留下的经籍,在舍离国流通不广。”
“那只是我的一些思考,你下回把经书带来,我要在话本里转经,愿人人幸得祖师智慧。”
“好。”
她的发如他手中线,与他丝丝缠绵,她的心仿佛就住在他的心上,字字句句与他意合。
同悲对川之翎是怜悯,她对他亦然,可他与川之翎感同身受,能够这样就心满意足。
他用发带为她束发,将指尖温柔悄悄藏进她的华发。
在舍离国,出家人身旁走着个女子,那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为与她同行,他只得戴上假髻,可即便是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服,他依旧难掩久居尊位的显贵,加之身长额宽,丰神秀逸,拢在眉间的愁绪在病愈后淡去许多,今夜他格外容光焕发,踱步是威仪棣棣,驻足是典则俊雅。
于是便惹她愁上心头,真能找到一个法王的代餐?
她默默打定主意,只要对方是个达汗国的年轻人就行,颜值上可弹性要求。
鲍子巷离传喜园稍远,离宵禁区却很近。一到夜里,这里便有种收敛的安静,路上行人每一步都迈着屏住呼吸的小心,生怕扰了权贵清净而招来横祸。
而隔壁宵禁区,不知哪个府上歌舞升平,声色张扬,能把上弦晃成下弦月,特别不符合禁地氛围。
张行愿停在路旁细听,“谁在大事张扬夜生活?”
圣宫那位不禁莞尔,“达汗国人向来能歌善舞,他们的大君庵答藏难得拜访舍离城,如今正是摄政的座上宾,笙歌舞伎必不可少。”
所以呀,禁令在特权面前不过是废纸一张。
再说回这鲍子巷,住的都是布衣百姓,有志之士若一日谋得个好前程,便迅速离开如避火宅,姑娘家若寻得个好归宿,也一去无回如出虎穴。
这是个得了苦难就来,离了苦难就忘的地方,故而四处没什么店铺,谁稀罕与贫穷作买卖。
说来也怪,这舍离城至贫之人,却与舍离城至富之族为邻。
全赖法王从中作梗。
早些年舍离国闹过瘟疫,那时正赶上严冬,天寒和天灾一起惩罚了这片国土,那年横尸压草,留下许多孤儿寡老。
疫情过去后,年仅十六的法王为解救难民,在此建造檀那(nuó)大院,让孤苦无依的幼儿和老者从此有了依靠和温饱。
至于为什么非得依着富人区建养孤大院,谁也没张行愿知道得清楚,法王本尊亲自向她坦露心迹,“贵族脱离穷苦大众太久,给他们留着些穷邻居,方便他们舍财布施,积攒功德。贫富不偏帮,缺衣我送衣,缺德我培德。”
张行愿惊叹,这法王也算是少年英雄,是知道怎么治人的,不过她有一点想不通,“莲镶则怎么会顺着你?让你在贵族家门口给穷人割地,这不有损贵族集团的利益?”
“那时情况太遭,他是贪权好势之人,并非昏庸无能之辈,亦知民危当以解,民怨当以慰,民愤当以平,那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这边,也是我们第一次不谋而合。或许,因你助缘,会出现第二次。”
她正想追问,可他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到茶摊坐下了,旁边就是檀那大院。
茶摊掌柜是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郎,年纪轻轻就当家,便惹她多看了几眼,尽管,他对二十有三的张行愿而言未免太嫩了点。
但她也不是很在意老牛吃嫩草。
那少年郎身高与皎双接近,脸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持重和沉稳,重活粗活干多了,他的身板自然比养尊处优的法王大大更加硬朗。
许是夜色太浓,晦暗不明的巷口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落下时隐时现的冷厉,他犹如一头躲进羊群里的野兽,只等目标出现,就刚猛无俦,一击毙命。
张行愿把他代入到川之翎身上,川之翎该有的忧郁消沉他是半点没有,川之翎没有的阴鸷冷酷他倒是满满当当,就差把“我想杀人”凿上额门。
哎,摄政动不动就杀人了这么多年,也养不出他这一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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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仇深。他不过就是个卖茶郎,却成日一副谁欠他一条命的样子。
不过颜值为王,适配为妆,他足够好看,她就可以为他忽略那些本来重要的细节,不像可以装可以妆,不适可以调可以教,最重要是皮相过关。
她端详得过于露骨,以至于少年郎忍无可忍回敬了她一个想杀人的眼神,紧接着便向她走了过来,不屑多看她一眼,只冷声冷气问皎双,“客官要甜茶还是咸茶?”
张行愿乘机又直勾勾盯着人看,“甜茶,有什么茶点吗?”
当家少年郎朝摊上一指,“自己去看。”
张行愿不悦地转头向皎双投诉,“好凶,来喝茶跟欠他钱一样。”
皎双嗤笑一声,随后吩咐,“一壶甜茶,两个红豆饼和米糕。”
张行愿可不情愿热脸蛋贴冷屁股,便只盯着亲切的那位说:“甜茶换咸茶,不然全是甜的,搭配起来太腻。”
皎双温和颔首,“都依你,换咸茶。”
少年郎转身去了,不一会儿端着指定茶点过来,几乎是摔到张行愿面前的。
罢了罢了,就是个路边摊,不指望什么技高一筹的服务水平。
她等少年郎走开,才一边斟茶一边压低声音向圣宫那位说:“他一点也不像我迷人又亲切的川之翎。”
圣宫那位薄唇一抿,便在光影里勾勒出邪媚兼具的诱笑来,“我像?”
她猛点头:“你是天选川之翎。说来也巧,川之翎法号紫华藏,而你独占紫袍。”
他拿起一块米糕给她,“尝尝,掌柜自己做的。”
她不抱希望地尝了一口,反而得到了意外之喜,“他做饭比我强,可是服务意识太弱,戏角是要为角色和观众服务的,但他好像在等谁为他服务的样子,我估计我调教不了他。你别看我天不怕地不怕,我的张狂也就只能欺负一下温柔的人。”
皎双禁不住开怀一笑,伸出宽厚的玉掌摸了摸她灵光的脑袋,“别顾虑太多,只要姑娘下定决心,我自当鼎力相助。”
她眨巴眼,转而端详起眼前人,“怎么,你的温柔能兜住我,也能兜住他?”
“我愿为你一试。”某君端起茶杯吃了口咸茶,特别高深莫测说:“普天之下,再无别个他比我更合适了。”
他那一副暗藏妙机的样子,完全吊起了她的好奇心,“怎么说?”
圣宫那位放轻了声音,“谁也不会动他,摄政不敢,庵答藏不舍。”
如此听来,那少年郎大有来头。
张行愿并非全为《空花万行》,多少掺杂了点私有的八卦之心。她脑袋一偏就把自己送到法王近前,拉住他的衣袖鬼鬼祟祟说:“你不知道密码要直接说吗?我急得不想猜。”
她这般俏皮模样,惹得圣宫那位印上指尖往她唇瓣一抹,便算是在暗夜茶香里亲吻过她了。
他的眼里有她错过的宠溺和欢喜,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容忽视的郑重,“他是庵答藏的私生子。”
张行愿目瞪口呆,半晌才回神,警惕环顾静谧四周。
茶摊简陋,无人在意,遥月疏照,长夜扶风。
这等惊天秘密,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觉得他对秘闻的揭露缺少了那种机深的隆重。
可又忍不住进一步追问:“达汗国大君的私生子,怎会与舍离国的法王君在茶摊结识?不对,我应该这样问,你和他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今晚真是有趣急了。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一国之君的私生子。
一个流浪街头吃茶,一个流落街头卖茶。
法王君是懂幽默的,轻描淡写说:“没娘管的人,都容易对街头上瘾。”
10. 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二)
达汗国的私生子叫八都。
张行愿仅凭没道理的直觉,便主观认定对方是个来日要登基的人。
想想,八都诶,掌管八座都城的人!我泱泱大中华,都城就只有北京一座,这人要掌管八座,该不会是个隐藏的成吉思汗,靠南征北伐吞并列强,最远干到了多瑙河流域。
思绪漫无边际地散开,法王君一盆冷水泼来,“八都不一样,他视庵答藏为贼,以继位为耻。”
张行愿咬一口红豆糕,瞥眼去看凶神恶煞的八都君,“懂了,因为他认父作贼,所以不愿认贼作父。”
法王君指尖够到她下巴,将她别转的脸蛋勾了回来,又一次往她樱粉的唇上轻一抹指。
她正吃着茶点,无心舔了舔他触碰过的地方,竟有种催人遐想的撩拨之意。
他的目光太灼人,她便也伸手够到他下颌,将那张会勾人的媚惑脸推到一边去,“要什么直说,不要这样刺激我。”
他用迷人的亲切温柔地问:“我要什么姑娘都允?”
“允,前提是你先说完八都君的人物小传。”
“妥。”
他随之向她娓娓道来,他是在瘟疫期间捡到八都的。
那年太悲惨,舍离城一屋子一屋子的死人,都怕被传染,许多人刚刚染疾就被赶到了荒野,许多人还没病死,就被冻死、饿死、渴死了。
那年八都十二岁,与母亲相依为命,不忍染病的母亲被邻里驱魔似的赶到荒野,命都不要随母亲同去。
大勇寺在舍离城郊外,离荒野不算远,他阿娘跪在门前恳求佛子大发慈悲,领八都入门作沙弥,可大门始终紧闭,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哭天抢地,天收走人命,亦收走悲心。
从此八都认定,什么沙门释子佛心慈悲,假的!
情急之下,八都阿娘劝八都投奔达汗国,达汗国国都伊儿台有他的父亲。
起初八都特别兴奋,不曾想自己的阿爸竟是如此人物。
等听阿娘讲完,他杀人的心从此有了。
他阿娘是遭遇□□才怀上他的,那是更久远以前的事了。那时庵答藏以储君身份来舍离城学习佛法,结识如今的权臣莲镶则。他白日入金顶经阁闻法,夜晚进烟花柳巷寻芳。
他阿娘年方十六,比现在卖茶的八都还要年少一岁,只做些缝缝补补的女工勉强糊口,环采阁的姑娘们亦是她的常客。
她不过是到环采阁送还补好的锻袍,多挣些跑腿费罢了,硬是被庵答藏当作风尘女掳进了客厢。
从哭着求饶到以死相逼她一一试过了,庵答藏非要她不可,“你是良家女,不能在环采阁伺候我,那就到我的驾辇上与我共赴极乐罢。”
他正是血气方刚时,多喝了几杯就急得不行,她被要命的征服欲和胜负欲揪上了储君贵辇,那个粗暴的男蛮一路都没放下帷幔,她哀绝的啼哭和他粗重的喘息从街头飘荡街尾。
他辱没了八都阿娘的一生,亦辱没了八都的出身。
八都阿娘临终才不得不放开对庵答藏的仇恨,不然能怎么办呢,总得有人给无依无靠的八都留条活路。
直到八都答应会去达汗国,八都阿娘才咽了气。
他当然会去,他要去杀强/奸犯。
那年皎双十五,刚继位一年。
舍离城户户人家门牖紧闭,唯有他扛着从奢摩宫偷出的斋食和温病药到荒野布施。
远远的他就听见了八都的哭嚎,他为八都阿娘做了超度法事,然后将八都领回舍离城。
他俩独得天怜天眷,在遍地横尸间逃过了死劫。
皎双便是从那时染上逃宫恶习的,只因他在宫外养了个捡来的阿弟。
他从未想过要将八都带进宫去,宫内有许多严苛得过分的管制,他不愿用温饱套牢八都的自由。
后来他发现自己可以养更多的人,便向贵族征款,建造檀那大院,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老百姓对他的赞誉越胜,贵族们对他的毁誉越急。
他不在乎,他只愿失落的人有岸可上。
不多久八都也搬去了大院,很有担当地照顾起一院老少。
在皎双看来,八都一直是个善良温顺的孩子,纵然他时不时就冒出个弑父的念头来。
每月十日,檀那大院都会收到贵族捐款,八都从中得到自己那份,除了经营茶滩,余下的钱资都用作拜师习武。
五年过去,他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打造成杀人利器,只待时机。
而这位很有使命的待业杀手,将要成为张行愿戏里最爱她和她最爱的人。
如此一想,张行愿突然就有点爱无能。
好在,杀手听法王的,这位大款她还是傍对了。
张行愿马上狐假虎威借力打力,对身边的法王君说:“让你阿弟过来,我先试试自己说服他,说服不了,就借你的圣威一用。”
法王君从善如流,对八都招呼:“加一块红豆饼。”
等八都送来红豆饼,法王君指着张行愿对座说:“聊聊。”
八都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用不加掩饰的埋怨态度看向他没有血缘的法王兄,不友善的眼神里带着有目共睹的鄙视,“又换姑娘了?”
张行愿按捺住对秘闻的探索欲,将错就错说:“对,他又换了,俊美男子都用情不专、以一抱十、贪得无厌,你别跟他学,要学就学我勇猛精进、锐意创新,我想给你的茶摊出个发财的主意。”
八都很难不心动,他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他要找顶好的铸剑师打造一把绝世的兵器,他那位法王兄过于仁善,总劝他舍开恶念,可他偏不。
心心念念就想杀那一人。
“你能有什么发财的主意?”他半信半疑。
张行愿用稳操胜券的口吻说:“舍离城最不缺的就是咸茶和甜茶,有些寺院甚至以这茶作布施茶,你卖这个毫无竞争力,你明日歇业一天,我教你煮果茶和花茶,我保证,不出三日,你这茶摊定被围得水泄不通。”
八都皱了下眉,“用果子和鲜花煮茶?”
“对,红豆饼和米糕你照卖不误,但可以增加鲜花饼和果味蒸糕。你这茶摊既然做了,就做出个样子来,别这样懒懒散散稀稀拉拉,跟混日子似的。”
骤然迎来了批评,八都却没有甩出他那招牌式的杀人眼神,反倒变得谦逊起来,“还有别的吗?”
张行愿继续,“你与富人为邻,应当想方设法将他们的钱变成自己的钱,应当做大做强,将茶摊变茶馆,联合檀那大院这些大院子女,齐心协力闯出个名堂来。”
“我并不想引人注意。”
“不冲突,你可以做隐形掌柜,退居幕后。”这边只等他退居幕后,那边就上台扮演英雄,特别好!
八都并不知晓她心里那些盘算,只是一味听劝,发现茶壶空了,便想给她续一壶来,起身时一改初初生人勿近的冷酷态度,好歹问了一句,“还是咸茶吗?”
