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入春棠》 第9章 赵大人借一步说话 许长头做梦也想不到桑棠晚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出手这么狠。 他根本抵抗不了本能,来不及思考便一个侧滚躲开那一星灼热的火苗。 火苗落下,“呼”的一声瞬间点燃他身下那堆绒草,连带着他脖子上那一圈羊毛领口也遭了殃。 “你你你,你疯了!” 许长头惊恐地从地上蹦起来跳着脚两手拼命在脖子后拍打。 “老大,老大……” 那俩小泼皮还躺在地上仰着头不知所措。 “蠢货,还不来帮我?” 许长头破口大骂。 那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替他灭火。 围观众人见许长头这般丑态,顿时哄堂大笑。许长头方才还说自己肚子疼,浑身软得像一摊泥,这会儿又活蹦乱跳的。见到这光景,谁还看不出来他们是装的? 桑棠晚见火候差不多了,在曲绵绵耳边小声吩咐几句。 她看得出来,许长头这些人就是黄姨娘安排的。这是劝他们涨价不成,开始用上泼脏水的手段了。 可惜,黄姨娘的手段并不高明。反而可以被她拿来利用。 曲绵绵点点头,朝众人拱手道:“我们桑家茶铺在铜官开了三年,茶水如何,相信大家心中自有论断。今日之事耽搁了大家时间,我们少东家很是过意不去,为了补偿大家,今日我们铺子里所有茶水一律买五赠一。” “买五大碗送一大碗吗?” “是不是真的?” “让开,别拦着道儿,先给我盛五大碗粗茶……” 人群沸腾起来。 桑如枝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她的柚柚长大了,真的能独当一面了。 宋温辞不解地侧眸看桑棠晚:“你不是说卖茶水利润小吗?你这样卖岂不是赚得更少?” 桑棠晚两手负于身后,乌眸晶亮,神气十足:“薄利多销你懂不懂?许长头引了一大群人来,这其中有许多原本并不打算买茶水的人,见了这买五赠一,少不得要买些回去。” 只要货卖得足够多,就不怕利薄。不出意外的话,今日茶水铺子的盈利至少会翻倍。 “许长头岂会善罢甘休?”宋温辞朝那三个泼皮抬了抬下巴。 桑棠晚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正当此时有人喊:“刘县令来了!” 人群顿时让开一条道。 刘俊才带着一众衙役走到近前。 许长头正打算找桑棠晚算账呢,一听刘俊才来了当即又躺了下去,口中喊道:“哎呀,桑家茶铺茶水有毒!吃得我们肚子疼,他们不承认还放火烧我们,求县令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两个小泼皮跟着附和。 “桑家茶铺东家何在?” 刘俊才摸着两撇八字胡,眯着小眼睛问。 桑棠晚往前一步,朝他欠了欠身子:“大人有话可以问我。” 她垂下纤长的睫羽,乌眸微转。 从山上泉眼被围,刘俊才作为县令却不闻不问来看,刘俊才和郑道生应当是穿一条裤子的。 那么刘俊才此行的目的应当是为了帮助郑道生逼迫桑家同意涨价。如果桑家还是不同意,他们恐怕还有别的手段。 刘俊才上下扫量她一眼,沉声道:“水中掺毒,兹事体大,桑家茶铺歇业,待本官彻查一番。” 他见桑棠晚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儿家,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大人怎可凭他们的一面之词,便让桑家茶铺歇业彻查?”桑棠晚弯起眉眼看向他:“方才我已经向大家证明他们并未中毒。何况铜官缺水,大家也需要桑家的茶水,此时歇业于百姓不利。” 面对刘俊才,她并不惧怕,笑意盈盈说话间像是闲话家常。 刘俊才自然是偏向郑道生的。不过,他这借口找得名不正言不顺。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刘俊才总不好太强硬。 她最后那句话,更是直接将围观的一众人都拉到了刘俊才的对立面。 谁不想买价格公道的茶水? “就是,他们是装的。” “我们都看到了,他们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呢,就是诬赖好人。” “几个泼皮无赖,大人别理会他们,我们信得过桑家……” 众人一面倒地向着桑棠晚。 “本官方才不是说了?”刘俊才摸八字胡的手一顿,定睛看着桑棠晚:“既然有人检举,人还躺在这里,总要给本官时间细查。” 他心下不悦。这丫头小小年纪倒是个厉害的,竟知道拿这些百姓造势。 “大人,可否给我一点时间?”桑棠晚含笑望着他:“我能自证清白。” 众人都看向刘俊才。 刘俊才怕触了众怒,抬手道:“你自便。” 桑棠晚负手踱到步许长头跟前,俯视他:“你说喝了我家的水中毒。我问你,你是哪天买的水?由谁来买的?” 许长头道:“昨儿个晌午我来买的,今天早上喝了肚子就疼……” “好。”桑棠晚朝曲绵绵抬手:“姑姑,取出货本来。” 她娘本就极具生意天赋,加上在京城做了许多年生意,于生意一道可谓极精。 现如今不比京城的大生意,可铺子里规矩却一直沿用。 开茶水铺子时早就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以早有准备。 “桑家茶水铺出货素有账目,这是来我家客人都知道,买了茶水带走是要摁指纹的。”桑棠晚翻开出货本,递到刘俊才面前:“昨日晌午,并无姓许的来买过茶水。” 还好今日这事是黄姨娘的手笔。要是郑道生,恐怕不只是这般,他是知道桑家茶铺有记录出货习惯的。 刘俊才脸色有些难看,一时没有说话。 “我记错了,不是……不是我买的,是我兄弟赖二……”许长头狡辩:“也不是昨天买的,是前天……” 桑棠晚不理会他,只将出货本往前一送:“大人可尽情查阅。” 什么人什么时候买了多少茶水,账目上记得明明白白,许长头就算说出个花儿来也不中用。 “不必了。”刘俊才推开出货本,冷声道:“他们三人如此总要查探清楚。桑小姐还是听本官的,先关了铺子再说。” 他来这一趟目的就是为了让桑家茶铺关门。眼见着说不通,他便打算硬生生让桑家茶铺关门。 桑如枝见女儿似乎无法应对,抬步上前正要开口。 “柚柚。” 此时,宋温辞忽然上前扯了扯桑棠晚的衣袖,抬起下巴示意她。 桑棠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赵承曦那辆轩阔的大马车停在大道对面。 赶马车的还是赵青,正伸着脖子朝她这边看来。 桑棠晚乌眸一转,计上心头,凑到刘俊才面前小声问道:“大人可知那辆马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第10章 赵承曦,黏人精 刘俊才摸着八字胡,扭头看了一眼大道对面,狐疑地问桑棠晚:“什么人?” 那辆马车富丽堂皇的,看起来不像寻常人家能拥有的。他努力在脑中搜罗着铜官最近有哪些大人物过来,但一时想不出。 “是定阳府新上任的知府事。”桑棠晚将声音压得更低:“大人应该不知道他到铜官来了吧?” 赵承曦这个人,别管和她之间如何吧,至少在为官上是持正不阿的。 刘俊才这是不知道那马车上坐的是赵承曦,否则他绝不敢如此造次。 不过,刘俊才不知道赵承曦来了也没关系,她告诉他就行了。 她可不是指望赵承曦会出手帮她,只是打算借他的势而已。只要赵承曦不露面不开口,她保管能将刘俊才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再不敢轻易出手对付他们家。 赵承曦不喜多管闲事,应当不会出面吧? 刘俊才闻言一惊,惊疑不定地又看了一眼那辆马车,见赶马车的看着都很有气势。他脸色顿时有些变了:“你……桑小姐认识赵大人?” 只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他言语间竟是客气了不少。 桑棠晚一开口他就没有怀疑,再看赶马车随从的气魄更是信了七八分。张公公从京城来到县衙,和他说的第一桩事就是赵承曦总和他们作对,很可能悄悄来铜官,要他留意提防赵承曦。 定阳府换新知府事这件事,他是早就知道的。那换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能不知道吗? 但普通百姓可就不会这么早知道了。定阳知府事也就罢了,关键是赵承曦来铜官这样隐秘之事,桑棠晚一个小小女儿家从何知晓? 他由此断定桑棠晚和赵承曦关系不浅。 “何止是认识呢?其实,告诉大人也无妨。我和赵大人原是定过亲的。但是他这个人吧,外表看着吧冷冷清清……” 桑棠晚弯起乌眸,言笑晏晏。 “实则黏人得很,我走哪都要跟着,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我在闺房换衣裳,他都要隔着花窗和我说话。每日在外见闻,无论大小事都要和我念叨。还有每一顿饭都要和我一起吃,还要喂我……有时候我都腻烦的……”赵青读着桑棠晚的唇语,一句一句说给自家主子,眼角直跳,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桑姑娘说得这……这些恐怕是她自己吧? 他可是听说从前桑姑娘娇得很,做什么都要他家主子来,去哪里都要他家主子陪着,这会儿倒全赖在了他家主子身上。 “但是吧,大人您不知道,这越黏人的男子就越薄情。那时候我家中出了一点事,这个陈世美转头就和别人好了,还当着我的面撕了我们的婚书,这门婚事就作废了。我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几乎快要死去。我娘心疼我,这才带着我从京城来到铜官,为的就是远离他,反正我也不喜欢他总是黏着我……” “这都三年了,不知他怎么又念起我来。几个月前写信来,说什么当初都是误会,他没有辜负我,发了疯似的找了我几年。特意要调到定阳做知府事,就为了离我近一些,想和我破镜重圆呢……” “刘大人,我现在也很苦恼,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相信他……” 马车窗帘缝隙透进一点粲然的光焰,照亮赵承曦乌浓郁沉的眸。 他定定地望着对面的桑棠晚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脸色铁青,放在膝上的手牢牢攥紧。 赵青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据他所知,主子从未让人往铜官送过什么信件,桑姑娘都是信口胡诌的吧? 桑棠晚全然不知自己所言已经经赵青的口落在了赵承曦耳中,还在卖力地同刘俊才说着赵承曦对她的“一往情深”。 毕竟,赵承曦对她越是“深情”,刘俊才就越不敢动他们家铺子嘛。 至于她说的话,的确是信口开河。比如赵承曦很黏人——其实是她很黏赵承曦。赵承曦只是没有反对罢了,她那时还一度以为赵承曦是真心爱她,只是不善表达。 还有“伤心欲绝大病一场”,还有赵承曦给她写信,都是临时编的。 反正一股脑栽在赵承曦头上,能糊弄过刘俊才就行呗。 不过撕毁定亲书的事是真的,虽然不是赵承曦亲手撕的,那也没什么不同。 “原来是这样。”刘俊才正了神色,斟酌着道:“那这其中恐怕真的有什么误会,桑姑娘还是要相信赵大人,给赵大人一次机会才好。” 赵承曦非要来定阳府竟然还有桑棠晚的缘故?他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赵承曦是乐阳长公主独子,能和赵承曦定亲,桑家从前在京城定然显赫。 “再说吧。”桑棠晚叹了口气摇摇头,转头往自家铺子里看了一眼,往后让了一步道:“好不容易有认得他的人,我话真是多了一些。大人方才说什么?要我们歇业让您仔细查查许长头的事?您请吧……” 她说着黯然地抬了抬手,示意刘俊才继续。 “桑小姐言重了。”刘俊才挺直腰板拿出官威来,指着许长头几人道:“在这铜官谁不知道桑家茶铺的茶水价格低廉,口味甘甜?本官早就认得你们三个,正是铜官有名的泼皮无赖,竟跑到桑家茶铺门口来闹事,还不快起来?” 眼下,知道赵承曦是为了桑棠晚来的,他怎么还敢让桑家茶铺歇业? 要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县令,赵承曦可是定阳府知府事。敢让赵承曦心爱之人的铺子歇业,他头顶的乌纱帽难道不想要了? 桑棠晚低头抿唇偷笑。 刘俊才果然上当了。眼下,在刘俊才心里她就是赵承曦念念不忘之人。往后,她在铜官岂不是可以横着走? 她也不怕赵承曦发现。 左右赵承曦不会长久留在铜官,他总要去定阳府赴任的嘛。等他走了,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刘俊才一番话,直接将许长头几人弄得不会了。 许长头愣愣地看着刘俊才。黄姨娘给他银子时说得清清楚楚,县太爷那处都打点好了。他不清楚现在刘俊才是做做样子,还是真让他们起来? “还不起来?” 刘俊才拔高声音呵斥一声。 许长头见他来真的,连忙带着两个小弟站起身来。 黄姨娘在一旁急得几乎撕烂帕子。桑棠晚这个小贱人,方才到底对刘俊才说了什么?竟让刘俊才转变得如此之快?她可没少给刘俊才送银子,刘俊才怎么能不办事呢? 正当刘俊才预备吩咐手下将许长头三人带走时,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桑棠晚抬眸便瞧见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赵承曦阔步而来。 他姿容实在出众,矜贵清隽,淡漠自持,威仪赫赫。这般望去犹如隔江清月,不受尘垢。 惹得围观之人一阵惊叹。 第11章 赵承曦,真恶毒 桑棠晚瞧见这一幕,心里头好似揣了一只小兔子,“噗通噗通”的剧烈跳动起来。 完了完了。赵承曦怎么下了马车?还是往这里来的! 他又是故意的?故意来拆穿她方才那番话? 不可能。 她说得那么小声,除了刘俊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的。赵承曦当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稍稍安心,挺直脊背抬起下巴对着赵承曦。 赵承曦只是望着刘俊才,单手半握在身前,身姿挺拔,目不斜视。 冷漠的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桑棠晚扫了他一眼撇撇唇。 切,手上被她咬的一圈牙印那么清晰可见。臭陈世美,装什么装! 宋温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感和警惕,再联想到昨日她不情愿上马车的样子,便知下马车这人不是善茬。 下一刻,他便拉过桑棠晚护在自己身后:“别怕。” “我才没怕。”桑棠晚垂下卷翘的长睫乜他一眼,满是不屑。 是赵承曦先对不起她的。她为何要怕他? “我看你挺怕的。”宋温辞见她嘴硬,忍不住逗她。 桑棠晚不服,抬起下巴道:“谁怕谁是小狗。” 赵承曦终于望过来。薄薄的眸子微掀,狭长的眼睛淡漠疏离,像冬日凛冽的风。眼角微红,眸底泛起点点冰雪般的寒意。 朗朗天光之下,舒朗磊落的儿郎扭头望着身后的少女,含笑的桃花眸中闪着潋滟的水光,惓惓之意溢于言表。 再看桑棠晚,乌眸澄澈灵动,娇憨浅嗔。如春日,如朝阳,如吹开冰面的风,满是生动蓬勃的生命力。叫人不自觉便被她吸引了心神。 桑棠晚见赵承曦望过来,睁大乌眸狠狠对他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怎么不继续装不认识了? 看到赵承曦冰冷克制的脸,她又想起自己那五百两银子来。 唉,心好痛! “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赵大人尚未到定阳府赴任便已至铜官,未曾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刘俊才反应过来,连忙恭敬地对赵承曦行礼。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都说赵承曦原来是个大官,难怪有这样的气度。也有人跟着刘俊才对赵承曦行礼。 赵承曦收回目光,扫了刘俊才一眼:“免礼。” 刘俊才这才敢站直身,顿了顿指着许长头介绍道:“大人,这几个泼皮无端跑到桑家茶铺来闹事,下官正准备让人把他们带回衙门去讯问,不知大人可有指教?”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此事还得感激桑棠晚。要不是桑棠晚提醒,他封了桑家茶铺可就铸下了大错。 赵承曦环顾一眼。 桑棠晚心随着他的目光提了起来。 杀千刀的赵承曦,不会真的要坏她的事吧?她有很强烈的预感,赵承曦好像恨毒了她,恐怕真的干得出这样的事。 “茶水掺毒,兹事体大。刘大人还是该秉公执法才是。” 赵承曦负手而立,淡声开口。 桑棠晚闻言一捋袖子便要上前和他理论。 赵承曦果然是来坏她事的!这个狗东西!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柚柚。” 桑如枝拉住她。 桑棠晚回头想挣脱:“娘?” 桑如枝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朝她摇摇头。 桑棠晚只好按捺下来。 刘俊才又出了一头汗,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承曦:“您的意思是……” 桑棠晚说得到底是真是假?他怎么看赵承曦有让他封桑家茶铺的意思? 但他又不敢确定,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明着问了。 “依律办事,歇业细查。” 赵承曦启唇出言,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赵承曦,你……” 桑棠晚再忍不住,指着他的背影开口便要骂。 事情都过去三年了,没完了是吧?心眼还没针鼻儿大,千里迢迢跑到铜官来找她报仇! 可理亏的明明是他好吗? 昨儿个抢走她五百两银子不算,今儿个又让人封他们家铺子,明日还不知要干出什么事来? “柚柚,听话。” 桑如枝再次拉住了她。 “娘!你怎么不说话?就由着他这样!” 桑棠晚咬牙,黛眉紧蹙,乌眸中仿佛燃起两簇火焰。 她不懂,娘一向遇事明析置辩,今日怎么一言不发?这让她想到当年离京时的情形,娘也是这样一字不辩。 她更不懂赵承曦。好歹那样好过一场,他怎么会这样恶毒? 他先负了她,她也报复回去了,不是应该两不相欠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咄咄逼人? 那边,刘俊才已经安排衙役在封铺子了。 围观之人见铺子封了没什么热闹可看,也买不到茶水,便逐渐散了。 黄姨娘扭着丰腴的身子上前,高抬下巴看着桑如枝,语气里是满满的嘲讽:“怎么样桑老板?叫你涨价你不肯,现在关门大吉高兴了?古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就是京城来的又怎么样?不守我们家老爷的规矩,就叫你生意做不下去……” 她自认为大获全胜,一时得意至极,说话更是无所顾忌。 桑棠晚漆黑的眸子紧盯黄姨娘,瞳仁透亮,粉润的唇瓣抿成一条线。单手拎起一只茶罐上前:“再废话,砸你脑袋上。” 她一扫之前乖恬生动的模样,冷下脸来自有一股无所畏惧的气势,泼辣刚烈! “你……你还敢杀人不成!” 黄姨娘吓得连连后退,色厉内荏地指着她。 “你看我敢不敢。” 桑棠晚作势追她。 黄姨娘吓得落荒而逃。 “柚柚,娘说过许多次,遇事要冷静,不可冲动。”桑如枝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茶罐放在一旁,温声开口。 “我知道。”桑棠晚泄气地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我吓唬她的。” 她自然不会真对黄姨娘动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根本不划算。 只是铺子封了,心头怒火无处发泄罢了。 宋温辞自然替她说话:“叔母,这不怪柚柚,是黄姨娘手段卑劣,说话又难听……” 桑如枝一时没有说话。 “夫人,现在怎么办?” 半晌,曲绵绵开口询问。 桑如枝没有回答她,复杂的目光落在桑棠晚身上很快归于平静。 她开口道:“柚柚,娘打算将这里的三家铺子转出去,我们去西域。” 第12章 是前未婚夫! 桑棠晚闻言一怔,下意识蹙眉:“为什么?” 西域? 那还在更西更北的地方。她对西域的印象只有葡萄酒、牛乳,还有异域风情腰肢摇摆的舞娘。 她从未想过要去那里。 “你不是一直嫌这里的三家铺子小不赚钱吗?咱们到那边去,开大铺子。”桑如枝拉起她,柔声哄她。 “娘。”桑棠晚皱着脸儿看她:“我们为什么突然要离开铜官?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能不能告诉我缘故?” 当初离开京城是这样,现在离开铜官还是这样。忽然之间,没有缘由。这些疑惑在她心里埋了太久,她真的很想知道。 难道是因为担心赵承曦报复?可当初娘带她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赵承曦的缘故。 娘到底隐瞒了什么不肯告诉她? “能有什么缘故?”桑如枝笑了笑继续哄她道:“柚柚,西域辽阔无垠,繁华之处不输京城……” “那也是西域不是京城。”桑棠晚抽回手,赌气道:“城再大,不过是一片沙漠绿洲,坐落在沙漠中央有什么可去的?” 她只想先去定阳,再回京城。其他哪里也不想去。 桑如枝面上笑意敛去:“娘心意已决,今日便开始预备。” “你自己预备,反正我不去。”桑棠晚气哼哼地甩袖便走。 铺子被封,她心里头本就有气。娘还这样拿她当小孩子,什么也不肯告诉她。 烦心! “柚柚……” 宋温辞跟了上去。 “夫人,姑娘这样抗拒,您是不是要好生和她说一说?”曲绵绵转头看向桑如枝,姿态谦卑恭顺。 “她性子急,只是一时气恼,不碍事的。”桑如枝摇摇头,神色恢复寻常:“西域离京城更远了,你可要写信和你家人说一声?” 曲绵绵还有父母在京中。 “是。”曲绵绵点点头,攥紧手迟疑了一下问:“老爷那里……” 她说得老爷是桑棠晚的父亲冯兴怀。 “他不是过几日便来吗?”桑如枝道:“到时我会和他说。” 曲绵绵应了一声。 * “柚柚,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宋温辞一路小跑,追着桑棠晚。 “你别跟着我,烦。” 桑棠晚头也不回。 平日无事她还乐意逗逗宋温辞。 眼下她心情极差,一点不想理会他。 当初宋家可没少乘人之危,她可都记着呢。 “有什么可烦的?回头好生劝劝你娘去定阳开铺子呗。你不是一直想去定阳开铺子吗?银子要是不够我给你拿。” 宋温辞颇为爽快大方。 二人说话间走到先前的街头。 桑棠晚在磨盘上坐下,倚在墙上抬起下巴扫他一眼,才道:“你以为我娘决定的事,是轻易能更改的?” 要真是能改,她现在也不会身处铜官。 “柚柚,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定阳?” 宋温辞在靠墙在磨盘旁蹲下,转脸抬头看她,潋滟的桃花眸底只有她稠丽的脸儿,亮晶晶的好似闪着碎金。 “我有我的打算。”桑棠晚抱住膝盖,抬头看着天。 她要去报仇。 要开一家绸缎铺,抢走那人所有的生意,叫他亏得连自己爹娘都不认识才好。 可娘要带她去西域,离仇人十万八千里远,那她还怎么报仇? 宋温辞沉默片刻,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往她身边凑了凑,状似不经意地问:“诶?柚柚,你今日和刘县令说新上任的定阳府知府事是你未婚夫?” 他早就想问这件事了,只是方才一直没有机会。 “你听到了?” 桑棠晚一怔,不由看他。 不应该的,她明明说得很小声,宋温辞怎么会听到?当时他就在她身后,是离得太近了? “我就听到你说未婚夫,还有撕毁婚书什么的。到底怎么回事?他真是你未婚夫?” 宋温辞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当时桑棠晚声音太小,他也就隐约听到几句,但“未婚夫”三个字是可以确定的。 “是前未婚夫。”桑棠晚瞥他一眼,拔高“前”字和他强调。 宋温辞瞧着她道:“我看他样貌出众,年纪轻轻便做了定阳知府事,将来必定……” 他也不知怎的,心底就是一松。 “他就是个斯文败类,人不可貌相。别说他了。”桑棠晚脸儿又皱了起来:“晦气。” 赵承曦太不是东西,打劫了她的银子,还封了她家的铺子。 本来她还想着好聚好散,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不行了,谁能咽得下这口气?从今往后,她和赵承曦势不两立! “好,咱们不提他。”宋温辞桃花眸底有了笑意,从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她:“别生气了。这个给你。” “什么?”桑棠晚好奇地接过。 “丝绸染色工艺。”宋温辞解释道:“我从我随身物品里找出来的,应该是我以前记的。” 他还是想不起从前的事。 “干嘛给我?”桑棠晚随意翻了两页,转眸看他:“你不是已经在教我了吗?哦,是因为我要离开了?” 她垂下鸦青长睫,粉润的唇微撅,无辜的丧气叫人怜惜。 “我脑子摔坏了,只怕教你的没有这上头记载得详尽。”宋温辞揉揉她脑袋道:“还有就是,恐怕我要先你一步离开。你照着册子上做,不行多试几次,很快就能学会了。可不能外传,钱掌柜说这是我们家的不传之秘,我家的生意能做起来,全靠这门手艺。” 他含笑嘱咐她。 “你要离开?”桑棠晚怔了怔,眉目间满是不解:“回京城吗?不是说不想回去?” “你都要走了,我留在这儿也没意思。”宋温辞道:“我爹派人来抓我了,还托人捎话来说寻了能治我的失忆之症的大夫,那我得回去试试。”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总想不起从前的事,他为此很烦心。 “这样啊。”桑棠晚浓密卷翘的长睫扇了扇,收起手中的册子赞同道:“那是该回去。” 宋温辞就是个死纨绔,失忆这阵子才像个人。回头恢复记忆想起从前他俩在京城处处不对付,又被她骗了宋家的不传之秘,只怕恨不得杀了她。 这么想来去西域也不全是坏处。 “别担心。”宋温辞宽慰她:“等我治好了就去西域找你。” 桑棠晚敷衍道:“再说吧。” 多谢,但大可不必! 丝绸染色工艺已经到手,他们实在无须再见。 第13章 赵承曦,不对劲 说是春日,外头风刮得倒好像寒冬,黄沙漫天。 桑棠晚盘腿,百无聊赖地倚在窗扉下听细沙敲打树叶。 “夫人,安国公来了。” 曲绵绵的声音隔着门不大真切,但足够听清。 桑棠晚不由坐直身子。 赵承曦害得她家关了茶水铺,还有脸登她家的门? 等等,他又来做什么? 据她所知,这些日子他已经登门好几次了。娘只见过他一回,后来都谢绝了。 他们的婚事都没了。他这么执着,厚着脸皮一趟一趟找她娘亲到底所为何事? 她起身走到门边,贴着门缝看外面。 桑如枝正在书案前拨着算盘珠子盘算账目,闻言停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我去见一见他吧。” 她合上账本,起身往外走。 桑棠晚看着曲绵绵跟上,也跟着溜了出去。 她贴着东墙一路跟过去,便见曲绵绵请了赵承曦进门。 赵青紧跟着赵承曦。 赵承曦霁青色圆领襕衫上沾了点点黄沙,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他神色端肃,同色腰带束得腰身劲瘦挺拔,玉带钩下玉佩轻动,举止之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衣冠禽兽。” 桑棠晚小声骂了一句。 看着人都进了屋子,她蹑手蹑脚地跑到堂屋的窗下,贴着窗缝往里瞧。 “叔母。” 堂屋里,赵承曦正朝桑如枝行礼,姿仪过人。 桑棠晚瞧得直在心里冷哼,这厮还是和从前一样,在长辈面前装得一手好正人君子。 啊呸! 都是假的! “安国公太客气了,快请坐。”桑如枝含笑抬手拦他,又示意曲绵绵奉茶。 “多番打扰叔母,还请见谅。听闻叔母打算变卖家产离开铜官?” 赵承曦在圈椅上坐下,接过茶盏搁在一边。 他仪态自来极好,只是随意一坐,却也是气度非凡。 这几日,桑家变卖铺子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只是铜官这地方富贾实在不多,看铺子的人寥寥无几。 “是,得你提醒,铜官的浑水我就不蹚了。”桑如枝依旧含笑:“趁着年纪还未大,和柚柚到处去看看。前几日铺子的事还要多谢你,原本我也想歇业了,只是这铜官的茶水不好买,实在难以向百姓交代。今日你来得正好,我那些水窖里的水拿出一半捐给朝廷分配吧,也算回报这地方容我们母女三年。” 女儿和赵承曦没能在一起,她心里头一直是没有怪过赵承曦的。 今日赵承曦来,她也正好将手里的事情安排一下。 桑棠晚听明白了。原来娘之前就生了歇业变卖铺子的心思,只是无法和百姓交代。 所以赵承曦让人封了他们家茶水铺反而是帮了他们。 那又如何?赵承曦提醒娘什么了?一切不过凑巧罢了。 “叔母不必客气。您应当知晓我是为何而来。还是想请叔母赐教。” 赵承曦沉寂片刻,抬起乌浓的眸子望着她,随意搁着的手长指微曲。 不知赵承曦想问她娘亲什么?虽然他面无表情,桑棠晚却看出他有一种不问出来决不罢休的气势。 这太不对劲了,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个人。 从前在京城,他们定了亲,她时常和赵承曦在一起,赵承曦当然没有少见她娘亲。但也只是和她一起见到娘亲而已,他和她娘亲私底下又没什么往来。 赵承曦能有什么要问她娘亲的? “安国公,我还是那句话。”桑如枝不动声色,看着他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我只是个生意人,就算进出楚家的次数多一些,那也是为了多卖些东西。楚夫人那等高门贵妇,怎会与我这样的商贾之民有交情?都是坊间乱传罢了。” 她手指攥紧,面上仍然含笑看着赵承曦,话说得滴水不漏。 桑棠晚闻言蹙眉思忖。 楚夫人? 京城哪有姓楚的……难道是楚擎苍楚大将军的夫人? 这家人她不认得。因为她出生前一年,楚家因为谋反之罪,已经被皇帝灭了九族。 她只依稀听说楚大将军是个盖世英雄。一生打仗从不败,又爱兵如子,在军中很得将士拥护。 其余不甚明了。 赵承曦才比她大两岁,也就是说楚家被灭九族时,赵承曦也才一岁而已。 那他问楚夫人做什么?难道和楚夫人有什么渊源? 可是,赵承曦是乐阳长公主的儿子啊。一个当年才一岁的小奶娃,能和楚家有什么牵扯? “我探查此事良久,叔母与楚夫人交好之事京城尚有许多人知晓,还请叔母将所知之事详尽告知。” 赵承曦再次躬身行礼。 桑如枝摇摇头,看着他问:“敢问安国公,保举你到定阳做知府事的是朝中哪位大员?” 赵承曦微怔,旋即回道:“授业恩师任坤。” 任坤乃中书省平章事,当朝宰相。 如今朝中,也只任坤一派能与阉党李进福一派平分秋色。 桑如枝注视着他,顿了片刻道:“想必任宰相派你到定阳是为了你的资历。也不想你节外生枝,追究多年之前的事吧?眼下看着是铜官的乱象,实则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还是别分心,好生留意自己的安危要紧。” 她站起身,意欲送客。望着赵承曦年轻清隽的脸,眸底闪过无奈。 她至多只能说这些,就看赵承曦能不能自己悟出来了。 赵承曦微微拧眉,顿了片刻抬步转身。 “安国公。”桑如枝忽然叫住他。 赵承曦回头看她。 桑如枝往前几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柚柚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日后若再见,还请你多多关照她。” 赵承曦抿唇,微微颔首,转身阔步而行。 桑棠晚看到他点头,不由怔了怔。忍不住腹诽,赵承曦还点头?又是在她娘面前装相的。 他不坑她就算不错了,还指望他关照她?拉倒吧,可别给她给关照出个好歹来。 思量之间一时未曾来得及反应,赵承曦便推门走了出来。 桑棠晚一惊,后退几步预备要跑。 哪知做贼心虚,脚下失了分寸,足尖朝台阶踩下,只觉脚下一空。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地朝后倒去。 第14章 扇了赵承曦一巴掌 “柚柚!” 桑如枝跟着出来送客,瞧见这一幕不由惊呼,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已然来不及。 倒是走在她前头的赵承曦眼明手快,一把捉住桑棠晚伸出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熟悉的荔枝蜜香顷刻弥漫,清甜的香气顺着鼻息涌入四肢百骸,叫人脑中不知不觉便混沌起来,不知不觉间心醉魂迷。 手中像握着一团凉凉的雪,捉住了却又随时会化开,会逃逸。他呼吸略顿,下意识攥紧手心绵软微凉的手。 桑棠晚发髻松了,几缕发丝毛茸茸的蓬着。眉目如画,顾盼生姿,像野草地里疯跑回来的潦草小狗,活泼又生动。 她拍拍心口,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心中一阵后怕。这要是摔下去,后脑勺着地非得和宋温辞一样傻了不可,幸好没摔下去。 手被包裹着,源源不断的温热从他手心传来。 桑棠晚回身,瞧见赵承曦近在咫尺垂着黑长的眼睛看着她,漆黑笔直的眼睫根根分明,神清骨秀。 他还拉着她的手。 她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啪!” “别碰我!” 桑棠晚恼得昳丽的脸儿浮起两团红晕,抬起手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在赵承曦手背上。 这个死负心汉,臭陈世美,还敢碰她? 对了,他还是山匪,还是昏官!打劫了她的银子,封了她家铺子! 等下得用胰子好好洗洗手,免得沾了他的晦气。 赵承曦冷白的手背上清晰地浮出四根手指印,就在之前她咬出的那圈牙印边上。 “柚柚,不得无礼!” 桑如枝呵斥。 赵承曦眼尾微红,抿唇松手后撤一步。 桑棠晚就站在台阶边边上,手上陡然失了他的力气,一个不察竟又向后倒去。 慌乱之中她顾不得其他,手本能地抓住赵承曦的腰带。 赵承曦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眼死死抓着她腰带的手,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向她。 “看什么看!” 桑棠晚收回手,退下台阶瞪他一眼。 别看她面上凶巴巴的,实则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啊啊啊上一刻还义正辞严的让人家别碰她,下一刻就拽住了人家的腰带,谁能有她丢人? 赵承曦看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嘲笑她? “安国公,柚柚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桑如枝错步上前打圆场。 