她抢过茶壶放回到茶案上,招手示意他坐下,“我已经喝够了,我现在只要你老实坐着听我把话说完。”
八都被她强势到了,除了阿娘没谁像她这般对他恩威并施,法王兄总是亲和,鲜少对人发号施令。
坐回去时,他与安静聆听的法王兄对视一眼,那眼神分明在控诉——你的姑娘有点厉害。
哥俩齐刷刷朝她看去。
她也得了机会,用职业的眼光打量哥俩。真别说,神韵上是有相似之处的,皎双照顾了八都五年,有些气质和品质早就潜移默化。
在八都处于放松和信任状态时,即便够不上佛爷的温柔宽怀,却也足够平和直善。
最重要是,八都对皎双知根知底,演不好川之翎,演好法王君应该问题不大。
法王君说得对,普天之下,没有比八都更适合的人选了。
又有私生子这层关系顶着,万一有个万一,这就是道保命符。
张行愿没想到自己竟能与八都长谈一夜,她事无巨细,什么都想到了,又伶牙俐齿,善使诱因,知道怎么请君入局。
八都要杀庵答藏,她就鼓励八都演好川之翎,等《空花万行》一举成名,庵答藏分分钟成为戏剧看客,万一他不来,他们可以去达汗国巡演,有的是台下刺杀大君的机会。
八都听得热血沸腾磨刀霍霍,好像明儿就能杀到贼父了。
一旁的皎双看她眉飞色舞地教别人如何弑父,实在没办法犯困,可再有不认可之处,也忍住了没打断她。
他始终相信她的为人,等八都真要干傻事那天,她一定会设法阻止他。
她就是这样,不惜以恶法斗恶法,往摄政府送人头那夜,他就彻底认识了她。
天就要亮了,她再三叮嘱八都醒来后到传喜园报到,等他见过了园主太叔,她才授予他煮茶之道。
“你该收摊了,一定要休息好,会客要以良好的精神面貌。宵禁过了,我正好送你阿兄回宫。”
她走得干脆,拉着皎双转瞬不见。
天色暗紫,星星月亮太阳特别和谐地映在天上,谁也不夺谁的风采。
和他在羌仓后院道别的那晚,也是这个时候,也是这般天色。
“我想送姑娘回传喜园再回宫。”
他不愿往前,她只好伸手拉他,朝着奢摩宫的方向拽去,“从今日起,你的每次出行我都相送,送到我无法涉足的地方,我就翘首目送。”
他又停住,“姑娘何必如此?”
“这一路太远,从奢摩宫到传喜园,从传喜园回奢摩宫。”她要用陪伴缩短他太长的孤单,勇敢的人应当有嘉奖。
他领会到她的用心,动容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姑娘何必如此?能抵达的地方就不算太远。就算远,我也不怕,病了也要去。”
她拽下他的手略带责备说,“你可别有下回,病了就老实养病,再别搞什么夜闯传喜园。”
“病了更要来,解脱为第一妙药,姑娘是妙药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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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你。”
他笑,“姑娘就送到这,回去一路已经够长。”
“再长也长不过你阔别故乡的六年。”她主动握住他的双手,“我要帮你,不是说说而已。并肩之时,我与君以陪伴相伴,背对之时,我与君以守候相伴。”一起孤单就不孤单。
他说不上话,指尖又一次抚过她温软的唇。
她不去理会,自顾自说:“我会是你最坚固的盟友,你一个个心愿,我们一点点实现。”
他只触摸她的唇,这一回力度有明显加重。
她捉住他的手,“从昨晚到现在,这是第四回了。”
“嗯,第四回了,这是我与姑娘的暗号。”
?
什么暗号?接吻暗号吗?
果然。
环抱一紧,吻就下来,与前夜不同,他在呼吸间无度地挥霍着他的眷恋,又在相拥时无度地索求着她的热情。
盟友,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他都依她,他只要依偎的刹那。
唇齿分离时,搂得牢靠的手臂还在她身上缠绕。
他以额抵额,轻声对她说:“姑娘说我用情不专,我定当引以为戒。”
张行愿忙称不必,“你是君王,配得佳丽三千,快走,别耽误我送你,等舍离城醒过来,我就送不了了。”
他只好牵住她的手,迎着暗紫转蓝的天色走去。
这富人区的街道啊,宽敞得足以在路中间建一排民房。
这富人区的宅邸啊,让张行愿想起澳门的氹仔区,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填海而建,建筑造型有着斗法似的黑暗讲究和吸运气的风水奇阵,要不怎么说赌徒进去一个就败光一家。
而这舍离城的权贵驻地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说驻地还是谦虚了,直白说就是贵族领土,一座座宅邸美轮美奂,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珍贵的佛门七宝,什么琉璃琥珀、砗磲玛瑙等等,仅配用来装饰门前的台阶。
什么八佾舞于庭,与这有寂派的贵族们相比还是太寒碜了。
他们心中住佛几分不得而知,但一个个都是自己的王,这是有目共睹的。
这一个个相邻而居,形成一个牢靠而稳固的利益集团。
奢摩宫建在奢摩山上,以卧佛之势观想烦恼和菩提,以孤绝之势迎向光明与黑暗。
横穿富人区,是回奢摩宫最近之路,而绕开富人区是最安全的,但要走许多冤枉路,那路径太长太偏,当中还有一片望不到头的密林。
荒唐一夜的贵族们刚刚歇下,这是横渡虎口的最佳时机。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奢摩山下,山下有个波光粼粼的白杨湖。
她忽而想起那夜,他曾带她来过这里。
他就在这白杨林里完成衣茉的超度法事。
“原来那晚就在这。”她直呼惊奇。
他温声说:“那晚我带姑娘绕了远路,走的都是羊肠小道,从园林后方到这,正好遇上这片遮眼的白杨,正当姑娘心系生死,无心林外之物,就更难发现了。这是法王的园林,即便是摄政都不得进入。”
“好。”她一路走得用心,早就把路线记下,“你快回去,我该走了。”
他拉着她往白杨林深处迈了几步,四周幽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连晨风都放轻了拂动的声音,天迟迟不肯放白,似要为他们作最后的掩护。
他坚决不肯放手,“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姑娘不说个清楚我绝不回去。”
“你说。”
“姑娘从不过问衣茉之事,是不在意?还是太在意?”
她没怎么迟疑就坦白了,“我不愿探听故人不为人知的过去,我和衣茉相识不久,算不上知心密友,她肯定不想让我知道。”
“可我不交代个清楚,在姑娘这就总有个不清不楚的罪名。”
张行愿抗议,“我哪有给你安什么罪名。”
他犹如一泓温泉,即便反驳也是柔和的,“姑娘给我安的罪名还少?贪得无厌,这罪我自甘认下,其余的留待姑娘来日悔过。”
她咬咬牙瞪他,“你想说什么就说,怎么来揪我的错。”
他是当事人,愿意开放权限让她知道,她就不怕知道。她正缺素材,所有密事都是好梗。
他似乎有些累了,坐到树荫下,不等她到他身旁,他直接把人请到了他盘起的膝窝上,腻得像个情郎,无半点君王庄重。
而她对他万般纵容,就是想宠他,没什么大不了,她顺势靠上去歇着,只听他说:“衣茉不愿再监视我,这无异于背叛摄政,所以招来杀身之祸。”
张行愿敲重点,“摄政权势滔天,摄政的人向你倒戈绝非易事,衣茉对你动真情了?”
他没有回避,坦荡荡应“是”。
衣茉和他,不是她错认的那种关系,这事不能依她。
用情不专是邪/淫大罪,她不能随随便便就扣他身上。
诽谤是口业,会有因果的。
11.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三)
那晚,他辞演《空花万行》后便打算回宫了,途中又经过羌仓酒肆,衣茉还在那里,怔怔地看着那面布织的米色酒旗,似有什么事让她难以下定决心。
她并未发现他,他悄无声息地从她的身旁经过。
衣茉太爱美,总随身携着个和田玉白盒,盒里放着她所需的口脂,盒面匠心独运地雕了朵无忧花,花开如焰,饰以黄金。
那是顶好的和田玉,非王侯出身恐怕无缘这样的珍物。
摄政偏爱和田玉,能以心头之物赠予美人,摄政偏爱她。
识破她身份的那一刻,他是有些心灰意冷的,衣茉和宫里的侍女一样,向他示好只为从他的嘴里套话,若他说出半句对摄政不敬的话,很快就要接受惩罚。
注入水银的毛颖提起来是很重的,用那样的笔抄经,不过一个时辰手就沉得像是断掉。
他是摄政扶植起来的,不论是有寂派还是无寂派,都以为他和摄政一条心,其实不然。
所以摄政处处对他严加监管,奢摩宫里大大小小的官都是摄政安排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摄政的人办的,可以这么说,他的亵裤是什么颜色,只要摄政想知道,那他绝对瞒不住。
他唯一比那些人优胜的地方,是他熟知奢摩宫里大大小小的所有暗道。
除了研究经卷和正法,他把心思和时间都花在那上了。
摄政替他出席所有国家会议,禁止贵族和高级僧官与他有任何来往,恐防他培植势力重掌大权。
但摄政想多了,他的愿望是回归世俗生活,与贵族共谋只会加剧他对法座的厌离。
他继位时十四岁,只读过经书,未学过治国,无人教他怎样当好一个法王,只不停地让他观想念佛,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权力正在旁落,他的身边早已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处处是耳目,处处是掣肘。
他早被挤到了权力的角落,别说对国家的实权,对自己的主权也几乎丧失。
摄政从西南回来后不久便到奢摩宫觐见。
摄政想让大勇寺改宗,要以法王的名义颁发政令,那就需要法王手里的金印。
他不过是摄政的盖章工具。
但他是个不听话的盖章工具。他不同意大勇寺改宗,拒绝在这道政令上盖章。
摄政对此极为恼火。
在舍离国,印随佛身,印在佛在,这是立国根基,是一国之本,是绝对不容侵犯的,如若摄政胆敢抢印,等于直接否定他在位的合法性,他可是摄政扶植的法王,摄政绝不可能打自己的脸。
若有朝一日他被颠覆,摄政之位也将易主。
他不需要摄政,是摄政需要他。
莲镶则负手立在沉寂而庄严的胜境殿上,香炉飘来的旃檀香淡淡缭绕,烘托得他白衣渺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可那双本该澄明的眼睛早被对世俗权力的渴望浊染了,“足下对那衣茉可怀有悲心?”
他向来待人亲和,哪怕是对摄政安排的侍女,都温良有礼,又常思乡忆母,摄政总觉得他软弱无能,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可这一回他无半分动摇,“即便摄政拿我阿妈之命来恳求我的悲心,我也不会交出我的金印。”
这些年,他们一直把努力教会他的东西踩在脚下,神权的纯净怎能任由他们亵玩。
此金可熔,此佛不灭!
紧接着他被请到了地牢。
衣茉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倒在昏暗中,形容枯瘦憔悴,怕是已被折磨多时。
摄政冷冰冰地问了同一个问题,“足下对她可还有悲心?”
他愤然质问:“你有什么理由对她用刑?”
摄政蔑了倒地的女人一眼,“此无名小婢妄称是我宠妾,又多次企图接近足下,想破足下清净法身,我命人诘问,果真是政敌细作,她已经认罪。”
衣茉听见声响,负伤的弱体在冰凉的地面微微颤动,她艰难地向他爬来
他于心不忍,迅速朝她靠近。
她竟挤出笑容向他顶礼膜拜。
他眼眶一热,忙伸手扶她。
她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扑到他怀里含恨赴死。
金印一事,以大勇寺住持的人头落地开始,以衣茉咬舌自尽结束。
摄政会就此作罢吗?当然不会。
无寂派这回彻底把摄政惹怒了,摄政绝不轻饶,既然连盖章工具也不配合,那就一起惩罚。
摄政打算找个罪名将他的阿妈流放。
他的出身早被摄政改写,他们容不得法王生母是个卑微农女,所以,摄政对他的阿妈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察觉的。
情急之下,他只能出宫,衣茉死前在他怀里交代过——“酒旗”。
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他希望藏在那里的东西能牵制摄政,这样阿妈就不必流放了。
他从酒旗里找到了信件,经过传喜园时,撞见张行愿将衣茉抱起。
她要带衣茉去哪?
那个所谓衣茉的家,不过是个密探据点,那些所谓衣茉的家人,都是摄政的眼线,她若贸然前去,马上就会被扭送摄政府。
太危险了!
他只能跟上。
没成想她神来一笔,要将衣茉送还摄政。
也是她神来一笔,让摄政顺理成章把这桩事嫁祸给无寂派,以此惩处大勇寺僧人,就不会有人说摄政挟私报复了,改宗一事便也顺水推舟了。
他的阿妈本来无辜,摄政气一消,流放报复便暂且按下了。
衣茉原是摄政府上的歌伎,传喜园坐大早已是摄政的眼中钉,那时西南告急,她被派到传喜园监视园主,以防传喜园成为第二个大勇寺,搞出什么里应外合的糟心事来。
无寂派正以“摄政操控法王”为由起兵,这时的摄政不得不放宽监管力度,不能监管,就只能监视了,他就这样被计入监视名单。
他总是离宫,摄政疑心有政敌在拉拢他,便有意纵容他的夜游,企图从他的出逃中掌握一些他与政敌见面的证据。
摄政又想多了。
他每回出逃都不过是为喝点小酒,偶尔看戏,探听些关于《空花万行》的情节,无任何阴谋阳谋。
但他确实有很好地配合衣茉完成任务,以便她向摄政交差。他偶尔会在见面时中途离场,装作与谁有约的样子,偶尔会晚到些时候,装作匆忙赶来的样子,偶尔,他会早到一些,以便对她的姗姗来迟作出抱怨和期待的样子,让她对他的倾慕深信不疑。
演戏,真挺好玩的。
摄政派人监视他,他就借机耍他一把。
衣茉不想演《空花万行》,是因为她已经厌倦了演戏。对传喜园早生了厌离心,才刻意把和田玉盒子带在身边,可他若无其事,始终对她温和有礼。
这让她愈发羞愧,内疚,无地自容。
她是他的信徒,却为所爱之人对他虚情假意。
莲镶则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还有不迷信权力的。
她找了个幌子跟他终止见面,对于摄政的问询,她一概回答“并无可疑”。
几度徘徊之后,她下定决心坦露心扉,她以为这是对一生挚爱掏心掏肺。除了那封忏悔信,她把该说的都说了。
她敬仰他,尊崇他,认为他是天底下至善至美之人,恳劝摄政不要疑心太过。
关进地牢的那一刻,她终于不必再演戏,也不必再看戏了。
摄政大可不必用刑,真相早已叫她遍体鳞伤。
她的忏悔信,他不能带在身边,更不能留在酒旗,怕一日暴露会牵连酒肆掌柜,从羌仓后院与张行愿道别后,他回宫换上紫袍便赶赴大勇寺。
他要把信件和衣茉留下的和田玉盒子藏在那里,只是没想到那天的大勇寺会如此热闹,看到张行愿跪倒在摄政跟前他快要急死了。
他要救她和僧众,就必须拿出点气势来,他第一次对摄政严词厉色。
难得摄政没怪罪他,因为他向无寂派证明了一点——法王没有被操控。
以此,无寂派连起兵的理由都站不住了,连百姓的同情都输掉了,有寂派大获全胜。
张行愿没抄近路回传喜园,她绕过富人区走了最远的路。
那路上有无人问津的商铺、人烟罕至的曲径和紫艳紫艳的波罗花,有冀望、荒芜和晴朗。
这一路确实很长,长到只须一程,眼泪就可以流干。
衣茉凭着满满的爱意向莲镶则倾诉,换得一个身首异处。
当初为说服衣茉出演同悲一角,张行愿曾说过,“我比你的情郎还爱你。”
一语成谶了。
当初谁知道,那个情郎不是皎双,是莲镶则。
她停下来仰天长叹,尔后合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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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恶愿,愿莲镶则有朝一日被至爱之人伤害至深。
她回到阁楼倒下就睡,醒来时黄昏快要消逝了,阁楼的门也快被杂役敲破了。
“小愿先生,园主找你。”
和她熟悉后,传喜园上下便亲上加亲地喊她小愿先生。
小愿先生忙不迭爬起来梳妆洗漱,这一觉睡得太沉,八都估计早走了。
她匆忙下楼,一进园主值事房,就看见坐一旁吃茶的八都,闷闷沉沉地像坏天气。
果然,一瞧见她,那谁就恶狠狠投来一个“杀人偿命”的眼神,好像她真怎么他了。
但睡过头确是她的罪过。
她心虚得不敢予以回击,径自走到太叔面前,还没开口呢,太叔便从案上抬起头来对她说:“这少年郎等了你许久,他还算机灵,等不到你,就让人给我传话,说你本来是想领他来见我的,他是你选中的川之翎?”