赵承曦垂眸,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被桑棠晚扯歪的腰带,淡淡道:“无妨。今日多谢叔母,告辞。” 他阔步去了。 桑棠晚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最后瞥她那是什么眼神?嫌弃腰带被她碰过?她还嫌他碰过她的手呢。 她忿忿地甩了甩方才被赵承曦拉过的手,都能想见赵承曦回去就得将衣裳换了。 那她也回屋子去换衣裳,绝不能输! “柚柚,你方才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桑如枝见她要走,伸手拉住她。 桑棠晚回神,转头看着自家娘亲,方才的好奇又涌上心头,不由得道:“我全听到了。娘,他问的是不是楚擎苍楚大将军的夫人?” “听到了别乱说。”桑如枝没有回答她,替她理了理发丝叮嘱她:“这几日少出门,我们就要走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什么祸端来。” 铜官已经有些乱了,此时自然是万事都要小心。 “他问楚夫人做什么?”桑棠晚抓住她给自己整理发丝的手追着问。 她实在太好奇了,心里头痒得很。 桑如枝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温柔神色却严肃:“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许多。柚柚,你是娘唯一的孩子,娘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明白吗?” “知道了。”桑棠晚应下。 不应能怎么办?这么多年她还不了解娘的性子吗?娘不想说的事,便是拿铁棍撬她嘴也是撬不开的。 * 铜官县衙。 走进后院,便听到戏子咿咿呀呀之声。 张立飞屋门前,一个护卫腰佩长剑守在门口。 刘俊才上前颇为客气地道:“烦请通报张先生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屋里戏子的声音很快停住,护卫领着戏子出来,将刘俊才请了进去。 “张先生,桑家今日将铺子价格降了几成,想来是真想离开铜官了。您看是不是该让郑道生出手将桑家的茶铺拿下了?” 刘俊才半躬身子,小眼睛闪着精光,八字胡下撇,姿态谦卑。 这个时候拿下桑家的铺子,郑家就能挣更多的银子孝敬他们。 面白无须的张公公躺在檀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很是惬意。 他嗓音尖利:“桑如枝虽说不如当年在京城,可家底儿比起郑道生来应当不差。她既然身在局中,难不成还想全身而退?” “这……”刘俊才迟疑着道:“桑如枝的女儿说,赵承曦原先和她有亲事,此番也是为她而来的,我……” 他可不敢得罪赵承曦。 虽然那天赵承曦让他封了桑家的茶铺,但他回想起来还是惴惴不安,不知赵承曦和桑棠晚之间到底如何。 官场之上行走就该如履薄冰,否则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没有把握的事他可不敢乱来。 “他们两家……”张公公想了想道:“早就不是一条心了,那小丫头唬你呢。赵承曦是刚正不阿,但也不是个喜欢管闲事的,放心,桑家的事情他不会管。倒是垄断水的事,得好生防备他。山泉那里守着的可有你的人?尽快把他们全部撤回来。” 免得被赵承曦抓住把柄。 刘俊才笑道:“我最初就没有派人去,山上守着的都是郑道生的人。” 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铜官旱灾,这个时候垄断山泉水被发现可是死罪,他不可能让自己有机会被牵连进去。 “刘大人英明。”张公公瞥他一眼。 “哪里哪里,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刘俊才干笑,往前一步低声问:“那桑家那里……” 张公公思量片刻问:“我听说桑家那个丫头那天在茶铺门口和郑道生的姨娘起了冲突?” “可不是吗?许长头那几个泼皮就是黄姨娘花银子请的,这两家现在是水火不容。桑家那丫头那天还要对黄姨娘动手呢。”刘俊才回道。 张公公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恶毒的眼神中闪过算计:“这么说,事情就好办了。” 他招手。 刘俊才连忙附耳过去。 张公公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15章 痛下杀手 “柚柚,起来用了早饭再睡。” 辛妈妈端着早饭进房搁在一旁案上,到床边撩起床幔。 “唔,我不吃……” 被扰了清梦的桑棠晚不满地拉过薄被捂着脸堵住耳朵。 宋温辞走了,娘让她轻易不要出门怕惹出事端。她也没空出门,得研习宋温辞留给她的册子,昨晚熬到下半夜才睡觉,辛妈妈还要吵她。 “听话,妈妈喂你。你看你现在腰杆都细得只有一把,再瘦身子可扛不住……” 辛妈妈掀开她被子。 桑棠晚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想动弹,嗓音带着朦胧的睡意:“妈妈,你帮我买五尺白绸,二两茜草、三两苏方木……” “先吃饭。”辛妈妈端了碗来,舀了一勺粥轻吹:“来,张嘴。” 桑棠晚不禁笑出来,撑着身子坐起,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粥碗:“我又不是小孩子。” 辛妈妈很是欣慰:“这就对了。” “姑娘,姑娘,水窖群出大事了!” 桑棠晚一口粥尚未进口,曲绵绵从外头快步进了屋子。 她喘息着,额头上都是汗珠,连脸上丑陋的疤痕全然露出来都顾不上,显然是事情紧急,她一路急跑着回来的。 在铜官这一片,卖茶水的商家为了在雨季储存足够的雨水,都会挖许多水窖存水。那些水窖一个连着一个,便被叫作“水窖群”。 “姑姑,出什么事了?”桑棠晚心中不禁一跳,将碗递给辛妈妈,掀开被子下了床。 曲绵绵跟着她娘亲时间久了,做事极沉稳,很少见她露出如此急迫之态。 水窖群一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黄姨娘她……她被人刺死在咱们家水窖群里了……” 曲绵绵想起方才所见情景,面色不由发白。 “什么?” 桑棠晚心下一惊,脸色骤变。 黄姨娘被人杀了?还是杀死在他们家的地盘上? 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栽赃嫁祸!娘是最正派不过的,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何况她们和黄姨娘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根本不至于痛下杀手。 辛妈妈也吓了一跳,看着曲绵绵问:“你可看清楚了?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会错。”曲绵绵很肯定。 “可曾报官?” 桑棠晚很快冷静下来。她一边在辛妈妈的协助下换衣裳,一边询问。 人命关天。郑家近日和他们家又不和,这回的官司只怕小不了。 “报了,衙门的人应该快到了。” 曲绵绵回着她,俯身替她换鞋。 * 水窖群就在桑家后头二三里路的地方,四周空旷。因为需要人看管,两边分别搭着一个窝棚。 “娘……” 桑棠晚远远便看到自家娘亲和几个伙计一起站在水窖群中央,似乎正说着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 地上果然躺着一个人,面朝下趴着,后背的衣裳被血浸透已经干涸,头发披散着看不见脸。 看身形,的确是黄姨娘无疑。 桑棠晚步伐不由顿住,心底泛起难以言表的情绪。她虽不喜黄姨娘,但不至于希望她死。 黄姨娘前些日子还活生生地和她叫嚣呢,竟然就这么被人杀了用来栽赃。 这可是一条人命,谁这么丧心病狂? “柚柚,别怕。” 桑如枝上前牵过她的手宽慰。 娘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桑棠晚心中一定。 “娘,我不怕。这是不是栽赃?” 她抬眸看着自家娘亲。 桑如枝正要说话,那边刘俊才带着一众衙役朝他们走来。 同时赶来的还有郑道生。 桑如枝不由转过身,将女儿护在身后。 “刘大人。” 桑如枝朝刘俊才行礼。 那边郑道生已然扑在黄姨娘身边哭天喊地起来。 桑棠晚蹙眉,垂眸看着。 郑道生脸上还真有眼泪,他对黄姨娘似乎有几分真心。况且她和娘都已经在准备离开铜官了,郑道生应当不至于杀了黄姨娘来嫁祸她们娘俩?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郑道生看上桑家的水和钱财,想用黄姨娘的命来讹。 很简单,看黄姨娘死在他们这儿谁得到的利益最大,谁就有可能是凶手。 看郑道生这架势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怎么回事?” 刘俊才吩咐衙役查探黄姨娘的情形,而后背着手询问桑如枝。 桑如枝垂首,不卑不亢道:“回大人的话。今早我照例巡查水窖,过来便看到眼前的情形,人我们并未移动过,此事也与我们无关。” 她据实情而报。 “你胡说!”郑道生抬起头来吼道:“人死在你家的水窖群,你说和你无关谁相信?就是你杀了她,还敢抵赖!” “郑老板,我知道你很悲痛,但是请你冷静些。”桑如枝看向他,不疾不徐道:“我没有动机杀害黄姨娘,这只怕是有心人为了挑唆你我两家而为之。” “少废话,那日在你家茶铺门口多少人见你女儿要拿茶罐砸死我这妾室?你不过是替你女儿出气罢了,大人,刘大人……”郑道生膝行到刘俊才面前磕头:“求您为我做主,拿下这个杀人凶手,替我这可怜的妾室报仇!” “郑老板稍安勿躁。”刘俊才示意他安静,看向查看回来的衙役。 那衙役双手奉上一个陶瓷瓶子:“大人,我在黄姨娘手中发现了这个,是剧毒的天香豆蔻粉。这边三口水窖里都被下了此毒。” 他说着指出三口水窖。 仵作上前道:“大人,经过小人初步勘验,此女子系被二指宽三角形利器自身前捅穿心脏部位,一下致命。” “说得通了,说得通了!”郑道生激动道:“大人,我这妾室气性大,一定是气不过桑家母女之前的羞辱,趁着夜色偷偷跑过来想在他们家的水窖群里下毒。不料被桑如枝察觉。桑如枝便借此机会对她痛下杀手……请大人替我做主啊……” 他又嚎起来,好似真的抓到了什么证据。 “若是我娘做的,为何要将她放在我们家水窖群?又为何要主动报官?”桑棠晚反问道:“我们将这具尸体抛得远远的,当作不知道岂不是更能洗脱嫌疑?” 郑道生这会儿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就是你们母女为了洗脱嫌疑,故意用的障眼法……”郑道生指着她,老脸上满是愤恨,唾沫横飞。 “郑老板……” 桑如枝正待补充桑棠晚所说的话。 刘俊才忽然打断她:“行了,将尸首和桑如枝一并带回衙门,待本官细细盘问。” 话音落下,便有衙役上前拘捕桑如枝。 “娘!” 桑棠晚下意识抬手,便要替自家娘亲拦着他们。 “柚柚,别害怕,你爹这两日便过来了。”桑如枝从容不迫:“再说娘身正不怕影子斜,跟刘大人去衙门说清楚就好。” 桑棠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娘被他们带离。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身仔细查看黄姨娘所在之处四周的情形。 栽赃陷害之事定有破绽,她要找出证据证明娘的清白。 她就算死也不要胡宇哲帮忙,也不会再叫胡宇哲一声“爹”! 第16章 扑在他膝上 “姑姑,去账上给我支五百两银票。” 桑棠晚步履匆匆进了家门,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辛妈妈。 “怎么样了?夫人呢?” 辛妈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衙门的人来将娘带走了。”桑棠晚解着外裳:“替我换一身衣裳,我得去找赵承曦。” 她昳丽的脸儿难得端肃,这般正经起来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不迫像极了桑如枝。 “姑娘。”曲绵绵目光微动,伤疤半遮:“夫人吩咐过,账上的银子不让你乱动。你现在要支银子……” 她很是为难。 桑棠晚转过脸儿,蹙眉看她:“娘被衙门带走了,我现在要想法子替她洗清冤屈。你是说我不能从账上支五百两银子?” 她以为遇上这种事情,曲绵绵和辛妈妈一样会无条件地支持她。 “姑娘,夫人临走时不是叮嘱了让你不要轻举妄动。老爷他很快就会……”曲绵绵欠着身子,姿态谦卑,实则并没有让步。 “别跟我提他。”桑棠晚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马上去支五百两来。” 冯兴怀是她的忌讳,曲绵绵不可能不知道。她不会等着冯兴怀来救她娘。 曲绵绵迟疑着没有动。 “柚柚,妈妈那里有一百多两……”辛妈妈见状,怕桑棠晚生恼,连忙开口。 这个时候若还内讧,岂不是火上浇油? 桑棠晚回头看了曲绵绵一眼:“我自己去取。” 曲绵绵这才抬步:“我去支。” “这些是带给国公爷的?”辛妈妈看了一眼桑棠晚方才带回来的东西。 她瞧过了,是一盒三七伤药膏,还有一包茯苓糕。 桑棠晚应了一声,开了梳妆台抽屉取出银票清点一遍,抽出一张小额的银票放回抽屉。 将银票贴在心口微微怔忪,攒了三年她就这五百两银票,加上让曲绵绵去支的五百两一共一千两。应当够应付赵承曦的吧? “妈妈和你一起去。” 辛妈妈跟着她往外走。 曲绵绵正取了银票从东厢房出来,递上前。 桑棠晚接过银票:“家里就麻烦姑姑守着了。” 曲绵绵站在门槛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向来沉静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丑陋的疤痕半藏在发下,恍惚间似有一丝扭曲。 * 街道上,桑棠晚抬头打量眼前的客栈。 青石客栈。 这是铜官顶好的客栈了。 “妈妈,你在楼下等我。”桑棠晚同辛妈妈说了一声。 “柚柚。”辛妈妈拉住她的手嘱咐:“你和国公爷好好说。他不待见你你也别生气,毕竟咱们有求于他。” 她担心得很。这两个孩子之前闹成那样,在一起能好好说话吗? “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桑棠晚拍拍她的手,提着东西抬步往楼上而去。 站到小二所说的天字甲号房门前,桑棠晚整理了一下裙摆,抬手叩响门扉。 “进。” 赵承曦清冽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 桑棠晚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的一瞬间弯起眸子露出一个恬美的笑。 “赵大人。” 她合上门,嗓音脆甜。 赵承曦背对她临窗而坐。即便坐着身姿亦如青竹般挺拔,背影透出一股难言的淡漠矜贵,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在意,叫人望着便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闻声回头瞥她一眼,未曾开口。 日光照亮他侧脸,另一半脸则藏在阴影之中,本就冷清的神态更显疏离,狭长的黑眼睛投过来的目光更如刀尖般锋锐。 怀里的黑猫“喵”的一声自他怀里跳下来,翘着尾巴跑过去蹭桑棠晚。 桑棠晚将手里东西搁在桌上,俯身摸了摸小猫,这才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盏茶捧上前,讪笑着上前:“我来看看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她白衫粉裙,形貌昳丽。巴掌大的脸儿莹白剔透,一双荔枝眼犹如黑曜石般熠熠生辉,皓齿如碎玉。弯下不过盈盈一握的细腰,双手将茶盏递到赵承曦面前。那谄媚的模样犹如一只软毛蓬松的雪白狐狸在人脚边打着滚儿的撒娇,狡黠鲜活。 再蹩脚的借口从她口中说出来都很容易让人信服。 赵承曦定定瞧她片刻,才伸手接过茶盏。 桑棠晚趁此机会飞快地瞧了一眼他的手。那圈牙印还在呢,不过好奇怪,疤痕颜色怎么看着比从前还深?红红的一圈满月似的在冷白的手上尤为显眼。但痂掉了,能看出已经痊愈。 “那个,我给你上点药。” 桑棠晚刮了些膏药,不由分说便拉过他的手蹲在他身前。 手如同被一团绵绵的软玉捉住,清甜的荔枝蜜香瞬间袭来。赵承曦似乎被烫着一般,下意识抽手。 桑棠晚被他力道带得扑在他膝上,一手摁上他腿内侧。掌心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上蓬勃劲实的肌理。由于害怕摔倒,她本能地攥手捏了一下。 赵承曦呼吸一重,身子瞬间绷紧,眼尾泛起薄红,抽手的动作僵住。 “你别动。” 桑棠晚对他的异常毫无察觉,仍然牢牢捉着他的手。 “松手。” 赵承曦沉下脸来,语气清冽淡漠,耳尖却攀上可疑的红。 手里的茶盏重重搁下。 “很快就好了。” 桑棠晚已然动作飞快地将膏药涂上了他手背。 离近了看能肯定他伤的确好了,但这药她是非给他上不可。 谁叫她有求于人呢? 赵承曦垂眸,泠泠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身上落着窗棂的光影,明艳的脸儿浴在光蔼中,清透雪白。脸侧细小绵软的绒毛笼着淡淡光晕,像初夏枝头挂着的蜜桃,叫人忍不住生出遐思。 赵承曦喉结微微滚了滚。 手背处被微凉的指尖轻柔细致地摩挲,药膏的香气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纠缠牵扯,经久不散。 这一幕,与幼时重叠。 她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无论他被囚禁在何处,年幼的她都能哄得守卫放她进去。 她偷偷藏着荷叶茯苓膏给他,她也像现在这样蹲在他面前给他上药。小小的女儿家绾着双螺髻,心疼的眼睛红红,鼓起白嫩脸颊替他吹着伤口,稚声问他痛不痛…… 一点一点捂热他。 在漫长的煎熬里,桑棠晚曾是他唯一的救赎。 “好了。” 桑棠晚扬起脸儿朝他粲然一笑。 她乌眸中闪着碎金,笑容干净纯粹丝毫不设防,好像欢快的猫儿高高甩着长长的尾巴,一下一下撩在人心上。 “出去!” 赵承曦猛地抽回手。 桑棠晚惯会骗人,尤其是用这样的笑骗人。 第17章 咱们亲事不成仁义在嘛 “你别这样嘛,消消气,以前都是我不对。”桑棠晚语气诚恳又柔软,起身到桌边打开油纸包:“你看,我今儿个来还特意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茯苓糕呢。不过铜官这地方小,没有荷叶粉,也买不到桂花酱。我手艺还不好,跟月桂坊的荷叶茯苓糕味道没法比,你先凑合吃吧。以后有机会给你买正宗的。” 月桂坊是京城最上等的茶果铺,里头东西样样精致美味。三年了,说起来她也好想吃月桂坊的点心啊。 当然,这茯苓糕不是她做的,是先前特意在街上买的。她之前吃过,尝出里头少了荷花粉和桂花酱。至于为什么骗赵承曦说是自己做的,当然是为了显得有诚意啦。 她眼睛完成小月牙,笑眯眯地将一块雪白软糯的茯苓糕递到赵承曦面前。 赵承曦面色淡漠,扭头看向窗外。 她自来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哎呀,咱们亲事不成仁义在。”桑棠晚凑得更近了一些,偏头望着他乌眸晶亮,眸底满是清澈的祈求,殷勤地将茯苓糕喂到他唇边:“你尝尝嘛。” 赵承曦抿唇,再次偏头躲开。 “赵时宴!”桑棠晚恼了,脱口如从前一般喊了赵承曦的小字。下一刻想起自己有求于人,语气又软了:“你就尝一口嘛。” 她乌眸湿漉漉的,纤长卷翘的眼睫耷拉下来,撅着唇瓣撇着嘴角,连丧气都是生动的。 客房里一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住,她心窒了一下。 从前,她恼他时便会这般唤他。 他不善言辞,但每每她这样唤他,他总会顺着她的心意默默将她哄好。 桑棠晚说不出话。她早就忘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不知为何还会脱口而出。 沉寂许久,久到桑棠晚心生退意,赵承曦终究抬手接了她手中那块茯苓糕。 桑棠晚漆黑的眸子顿时亮了,雀跃地走到他身后,十分狗腿地给他按窍:“我给你揉揉肩。铜官干燥,你旧伤没犯过吧?” 他收下就有希望! 赵承曦的肩骨曾被什么穿透过。 那一次他差点死了,她给他换了好多好多次药,他才痊愈。 无论她怎么问他也不肯说缘故。她只知道,从那之后,每逢下雨天他肩骨的旧伤都会痛。 从前她想过许多法子替他缓解,艾灸、药敷、热敷……都无用,唯有按窍能稍稍缓解。 时隔三年,她动作依然娴熟。 好似这三年从未分开过一样。 赵承曦垂下眼睛,笔直的长睫遮住他眼底翻滚的情绪。他长指捏着那块茯苓糕任由她动作,身子在她手下前后摇晃,未曾有抗拒的动作。 桑棠晚见他似乎颇为受用,凑到他耳边轻声软语:“我还带了银子来还给你。不过不多,我自己只有五百两,还借了五百两。你别嫌少,我以后会分次慢慢还给你的。” 其实说真的,她根本不欠赵承曦银子,她欠的是别人的。 那时离开京城,家里铺子尽数被抄,她想尽办法救出娘亲。母女二人身无分文,山穷水尽。 她趁着和赵承曦退亲的事还未传开,说要和赵承曦合开一家香料铺,他俩占一半的股。另外一半分成五股,打算一股一千两卖出去。 京城纨绔子弟多,个个都不缺银子。赵承曦家世显赫,乐阳长公主深得皇帝信任,人人都上赶着讨好。 即便桑家没落了,看在赵承曦的名头上,桑棠晚还是只用了半日便筹足五千两。 她一转身又把手里余下的一半股份以五千两的价格卖给了宋温辞。 随后便拿着一万两银子和娘亲一起卷铺盖跑路。 不过,娘亲是不知道这一万两银子的来历的。 她告诉娘亲说是她平日攒下的。 没被抄家之前,她过得日子可谓炊金馔玉,奴仆成群。别的不说,她的婢女有两个是专门负责跟着她捡首饰的。那时候她的衣裳极少穿第二次。花银子如流水,当真极尽奢华。 能攒下一万两银子并不稀奇,娘亲便信了,用这一万两做本钱在铜官开了铺子做营生。 桑棠晚跑路了,这烂摊子自然得赵承曦收拾。可她觉得赵承曦活该,谁让他做喜新厌旧的陈世美,还心狠手辣见死不救? 她压根儿没想还赵承曦这银子。今儿个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后面自然不会继续还银子给赵承曦,说分次还只是哄哄他罢了。这一千两是她拿出来的饵,只要钓得赵承曦救了她娘亲,她立马就如法炮制卷铺盖跑路,离他远远的省得沾了他的晦气。 赵承曦就是晦气。 他不来时处处都好好的,他一来就出事。 距离太近了,她的唇似乎贴上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若即若离的柔软触感染红了他的耳廓,荔枝蜜香无所不在地萦绕。赵承曦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线,不自觉地绷直脊背屏住呼吸,手里的茯苓糕被他捏得变了形。 清冽的乌木香气顷刻之间侵袭而来,唇瓣触到他耳尖的灼热,烫得桑棠晚心头一跳,稠丽的脸儿迅速布满红晕。后知后觉自己离得太近,猛地站直身子后退一步,快快地从袖袋中取出银票递过去。 “给你。” 嗓子有一丝犯紧,她咽了咽口水平复心跳。 赵承曦神色恢复寻常,抬起乌浓的眸子扫她一眼接过银票慢条斯理地展开,眼神落在银票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不明。 桑棠晚见他收下银票顿时松了口气,脊背一下直了。赵承曦想要她还银子自然得帮她。 于是,她再不似方才那般做小伏低,这回开口简直底气十足:“我娘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你和我去一趟铜官衙门。” 赵承曦神通广大,莫说一个小小铜官,整个定阳恐怕都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估计早就得到消息了。 她也不管赵承曦的不言语,接着道:“如果黄姨娘真是我娘杀的,那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处理了尸体反而还报官,这不是自找麻烦?你也知道我们打算走了。而且我仔细看过了,地上有拖拽痕迹,黄姨娘根本就是在别的地方被人杀了抛尸在我们家水窖群的。再一个仵作所说刺杀黄姨娘的武器在什么地方?凶手还伪装黄姨娘要给我家水窖下毒。试问我们茶铺都被封了,黄姨娘还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这些疑点足以证明我娘的清白。” 她思路清晰,将自己所查到的疑点一一列了出来。 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杀人嫁祸。她已经列举了这么多理由,只要赵承曦出面质疑一下刘俊才,刘俊才自然会放了她娘亲。 可赵承曦仍旧一言不发。 “喂!”桑棠晚心下不安,指尖点了点他肩:“走啊?” 这厮不会想赖账吧? 赵承曦侧眸冷冷地瞥她,嗓音清冽:“我何曾应过要帮你?” 第18章 赵承曦,你就会欺负我 天爷,赵承曦手里还拿着她带来的茯苓糕和银票,居然翻脸不认账? “你怎么这样?” 桑棠晚睁大漆黑澄澈的荔枝眼看他,从未料到赵承曦整个刚正不阿的会这般公报私仇。他不是最黑白分明吗?竟然拿了她的东西不替她办事? “我怎样?”赵承曦黑长的丹凤眼乜过来。 桑棠晚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蹙眉瞪他:“你这不是骗人吗?” 赵承曦何时变得这般狡诈? 她想过他会不帮她,但没想过他会收了她的东西不帮她。她多省俭才攒这么点银子?为了娘才忍痛拿出来,赵承曦骗了她的银子不办事儿,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赵承曦冷嗤:“怎么,就许你骗人?” 桑棠晚暗暗撇唇,得,他还是记恨当年的事。 “你老翻旧账有意思吗?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我这不都意识到错了吗?你总要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啊。”她将他手边八角凳上的书拿到一边,耐着性子坐下来拽着他袖子软着语调撒娇似的晃晃:“再说你和我怎么能一样?我知道你为官清廉,向来是最持正不阿的。铜官归你管辖,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刘俊才冤枉我娘对不对?” 别看她瞧着赵承曦面上一片玉软花柔,实则恨不得伸手将他脸上挠出几道学印来。 他还拿上乔了。 要不是为了娘能早点出来,她才不求这个冷心冷情心肠狠毒的陈世美。 赵承曦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茯苓糕,一言不发。 桑棠晚见状乌眸一转,又开口卖好:“你看我认错多诚心?就看在我亲手为你做这茯苓糕的份儿上和我去一趟衙门吧,好不好?” 她又晃他袖子。 他偏头看她。 桑棠晚眨眨眼,眼角微红,点墨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祈求地望着他。 像被遗弃的小兽,可别提多可怜了。 从前只要她这样,哪怕是开口要天上的月亮,赵承曦也会想法子往天上搭梯。 不知道这一招如今还有没有用? 赵承曦硬生生移开目光,再次看向手里的茯苓糕,语气毫无情绪:“亲手做的?” “对。”桑棠晚见他似乎有所意动,连忙点头,伸出手给他看:“你看我这都烫红了呢。” 那手伸出来,十指纤纤绵白如玉,哪里有半点红? 她眼疾手快在自己手上拧出一块红痕。 赵承曦推开她手,将手里的茯苓糕翻转,言语中有了嘲讽之意:“据我所知,这糕点十字巷口卖三文钱两块。你还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骗人成性。” 桑棠晚被他揭破,一时又是窘迫又是气恼,莹白的脸儿迅速红透。 该死的,她想捂住这厮的嘴!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知道干嘛还要说出来?给彼此留点体面不行吗? 别说她不会做,她就算会做也不给他做,他配吗? 赵承曦侧眸瞥她一眼,见她吃瘪似乎甚是愉悦,慢条斯理地抬手将茯苓糕往嘴边送去。 “你吃个屁你吃!银票还给我!” 桑棠晚被他戳破,恼羞成怒起身一把打掉他手中的茯苓糕,劈手去夺他手里的银票。 吃什么吃,配吃吗你就吃! 不给她办事儿,银票她当然要拿回去。 眼见事情不成她说翻脸就翻脸,方才还做小伏低呢,这会儿气坏了,张牙舞爪的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赵承曦起身将银票高举:“这本就是你欠我的。” “谁欠你了?我还说你欠我呢!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把我的银票还给我!” 他比她高出一头还多,手高举着,桑棠晚蹦起来也够不着银票。 赵承曦低头看她,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大晟第一商户少东家的未婚妻,一万两银子的账也赖?” “我还说你堂堂乐阳长公主独子、安湘郡主的未婚夫强占我一千两呢。”桑棠晚蹦的脸儿红红,气喘吁吁,发髻凌乱:“你说我欠你一万两,有凭据吗你?” 赵承曦的表妹就是安湘郡主,那时候她还没离京呢,他俩就勾搭上了。早先他干嘛不和她表妹定亲,反而来耽误她? 他有多对不起她心里没点数吗?还有脸提这一万两! 真是气煞她了! 说话间她念头一转立刻红了眼圈,泪花在眸中打转,纤长卷翘的眼睫被泪水浸透,不堪重负地耷拉下来,脆甜的嗓音也带上了哭腔:“你就知道欺负我,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抬手拭泪,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若真是放声哭出来也就罢了,偏偏要强的克制着哭声,固执的不肯求饶。那可怜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叫人瞧得心都要碎了。 赵承曦古井无波的眸子隐隐泛起点点波澜,举着银票的手不自觉间低了一些。 桑棠晚擦眼泪是假的,偷瞧他是真的。眼见他放松警惕,她一个箭步跨上他方才所坐的圈椅。 赵承曦下意识抬手,虚扶在她腰后。 桑棠晚眼里只有银票,全然没有留意他另一只手的动作,一站上圈椅便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银票:“拿来吧你!” 拿回银票,她下了圈椅转身便往外跑。 赵承曦手悬在半空,脸沉下来,并未追她。 “不帮我办事儿还想讹我的银子,死皮不要脸,以为我好欺负么……” 桑棠晚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她还没出门呢,小酱油似乎是看准了机会抢先一步踩着她的绣鞋跑出门去。 桑棠晚顿了一下,没有提醒赵承曦。这么坏的人,小酱油跑了才好,让他找去吧。 顺着楼梯下行,正遇见赵青从外面进来上楼梯。 赵青的性子和他主子截然不同,满面笑意很是热情地打招呼:“桑姑娘好。” “好不了一点。” 桑棠晚没好气地回他,侧身与他擦肩而过。 赵青疑惑地回头看她,是主子又惹桑姑娘生气了? “喵——” 楼梯上方传来猫叫。 “小黑,你怎么出来了?” 赵青走上去抱起猫儿叩开门。 “主子,小黑跑出去了。” 他将猫儿送到赵承曦跟前。 赵承曦接过猫儿,在书案前坐下。 赵青禀报道:“主子,您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桑老板此刻已然归家。但刘县令说这人命案毕竟出在桑家的水窖群,桑老板要配合查案,暂时不能离开铜官。” 第19章 赵承曦,心真黑 赵承曦微微颔首:“你将细由说给刘俊才听了?” “没有,属下正想说此事呢。”赵青挠挠头道:“好不奇怪,属下到衙门才见到刘县令,他便说知道桑老板是冤枉的,随即自己将所有疑点说了一遍,并命人立刻释放了桑老板。好似早预备好了一般。他是不是早知道属下要去?” 怀里的猫儿跳下去,赵承曦翻开一册文书,淡淡道:“他是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 “您是说他早打算好了,咱们管此事他便放了桑老板。您若是没让属下去,他就做别的打算?”赵青不由得问。 赵承曦点点头。 “主子。”赵青犹豫着问:“您没告诉桑姑娘您救了她娘?” 他看桑姑娘是气呼呼去的,不大放心。 主子怎么做了好事不说,还惹桑姑娘生气呢? 赵承曦提笔蘸墨头也不抬,语气淡漠:“公事公办,此事与她无关。” “真的吗?”赵青暗暗好笑。 主子就嘴硬吧。 是公事公办没错。但桑家出事的消息一传来,主子就让人去查探,随后便将他派去了衙门。 在主子身边几年,他什么时候不是从容不迫?没哪回像今儿个这样急迫过。 赵承曦抬起黑漆漆的眸子冷冷地扫他一眼。 赵青不由站直身子,眼底浮起的笑意立刻消散。 “泉水那里如何了?”赵承曦询问。 赵青正色道:“仍然全部是郑道生的人。刘俊才很谨慎,您说咱们能不能先拿了郑道生严刑拷问,让他交代出刘俊才?” “这般很容易被诟病屈打成招。”赵承曦换了一册文书:“就算刘俊才招了,张立飞亦会逃出生天。” 至少要抓住刘俊才的现行,才能招出张公公,进一步牵扯出京城的李进福。 赵青叹了口气:“那咱们只能等着了?” 赵承曦顿住笔,思量片刻吩咐道:“即刻派一队人去守着水窖群桑家所捐的水。” 赵青应了一声,又问:“主子,咱们只是派人守着吗?要不要属下先让人把水运出来,预备着分发给百姓?” “暂时不。”赵承曦摇头:“照我说得做。” “那属下去安排。”赵青行礼退下。 * 桑棠晚怏怏地出了客栈。 辛妈妈正手搭着额头张望呢,瞧见她出来忙迎上去拉住她手:“柚柚,你可出来了。没事吧?” 她胆子小,又爱操心。在外头等着时可担心这两个孩子起冲突了。 “没事。”桑棠晚摇摇头,抬了抬手里的银票丧气道:“他不肯帮我。” 就算他们之间有过节吧,她娘亲又没得罪他。真就一点不念旧情,亏他做得出。 赵承曦心是真黑。 “没关系的柚柚。”辛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回走,一扫之前的愁眉苦脸,笑着道:“老爷过来了。方才我在门口等你遇见他了,他到衙门接夫人去了,这会儿说不准都到家了。咱们回去看看。” 冯兴怀入赘桑家,是桑棠晚的父亲。 “冯兴怀来了?”桑棠晚闻言顿住步伐,皱起脸儿梗着脖子道:“我不见他。” 她对冯兴怀这个所谓的爹一向直呼其名。 冯兴怀和她娘亲拜过天地高堂,婚书却没有在衙门登记造册。 所以三年前桑家抄家时并未波及到冯兴怀,那时他还可留在京城好好做他的七品小官。 但为了桑棠晚母女,他自请到定阳做了一个小小司户参军,管着定阳户籍、田宅事物。 定阳离铜官有好几日的路程,一家三口聚少离多,却也其乐融融。 