张行愿恨不能马上奖励八都一个不睡懒觉的释同悲,猛点头对太叔说:“对,他就是川之翎。”
太叔是爽快人,直接表态了,“小愿,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他到台上演一段给我看,不行立即换人。”
张行愿信誓旦旦说:“他一定行的!”
“口说无凭。”太叔用一副理智消费的口吻劝她冷静,“他从未有过演出经验,《空花万行》是传喜园的重头戏,用人断不能冒险,但你看好的人,我也愿意给机会,三天,多一天都不行。”
好吧。
张行愿饭都来不及吃,带上剧本和男一号,箭步如飞地赶回檀那大院,时间紧迫,她打算一边兑现承诺一边完成工作,一边教他煮茶一边盯他背词。
天已经完全黑了,檀那大院的内院屋墙斑斑驳驳地映着疏离的光影。妇人正围在井边洗衣聊天,小孩在院里打打闹闹荡秋千,老人坐在树下对月摇蒲扇。
一派祥和景象,一个世俗桃源。
头一回见八都带着女人回来,老人都看过来了,小孩都停下来了,妇人都围过来了。
张行愿轻飘飘一句就扑灭了所有的红事幻想,“我是孤儿,向大院投奔。”
怕大家的心凉得不够彻底,八都又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补了一句,“她这里有点生病了,大家离她远点。”
让人白等了半天,活该她挨这一下,张行愿向来能容能忍,便不与他计较。
她跟着他进了庖屋,按她事先吩咐的,桔子苹果梨已经准备就绪。这年代没冰箱,天一热水果就不易存放,所以她再三叮嘱他不能多买,日日采购日日鲜。
八都有个优点,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什么时候该听劝。
她先用清水洗净了手,雄赳赳走到灶台开始了她的表演——水果切切乐。
八都君坐灶台边的矮凳上看剧本,不时忐忑地看了看她,她拿刀的手出现在砧板上是所有人的噩梦。
她冷不防吼他,“专心点,你只有三天!赶紧熟悉台词,想好要用什么语气态度说那些话,等茶煮好了就围读!”
八都君索性把剧本拍上灶台,恨不得将之付诸一炬,“这什么戏?一比丘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不可耻吗?一比丘尼怎么能夜会男人,不害臊吗?竟还允许比丘替她上药,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比丘比丘尼!!奸夫淫/妇!!!”
他一句更比一句急,一声还比一声高。
张行愿侧影线条紧绷,砧板被她用刀敲得巨响,她冷着脸说:“就是奸夫淫/妇。”
那谁有被侮辱到,抿唇沉默了片刻后问:“我演奸夫,谁演淫/妇?”
“我。”她干脆得跟领奖似的。
他如遇电击,一时说不上话来。
张行愿使刀劈开一个苹果,声势凶猛问:“怎么?我配不上淫/妇?”
那谁忙应声:“是草民配不上,这个话本很适合我阿兄,你是照着他写的?把他写得、写得、写得……应有尽有!”
某女嘴角抽搐了几下,阴恻恻的眼神透着几分犀利的怨毒,“你不用自谦,你肯定配得上,你配得上有余。”
“我明显不合适,我阿兄……”
“你阿兄我知道,他是我的真奸夫,你是我的假奸夫,你会做得很好,你只是需要发现自己。”
攻击正胶着,真奸夫本尊笑眯眯地走进了庖屋,气定神闲宣布:“说曹操,曹操到。”
12.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四)
张行愿心头一颤,转回去把洗好的果子放置一边,余光中的男人已逐步靠近,温柔问她: “我来生火,现在要煮茶吗?”
“要,煮两壶,一壶寿眉白茶,一壶墨脱红茶,浓度按照你口味来。”她吩咐完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皎双往铜制茶炉里分别加碳,慢条斯理说:“你要教他做茶,只能到这,总不能带他上你的阁楼?那里诸多不便,炊具不够用。”
话本内容让八都君对未知领域变得敏感,他轻易就从两人的谈话中抓取到最隐秘的要领,但并未多嘴发问,他不是话多的人。
为营造良好的阅读氛围,那俩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一个负责煮茶,一个准备烧糖,庖屋里安静得只剩下话本翻页的声音。
煮茶进程过半,张行愿分别往茶壶里放入适量的树莓和野草莓,然后拿刀切下一块沙棘糖膏,放进陶锅里烧。
她要做焦糖莓子茶。
这年代糖源稀缺,白糖和黑糖在舍离国价格高昂,百姓们吃不起,便种植小麦自制麦芽糖,除此之外,蜂蜜和沙棘糖浆价格亲民,亦是居家必备,老少咸宜。
在那个世界,张行愿最喜欢喝焦糖桃子水,可这个世界,橙桃苹果梨的运输成本太高,便了成贵族水果。
树莓和野草莓是舍离国的平民水果,百姓们酷爱做成果酱充当甜食,又或是酿成果酒日常饮用。
皎双最爱喝野草莓做的莓子酒,酒精不浓,果香很足,从前他到羌仓,一个人就能喝掉几壶,每回离开,身上总逸着一股馥郁的莓香。
酒客多爱烈酒,一灌多了就臭熏熏的,唯独他总是果香四溢,神志不浊。张行愿回回从他身边经过,总是放慢步履吸鼻窃香,闻到就是偷到。
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总是没什么反应,掌柜央珍总是等他一走就批评,“姑娘家该注意些。”
她才不在乎呢,“我呼吸也不行?我只是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多呼吸了几下。”
屡教不改后央珍也懒得说了,随她自由呼吸罢。
等八都合上话本时,糖膏已化作琥珀色沸汤,带着呲呲的热气浇入果茶里,灼灼的甜味激荡着满屋的果香和茶香,美好得像吻到那个最甜的人。
过去为了减压,她看过不少煮茶视频,亲自做还是第一回,能还原几分,她其实毫无把握,但她不在乎,她只是想煮那个意思。反正焦糖和水足够伟大,可以水煮一切,亦可以焦糖一切。
八都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顿时烫得龇牙咧嘴。
张行愿端起茶杯吹凉了热气腾腾的莓子茶,稳稳当当递给皎双。
他满怀期待地浅酌一口,热度正好,甜度正好,浓度正好,但他知道正好的不是这一味茶。
他的指尖朝他着迷的那双唇上轻抚了两下。
这不只是暗号,这是他公然吻她。
一旁,八都君看在眼里,朝他阿兄横眉冷目,终是没作声。
张行愿轻抿了一下唇,把带来的本子放上茶案,问默默品茶的八都君,“哪场戏最让你印象深刻?”
八都一副吃错了东西却吐不出来的样子,“夜里私会那场,还有雪地里那场,这戏……简直有伤风化。为什么糖膏不能与茶水同煮,而要单独煮沸再倒入茶中?”
“沸点不同,用时不同,《茶经》说,其糖若与茶同煎,则茶失清冽,糖败焦香,两相毁矣。”张行愿轻拍话本问他,“本子里有让你说不出口的台词吗?”
八都久违地露出了他招牌式的杀人眼神,“有很多,不知道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张行愿不怒反笑,“具体哪句?”
“说不出口的台词,我还怎么说得出口。”
“说情节。”
“川之翎在雪地里那句。”
皎双脱口而出,声情并茂,“卿可知相思之苦,卿可知我相思之苦?”
他说出了无尽的苦涩和无限的温柔,惹人心疼又惹人心动。
不愧是天选川之翎,正牌啊正牌!原配啊原配!
张行愿一秒切换释同悲,一整个不好了,心头那只小鹿快把她撞飞了。
八都别转了脸,也一整个不好了,过分露骨的台词正以柔情似水的方式敲打他的铁骨铮铮,致使八尺男儿也扭扭捏捏地不肯看人。
张行愿指尖笃笃地敲着茶案,等八都回过头来她才作罢,“你重复一遍,模仿你阿兄的语气,神情,态度。”
八都那样子像是被□□了,那头摇得跟挨抽似的:“你还不如杀了我。”
皎双从张行愿那拿来剧本,“我为舍弟通读一遍?”
张行愿面露赞许,天选就是有格局!
三日的期限如悬顶之剑,要说不急还是很急的,张行愿尽量克制住心浮气躁,耐心问八都:“我们念词,你念台词之外的部分,这有助于你熟悉本子,能接受吗?”
八都正品尝着另一壶莓子白茶,口味合意心情就跟着转好,难得说了句动听话,“你是有点本事的,行吧,听你一回。”
天选参与围读是计划之外的事,张行愿只带来了两个本子,便只能与皎双同读一本。她自然而然就挪到他的身边去,两颗脑袋自然而然地就凑到一起。
对座那“舍弟”,像是目睹了即兴犯罪,不自在地转开脸作非礼勿视状。
张行愿不知他又拧巴什么,反观自身,顿时找到了症结所在。
八都本就不是开朗之人,必须要适度的冒犯才能拔苗助长。
三天,三天内他必须成为川之翎,必须爱上释同悲,必须要感同身受地对她说出那些动情之词。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她要迅速带他入戏!
而她自己的观念也要转过来,从现在起,天选川之翎降级为冒牌川之翎,代位川之翎扶正为正牌川之翎。
八都是原配,是正室,是真奸夫!
而皎双……她撇下他,直接坐到八都那去。
八都迅猛退开,料想中的反应,她淡定朝他招手:“回来。”
八都沉着脸走到一旁的空位,落座之际,张行愿打翻了茶杯,尚未变凉的莓子茶倾溢而下。
八都送她一记眼刀。
张行愿没在怕的,依旧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坐到我身边来。”
“不坐。”
张行愿只能遇强则强,“川之翎,你现在不坐到我身边来,我等下就坐到你腿上去。”
八都不敢置信,告状似的看向了他的阿兄。
皎双但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听她的。”
八都掂量了一番,实在怕她真坐到他腿上去,便不情不愿地到她身旁去,落座时眼神难掩厌恶之色,“我只是听阿兄的。”
张行愿指腹轻叩茶案,“看着我。”
那谁拧着脑袋,避而不见,被降级的皎双却是有恃无恐地朝她看来。
可她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连看我都不敢吗?”她整副心思都倾注在“舍弟”上。
那谁看过来了,没错,用杀人不眨眼的眼神。
张行愿反复提醒自己戒急戒躁,越压抑就越强硬,“我要帮你进入角色,从此刻起,我们以角色名相称,我要你喊我‘喜儿’,没忘吧?同悲俗名,我要你躲在角色的背后体味不一样的人生,我要你以川之翎的身份与我相爱,我要你爱喜儿。”
他又去看他阿兄,“听到吗?她要我爱她。”
“听她的。”他家阿兄自得其乐地吃茶。
张行愿再次叩响了茶案,“你别总看你阿兄,你是川之翎,即便后来遭遇兄长百般阻挠,也拼了命和喜儿在一起。川之翎,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看到星星月亮太阳就想起我,想着我,想见我。”
“我做不到。”
“那就硬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勉强。我也一样,从今日起,每当我朝向阳光就是朝向你。”
这次不等他看过去,他家阿兄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听她的。”
张行愿揪住那谁的耳朵直把他的注意力往回拽,继续给他讲人物,“川之翎!这世上你谁的话都不听,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你只听喜儿的。”
八都极度不适,挣脱出来,“我才不要做女人的傀儡,我也不会爱上操控我的人。”
“川之翎,你只是太悲观,才愿听喜儿的,喜儿总是乐观向上,身上充满能量。”
没有回应,又看向他阿兄。
“川之翎!”
“做什么?”
有进步。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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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愿面露喜色,“喊我。”
又是沉默。
“行,不理我,这是想我抱你。”
那谁双拳紧握,似恨不得给谁来一下,“喜儿。”
张行愿咯咯笑了。
积忿难当的男一号受到了笑声的感染,逐渐舒展的峰眉便再也挂不住愠怒。
她有点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到了,我们围读。”
张行愿把翻开的本子挪到二人中间,对座法王君跟着翻开了同一页,顺手就把本子递来。
“舍弟”如临大赦接过了本子,不必与女一号强凑脑袋了。
张行愿似乎才想起来对座有人,终于抬眼看了看皎双,他目如柔水,形容安逸,他的温和宽仁,犹如恒常的明日东升。
他好得让她乱了阵脚,总不能一直拿戏外的皎双作戏里的川之翎,让八都这戏中人成了戏外客,这是颠倒。
皎双,不是她的男一号。她当更关注八都才是。
张行愿直接念词,一开口就情绪到位,着急和在乎跃于眉眼,“川之翎,川之翎!”
八都低着脑袋,那擅于舞刀弄剑的手如今落在书页上竟有些许的颤抖,他如鲠在喉,声音一点也没释放出来,“喜儿。”
张行愿已然进入角色,动情地责备,“我早已言明不见,你何苦日日来守!”