那时,桑棠晚与他父女感情极好。 谁料好景不长,没两个月冯兴怀便攀上定阳绿夏绸缎庄带着儿子寡居的老板胡绿夏。 从此便弃了桑如枝,常住在胡家,替别人养儿子去了。 这般嫌贫爱富的负心人,桑棠晚岂会不恨? “瞧你,又使性子。他到底是长辈,就算不喊他爹你也不能直接叫他名字吧。”辛妈妈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小声说着她。 桑棠晚哼了一声:“我不叫他名字叫他什么?叔父还是伯父?” “你这孩子。”辛妈妈被她逗得笑起来,哄着她道:“你不见他就不见他吧,不得看看夫人?再说你也不能一直不回家。” “我家我当然要回。”桑棠晚收起银票,抬步往回走:“回去将他赶走。” 二人到家时,冯兴怀正坐在堂屋的主位上吃着茶和桑如枝说话。 他生得白净端正,性子温吞,为人随和。左手腕上的朱砂色编绳戴了许多年,上头系着一只颇为精致的金钱袋。人到中年周身自有一股儒雅的气度。 他说话时专注地看着桑如枝,眉目间萦绕着说不出的情愫。 桑如枝含笑与他说着话。 两人之间看着竟没有丝毫芥蒂。 若是不认得的人,定然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曲绵绵在桑如枝身后站着,罕见地换了一身泥红罗裙,特意留下的发丝几乎遮住左侧脸太阳穴边所有的疤痕。瞧见桑棠晚和辛妈妈进来,她先开了口:“姑娘,你们回来了。” “柚柚。” 冯兴怀和桑如枝同时起身。 二人落在桑棠晚身上,眼底的慈爱如出一辙。 “娘,你怎么样?” 桑棠晚好似没看到冯兴怀一样,径直走过去拉起自家娘亲的手。 看到娘好好的,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娘没事。”桑如枝反拉住她的手,看向冯兴怀示意她打招呼:“你……” “娘没事就好。我回房去了。”桑棠晚打断她的话,看也不看冯兴怀一眼,厌恶道:“无关紧要的人,娘还是快快打发了吧,免得脏了咱们家的地方。” 她说着松开桑如枝的手转身便走。她真的不懂,冯兴怀这般的负心汉,娘难道不该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再无往来吗? 之前也不是没有和娘说过,娘就是不听,到如今还能和他这般融洽地说话! 她心浮气躁地跨出门槛,却见门口吵吵嚷嚷冲进来一群人。 “桑如枝,杀人偿命,给我滚出来受死!” 为首之人正是郑道生。 第20章 撬赵承曦的墙角 郑道生带着一众人闯进门来。 屋子里的桑如枝和冯兴怀自然也听到动静。 二人并肩出了堂屋。 “给我打死这个贱人给黄姨娘报仇!” 郑道生不由分说挽着袖子的手一挥,指挥着一众手下要对桑如枝动手。 “来人!”冯兴怀见状连忙招呼手下,伸手去拉桑棠晚:“柚柚,躲到爹身后。” 他的两个手下手持长棍,拦在郑道生那一众人跟前。 桑棠晚别扭地甩开冯兴怀:“你不是我爹。” 以为遇见这样的事,她就能同他亲近? 做梦。 冯兴怀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来。”桑如枝朝她伸手。 桑棠晚走过去牵住娘亲的手,朝下看去。 郑道生那一众人个个气势汹汹,摩拳擦掌。 “郑老板,刘大人已经查明黄姨娘之死与我们家无关,否则也不会将我娘释放回来。”桑棠晚嗓音清脆:“你这般私闯民宅,我是要报官的。” 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她心里是生了怯的。 郑道生他们有七八人,皆是壮年汉子,真要是动起手来冯兴怀这两个手下恐怕不是对手。 她不禁想起赵承曦手下的人来。 赵青她从前没有见过。那时候跟着赵承曦的是赵白。 赵白武艺高强,来去如风。她见过他和人动手,大有以一敌百之势。 她要是有一个那么厉害的手下就好了,对付郑道生带来的这几个歪瓜裂枣,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也不知赵白哪去了,将来有机会她要想法子将他挖到自己手下,她和娘就什么也不怕了。 “报官?你报啊!”郑道生分毫不让,指挥道:“动手,给我砸!” 他当然不是来打死桑如枝给黄姨娘报仇的。黄姨娘是不是桑如枝杀的对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人死都死了,自然该起她的作用。 他要的是桑家茶铺和桑如枝手里所有的水窖,以后铜官的茶水什么价格他说了算! 至于砸东西,自然是为了给这对母女一个下马威。 “拦住他们!”冯兴怀紧忙吩咐,又推了一下桑如枝:“快带柚柚到后面去。” 他那两个手下也是有些武艺在身上的。但双拳难敌四手,拼尽全力也就拦下四五人而已。 旁边一声巨响,已经有人砸了窗下的花盆。 “柚柚,走。” 桑如枝拉着桑棠晚往后走。 “妈妈……” 桑棠晚却记挂着胆小的辛妈妈,回头朝辛妈妈伸手。 躲在门后的辛妈妈慌慌张张朝她跑去。 曲绵绵望着三人这不离不弃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幽暗。 “姑姑,快来!” 桑棠晚也没有忘了招呼她。 曲绵绵却没有如同辛妈妈一般追上去,而是站在了冯兴怀的身侧:“你们去,我和老爷留下!” 冯兴怀不禁侧眸看她。 曲绵绵下意识偏过头,用没有伤疤的那一半脸对着他。 “住手!” 正当场中乱作一锅粥时,只闻赵青一声暴喝,带着一众手下冲进来。 郑道生的人砸得正欢,根本无人理他。 但下一刻,他们猛地停手。 因为郑道生发话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连连呵斥。 众人回头一瞧,赵青手里的剑正架在郑道生脖子上。 剑刃在日光下闪着点点寒光,映在郑道生眼底。吓得他稀疏的胡须直抖,干瘦的身子也在发颤。 “是赵承曦的人。” 桑棠晚不禁停住步伐。 赵青怎么会带人出现在这里? 眼看赵青威风凛凛,一来便控制住事态,她心里更是羡慕不已。 怎么赵承曦那么坏,却总能找到这么好的手下呢? “刘县令已经查明黄姨娘的死与桑老板无关。”赵青“锵”的一声,手里长剑归鞘,口中吩咐:“郑道生如此无理取闹,带他去衙门走一趟。” 郑道生心有不甘。 “这是我与桑家之间的事。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 眼见赵青收了剑,他后退几步到了自以为安全的范围内才开口。 “我家主子乃定阳府知府事赵承曦赵大人。” 赵青回他。 郑道生闻言顿时变了一副嘴脸,露出几分讨好的笑来。 “误,误会,都是误会……我也是太过悲痛,才会如此不理智。这样,桑老板你算一下这里的损失告诉我一声,我派人给你送来。” 原先的定阳府知府事他倒是时常走动,很是熟悉。新任这位叫赵承曦的知府事素未谋面,不过倒是听刘俊才说过。赵承曦谋算过人,要他小心提防,不能落了把柄在赵承曦手上。 且刘俊才还说赵承曦与桑棠晚之间有牵扯。这就不难解释赵承曦为何会派人来护着桑家。 “这位大人,我先告辞,告辞了……” 郑道生边对赵青作揖边往后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先撤回去再做打算。 赵青看着他灰溜溜的背影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来。 昨儿个主子叫他带人来守着水窖,他说让人将水运回去主子不让,他当时还很不解来着。 现下他知道了。主子一定是算到郑道生会来闹事,特意派他带人来! 这哪是守着水窖啊?分明是守着桑姑娘。就这还说什么“公事公办”、“与她无关”呢。 啧啧,主子就嘴硬吧。 桑棠晚眼见赵青片刻工夫便将郑道生打发了,看他更是眼馋。 “赵青,你怎么会来?” 她凑上前问。 赵青回神笑道:“桑老板不是捐了一半水给朝廷吗?我们主子让我带人来守着。” 桑棠晚闻言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守的?水就在那儿又跑不了,难不成允诺过他的事我们还能反悔?” 这赵陈世美,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出尔反尔背信弃义? “柚柚,不得无礼。”桑如枝拉过她,朝赵青行礼:“今日之事多谢大人帮忙。” “桑老板客气了。”赵青回礼:“若无旁的事,我先带人回水窖那里。” 桑如枝含笑点头。 桑棠晚看着赵青走出门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上前:“赵青,等一下。” 赵青回头笑看她:“桑姑娘还有事?” “赵承曦给你多少月例银子?”桑棠晚问他。 赵青愣了一下,无意中抬起一只手来:“这个……” 多少来着?他也忘了。 主子大方,平日里赏赐也多。他孤家寡人的也没地儿花销去,所以并不太在意月例。 “五两?”桑棠晚伸出两只手:“我给你十两。你别跟他了,跟我吧。” 她看着赵青,点墨般的乌眸莹莹发亮,一脸的求贤若渴。 赵青闻言惊呆了。 桑姑娘这么光明正大地撬他们家主子的墙角吗?关键撬的这墙角还是他。 “不……” 他下意识摆手。 主子面上看着对桑姑娘云淡风轻,甚至还有反感。可他天天跟着主子,能看不出主子的不对劲儿? 他要是点头答应桑姑娘,回头主子不得剥了他的皮? “你别怕,你只要点点头,赵承曦那里我来对付。” 桑棠晚满是期待地望着他。 赵青正要谢绝,对面一个女子怀中抱着孩子跌跌撞撞朝他们跑来,对着桑棠晚跪下就磕头。 “桑小姐,求你,求你救救我女儿……” 第21章 训得服服帖帖 “邵邵?快起来,怎么了这是?” 桑棠晚怔了一下,顾不得再继续撬赵承曦的墙角,忙上前去扶人。 来的正是与她相熟的那家包子铺力气极大的女主人邵盼下。 邵盼下怀里抱的是她五岁的女儿,此刻双目紧闭,小脸酡红,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桑姑娘您忙,属下先告辞。” 赵青见桑棠晚被分了神,连忙借机溜了。再不走回去没法儿和主子交代。 “我女儿高烧三日了。贺三他抢走了她救命的银子,求桑小姐发发慈悲,救救我女儿……” 邵盼下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先进来。” 桑棠晚将她拉进屋子。 桑如枝亦见此情形,吩咐曲绵绵道:“快去请大夫。” 曲绵绵应声去了。 桑棠晚将邵盼下带进自己卧室,让她将孩子安置在自己床上。 五岁的孩子,瘦瘦巴巴的还没三十斤,头发又细又黄,一望便是吃不饱的模样。 “贺三又将银子拿去接济那对姐弟了?” 桑棠晚倒了盏茶递给邵盼下,口中询问。 贺三是邵盼下的丈夫。 做了多年秀才,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包子铺的生意他从不涉足,每日只作风雅状,说是君子远庖厨。 但外头人都说贺三心好。 撞见一对逃难来铜官的姐弟,他一接济就是五年。 如今,那对姐弟吃穿用度都由他出。供姐姐学做绣工的同时还供弟弟读书。 读书要买笔买纸买书,天长日久是大花销。 贺三却倾尽家财也要资助那对姐弟。 桑棠晚也不知道贺三到底图什么?难道就图个好名声? 邵盼下擦擦眼泪,圆圆的脸上满是泪痕,大大的眼睛哭得红肿,挽起袖子道:“桑小姐,我也不怕你笑话,你看……” 她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青紫痕迹,新伤摞着旧伤,很显然是经常挨打。 “贺三敢对你动手?你那么大的力气打不过他吗?” 桑棠晚惊恼。 这显然已经打过很多次了。贺三简直是个畜生! 他自己分文不赚,家里的银子全拿出去打肿脸充胖子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动手打人? 贺三这是没遇上她。她要是邵盼下,白日里没机会下手,半夜也要爬起来宰了他,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哪有妻子打丈夫的?岂不叫外人笑掉大牙?”邵盼下又流下泪来。 “他打你你就打他,打得他服了自然不敢再惹你。管外人说什么?外人又不能替你挨打。要不然你就跟他和离,你又不是养不活孩子。”桑棠晚忿忿不平:“那你婆母呢?她就不说贺三?” 岂有此理。 妻子挨打怎么就不能还手?女子凭什么低男子一等? “和离了我能去哪?”邵盼下摇摇头,看着女儿眼泪直往下掉:“当初成亲时我娘家多要了聘礼银子,婆母本就不待见我。如今他们母子一条心,他打我婆母就关门让他好好教训我,说男男一个丫头片子死不足惜……” 没错。贺三这个所谓的读书人给自己女儿取名“贺男”,很直白,半点都不遮掩,就是想要一个男孩。 这人真是到了让桑棠晚想想都作呕的程度。 说话间大夫进得门来。 给孩子摸了脉开了药方,又针灸一番,孩子脸色看着好了一些。 曲绵绵很快抓了药回来。 “我去熬吧。” 辛妈妈伸手去接草药。 “可不敢劳烦,麻烦您帮我看着孩子,我自己去煎。” 邵盼下连忙起身出门。 桑棠晚倚在门框上咬着点心看她点炉子。 邵邵真是可怜,但也可恨。又不是打不过贺三,干嘛不揍他一顿让他服气?大不了和离呗。 正思量间,便见邵盼下动作熟练,将一根有她小臂那么粗的木棍轻松掰断,放进炉中。 “诶?” 桑棠晚心神一动。 想要能保护她和娘的人,眼前不就有一个,何必去撬赵承曦的墙角? 她丢下点心便朝邵盼下走去。 “桑小姐,这里脏,您离远一些。” 邵盼下仰起头朝她笑了笑。 女儿没事,她心安下来。 “没事。”桑棠晚不以为意,提起裙摆蹲下身看着她:“邵邵,我问你。你卖包子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她越看邵盼下越觉得喜欢。 之前怎么没想到将邵邵收到自己手下呢?方才要是有邵邵在,郑道生还能嚣张得起来吗? “十几两吧。”邵盼下眨眨眼看她:“桑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 在大晟,寻常人家一年十两银子便足够一家人生活的。 可惜,贺三将家中所有银子都搜刮给了那对姐弟。虽然包子铺一年赚十几两,可他们家日子过得清贫得很,说捉襟见肘也不为过。 “邵邵,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桑棠晚乌眸一转,当即道:“我一年给你五十两银子,你来跟着我怎么样?孩子你可以带来。这样你既能照顾孩子又能赚银子,而且不用总担心你不在身边孩子没饭吃。” 她盘算着回头找赵青教邵盼下几招。 邵盼下力气极大,随便学几个招式就够用了。 邵盼下眼睛一亮又黯淡下去,摇摇头:“还是算了。” “为什么?”桑棠晚不解:“你怕贺三不同意?” “我赚得多,他自然会同意。”邵盼下垂下眼睛盯着炉子上的药罐道:“但是他不讲理且最是会得寸进尺,我担心会连累你。” 因为她是女孩,自打落地爹娘就不待见她,从小就做家中最苦最累的活。她的名字“盼下”也是盼下一个孩子是男孩的意思。 婆母寡居养大贺三以及两个姑子,因为爹娘多要了聘礼银子害得贺家负债。婆母厌恶她,丈夫对她动辄打骂。 她长这样大,桑小姐是待她最好的人,也是唯一喊她“邵邵”的人。这也是为什么走投无路她会来找桑小姐的原因。她知道桑小姐会帮她。 她身在泥潭,怎能拉这么好的桑小姐下水? “凭他?”桑棠晚嗤了一声:“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只要你来,其他都交给我处置。” 打她或许打不过贺三。但比手段,她胜贺三三个会合还带拐弯的。 只要邵邵愿意来,她自然有法子将贺三训得服服帖帖,再不敢造次。 第22章 你和我睡 窗外,明月高悬于树梢之上,树影婆娑。 屋内烛火摇曳,桑棠晚坐于书案前,翻着书,又照着宋温辞给她的小册子摆弄着手里绸缎。 “柚柚,时候不早了,还不睡?” 桑如枝背着双手走进房间。 “娘不是也没睡吗?”桑棠晚瞧见自家娘亲来了精神:“快来看我染出了这么多的颜色。可惜,独独缺了一个紫色,买不到材料。” 她很是苦恼。 染紫色需要的材料很稀有,且工序极其繁琐,是很不容易的事。也正是因为如此,紫色才贵重。 “需要什么材料?你写个单子,改日娘让人从京城给你带。”桑如枝笑着翻看她染出的布料。 “真的吗?”桑棠晚很是惊喜,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娘!” 桑如枝面上笑意更浓:“娘没想到你在染布一道上这般有天赋。” 她眼底隐着骄傲。不是她自吹自擂,她的孩子的确聪慧,做生意、点茶、染布、做衣裳……就没有她的柚柚学不会的东西。 “那是自然。”桑棠晚听她夸赞自己顿时得意起来,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碎玉般的白牙。 “瞧你,就差生出一条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桑如枝好笑地望着她,眼底都是慈爱:“时候不早了,快些睡吧。” “好。”桑棠晚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床边又回头看她:“娘也早点去睡。” 桑如枝单手背在身后,含笑点头:“好。” 桑棠晚跳开床幔,觉得不对。拉开被子四下翻找起来:“娘,快叫辛妈妈进来,我的布老虎呢?” 她有一只布老虎,是娘亲手给她做的,从小便抱着睡觉。这么多年都被她抱得旧了,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但她仍然当个宝贝一般离不开,夜夜都要抱着睡。 这会儿布老虎不见了,可是极要紧的事。 “在这呢!” 桑如枝这才将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手里赫然提着一只崭新的布老虎。黄赤黑三色交错,金线绣边,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讨喜极了。 桑棠晚乌眸顿时亮了,走过去接过布老虎,一时喜欢极了:“娘新给我做的?什么时候做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好漂亮,我好喜欢。谢谢娘。” 她将布老虎贴在怀中,爱不释手。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让娘重新给她做一个新的布老虎。但看娘每日那样操劳,她心中便生出不忍来。反正不管旧的新的,抱着睡觉都一样。 不想娘不作声就悄悄给她做了一个新的。 “悄悄给你做的,惊喜吧?”桑如枝笑看着她:“我把原先那个旧的拆了,棉花装在这个里头,你抱着还和从前那个一样。” “难怪我闻着还是一样的味道。”桑棠晚心下感动,撒娇地抱住桑如枝靠在她怀中:“我就知道,我娘对我最好了。” 她愿意暂时放下盘算,和娘一起去西域。 有娘在,无论身处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她都是最幸福的。 “行了行了。”桑如枝拍她脑袋:“快些睡吧。” “娘和我睡。”桑棠晚抱着她不松手。 桑如枝好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要娘和你一起睡,也不怕人笑话。” “我就要娘要和我一起睡。”桑棠晚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抱着她腰身不肯撒手。 “无赖。”桑如枝点她额头,拉她手臂:“你好好的,娘也要回去睡了。” “娘,你是不是要去和他说话?”桑棠晚抬起头来眨眨乌眸看着她。 “这么晚了,还说什么话?”桑如枝手下一顿。 这孩子,什么都瞒不过她。 “那娘就和我睡,不然我今儿个就不睡了。”桑棠晚松开手坐直身子。 她没有赶走冯兴怀就算好的,冯兴怀休想和她娘亲再说什么。她明儿个起早就让冯兴怀走。 “好好好。”桑如枝知道糊弄不去,只得应了她。 * 翌日清早。 八仙桌前,桑如枝与冯兴怀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两样茶食,四碟小菜,另外配着一壶清茶。 看着像一个普通的清晨,一对寻常的夫妇坐在一处用早饭。 冯兴怀给桑如枝的茶盏倒上茶水,口中询问:“柚柚这会儿不会醒吧?” 他看向门边,那里有他的一个手下守在门内。 “昨儿个睡得晚,她这会儿不会醒的。”桑如枝端起茶盏吃了一口。 冯兴怀点点头也吃了一口茶,递了一块茶食给她,一时没有说话。 桑如枝掰开茶食吃了一口。 冯兴怀看向门边的手下:“你先下去。” 他那手下瞧了他们一眼,拱手行礼,低头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昨日事情太多,没来得及和你说。”冯兴怀放下手中的点心,抬眼看着桑如枝神色凝重:“你和柚柚不能继续留在铜官。” 他看着桑如枝的眼神满是忧心与焦灼,眉宇之间仿佛压了千斤重的担子。 桑如枝点点头,缓缓咽下口中的点心:“我知道,所以我才变卖家产,打算带柚柚去西域。” 她又何尝不知铜官不是久留之地? “该放手的东西就放了,别再等了,铜官一日都不能多待。你带着柚柚今日便走。”冯兴怀断然开口,从怀中取出银票:“我这里攒了些银子,你带着用。” 他将银票放在桑如枝跟前。 “不用,我那里有。”桑如枝推拒。 “一起带着。”冯兴怀不容她拒绝,垂着眼睛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出门在外,银子自然是越多越好。有什么事,你托个人给我送信。” 桑如枝盯着眼前的银票,沉默片刻问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指尖攥紧,身上似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冯兴怀为什么这么急迫地让她带女儿走。 再不走,只怕她性命难保。 “你不必管我。”冯兴怀摩挲着手上红绳编坠着的钱袋子,儒雅随和的人面上有了一丝颓丧:“我左右已经如此,他还能将我如何?” 两人沉默良久。 “夫人,才出锅的豆腐脑。” 曲绵绵敲门进来,发丝依旧将脸上疤痕遮得严实。 “搁下吧。” 桑如枝吩咐。 曲绵绵放下碗,抬眼看看二人。 见他们都不说话,低头道:“我先退下了。” 看着门再次合上,桑如枝抓起桌上的银票放入袖袋:“多谢。等我在西域站稳脚跟再还你。”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冯兴怀摇头,眼底闪过苦涩。 “夫人,刘俊才刘大人派人来,说在酒楼设了宴,请夫人立刻过去。” 曲绵绵再次推开门禀报。 桑如枝不由和冯兴怀对视一眼。 大清早的,刘俊才设宴请客?这是唱得哪一出? 门外守着六个衙役,大有桑如枝若是拒绝便将她绑去的架势。 第23章 赵承曦,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桑棠晚一觉睡醒,便瞧见自家娘亲跟着六个衙役走出院门去。 “娘!” 她自然不放心,拔腿便要跟上。 “柚柚。”冯兴怀叫住她,赶上前语气急切地想与她说话:“爹知道你厌恶爹……” “知道你还废什么话,赶紧走得了。”桑棠晚不正眼瞧他,绕过他便要走。 这个抛妻弃女替别人养儿子的人,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恶心。 “柚柚,你听爹说。你娘现在处境很危险,爹要赶过去保护她,就顾不上你这里。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将常用的细软收拾起来。爹会将你娘好好带回来的。柚柚,你一定要听话……” 冯兴怀带着两个手下急匆匆地往外走,回头连连叮嘱她。 桑棠晚蹙眉站在原地。 娘被那么多衙役带走,她本就不放心想要追上去。现在冯兴怀说娘有危险,那她更要去了。 她不再迟疑,快步跟了上去。 远远地瞧见娘进了铜官最好的酒楼西风楼。 奇怪的是六个衙役到门口便散了去。 冯兴怀和两个手下进了西风楼边上的小巷。 桑棠晚进门时,正瞧见娘进了二楼最东侧的上房。 “姑娘,您……” 小二上前来打招呼。 桑棠晚指了指娘亲所进的那间房边上的一间:“那间。” 西风楼她之前来过。这楼年代久远,铜官又干燥,厢房里的更衣室墙壁薄弱处早已开裂,应该能听到隔壁厢房的对话。 小二笑道:“不巧了姑娘,那间房已经有客人了。不然您换一间?” “那里头的客人是我朋友,我上去找他。”桑棠晚随口应付了他,朝二楼走去。 她摸摸袖袋在心里盘算等会儿开门添些银子给那屋子里的客人,请他们换一间厢房便是。 她推门走进去,才合上门便听到“锵”的一声——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她顿时僵在那处。 什么人这么凶残?一个字还没说呢就要对她下杀手。 “原来是桑姑娘?” 赵青看到是她顿时收了长剑,回头看自家主子。 桑棠晚只觉晦气。真是冤家路窄,这厢房里的客人竟是赵承曦和赵青主仆? 她也看向赵承曦。 赵承曦肩宽腿长,一袭霁青圆领襕衫横束同色腰带,更显出劲瘦的细腰。发丝高挽作子午髻,肤色冷白,五官如雕如琢,隽秀非凡。狭长的丹凤眼如刀锋般睨过来,眼神淡漠的过分。 看姿势,似乎正要往更衣室里去。 “我那个……我急着更衣,借更衣室一用!” 桑棠晚乌眸一转便有了借口,不等他们说话抬步便往更衣室跑。 赵承曦看她这是什么眼神?好像她欠他八百万两一样! 他们主仆怎么会在这里?这不可能是巧合。赵承曦是得了什么消息,也到这里来听隔壁动静的吗? 她猜测着加快步伐往更衣室里走,不管如何先占了地方再说。 不料赵承曦抢先她一步,挡在更衣室门口抬手拦住她,冷冷抛出两个字:“不借。” “赵承曦你是不是男人?这么小气!”桑棠晚双臂抱胸,噘着嘴瞪他。 赵青摸摸鼻子,主子挨这些骂可不是他能听的。他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骗人成性,出去。”赵承曦冷声。 “呦呵,你这端方持正的在这儿不也是为了偷听?说我骗人成性,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桑棠晚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她干脆挑明了说。 反正赵承曦进去她就跟着进去。不让她进去,赵承曦自己也别想听。 隔壁已然传来人声,只是离得远隐隐绰绰听不清说的什么。 “你不进去等会儿他们说完了,你可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桑棠晚压低声音唬赵承曦。她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只狡黠的狐狸,生动极了。 赵承曦眸光凛冽地扫她一眼,转身进了更衣室。 桑棠晚跟进去,莹白剔透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赵承曦有本事继续拦着她呀!还是没本事吧。 这更衣室地方小得很,两人贴着同一面墙壁,都免不得衣摆裙摆相擦。 墙壁上有数道细细的裂缝,看不清隔壁的情形,但听声音足够用。 桑棠晚将耳朵贴上去。瞧见赵承曦放大的脸她撇撇唇,换了个方向后脑勺对着他。 才不愿意看他那张会蛊惑人的脸呢。 隔壁的说话声中断了,四周一片安静。 赵承曦的目光落在她雪白修长的后颈处,笔直的长睫颤了颤,喉结微滚。 荔枝蜜的香气熏热了周围的空气,他的呼吸似乎跟着烫起来。 “扑通扑通”剧烈的心跳顺着墙壁传到桑棠晚耳中,谁的心跳得这么快?她疑惑地抬头,转脸看向赵承曦。 便见赵承曦站直身子,嫌弃地转过脸去不看她。 她只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 “切。” 她撇撇嘴,什么了不起,好像谁不嫌弃他似的。 “所以,张公公是李公公派来的?” 隔壁传来自家娘亲的声音。 桑棠晚顾不得腹诽赵承曦,赶忙再次将耳朵贴到墙壁上。 “正是。”张公公声音尖利,笑了一声:“桑老板应该知道我的来意吧?” 桑如枝摇摇头:“还请张公公指教。” 张公公靠在椅背上,姿态松弛,语气有些高高在上:“大清早的特意将桑老板请过来,我也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据我所知安国公来铜官,就是为了找桑老板你问当年的事情。我想知道桑老板有没有松口和他提什么不该说的?” 桑棠晚在心中暗嗤,一个公公而已,他在高贵什么? “张公公说笑了。”桑如枝笑了笑道:“什么当年的事?我并不知晓,又从何提起呢?” “桑老板是聪明人。”张公公语气阴恻恻的:“只是我相信桑老板,我师父不一定信。我也是替师父办事,想来桑老板也不不会让我为难,你就给我证明一下吧?” “不知张公公想要我如何证明?” 桑如枝问。 “吱吱——” 桑棠晚正听得入神,脚面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爬过。 是老鼠! 她反应过来霎时吓得汗毛倒竖,身子不受控地蹦起来,张口便要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及时探过来掩住了她的唇。 第24章 桑棠晚,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再说 桑棠晚吓得魂不附体,脸儿煞白,发根都立了起来。纤细的双臂本能地抱住赵承曦顿脖颈,双腿盘上他劲瘦的腰身。 赵承曦手尚掩在她唇上。 她的唇抵在他手心,像那年春日她亲手为他做的茉莉海石花冻般柔软。盛开的樱树下烟粉色花瓣撒落,手下这双唇瓣的软糯清甜在那一日镌心铭骨。 仿佛破开了什么口子,刻意敛在心底的种种往事犹如春日里破土的嫩芽。从此前压上的无数石头缝中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 他结实的手臂下意识揽上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桑棠晚一把拨开他捂着她嘴的手,惊恐地低头搜寻地上的老鼠。 天爷,世上为什么要有老鼠这种可怕的动物?她最害怕这种东西了。 她要潜心研制一种药,药死这世上所有的老鼠! “下去。” 赵承曦回神,在她耳畔低斥。 因为离得近,他又刻意放低了声音。这两个字落到桑棠晚耳朵里倒没什么威势,反而像在同她商量。 “我不。” 桑棠晚反而更抱紧了他,双手搂着他脖颈,腿牢牢盘在他腰上。像一块融化的荔枝糖又香又软,死死黏在他怀中,说什么也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赵承曦是不是人?她都快要吓哭了! 地上有老鼠,让她怎么下去? “桑棠晚,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赵承曦后撤着身子让她,眉头紧皱眼尾薄红。怀里的温香软玉令他脖颈处青筋直跳,一双耳朵更是红得像血玉。 此时,那只老鼠吱吱叫着从更衣室的门缝处溜了出去。 桑棠晚终于回了魂,脱口辩驳道:“不亲就不亲,好像谁愿意和你亲似的。” 赵承曦可真有意思,她就纯粹是怕老鼠罢了。难不成他以为她还会再次对他这么一个负心汉心动?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再说。” 赵承曦神色漠然,话儿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还不是你搂着我的腰,要不然我早下来了。” 桑棠晚此时才察觉不妥,莹白的面上染上一层薄红,宛如上了一层胭脂,却兀自嘴硬。 赵承曦就是个扫帚星,撞上他准没好事。 腰间结实的手臂瞬间移开,赵承曦冷着脸看向别处,脖颈竟都有些红了。 桑棠晚自他怀中下来,后退一步远离他,仍然觉得自己丢了脸面。遂小声找补道:“你以为我愿意抱你啊?还不是遇上老鼠了?今儿个就算换个人,不对,就算换个阿猫阿狗我也会抱。” 赵承曦还不如阿猫阿狗呢。 要不是地上有老鼠她害怕,他送给她抱她还不乐意呢。 清高什么? 切! “那就去抱阿猫阿狗。” 赵承曦理了理衣摆,面无表情,语气讥诮。 “呵,我方才不是已经抱过狗了?” 桑棠晚乌眸微眯,冷笑着反讽回去。 赵承曦黑了脸望过来之际,隔壁又传来桑如枝说话的声音。 桑棠晚再次将耳朵贴到墙壁上。 赵承曦亦不与她计较,偏头侧耳倾听。 “烦请张公公替我带句话给李公公,我即日便会带小女离开铜官,永不归京。日后不会再与安国公相见,还请李公公放心。” 桑如枝浴语气郑重地许诺。 桑棠晚听得疑窦丛生,娘到底知道什么要被赵承曦追着问?还要被张公公李公公防着?娘又在躲避什么? 赵承曦听到此处,拳头攥出轻响。 “如此甚好,桑老板如此通情达理不叫我为难,我这厢先谢过了。”张公公笑道:“桑老板若真能说到做到,想来我师父也是放心的。” “若无旁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桑如枝起身离开。 桑棠晚站直身子也往外走。她跟过来是不放心娘,娘走她当然也走。 转头看到赵承曦在眼前,她一脚踢在他腿上:“让开。” 看到他这张假正经的脸就气不顺。 一脚踢中他,她撒腿便跑,不跑还等赵承曦收拾她吗? 她拉开门还不忘回头朝赵承曦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气死你!随后她一路带风跑了,连扬起的裙摆都带着满满的生机。 赵承曦垂眸望着衣摆上横着的灰扑扑的半只绣鞋印。 和它的主人一样,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他伫立良久。 “主子。”赵青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他衣摆上的绣鞋印,二话不说上前便替他掸去:“张公公还留在隔壁。” 他不敢提这绣鞋印哪来的。还用问吗?不用想也知道是桑姑娘踹的。 不知方才两人在里头是什么情形?瞧着这鞋印他有些想笑。天底下怕只有桑姑娘敢这么对待他们家主子。 主子当时该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想着便有些想笑。 “很好笑?” 赵承曦清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赵青动作一僵,连忙站直身子后退一步,老实巴巴地摇头:“没,没有。” 赵承曦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赵青挠挠头跟上去,他方才真笑出来了?不是,关他什么事?主子有本事凶桑姑娘去啊! * 晌午时分,街道之上,人声喧闹。 桑棠晚出了西风楼,远远便看到自家娘亲沿着街道缓步前行。身形纤瘦,形单影只,一路低着头似有无尽的心事。 她心里一疼,很不好受。 自从离开京城,她们母女一路走来在铜官站稳脚跟,娘实在辛苦。 都怪冯兴怀能同甘不能共苦。若娘身边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总比眼下独自面对一切要好许多。 “娘!” 她弯起眸子唤了一声,嗓音清脆。 桑如枝闻声回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温婉慈爱的笑:“柚柚,你怎么来了?” 她朝女儿伸出手,将所有心思压进心底。 桑棠晚四下嗅了嗅,好似闻到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她没有在意,步伐轻快地走向自家娘亲,眨眨乌眸道:“我看娘好久不回来,便来街上找一找。等我们到了西域……” 娘就再为我找一个爹吧……她不想娘孤苦无依了。 只是她下半句话还未曾来得及说出口。忽然一人极快地擦过她身侧。 那人一身劲装,黑巾蒙面,步履轻盈,手中提着一把三棱剑。 桑棠晚不禁朝他看去。微风送来一股难以言说的难闻气味。 她的心不由一提,察觉不妙,加快步伐一声“不要”才喊出口,便见那人抬起手中的三棱剑直直朝她娘亲腹部刺去! 第25章 剜心之痛 桑如枝小腹被三棱剑一剑贯穿,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涌出,染红了她身上素色的衣裙,染红她身下的大片地面,亦染红了桑棠晚的眼。 桑棠晚眼前只有一片血红,脑海之中嗡嗡作响,太阳穴处突突鼓动,周围的喧闹声在这一瞬静止。浓郁的血腥气掺杂着诡异的栀子香气钻入鼻孔,惹得她喉咙间泛起一阵猩甜。 “娘!” 桑棠晚很快反应过来,嗓音尖厉地惊呼一声。 她双目一片赤红,已然不会思考,一时只看到眼前的血腥。不管不顾地转身抽过街边歇脚货郎的扁担朝杀人凶手抽过去。 那杀人凶手没料到她竟如此彪悍,见此血腥情景不仅没有吓得落荒而逃,竟还敢对他动手。因为没有防备,他硬生生挨了她一扁担。 他顿时怒极,一把抽出贯穿桑如枝腹部的三棱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斩草除根。 他抬剑便要去刺桑棠晚。 “柚柚,快跑……” 桑如枝腹部伤口血如泉涌,却仍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他,给女儿夺得一线生机。 那人回身一脚将桑如枝踹翻在地,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满是阴狠毒辣,抬步朝桑棠晚逼近。 可才走了一步,却拔不动腿。 低头便瞧见宛如血人一般的桑如枝趴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左腿,凌乱的发丝浸染着浓稠刺目的红,口中还在不断呢喃。 “柚柚,快走……” 桑棠晚看着娘亲的惨状,霎时间目眦欲裂。她眼里只有仇恨,哪里还管自己的安危?如同一只被激怒到失去理智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手中高举着扁担疯魔了似的挥舞着,要与那歹人拼命。 那人眼底泛起冷笑,看死人一样看着桑棠晚。他握紧手中的三棱剑,只等着她送到跟前来,便一剑结果她的性命。正好让他们母女团聚。 就在他手中三棱剑抬起的一瞬,斜刺里杀出一人,手中长剑直指他胸膛。 那人不得已后撤一步,抬剑格挡。 “铛!” 两剑在空中相交,发出刺耳的交鸣之声。 来人正是赵青。 赵承曦则疾步上前,俯身扶起倒在血泊中的桑如枝,一手摁在她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 “叔母,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馆。” 他欲抱起桑如枝。 “安国公,不必麻烦了……”桑如枝摆摆手,脸色煞白,大口喘息,眼睛转向桑棠晚所在的方向:“帮我……叫,叫她……”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即便赵承曦请了神仙来只怕也回天无力。 其实这人世间她早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的女儿。 她走后,这可怜的孩子没了她的庇护,往后只能独自面对一切风雨。 那凶手与赵青交手,一下便被震得虎口发麻,自知不是对手他也不恋战,转身便跑。 左右任务已完成,桑如枝必死无疑。至于桑棠晚打他那一扁担的账,日后再清算! 赵青呼啸着追了上去。 “杀人了,杀人了!” “快去报官!” “好多血,不得了了,太吓人了……” 街道上早已乱作一团,人们奔走呼喊。 “桑棠晚!” 赵承曦抬头唤了一声。 杀人凶手跑了,桑棠晚瞧见血泊中的娘亲终于回归了一丝理智,她丢下扁担扑过去,口中悲切地高唤:“娘!我带你去医馆。没事的,娘一定会没事的……” 她面白如纸,双手颤抖,长这样大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慌张过。 好多血,娘流了好多好多血,遍地黏稠猩红,染红了她眼前整片地面。 “柚柚,别怕……”桑如枝吃力地朝她抬手:“到娘这儿来……” 桑如枝如同小时候一般,低头将脑袋凑过去。 她无助极了。 心底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怎么也补不上,寒风拼命灌进来,冻得她浑身颤抖,却又无处可逃。 “娘,娘你不能有事,你不会有事的……”桑棠晚跪坐在地上,抓住她的手。 娘不能有事,娘出了事她怎么办?她只有娘一个亲人了! 桑如枝冰凉的指尖颤抖着落在她额头上,却已经无力再如往常一样替她轻理细碎的发丝。 她声音越发小了下去,逐渐黯淡的目光不舍地落在女儿脸上:“柚柚,娘……早就该死,不过苟活数年……答应……不要为娘报仇……” 桑棠晚浑身发颤,指尖抠住地面,牙关紧咬,心尖如火燎一般疼痛。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她眼睁睁看着那歹人将三棱剑刺进她娘亲小腹,岂有不报仇之理? “柚柚……”桑如枝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声音更加微弱下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油尽灯枯。 所有的事情就到她这里为止吧,所有的罪过也让她来背,不要再连累她的女儿。 赵承曦眼角泛红,抬眸看桑棠晚嗓音喑哑:“你想让叔母不瞑目?” 桑棠晚抠断指甲,指尖刺痛传来直达心底,她用力点头,嗓音有些哑了:“好。” 她双眸赤红,发狠地紧盯着眼前的猩红,喉间猩甜翻滚,心口如剜心一般的剧痛,颤抖着声音应下。 她不能,不能不答应娘。 但是她不会这样做的,她一定要为娘报仇! “好孩子。”桑如枝指尖微动,面色灰白仍然注视着她:“答应娘……永远……永远别回京城……” “好。”桑棠晚再次颤声答应。 “安……国公……京城,你小心你的老师……”桑如枝看向赵承曦,断断续续哀求道:“柚柚……她不懂事,请你……不要和她计较……帮她……帮她离开铜官……去,去西域……不要再见面……” 赵承曦点头:“叔母放心。” “柚柚……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桑如枝再次看向女儿,指尖不舍地滑过女儿的脸,手重重落下:“对不起……” 她缓缓阖上眸子。 最后三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桑棠晚抓住她的手,一声“娘”未能喊出口,气血上涌只觉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一头朝地上栽去。 第26章 你走吧 “柚柚,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 辛妈妈双目红肿,一脸忧心地进门。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眼下都是曲绵绵在操劳。老爷出门就没再回来,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趁着桑棠晚正在昏睡去前头帮忙。 谁知这孩子醒了不声不响跑到饭厅坐到桌边,脸儿煞白地坐着,不言不语也不哭泣,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看着桑棠晚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那里,木木地看着早上夫人用剩的早饭,心里淋了醋般又酸又疼,眼眶禁不住湿了。 这可真是天降横祸啊。 辛妈妈侧过身悄悄擦了眼泪上前。她是个胆小的,若寻常时遇见这样的事,只怕早便要六神无主。 可眼下夫人不在了,姑娘没了娘无异于天塌,她不能再添乱。 她强忍悲痛小心开口:“这桌上……” 桌上茶盏里有未曾喝完的茶水,点心也没少几块,早上的豆腐脑也还在。一切都和夫人在时一模一样。 只可惜已经物是人非。 一早家里事情没断过,这满桌残羹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她上前打算收拾了。 一会儿有人来吊唁,这般放着也不是回事。 “辛妈妈,我来收拾吧。”曲绵绵提着泔水桶进门来,擦擦眼泪温和地道:“姑娘,夫人接回来了。刘县令原本要将夫人留在县衙,让仵作验一验。安国公说不必,他径直接管了此案,这才让我们顺利地把夫人接回来。接下来要忙的事情还多,姑娘要多注意身子才好。辛妈妈,你扶姑娘回屋歇着。晚点我和你一起给夫人擦拭身子,换身衣裳,总要让夫人干干净净地走……” 她说着上前伸手,便要收拾那些碗筷。这会儿她也顾不得遮掩自己脸上的疤痕,任由面颊上那丑陋的伤疤暴露在外。 桑棠晚忽然起身,拿过娘亲早上用过的茶盏,将里头茶水泼了去收起,丢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我去给娘擦身子。” 辛妈妈不由看曲绵绵,见她端起那碗豆腐脑来不由道:“绵绵,你先跟着姑娘去吧,我来收拾。” 她胆小不济事,怕做错了事,便想让曲绵绵先去。 曲绵绵将手中的豆腐脑倒进泔水桶,放下碗点点头:“你收拾一下也来。” 堂屋,桑棠晚白衣缟素,额上绑着孝布,神色平静一丝不苟地替自家娘亲整理遗容。 她垂着鸦青长睫,唇瓣紧抿。手中动作轻柔,好似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娘亲。 除了一双通红的眸子,她的举止竟看不出一丝异常来。 她不让辛妈妈和曲绵绵上前帮忙,两人皆是满脸悲切地在边上立着,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 辛妈妈和曲绵绵抬头,便见冯兴怀头上包着纱布,被两个手下左右搀扶一瘸一拐地走进门来。他走得太急,手腕上那圈红绳绑着的金钱袋剧烈晃动。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曲绵绵一惊,忙不迭迎上去。焦急之间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摔倒。 辛妈妈赶忙扶住她。 冯兴怀却顾不得她们,一眼看到平躺在棺材盖上双目紧闭的桑如枝。 他脸色灰败,神色大恸,大颗的眼泪滑落,抽出双手欲扑上去:“枝娘,枝娘啊……” 辛妈妈和曲绵绵忙上前拦着。 “不能啊老爷,眼泪不能滴在夫人身上……” 辛妈妈强忍不住,眼泪直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照着京城习俗,生人的眼泪滴在去世的人身上,会让去世的人留恋世间,灵魂不得安宁。乃大忌。 “我无用,是我无用,没能护住你……我无用啊……” 冯兴怀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以头抢地,号啕大哭,悲痛欲绝,全然不见平日的斯文儒雅。 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这般悲痛之举实在叫人为之动容。 辛妈妈抑制不住,捂住嘴跟着大哭起来。 夫人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样。她尚且如此,姑娘心里该有多痛啊! 曲绵绵看着地上痛不欲生的冯兴怀,眼泪也是止不住往下流。 三人泣血捶膺,唯有桑棠晚如同他们不存在一般,垂眸细致地摆弄着娘亲的发丝。 “老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要注意身子……” 曲绵绵一边擦眼泪,一边劝慰冯兴怀。 好一阵,冯兴怀才止住痛哭。曲绵绵扶着他从地上起身。 他抬头看向桑棠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两鬓边竟生出几缕华发,浑浊的眼含着泪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 “老爷,你这么弄成这样?”曲绵绵忍不住询问。 冯兴怀摇摇头,双目红红道:“我悄悄跟过去藏身在巷内,想护着枝娘。不料却被人从后面袭击,也是死里逃生。” 曲绵绵闻言啜泣一声。 此时,桑棠晚已然替娘亲整理好仪容。她拉着娘亲的手在八角凳上坐下,从始至终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娘亲的脸。 她眼里只有娘亲,旁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柚柚……” 冯兴怀想与她说话。 “你走吧。” 桑棠晚依旧看着自家娘亲,淡淡说了三个字打断他的话。 同甘不共苦,紧要关头又没能救了娘的性命。这般无用的负心汉不配在她娘亲的灵前故作姿态。 “柚柚,我……” 冯兴怀嘴唇颤了颤,看着她目光复杂,摸索着手腕上红绳系着的金钱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老爷,夫人派人来催您快些回定阳去呢。” 外头,有家丁跑来禀报。 冯兴怀朝外看了一眼,回头望着桑棠晚嘱咐道:“柚柚,你娘给你留了话吧?你好好的,一定要听你娘的话,不可违逆她的意思。” 桑棠晚垂着眸子,不理会他。 她的事情,与他无关。 冯兴怀无奈地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在手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 赵承曦来时,正是深夜。 灵堂之上一片缟素,烛火摇晃更显悲凉。 桑棠晚一袭孝衣,正阖眸倚在棺材上。 本就苍白的脸儿被孝衣映照得更是一片煞白,连柔嫩的唇瓣都泛着白。好似一朵离了水的牡丹软软耷拉着失了颜色的花瓣,再无半分往日的鲜活灵动。 辛妈妈陪在她身旁,眼见赵承曦进来,连忙起身欲行礼。 赵承曦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两人都未出声,桑棠晚却睁开了眼。 她并未睡着,只是想这样靠近娘一些,像小时候倚在娘怀中那样。 “凶手找到了?” 看到赵承曦,她开口问了一句。黯淡了许久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是仇恨的光亮。 第27章 赵承曦,你不知道 赵承曦一时不语。 他走上近前取了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在灵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将香插入香炉内。 期间,桑棠晚一直静静望着他,等他回答。 赵承曦做完一切才转身面向她:“只找到凶器,被丢弃在东郊的枯水窖中。” 赵青拿着那把三棱剑走进来放在桑棠晚跟前,亦走到灵前净手上香。 “是这把剑。”桑棠晚望着眼前那把剑,赤红的眸子泛起浓烈的恨意。 她亲眼看着这把三棱剑刺入娘亲的腹部,殷红的血从血槽中涌出,便是炼成铁水她也认得。 不待赵承曦询问,她便缓缓说起杀人凶手的特征:“他身上有很难闻的气味。像瘫痪在床许久不洁之人身上的臭味。三角眼,眼白多,几乎没有眼睫毛。他背上挨了一扁担,现在应当还留有痕迹。” 她死也不会忘记那双恶毒的眼睛,露出怎样的凶光,又是多么的残忍。 那一扁担,她用尽全力,对方就算是钢筋铁骨也不会一点伤痕不留。 赵承曦闻言眉心微拧,似乎想到什么。 赵青才插好香,闻言不由道:“主子,该不会是张公公吧?只有那些公公身上会有难言的气味。但是张公公当时在酒楼厢房内,他没有动手的时间,而且据属下所知,他似乎不会武……” 太监因为去势的缘故,被割去了东西不圆满,不太能控制得住小便。他们时常嘀嗒几滴尿液在身上,可不就是桑姑娘所说的难闻的气味吗? “此番他并非只身一人来铜官。”赵承曦乌浓的眸中露出几许思量。 “那就是他手下当中的一个?”赵青脱口道。 桑棠晚闻言抬步便往外走。 “你去何处?”赵承曦拦住她。 “指认凶手。” 桑棠晚回身直直望着他。 凶手是张公公的手下。她认得那双眼睛,只要将张公公的手下全都过目一遍,她便能指出凶手。 “不必。”赵承曦道:“你好生歇着,我有打算。” 赵青听得干着急,主子怎么这样说?就不能直接告诉桑姑娘,要筹谋好一切,才好将张公公、刘俊才以及郑道生这一众人一网打尽吗? 桑姑娘了解了,自然不会再执意跟着。 桑棠晚站在那处没动,固执地望着他:“我要去。” 她要去指认凶手,她要给娘报仇! “节哀。” 赵承曦转身往外而行。 显然,他并不打算带她去。 桑棠晚倔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门槛处。 她一定要去。 赵承曦顿住步伐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哀痛,但……” “你不知道。”桑棠晚轻声打断他的话:“赵承曦,你不知道。你有爹爹有娘亲,我只有娘亲,现在我连娘亲都没有了……” 她赤红的眸底浮起巨大的哀恸,喉咙里堵得发涩,心口像被巨大的石头堵住一般,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痛,痛到她几乎窒息。 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 赵承曦望着外头的星空,深吸一口气淡声道:“倘若我告诉你,幼时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由她加注的呢?” 桑棠晚一时怔住。 一整日没有情绪的乌眸在这一刻起了波澜。 他说由谁加注的? 乐阳长公主? 桑棠晚先是觉得不可能。小时候乐阳长公主对赵承曦多好,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时在京城,桑家铺子多,所售物件品类自然繁多。每每铺子里来了新货,无论是衣裳、文具又或是用来把玩的小玩意儿,但凡是好的贵的,乐阳长公主总要让桑家单给她留一份,带给赵承曦。 而且无论多么贵的价格,在桑棠晚的记忆里,乐阳长公主从未有舍不得银钱的时候。 而她后来也确实在赵承曦那里见到过那些东西。只不过赵承曦好像并不喜欢,她从未见赵承曦碰过它们。用不了多久那些东西便会不知所踪。 赵承曦说这样疼他的娘亲会那样虐待他? 可虐待他的事又不是驸马做的。 她曾偷偷问过赵承曦,是不是驸马在暗地里对他下黑手,才导致他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因为她曾有一次听见驸马暗地里咬牙切齿地骂赵承曦“野种”。 但赵承曦摇头了。不是驸马虐待他。 桑棠晚小时候曾疑惑,乐阳长公主那么疼爱赵承曦,为什么他被打成那样、被下人欺辱、被关在小黑屋里乐阳长公主都不去救他?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乐阳长公主不知道赵承曦所受的那些苦。 这会儿听赵承曦这句话,倒说得通了——那些事本就是乐阳长公主做的,她又怎么会救赵承曦? 可赵承曦是乐阳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回神,赵承曦已然抬步朝外走去。 “柚柚,我去送送安国公。”辛妈妈走了出来。 桑棠晚回眸看到满堂素白,木然点点头。赵承曦从前如何,以后又如何都与她无关。 她走回去倚着娘亲的棺材坐下,还用之前的姿势靠在了上头。 “国公爷,请留步。” 辛妈妈跟着赵承曦主仆走出院子,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开口。 赵承曦回头看她:“妈妈有事?” 他与桑棠晚一般,向来称辛妈妈为“妈妈”。即便与桑棠晚分开,也未曾改口。 “国公爷。”辛妈妈提起裙摆朝他跪下,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求您帮帮柚柚吧。” 赵承曦示意赵青。 赵青俯身去扶辛妈妈:“辛妈妈,快起来。我家主子很快会将凶手缉拿归案,还桑老板一个公道的。” “不是的。”辛妈妈不肯起身,抬起满面泪痕的脸看向赵承曦:“国公爷,柚柚从夫人出事到这会儿一滴泪也未掉,一声也没哭过,都憋闷在心里。这样下去,她身子承受不住的……” 她说着啜泣起来。 人遇到悲痛的事情大哭一场宣泄出来倒是好事。就怕不哭不闹不说话,所有的痛都闷在心里,迟早会憋出病来的。 桑棠晚是她从小带大的,这么多年不是亲生也早胜似亲生了。她实在心疼那孩子,又无权无势,无人可求,只能求求赵承曦。 赵承曦性子是清冷了些,但为人清正,不会见死不救的。 “我知道了。”赵承曦朝灵堂瞧了一眼。 单薄清瘦的身影蜷在棺材边,像陡然失了母亲的幼兽般迷茫无助。夜风吹动房梁上悬下的白幡,徒添凄凉。 他转身阔步而去。 “妈妈快起来吧,我家主子答应了。” 赵青扶起辛妈妈,这才快步追着自家主子去了。 第28章 还要我跟你吗? 桑如枝一生与人为善,为富惠及乡邻。来铜官虽才三年,亦有不少人承她恩情。 是以来听闻她遇害,前来桑家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桑棠晚白着脸儿,眼圈红红,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往火盆里投着纸钱。 辛妈妈陪她一起跪着。 曲绵绵则在一旁招待前来吊唁之人。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邵盼下提着纸钱自外头走进来。 “节哀。” 曲绵绵上前与她见礼,接过纸钱。 邵盼下到灵前上了香,转而看向桑棠晚,迟疑了片刻上前跪下。 “小姐,对不起,都怪我那日没有答应跟着你……” 她说着眼圈红了。 那日桑小姐提议让她来桑家,她一来觉得自己不配,二来又怕贺三缠上桑小姐要东要西,便没有立刻答应。 谁知桑老板就出了这样的事。 她力气大,当日若是在场或许能抵挡一阵,桑老板也就不至于丧命了。 桑棠晚抬眸瞧她,摇摇头:“不怪你。” 歹人早有预谋,骤然发难,不是谁能预料到的。邵盼下即便在场,也拦不住那突如其来的一剑。 “那……那小姐还要我吗?” 邵盼下忐忑地望着她。 桑棠晚鸦青长睫垂下,目光落在她衣袖未曾遮住的一小截手腕上。 邵盼下有所察觉,低头看了一眼,赶忙拉起袖子遮住手腕上的青紫。 桑棠晚牵过她的手。 邵盼夏胆怯地看着往后缩:“小姐……” 桑棠晚执意挽起她的袖子。细细的手臂遍布旧伤,眼下又添了一遍新鲜的痕迹。 是今日才打的,或许就是早上。 辛妈妈“哎哟”一声,一脸不忍:“这……这怎么打成这样?” 曲绵绵立在一旁见邵盼下的惨状,也是叹了口气。 “你又没还手。” 桑棠晚松开邵盼下的手。 邵盼下拉下袖子,抱着手臂忍不住流下泪来:“我皮糙肉厚,他……打我也就罢了,今日还打了男男。男男有什么错,她才五岁啊……他还说那对姐弟急用银子,我再拿不出银子给他,就把男男带去定阳卖了……” 她说到此处控制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辛妈妈气得小声道:“这说的什么话?哪有这样的人?那是他亲生的女儿啊。”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爹竟然为了外人要卖女儿。 桑棠晚自地上起身,跪得太久她踉跄了一步。 邵盼下连忙伸手扶住她。 桑棠晚抽回手垂眸看着她:“我有条件,你若能应便来跟着我。” “小姐您说。” 邵盼下仰脸看着她。 桑棠晚抬头看向灵堂之上:“以后只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论是贺三母子或是你的父母,都不能越过我去。” 邵盼下力气大,有可取之处。她要替娘复仇,以后要走的路太远,身边的确需要这样一个人。 但邵盼下性子太过懦弱,若不事先说清楚,只怕以后会坏事。 “这是自然。”邵盼下目光虔诚,毫不迟疑地道:“小姐,我可以签卖身契给您。只是男男……” 桑小姐和她非亲非故,却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还救了她的女儿,如今又给她一口饭吃,她必定对桑小姐忠心耿耿,誓无二心。 但签了卖身契就是贱籍,她自己无所谓,可无论如何也不想女儿变成贱籍。 “卖身契就不必了。”桑棠晚摆手。 人是否忠心不是一纸文书能牵制的。京城那些深宅大院里背叛主子的奴仆还少吗? “谢谢小姐。” 邵盼下心下感动,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 桑棠晚又道:“另外,你要改名。” “改名?”邵盼下愣了一下:“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在冬日最冷的天出生,又是女孩,家里人都不喜,我爹便胡乱起了这名儿,意思盼下一个孩子是男孩,的确不好听。小姐帮我改一个您顺口的吧。” 她低下头,手捏着衣摆。说起这些,她惭愧得很。 “你不用觉得愧疚,这不是你的错。世人若只生男孩,只怕早就绝种了。”桑棠晚眸底泛起淡淡的嘲讽,顿了片刻她道:“以后你叫盼夏,夏天的夏。在最冷的冬日出生又如何,终会盼来最暖的夏日。” 邵盼夏听得热泪盈眶,连连对她磕头:“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她终于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了,小姐亲自给她取的,还是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只在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家的儿媳妇。 “男男的名字也改了吧。”桑棠晚重新跪到火盆前,丢了一把纸钱进去,眉目间有几许疲惫:“叫图南。图画的图,南方的南。” 娘说,这世道对女子不好。年轻时娘做生意吃过许多苦头,遭遇过许多恶意,听过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娘淋过雨,愿意给更多的女子撑伞,辛妈妈、曲绵绵,还有许多女子,都是娘将她们救出苦海。 她要和娘一样。 或许她的萤火之辉不能与坐在高台上的日月相较,但至少能照亮身边的人。 “图南?”邵盼夏惊喜地重复一遍:“小姐,能不能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读过书,却觉得这名字好听极了。比女儿之前的名字好听万倍不止。 图南,图南……她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这名字出自庄子的《逍遥游》。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寓意鲲鹏图南,一跃而上。”桑棠晚低声解释与她听,又补了一句:“你跟着我,我会让南南读书的。” 娘说孩子就要多读书,能开慧明智。 “小姐,小姐……”邵盼夏感动至极,数度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总之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您的吩咐,我一定照做!” 她一个劲儿地给桑棠晚磕头。 女孩子能读书得多大的造化?她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将南南接过来吧。”曲绵绵扶起她。 “桑老板,你就这么去了,我还有很多生意没有和你谈……” 此时,郑道生拿着一副悲切的腔调走进灵堂。 他胞弟郑道发与其并肩而行,兄弟俩生得一样面目可憎。 郑道生干瘦矮。郑道发倒是比他高一头,但看起来更为猥琐,单看人的眼神便叫人觉得不适。 见他们进门,桑棠晚豁然起身。 第29章 疼…… “出去。” 桑棠晚乌眸冰寒,唇瓣紧抿,冷冷注视他们。 她自幼养尊处优,跟着娘亲增长见闻,又与皇家、世家的子弟打交道,且早早和赵承曦定亲。所以年纪虽不大,气势却足。 娘亲的灵堂容不得这两个腌臜的东西来玷污。 “桑姑娘别这么大火气,我们兄弟也是来吊唁桑老板的。来者是客,伸手不打笑脸人吗是不是?再说我们兄弟还有生意要和你谈呢。” 郑道发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嬉皮笑脸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一边喝茶一边猥琐地看着她。 “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姑姑,替我送客。” 桑棠晚冷着脸下了逐客令。这兄弟二人来者不善,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二位请吧。” 曲绵绵上前抬手。 郑道生站在原地未动,看着桑棠晚摸着胡须道:“桑姑娘大可不必这么大的火气。我那妾室死了,现在桑老板也死了,我们两家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桑家名下的铺子,凭你一个小姑娘也守不住,不如直接卖给我们。” 桑如枝死了,桑棠晚正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此时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桑棠晚一个只知享乐不谙世事小姑娘还不好拿捏?他要将桑家的东西全部变成他郑家的。 “我再说一遍,黄姨娘的死与我娘无关,你若是有证据,便去衙门说。若无证据,休要信口雌黄。”桑棠晚乌眸冰寒摄人:“我家的铺子我自会经营,不必郑老板操心。你们可以走了。” 郑家这是瞧她失了娘亲孤苦无依,惦记上娘留下的铺子,欺负上门来了。 “我们小姐说多少遍了,你们脸皮怎么这么厚,还不快走?” 邵盼夏鼓足勇气挡在桑棠晚跟前。 小姐既然收了她,她就是小姐的人了,这个时候自然应该保护小姐。 她才第一日跟着小姐,一定要好好表现。小姐这么好的人,她为小姐死都愿意。 “你一个卖包子的凑什么热闹?”郑道发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走近一步垂涎地盯着桑棠晚明艳的脸:“你不卖也行,正好我年前死了老婆,不如你给我做个续弦,这些家当都当作嫁妆带到我家去如何?” 他说罢哈哈大笑,全然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 桑棠晚一个孤女,无亲无靠,身边跟的又全是女流之辈,还不随他如何? 他早晚要把桑棠晚弄到手。 “你,你胡说什么?”辛妈妈气坏了,拉过桑棠晚指着他小声骂道:“天菩萨开眼,非要降雷劈死你不可。你晚上睡觉小心点,我家夫人在天有灵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平日胆小得像蜷起来的蘑菇,这会儿却为了桑棠晚将自己强撑成伞。 夫人不在了,她舍命也要护着这孩子。 “桑如枝?”郑道发仰头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朱漆棺材,说出口的话狂妄无比:“她这是死了,要是没死的话我将她们母女一起收了,岂不快哉?她们母女一个个这么有姿色,做生意可惜了,要那么累做什么?学会伺候男人不就轻松了?” 他打心底里瞧不上女子。哪怕再出色的女子,在他眼里也是一文不值。 “你……” 辛妈妈被这般不尊重之言气得浑身发抖,却再骂不出什么来。 桑棠晚并未被郑道发的话激怒,她拉住辛妈妈平静地看着郑道发,像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物件。 她记住了这堆物件的模样,以及他所说的话。 娘还未出殡,这个时候她不想节外生枝。 没关系,来日方长。 “你盯着我看什么?姑娘家家的这么不知羞耻?”郑道发拔高声音环顾一圈笑了一声。 实则他在暗地里咽了咽口水。真是邪门了,寻常女子听了他方才这番话,哪一个不羞愤欲死。这桑棠晚竟像个没事的人一般,还盯着他看。 看得他心里毛毛的。 “我为什么要羞耻?该羞耻的是你这般口出妄言的无耻之徒。”桑棠晚不再与他多废话,只吩咐道:“盼夏,把他们打出去。” 邵盼夏长这么大,从没和人动过手。 听桑棠晚吩咐,她看着郑道发挽起袖子,心里紧张地直犯嘀咕,不知自己该从何处下手。是先打他一巴掌?还是先在他胸口来一拳? 郑道发丝毫不惧,反而挑衅地上前一把推在邵盼夏肩上:“卖包子的臭婆娘,你敢动老子一下……诶诶……”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发出惊恐的叫声。 个子小小的邵盼夏吃他一推分毫未动,反而两手掐住他腰将他提起来往外走去。 “放我下来……”郑道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老脸涨得通红,抬起手便要给邵盼夏一巴掌。 邵盼夏正走到门槛边,偏头躲他的巴掌,一把将他丢了出去。 “哎哟!疼疼疼……” 郑道发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顿时扶着腰惨叫一声。 那模样狼狈不堪,再也没有之前的猖狂。 “你……” 郑道生忙赶上去帮腔。 邵盼夏掸掸手,下意识挽起落下的袖子,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浑身血流加速,有些不敢置信。 她居然对人动手了。 原来,出手教训坏人竟是这样的痛快。 郑道生却以为她要对自己动手,连忙转过身与桑棠晚理论。 “无故打人,真是岂有此理。桑姑娘,我好心上门吊唁,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原想着桑棠晚小小年纪是个好拿捏的,不想她竟这样棘手。早知道便多带几个家丁来。 “郑老板若不服,可去衙门告我。好走不送。” 桑棠晚神色漠然,转身跪回火盆前,不再理会他。 “告辞!” 郑道生眼底闪过一丝怨恨。 桑棠晚要是老老实实地将铺子转给他,他多少会给她些银子。只要她不挥霍,至少能保她后半辈子饿不死。 或者,她给他弟弟续弦也不是不行。他这弟弟虽然不成器,可桑棠晚一个孤女,还有什么好挑的? 不想桑棠晚竟这样不识趣,还敢对他们动手,那就别怪他下死手。 第30章 他守了她七日 桑棠晚在娘亲零灵前连守七日。 今日是桑如枝出殡的日子。 桑家吹吹打打,八个杠夫抬着棺椁往外行。 桑棠晚走在最前头。 娘亲初丧,她又连日未曾好好休息,本就纤细的人儿更是瘦了一圈。巴掌大的脸儿苍白,眼下青黑,眸中满是红血丝,一身素白孝衣,瞧着憔悴不堪。如同要碎了的玉人儿一般,叫人心疼不已。 