八都艰难开口,“不能见你,能等你也不错,这种词,我真的不行。”
张行愿沉住气说:“你只管念,先念下来,别加入你的个人情绪和个人判断,你不要抵触他,你接纳他,就像,接纳我的缺点和我的毛病,就像,接纳我的自作多情和勇往直前。”
她诚挚得让八都找不到理由推搪。
张行愿鼓励似的又再拍拍他的肩膀,必要的接触还是必要的,戏里还有拥抱戏,她和他早晚都要越这非越不可的雷池。
她接着说:“这是我写的东西,要羞也是我羞,你如果碰到念不下去的地方,就把那想成是我不堪的过去,想成是我爱而不得的痴心和坚持去爱的决心,你只是辅助我完成故事,你演戏的时候要身临其境,评戏的时候要置身事外,这样会变得更宽容。”
八都喝光了杯里的莓子茶,似是从中找到了支撑的力量,点了点头说:“反正阿兄要我听你的。”
他毫无感情地念,“你可记得那夜的谈话,惟你与我志同道合,握住你即是握住来日。”
到关键一句,他卡住了。
张行愿没有催促,耐心等他自我攻略。
良久,八都放下本子,不必看词就精准重复,“卿可知相思之苦,卿可知我相思之苦?”
他的态度里有明显不过的不情不愿,恰恰为台词增添了适配的幽怨情绪。
八都忽而开窍了,问她,“戏里那些动作,我也要配合你完成?”
“当然。”
八都这回没看他阿兄了,刚正不阿说:“那我岂不是欺负人。”
张行愿很职业地与他说戏:“川之翎不是欺负我,他只是太需要我。他离不开我,不是因为贪著,是因为想活,他不是爱我,是爱可以去爱的生活。”
八都简直是个哥宝男,又朝他阿兄看去,“是这样吗?”
皎双和颜悦色说:“我只知皎双,不知川之翎。”
他又喝掉一杯莓子茶,看向张行愿时,洞察的眼神愈发摄人,“同悲又如何?与川之翎私会,是因为恻隐?说了不见又见,是因为悲悯?相拥和接纳,只为并肩抗争?”
以同悲立场,她回了“是。”
皎双严肃的态度像一场拷问,“那你何必要川之翎爱你,又何必要自己执着川之翎。”
张行愿只觉得头上紧绷得很,索性解下发带,松一松脑袋和乌丝。
八都早已别转脸去非礼勿视了,女人弄发不是他能看的。
他阿兄却目不斜视,观心观想观她。
落发垂肩,那里曾沾过他指尖的温柔。
想再尝尝莓子的味道,他提起茶壶,才知两壶都空了,他放回去淡淡然说:“我这闲人喝光了茶,又是一身莓子味,卿可愿窃香?”
哪有现行是事后抓的。可事后抓对她也奏效。
张行愿愧得脸颊泛红,她的藏匿被他逮到了。
13.话本先生的煮茶围读(五)
她想起刚到羌仓的第三晚,那时摄政已经前往西南了,酒客们总喜欢在推杯换盏间理出两派的对错。
那晚皎双是一个人来的,身边无美人相约,只有一壶又一壶莓子酒作伴,那晚他喝了好多,喝到酒客们快一个个都回家了。
夜深得臭熏熏的酒气都冲不淡寂静,店里只剩下一个无家可归的他和有家不回的醉客,这俩正好前后桌。
张行愿忙着收拾打扫,经过时被那醉客伸手摸了一把。
那动作粗鲁又粗放,疼得张行愿以为自己是挨打了,若不是那醉客又朝她后腰伸手……
她及时把笤帚杵进醉客手里,那人以为宝贝得手,抓住笤帚的竹柄爱不释手来回摸索……说他糊涂吧,又醉得净说些清醒话,色眯眯看着张行愿,“新来的?有二十了吧?这年纪最缺男人。”
“缺的。”张行愿狡黠一笑,粉嫩嫩的手藏到背后朝央珍比划了几下,对准的也恰恰是皎双的方向,央珍解围的脚步被她拨停了,皎双关切的目光被她招引了。
她不怀好意到醉客对座,眼里流转着一味蛊惑,“大哥,我很寂寞的,你多喝两壶,我就让你陪我,央珍,拿酒来!”
央珍是有点犹豫的,在她催促的眼神里还是选了青稞酒。
喝醉的人喝得最猛,不劳张行愿色劝,那醉客朝自己猛灌了半壶就倒下去了。
张行愿向央珍讨来了胭脂,朝醉客衣领内侧抹上了些许。
央珍实在看不懂,“小愿,你做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没什么狠得过女人的嫉妒心,我在创造条件,好让他夫人施展拳脚。”
“说不定他还没婆娘。”
“有。”张行愿特笃定,“你看他衣服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替他洗的,他洗不了这么干净。”
“可能是他阿妈洗的。”
张行愿惊呆了一下,随后给那醉汉一巴掌,总不能白让人占了便宜。
周遭死寂一片,只剩下央珍急促赶来的脚步声,幸好那厮没醒过来。
“小愿,店里还有别的客人!”
张行愿第一次拿正眼瞧皎双,发现他帅得很不正经,邪中带媚,媚中有惑,惑里伏艳,艳绝天下。
还浓浓地向她释放着野草莓香,她不正经地想这人肯定很好吃。
一本正经从他身旁走向央珍时,她第一次从他身上窃香,她笑眯眯对央珍说:“一个香一个臭,不是一路人,不会举报我的。”
他放下酒杯就走。
态度很明朗了,他对这闲事没有立场,因果不由他。
之后那醉客如常来羌仓,完全想不起那晚之事,只是和朋友抱怨家里的婆娘管得紧,呆不多久就得回去。
张行愿躲到央珍身后笑得直不起腰,那俏皮的笑声如银铃悦耳,几度招惹好事之人朝她看去。
那晚皎双和衣茉都在,两人淡泊吃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等张行愿好不容易抬起笑红的脸蛋时,那淘气的模样便和她得逞的笑声一起落到他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有点可爱,也不知道他知道。
之后不久的一个午前,羌仓还没营业,张行愿推了把椅子坐到门外,看来来往往的路人琢磨《空花万行》的情节。
她刚睡不久,刚醒不久,慵懒散漫,没有梳妆,如柳长发落在身上,半遮清容半映晴阳,她如如不动迎向浮华,宛若一朵出尘的白莲。
她看到皎双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不一会儿便朝她走来,脚步很慢,到她身边时连个眼神都没有,径直进了羌仓。
那是他第一回在酒肆用午膳。
还不到日中,店里就他一个客人,央珍忙得过来,张行愿便不急着回去帮忙,坐在门口兀自出神。
穿来之前她正在剧组被制片组逼着改稿。
那是她第一个自己扛大旗的项目,她第一次进组,第一次和主创一起围读。剧组里的阶级感是很重的,男主角咖位大就能称帝,自然也可以决定帝后人选。她一个小小的编剧,本子是她写的,但她和她的坚持都不重要,重要是称帝的那位是怎么想的,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她撂挑子不干了,“面目全非,还不如换编剧,我一个字都不想改了。”
她从棚里回到剧组酒店,关机锁门睡大觉,连着许多天睡眠不足六个小时,她的心脏早就不好了,一觉醒来就到了舍离国。
她看着从陌生变得熟悉的大乘街,看向盘桓在奢摩山上的金玉宫殿,张行愿已不再是那个张行愿。
世界不再是那个世界。
荒凉感油然而生,她在独坐中轻轻哼着那世界的歌。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当手中握住繁华,心情却变得荒芜
才发现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不知那个时空是日暮还是向晚,隔世在悠扬的歌声里重叠。
她还是张行愿,既然比旁人多出一个世界,那她拥有的路当更加宽广,她又振作了,一起身,发现他立在门边,那份不怒自威的庄严是与生俱来的,他生来尊贵,却不骄矜,眉眼温润得能滴出水来。
他不必开口,不必善良,人们就知道他温柔亲切。
她一点也不慌张,慢腾腾给他让道,他怎么来就怎么走,又一次从她身边经过,又一次与她擦肩。
她知道自己是个不错的歌颂者,但不知道他懂得歌声里的哀愁与彷徨。
也不知道她向他邀戏的那个晚上,她完全不必担心他会离她而去,仅凭她的率真,他就愿意留下。
率真,在金玉砌成的奢摩宫里是稀有品质,勇敢也是,而她两者兼具。
生动和自由是舍离国的珍稀宝物,而她双双丰收。
率真而勇敢,生动而自由,她就是这么吸引他的。
“姑娘可知,我到羌仓不为衣茉,只想见一个生动的人,我起初未有觊觎之心,直到那晚,姑娘先与我在羌仓门前道别,后又与我在羌仓后院道别,两回,我都不想就此别过。”
往后,他都不想和她就此别过。
张行愿急得想找央珍的后背遮挡一下,可满世界只找到一个八都。
八都不知他阿兄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急着回避作非礼勿听,提起茶壶就起身,“我去煮茶。”
“不用了。”张行愿铁着头装淡定从容,“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日我会早些来。你记得多想喜儿,尽快入戏。”
张行愿快步踱出庖屋,发现那谁的阿兄跟随她出了大院,忙说:“不用送了,你今晚在八都这里歇下。”
“我随姑娘回阁楼。”
“不行!太晚了,混不进去了,门房来给我开门一眼就能逮到你。”
不是想躲,不是不情愿。
他铁了心要跟她走,早就做了打算,“回去路上到羌仓买壶酒送给门房,人的神志一沾上了酒,眼睛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行,人性的弱点,他拿捏得死死的。
张行愿便由着他跟着了,法王决定要去的地方,是谁也拦不住的,连奢摩宫和宵禁区都拦不住,更何况她。
她很清楚,不答应他,这人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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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夜袭传喜园。
夜深深,静深深,酿出一种独特的清明,星澜在空中开花似地闪着,一只停在树梢的画眉等脚步声一近,便跃上情人的心跳飞走了。
皎双握住了她,一被她接纳,他就展眉一笑,自由就是牵手,牵手就是自由,落在她手里的感觉很美妙,如星夜喜得宁静。
他终于和她坦露了心声,八都今晚太抢戏了,要走了她所有的关心。
他和她慢慢悠悠走在街头,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但都不急着归去,身旁有人,路就变短了,他撇转脸注视手边伊人,她若有所思,不肯看他。
眼睛眨动,辫子甩动,比她那一身藏青的颜色生动,他想告诉她,姑娘华发如睛,明眸如瀑,乌亮乌亮的像星河徜徉的黑夜,时时刻刻都动人,可见她心思拴在别处,并无与他交谈的意兴,他便按下了倾诉的冲动。
今晚他身上也是一股子野草莓的果香,可再也不能吸引她了。
罢了,能这样就很好很好,他真的心满意足。
她心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想交集有限的羌仓往事,一会儿想迫在眉睫的围读考核,一会儿想川之翎,一会儿想法王,想地真奢摩,想皎双,想她迷迷糊糊就交付出去的初吻,想那些萦绕心头的相拥对视。
原来他志不在衣茉啊。
她还和他客气了这么久……
不知不觉到了羌仓,明明是给门房送礼,她偏是买了他爱喝的莓子酒。
皎双留在酒肆外等她,想她那日余音绕心,想她那日惹人怜爱,一闻到果香就见到了她,一见到她心里就雀跃,“姑娘心慈,不愿灌门房烈酒。”
张行愿把酒送到他手里,“你喝,我去买别的。”
他拉住她就走,“就这样,果子酒很好,适合睡前小酌。”
他不想浪费光景,想早些回阁楼和她过小日子。
她又出神了,他便只好走在她的缄默里。
终于也轮到他蒙在鼓里,他不知她想他想到神魂动荡。
到了传喜园,她的思绪才转了回来,等皎双在一处藏好,她才去唤门房。
同是莓子酒,有人最先闻到果香,有人最先闻到酒香,门房一嗅着那味,沉睡的步伐便轻快了些,免不了要与行愿先生客气几句,迎来送往间有了可乘之机,就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传喜园。
走进西楼时张行愿莫名有些心慌,夜楼如兽,寒意四起,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拉着他步上阁楼,她锁好最后一道门,悬着的心可算放下了。
那谁宾至如归,驾轻就熟去点灯,然后找到了她为他准备的好东西——专属夜壶。
一边走进屏风一边跟她交底,“莓子茶比莓子酒好喝,我今晚贪杯了。”
说者无心,听者耳热。
她暗自庆幸自己才喝半杯,等人从屏风后出来,她将他赶至最远的角落,才躲进屏风处理自己的急情。
这年头牙刷子是贵物,她拿了他的钱袋子后,便给自己换了把好的,顺道也给他添了一把,等洗手刷牙的一套工夫做完了,她又端来一盆水,命他脱鞋濯足。
他听话地坐在榻上,笑着说:“姑娘好多繁琐的安排。”
“这就是世俗。”她朝他瞪了一眼,“这里又不是阿弥陀佛国,不是你意念一动,想吃鸡腿就有鸡腿现前,想看花雨就有花雨漫天,许多事要亲力亲为。”
说着她又转出去了,不一会儿拿着块手帕回来,“抬头。”
他完成指定动作,扬起脸来任她擦拭。
她的手绵绵柔柔的像她的唇,隔着手帕统摄他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全都是她的俘虏。
14.话本先生的煮茶围读(六)
擦过他脸庞的手帕,她换到背面清洁自己。
那位乘她不备,揽腰将她抄进怀里,人一惊慌,再轻的东西也拿不住,手帕扑通一声掉进了足盆里。
她气得直往他肩上摞一拳,“我的洗脸巾!”
人质在怀,他满不在乎地笑着,“随它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掉进洗脚水里,我断不会再拿来擦脸了,我少掉一块洗脸巾!”
“可又多出一块擦脚布。”
“我不需要两块擦脚布!
他那沾沾自喜的样子能把人气死,她忍不住又朝他挥拳。
他任凭她在自己身上撒野,握住她的小腿替她褪去了鞋袜,“姑娘也当泡泡脚才是。”
她将错就错踏上他的脚背,使坏用脚后跟往下钻,疼得他直直地提了口气,她气消了一半,才肯在他怀里呆着。
他一缓过来就又是笑眯眯的:“姑娘不需要两块擦脚布,那多出这一块给我,我带回宫里用。”
“不行,你那奢摩宫是用金玉砌成的,凭空多出来这种平民物件,碍眼得很,你怎么解释?”
“我就说是我从姑娘这里强要的,反正他们也猜不到谁是我的姑娘。”
他今夜荒唐至极,胡闹至极!