她尚未跨出门槛,便听外头闹哄哄的像是来了许多人。 “桑姑娘,我儿子快要渴死了,求您给一口水吧……” “听说您有意捐水,我们都等着水救命,能不能快些拿出来……” “废什么话,我们都要渴死了,桑家还藏着那么多水,我们自己去取……”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百姓,他们灰头土脸,头发焦黄,一个个干的嘴巴皴裂,眼巴巴地看着桑棠晚,眼底都是对水的渴望和贪婪。 桑棠晚看向最后一个开口的人。 那是个圆脸老头,看着一脸憨厚,小眼睛里却闪着精光。 这人她见过,是郑家的一个掌柜。 郑家这是特意在她娘亲出殡时纠集众人来她家门前闹事?其心当诛! “柚柚……” 辛妈妈害怕又担心,紧紧握着桑棠晚的手。 邵盼夏则在愣了一下之后挡在了桑棠晚跟前。保护姑娘如今已是她的职责。 桑棠晚回头看曲绵绵。 娘亲在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多是曲绵绵出面解决。曲绵绵年长且沉稳,说出口的话更容易让人信服。 “大家安静一些。”曲绵绵往前一步,朝着众人道:“我家夫人在世时,的确许过知府事赵大人,要捐水给朝廷。虽然夫人已经不在,但我们姑娘可以承诺,夫人答应过的事情姑娘必定会照做。只是,今日是我们夫人出殡的日子,姑娘无法分身处理此事,还请大家容我们几日。” 她一番话说得通情达理,也并未赖账,场中顿时无人说话。 圆脸老头见状连忙道:“乡亲们,桑夫人的确是个好的,但她女儿人品如何我们可不知道。万一让她发了丧她再反悔,我们找谁说理去?再说,现在大家都渴成这样了,家里都有人快渴死了吧?桑夫人的水可是捐给朝廷的,发给谁还不一定。依我看,这水要拿到手,才算是我们自己的。” 经过他这么一鼓动,那些百姓顿时又激动起来,纷纷叫嚷着围上来要桑棠晚先分了水,才肯让桑如枝出殡。 有几人甚至带头往里冲,横冲直撞的,看着吓人的紧。 “盼夏,拦住他们,抓那个……” 桑棠晚正要吩咐邵盼夏擒贼先擒王,将那圆脸老头先抓来。 “赵大人来了。” 此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一群衙役冲过来围住人群。 一众百姓顿时安静下来,纷纷朝边上让开一条道。 赵承曦环顾众人一圈,缓步走向桑棠晚。 他生得金质玉相,神清骨秀。只是一双乌浓的眸子太过淡漠,叫人望而生畏。今日换了一身牙白锦袍,他鲜少穿白,这般看着气度更胜从前。叫人只敢敬而远之。 只是走近了才瞧清,他眼下和桑棠晚一样也是一片青黑,像有一阵子没睡好了。 赵青跟在后头暗暗嘀咕。 桑姑娘守了桑老板几日,他家主子就在外头守了桑姑娘几日——这可都是他们下属该做的活儿,从前也一直是他手下守在桑府。 偏偏主子还嘴硬,说是为了公务。 唉,主子这是何苦来哉。 赵承曦走到桑棠晚身侧转过身与她并肩而立,面朝百姓。 他正欲说话,身侧的桑棠晚忽然开口。 “诸位,赵大人在此,我可以给大家做个保证。”桑棠晚抬着下巴,不疾不徐道:“捐水既然是我娘答应下来的事,便是她的遗愿,我自会照做。” 她神色平静,不喜不怒,说话天然带着一股教人信服的力量。 那些百姓一时没有开口。 “这……”圆脸老头抬起手鼓动道:“谁能保证?” “我。”赵承曦淡淡出言。 只是简单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众百姓顿时面面相觑,都生了退意。 方才不过仗着有人带头,他们想占些便宜罢了。眼下,定阳知府事都出面了,他们哪里还敢再继续质疑?怕不是要牢底坐穿。 因为赵承曦的到来,圆脸老头此时迟疑了。这位可是定阳府知府事,轻易得罪不得。万一发现他是郑家派来的,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就要溜走。 桑棠晚却不肯放过他,抬手朝他一指:“这位老丈,方才便是你一直在鼓动大家抢水。要是我没有记错,你是郑道生郑老板家的掌柜吧?郑老板派你来催我家捐水,不知郑老板打算捐多少?” 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用力掐着手心。郑道生屡次三番上门挑衅,待忙完娘亲的事,她自会设法加倍奉还。 “我……我不是……”圆脸老头连连摆手:“桑姑娘认错人了吧……” 这种事他当然不肯认。 “你就是郑家的人,我认得你……” “他是郑家布匹铺的陈掌柜……” “这么说郑家真打算捐水出来?” 众人当中有几人认出陈掌柜来,顿时议论纷纷。 “我和娘来铜官不过三年,都愿意捐出手头一半的水和大家一起共渡难关。”桑棠晚再次开口:“郑老板是土生土长的铜官人,在铜官经商多年,累积下万贯家财。他手里所囤积的水数量又多,想必愿意拿出比桑家更多的水来回馈铜官的百姓。大家不妨一起去郑老板家问一问,想来会有满意的答案。” 这番话旨在告诉这群百姓,郑道生的银子都是赚的他们的,这种困难的时候郑家自然该回报他们。 郑道生会鼓动百姓,她也会。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一众人被她这么一鼓动激动起来,纷纷议论着要去郑家。 赵承曦侧眸看她,眉心微皱。 “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桑棠晚不看他,冷着脸儿道:“今日你别说话。” 赵承曦为官清正,大抵是又看不惯她了。 但他总要给她娘亲几分面子吧?娘亲在世时,待他不差的。 娘亲出殡,郑道生弄出这样的事情来恶心她,她不过以牙还牙,他难道还要阻止? 赵承曦抿了抿唇,抬步往前走,口中吩咐赵青:“跟上去。” 桑棠晚红着眸子看着他的背影。 赵承曦非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 赵青回头瞧了她好几眼,桑姑娘一看就气得狠了,主子怎么不和桑姑娘说他去是为了抓郑道生啊! 第31章 向着你 郑府正厅。 张公公坐在主位之上,靠在椅背上姿态闲散松弛,眯眼看下面跪着的郑道生。 他手边的桌上放着一件拆开的棉军衣,里头掉出不少灰白的絮絮。 两个侍卫手握剑柄护在他身后。 刘俊才则站在他身旁,也垂眼看着郑道生。 “张先生,小人冤枉啊,小人给军中所制的棉衣里面全都是塞的实打实的棉花,绝对没有芦苇花一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郑道生浑身瑟瑟发抖,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连连磕头,口中不停地辩解。 给军中制棉衣都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不知道张公公怎么现在才说有问题。过去的两个冬日,这些衣裳将士们难道没有拿出来穿吗? 他承认,当时他报的价格的确是高了一些。但给军中制衣,事关重大,他半分也没有敢作假。 怎么可能有棉衣里面塞的是芦苇花?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 “东西是你的人送去边关的,也签了文书在此,能有什么误会?”张公公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老神在在道:“或者,你是想说是我师父冤枉了你?” “不,不不……”郑道生连连摇头:“小人不敢。只是小人确实未做过这样的事,还请先生看在小人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替小人求求李千岁,开恩再查一查,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弄不好全家都要折进去,灭九族也不是没可能,他可不敢认。 李千岁便是张公公的师父李进福李公公。李进福是宫里的第一大太监,深受陛下宠信。传闻他能哄得陛下将白的说成黑的。 就算他这事是真的,只要李公公出马也能保住他,更别说他根本没做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事已至此,证据确凿,郑老板就别狡辩了。”刘俊才一抬手:“来人,拿下!” 郑道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在苦苦哀求。 刘俊才心里却是有数的。 张公公这两日得了消息,赵承曦正在严查郑道生霸占山上泉水垄断铜官水源的事。 垄断灾区水源也是杀头抄家的罪,要是让赵承曦抢先,郑家这些家当可就轮不到李公公了。要知道,郑道生这么多年累积的财富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李公公这一步叫先下手为强,让张公公先拿了郑家的东西,将郑道生拿下,半途再灭口。 赵承曦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刘大人,你怎么……” 郑道生没想到他这就开始落井下石。 在此之前,刘俊才可没少得他的好处。 “嘴堵上。”刘俊才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郑道生拼命挣扎。 张公公慢悠悠地开口道:“念在你这么多年没少替我师父做事,就不追究你家人的罪过了。带下去吧……”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走进一人来。 “赵大人怎么来了?”刘俊才吃了一惊,连忙行礼。 张公公也是一愣,过了片刻才站起身:“见过赵大人。” 赵承曦淡淡扫他们一眼:“刘大人,这位是?” “他是……是……”刘俊才脸色发白:“是衙门的……” 他想说张公公是衙门的主簿,转念一想,主簿也是官身,记录在册的。 这可骗不了人。 他一时编不出合理的身份给张公公。 好在张公公反应快,跟着道:“小人是刘大人的管家。” “啊对。”刘俊才连忙应和:“是管家。”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赵承曦望着他道:“管家坐着,刘大人却站着?” 刘俊才汗流浃背,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辨。 赵承曦进来怎么没人通报一声?他们都没有任何准备。 “唔……唔……” 被五花大绑的郑道生在地上拼命扭动,发出声音吸引赵承曦的目光。 这会儿他有些明白过来,张公公他们分明是想除掉他,什么棉衣里面塞的是棉絮?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承曦垂眸看他一眼,示意赵青。 赵青伸手将郑道生口中的破布扯出来扔到一旁。 刘俊才和张公公见状,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郑道生不顾一切,高声喊破:“他根本不是刘大人的管家,而是李公公的徒弟张立飞张公公!赵大人,他们要杀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求您救命……” 赵承曦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他漠然出言:“统统带走。” * “桑姑娘,我家主子去郑家,根本就不是去赶走那群百姓的。而是为了去抓郑道生、刘俊才他们,最重要的是抓杀害桑老板的凶手。那些人一到案,主子立刻令人扒了他们的上衣,果然找到一个后背上被您用扁担打出痕迹的,主子立刻便让属下去接您。他可是处处都向着您呢……” 赵青下马车带着桑棠晚走进县衙,一路喋喋不休地替自家主子给桑棠晚解释。 桑棠晚目视前方静静听着,默然不语。 她并不相信赵青的话。 赵承曦向来持正不阿,这么做不过是秉公执法罢了,哪里是赵青口中所说的向着她? “桑姑娘,这里。” 赵青将她引到县衙大牢边,推开门。 桑棠晚跟着走进去。 阴暗潮湿,腐朽之味扑鼻而来,大牢像是进了另一番天地。 桑棠晚跟着赵青走到最里面一间大的囚室,墙上挂满各样刑具。 郑道生、刘俊才、张公公以及他的手下等一众人都被绑在十字木上。并未有用刑的痕迹。 只是张公公的四个侍卫都被扒了上衣,其中一个肩上有一道紫色痕迹延伸到后背。 看清那人白多黑少的三角眼,桑棠晚漆黑的瞳仁瞬间放大,滔天的仇恨在她心底翻滚! 这人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就是他杀了她娘亲! 赵承曦身姿挺拔,腰间佩剑,立于当间。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主子,属下将桑姑……桑姑娘不可!” 赵青正和赵承曦禀报,话说一半忽然惊呼一声。 他看到桑姑娘拔了他家主子的剑,刺向杀母仇人! 这怎么能行?那人是罪该万死,但不能死在桑姑娘手里。毕竟国有国法,他杀了人自然要抵命,桑姑娘杀他也是一样。 这样一个渣滓,哪里值得桑姑娘赔上自己? 他下意识便要冲上去拦住桑棠晚,不料却被自家主子往后推了一下。 第32章 我后悔了 赵承曦推开赵青之际,另一只手落在桑棠晚单薄的肩上,往下一压。 桑棠晚气力本不足,提着他那把沉甸甸的剑本就举不高,又被他在肩上一摁。那原本指着她杀母仇人小腹部的剑尖没入仇人的大腿处。 “啊——” 牢狱之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这般硬生生的痛是个人都无法承受,惨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桑棠晚脑海之中充斥着娘亲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她赤红着眼睛,漆黑的瞳仁中满是杀意。牙关紧咬,双手握着剑柄用力将剑往回拔。 她要拔回剑再刺。 杀了他! “桑棠晚,住手。” 赵承曦出言。 桑棠晚沉浸在仇恨之中,对他的制止充耳不闻。 后背贴上一具温热的胸膛。他的大手握过来,温热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绵白的手背。 “冷静一些,放手。” 赵承曦清冽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桑棠晚被他制住动作,仍然眸带恨意,死死盯着仇人那双阴狠的三角眼,大口喘息着。 此刻她一心只想他死,一命抵一命! “随我来。” 赵承曦将剑归鞘,招呼她。 桑棠晚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犹自盯着杀母仇人一动不动。 赵承曦隔袖捉住她手腕,快步将她带出牢房。 牢房当中,有一间衙役们休息的地方。布置简陋,倒也干净。 赵承曦让她在桌边坐下,亲自倒了一碗茶搁到她跟前。 “杀人偿命,他自会有律法发落。” 桑棠晚逐渐冷静下来,抬起乌眸看他一眼,起身便往外走。 不想和冷血无情的人说话。她娘被人杀了,尸骨未寒。他却在这同她讲律法。 可笑。 “你等一下。”赵承曦叫住她。 桑棠晚停住步伐,转头问他:“赵大人不让我走?敢问可是我犯了哪条律法?” 她心里有气,说话语气极不善。 赵承曦神色不变,语气淡淡道:“明日我派人去取叔母允诺捐与朝廷的水。” 桑棠晚闻言笑了一声,眸底却满是冷意:“对不起赵大人,我反悔了,不捐了。” 娘在世的时候,对那些百姓那么好。可又有何用? 没有人记娘的半分好。 娘出殡时,那么多人拦着不让她的棺材出门。他们当中不乏被娘接济过的,可有一人站出来为娘说一句公道话? 这些白眼狼不帮也罢。 “这是叔母允下的事……”赵承曦皱眉。 “那又如何?”桑棠晚反问:“你有文书字据吗?没有就别多说。” 她说罢又要走。 赵承曦追了一步:“桑棠晚……” 桑棠晚回头瞥他一眼,语带嘲讽:“我若犯了律法,赵大人尽管来拘捕我便是。” 赵承曦并未纠结捐水之事,只又问她:“你何时去西域?” 桑棠晚足下微停,没有回头。顿了片刻她道:“我回去就变卖铺子,等一切处理好了便走。” 铺子是要卖,但她不可能去西域。 娘看起来是被张公公那个手下杀害的。但其实幕后还有人。 那日她和赵承曦在酒楼厢房里听得一清二楚,张公公背后的人是李公公。 娘好像知道李公公什么秘密,李公公怕娘将这个秘密抖落给赵承曦,所以对娘下了死手。 她真正的杀母仇人,是李公公。 娘不让她回京城,她答应了,但终究是要食言的。 她一定要回京城。 赵青一直在边上候着。 见桑棠晚走了,他才上前禀报道:“主子,淮王殿下来信了,至多三日路程便可抵铜官。” “杨幼薇呢?” 赵承曦负手询问。 赵青猜测道:“杨姑娘先得了咱们的消息,比淮王殿下动身早好几日,估摸着这两日就该到了吧?主子,如今铜官的旱情愈发严峻,山上的泉水拿回来也不济事,桑姑娘又不肯捐水,咱们怎么向上禀报?” 山上泉水浑浊,打回来之后要加上白矾沉淀两三日才能饮用,且僧多粥少,那泉水也快干涸了。 主子的顶头上司是阉党一派的,一定会借此机会为难主子。 “容她再想想。”赵承曦道:“若她要售卖,从我那里取银子买下来。” * 回到家中。 辛妈妈陪着桑棠晚进了娘亲的房间。她坐在书案边翻开一页页账册,看着上头娟秀的字迹,心里一阵阵抽痛。 账目分类极其细致,备注更是精细,都是按照她看账的习惯来的。 娘好似早就知道会有突然离开的一日,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 桑棠晚坐了好一会儿。 辛妈妈便默默在一旁陪着。 桑棠晚朝外唤道:“姑姑。” “姑娘。”曲绵绵走了进来。 桑棠晚合上账本道:“你去将铺子价格改成之前的八成,让人将消息放出去。” “三家铺子都改八成价?价格是不是太低了?”曲绵绵不由问。 “旱灾越来越严重,能卖出去就算不错了。”桑棠晚点头:“务必尽快出手。” 她要银子有用处。 曲绵绵瞧瞧她,欲言又止。 “照我说的做。” 桑棠晚吩咐,语气不容反驳。 辛妈妈劝道:“绵绵,你就听柚柚的吧。以后这个家就是柚柚做主了。” 她对桑棠晚是绝对信任的。 且从打夫人遇害后,姑娘好似一下便长大了,应对一切事物皆从容不迫,分毫不慌。 只是苦闷憋在心里,这么多日子一滴泪也没掉出来,她越发的担心桑棠晚憋坏了身子。 “是。”曲绵绵低头应下,预备退出去。 “等一下。”桑棠晚取出钥匙开了书案的抽屉,将房契取出来递给她:“宅子也以八成价格出售,记得要现银。” 辛妈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连住的这宅子都一起卖,这可是大事。 见曲绵绵看过来,她点了点头。 不管如何,她都听姑娘的安排。 曲绵绵离开不过片刻,邵盼夏走了进来:“姑娘,外面来了个女子找您。” “谁?”桑棠晚询问。 邵盼夏道:“她说您不认识她,但是她认识您。” 桑棠晚起身走了出去。 “见过桑小姐。” 外面是个衣裙打着补丁的女儿家,看着十七八岁,脸上灰扑扑的,看着淳朴。手中提着一只竹篮,上头盖着一张布,不知里头装着什么。 一见桑棠晚她便放在篮子跪了下来。 “你是?”桑棠晚疑惑。 她不认得这女子,亦不知她的来意。 “我叫姚大丫。桑小姐不认得我,我却见过小姐您。”姚大丫磕了一个头道:“三年前也是旱灾,家中缺水一家人都快渴死了,爹娘打算拿我换一碗水。恰逢那日您和桑老板初来铜官,多亏桑老板出手相救,否则这世上恐怕就没有大丫了。救命的恩情大丫从不敢忘。” 桑棠晚闻言怔住,心思隐隐被触动。 姚大丫所说的事,她已经半分也记不起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她娘亲的恩情吗? “我家住得远,要翻几座山。昨日下午听闻桑老板的事,我连夜便赶来了,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送她一程。”姚大丫啜泣着打开竹篮:“我,我也没什么东西给小姐您。攒了好久就攒下这一点铜钱您别嫌少,这干菜是我自己晒的,还有这几个篮子是我自己做的,您拿着插插花什么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她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真的很拿不出手。 但这已经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桑棠晚瞧着那被摸得发亮的十几枚铜钱,心底一阵酸涩。 这些东西不值钱,却诚意十足。是姚大丫对娘亲最真挚的感激。 她眼前浮现出娘亲温婉随和的笑,还有娘亲的嘱咐。 娘常和她说“为富不能不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转头吩咐道:“盼夏,你去和赵大人说,待我处置了铺子,愿意将水窖的水全都捐给朝廷。” 左右她要离开铜官了,索性再做一桩好事,也算了了娘亲的心愿。 “这个,是你编的?”桑棠晚拿起一只红柳编制的小花篮在手中翻看。 这小花篮大小恰到好处,编工精致,线条圆润,拿在手中能嗅到一股红柳的香气,清新自然。 几只小花篮样式不一,有宝瓶形,有扇形,还有篓形,各有各的精致。 这种东西正是大户人家小姐喜欢的,无论是用来插花还是用来装女儿家零碎的小东西都极好,随意摆着便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是。”姚大丫点头,见她似乎喜欢,眼里顿时有了光亮。 “你编这一个需要多久?”桑棠晚问。 “这……”姚大丫想了想道:“若是不歇的话,这种小的一日能编两个。大的的话一日一个。” 桑棠晚沉吟着没有说话。 姚大丫道:“小姐想要多少?我在村里有几个姐妹也会编这个。” “这样,你们能做多少我都要。”桑棠晚将手中的花篮放回去:“你七日来送一趟,一个花篮我给你五文钱。” 姚大丫又惊又喜,连连道谢。 “但是要和这些编的一样精致,偷工减料可不成。”桑棠晚嘱咐她。 “小姐放心,我一定做得比这好。” 姚大丫又给她磕了几个头,这才起身去了。 “柚柚,你收这些花篮做什么?”辛妈妈不解。 这些花篮是好看,可在铜官并不稀奇。毕竟镇外处处都是红柳,会柳编的人也不在少数。 “赚银子。”桑棠晚没有详细和她解释,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辛妈妈站在廊下叹了口气。 姑娘看着越是冷静,她便越是担心。真要是憋出个好歹,她还活不活啊? “辛妈妈!” 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辛妈妈回头不由惊讶:“杨姑娘?您怎么来了铜官?” 她一时不知该用什么神情面对杨幼薇。 这杨幼薇本是杨太傅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向来清高张扬。从前常常瞧不上她家柚柚,说柚柚是商户之女,上不得台面。 两人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争吵不休。 后来不知怎的,杨太傅家传出消息来,说杨幼薇是假千金。她实则是奶妈的孩子,奶妈将真千金换去她家受苦了。 杨家便敲锣打鼓地将真千金迎回家。杨幼薇自然成了最尴尬的那一位。 自那之后,柚柚便说可怜杨幼薇,不和她吵。杨幼薇却不依不饶,说自己不用别人可怜。两人还是吵,却又和从前不太一样。 “闲来无事,过来散散心。”杨幼薇拾级而上,朝屋子里张望:“桑棠晚呢?” 她身着朱色小衫,下面配着同色襦裙,衬得脸儿红扑扑一团火似的。毕竟是太傅府当亲女教养多年,她言行之间自有气度。 “在里面呢。”辛妈妈叹了口气,小声道:“您别惹她。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饭,也没哭出来……” 柚柚如今可不经气。 杨幼薇皱了皱秀气的眉,抬步进了屋子。 桑棠晚正坐在床边,抱着娘亲给她做的布老虎出神。娘一定是预感会出事,才特意给她做了这只布老虎。 “哟,桑棠晚。”杨幼薇在她对面小椅子上坐下,手搁在膝盖上:“好久不见,你怎么憔悴得跟个鬼似的?” 桑棠晚回神,瞧见是她便收回目光,没有开口。 她没心思和杨幼薇斗嘴,也懒得问她怎么到铜官来了。 “哑巴了?”杨幼薇脚踢了踢床前的踏板。 桑棠晚蹙眉,有些心烦,还是没有说话,抱着布老虎无精打采地靠在床头。 “人已经去了,你这样有什么用?” 杨幼薇觉得有些无趣,往椅背上一靠看着她。 “你说得轻巧,那是我娘。”桑棠晚终于开口了,目光黯淡。 “人终有一死。” 杨幼薇本意是想宽慰她来着,不知为何话说出口竟有几分阴阳怪气。 桑棠晚当即站起身来,恼得苍白的脸儿浮起一缕红晕:“你这种没有跟着亲娘长大的人当然不懂母女情深。” 她失了娘亲已经够凄惨的了,杨幼薇还千里迢迢跑来惹她! “你跟着亲娘长大了不起啊?”杨幼薇也来了气,跟着站起身道:“还不是死了?还不如我从小不跟着,死了我也不伤心……” “你给我滚!” 桑棠晚气得拿布老虎砸她。 杨幼薇转身往外跑。 桑棠晚却忽然停住动作。她捏着布老虎的后脚,察觉到里面似乎缝着纸质的东西。 “辛妈妈,拿剪刀来。” 她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立刻朝外吩咐一句。 第33章 亲自接人 辛妈妈很快取了剪刀来。 “桑棠晚,我说那话又没什么恶意,还不是辛妈妈怕你憋坏了我才气一气你?”杨幼薇站在房门处朝里探头张望:“你至于吗你还拿剪刀寻死觅活?” 她和桑棠晚吵归吵,但总归还是希望桑棠晚好的。 辛妈妈一听有些害怕,不由看桑棠晚:“柚柚……” 桑棠晚不理会她们,拿着剪刀找着布老虎腿上的缝便拆。 “柚柚,这是夫人留给你的……”辛妈妈忙要拦着。 她不抱着布老虎睡不着觉的,怎么能拆了? 桑棠晚已然将布老虎那条腿拆了开来。 自里头取出一封叠的方方正正的信来。 “这是夫人留下的?” 辛妈妈惊讶。 桑棠晚一言不发地将信纸展开。 柚柚吾女…… 娟秀的蝇头小篆,正是桑如枝的字迹。 桑棠晚往下看去: 柚柚,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娘大概已经不在了。 娘早想到会有这一日,不必为娘伤怀,娘更不想你为娘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一辈子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但是,娘知道你性子倔,即便娘这样说了,你也还是会回京城去的。 娘也拦不住你,你记一下京城势力分布…… 下面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皆是京城各方势力所属之人。其中详细说了要防备哪些人,又有哪些人可以依靠。京城之事,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最后,是对桑棠晚的嘱咐: 柚柚,辛妈妈胆小,身子弱,你好生照顾她,遇事多和她说说。她在你身边,和娘是一样的。 曲绵绵若想离开,你多结些银子放她走。 柚柚,娘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你遇事需三思而后行,切记不可冲动。 娘在天上,会护佑你的。 辛妈妈看得抹起眼泪。 杨幼薇见桑棠晚看得入神,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也凑过去瞧。 她囫囵吞枣地扫了一遍,瞧见桑如枝最后那几句嘱托不由动容。 “好吧桑棠晚,我承认这次你赢了,我羡慕你娘这样疼你……” 看看桑棠晚的娘亲,再想想自己,她黯然神伤。 桑棠晚的亲娘死了,还这么爱她。她的亲娘活着,却懒得管她的死活。 何其讽刺? 桑棠晚咬着唇瓣,眼前的字迹逐渐模糊。 “柚柚……” 辛妈妈担心。 “妈妈,我没有娘了……” 桑棠晚哽咽着出言。一滴硕大的泪珠落在她手中的信纸上,晕染出一圈墨色,心痛与无奈充斥在心头。 “好孩子,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辛妈妈忙搂住她。 桑棠晚将娘亲的绝笔书捧在心口,心底的悲痛终于在这一刻宣泄而出。她蜷在辛妈妈怀里恸哭失声,泪如雨下。 那个为她遮风避雨细细打算娘走了。在这一刻她终究接受了娘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 屋内。 桑棠晚一手托腮,盯着眼前的账本思量。 铺子降价之后,比她想得容易出手多了。 不过短短三日,三家铺子便全数转了出去。只有茶水铺价格不理想——因为水都被她捐出去了。 邵盼夏在一旁小心地收拾屋子,生怕惊扰她。 “姑娘。” 此时,曲绵绵走了进来,穿着褐色的褙子,面上疤痕半露。她才送走一批看宅子的客人。 “姑姑,如何?” 桑棠晚收回神思,抬起乌眸看她。 这几日,辛妈妈顿顿看着她用饭,倒是将她养出些精神来了,眸中也有了几分往日的光彩。 “对方想让咱们再降一成银子。”曲绵绵回道:“说请姑娘考虑一下。” 桑棠晚摇头:“不了。这个价格已经足够低。” 他不要,自然有人要。 曲绵绵点点头问:“那是不是该让辛妈妈将要收拾的东西开始收拾起来?该变卖的变卖。去西域路途遥远,咱们该准备起来了。” “是要收拾。”桑棠晚手支着额头道:“不过先不去西域。姑姑,你去街上帮我物色一家铺子,要市口好地方大的。我要开一家当铺。” 曲绵绵惊讶:“姑娘不走了?要在铜官开当铺?但是郑家的当铺在铜官是老字号,可谓首屈一指,姑娘现在开当铺……” 怎么和郑家争锋? 郑道生被抓之后,郑家的生意的确受了影响,不过当铺的生意却越发红火。 毕竟灾年,老百姓为了活命不得不变卖能卖的,好换口水喝。 “我自有打算。”桑棠晚摆手:“姑姑照我说的做便是。若有人问起,姑姑只管照实说。” “是。”曲绵绵应下,低头退了出去。 “小姐要在铜官开当铺?”邵盼夏走过去,圆圆的脸上都是惊喜。 “嗯。”桑棠晚捏笔看着她:“你不想离开铜官?” 她明白邵盼夏的心思。 邵盼夏低下头:“我想跟着姑娘,姑娘去哪我就去哪。可我毕竟成了家,带着孩子离家太远不好……” 桑棠晚点头,宽慰她道:“别担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邵盼夏大概从未想过她可以离开只会吸血的夫家。 “贱内跟着桑小姐当差,我女儿也在这儿,我想见桑小姐,您行个方便……” 外面,隐约传来辛妈妈和谁说话的声音。 桑棠晚正待细听,眼前的邵盼夏却骤然变了脸色:“小姐,是……是南南她爹……” 贺三的声音,她一听便知。 她转身往外走:“我这就去将他打发了,不让他进来打扰小姐。” “等一下。”桑棠晚叫住她:“他来找我做什么?” 邵盼夏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昨日他来找我,让我先跟小姐支银子,我没同意……” 她才跟着小姐几日就要支银子? 桑棠晚了然,贺三原是来要银子的。 “那是你的工钱,你愿意给他?” 桑棠晚搁下笔问。 邵盼夏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给吧。不给贺三又要纠缠,她能如何? 到时候惹烦了小姐,小姐不要她,她该如何是好? “让他进来吧。”桑棠晚吩咐。 “贺三见过小姐。” 贺三进门,朝桑棠晚行了一礼。 他长着一容长脸,自诩读书人,举止之间故意摆出几分文雅姿态来。 “支多少?” 桑棠晚垂着鸦青长睫,提笔在纸上奋笔疾书,口中询问他,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她瞧不上贺三这种人。 “不是五十两一年吗?” 贺三露出几分讨好的笑。 “五十两全支?” 桑棠晚手中紫毫笔一顿,抬眸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一旁的邵盼夏。 “三郎,你好歹要给我和南南留点吧?” 邵盼夏小声开口。 她不为自己,总要为孩子考虑。 贺三对她可就没对桑棠晚那么客气了,理直气壮道:“嫣然没一件像样的衣裙,修文私塾要买书,还要给先生束脩,现在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你和南南跟着桑小姐有吃有喝的,要留银子做什么?” 唐嫣然和唐修文,正是他接济许久的那对姐弟。 “可是……”邵盼夏还待再说。 “闭嘴。”贺三横眉立目,瞪她一眼。 邵盼夏顿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五十两银子,是一年的工钱。提前支给你也无妨。”桑棠晚笔尖在纸上落下银子数目:“不过,倘若下半年我去了西域,盼夏和南南可跟着我去?” 她的目光落在贺三脸上,乌眸清亮澄澈。 贺三只觉得她气势迫人,转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看着地面道:“既然收了小姐的钱伺候小姐,自然是小姐去哪儿她去哪儿。” 邵盼夏脸色发白。 她方才还在庆幸小姐不去西域,她可以留在家人身边。不想贺三根本不在意她的去留。 “我若是一去三五年呢?”桑棠晚转过乌眸瞧了一眼邵盼夏,又问一句。 贺三一听反而激动起来:“也可以提前预支工钱吗?” 三五年,预支就是上百两银子。这么多银子能让唐嫣然姐弟过上很好的生活。他面上有光,到时候在铜官走到哪里,谁不喊他一声“贺大善人”? 光想想便觉得飘飘然。 邵盼夏闻言脸更白了。 贺三难道就只认银子?他眼里没有她也就算了,女儿可是他亲生的,他也这样不管不顾吗? 桑棠晚眸底闪过一丝冷笑:“盼夏和南南跟我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去三五载,你不担心?” 她故意这般问,就是要邵盼夏看清贺三的嘴脸。 这般的男子,哪里值得托付终身?邵盼夏该带着女儿与他和离才对。 不过,邵盼夏循规蹈矩惯了,一时是顾不起这样的勇气的。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贺三毫不迟疑,大手一挥:“桑小姐是可信之人,别说三年五载,就是十年八年我也放心。” 十年八年就是四五百两银子了。 邵盼夏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和她同床共枕数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好了,签字画押,一式两份。” 桑棠晚将写好的字据对着贺三摊开,示意他上前。 贺三接过笔,边签上自己大名边道:“桑小姐尽管放心,就算不立字据,我拿了银子也不会再来要第二回……怎么才五十两?您不是说三五年吗?” 他停住笔看向桑棠晚。 “先付一年的。”桑棠晚道:“我去不去西域现在还没决定,若是走到时候再给你。” 贺三这才签字画了押。 桑棠晚也不拖泥带水,径直将五十两的银票给了他。 “好好当差,把孩子带好。” 贺三朝邵盼夏语气不善地丢下一句话,转身扬长而去。 * 午饭过后,辛妈妈催着桑棠晚上床歇一会儿,好将前阵子的觉补回来。 桑棠晚侧卧,将脸埋在布老虎上,心中又不由自主想起娘亲来。 想着想着,正昏昏欲睡。 “桑棠晚,快出来!” 杨幼薇一袭朱色金线滚边百褶裙,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桑棠晚躺着没动。 “杨小姐,我们小姐午休呢。”邵盼夏提醒杨幼薇。 “午休什么?成日躲在家里不是算账就是睡觉,有什么意思?”杨幼薇坐到床边拉桑棠晚手腕:“快起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她扭头瞧瞧外面的日头,时辰差不多了,她心里着急。 “不去。”桑棠晚挣脱她的手一口回绝。 这个时间已经进了夏日,大中午的出门,实在太热。 她犯困,不想出门去。 “哎呀,你一定要去,这个人你不看后悔。” 杨幼薇缠着她,硬是将她从床上薅了起来。 “杨幼薇,你再不松手,我告诉你,我也略通一些拳脚……” 桑棠晚威胁着。 杨幼薇却不买账,桑棠晚被她强行拉出门,硬塞进马车内。 “你的拳脚留着等会儿见了那人再施展。” 杨幼薇说罢,吩咐外头婢女动身。 桑棠晚靠在马车壁上打盹儿,只觉得马车走了好一会儿,出城也不过如此。 “你要带我去哪?” 她撩开窗口的帘子往外看。 还真到了西城门口。 马车停了下来。 “跟我来。” 杨幼薇拉着她下马车,沿着城墙的阶梯一路往上。 “杨幼薇你脑子是不是进虱子了?这大热天带我爬城墙?” 桑棠晚手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往天上看,口中毫不客气。 “桑棠晚,我祝你等会儿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 杨幼薇笑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桑棠晚可算活过来了,虽然这样的桑棠晚嘴巴可恶吧,但总比之前死气沉沉时好。 前几年她和桑棠晚是真不对付,谁知道掐来掐去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互相都见不得对方不好。 但平日见面,掐还是要掐的。 “你要我见的人呢?” 桑棠晚往城墙下看。 外面是一地风沙,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远处的红柳一排排,在阳光下舒展出盎然的生命力。 “那不是来了?” 杨幼薇抬手一指。 桑棠晚回头看城内,熟悉的马车出现在视线里。 是赵承曦的马车。 前头赶马车的仍是赵青。 马车穿过城门,停在了城外。 赵承曦大抵是来接什么人。 “杨幼薇,给你。” 桑棠晚俯身捡起一根枯树枝地过去。 杨幼薇接过那树枝莫名其妙:“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实在无聊你就抽风。” 桑棠晚转身便走。 大中午的带她来看赵承曦,杨幼薇可真够可以的。 赵承曦的事她没兴趣知道。 “正主还没来呢!”杨幼薇拽住她:“到了,快看!” 桑棠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两辆华丽的马车一前一后从官道上疾驰而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马车才停稳,便见一个装扮华贵俏丽的女子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提着裙摆欢欢喜喜地直朝赵承曦跑去。 “表哥……” 桑棠晚眸光黯淡了一瞬,喉头哽住,指甲无意识间在城墙上划出细微的声响。 来的是赵承曦的未婚妻,亦是他的表妹安湘郡主倪妙之。 难怪赵承曦巴巴地亲自跑来城外接人。 第34章 故作姿态罢了 倪妙之是乐阳驸马妹妹的女儿,唤乐阳长公主为“舅母”,与赵承曦是表兄妹。她自幼恪守礼教,娴静淑慎,在上京是出了名的礼仪好,一举一动皆可为贵女礼仪表率。 如赵承曦这般克己复礼行止有度之人,心里最中意的大抵便是倪妙之这样的。 “就会装模作样。” 杨幼薇哼了哼,咬牙小声骂了一句。 桑棠晚侧眸警惕地看她:“倪妙之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从前为了倪妙之,杨幼薇可没少和她吵架。 因为五六年前,杨幼薇遇刺,倪妙之曾伸手替她挡刀,救了她一命。 自那之后,她们二人走得极近。 杨幼薇忽然这样说倪妙之,桑棠晚只觉得惊悚,杨幼薇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狗屁,别这么看着我。”杨幼薇粗俗地骂了一句,显然气得狠了:“什么救命恩人?当初我在街上遇刺就是她设计的,为的就是接近太傅府给她父亲谋升迁。后来得知我是假千金,她第一个跑来落井下石,和我说了真相。她可坏得很,要是可以我现在想将她切碎了喂狗。” 想起从前的事她一拳捶在城墙上,又“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跳着脚揉手。 桑棠晚再次看向城门外的倪妙之。 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三年前的情景缓缓浮现在眼前。 那时娘在大牢内,她焦心如焚,连着约了赵承曦好几回,想让赵承曦想法子将娘救出来。 赵承曦一次都没有赴约,也没给她传一句话。 她实在等不及,便闯进了赵承曦的住处。 那日,她推开赵承曦住处的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倪妙之。 倪妙之衣衫不整,脸颊酡红,修长的脖颈上残留着可疑的红痕。这对于向来注重仪表的她是极少见的。 桑棠晚心一下凉了半截。赵承曦的住处寻常人是进不来的,何况倪妙之还是这般状态。 她记得自己当时只问了一句: “赵时宴呢?” 小时候她叫赵承曦“哥哥”或是“时宴哥哥”,定亲之后便改了口,叫他“赵时宴”。 “他在里面,身子有些不适。桑小姐有什么话同我说便好。”倪妙之双颊绯红,回头朝里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可这副神态又好像将什么都说了。 里间隐约传出赵承曦的咳嗽声。 桑棠晚能确定,那是赵承曦的声音。 “我去看看他。” 她绕开倪妙之,欲进里间寻赵承曦问个清楚。 “桑小姐,表哥现在不想见你。” 倪妙之却拦住她,面上挂着端庄得体的笑容,高抬下巴的姿态好似她是赵承曦住处的女主人。 “他是我未婚夫,倪小姐还是自重些的好。” 那时的桑棠晚年少轻狂,说话并不客气。 她知道倪妙之一直对赵承曦有意,但她和赵承曦已经定亲,且情意甚笃,从未将倪妙之放在眼里。 “现在不是了。” 倪妙之含笑出言,自袖袋中缓缓取出一物。 “你在说什么?” 桑棠晚心中已觉出不好来,强自镇定。 “表哥之前和你定亲,不过是看在桑家家财万贯,能成为他以后在朝堂上助力的份儿上。不然你以为,以你父亲的官职,如何能高攀长公主府?如今你娘在大牢,桑家也被抄了,你认为你和表哥的亲事还有维系的可能吗?除非你能把那些家产全部拿回来。” 倪妙之对她摊开手里的东西。 大红笺书烫金篆字,左下角清晰地书着她和赵承曦的大名,这是他们的订婚书。 “怎么会在你这里?” 桑棠晚霎时便白了脸。心好似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痛到窒息。 其实不必问出来,她也知道订婚书是赵承曦给倪妙之的。 他们的订婚书一直是赵承曦收着,锁在书房的暗格里。没有赵承曦的首肯,倪妙之是不可能拿到订婚书的。 所以还需要倪妙之给她答案吗? 桑棠晚心口如遭重击,憋闷、委屈、愤怒和恨意交杂在一起。多年的情意,自以为的情投意洽,竟都是错付。 原来,他是为了她家的银子。 难怪,难怪娘出了事之后赵承曦再不肯见她一面。 这才几日,他就和他表妹有了首尾?恐怕他早就对倪妙之有情,当初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钱财的迫不得已。 现在她家没了,赵承曦也不必再委曲求全。 “桑小姐,还用问吗?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吧。事已至此,咱们都是女儿家,我提醒你一句,遇到这种事还是该体面些才好。” 倪妙之抿唇朝她一笑,大家闺秀连讥讽人都是含蓄的。 她抬起手,当着桑棠晚的面将那封订婚书一分为二,再一点一点撕碎,最后如同雪花一般洒满地面。 桑棠晚的心在那一刻也随着订婚书碎成了无数片。 她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没有时间伤心难过,赵承曦这条路走不通,她要去想别的法子救娘亲。 “桑小姐,等一下。” 倪妙之却在这时叫住她。 桑棠晚停住步伐,回头看她。 倪妙之双手托着一封精致的请柬,笑得温婉羞涩:“下个月我和表哥定亲,到时请你来赴宴。” “不必了。” 桑棠晚没有接那封请柬。 下个月,她应该已经不在京城了。 后来,她走的那日艳阳高照,正是赵承曦和倪妙之定亲的好日子。 城门下,有风吹起倪妙之的裙摆。她捏着帕子,抬手欲替赵承曦拂去衣摆上的尘土。 赵承曦神色淡漠,往后让了一步,躲开了她的触碰。 “我怎么看赵承曦好像并不钟情倪妙之?”杨幼薇摸着下巴,眼底有几分盘算。 “故作姿态罢了。” 桑棠晚撇唇。 赵承曦这人惯会假正经。从前婚约还在时,在人前他对她不也这样?碰不得看不得的,私底下实则孟浪得很。 以至于她一度觉得,外表看着越是冷漠正经的人,背地里就越会。 “一个装模作样,一个故作姿态,那他俩还挺般配哈?”杨幼薇笑起来,大拇指摩挲着下巴:“这么好的机会,得想个法子算计算计倪妙之。桑棠晚,不如我帮你把赵承曦抢回来,你给我点银子花花怎么样?” “好马不吃回头草。” 桑棠晚嫌弃地瞥她。 杨幼薇要说嘴皮子是有点利索的。但要比脑子,她可不是倪妙之的对手。 何况,赵承曦和杨幼薇定了亲,两个人私底下肯定早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 她才不要和赵承曦回来呢,她嫌脏。 “喂,你看我这是什么眼神?”杨幼薇不满。 “看你神机妙算。” 桑棠晚开口。 杨幼薇一听得意起来,正要笑呢,又听桑棠晚补充道:“但又算不太明白的样子。” “你……”杨幼薇跺脚。 这不是骂她没脑子? “那是淮王?” 桑棠晚忽然出言。 杨幼薇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前头一辆马车上走下一郎君。 一身紫蒲色立领襕衫,身量瘦高,通身贵气,却又有几分拘谨。 正是当朝五皇子赵宁珏,陛下亲封的淮王殿下。 赵承曦上前与赵宁珏见礼。 “殿下。” “时宴不必客气。”赵宁珏看了一眼倪妙之,歉然道:“乐阳姑母一定要我带倪姑娘来,我只好自作主张,还请你不要见怪。” 他认真的和赵承曦解释着,身上丝毫没有身为皇子的骄矜,反而谦寻的像个寻常的读书人。 倪妙之红着脸低下头,含羞带怯。 赵承曦并未回赵宁珏的话,也不看倪妙之,只抬手道:“殿下,请。” 桑棠晚望着下面几人,理所当然地等着他们先离开,自己再和杨幼薇一起走。 可杨幼薇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忽然朝下面喊了一声:“淮王殿下。” 喊完了她还扑在城墙上朝赵宁珏招手。 待桑棠晚反应过来,想捂住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下面几人齐齐抬头往上看。 她只好面上维持原有的神情,从牙缝里骂杨幼薇:“你发什么疯?” 杨幼薇真是简直了!好端端的她喊赵宁珏做什么?她的脸都被杨幼薇丢干净了! 赵承曦指不定以为她多在意他呢,眼巴巴地跑来看他接未婚妻。 赵承曦扫了桑棠晚一眼,乌浓的眸底毫无波澜。 倪妙之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娘的消息没错,桑棠晚果然在铜官。赵承曦真的是为桑棠晚而来。 赵宁珏含笑,礼貌地朝杨幼薇点点头:“杨小姐。” “我们下去吧。”杨幼薇拉过桑棠晚的手。 “要去你自己去。”桑棠晚甩开她。 谁要下去和赵承曦面对面看他嫌弃厌恶自己? 晦气! “你是不是怕那对狗男女?没关系,有我在,我保护你。” 杨幼薇拍拍胸脯贴过去和她耳语。 桑棠晚挑眉,她会怕他们?笑话,她又不理亏。 “桑小姐,好久不见,何不下来一叙?” 桑棠晚正要反驳杨幼薇呢,下面倪妙之的声音传来,语调柔和温婉。 桑棠晚没有言语,率先沿着楼梯下行。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不下去倒还真像怕了他们似的。 赵宁珏的目光在桑棠晚和倪妙之之间转了转,最后看向赵承曦。 赵承曦面上是一贯的淡漠,眼前人都与他无关一般。 赵宁珏暗暗叹息。新欢旧爱相见,分外眼红,不知赵承曦这会儿是何等样的心境? “见过淮王殿下。”桑棠晚朝赵宁珏行了一礼,才看向倪妙之,眸色平静:“倪小姐。” 离近了看,倪妙之穿戴华贵,无论是站姿还是礼仪皆无可挑剔,世家贵女的气度在她身上显露无遗。 “桑小姐,有礼了。听说你娘亲新丧,节哀。” 倪妙之朝桑棠晚一福,张口便提了桑棠晚的伤心事。 她暗暗打量对面的桑棠晚。 应该是孝期的缘故,桑棠晚穿戴不似从前色彩鲜活,只穿着一身浅云色的交领襦裙,头上简单簪着一支样式简单的银簪。没有从前的神采飞扬,但一身素衣也掩盖不住她的明艳逼人,乌眸转动之间亦是顾盼生姿,蓬松的碎发不经意间显出几分盎然的生机来。 倪妙之不知不觉间拧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自认样貌不差,可每次仔细看桑棠晚,心底却还是抑制不住生出点点自惭形秽。 明明她也是人人夸赞的好样貌,却总被桑棠晚硬生生压一头。 赵承曦拧眉瞥向倪妙之,眸底闪过冷意。 “倪妙之,你怎么说话的?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这就是你大家贵女的家教?” 杨幼薇性子直率,当即便开口指责倪妙之。 上来就提人家娘亲去世的事,倪妙之真是恶毒。 “薇薇,不碍事的。”桑棠晚拦住杨幼薇,看着倪妙之弯眸一笑,扬起下巴嗓音脆甜:“希望倪小姐的娘亲能永远活着。” 这话自然是说倪妙之早晚也有死娘亲的一日。 杨幼薇听得“扑哧”一声笑起来,桑棠晚拐着弯骂人的本事的确是高,她以前可没少被桑棠晚这么骂。 “这么久不见,没想到桑小姐和杨小姐如今都这样要好了。”倪妙之浅浅一笑,意味深长地在她们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眼。 她意在让她们想起从前的不愉快,从中挑唆。 “那怎么了?”杨幼薇却不吃她这一套,挽住桑棠晚手臂:“我们属于不打不相识。总比有些伪女子好啊,表面笑嘻嘻,背后给你一刀。” 她说着故意往桑棠晚身上贴了贴。 倪妙之只是笑了笑,好似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一般。 “既然遇到了,咱们进城找一家酒楼坐下说吧。” 赵宁珏总算找了个空档,开口提议。 “不必了。告辞。” 桑棠晚朝他一福,拉着杨幼薇转身便走。 从头到尾她看也没看赵承曦一眼。 “哎呀!” 杨幼薇一拍脑门儿,光顾着给桑棠晚出气,把自己的正事儿给忘了。 桑棠晚侧眸看她。便见她慢慢歪了一下脚踝,接着一屁股坐了下去。 杨幼薇松开桑棠晚的手抱着脚踝痛呼。 “你做什么?” 桑棠晚不解。 那么慢地扭一下,而且还是故意的,她可以确定杨幼薇没有受伤。 “快走,你快走。” 杨幼薇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偷偷朝她摆手。 桑棠晚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赵宁珏,迟疑了一下道:“淮王殿下,我还有事,劳烦您帮我把她送去医馆。” 她心中纳罕,原来杨幼薇是打扮给淮王看的? 可是杨幼薇之前不是中意她自己家的表哥吗?这怎么又看上淮王了? “桑小姐放心。”赵宁珏郑重应下。 杨幼薇被赵宁珏扶起之际,还不忘悄悄朝桑棠晚比了个大拇指。 倪妙之落在人群的最后,看着桑棠晚抬步上马车的背影,朝身后的婢女温婉招了招手。 “姑娘。” 温婉快步上前。 “去打听一下桑棠晚的近况。” 倪妙之双目紧盯着桑棠晚马车离去的方向,在温婉耳边小声吩咐。 既来了这趟,自然要找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第35章 他的体温 “姑姑,铺子看下来了吗?” 桑棠晚收起账本,走出屋子。 堂屋里到处都是箱笼,曲绵绵正和辛妈妈一起整理着东西,预备搬家。 邵盼夏力气大,负责将重的东西搬出去。贺图南小小的一只,很乖巧地坐在角落里自己玩儿拨浪鼓。 曲绵绵听她询问,停住手中的活计站直身子拢了拢脸颊边遮伤疤的发丝。 她道:“我正想着等忙完和姑娘说呢。看了一处,三间铺面连在一起,地方足够大,位置也好,各方面都符合姑娘的要求。但对方要四千五百两银子一年,且三年一付。姑娘手里的银子,卖了这宅子也才勉强够三年租金的吧?” 桑棠晚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吩咐道:“姑姑,你别收拾了,去将铺面租下来,不必还价。盼夏,下午去租几辆牛车,将我选好的东西搬过去。” 三年租金一万三千五百两。卖了宅子她手里约莫有一万六千两银子。 剩下的两千五百两还能充充门面,勉强够用。 “姑娘……”曲绵绵迟疑道:“开当铺可不只是租用铺面那么简单。开了门要置办东西,有客人来当东西咱们也要给现银,七七八八还有许多要用银子的地方,根本不够……” 桑棠晚手里的银子全都拿来租铺面了,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办?总不能就拿一个空壳子和郑家当铺斗吧。 “姑姑莫要操心那些,我自有安排。”桑棠晚摆手:“你快去吧。” 曲绵绵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出了院门,她站在外面犹豫了一下,转身朝铜官县衙的方向走去。 辛妈妈从袖袋中取出一只荷来打开,里头还是一只荷包。再打开,才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柚柚,妈妈就攒了这么些,给你先用。” 她将银票塞在桑棠晚手里。 “妈妈,我那里够,不用你的。” 桑棠晚推拒,心头如同冬日吃了炭火炙烤过的橘子,酸酸热热的。 这世上也只有辛妈妈会和娘一样疼她。 “够什么?”辛妈妈坚持将银票给她,口中絮絮叨叨:“你银子都要交铺面租金,多一点是一点,总比没有好。” “等我要用的时候就跟妈妈拿,妈妈先帮我收着。”桑棠晚接过银票放回荷包中,又将塞回她手里的,亲昵地搂住她靠在她肩头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反对我租铺面开当铺?” 好像从她小时候辛妈妈就是这样,无论她想做什么,辛妈妈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胆小的辛妈妈甚至会为了她和娘亲据理力争。 “你要做什么都好,银子没有了可以再赚,妈妈只要你好好地。” 辛妈妈握住她的手软语温言,侧过脸看着她眼底都是慈爱。 她的柚柚能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已是极好。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斗志昂扬的总比每日沉浸在悲痛中要好许多。 再说,柚柚聪慧,她不会做错事情的。 桑棠晚抱紧她蹭了蹭:“妈妈放心,花出去的银子我会加倍挣回来。” 辛妈妈待她真好。 也幸好她还有辛妈妈。 以后她会挣很多很多银子,好好保护她在意的人。 “小姐,赵大人来了。” 邵盼夏进来禀报。 “是安国公来了。” 辛妈妈探头看了看,小声提醒桑棠晚。 外头,赵承曦已然走到廊下。 桑棠晚松开辛妈妈,撩起裙摆在一只樟木箱笼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来,姿态极不敬。 “赵大人不在衙门好好陪着你的亲亲表妹。怎么有空到寒舍来?” 她牙白襦裙滚着嫩黄的边,轻薄地铺洒开来。鸦青发丝几许散乱,眸光流转之间顾盼生姿。扬起白皙清透的脸儿朝赵承曦望去,言语之间冷嘲热讽。 独属于她的鲜活的朝气不经意间便从骨子里透出来。 赵承曦身姿挺拔,背光而立,周身似流转着淡淡的光华。 渊停岳持,光风霁月。 “你要开当铺?” 他并未理会她的嘲讽。清冽的目光泠泠如水般落在桑棠晚身上,微微拧起眉头。 辛妈妈赶忙朝邵盼夏招手,两人抱起孩子悄悄退了出去。让他们说说话也好。辛妈妈知道不管如何,安国公是不会害桑棠晚的。 “我做什么,与赵大人何干?” 桑棠晚两手搭在膝上,黛眉微挑偏头望着他,如画的眉目间不乏挑衅。 “我答应叔母,会让你去西域。” 赵承曦语气淡淡。 “切。”桑棠晚不屑,小声嘀咕:“当初定亲时,我娘还交代你好好对待我呢,你还不是做了陈世美?” 从前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做什么去了?现在来装好人? 不需要了! “你说什么?” 赵承曦越过箱笼走到离她不远处,垂眸看着她眸光沉沉。 桑棠晚仰起脸儿笑看着他:“我说我娘还交代让你和我永不相见呢,你还不是来了?” 赵承曦想拿娘的话来压她? 没门儿。 何况娘在绝笔书里说了,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只需处处小心留意自身安危便可。 赵承曦垂下笔直的长睫,眸色晦暗。 “晚些时候有人来帮你整理,我会派赵青护送你去西域。” 赵承曦不再多言,后退一步转身欲走。 “你等一下!” 桑棠晚起身叫住他。 赵承曦顿住步伐,没有回头:“不必讨价还价,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走就走嘛。”桑棠晚心念急转,噘嘴恼道:“我也不是不想走,谁喜欢留在铜官这么一个小破地方?但是我听说西域城繁华,商铺就算是租赁都不便宜,我手里这点银子想在那里开一家像样的铺子根本就不够。我还要养着辛妈妈她们,真要是去了非得饿死在街头不可……” 她紧跟着他,耷拉下如画的眉目泫然欲泣,露出一副不得不妥协的可怜模样来。 赵承曦有钱有势,又仗着娘的遗言偏要管她。明着来硬碰硬她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真要是惹急了他,说不得他让人将她捆起来给扔到西域去——反正他就是为了完成娘的遗言才非要她去西域的,又不管她的死活。 那她就和他迂回嘛,毕竟《孙子兵法》上说兵不厌诈。 左右她骗赵承曦也不是头一回,算是熟门熟路吧。 赵承曦回身,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蓬松的发顶:“差多少?” 桑棠晚不防他陡然转身,离得太近了她险些撞在他胸膛上。清冽的乌木香气带着他的体温直扑在她脸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见赵承曦一直望着她,才想起方才的话题来。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对着他。 “五……” 五百两。 赵承曦上次打劫了她五百两,现在她找他要回来不算过分吧? “赵青。”赵承曦不待她说完便回头朝外吩咐:“取五千两银票来。” 桑棠晚闻言一时怔住。 多少?五千两? 意外之喜啊! 原本还想着租了铺子,余下的银子算计郑道发够呛。不想赵承曦雪中送炭,还一出手就是五千两。 赵青很快便送了一沓银票进来:“主子。” 赵承曦接过银票,递到桑棠晚跟前。 桑棠晚一双乌眸亮莹莹地直望着那叠银票,欢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她抬手去接。 赵承曦却忽然将手抬高。 桑棠晚不解地看他:“什么意思?还要我求你?我告诉你,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你不给就算了,我可不求你。” 她背起手往后退了一步,抿起唇瓣瞪他。 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心,真是白高兴了。 “你真的会去西域,不骗人?” 赵承曦低头问她。 桑棠晚一听他是担心这个,顿时收起不满,当即换了脸正色举起手来脆声道:“你不信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骗人不去西域,就让我天打五雷……” “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等发誓惯用的话儿她张口便来,毫无心理负担。 反正她说得是“不骗人”,赵承曦这个陈世美在她眼里不算人,这誓言自然也就不算数啦。 “好了。”赵承曦打断她的话,将银票塞在她手里:“这两日你预备好,我让赵青送你。” 他垂眸看着她,一时未动。 桑棠晚银票到手,当即便要数,见他还没走又收了动作,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弯眸笑道:“多谢赵大人,这银子算我借你的。等我赚了足够多的银子一定还你。” 不过,多少是足够多呢?那就见仁见智了。 赵承曦再次望了她一眼,点墨般漆黑的瞳仁里沉着难以描述的情绪,转身向外而去。 桑棠晚忙不迭地点起银票来。 嘿嘿,赵承曦这么大方的吗?早知道她当时就伸一根手指头,不知道赵承曦会不会直接给她一万两? “盼夏,牛车找来了没?” 她高声朝外面问了一句。 “找来了。”邵盼夏抱着孩子进来:“就是眼下只有两辆。” “够了。”桑棠晚将银票收进袖袋中,上前抱过贺图南交给辛妈妈,捏捏她的小脸:“南南乖,好好在家跟着辛妈妈,你娘和我出去办点事。” 她说着吩咐邵盼夏将几个箱子搬上牛车,里头装得都是要紧的东西。 “姑姑回来了吗?” 桑棠晚杨声朝外问。 曲绵绵自院门外走进来,低着头:“姑娘。” “走吧,我们去租铺面。”桑棠晚坐到牛车上,示意曲绵绵跟着她们出发。 曲绵绵犹豫道:“姑娘,您不是答应安国公……” “姑姑。”桑棠晚打断她的话,含笑看着她:“娘给我留的信里说,姑姑素来待她忠心耿耿。她不在之后,你要是想走的话,让我多拿些银子给你。” 不用想她也知道,是曲绵绵去今儿赵承曦报的信,这才引来赵承曦拦着她,非要她去西域。 当然,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赵承曦不来,她也不能有这五千两银子。 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曲绵绵总是质疑她,违逆她的意思办事,即便有再大的本事,再如何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她也不想继续用下去。 用这样的人早晚会出事。 她需要的是如辛妈妈一般无条件支持她、如邵盼夏一般对她言听计从的人,而不是一味自作主张的手下。 曲绵绵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对不起,姑娘,我以后不会自作主张了。” 曲绵绵低下头,左侧脸丑陋的疤痕露出一小半,在日头下有一瞬的扭曲。 “走吧。” 桑棠晚并未为难她,示意邵盼夏动身。 她知道曲绵绵是个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反而不好。 曲绵绵赶着另一辆牛车紧随其后。 桑棠晚花银子将那几箱东西存在了镖局。 而后弃了牛车,带着曲绵绵和邵盼夏二人往铺面的方向走去。 赵承曦已然将桑棠晚所捐的水分发了下去,沿途不乏有人和桑棠晚打招呼,也有感激她询问她去何处的。 桑棠晚无一例外地告诉他们自己要开当铺的事,并告知铺面地址,请他们以后多来照顾生意。 一行三人便这样走到铺面前。 桑棠晚没怎么细看便交了银子,租下三年的铺面,还押了两千两铺面押金。 “桑棠晚,怎么突然想起开当铺了?” 杨幼薇听闻消息,赶了过来。 她左右瞧瞧,铜官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有一家当铺就够了,桑棠晚凑什么热闹? 桑棠晚笑眯眯地上前拉过她的手:“薇薇,你来了。” “你少来这套啊?”杨幼薇惊悚地将手往回抽:“是不是当铺开张想让我送你一份大礼?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从前,现在穷得叮当响……” 桑棠晚可少与她这样亲近,忽然这样她有点害怕。 “闭嘴吧,你听我说。”桑棠晚面上笑嘻嘻的,说出口的话可不客气。 杨幼薇察觉出不对劲来,也学着她面上维持之前的神情,小声问:“怎么了?” “你往我后面的街角看,别刻意转头看,眼珠子动一下就行。”桑棠晚露出与她闲话的姿态:“你看看那是不是倪妙之的婢女温婉?” 她早察觉有人在跟踪她,所以一路才那么张扬。没回头细看是怕打草惊蛇。 杨幼薇用力转过眼珠子,遂恼道:“还真是。倪妙之那个阴险狡诈的伪淑女,派人偷偷跟着你肯定没憋什么好事……” “别说了。”桑棠晚打断她的话:“现在立刻高声问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破地方开当铺。” 这可是倪妙之自己非要撞上来的,那她就不客气了。 第36章 摁着她亲 “我凭什么帮你?帮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杨幼薇眼珠子一转,倒趁着这机会倒是拿起乔来。 她可是很少有机会拿捏桑棠晚的,绝不能错过了。 “你难道不讨厌倪妙之?”桑棠晚眨眨乌眸,又道:“以后我可以尽量帮你和淮王制造独处的机会。” 既然晓得了杨幼薇心思,当然可以利用起来啦。 “算你明白事理。”杨幼薇笑瞥她一眼,当即拔高声音道:“不是我说你啊桑棠晚,你还夸赞自己有做生意的天赋呢。就铜官这破地方,你能把手头的三家铺子卖出去就算不错了,该早点卷铺盖跑路才对。居然还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当铺,打算收破铜烂铁,还是破衣烂衫?” 她边说边转着眼珠子偷看温婉所在的方向。 温婉可别走了,得将桑棠晚接下来的话听进去才好啊。她最讨厌倪妙之了,就是干不掉倪妙之那个坏女子。桑棠晚要给倪妙之设圈套,她求之不得,自然要好好配合。 “收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给我娘报仇。”桑棠晚负手道:“郑家之前在生意上数次算计我家。郑道生兄弟更是在我娘灵堂上口出不逊之言,刺杀我娘的人也和郑家有脱不开的干系。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女。” 说到此处,她漆黑的眸底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郑家、冯兴怀、李公公……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为害死她娘亲付出代价。 “可是,郑道生不是已经伏法了吗?”杨幼薇故意问。 “所以我才要开当铺。”桑棠晚笑了一声:“郑道发对我娘不敬,我开个当铺抢他的生意让他穷困潦倒不为过吧?” “如此甚好,我就喜欢有仇报仇,爽快。” 杨幼薇亲热地揽过她肩。 此时,一个老人家手托着一件叠得整齐的半旧棉衣走过来。 “这里可是新开的当铺?” 桑棠晚瞧向他,含笑道:“老人家,我这当铺还没开业呢。不过你既然来了,也不是不能谈,你是要当这件棉衣吗?” “是,是。”老大爷点头:“您看能出个什么价?” 桑棠晚笑问他:“可曾去别家问过?” 老大爷指了指郑家当铺的方向道:“郑家出了二百四十八文,我听说您这也是开当铺,特意来问问。家里人口多,水不够喝,就这一件能拿得出手的衣裳……” “给三百文。” 桑棠晚也不看那衣裳,径直吩咐曲绵绵。 曲绵绵取了铜钱,上前数给那老大爷。 “一件旧棉袄,虽说是能卖出去,那也得等冬日,最多也就卖了三百二十文,还要除去人工和铺面租金,你就算不亏也赚不着。” 杨幼薇看不大明白了。 就算要对付郑家和倪妙之,也不能自己白往里面填银子啊! “亏就亏,只要能挤死郑家当铺,亏我也认了。” 桑棠晚转过身来,眼角余光瞥过去,正瞧见温婉的裙角消失在巷口处。 想来是打探够了消息,回去跟倪妙之禀报去了。 “人走了?”杨幼薇也侧眸瞧了一眼。 桑棠晚偏头看她:“你之前不是和你家表哥情投意合的吗?怎么又忽然爱慕淮王了?” “表哥?”杨幼薇哼了一声:“从得知我只是个假千金之后,人家就再没和我见过面了。” 她咬牙,眼底闪过点点恨意。 桑棠晚垂眸笑了一声。 男儿家大抵都是如此薄情。 赵承曦是,杨幼薇的表哥也是。 “不过,我又没和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属意淮王?”杨幼薇长相英气,性子也不扭捏。 听桑棠晚提起此事,并不脸红,反而落落大方抬起下巴看着她。 “在城门下你摆出那副模样,又没真的崴了脚。”桑棠晚扫了一眼她脚踝:“谁还能猜不出你的心思?” 这么明显的事情,她还能看不出来? 杨幼薇也不卖关子,当即道:“杨太傅打算将他那位真千金女儿说亲给淮王,说是补偿她那么多年没在京城长大。我偏要和她一较高下,但凡她的东西我都要抢,淮王也是。” 她说着手攥成拳。 “那位真千金得罪你了?”桑棠晚问。 她是知道杨幼薇的。 杨幼薇虽然性子骄纵,但没什么心眼。遇见事情当场发作过后也就算了,不会想着用什么阴谋诡计去报复别人。 这也是她后来能和杨幼薇成为朋友的缘故。 “何止呢?”杨幼薇冷笑一声:“她在大家面前装柔弱装可怜,装作什么也不懂。转身和我独处时,大冬天的自己往水里跳,上来就说是我推她的。家里要给她添什么买什么,她都第一时间看我,好像我不让给她买似的。这样的事情数也数不清,次数多了,家里已经没人向着我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家里却没派人来找我?他们恐怕巴不得我永远不回去呢。” 她面上难得有了一丝悲凉,语调中也藏着苦楚。 桑棠晚不大会劝人,只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的处境也没比邵盼夏好到哪里去。 “我没事。”杨幼薇偏头看她:“倒是你。我看赵承曦对你还可以吧,帮你抓了杀母仇人。当年你俩挺恩爱的,不然就把他从倪妙之手里抢回来,你嫁给他。” 只要倪妙之不痛快,她就痛快。 再说赵承曦有钱有势,桑棠晚现在没爹没娘的,嫁给他就有人护着了。 “我就算嫁给路边的狗,也不会嫁给他。”桑棠晚撇唇轻哼。 从赵承曦舍弃她那一刻开始,她绝不会再沾他这个人。 “这么恨?”杨幼薇好奇:“你俩当初因为什么分开的?” 桑棠晚瞥她一眼,信口胡诹道:“那时他拿不出多少银子,又没做官,做他的未婚妻沾不上半点光,傻子才嫁给他。” 反正分开了,问原因就是赵承曦不值得她喜欢。 话音落下,便见对面的杨幼薇一个劲儿地朝她使眼色。 “怎么?”桑棠晚不解:“他对我本来就毫无作用,我那时……” “闭嘴,回头看!”杨幼薇急迫地打断她的话。 桑棠晚平日里挺聪明的,今儿个怎么就不会看人眼色了呢? 桑棠晚闻言疑惑地回头,便见赵承曦黑着脸站在她身后。 桑棠晚丝毫没有说人坏话被人抓包的惭愧,反而反客为主,蹙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一定又是来催她去西域的。 不过赵承曦来晚了,租铺面的银子她已经交出去了,西域她是不可能去的。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赵承曦沉着脸,乌浓的眸子满是彻骨的寒意,周身气势实在吓人。 