想起那段伴着莓子香的告白,她的心和脸就一阵阵发热,索性低头不理他。
小巧的脚落在他的脚背上正好,晶莹般的趾甲片上泛着水光,她似在在处处地牵引着他,稍一动念,他的玉足便在一寸天地间向她追逐,将她逮到时,一片水花飞溅落地。
此情此景,若再配上八都那副刚直不阿的神情,绝了,她哈哈笑出了声。
“如果八都在,肯定又说些陈词滥调。”
他长手攀上她的脸,挟住下颌把人拧了过去,“姑娘又冷落我。”
“我没有。”
“没意识到问题的问题比问题本身存在的问题更大。”
“我没有,我证明给你看。”她朝他摊手:“这次出宫有钱袋子吗?”
他爽快解囊,又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交到她手里。
她掂了掂重量,很好,比上回只多不少。
她随手将钱袋轻抛到枕头边上,“我要帮你置办宅子,你要抓紧些,把财产转移到我这。”
然后她再悉数走私到八都那,藏在传喜园终归不安全。
“这就是姑娘说的没冷落我?”
“我对佛爷忠心耿耿,时时刻刻为佛爷精打细算,哪来的冷落?”
侧转身看他时,她下意识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才彻底把人哄好了,可她浑然不知,傻乎乎地转移话题,“你从前在珠默和你的青梅一起放牧,有做过什么快乐事吗?”
“什么快乐事?”他指尖往她软唇上一抹,“这样?”
“比这样更过分的,有吗?”
“从前上师扮作寻常经师住到我家,教我识字念经,教我规矩礼仪,我被学务缚住了手脚,许多事不能信马由缰,我对楼莹没生出过这些邪念来,我最近经常想,我对姑娘这般唐突无礼,是我情难自禁,还是姑娘有意纵容?”
“你数落你自己就行,不要拖别人下水!”
他搂着她开怀大笑,趾头在她足底反复摩挲,总嫌看她不够,总要把脸凑到她近前,“但我要和姑娘坦白,若不是生了变卦,我此时大概会是珠默的一个农民牧民,耕种小麦,放羊放牛,娶楼莹作妻,一辈子无风无浪,平平安安。”
她几乎脱口而出,“你会娶到她的,只要你还想。”
有什么东西直往他心上揪了一下,疼得他下意识找药。
他的吻像凉风拂过世间角落,绵绵密密的像一曲告解,悠悠长长的像一轮岁月。他狠狠把人锁进怀里,多紧密都不够,似要将她揉进心深处,揉进那些她缺位的逝去的遥远的四季里,那里有他年少的鲜衣怒马,也有他隐秘而晦暗的成长阵痛。
他一一告别的千山万水,还能带她去看吗?
难了。
从前他想回家,现在他想带她回家。
太难了。
“楼莹与我同岁,早嫁人了。”
“你别小瞧人,说不定人为你守着。”
“都知道我回不去,有寂派的法王不能娶妻。有寂派的法王是一尊活体神像,他们不要我做人,要我作像,供人景仰膜拜。请来一尊佛,便要为佛装脏,你猜他们用什么给我装脏?用虚情、虚伪、虚妄。以虚情作假意无情,可佛最多情,所以慈悲;以虚伪作假意无想,可佛最多想,所以渡人,以虚妄作假意无思,可佛最多思,乃至于思无所思,趣向菩提,成就正等正觉。以空纳色,以无容有,是空无之用,以色矫空,以有饰无,是色有造作。”
他身上的哀愁比夜的寂静更深,比茶的果香更浓,使她忍不住抬手去抚平那两道紧锁的卧眉。
“但你没有输掉自己,你没有成为那尊造作的神像。”
“但我不过是空壳一个,连亲缘都被斩断了。”他把她潮热的双手按上脸颊,“只是有人又给我重新装脏,以率真,以勇敢,以生动,以自由。姑娘重塑我身,统摄我六根,却又跟我妄谈什么娶楼莹。”
手汗又一次叫她想逃,她强自把手抢了出来,但人又落入他的双臂。
“姑娘为我另做打算,是心里另有他想?姑娘心里可还有人?”
她抱住他不作声了。她不敢告诉他。
他在创作上给了她太大的刺激,人啊刺激一大,尺度就大了,《空花万行》的第二幕戏和第三幕戏,已不仅仅是抨击派系斗争,还对抗体制,对抗贵族,届时无疑会引起各方攻讦,到那时不必摄政动手,有的是要杀她的人。
可她还是要写,还是要演。
她会把戏写完,印制成册,于公演当晚在舍离国批量派发,一个以扭曲人性为代价的体制不该存在。
她既然来了,就要干票大的,她可以死,但要死得其所。
那时谁都保不住她。
他有知心青梅,她但求与他及时行乐,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可他今晚一诉衷肠,她怎么忍心让他为她伤神。
她会找到楼莹的,楼莹总能安慰他善待他,不把身后事安排妥当,她断不会上台作最后一击。
慢慢来,桩桩件件,她一一兑现,都会做到的。
闷闷热热的一夜,她几度将滚烫的人推开,可一睡过去又被逮上,她就这样在厚厚实实的胸膛上呆到天亮,被他吻醒。
她是个懂风情的,极尽能事地回应他,直到他在崩盘边缘抽身一退。
“姑娘使坏。”
“你扰我清梦。”
她要离榻,又被他按回榻上,“愿受姑娘欺负。”
他比夏天灼人,比春天撩人,直把她吻得头发衣衫都凌乱,迷醉之时,那手也不过是与她十指紧扣,未挪半寸动她半缕。
他将十指揉进她细长的密发里,吻从唇上落至耳根,尝不够这些滋味,他渴望终日与她耳鬓厮磨,柔情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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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卿卿我我。
他眷恋地吻她的鬓角、眉眼和颈窝。
她窝掌攀上他的颈脖,指尖在滚动的喉结上摩挲,她将他推起,坐进他盘起的双膝里,吻如细雨落在喉间。
“不许你用定力。”她坏得透顶,在最敏感的空间流连几度。
真真欺负人,他还没把她怎么样,就已经为她破防。
她抱紧他,体味他身心的悸动。
“心心。”他动情地唤她乳名,沉在眼底的宠溺能将人溺毙,磁性的声音抓耳勾心,“你得善后。”
她把人请进另一道屏风,接来一盆温水,眼观鼻鼻观心,像在擦拭一座蜡像。
他看人的眼神露骨得过分,情意蔓蔓,生生把人逼得无话找话。
“你的侍女是不是都年轻貌美?”
“姑娘专会给人挖坑。我答是,有贪色之嫌,我答不是,有轻人之嫌。”
“你就说你看得多不多?”
“见多了,但没看过。”他恋恋不休地拥她入怀,“姑娘对我使坏,还要从中套话。”
她嗤嗤贼笑,“可能我是摄政的人。”
“是我也认了,非向他把你讨来不可。”
她负气把新手帕扔进脸盆里,“我不是,认什么认。”
他又腻腻乎乎俯身吻她,她赶紧把人伺候完推出去,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了才脱身,出门又是一顿东奔西走。
到羌仓用过早饭,回来时他已经醒了,倚窗窥日,神态怡怡,玉身峭拔,未着寸缕。
这佛爷!!!
她把人抢进屏风,伺候他换上新衣,是一身与她同款的藏青。像新婚燕尔的夫妻,手落在他身上笨拙得不行,他只道开心,往她腰肢收拢双臂。
又把人扣下了。对拥抱很上瘾。
“心心。”
她不应他。
“姑娘。”
这个对心脏也不善。
他落在她额间蜻蜓点水,她贴向他喉结淡淡回吻。
催着他到案前坐好,她把热乎乎的汤面端送过去,他慢条斯理地用膳,未发出丝毫声响。
他静得像一夜思念。
那咀嚼的动作很轻,像怕扰了旁人,吞咽的动作很缓,像对膳食讲礼貌,她伏在案侧观赏,觉得他每个举措都怡人怡景。
宫廷礼仪和宗教仪轨在他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再也当不成耕种麦子的农民,亦做不成随情人放羊的牧民。
她从葫芦筒子里拣笔蘸墨,朝他脸上撇下两道,他气定神闲地尝面,对她的冒犯不闻不问。
她放下毛颖端详他,笑得那叫一个乐,“卿容貌过盛,当隐盛于朽,藏身于病。”
他颔首附和,“今日我多咳两声。”
她游鱼一般滑进他怀里大笑。
他一手搂她,一手掌筷,喜得佳人暖怀,她赖在他身上平添麻烦,却不殷勤喂食,两人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前往檀那大院时,法王君当真乔装成个糟老头,灰胡子白发,佝偻地走着。她□□女牵手搀扶一路,惹人泪目称孝。
八都正兴致勃勃地制茶,一见那俩装模作样的架势,沉住气先去锁上庖屋门,随后将杀人的眼刀按人头平分到位,最后才冷言冷语地问他阿兄,“怎么又来?又一夜没回去?宫里这还发现不了?”
“我与摄政达成了协议。”皎双挺直腰身活络四肢。
八都君架起陶锅准备烧糖,与张行愿异口同声问,“什么协议?”
15.话本先生的煮茶围读(七)
这事,得从上个分别的清晨说起。
那日张行愿从白杨林绕了最远的路回传喜园,皎双回宫里换上紫袍便传摄政入宫。
摄政府很快来人传达摄政口信——
臣与庵答藏商谈教务至晨暮,恳请足下怜恤,容臣休整片刻。
皎双向来不是易怒之人,对这种刻意的不敬不以为然也习以为常,摄政嘛,不摆架子怎么行,既已混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还随传随到岂不很没面子。
他当然要给摄政面子,自己也回去睡大觉。
午后醒来仍不见摄政来见,他不急不躁,饱饱地吃了顿美美的斋饭,命人备车马磊磊落落地出宫。
立马有僧仆来拦,“佛爷,摄政吩咐……”
他今儿有事,干脆挑明了,“吩咐你们操纵法王?”
僧仆立马倒地,不等他完成一套五体投地的礼拜,管纪律的纠察僧官闻着味儿就赶来了。
但皎双没给人说教的机会,不怒自威说:“来得正好,随我同去摄政府。”
纠察僧官一听,以为是两人约好,不敢再拦,且随着去了。
摄政压根没睡,被外宾庵答藏莺歌燕舞地闹了一宿,天刚亮他就到自家书房处理公务。庵答藏提出要让达汗国僧团来朝求法,这事中断多年了,如今又借着西南战事提上议程。
早些年庵答藏入城学法,违法乱纪的事干了不少,惹得百姓和僧众怨声载道,摄政随顺民意,从此禁止外国僧团入境,算是还给百姓和僧众一个清净。
但马上就要不清净了,庵答藏助他力剿无寂派有功,僧团学法一事他必须答应,不然会伤了两国友谊和宗教感情。
只是庵答藏对佛法不求甚解,僧团入朝学法一事恐怕不怀好意。要怎么学,在哪学,人员上限和人员管制等各各细项,都得一一商榷,摄政便索性把人留在府上,也免得再闹出欺男霸女的事来,对谁都不好交代。
女人,玩物而已,他这有的是,可这庵答藏是个天生的抢匪,不是抢来的不香,昨夜,从环采阁召了个擅长扎念琴的伎艺,又想来强的,莲镶则并不怜惜那女伎,只是当着他的面就这般放肆,摄政之威受到了挑衅。
他知道庵答藏是借着酒疯试探他,有这一回的默许,便有下一回的变本加厉,胆子和胃口都是养出来的,以肉饲狼不如以鞭驯狼。
他便也借着酒疯咒骂那琴声哀怨晦气,借故将女伎赶了出去。
被折腾了一晚上,正闹头疼,听说法王亲临府上,莲镶则必须去迎,随后将法王请到书房,按礼给佛爷让出了主位。
权力在手,面子工夫总是要做足的,以免给政敌落了把柄。这府上啊,还不知有多少政敌的眼线。
莲镶则恭敬合掌礼拜,“臣正打算去奢摩宫,足下怎么亲自来了?”
法王怡然自得地坐上摄政之位,温和的态度也跟着凉薄了几分,“反正我闲人一个,来就来了。我就是突然想起衣茉跟我聊起的一出戏,觉得颇有意思……”
能若无其事地提起衣茉,那份淡定叫他意外,但莲镶则还是忍不住打断,“足下还忘不掉那奸细?”
“衣茉就是衣茉,何必假名奸细?”
那探询的目光更为犀利,“足下法身可还清净?”
“我之法身只属于一人,衣茉从未染指。”
“一人是何人?”
皎双从容得叫人看不出破绽,“我皈依何人便是何人,这是无需商量的事。”
法王自当皈依心佛,摄政对回答还算满意,坐到下人搬来的紫檀木椅上,语含轻慢问:“除去话本,足下与我可有切实要事可谈?”
“那就不说戏,只说大勇寺,大勇寺卖国,自是留不得,不如借此革新,改作广乐(yào)宫,广纳各朝各宗佛子来此辨经论法,也好应了达摩祖师那句‘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得万民供养,自然得万国来朝,自然得万佛住世,于意云何?”
能掌权且能守权的人定是有所不为又有所作为的,能遵守祖制,容法王金印傍身是有所不为,能以善谋用于善地是有所作为,庵答藏的僧团可算有了个好去处。
“止观修般若,足下常年闭关禅修,生出如此良策。”莲镶则不吝赞扬,面露喜色。
可皎双听出了弦外的警惕。
既说良策,就是认可了,却又疑良策另有出处,疑他背后有人襄助。
为让他老实当个提线玩偶,摄政处心积虑地囚他于宫墙之内,无摄政允许,他见不得人,人亦见不得他,久而久之他身陷孤境,远离政教之务,远离权力中心。
皎双大大方方说:“听衣茉说戏正巧听来的妙法,戏里教人把各派言路收归一处,以唇枪舌剑换刀光剑影,求同存异,各展风采。”
莲镶则忙命人呈递衣茉的供状,翻阅后作了然状,“《空花万行》。”
“是这个,听衣茉说她是这戏中的第一号人物,深得话本先生青睐。”
莲镶则合上案卷,“戏言而已,足下当真?”
这才符合摄政对他不懂政务的期待。
皎双处之泰然说:“适用便是妙法,管它出处在哪,如此一来,两派便有修好之机,以缓外忧内患之危。”
“摄政答应了?”张行愿激动得两眼放光,在他身旁扬起了一脸期待。
川之翎没办成的事,皎双办成了!