杨幼薇忙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看着。可别城门失火,殃及她这条池鱼。 桑棠晚却丝毫不惧,偏头望着赵承曦问:“我答应赵大人什么了?可有字据?”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才不怕赵承曦呢。只要赵承曦拿不出证据,那就是她根本没答应他什么。 “让人过来搬东西,今日动身。”赵承曦不与她多言,转头吩咐身后的赵青。 赵青看看桑棠晚,不敢答应。 主子这样不好啊。桑姑娘不愿意去西域,这么强行送人,半路桑姑娘要是跑了他回来怎么交代? “我租金都交了,三年一万三千五百两,还有两千两定金。”桑棠晚取出契据展开给赵承曦看:“赵大人为人最是清正,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您不会以官身去找人家要回银子吧?那不成了以势压人?” 一万多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赵承曦总不会大手一挥补给她的。 赵承曦垂眸冷冷注视她,黑黑的长眼睛刀片似的锋锐,让人不敢直视。 桑棠晚凑近些,小声道:“我就是心里有口恶气,要是不拿郑家撒撒气,要憋出病来的。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你就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我保证收拾东西去西域,要是我说话不算话,到时候随你怎么处置总可以吧?” 她肌肤莹白剔透,眼睫绒绒,荔枝眼水光滟滟,生机勃勃。脆甜的嗓音带着蛊惑,循循善诱,哄人让步。 赵承曦目光落在她脸上,喉结微滚,抿唇不语。 “你要是信不过我,我给你立个字据也行。”桑棠晚说着便张罗起来:“姑姑,给我拿纸笔。” “不必。”赵承曦出言。 桑棠晚一喜,扬起白瓷般的脸儿来,乌眸弯成小月牙:“赵大人答应了?” “一个月。”赵承曦转开目光,看向别处,语气硬邦邦的。 桑棠晚转着眸子盘算一番,勉强道:“行吧。” 一个月就一个月,她卖力点估摸着时间也够了。 希望倪妙之别让她失望才好。 她无意间瞥见方才那个巷口,温婉的裙角又露了出来。她眨眨眼,心中了然。 “不过赵大人要答应我,这一个月你要保护我,要是遇见有什么人欺负我,你一定要秉公办理,不能偏私……” 她心思一转,伸手拉住赵承曦的手。 温婉前一次来是为了打探她的消息。 这一次来更为重要,肯定是倪妙之不放心赵承曦来见她。 那她可得抓紧机会,给倪妙之下一剂猛药,这样时间才来得及嘛。 手被握住,赵承曦如遭火灼,下意识抽回手。 “桑姑娘请自重。无论何事,我自会秉公处置。” 他后退一步,转身便走,耳根似乎红了。 方才四根手指从外面被绵软微凉的掌心包住时,由心底生出被信任被依赖的错觉却似挥之不去,化作甜腻的荔枝蜜香,萦绕在指尖。 桑棠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甩了甩手,赵承曦还嫌恶她?她还讨厌他呢! 自重自重,自重他个头,当初摁着她亲时他怎么没自重点! 要不是为了刺激倪妙之尽快上当,赵承曦送给她她都不碰。 “都动上手了,还说嫁给狗也不嫁给他?” 赵承曦一走,杨幼薇顿时凑上来。 “你懂什么?”桑棠晚将手在她衣袖上擦了擦:“还不是为了替你整治倪妙之,我才牺牲自己?” 手心总好像沾着赵承曦手上的暖意,擦都擦不掉。 “拉倒吧。”杨幼薇嫌弃地在自己衣袖上掸了掸:“倪妙之是你情敌,你俩之间的仇可比我和她更深。” “小姐。”邵盼夏从铺面里走出来道:“里面都收拾好了,我把东西送回家去。” 小姐让她把重要的东西先送回家去。 她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这么吩咐,也没问过原因。反正小姐说的都是对的,她照小姐的吩咐做就是。 “去吧。”桑棠晚点头应了。 * 傍晚时分,晚霞似火。 桑棠晚新租的铺面后头有个院子,只有两间小屋,可以用来堆积一些东西。 此刻,桑棠晚正站在院墙边思量着什么。 “姑娘,咱们要怎么住?还有,当铺要不要请朝奉那些?” 曲绵绵在一旁问她。 这地方一共就三间铺面,两间小屋根本住不开。 开当铺当然要专门找懂行的人,不然那些值钱的东西有一点看错可就亏大了。 “就在这两间屋子里凑合住,我和辛妈妈一间,姑姑独自住一间。”桑棠晚盯着后墙回答她:“朝奉先不用请。还是麻烦姑姑负责验货给银子,价格你来定,只需每日将票据交给我便可。”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她和辛妈妈挤挤没什么。 至于客人当东西的银子,到时候自然有人帮她付。 “是。” 曲绵绵低头应下。 从被桑棠晚说过之后,她便不再质疑桑棠晚的决定了。 “等盼夏回来,让她在这里开一扇门。” 桑棠晚抬手在后墙上比了比。 曲绵绵抬头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倒是一直在一旁听着的辛妈妈开口了,她担心地道:“柚柚,咱们这开的是当铺,从后面开个门,会不会不安全?” “妈妈,这个门我有用处。”桑棠晚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辛妈妈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看到前头有人进来:“盼夏回来了?” 邵盼夏走进来朝桑棠晚行礼:“小姐。” 曲绵绵道:“盼夏,你回来得正好,姑娘让你在这面墙上开一扇门。” “是。”邵盼夏答应一声。 “盼夏,你怎么了?抬头我看看。” 桑棠晚蹙眉,偏头打量她。 她留意到邵盼夏回来之后一直低着头,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奇怪。 邵盼夏擦擦眼泪,依言抬起头来。 桑棠晚三人皆是一惊。 只见邵盼夏鼻青脸肿的,左眼乌青,肿得几乎成了一条缝。 “贺三又打你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妈妈看得满心不忍。 盼夏是多好的孩子啊,怎么找了那样一个夫君? 第37章 不经逗 “上次他来问小姐支银子,我今日回去和他提了一句让他以后不要这样。他便暴怒说我跟着小姐翅膀硬了,敢对他指手画脚,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邵盼夏又擦了擦眼泪:“我没事,小姐要在墙上哪一块开门?这里吗?” 她说着状若无事,走过去上下打量墙壁。 桑棠晚走近,偏头打量她:“你打算就这样跟他过一辈子吗?” 贺三的确很不像话。 但邵盼夏也太好欺负了些。又不是没力气,不还手总能抬手挡一挡吧,居然屡次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有没有小姐的本事,还能如何?”邵盼夏低下头:“毕竟,他是南南的爹。” 桑棠晚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辛妈妈,去煮几个鸡蛋来给她敷一敷。” 她没有再提贺三的事,抬手在墙上画出大致的框架,让邵盼夏拆墙做门。 邵盼夏忙活时,辛妈妈走到桑棠晚身侧。 “妈妈。”桑棠晚转过脸看她。 辛妈妈看着邵盼夏忙碌的背影道:“这孩子太可怜了,你不想办法帮帮她?要是想她一直跟着你,她身边有贺三这样的夫君,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她可怜邵盼夏,也替桑棠晚犯愁。贺三老是这样,总归会影响她们的。 “她自己不醒悟,我帮她也是治标不治本。”桑棠晚也看着邵盼夏,眸底露出思量:“再等等吧。” 等一个契机,等邵盼夏醒悟了,一切自然好办。 辛妈妈叹口气,点点头。 邵盼夏眼下这样,的确有些不争气,也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 桑家当铺开张便在铜官打响了名号。 不只是铜官,邻县也有人听到消息特意到铜官桑家当铺来当东西。 无他,只因为桑家当铺出价高。 不过短短半个月,桑家当铺已经抢走郑家当铺八成的生意。 郑道发气得直跳脚。他本就是个混不吝,没什么真才实学,也不像他大哥那样有做生意的天赋。 郑道生被捕入狱之后,茶水铺被府衙抄了。家里其他铺子被他折腾得七零八落,也就只剩下一间当铺还行。 说实在话,当铺是挣钱的买卖,尤其是这样的灾年更是挣得盆满钵满。有这样一家当铺足够他们一家子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他本想着就这样下去,日子也还能过得去。 可桑棠晚的当铺一开,郑家当铺当天便门可罗雀了。 气得郑道发成日在家发狠,要找机会弄死桑棠晚。 这日,郑家当铺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位穿戴讲究、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的京城大家闺秀——倪妙之。 朝奉捡来了大主顾,连忙进去请了郑道发出来。 郑道发一见倪妙之顿时直了眼睛,规矩这么好的女子要是能纳进门,不知在榻上会是何等一样的风情?总不会也这么一本正经吧…… “郑老板看什么?” 倪妙之抬起团扇半遮着脸,忍住心底的厌恶。 若非郑道发还有用,她现在就叫人挖了他的眼睛。 郑道发回过神来,赔笑道:“不知小姐要当什么?” 他赶忙低下头收敛了目光。也知道规矩这样好的小姐定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不是他所能觊觎的。 “我倒是没什么可当的。”倪妙之抬步往柜台里走。 郑道发伸手想拦着。 却又听她道:“只是想给郑老板出个主意,能让郑家当铺的生意回到从前。” “那敢情好。” 郑道发一听这话,连忙收回手。 还有这样的好事? “只是那桑家的丫头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棘手的。听说在京城还有关系,只怕不好对付。” 他跟进去给倪妙之倒茶。 倪妙之在圈椅上坐下,坐姿端正:“我与她是旧相识,她家在京城是被抄家的,为了活命母女二人跑到铜官来苟且偷生,没什么可怕的。” 她摇着团扇话说得漫不经心,根本不将桑棠晚放在眼里。 “那……她那死了的娘还在世的时候还和我兄长说,她家在铜官的铺子和京城的铺子规矩是一样的。原来都是骗人,桑家在京城根本就没有铺子?” 桑棠晚母女是抄家跑出来的,那在京城就不可能再有关系。 郑道发悬着的心一松,要是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凭桑棠晚一个小丫头,玩那些阴的还能是他的对手?想办法把桑棠晚抓过来玩弄一番,再赶出铜官便是。 “女流之辈,不撒些谎怎么能在你们这儿站稳脚跟?”倪妙之眼睛瞥出几许不屑,朝身侧的温婉示意。 温婉便上前小声交代郑道发。 郑道发越听眼睛越亮,再看看倪妙之心里忽然一动。他转了转小小的眼珠子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那桑棠晚身边有一个身怀巨力的下人,那女子在我们这边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四五个男子都不见得能抵挡。我怕到时候出了纰漏,那可就……” 他也不问倪妙之和桑棠晚有什么过节,肯定是以前在京城结下的仇怨。倪妙之可比他狠。他起初只想赶走桑棠晚,倪妙之却要桑棠晚的命。 斩草除根也好,永绝后患。 一看倪妙之就知道她身份肯定不一般。既然要做这样的事,不如拉这棵大树挡着。 万一要是不能成事,还有人护着他。 倪妙之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不动声色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到时候我可以派人协助你。” 郑道发闻言满意至极:“好,我这就挑个月白风清的良辰吉日送她上路。” 倪妙之笑了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辞。 她的人自然不会暴露。 桑棠晚一死,所有的事就都是郑道发做的。 至于是她出的主意? 笑话,口说无凭,他郑道发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郑家当铺后,桑棠晚从一旁房子的拐角处转了出来。 她看着倪妙之离去的方向,吩咐身后的邵盼夏:“从今晚起,我们四人轮流值夜。后门不必上锁。” 倪妙之终于按捺不住出面了,收网的日子就在眼前。 * 是夜,月黑风高,东风凉爽。 刚过三更天,四下寂静。 守夜的邵盼夏坐在当铺的后檐下抬头看天上稀疏的星星。 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连忙起身查看。便见当铺前门外隐约有数道人影,忙碌着不知在搬运什么东西。 她正要喝问,忽然想起桑棠晚的交代。小姐说,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不要惊慌吵闹,要第一时间去叫醒她。 “小姐,小姐……” 邵盼夏摸黑进了冻手的小屋子,伸手去摇床上的桑棠晚。 辛妈妈先惊醒了:“出什么事了盼夏?” 黑暗中,桑棠晚坐起身来,声音带着朦胧的睡意:“是不是来了?” 她平日睡觉沉,不容易被吵醒。最近是心头有事,睡得不熟。邵盼夏一喊她也就行了。 “前门好像有人在搬什么东西,人数还不少。”邵盼夏小声禀报。 桑棠晚抬腿下床:“出去看看。妈妈你去叫曲姑姑起身。” 她说着没有点灯,率先走出屋子。 “哗啦啦——” 她和邵盼夏才走出屋子,院墙外边扔进来一堆东西,伴随着刺鼻的味道。 “是火油?” 邵盼夏掩着鼻子小声开口,转头看桑棠晚的方向。 夜色太深,看不清小姐脸上的神色,却能看到她灼亮的眸子。 “是沾着火油的柴禾。”桑棠晚语气肯定:“有人想烧死我们。” “那怎么办?”邵盼夏惊恐:“小姐,我们快跑吧。” 怎么听小姐的语气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很期待的样子? “柚柚,他们要放火?” 辛妈妈拉着曲绵绵走出来,也闻到了火油的气味。 “呼啦——” 一只火把从围墙外扔进来,“呼”的一声点燃了地上沾满火油的柴禾,一下照亮辛妈妈满是惊恐的脸。 与此同时,当铺前门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若此时桑棠晚在当铺中,前后门都被烈火堵死,她必死无疑。 “姑姑,账本都带了吗?”桑棠晚丝毫不慌,回头询问曲绵绵。 “从你让我们夜夜和衣而眠,我就日日带着账本了。” 曲绵绵拍了拍怀里的账本。 “走。” 桑棠晚瞧着火燃得旺起来才放了心,拉起辛妈妈带着几人从后门跑出。 跑出门之后,辛妈妈回头看三间当铺陷在火海之中,脸色煞白。 “天菩萨,那是咱们全部的家当,这可如何是好,柚柚以后可怎么办……” 她苦一点也没什么,柚柚从小养尊处优,在铜官已经算是苦的了,如今这一把火烧了手里所有东西,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妈妈别担心,放火的人自然会赔给我。”桑棠晚拍拍她肩宽慰她,又道:“你和姑姑去报官,我带盼夏去有点事。” “你去哪儿?” 辛妈妈不放心。 这深更半夜的,有人放火要烧死她们,柚柚怎能乱跑? “不用担心,一会儿就回。”桑棠晚朝她摆摆手。 倪妙之不是个冲动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准备大半个月才会怂恿郑道发对她动手。 如倪妙之这般做事周到细致之人,必然是要看到她被烧焦的尸体才能安心的。 所以她断定,倪妙之的婢女温婉就在那日偷听她和杨幼薇说话的那条巷子里。 走到前街,三间当铺烧着,许多百姓呼喊奔走,忙着救火。 “走水了……” 桑棠晚躲在暗处看,那条巷头果然藏着一道人影。 “看见那个人了吗?”她指了指温婉,吩咐身旁的邵盼夏:“你从后面绕到巷尾,堵住她退路,记住一定不能让她跑了。” 温婉可是她的重要证人。她得靠温婉从倪妙之荷包里掏银子。 “小姐放心,交给我吧。” 邵盼夏当即跑绕道跑过去。 温婉手扶着墙,看着眼前的熊熊烈火,牙关不自觉地咬着。 桑棠晚死可怨不得她,谁让桑棠晚不知检点,和他们家准郡马拉拉扯扯?死了也好,省得主子总想着要解决她。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温婉心中一跳,不由回头。瞧见来人更是一惊。 火光之下,她看到来的人居然是桑棠晚手底下那个叫什么“夏”的婢女。 这个婢女不适合桑棠晚一起住在当铺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便要跑。 可一抬头,面前却又出现一人。 温婉又是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竟是此刻应该身处火海的桑棠晚! 她脑海之中只浮现出两个字。 “完了”。 “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桑棠晚单手撑着墙,垂眸睥睨眼前人。 她冷下脸时通身自然有一股气度,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而温婉本就只是个下人,此刻又作贼心虚,看她一眼腿变软了,几乎要朝她跪下来。 她浑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倪妙之叫你来的。” 桑棠晚看着她,语气笃定。 “不,不……” 温婉摇头,流下泪来。她的眼泪是替自己流的。 她的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绝不能出卖主子。 她跟着倪妙之多年,自然知道这种事情事发,主子只会拿她顶罪。 可她又能如何?这就是下人的命。 “你想替倪妙之顶罪?” 桑棠晚一眼看透她的心思,唇角微微勾起,眸底却是一片冰寒。 温婉擦擦眼泪哽咽道:“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淑静。”桑棠晚忽然说出一个名字。 这是倪妙之身边另一个婢女的名字。 温婉不由一愣,眼底泛起惊恐。 桑棠晚俯身,压低声音缓缓道:“等会儿见了官,你最好实话实说,否则我就说出淑静是倪修杰私生女的事。我知道你和她同母异父,但自幼亲厚。说了实话死的就只你一个,但若是替倪妙之顶罪的话,你知道后果。” 她说着站直身子,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婉。 或许是知道倪妙之对她的敌意。娘给她留的册子关于倪妙之的事尤为详尽。 倪妙之的贴身的婢女淑静,乃是倪父和温婉的娘亲所出。 温婉对淑静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极为疼爱。一定舍不得带着妹妹一起死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 温婉闻言脸色煞白,脚下一滑跪了下来,满面皆是颓然之色。 “主子,不可!” 耳畔忽然传来赵青的厉吼。 桑棠晚闻声转头,火光照亮她的脸,看清眼前情形她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火红的烈焰吞吐肆虐间,赵承曦纵身一跃,奋不顾身地投入了火海之中! “诶?诶?赵承曦你快出来,我哄你的……” 杨幼薇在火场外慌得直跺脚。 她就随口哄了赵承曦一句,说桑棠晚还在里面。 赵承曦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经逗?二话不说就跳进火海里去了! 第38章 狗男女 “赵承曦!” 桑棠晚自巷内奔出,高喊一声,捏了一手心的汗。 他发什么癔症?进火里干什么? “主子,桑姑娘在外面!” 赵青瞧见她心头一松,捂着脸跟着冲进火海。 他得将主子拉出来啊! “晚晚,你去哪了?”杨幼薇瞧见桑棠晚,一把拉过她抬手在她身上拍了拍,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这是怎么回事?”桑棠晚攥着手心,焦灼地看向火海。 好端端的赵承曦可别出什么事! “我半道遇见辛妈妈她们去衙门了,告诉我你没事儿。”杨幼薇皱起脸解释:“我来没瞧见你,倒见赵承曦带人来了。就想着逗他一句,和他说你在里面没出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就冲进去了,是不是不要命了……” 她连拍着心口,担忧至极。 赵承曦可是乐阳长公主眼珠子。满京城谁不知道乐阳长公主有多疼赵承曦?赵承曦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她这个假千金小命休矣。 “好端端的你骗他做什么?”桑棠晚心头如遭火燎一般焦灼,额头出了密密一层汗,不自觉间便往前走了好几步。 赵承曦是个陈世美,她也厌恶赵承曦,但还不至于到盼着赵承曦死的地步。 “我就随口一逗,谁知道他当真了……”杨幼薇拉住她,眼睛忽然一亮:“唉,出来了出来了!” 摇摇欲坠的门框之中,赵承曦和赵青二人相携而出。 眼看两人就要走出门来,千钧一发之际,那门框忽然掉落下来。 桑棠晚惊恐地睁大乌眸,一声“小心”脱口而出。 赵承曦猛地将赵青往前一推,那烧得火红的门框砸落在他肩头,又滚落到地上。 “主子!” 赵青红了眼睛,回身一把将赵承曦拖了出来。 衙门的人一拥而上,将二人扶远了些。 “主子,您没事吧?我看看伤。” 赵青上前就要扯赵承曦被火烧焦的衣裳。 “无妨。” 赵承曦推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桑棠晚。胸膛起伏不定,眼角泛红。 他衣摆焦黑,发丝散乱,冷白如玉的脸上沾着黑灰。左侧脸不知被什么划出两道血痕,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灰头土脸。 这等凄惨模样若是落在旁人身上,自是狼狈不堪。可在他身却只显出清高孤寂,还有几分难得的脆弱。 桑棠晚望着他,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欲张口询问他的伤势。 “安国公,吓死我了你,人没事就好。”杨幼薇先她一步开了口,拍着胸口道:“还嘴硬说你不在乎桑棠晚,我一说人在里面你连命都不要了,直接就往火海里跳!” 她心怦怦跳,这会儿想着还后怕。她站得这么远都觉得脸上烫得很,赵承曦哪里来的勇气往火海里跳? 疯了简直! 桑棠晚闻言回过神来,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开目光。 哼,她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还用得着赵承曦,才不想他出事的,根本不是关心他。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答应叔母会送她去西域,便一定会做到。”赵承曦面上恢复一贯的漠然,朝桑棠晚道:“既然人没事,准备一下,明日派人送你出发。” 他目光从桑棠晚面上掠过,也不再看她。 “去西域的事我自会安排,就不劳烦赵大人操心了。”桑棠晚听他这样说,语气也不大好:“我这里倒是有一桩案子,想请赵大人替我公断。” 她说着招招手。 什么答应她娘亲的事就会做到,都是借口。赵承曦这么急着送她去西域,只怕是不想倪妙之因为她不高兴吧。 邵盼夏捉着温婉的后领将人从暗处推了出来。 “表哥!”倪妙之匆匆赶来,瞧见赵承曦的惨状,眼圈一下红了:“你怎么样?” 她关切地查看赵承曦的伤势,又捏着帕子要给赵承曦擦拭脸上的黑灰。 倪妙之的礼仪素来是极好的,即便在如此焦急的情形下,动作也依然不乏美感,头上的步摇不见乱动分毫。贵女姿态显露无遗。 “无碍。” 赵承曦往后让了一步,躲开倪妙之的触碰。 倪妙之仍然不放心,追上去要看他手臂上的伤。 此时,杨幼薇以肩撞了撞桑棠晚。 桑棠晚侧眸与她对视一眼。 杨幼薇撇撇嘴骂道:“狗男女。” 她声音不小,一下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倪妙之不由朝她望过来,正要出言反驳,忽然瞧见她身旁的桑棠晚。 她浑身一震,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完美神态在看见桑棠晚发一瞬出现了一丝裂缝。 今晚之事出了什么差错?桑棠晚怎么还活着? 杨幼薇不知内情,还以为自己骂得一针见血,接着道:“怎么,还不服气?你敢说你不是在晚晚和赵承曦有婚约时就一直在觊觎赵承曦?说不得晚晚和赵承曦分开,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呢。” 她厌恶倪妙之,一味往倪妙之身上按罪名。殊不知她信口胡诌的话都是真的,桑棠晚和赵承曦退亲,倪妙之在其中起了最关键的作用。 “闭嘴,你并非杨太傅亲女,没有资格和我说话。”倪妙之这时候瞧见被邵盼夏摁着跪在地上的温婉,眼底有了凝重,无心和杨幼薇争执。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心头发慌。温婉怎么会在桑棠晚手里?难道事情败露了? 这怎么可能?每一步她都精心算计过,且她一直有派人盯着桑棠晚,一切都无比顺利,怎么可能失算? “杨家都还没否认我的身份呢,用你?”杨幼薇嘲讽道:“事实证明,抢来的人终究不属于你。知道你家未婚夫为什么满身狼狈吗?那是因为我哄他说晚晚在火场里,结果他想也不想就冲进去了……” 赵承曦是倪妙之的痛处。 她就要往倪妙之的伤口上撒盐,气死这个坏女人。 “别说了,赵大人只是为了忠人之事。”桑棠晚打断她的话,看向赵承曦:“眼下,还是请赵大人先帮我了断眼前的纵火案吧。” 她不想过多纠缠过去的事,只想解决眼前的问题,然后拿银子走人。 倪妙之脸色泛白,转头看向赵承曦。她心提着,心思又不禁沉浸在杨幼薇方才的话中。 赵承曦听说桑棠晚在火场里,居然为了救桑棠晚,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 难怪桑棠晚一点事没有,赵承曦却弄得一身伤。 “纵火之事我会派人细查。”赵承曦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温婉。 他朝赵青抬了抬下巴。 赵青上前便要接过被邵盼夏摁着的温婉。 “慢着。”桑棠晚出言阻止,看向赵承曦道:“赵大人该不会见此事和安湘郡主有关,便要包庇吧?” 她看赵承曦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温婉是倪妙之的婢女,赵承曦能认不出来吗? 眼下就能说清楚的事情,赵承曦非要将人带回衙门,不是包庇还能是做什么? 杨幼薇此时才留意到跪在地上的温婉,左右瞧瞧明白过来,痛恨道:“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倪妙之,你都抢走赵承曦了,居然还要放火烧死晚晚?你可真是畜生啊你!” 她毫不怀疑桑棠晚的话。以倪妙之的心机手段绝对做得出这般恶毒的事。 倪妙之不理会杨幼薇,只缓步走到桑棠晚跟前,看了温婉一眼,抬起下巴缓声道:“桑姑娘,我承认因为你和表哥从前有过婚事,我对你有一些成见。我不知你为何让你的婢女抓了温婉,但我可以和你直说,今夜的火绝对与我无关。” 她言谈间维持着一贯的大方得体,语气亦是温婉柔和。且一直坦诚地看着桑棠晚,仿佛这件事真的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鬼话连篇。”杨幼薇撇唇。 倪妙之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她半个字也不信。 “有没有关系还是要温婉说了算。”桑棠晚唇角微勾,再次看向赵承曦:“我要告倪妙之指使郑家当铺的郑道发纵火烧毁我全部财物,并且试图要我的命。不知赵大人能否替我公断此事?” 赵承曦似乎真有偏袒倪妙之的意思? 不过没关系,她有温婉的证言,赵承曦应当没有到明目张胆护着倪妙之的地步吧。 何况她只要倪妙之赔银子,又不要倪妙之受什么惩戒,赵承曦大可不必那么心疼。 倪妙之险些将手里的帕子撕烂。她心头发慌,桑棠晚居然连她找郑道发的事都知道? “去郑家当铺将人带回衙门,明日升堂。” 赵承曦吩咐。 赵青这才接过温婉,示意衙役来押人,又吩咐一队人马去捉拿郑道发。 倪妙之手开始发颤。 温婉不会背叛她,郑道发可就不一定了。 桑棠晚以为赵承曦会包庇她。其实她自己心里有数。她来铜官这么久,表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 表哥不和她说话也不是这一次才开始的。从桑棠晚离开之后,表哥就没有再怎么理会过她了。 桑棠晚追上赵承曦问道:“赵大人,温婉和郑道发都是重要人证。开堂之前,应当是任何人都不能探望的吧?” 她倒是不担心温婉反水,只怕倪妙之下狠心灭口,到时候她可就血本无归了。 “我会让人严加看管。” 赵承曦没有回头,只丢给她一句话。 “赵承曦还是很刚直的,他应该不会包庇倪妙之。”杨幼薇挽住桑棠晚手臂:“你这儿也没法住了,走吧,今晚住我那去。” 她租了个小院子,离这儿不远。 * 翌日,卯时才过。 铜官县衙便升了堂。堂外围聚着一众百姓。毕竟昨夜的火势不小,一夜之间大家都听到了消息,赶来瞧个究竟。 赵承曦身着官袍,端坐于堂上,清隽的脸上两处擦伤的痕迹颇为显眼,倒为他的矜贵淡漠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桑棠晚立于堂下,背脊挺直,乌眸清亮。一袭素裙,神清气爽。 与她并肩而立的正是被告安湘郡主倪妙之。与桑棠晚不同的是她脸色很不好看,眼下青黑,很明显昨夜没有睡好。 不过,她姿态依旧是端庄的。 “带证人。” 赵青扬声。 衙役们跟着开口。 温婉被五花大绑着,很快便被带到堂前朝赵承曦跪了下来。 “大人,温婉最近一直在我的当铺周围徘徊。昨夜失火之时,温婉就在我当铺对面的小巷中,被我当场抓获。据她交代,她只是听命行事。纵火之事正是她的主子安湘郡主指使郑道发所为。” 桑棠晚嗓音脆甜,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明朗地送入在场所有人耳中。只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冤枉啊,大人,小人实在冤枉……” 郑道发沉不住气,听桑棠晚这样说,当即就急了,开始大声喊冤。 倪妙之回头看看他,眉心紧皱。郑道发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要坏事。 昨夜她也不是没有试探过进大牢去见见郑道发。奈何赵承曦派赵青带人严密地守着,那大牢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别说是她了。 “肃静!”赵承曦敲了惊堂木。 郑道发跪趴在地上,顿时吓得闭上嘴巴。 “温婉,桑棠晚所言可是真?”赵承曦询问。 温婉啜泣着,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是……” 她不想死。 可妹妹就在堂外看着她,她更不能害死妹妹。 “温婉。”倪妙之心一揪,俯身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为了讨我欢心,背着我偷偷去害桑姑娘?我即便不喜桑姑娘,也不会起害她的心思。你这样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着露出一脸怅然之色。 这么说,郑道发应该能听懂吧?等会儿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温婉身上。 桑棠晚轻声笑了笑,冷眼瞧她装模作样。 温婉一愣,抬起头看自家主子一时忘了哭泣。她之前想得一点都没错,主子果真要拿她顶罪。 “肃静!” 赵承曦再敲惊堂木,锋锐的目光落在倪妙之脸上。 倪妙之一惊,下意识后退两步,不敢再多言。 “温婉,你照实说。” 赵承曦乌沉沉的目光落在温婉身上。 “桑姑娘说得不错,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主子指使。主子因为桑姑娘从前和大人有过亲事,一直记恨桑姑娘。得知大人在铜官见了桑姑娘,主子寝食难安,此番来铜官便是下了决心要置桑姑娘于死地,以绝后患……” 温婉已经存了死志,不再隐瞒,将事情经过如竹筒倒豆一般悉数说了出来。 “温婉,你在胡说什么?”倪妙之捧着心口,一脸的大失所望:“你跟了我数年,我待你如亲姐妹一般,你怎么能为了脱罪,这样栽赃于我?” 仔细看她,脸色煞白,手则一直在哆嗦。 桑棠晚到底给温婉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温婉背叛她,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大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温婉额头抵在地上:“大人也可以问郑老板,奴婢若乱说了一个字,大人可将奴婢当场乱棍打死。” “大人,能否屏退不相干之人,我有话要说。” 倪妙之心思转得极快,眼见事情抵赖不得,她要另辟蹊径。 桑棠晚漆黑的眸底闪过了然,抿唇暗笑。 世家贵女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砸银子,看样子她的银子要到手咯。 第39章 哄着他一点 赵承曦不曾回应倪妙之。只抬眸看向桑棠晚。 “大人不妨听听安湘郡主要说什么。” 桑棠晚自然赞同。赵承曦看她大概是征求她这个苦主的意思。 赵承曦望了赵青一眼。 赵青当即安排两侧衙役退下,并关上前头大门。 “安湘郡主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要这样鬼鬼祟祟?”杨幼薇不满:“怕不是想让赵大人包庇你?” 赵青拨了她一下,合上门。 杨幼薇的声音被关在门外。 “郡主想说什么?” 桑棠晚转过身,双眸含笑看着倪妙之。 她几缕碎发翘在头顶,莹白清透的脸儿似流转着淡淡光华,一双灵动的乌眸亮得惊人。整个人如荒漠红柳一般散发着勃勃生机。 倪妙之看看左右,并无外人。 她咬咬牙小步走上前朝桑棠晚一揖:“桑姑娘,我愿意为昨日的事给你赔罪。的确是我冲动了,你所有的损失我都可以赔偿,求你原谅我。” 眼看着人证物证俱在,她指使人纵火之事抵赖不得。她不得不向桑棠晚低头。 她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当着赵承曦的面对桑棠晚这般低声下气,她自然是丢尽了脸面,心底羞恼。 只怨恨自己做事不够小心。 她能在京城有那么响的名声,自然不是光凭规矩好。她也是极聪慧的,应变能力也强。 