他指尖挠着她下巴逗她,“是姑娘睿智,能有这般妙法。”
这么有格局的提案,自然不是张行愿的脑袋瓜能想出来的,是清帝乾隆的创意。
1744年,乾隆帝下旨,将雍和宫改建为格鲁派寺院,由蒙藏活佛轮流驻锡,籍此成为蒙、藏、满三族沟通的桥梁。
那日放鹿归林得罪了摄政,张行愿便想出此良策顺利脱身,如果连乾隆帝的提案都不能采纳,莲镶则和舍离国也是没救了。
她有把握,那日即便没有法王庇护,自己也能安然无恙。
八都先将焦糖溶于热奶中,再朝茶中浇灌,莓子奶茶同样好喝,奶香和茶香挟着淡淡果香飘逸而来,沁人心脾。
张行愿直夸八都是个有天赋的,才学一遍就做得像模像样,还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研制了新品。她尝了一口觉得好,就要和皎双分享。
皎双很自然就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这“糟老头”胡子太密,一沾奶茶就乱七八糟,张行愿忙用衣袖替他拭掉挂须的奶滴。
落在正经八百的八都眼里,又是一场有伤风化。
他转开了脸作非礼勿视,连茶都忘品了。
皎双一见他发愁就笑,“阿弟苦恼什么?是苦恼这茶添奶之后弱化了糖膏里的沙棘味?撒点沙棘粉可亡羊补牢。”
八都依法照做,果然大有助益,果味扑鼻,与茶香和奶香平分秋色。
“佛爷不愧是一切智人。”张行愿乐得坐享其成,贪杯多饮。
八都还是愁眉不展,“阿兄主动提起《空花万行》,这不等于把先生推向险境?”
张行愿一听就心花怒放,“有进步,还知道担心我,但你不用担心我,你多担心点喜儿吧,你今日有想她吗?”
八都嘴角抽搐了下,“正在想。”
转头又问他阿兄,“先生会有危险吗?你别等到那时候才后悔。”
皎双面色如常说:“遮遮掩掩,反而谁都护不住。夫藏天下于天下,则天下不失于天下,藏摄政之危于摄政之身,以其危还于其身,则摄政不来犯也。”
八都未能被说服,不安地直摇头,“从前阿兄数日才出宫一趟,不过三两时辰就遁去,如今为先生频繁离宫,还夜宿宫外,实在危险,摄政不来犯,阿兄也别自招麻烦。”
“我说了,我和摄政已达成了协议。”
张行愿受了影响心里也打鼓了,“到底什么协议?佛爷把话说全。”
这事,得接着中断的话头往下说。
广乐宫提案一完,皎双便命摄政把随行的纠察僧官唤进书房。
纠察恭恭敬敬行礼,对摄政更是多了几分真诚的敬畏,皎双不予计较,也学着那味真诚向摄政倾诉,“我今日差点没能见到摄政,能相信吗?我想见我的摄政,却处处受阻挠。”
也是难得听他这般亲热,还他的摄政呢。
莲镶则饶有兴味问:“怎么回事?”
皎双于是开始了他的表演,话是对纠察说的,打的却是摄政的脸,“但凡我出宫,一个个不是‘摄政吩咐’,就是‘摄政有令’,我时常想,入主奢靡宫的是我,还是‘摄政有令’和‘摄政吩咐?’”
“大胆!”摄政斥的是纠察,恼的是皎双。
不管这一声是冲谁去的,纠察的膝盖立刻就软了,但头还是很铁,朝摄政一顿猛磕。
法王跟着磕头的节奏点了点头,“纠察对摄政忠心耿耿,不如就让他留下为摄政效劳吧。”
纠察不敢置信,头磕到一半就悬住了。
摄政始料未及,浑身散着危险的气息,“足下这是何意?”
何意,他有了想日日相见的人,不愿再消极对抗,也想要主动出击。
他要比川之翎更勇猛坚固,就算节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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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也步步奋进。
皎双在案前端坐,若论气势不输半分,若论气节更胜一筹,“摄政府上有的是需要严防盯守的人,纠察,我就不带回奢摩宫了,留给庵答藏吧。”
摄政一拂袖,纠察便自动消失。
莲镶则亲自去锁好了门,回眸时脸色凌厉,是被惹到的表情,“足下何故滋事?”
皎双四平八稳地坐着,无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只是态度里多了股耐人寻味的刚毅和强劲。
论虚伪造作当属摄政为最,而坦荡便是对治虚伪的妙法,把事情拿到明面上说,偏不留他矫饰斡旋的余地。
皎双直截了当说:“有寂派政敌林立,庵答藏恋栈不离,摄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对我诸多提防,摄政不累?”
“足下多虑,修习正法是大事,臣只是不愿足下被俗务耽误梵行,遍寻良师辅助足下,又时刻记挂足下安危,总是多派人手保护圣驾。”
皎双报之以感恩的微笑,“不如我也住进摄政府?这样摄政便可彻底安心了。”
法王住进摄政府,这是开国之玩笑!
别说无寂派,就是有寂派都不能放过他莲镶则,把法王终日留在府上,不是扣押也成扣押了,百姓都饶不了他。
莲镶则皮笑肉不笑地,“足下言重,何以至此。”
皎双笑眯眯地,“那要不,摄政迁来奢摩宫与我同住,我们把庵答藏也请来,这样奢摩宫才真的热闹。”
“荒唐!”莲镶则一拍扶柄而起,想起庵答藏正在府上作客呢,咬着后牙槽不再往下说。
他倒是能忍,该忍气吞声时绝不据理力争。
皎双仍旧堆着笑脸,只是那笑意邪性十足,逸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质,“摄政息怒,我不懂政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这样那样都不行,摄政可是有更好的提议?”
莲镶则料想他今日有备而来,也想看看他能掀起多高的风浪,便鼓励他往下说:“足下想点别的,接待外宾之事不劳足下操心。”
“要不这样……”皎双今日诡计多端,“大勇寺无疑是个是非之地,由法王驻锡再合适不过,我来筹谋广乐宫,两派便都能消停些也配合些,摄政觉得呢?”
莲镶则忽而想起这家伙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跑到摄政府上,要求办个檀那大院。
那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他必须和法王站在一道。
今年两派胶着,外敌觊觎之心已见一二,他也必须和法王站在一道。他和他实是命运共同体,谁倒了另一个就别想好。
“我支持你。”建檀那大院那年,他也是这样对法王说的。
“我最近会经常往摄政府和广乐宫走动,摄政有事可直接问我,就不劳旁人费心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把摄政安排到奢摩宫的人,一个一个送还摄政,这是受行愿先生的启发。
往后余生,摄政安排一个他将送还一个,长此以往,难免会引起各派注意,终归是纸包不住火,摄政总是要学会收敛。
摄政当然可以把他困在宫墙之内,可总有法会需要法王露脸,摄政不能困他一辈子,届时他在法会上如何声讨,那绝对是摄政掌控之外的。
想稳坐摄政之位,摄政就不能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想稳坐摄政之位,就归还他本有的生存空间。
张行愿激动得抓住皎双的手腕,“对,一个一个送回去!跟他死磕到底!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我都支持!”
皎双瞧着那热烈闪耀的模样,指尖往她唇上贴抚,她不管不顾凑过去亲他,“你振作起来了,真好!”
他握住那手,“是你让我振奋。”
“那纠察呢?”
纠察,真被他留在摄政府了。
因为他说,纠察要回奢摩宫,他就要住摄政府。
该忍还是得忍啊,庵答藏还在府上,犯不着给外国人看笑话,摄政命人去大勇寺给法王精心布置专属禅房了。
“我今晚过去,那里多是无寂派僧徒,摄政暂时不好监管我了。广乐宫和当年的檀那大院一样,全听我安排。”
张行愿打了鸡血,欣喜地捧住那张脸,眉额鼻眼全亲一遍,顾不上什么阿弟的非礼勿视了。
八都替他阿兄高兴,就不计较那些于礼不合了,他从未见过阿兄这般锐意进取,简直变了个人。
原来川之翎对喜儿的喜爱是这样的,她是他可以期待的期待,是他可以寄望的希望,是他绝地中的胜境,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是他一生中如影随形永不覆灭的光辉。
16.话本先生的煮茶围读(八)
张行愿与皎双行至普雨门,有门侍监守,不便再相送,出了门就可看见大勇寺的朱墙,余下的路不远了。
只是一离开她,孤独就扩张。
一离开他,长夜更漫长。
“快走,天要黑了。”她催促。
“我明日还要见姑娘,请姑娘到檀那大院接我。”他朝她唇上抹指印。
她便也朝他唇上划指以当回应,“明日茶摊围读,太叔要来,你适当避人耳目,切不可松懈。”
他欲语还休,笑着出城门。
她回大院去与八都汇合,拿起了本子对词。
八都如有神助,进步神速,状似开悟,那语气、神韵,重音、停顿,恰到好处,处处惊艳。
她怀疑那茶里有问题,怎能把人喝出这些情深意切来。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问,“你皎双附体了?”
“我就是在演我阿兄。”八都很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我演不好这个川之翎,但演我阿兄没问题,我了解他,今日听他说了许多,又亲眼目睹他和先生恩爱深重……”
“很好。”张行愿也很敢夸,“卓越的杀手都善于随机应变。”
演不了川之翎,演活了皎双也行,也算是对症下药,对治无明烦恼。
走出庖屋时,张行愿在院里瞧见个荡秋千的女娃儿。
先说女娃儿,在舍离国平民家庭里,十三的少女就得出嫁,眼下这娃儿正到了适婚年龄,反观张行愿,二十三便夸张地成了个老少女,就她这年纪,在舍离国当续弦都遭人嫌老。
但她无意婚事,也无心计较这时代对她的歧视。
再说那经幡秋千,据说是檀那大院落成那天,十五岁的法王君亲自把经幡一面面挂上去的。
秋千驰晚,经幡微澜,梵俗交融,天地与人神共荡,烦恼和菩提并存于风中。
张行愿有了闲心,想坐一坐法王架的秋千,便到一旁候着。
那女娃儿一见她便跳下来,“先生要玩?”
张行愿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以等,你先玩。”
“我随时可以玩,先生玩吧。”
张行愿也不矫情了,欢欢喜喜坐上去,她不过八十斤重,不担心会压垮秋千。
风中有她飞扬的马尾辫子,也有她荡起的银铃笑声。
八都从庖屋走来,见她像个大小孩,著境思索,这不是喜儿,这是阿兄的心上人。
喜儿太多压抑,没她这股子自在飞扬。
原来自在飞扬是可以物化的,驰荡秋千的她便是物化的自在飞扬。
张行愿朝八都微微一笑,“你要不要玩啊?”
心里想喊他阿弟,又怕他抗拒。
八都直立在落日余晖中,任凭层层光晕附着,亦驱不散那份悲壮和勇烈,丧母之痛是他最重的铠甲,那一身铠甲自他十二岁穿上就再没脱下来过,以至于他做什么都揣着股“硬气”,待人是硬直直的,恨人是硬直直的,就连他身上的友善和示好也都是硬直直的。
他不怎么笑,荒废久了的事,做不出来也想不起来了。
五年了,听见笑声或是看见笑脸,他都无动于衷,阿兄是个爱笑的,阿兄的心上人也是,但他入不了他们的喜境,只是硬直直地旁观。
听见问话也硬直直摇头,“我不坐。”
张行愿走下秋千到他面前去,他才十七就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与他阿兄并肩时简直是两株英挺乔木,催人瞻仰。
“那小姑娘叫什么?”
“她是她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叫小三。”
什么?!
张行愿惊掉了下巴,朝摇动秋千的女娃儿眨眼睛,“不行!这名字得换!”
八都面无表情说:“先生别一厢情愿,说不定她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张行愿气势更壮,“我叫你八公,你喜不喜欢?!”
“不喜欢。”
“她也一样!喊她过来!”
八都并不在乎她超凶超大声,板板正正向那处招手,女娃儿就屁颠屁颠赶过来了。
她提心吊胆地询问女娃儿喜欢叫“小三”吗,谢天谢地,娃儿予以否定,她瞧见娃儿发上别着朵格桑花,灵光一闪说:“你以后叫小一朵,喜欢吗?”
小一朵兴高采烈地向大院居民宣布了她的新号。
受阿兄嘱咐,八都管接又管送,当晚把张行愿送回传喜园,翌日早早地爬起来煮茶开市,找小一朵代管茶摊,便跑传喜园去接先生。
行愿先生也起了个大清早。法王那一身旧衣用她的洗澡水洗过后摊晾在屏风上,舍离国干燥,才一夜就风干。
她妥善收起衣袍亵裤塞到被子里,杂役再怎么打扫也不至于碰她的床榻。
她讨来了一块长条木板,让太叔赐字,一面书“焦糖莓子茶”,一面书“大院茶摊”,刚落笔八都就到了。
张行愿吩咐他往木板上安个举杆,他不问缘由,只是照做,就这么不爱表达,却要配合她念大段大段的台词。
等一切准备就绪,张行愿便让八都举着木板招摇过市。
她从前曾读到过一公关案例,某公司总部要搬迁,又想宣传又想省钱,便命员工着统一T恤从旧楼浩浩荡荡步到新楼,自有媒体争相报导,没花一分广告费就赚足了热度。
如今也是异曲同工,但凡长眼的人呐,都知道大院茶摊出了款焦糖莓子茶,赶着去尝鲜呢。
张行愿特地到富人区转了一圈,八都广告牌子举得有些累了,手腕到手肘乃至整条胳膊都紧紧发酸,但并不抱怨,只是一味遵从,就这么不爱表达。
他的沉默也是硬直直的,他的忍耐总比旁人多出几分坚韧和倔强。
“累吧,再坚持一下。”张行愿拍拍八都的肩膀。
他硬邦邦说:“要去哪就去,不用管我。”
张行愿愈发欣赏他,“回去,怕小一朵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还有小六帮她。”
张行愿没好气说:“这个小六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
“六月出生,他家里人就叫他小六。”
直接叫六月都比小六好听……“要用一辈子的名字,怎么起得如此随意。”
八都硬梆梆说:“小六也不喜,先生取一个,昨夜他眼红小一朵,险些打起来。”
说到后半句他难得柔软了一回,但目光还是如鹰犀利,广告牌举在他手里像个兵器,仿佛他当街就拍倒几个佞人。
焦糖莓子茶,舍离城仅大院茶摊有售,开市不到两个时辰,奶茶和茶抢购一空。
张行愿到庖屋支援八都,煮好了茶送出茶摊时,太叔到了,他人好啊,不嫌弃茶摊简陋,兴致勃勃地抱着本子坐等围读。
张行愿各提一壶莓子茶和莓子奶茶送到茶案上,太叔各吃一口后更爱奶茶,“这个好,以后我让人每天过来打两壶。”
太叔供她吃喝供她住,张行愿知恩图报,要免除太叔的茶水费,可太叔不愿承情,“这是八都的茶摊,不妥。”
八都端来一盘青稞饼和红豆糕,张行愿像个长辈似的敦促八都,“喊人,喊太叔。”
“太叔。”八都意外地听话,坐下后既郑重又持重地说:“没有先生就没有茶摊的今日,这点茶水费我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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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得起,算还了先生恩情,太叔就不用客气了。”
太叔爽快道谢,三人其乐融融地拿起各自的本子。
张行愿这才想起,改稿后一直顾不上给太叔手抄一份,眼下太叔手持旧稿,第一幕戏第二景的内容与二稿有出入。
旧稿第二景并没有提及皎双,更没有触碰体制,尺度没二稿爆猛,胜在可以保命。
正打算禀明情况,一位尊贵的客人走下停靠的车马,兴奋异常地走向茶摊。
瞧那派头十足是个贵族小姐,年龄与八都相仿,十六七的样子,按舍离国审判女性的习惯,再贵的贵小姐蹉跎到十八也必须出阁了。
她一身藕荷色华裳,珠宝绕乌丝,腕上戴着和田玉雕琢的佛莲花手珠,左右的贴身侍女亦是花季少女。
瞧着那和田玉,张行愿就想起衣茉随身携带的和田玉盒子,不由眼眉一跳,心头一惊,正想自我攻略打消疑虑,摄政竟亲临现场惹她想入非非——
那串和田玉手珠,真是摄政送的?
就这么钟爱和田玉?就是有乐趣要把钟爱之玉与偏爱之人缠缚到一处?
张行愿只在大勇寺前与莲镶则有过不悦相见,那日他身着白衣,把有为恶相饰得仙里仙气,张行愿只认为是白衣之过,而今他一身玄色长袍,鹤立此间,依旧是一副舍我其谁的谪仙模样。
不知他如何修得这般仙逸风采,不论是衣冠禽兽还是禽兽衣冠,斯文败类还是败类斯文,任凭颠来倒去却无法将他倾覆。
气死个人。
斯文败类一靠近,那贵小姐便一脸羞赧,玉面红晕是第一妙胭脂。
只听他用一副溺死人的假意温柔对贵小姐说:“蓉儿不顾贵体跑来这种地方,令兄知道必定要责备。”
那个蓉儿一颦一笑间尽显少女气息,楚楚动人,“莲君怎么也来?”
那个莲君说:“我正从大勇寺回来,瞧见蓉儿车马,就跟过来看看,蓉儿莫怪我多事,你鲜少出门,我放心不下。”
三两句情意款款就把蓉儿哄得心如鹿撞,她微垂眼帘,欲避不避那深情的注视,细声细气说:“我听府上的下人议论这焦糖莓子茶,趁阿兄出门办事就想过来瞧瞧。”
斯文败类一脸宠溺,“蓉儿从未长大,如今还和幼时那般,长兄一走就称霸称王。”
好恐怖,张行愿赶紧喝一口莓子茶压惊。
年三十的老男人,对十六七的花季少女殷勤呵护,肯定是有猥琐的企图。
这老男人府中侍妾成群,然正室之位空置多年,严格上说他还是个未婚老男人。
禽兽!
送衣茉和田玉,送蓉儿也和田玉,和田玉快被他用臭了,就不能送点别的?
张行愿忿忿然翻开本子,用力过猛险些把其中一页撕下来。
太叔瞧她面色不对,尝着糕点关怀备至问:“怎么了?”
“没事。”张行愿赶紧再喝口茶定神,瞧瞧八都,发现他凶光外露,浑身杀气腾腾,便从茶案下踢他一脚,示意他收敛敌意。
八都转头面向大院,那是法王慈爱之象征,是法王爱民爱世之见证,而摄政毒痈近在眼前,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张行愿瞧他快要把茶杯握碎,默默在心里乞求那蓉儿快些离开。
贵族小姐是不可能用茶摊茶具吃茶的,那侍女用带来的银制茶具接了壶莓子奶茶,付过账后便把茶壶送到了张行愿隔壁桌。
随后,莲镶则和那蓉儿一起落座。
适逢太叔第三回投来催促的眼神,这围读是再也耽搁不得了。
也是没料到,来了两个有权有势的旁听。
17.话本先生的戏班子(一)
张行愿临危不乱,朝八都递个眼色后镇定自若说:“第一幕第一景。”
八都也处变不惊,即便第一景的内容他一句都没练过,过去两天,都被先生逮着练第二景了,因第二景两位主角聊到了核心问题,是第一幕戏的重中之重。
太叔积极说:“我来负责旁白和尼师的词。”
张行愿点头,“有劳。”
太叔是常年礼佛的在家居士,又久居两派纷争当中,念起尼师之词自然而然就流露出该有的宗门偏见:“那是比丘!是政敌!是无寂派!”
当张行愿念到那句“人有男女,佛性岂有男女”之时,贵小姐按捺不住地朝她看了过来。
莲镶则放下茶杯,早已认出那根离手难驯的马尾辫子,只是支蓉在侧,他不愿分心,可她偏能引起他注意,目光落向那桌那座时,那假意温和的眼里便浮起了长存心间的冷冽。
张行愿顶住压力往下念,只一心一意盯着本子,心底里怕极了,既怕皎双贸然出现,又怕八都临场发挥不好。
可八都一反常态,竟殷勤地给她和太叔轮番斟茶,待轮到他的部分,他巧用了当下的情绪,将对摄政的敌意融入到川之翎对不公平的不满当中,“外间都在议论,寂秀寺尼僧对雪中负伤的不空寺比丘解袍舍帽,实为有寂派对无寂派之羞辱,以此嘲讽无寂派贪著女色,非僧非俗,不伦不类,好比女妆男相。”
“尼僧后悔吗?救那僧人,不空寺非但不感激,反而生出怨恨,寂秀寺又以蒙羞之怒惩处尼僧。尼僧两边开罪,里外不是,而今落得孤身一人在夹缝中挣扎。”
张行愿一听就知道八都找对了状态,整个人都振奋了,把昔日放鹿归林遭摄政胁以生死的气愤套进台词里,“什么男相女妆,借衣嘲讽,分明是好坏不分,众生颠倒,那就颠倒吧,他们以黑为白,我就以苦为乐,他们以恨作法,我就以同作舟,喜得问心无愧!”
太叔一激动就成了个拊掌的听众,“好,太好了!八都君让先生的同悲活灵活现,跃于眼前,先生让八都君的川之翎义愤填膺却隐忍克制,先生和八都君两相得宜,就像这甜茶与焦糖,绝配!绝配!”
张行愿喜上眉梢,一时忘了隔壁桌那俩,“太叔,那定了?八都是我的了?”
太叔连连颔首,“认识先生至今,先生从未让我失望过一回。”
当然,这是张行愿的处事守则,不得错信一人,亦不得辜负一人。
太叔拍拍八都的肩膀,“欢迎八都君加入,以后也是我们传喜园的一份子。”
八都起身行礼,“谢太叔赏识。”
太叔忙摆手,“不敢居功,谢先生吧,是先生慧眼识珠,我起初并不看好你。”
“谢先生。”八都向张行愿作揖,借机使了个“快走”的眼神。
张行愿作势要走,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从大院冲将出来把她狠狠拽住,“就是你把小一朵变成了小一朵?”
八都忙上前把那小少年拉开,“别闹!”
小少年没在怕的,朝八都凶:“不行!凭什么她有我没有!必须给我起一个!我不要小六!”
小少年说着又上前拉住张行愿,八都本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眼下便急火攻心,眼瞧着要揍娃了,张行愿忙将小少年搂进怀里,“干什么你!”
被这一声呵斥,八都不得不敛了攻势,“我不想他耽误先生。”
张行愿忍不住教训,“武力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的,你忙你的,这小家伙我来安抚!”
八都敏锐领会了先生那一瞥眼之重点,忙收起本子就走。
隔壁桌的贵小姐却喊住了他:“我想读读那本子。”
八都硬邦邦说:“不能。”
张行愿暗松口气,这八都君气直心巧。
可莲镶则发话了,“给你们一锭金,把本子留下。”
八都不置可否,亦不回头,捧着本子踱回大院,他的沉默掷地有声。
张行愿笑着打圆场,“二位莫怪,他性情耿直,并无骄慢之意。”
莲镶则直勾勾看过来,可张行愿已经顾不上那威胁的眼神,怀里的小少年正胡搅蛮缠,“快给我起个,我要一个有英雄气概的,听起来响当当的。”
张行愿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国家昏乱有忠臣,天下大乱出英雄,我愿山河无恙,四海升平,刀枪入库,武力荒废。你叫闲度。安闲的闲,稳度的度。”
小少年一心想要个新的,并不真的在乎那名字背后的意义,兴高采烈地跑到小一朵面前,“我也有新名字了!”
“你很会起名?”那贵小姐似乎玩心大起,对张行愿嫣然一笑:“给我也起一个。”
不知这些贵族儿女是怎么养的,每一句都是发号施令。
张行愿知那蓉儿并无恶意,只是那与生俱来的阶级感和压迫感令人窒息。她的时代仍然有不公,可人们已无需对此忍气吞声,不像这国度,不公大行其道而人人习以为常。
张行愿朝那贵小姐看去,确是雅态妍姿,芳菲正盛,令玉山倾倒。
只是一想起衣茉,便想起花朵折枝,禁不住惋惜摇头:“小姐贵名天赐,何须庸人作意。”
摄政冷笑一声:“还算有自知之明,这茶摊也实在扫兴,蓉儿以后别来了。”
可那蓉儿兴致勃发,不肯就此作罢,“听人喊你先生,话本是你写的?你是话本先生?”
张行愿应“是”,博得那蓉儿心生欢喜,“真有趣,本子里说女妆男相,先生于你是娇娥称男。我真不能读读那话本吗?”
“不行,不是金钱问题,行有行道,还请见谅。”
“那先生给我起个戏名,总不能让我一无所得,败兴而去。”那蓉儿笑眯眯看向她的莲君,“我好奇她会给我编排个什么。”
莲镶则并拢两指捏起茶盖,定睛看她,一语未发。
张行愿见状,知这破名字是非取不可了,不然那茶盖便是摄政的手中利器,朝她飞来轻者毁容动辄割喉。
她不想留待八都给她报仇,淡淡然开口,“晴妄。”
莲镶则面色一沉,碍于美人在前不便发难。
那蓉儿:“晴妄,先生这是何意?”
张行愿赔笑脸说:“善哉善哉,戏名而已,小姐不必自寻烦恼。”
“我偏要自寻烦恼,劳烦先生解释。”
“善哉善哉,不解是有意思,解释是没有意思,解而不解不如不解而解。不耽误二位吃茶,告辞。”
那蓉儿踏着小碎步追来,“我还没允许你走。”
张行愿驻足,回头,那银制茶盖还捏在摄政指间。
张行愿笑着把追上来的蓉儿扶正到面前,恰好作她之肉盾。
摄政始料未及,手势一松,“蓉儿,过来。”
“等等。”那蓉儿怕她跑了,伸手拉住她,“你不怕我。”
张行愿轻笑一声,探至她颊腮亲吻一下,“我不怕美人,我至爱美人。”
蓉儿双手捂脸,杏眸圆睁,惊悸大于愠恚,“你怎么敢?”
摄政不敢置信,为护住心仪之人逼到她近前。
张行愿嫌那距离太密,不适地倒退几步,朝摄政身后的人亲热地说:“蓉儿,你要他别杀我,不然就无人供你消遣了。”
蓉儿果真上前把她护在身后:“莲君。”
“她轻薄你,若不是你见不得血,我饶不了她。”
张行愿索性从后头抱住蓉儿,在她另一边脸腮也落下一吻,“走了,不许再阻挠。”
蓉儿不怒反笑,朝她大喊,“我还会找你。”
张行愿不回头,未停步,只朝身后挥了挥手。
摄政瞧着那一甩而去的马尾辫子,心情异常复杂,想她身份卑微,无名之辈,缘何占尽风流?
惹他几次想动手都没下得去手,杀她容易,胜她却难,他不急着要她死,他想要她输。
他赢了半生,还斗不过区区女儿郎?
他会教她认识到权力的好处,他要让这一身硬骨头向他俯首称臣。
上回一面之缘,他曾问起她姓名,她妄称莲小婢,以此辱他贬他。
在舍离国,出嫁女子要随改夫姓,她胆敢冠他之姓,他也不介意为府上多添一物,专供他消遣。
“蓉儿何必在意她。”摄政敛了神思,朝眼前伊人投去爱意,“你若再来,别说我饶不了她,令兄定不会放过她。”
“不会,我阿兄疼我,怕我伤心定不会伤她,莲君也莫要伤她。”
“你瞧上她哪处?欺负你你也不怒。”
蓉儿掩面一笑,“我就是瞧上她欺负我,莲君看不出来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不摧眉折腰,亦不唯唯诺诺,若她对你赔笑脸,定是准备教训你了,她刚刚就是这么对我的。千万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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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的人你们可找不到第二个赔我。”
“蓉儿的话,我怎敢不听。”摄政又复一脸宠溺,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张行愿急需找个地方静一静,快步跑上阁楼,门从里头上锁了。
她懒得敲门,只在门外道了一句“莓子酒不如莓子茶好喝”,里头那人心一开门就开了。
她一溜烟儿钻进去,双手麻利锁门,身影尚未回转,熟悉的臂弯便将她缠缚,牢牢将她锁进胸膛。
“姑娘可是为我担惊受怕?”
她一侧脸便瞧见那勾心的媚笑,转身去搂他,“我真怕你被逮个正着,这样一来我们就难再相见。”
“姑娘也想见我?”
她默默贴向他胸膛。
“不只是我对这里日思夜想,姑娘对我也有期盼?”
脸埋在他身上,手落在他喉结上,闷声闷气地把玩。
“心心。”他动情唤她。
她扬起脸,“皎双,你思敏聪达,知道来这,也知道锁门。”
“我远远瞧见了贵族车马,不管是谁我都不便现身,索性来阁楼。姑娘没有锁门,不好,当锁则锁,给我留门不如给我钥匙。”
“不给,这是传喜园阁楼,又不是我私宅。”
他不怒反笑,把喉间那手按到心上,“好,心心自有公道,我只恳求你,快些置办你我二人的宅子,我不愿你寄人篱下。”
他的拥抱总是既有力又克制,只要她紧密而不要她局促,不是智巧设计,他生来如此,他生来温柔。
他拉她到案几前,上头放了两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和《达摩血脉论》,“你要的经书我也带来了。”
他指尖在她唇上抚过,要她吻他。
她微扬起头,蜜意自来,细腻而濡热,原来,心心相印就能吻到心上,吻到心上,不必睁眼就能看见对方。
方才在阁楼等伊人归来,他闲来无事便烧了热水,足够她沐浴洗濯。
她“请君入瓮”,让他盘膝就坐,随后她褪去衣物,松散长发,依附到他身上时,水中华发如情丝向他蔓去,不必放逸就逍遥。
他摊开掌心,让青丝浮于掌上,青丝却攀扶胸膛游弋心间,不必纵情就缠绵。
水汽氤氲,蜜意缱绻,情人香是最妙香,轻轻靠近就弥漫周遍。
那些未曾留痕的领地和未曾交付的情意,如今分分寸寸都有他温柔以待,他的分分寸寸亦有她悉心照拂。
细细碎碎的吻侵蚀肤上,尔消我长,佳期悠长,由心落腹,既为燃情,又为解意。
他在她的深吻里开释。
他向来不是善妒霸道之人,这一回却紧紧把人困在心间,“姑娘这些法门不得运用在他人身上。”
不待她分辨,他索赔似的吻她心脏,以此疗愈横生的妒意,才又抬头与她相见,“姑娘此处,专供我法外逍遥。”
“法王想独占我?”
“我对姑娘寸土必争。”
她眨巴眼,“争就争,这么严肃干嘛?”
“姑娘的从前我得不到,是我福分不够,姑娘的余生……”
她连忙捂住那些话,伏到他肩上轻笑,“好,我的从前你得不到,是我精于人事,阅人无数。”
是她看过太多的现代网络教材,致使她未经人事就深谙此道,表现卓越,才让他以为她有过从前?
她决意要惩罚这个自寻烦恼的混蛋,“法王目光如炬,看透世间,我就这样,有过很多,玩腻就放。”
他掐住她腰窝,在意得很却不肯对她严词厉色,闷了半天只是温声一句:“姑娘这回切勿任性,我恐怕做不到挥之则去。”
她稍不搭理,他就软语恳求,“我知我比不上寻常人家,处处受人掣肘,相见一面好难,又给姑娘添了许多麻烦。”
她仍是不作声,他便连姿态和语气都一起放低,比任何时候都诚挚恳切,“是我着急,只怕哪天无常上门,姑娘与我难再相见,我要让你知我心意。”
“既知无常,何必空谈。”
他握紧那双手,额头抵向她,到她眼前呢喃,“绝非空谈,只是谈空,若与姑娘留下遗憾,我死不瞑目。”
她滑上去吻他,把呼吸和热情都给他。
他占尽风光却不受诱哄,“姑娘回避我。”
这佛爷不似那蓉儿易打发,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要听真话。
18.话本先生的戏班子(二)
“法王不许我另外有人。”
“不是不许,只是不愿,如何才能求得姑娘一心一意?”
她蔑了他一眼,“不用你费劲来求,我心里就你一个,余下都是和你有关的阴谋诡计,人的心就一点点大,装不下许多东西。”
他欣喜得把人抢进怀里,满心的笑意用一个个吻向她传递。
很会磨人。
伺候他换上她新手洗过的衣袍,她靠到窗畔任晚风撩发,思虑便在静谧中随着吹起的青丝一同放飞。
他手执木梳替她梳发,听她将心事一重又一重和盘托出。
“佛爷可知有什么人,让摄政的权势不值一提,逼得他虚情假意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支府蓉小姐。”他饶有兴味地拨弄着她的长发,沉迷在情丝绕指的蜜意里。
“支府蓉小姐?她叫支蓉?摄政是不是在打她主意?”
她的措辞,露骨得惹他发笑,“摄政确想与支府联姻,支府现今当家的是长公子支玉,他不肯同意这门婚事,摄政锲而不舍,仍在争取。”
“长公子为什么不同意?”
“他有较深的门户之见。”
“都摄政了还门户之见?再往上就要逆天了。”
“非也,是身世不清。摄政之父,因叛国叛教被处以极刑,摄政家族从此没落,摄政年幼时与母亲流落街头行乞,至今仍遭贵族耻笑。”
“这些贵族真是……”
不对,她为莲镶则抱打什么不平,呸呸呸!
她轻掴了一下好争善恶的嘴巴。
皎双又腻呼呼朝她索取一吻,“年少的摄政确实可怜,我亦怜他可怜之处。”
二十四年前,有寂派初露崛起之势,就遭遇无寂派连环打压——镇压、清洗、孤立。
镇压即是剥夺有寂派话语权,禁止有寂派僧人参与法会,强占十八座有寂派寺院,以武力逼令“有派”僧人改宗。
清洗即是屠杀,那十八座被强占的有派寺院皆被血洗,幸存僧人不过几十,皆被驱逐出境,缴纳高额罚金才得以回国。
孤立即是组建“反有教联盟”,无寂派联络各地各国“无教”贵族与僧众结成联盟,意图彻底剿灭有寂派,他们将“有派”视作邪教异端,将“有派”僧人视为在逃要犯,未出家的百姓在家里悄悄信奉都不行,一旦发现,轻则高额罚款,重则诛连至亲。
当年的有寂派,连礼佛的资格都没有,若私下聚首逾超五人,便被冠以“聚众谤佛”之重罪处死。
这么说吧,他们几乎等于被开除“人籍”,信仰是原罪,信“有”就是犯罪。
有寂派颓势尽显,莲镶则他爹莲咏,却异想天开地加入到这个溃不成型的阵型里。
他有力挽狂澜之势?还真有。
他会社交啊。
莲咏与达汗国钦吉部大君取得联络,没错,就是那个后来与无寂派结盟企图扳倒摄政和有寂派的钦吉部。
想当年,摄政他爹莲咏和钦吉部大君之来往是非常甜蜜的,两只枭雄不谋而合,莲咏以无寂派“饮酒娶妻、犯戒背祖、腐败敛财”为由吹响战争的号角,钦吉部则以“护教”之名携骑兵压境。
这一次,命运向有寂派倾斜。但莲咏没有造屠杀之业,他亲自前往西南活抓当年的无寂派法王,将其缝入战鼓,活生生敲击而死。
这是最高明的手段,亦是最残酷的宗教心理战,那些个无寂派僧兵知道战鼓里纫着他们的法王,心理防线早就崩溃,随着莲咏一下接一下敲响战鼓,鼓中人的哀嚎逐渐消匿,只见红血渗出鼓面。
无寂派当场就萎靡了。
莲咏就此偃旗息鼓,与钦吉部高高兴兴分享战果,有寂派从此开启了舍离国霸权之路,这波政治投资莲咏本是稳赚不赔的。
但钦吉部过分了,凭着护教有功另立法王,以摄政之席说服莲咏鼎力襄助。
摄政的位置还没坐热,莲咏便以“叛国叛教”之名,被有寂派贵族处以极刑,府邸被抄没,年仅六岁的幼子莲镶则只能随母行乞街头。
不杀他不是贵族仁慈,是贵族觉得这样更解气。
钦吉部改立的法王不合转世仪轨,既不合法又不合理,自是不得人心,不被承认。
而有寂派之本教法王——欢喜智大师,竟不计前嫌,主动向钦吉部示好,收“假法王”为关门弟子,以“我之后者,以待来日”一诺,哄得钦吉部服服帖帖。
他们真以为有那个来日。
他们笃信欢喜智大师,因为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谎是犯戒。
严格上说欢喜智大师也不算犯戒,人家只说“以待来日”,并无特别说明“来日”要做什么,是钦吉部被过分的憧憬哄骗了。
欢喜智大师另一个关门弟子便是年仅六岁的莲镶则。
法王也爱做政治投资。
为什么偏看中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子呢?
正是因为他是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子,没有家族之重担与贵族之捆绑,正好一心一意跟随欢喜智大师。
可以这么说,在行乞路上被带走的那一刻,莲镶则便注定要成为国家机器的运作人,他注定要成为摄政,欢喜智大师就是这么培养他的。
既教他佛法,也教他治国,既教他手段,也教他无情。
那时的舍离国还不是政教合一的国家,是欢喜智大师开此之先河。他先建仁光寺,以此作为“有派”宗庭,让有派僧徒从此有家,再建仁威寺,并在此驻锡,接受万民供养,后建仁德寺,以此广纳信徒。
有派三大寺就此落成,各寺拥有自己的武夫,那些个武夫平日不学经不持咒,只一心一意习武,在当时已形成一股不小的武装力量,颇受政府忌惮。
有了这支武装,有派再不会任人挨打。
欢喜智大师以弘法之名游走于上层贵族之间,原来由贵族掌控的政府部门逐渐有僧官渗入,而那些僧官皆出于有派三大寺。
贵族们个个自视甚高,离心离德,只讲自利不计他利,等他们反应过来已为时晚矣,官场一半天下尽在僧官手里。
欢喜智大师为巩固和绵延有寂派的统治地位,命年仅十八的莲镶则挂帅建奢摩宫。
从此,为有别于他宗,为彰显其统治地位,有寂派法王便以“奢摩”居之,譬如欢喜智奢摩,地真奢摩。
在莲镶则十九岁那年,欢喜智大师入灭,而奢摩宫尚未竣工,当时,工事费用全由三大寺平摊,往外掏钱的事,搁谁也不是那么情愿的,说到底还是看在法王面子。
莲镶则恐生异数导致工程烂尾,为稳住大局他先是匿丧,当晚就毒杀“假法王”同门,继而秘密寻访转世灵童。
他以“师兄随尊者闭关”为由代行法王之职,既瞒住了舍离国又瞒住了达汗国,俨然成了无冕之王。
正逢达汗国内乱,各部战火不休,钦吉部兵败伊儿台部,元气大伤。
莲镶则选择在这时告诉钦吉部大君,你们家那个假法王就是我的师兄,他病逝了,我遵他遗嘱予以天葬。
钦吉部很想追究和发难,奈何当时的形势和实力皆不允许,莲镶则与伊儿台部互通友好书信,欢迎伊儿台储君庵答藏入舍离城学习佛法。
来此学法的庵答藏屡次提出要面圣,莲镶则均以“闭关”谢绝。
庵答藏不怀疑吗?
怀疑,但那时莲镶则早已坐大,权力的触角甚至已经伸到了伊儿台部的宗教事务上。
伊儿台部的贵族与僧众,有半数愿意听令于欢喜智大师。
莲镶则凭着宗教影响力架空了所有人,别说是淳朴纯粹的皎双,即便是顽劣放肆的庵答藏亦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是无冕之王,后来皎双继位,他又成了隐形法王。
从乞食苦儿到掌国摄政,他打了漂亮的翻身仗。
从冷冻街头重返权力巅峰,权力成了他唯一的信仰。
佛和佛法,权力工具而已。
权力越大敌人越多,姑置不论无寂派和钦吉部,就有寂派贵族对他匿丧一事便十分、非常、特别不满,支玉便是当中代表。
这么说吧,支府是贵族之首,有寂派超过一半的寺院领地是支府无偿供给的。莲镶则有权,而支玉有地。
莲镶则想娶支蓉,动机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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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真是有点厉害。”张行愿听得频频蹙眉,冒了一身冷汗,她何德何能与这样的人匹敌。
“姑娘算认识对手了。”
“不如我们散了?”
圣宫那位放下木梳,不理她到榻上睡去了。
她追进屏风爬了上去,钻到他怀里后说:“我起初想着为你置办宅子,是为方便你和情人幽会,我连对策都想好了,让你的情人像我一样扎个马尾辫子,等东窗事发我就做你情人的戴罪替身,就不算为了帮你害了旁人。”
他从鼻腔里哼出个冷笑,那邪媚脸始终温柔,那冷笑非但不冷反倒落得几分迷人的冷艳,美得勾人。
她不由得舔了舔唇,被他一眼瞥见,亲吻和拥抱就纷至杳来,她听凭惩治,任他摆布。
“姑娘真的在意我吗?先说个誓言让我知晓。”
她脸泛红潮搂住他:“地真奢摩,地真法师。”
“嗯。”
“皎双法号地真。”
“嗯。”
“皎双与我赤条条,便是皎洁清澈,双栖双宿。”
“原来我之名可作如是解。法号呢?”
“你是我的地久天长,亦是我的天真无邪。”
他落到她唇齿与她碰牙,磕磕相撞,宛若肌体交缠。
他要她说誓,她替他起誓。
他愿作她的地久天长,亦作她的天真无邪。
可他最最想做她的……
他辗转到她耳边,由衷倾吐那切切二字,她玉面晕淡霞,星目运羞涛,抿着樱唇不作回答。
“姑娘不反驳,我便得寸进尺了。”他回到她耳畔呢喃一声,害她蒙住双眼不敢相见。
他携着微热的气息向她亲近,掠开她双手去吻她的眼睛。
“我等着哪天,能听得姑娘亲口唤我。”
她紧搂住他不肯吱声,把意外的喜欢窝进他怀抱。
“恳请姑娘不要总筹谋后事,我要你试着筹谋余生。”
原来他都懂。
“我能护住你,姑娘可信我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信。法王是天中日,日中天,乌云不蔽,暴雨不淹。”
“那姑娘便是雨中晴,雪中暖,山河不敌,天地不胜。”
她的寝裙在他的手中散开,他像烙铁灼肤,肆意的吻在她身上扩张,“姑娘修改的第一幕戏主张政教分离,我要为舍离国做到。”
她无法一边承宠一边听他就事论事,只得打断他的侵略坐进他怀里,“你要怎么做到?”
他把人按倒,窝进她雪脖,喘息里有他压抑的情意,“这个体制让世世代代纷争不休,掌权者自以为掌权,实际不过是体制畸变的困兽,而我,既可以是困兽的肉块,亦可以是困兽的驯师。”
“你有计划?”
“姑娘以笔作剖开权力的脓包,而我,将顺着姑娘的笔杆向困兽投食。”
“怎么投?”
“把饼做大,让吃撑的人自取灭亡。废除摄政,罢免法王。”
张行愿大骇,“你要废了你自己?”
“我要把纯净归还神权,把自由归还人权。我生来是有情众生,姑娘是我的情修法门。”
挣脱布袍,抹去素裙。他的吻在她唇上呼吸,他的手在她身上呼吸。
他如愿以偿,与她亲密无间。他得到她,他属于她。
他在这一刻实现了个人意志的有限胜利。
他从她这里还俗了。
他在她的呼吸间毁禁,亦在她的呼吸间解脱,那是别样的人生快意,原来这就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他在她的一声呜咽里截获了一个真相,她的不适正向他如实陈情。
她完璧无缺,她的过往、当下和未来皆是他。
她是他的唯一。
他又一次闯入宵禁,而这个地方只有他能去。
她紧张得在他的怀里颤栗,他忍耐着要她慢慢适应他的占有,俯身吻她,看她,触摸她。
“我的姑娘。”
“嗯。”她浅浅溺溺答应他。
这一声激起漪漪春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