就好比现在,她知道无法抵赖之后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郡主这是承认了你纵火意图烧死我之事?” 桑棠晚下巴微扬,目光落在倪妙之脸上,眸底依旧含笑。 倪妙之承认得这样快,倒是省了她不少口舌。 “是。”倪妙之低头不看她,只道:“桑姑娘的一切损失都由我来承担。” 她用力掐着自己手心,忍住心底的愤恨和郁闷。看着桑棠晚得意的模样,她恨不得撕烂桑棠晚的脸。 桑棠晚商贾之家出身,从小就是个贪财的,走到哪里都是一身铜臭气。只要她愿意出银子赔偿,不怕桑棠晚不答应。 “你可是想谋害我的性命。”桑棠晚上下扫她一眼,偏过脑袋望着她似笑非笑:“赔罪就只站着?未免太没诚意了。” 她只拿银子也不亏。 不过,倪妙之心思歹毒,折辱折辱也好叫她下回想动手之前好好考量考量。 像倪妙之这样心高气傲之人,最受不住的就是这般明晃晃的折辱吧。 倪妙之猛地抬头看她,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桑棠晚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她跪着赔罪不成。 她可以赔银子,但绝不能受此屈辱! “原来,郡主也不是真心知错。”桑棠晚摆摆手往后退了一步:“罢了,也不必多说。大人还是开了门,公开审理吧。” 她扭头看向赵承曦。 倪妙之也看向赵承曦,眼底满是祈求。 “表哥……” 抛开别的不提,她现在是赵承曦名义上的未婚妻。 她没脸,赵承曦也会跟着没脸,赵承曦总不会一点都不向着她吧? 只要赵承曦敢开口,量桑棠也不敢反对。 赵承曦坐直身子,淡声吩咐赵青:“开门。” “表哥,我知道错了!” 倪妙之心下一急,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 赵承曦抬手止住赵青往外去的步伐。 桑棠晚站在一侧,垂眸笑望倪妙之:“郡主,你该跪的人是我,不是你表哥。” 她眼角微扬,眼睫乌黑浓密地卷翘起来,眼角眉梢得意的模样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生动又张扬。 倪妙之在心里已经将她千刀万剐了。可现实,她只能转了个方向,跪着赔罪:“桑姑娘,对不起。都怪我一时冲动量小大错,求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她咬着牙,屈辱的泪水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出身尊贵,父母宠爱。她长到这样大,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屈辱。 她发誓,他日若有机会,她定要十倍百倍奉还! “那好吧。”桑棠晚颇为大度地点头,又问:“不知郡主打算如何赔偿我?” 见好就收吧,她也没打算怎么为难倪妙之。 拿了银子之后,她和倪妙之之间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你的一应损失列出来,我会照数赔偿。”倪妙之忍住哽咽开口。 桑棠晚蹲下身,蹙眉看着她:“这样啊。那我觉得不合算,毕竟你是想要我的命,而且开那家当铺我可费了不少心血和时日,这些就都算了吗?” 她眨眨乌眸偏头看着倪妙之。这话听着像是在问倪妙之,实则是在向她索要赔偿。 笑话,照原价赔偿那她还折腾什么劲儿?难道不会直接拿着银子去定阳开铺子? “你想要多少?”倪妙之脸色骤变。 桑棠晚这个见钱眼开的财迷,眼睛里只有银子!她这是打算狮子大开口吗? “也不多。”桑棠晚对她比出三根手指:“郡主照原价的三倍赔偿我,此事便一笔勾销。我那铺子连带押金花了一万五千五百两,这些日子客人当东西花出去的银子也有六百多两,票据文书都在这里。一共就按一万六千两算。对了,还有房主的宅子重建,就由郡主自己派人去吧。” 她站起身来取出票据文书,笑眯眯地看着倪妙之。 其实她只想要两倍的银子。都说的那一倍是给倪妙之还价用的。 她早算好了当铺收东西的银子都由倪妙之买单,所以之前才会那么大方。 也算是替倪妙之积德了。 “你……”倪妙之气结。 一万六千两的三倍,那不是四万八千两?就算她出身富贵,四万八千两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还要替房主重新盖铺面? 她哪里有这么多的银子? “对了。”桑棠晚指了指一旁跪着一直不敢吭声的郑道发:“这件事情,他也有份儿。郡主可以让他分摊一些嘛。” 她很是好心地替倪妙之着想。 郑道发抬起头看看赵承曦,再看看桑棠晚,低下头默默流泪。 他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 早知桑棠晚这么大的本事,他何必招惹她?守着当铺好好过日子多好。 “我……我没有那么多银子……”倪妙之咬咬牙开口。 就算她把手里的所有首饰都变卖,也卖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不知郡主有多少?” 桑棠晚笑问。 她早知倪妙之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开口给她还价的余地。 倪妙之犹豫了一下道:“我最多只有两万两。” 她得变卖东西,还得跟母亲要一些,才能凑够这个数。 想起要跟母亲要银子,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也不是天生规矩好,而是要归功于她母亲从小到大严厉地教导。 虽说她现在年纪不小,可还是从心底里惧怕母亲。 “郑道发,你出多少?” 桑棠晚看向匍匐在地上的郑道发。 郑道发哆哆嗦嗦道:“八……八千两……” 兄长才出了事,家里铺子乱七八糟,填进去不少银子。 他那当铺,存货倒是有一些,现银的确不多。 “一万两。” 桑棠晚竖起一根手指,径直说了个数目。 这样,她手里就有三万两白银。去定阳开铺子也该大差不差了。 “好,好……”郑道发不敢反驳。 桑棠晚转向朝堂上的赵承曦脆声道:“大人,我已经和两名被告达成和解。这状我不告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倪妙之和郑道发给她银子,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 那她就用不着赵承曦了。 赵承曦眼皮一掀,眸光如刀:“你以为这大堂是何处?由得你想告便告,不想告便不告?” 他漠然眸底闪过点点厌恶。 桑棠晚果然一如从前,关系自己性命之事都不计较,眼里只有银子。 “我是原告,我不告了还不行吗?”桑棠晚睁大乌眸看着他。 赵承曦这是何意? 看她得了银子,故意捣乱是吧? 她想起娘从前在京城做生意,没少在衙门走动。赵承曦是不是也要她拿些好东西私下里找他疏通疏通? 倪妙之脸色也是变了又变。 她以为只要桑棠晚点头,她捏着鼻子把银子给了桑棠晚,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不想赵承曦竟不肯放过? 他是完全不在意她的名声吗? 郑道发吓得浑身发抖。早听说这位赵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真要是秉公办理,他岂不是要牢底坐穿? “当街纵火乃重罪,你即便不告,我也要审。”赵承曦一拍惊堂木:“休堂一刻钟,容后再断。” 他说罢起身往后堂而去。步伐极快,带着气似的。 “他恼什么?” 桑棠晚望着他背影不解。 赵青看看自家主子,又看看桑棠晚,抬步追了上去。 要不是桑姑娘机灵,命都要丢了。现在受了那么大的损失,要安湘郡主一点银子怎么了?那还不是天经地义? 桑姑娘贪财也不算毛病啊,主子又不是没银子,何必生气呢? “桑姑娘,我再加一千两银子,你帮我劝劝表哥,求他别追究了……” 倪妙之又流下泪来。 她心底对桑棠晚的怨恨更深。桑棠晚好好地死,不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且等她先渡过这个难关,再和桑棠晚算总账。 桑棠晚看不穿她的心思,只知道自己想要银子,赵承曦拦着不肯。 她当然要找赵承曦说清楚。 “你等着,我找他去。” 桑棠晚抬步便跟着赵承曦进了内堂。 赵承曦负手立在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前。 桑棠晚探头看了几眼才认出那八个大字。 “正心修身,克己复礼”。 她撇撇嘴,赵承曦就会来这些虚的。 “赵时宴。” 她轻轻唤了一声,像从前那样。 赵承曦浑身微震,没有回头。负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握紧。 桑棠晚见他不说话,抬步跨过门槛进了屋子,绕到赵承曦身前。 赵承曦抬眸看着那字,神色淡漠,半个眼神也不肯给她。 “我不告了,也不行吗?” 桑棠晚转着湿漉漉的眸子,语气软软的,听着便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知道赵承曦吃软不吃硬。也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了? “不行。” 赵承曦断然拒绝,语气听着毫无转圜余地。 “她毕竟是你表妹,还是你未婚妻……”桑棠晚眨眨眼道:“这事儿若是公之于众,对你的名声也不好。我也不想她受到什么惩罚,只要赔我银子就行了呗……” 她声音小小的,娇娇的。罢了,这个时候就哄着他一点。 等银子到手,看她还理不理他? 赵青在外头听得嘴角直抽。桑姑娘这是一点都不在意他家主子吗?不仅不记恨替安湘郡主,还替安湘郡主求情,主子听了不生气才怪! 赵承曦垂下眸子,定定地看她。 “桑棠晚,你眼里是不是只有银子?” 他冷声出言。 “我要银子怎么了?她烧了我的当铺,赔我银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说得好像你不喜欢银子一样,你要是不喜欢银子当初为什么和我订亲?这件事情你别再管了,大不了到时候我分你几千两。” 桑棠晚的反驳脱口而出。 尽管她心里明白这时候得顺着赵承曦。可瞧赵承曦这模样她便忍不住。 当初看桑家富可敌国时他和她定亲,后来桑家倒了转头就抛弃她。 赵承曦有什么资格说她? “桑棠晚!你以为我与你一般?” 赵承曦一把捉住她脖颈,眼尾殷红,气息不稳。 粗糙的掌心接触到她脖颈处温软细腻的肌肤,赵承曦手底下不禁松了些力气。 “啪!” 桑棠晚一巴掌扇在他手上,凶巴巴如同发怒的猫儿:“你还不如我呢?有本事你掐死我,不然我就非要银子!” 她抬起头来,阖上双眸,浓密的眼睫轻颤。粉润的唇瓣倔强地抿紧,一副求死的模样。 赵承曦胸膛剧烈地起伏,下一刻松开手后撤一步。 “升堂。” 他吩咐一句,快步而去。 桑棠晚紧忙跟了上去,手抚脖颈思量着赵承曦要怎么判。 赵承曦难道真要当众判定此案? 桑棠晚再回前堂时,大门已经洞开,一群百姓还守在门口。 堂内,衙役们已经手持杀威棒分立两侧。 赵承曦翻看过桑棠晚带来的票据以及租赁文书,抬眸出言:“被告倪妙之乃纵火主谋,烧毁原告钱财,意图害命。按律当流放两千里。今念倪妙之为初犯,判罚白银一万三千两赔偿原告。另杖责三十。” 此言一出,全堂哗然。 第40章 一片痴心 莫要说堂上众人知晓倪妙之的身份觉得不可思议,便是门外围观的百姓们也都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倪妙之这样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他们当中一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听说倪妙之还是赵大人的未婚妻,两人又是表兄妹的关系。 莫要说倪妙之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了,就算大男人那三十大板挨下来,也要去掉半条命的。 赵大人竟然舍得打她三十大板? 桑棠晚也是满心震惊。 赵承曦当真铁面无私到这种地步? 打了倪妙之,他回头怎么和倪家父母还有乐阳长公主交代? 要知道,乐阳长公主特别喜爱倪妙之,赵承曦和倪妙之的婚事是乐阳长公主极力撮合的。 “表哥……” 倪妙之听闻判决几乎昏厥在地,一脸凄然的看向赵承曦。 她指尖扣着地面,心里又恨又痛。就因为,因为她对桑棠晚下死手,表哥便这样狠心,要打她三十大板? 可桑棠晚又没死! 她对表哥一片痴心,表哥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好恨! 赵承曦瞧也不瞧她,继续道:“从犯郑道发,受人指使,恶意纵火,判赔偿原告白银四千两,流放黔州徒刑一年。” 郑道发两股战战,磕头道:“大人,小人也是初犯,愿意多罚银子。小人愿意赔给桑姑娘八千两银子。求大人从轻发落,我也愿意挨三十大板。” 挨板子不好受,可用了好的伤药有人照顾伤总能养好。流放才是最要命的。 黔州那地方路途遥远,穷山恶水,说不得死在半道上,那可是得不偿失。 桑棠晚抬手朝赵承曦道:“大人,我同意!” 她在脑中飞速计算了一番。 倪妙之赔一万三,郑道发五千,才一万八千两。赚是赚了,但赚的不多。 郑道发愿意多赔三千两,那自是极好的。 虽然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但有赵承曦这个绊脚石,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样了。 只能劝自己知足常乐。 赵承曦扫她一眼,合上面前卷宗。 “既如此,便依原告。两名被告另外出资,平摊房主重建铺面的银子。其余从犯,各十五大板。拖下去,行刑。” “国公爷,您不能对我们郡主行刑……” 倪妙之手下诸人扑上来求情,却被那些衙役隔离开来,将倪妙之往外带去。 杨幼薇在门口抚掌大笑:“恶有恶报,活该!” 桑棠晚则朝赵承曦行礼:“多谢青天大老爷公断。” 赵承曦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桑棠晚撇撇唇,拽什么拽,后会无期。 她特意在大堂上多留了一会儿,就想听隔壁刑房倪妙之的惨叫声。 可倪妙之还真是倔强,从始至终都没听到她吭一声,就听到板子一声接一声结结实实落下。 最后,只听淑静尖声喊了一句“快别再打了,我们姑娘昏厥过去了”。 看来,赵承曦的板子真是实打实的。 * “姑姑,拿这些银子去买一辆大马车。不用漂亮,结实耐用便可。回头和盼夏去镖局将东西取回来。” 桑棠晚去了银票,递给曲绵绵。 曲绵绵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你把东西拿回来,还真打算去西域?要我说还不如去江南。” 杨幼薇坐在一旁开口。 “不去西域,也不去江南。”桑棠晚缓缓摇头。 手里的银子比她预想的少,但定阳她还是要去的。 “你哪也不去,难道还指望赖在我这儿,我养你?” 杨幼薇跷着脚,将一瓣橘子塞进口中。 桑棠晚这会儿待的正是她租赁的小院儿。 “我能指望得上你?”桑棠晚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杨幼薇一拍桌子:“瞧不上我是不是?别看我从前斗鸡走狗的,可也攒下不少银子。” 桑棠晚正要说话,邵盼夏从外面进来。 “小姐,姚大丫来了。” “哪个姚大丫?”杨幼薇又吃了一瓣橘子。 “是之前受过我们夫人恩惠的姚大丫。我们小姐让她做柳枝篓送来。” 邵盼夏解释。 “让她进来。”桑棠晚吩咐一句。 姚大丫拿着一只柳篓进来,朝桑棠晚行礼:“桑小姐。您要的柳篓我带来了一百只,都是这样的。” 她说着将手中的柳篓递上来。 桑棠晚接过来垂眸查看,又放在鼻下嗅了嗅,微微颔首,笑着朝姚大丫道:“辛苦你们了,等下次有了替我送到定阳府去,我每只给你加一文钱。” 手里的篓有红柳特有的香气,做工也细致。 正是她想要的。 “你要许多这东西做什么?”杨幼薇不解,接过桑棠晚手中的柳篓翻看。 这篓子是挺好看,但有几只放在家中插插花,或是放些零碎的东西就足够了。桑棠晚要那么多难道是打算卖? 可卖这东西又赚不了多少银子。 “我自有用处。”桑棠晚笑着朝姚大丫道:“去找辛妈妈支银子吧。” “谢谢桑小姐。” 姚大丫连连道谢,这才去了。 邵盼夏跟着出去,不过眨眼便脸色发白的走了回来。 “怎么了?” 桑棠晚不解地看她。 邵盼夏还未说话,贺三的声音传了进来。 “听说桑小姐打赢了官司,得了赔偿,贺某人特来恭喜。” 桑棠晚蹙眉看向门口。 原是贺三来了。难怪邵盼夏如同见了鬼似的。 “他是谁?”杨幼薇也皱起眉头。 这人看着就叫人心里不舒服。 “小姐,您……” 邵盼夏带着哭腔开口,想求桑棠晚别和贺三一般见识。 桑棠晚摆手拦住她话头,朝外问道:“贺喜就不必了。你来有何事?” 她乌眸微转,心中有了论断。贺三张口便提赔偿的事,只怕是为银子来的。 “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来问一问桑小姐接下来的打算。毕竟贱内以后还要继续跟着桑小姐,我也好心里有数。”贺三走进来,朝邵盼夏看了看。 邵盼夏低头,握紧拳头。 她真的很担心贺三这样屡次三番地找上门来,小姐早晚会厌弃她,将她打发回家。 “我打算离开铜官,你同意盼夏跟着我走吗?” 桑棠晚端起茶盏,轻拨茶叶。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贺三笑道:“只是出远门的工钱,桑小姐可得加一点。” 邵盼夏愤恨地看他一眼。小姐给她五十两银子一年,做得又不是什么重活。且小姐还管了她们母女吃住穿。 这样好的待遇哪里去找?贺三还好意思再叫小姐加银子。 “这个好说,我心里有数。” 桑棠晚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口茶汤。 贺三不问邵盼夏要跟她去哪里,也不管女儿接下来如何,张口便只管要加工钱。 可见邵盼夏母女在他心里毫无分量。 不知邵盼夏此番能不能看清? 她偏头看向邵盼夏。 邵盼夏已经红了眼眶,胸脯连连起伏,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桑棠晚暗暗摇头。 不够,贺三还不够气人。 “桑小姐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铜官来了吧?”贺三又问。 桑棠晚缓声道:“应当不会。” “那……”贺三搓搓手,眼底闪过贪婪的光:“贱内这一去不知多久,家里也无人照应。桑小姐能否先支些工钱给我补贴家用?” 邵盼夏手微微发抖。他果然是为了工钱来的。 “之前不是已经支了一年工钱给你?”桑棠晚疑惑地抬眸看他。 她自然明白贺三是要另外再支工钱,偏装作不懂。 邵盼夏该好好看清贺三的嘴脸。 “贱内一走不知道多久,桑小姐怎么也该支个三年五载的工钱吧?”贺三面上有些许尴尬。 “工钱都支给你,盼夏和南南一文钱都不用花么?”桑棠晚反问他:“倘若南南有个头疼脑热,你打算让她们母女如何?” “那就以一年五十两算,您再支我五年的。您另外添的就给她们母女。”贺三在心里一盘钻就开口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不然,她跟您走了,家里我和老娘怎么办?” 听桑棠晚这样说,他反而更理直气壮。 “你们母子难道没有长手?”桑棠晚重重搁下茶盏:“在家躺着等盼夏挣银子养?她才来我这不过大半个月,你已然支走一年工钱。现在还要再支五年,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好欺负?” 她冷下脸来。 贺三当真厚颜无耻,这样的要求也好意思提。 “等于说你一下想拿走六年的工钱?你也太过分了。”杨幼薇听了半晌,明白过来,指责道:“说句不好听的,盼夏要是半途有什么意外,你让晚晚找谁说理去?” 不用多问,她一看这贺三就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说的,我好好的人跟着桑小姐去的,桑小姐自然会看好她。”贺三看向桑棠晚:“桑小姐要是不同意我支工钱,那我就领贱内回去了。” 他看桑棠晚用邵盼夏用的挺顺手,估摸着舍不得放人走。便拿此事威胁桑棠晚。 “请便。”桑棠晚不以为意,靠在椅背上乜着他:“在此之前,劳烦你将剩余的工钱还给我。” 她若着急,贺三只怕更猖狂。 “我不可能跟你回去。” 沉默半晌的邵盼夏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她看着贺三,语气极为坚决。 之前,她没有自我,从来什么都是听别人安排。在娘家听父母的,到婆家听丈夫和婆母的。 跟着小姐之后才知道,原来女子还能自己做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没有小姐的勇气。但跟着小姐这件事,她不会任由贺三摆布。 “你说什么?”贺三闻言勃然变色:“你敢这么和我说话?反了你了!” 他说着,便要上前去扯邵盼夏。 成亲几年,邵盼夏从来不敢回他一个“不”字,更别说公然顶撞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她! 桑棠晚起身拦住他,口中吩咐:“盼夏,把他推出去。” 邵盼夏愣了一下,脑中乱糟糟的,恍惚间抓住贺三的手腕将他往外一推。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时候她若敢不听小姐的,小姐只怕真就不要她了。 贺三正逞威风呢,不想邵盼夏真敢推他。 邵盼夏力大无比,他又毫无防备。 这一推之下他踉跄几步,竟直接摔到门槛外去了! “邵盼夏,你敢动我?” 贺三勃然大怒,但见邵盼夏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又不敢上前。 毕竟,他知道邵盼夏力气有多大。 转头间正看到辛妈妈抱着贺图南在廊檐尽头张望。 他心里来了主意,立刻爬起身朝辛妈妈冲去。 “把孩子给我!” 他是男子,力气大,气怒之间犹如一条疯狗。 辛妈妈胆小,又怕伤着孩子,不用一个来回便被她从怀中抢了孩子去。 “邵盼夏,你敢对我动手。我现在就卖了这个赔钱货去!” 贺三说着,抱着女儿夺门而出。 “南南!” 邵盼夏惊慌失措,当即追了出去。 桑棠晚站在门内往外看。 “快,去帮盼夏把孩子抢回来。”杨幼薇连忙吩咐手下的人。 “不必。”桑棠晚摆手。 杨幼薇不解:“为什么?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贺三把那孩子卖了?” “不让邵盼夏面对,她不能自立。不能自立她就会永远被贺三拿捏。”桑棠晚眸底露出几许思量。 若邵盼夏再扶不起来,她就只能放弃她,另找合适的人选了。 邵盼夏是堪用之才,但总有个贺三这么拖累着,不是长久之计。 “她能立起来吗?” 杨幼薇将信将疑。 “能吧。”桑棠晚想起自家娘亲:“娘为了孩子,什么都做得出。” 杨幼薇闻言没有说话。想起自己的身世,她叹了口气。 片刻后,邵盼夏发髻凌乱的抱着女儿回来,泪水涟涟。 “盼夏,怎么说?你有没有揍他?”杨幼薇高声问。 邵盼夏愣了一下,摇摇头小声啜泣道:“他说要将我休回娘家。” 她怎么敢揍贺三? 被休弃,那是极丢人的事。 何况,她那个娘家哪有人会接纳她回去? 辛妈妈上前劝她,搀着她往后头去了。 桑棠晚扶着门框,立在那处出神。 “想什么呢?”杨幼薇偏头看她:“是不是很为难到底要不要留下邵盼夏?” 换做她也会犯难。 邵盼夏这般忠心耿耿老实巴交的下人很难得的。可偏偏有个贺三跟癞蛤蟆似的,不吃人但它恶心啊! “我有一个法子。”桑棠晚回神,乌眸中闪过狡黠的光,朝她招招手。 杨幼薇赶忙附耳过去。 桑棠晚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通。 “这么……倒是个好法子。”杨幼薇迟疑:“但是你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第41章 救救我 “这一家,是这一家吧?” 杨幼薇和桑棠晚并肩走到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躲在不起眼的角落处朝里张望。 “应该是。不知道贺三母子在不在家?” 桑棠晚也探头往里瞧。 方才她们一路问过来,路人所指这里正是贺三家。 “找个树荫下等等看。” 杨幼薇左右张望。 两人找了个遮阴处,都甩着袖子给自己扇风。 “一点油水也没有,去割点猪肉。” 贺母推着贺三出门。 “修文买书还要不少银子,娘吃点长豆不好吗?” 贺三不乐意。 唐嫣然兄妹花银子的地方还多呢,之前他还借了别人不少。好不容易邵盼夏从桑棠晚那里赚了银子,补了这个空缺,怎么能拿钱去买肉吃? “吃什么长豆?你有钱给外人,都不愿意花在老娘身上。再说,你不是说至少还能从桑家拿三年的工钱回来吗?” 贺母平日里是不敢这样和儿子说话的。 儿子毕竟是秀才,在家里说一不二。最近这不是手里有银子了吗?量儿子也不会这样小气,连点猪肉都舍不得给她割。 “罢了,我去买。” 贺三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贺母满意地笑了笑,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火的地方去拿起斧头开始劈柴。 等会儿要炖肉,不得先将柴火准备好? “快点快点。” 桑棠晚双手背在身后对着杨幼薇,口中连连催促。 “别急,我不得绑得像样一点?”杨幼薇拿着不粗不细的麻绳往她手腕上绕。 绑好桑棠晚之后,她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鲜红色染料,将桑棠晚的衣裳染出斑驳的血痕。 做好一切之后,她仔细打量桑棠晚。 “好了吗?”桑棠晚着急。 再晚贺母转过身来,她就没机会进去了。 “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我知道了!” 杨幼薇眼睛一亮,用手指蘸着红色的染料在桑棠晚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又将她头发揉乱,最后满意地点头:“这一下像了!” “我从这里进去。”桑棠晚盯着贺母的背影,矮身从篱笆墙的一个破洞处往里钻。 “你进去找个隐蔽处躲好了,我去叫邵盼夏来。” 杨幼薇提着心看她顺利地进了屋子后,转身快步跑了。 这就是桑棠晚想出来的主意。就说贺三要工钱不成,恼羞成怒干脆绑架了她。 邵盼夏对她一片忠心,闻听此事,怎会不怒? 杨幼薇也觉得此事可行,两人一拍即合。 贺三提着二斤猪肉,从外头回来,走到自家屋门口,听到有人叫他。 “贺三!” 这声音听着耳熟,他想到是谁又不敢相信。邵盼夏从来都是喊他夫君、郎君,什么时候敢这样喊他过? 他扭头一看,居然真是邵盼夏,身旁还站着杨幼薇。 “邵盼夏,敢这样喊我?胆子肥了是吧?” 贺三瞧见邵盼夏真是怒从心头起。同时心里头也怨怪起桑棠晚来。 从前开包子铺时,邵盼夏什么都听他的,唯唯诺诺,对他从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才跟着桑棠晚多久?翅膀就硬起来了。 “你快说啊。”杨幼薇催促邵盼夏。 桑棠晚说这种时候就要逼着邵盼夏开口,才能激发她的勇气,也能为接下来的事做铺垫。 她手心捏了一把汗。 邵盼夏可要争气一点啊,也不枉她和桑棠晚为她费这么多心思。 “你之前已经支去一年的工钱,以后每年工钱我会托人给你带回来。你快把小姐放了。” 邵盼夏两手互握着死死攥紧。 这还是她头一次用强硬的态度对贺三说话。 小姐对她们母女有再造之恩。贺三敢绑架小姐,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妇道什么丈夫是天了。 赶紧将小姐解救出来要紧。 “你在说什么鬼话?”贺三莫名其妙,眼看邻居家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他朝邵盼夏一伸手:“你先回来,进屋再说。” 看他不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贱皮子。 昨日他去要工钱,邵盼夏给他好大一个没脸,他还没找她算账呢。 她倒得寸进尺,跑回来无理取闹来了! 不给她点厉害瞧瞧,她只怕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邵盼夏习惯性地露出害怕的神情:“你快点,快点把小姐放了!” 贺三这样就是要对她动手了。之前她没少挨贺三的毒打,婆母还会在旁边煽风点火,说风凉话。 “你说桑棠晚?在哪儿?”贺三左右瞧了瞧:“别在外面发癔症,给我滚回来!” 他已经生了满腔的怒火,不打邵盼夏一顿气怒难消! “我亲眼看到你绑了桑棠晚,你还想抵赖不成?” 杨幼薇适时出言。 “你别血口喷人……”贺三指着她大骂。 “盼夏,我真的亲眼所见,他不承认难道是想杀了桑棠晚灭口?”杨幼薇不理他,扭头对身边的邵盼夏循循善诱。 “那怎么成?”邵盼夏脸色骤变。 “桑棠晚就在里面,咱们进去。那反正是你家,你随便找一下人就出来了。” 杨幼薇又给她出主意。 桑棠晚说,邵盼夏得亲眼看到她的“惨状”,才能激发怒气。对贺三动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好。” 胆小的邵盼夏头一次这样坚决地走向已经在暴怒边缘的贺三。 “进去。” 贺三不好在外面动手,猛地推了邵盼夏一下。 邵盼夏踉跄一步快步进了屋子。 “你怎么回来了?” 贺母从厨房出来恰好瞧见她,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邵盼夏不理她,走过去在一堆杂物那里翻了翻。 “你找什么?”贺母不满地拔高声音。 “邵盼夏,给我滚过来!” 贺三将手里的肉往桌上一摔,一把拍上门。 杨幼薇被关在门外,她绕到窗户处往里看,想找找桑棠晚在哪里。 邵盼夏不理贺三,焦灼地瞧了瞧东西两侧厢房的门。见西厢房门关着,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西厢房的门。 桑棠晚正坐在床前的地上,双手被缚在身后,满脸满身血迹,头发散乱的披散在脸上。这模样看着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一看到邵盼夏,她便惊恐地大喊:“盼夏,救我!” “贱人,我叫你滚过来,你没长耳朵?” 贺三趁着邵盼夏愣神的工夫,从后头一把薅住她头发,将她拉得仰起脸来,照着她脸辟手就是响亮的一耳光。 他被邵盼夏的举止激怒,完全没有留意到房间里的桑棠晚。 贺母倒是听到了,急忙走过去口中问着:“谁在里面?” 此时此刻,邵盼夏眼前只有浑身血迹斑斑的桑棠晚。她身体里的血液头一次沸腾起来,圆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一拧身子,猛地一把推开贺三。 巨大的力气将贺三推得飞了出去,连着撞翻两条长凳才堪堪落在墙角边。 杨幼薇看得目瞪口呆。 知道邵盼夏力气大,但亲眼看见这样的场景,还是觉得很震撼。 “你敢还手?” 贺三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上去抓住邵盼夏的头发。 另一只手紧握,拳头如同雨点一般没头没脸地砸在邵盼夏头上、身上。 “我跟你拼了!” 邵盼夏怒极。 她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也可以挨打。但是小姐不能。 贺三怎么能对小姐下这样的狠手? 她抬起手,一巴掌扇在贺三脸上。 贺三只觉脸上如被锤子捶了一下,痛得锥心刺骨。一张嘴血水混着几颗牙吐在地上,脸颊一瞬间肿起来。 邵盼夏却没有因此停手。 她捉着贺三便是一顿暴打,就像之前贺三打他那样。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她天生巨力。之前只是不还手,现在却动了怒,贺三哪里是他的对手? “我让你绑架小姐,让你欺负我,欺负南南……” 她怒斥着,尽情宣泄心头怒气。 贺三毫无招架之力,蜷缩着身子紧紧抱着脑袋躺在地上,承受着如重锤一般的暴打。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贺母在一旁号啕大哭,却又不敢上前拉架。 她还能不知道邵盼夏的力气?万一一个不留神被邵盼夏碰一下,她这老胳膊老腿的不得折了? 杨幼薇已然推门进了屋子,替桑棠晚松开绑在手上的麻绳,口中小声道:“再打就要打死了。” 桑棠晚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从房内走出去,开口道:“盼夏,算了。” 她垂眸看了一眼鼻青脸肿浑身龇牙咧嘴的贺三。再看看脸色发白双手止不住颤抖的贺母,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邵盼夏被欺负剥削这么久,终于出手反杀这对母子。痛快,真痛快啊! “小姐,你没事吧?”邵盼夏喘息着停手,抬头看向桑棠晚。 “没事……” 桑棠晚摇头,正要和她解释。 “哎哟,该死的,你把自家夫君打成这样,我要去报官……” 贺母见邵盼夏停手,终于敢扑上去保护贺三,指责邵盼夏。 邵盼夏闻声低头看过去。她方才盛怒,眼底的红血丝还未褪去,看着极具攻击性,要杀人似的。 贺母看得心中害怕,也顾不上儿子。她赶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口中讷讷道:“你打了他,可就不能打我了……” 杨幼薇“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们母子之前的嚣张气焰哪去了?老虎不发威,当人家盼夏是病猫呢。” 好啊,邵盼夏打得好。 贺三这一对母子,就该这么对待。 “我,那个……”贺母咽了咽口水,忽然看到桌上的猪肉,连忙走过去拿起:“盼夏,两位小姐在这里。她们难得来,你留他们在这用午饭吧,我去厨房把肉炖上。” 说话间她提着猪肉逃也似的就要往后面厨房去。 “等一下,前阵子支的五十两工钱拿出来。”桑棠晚叫住她。 “这……他留了几两银子家用,都在他身上,余下都给那唐家姐弟了。”贺母苦着脸解释。 邵盼夏俯身从贺三怀里掏出几两碎银。 “毒……毒妇,我要休了你!” 贺三到底是男子,不像他母亲那样容易屈服。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邵盼夏咬牙切齿地发狠。 “休就休!” 邵盼夏也豁出去了。 这话说出来反而浑身一松。 她唯一在意的女儿如今跟着她。她们母女追随小姐吃喝不愁,还要贺三做什么?分她的工钱吗? “休什么休?要分开也是和离。和离之前把账目算清楚,让他带我们去那对姐弟家把之前花出去的银子要回来,至少要回一半。” 桑棠晚揉着手腕给邵盼夏出主意。 那麻绳绕的也不算紧,她手腕却还红了两圈,痒痒的不大舒服。 “好。我认识那家。” 邵盼夏没有犹豫,一把提起地上的贺三便往外走。 既然已经闹成这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几年,她吃的苦都是那对姐弟给的,要回自己一半的银子天经地义。 杨幼薇朝桑棠晚比了个大拇指,两人相携而出,跟上邵盼夏的步伐。 “邵盼夏,你敢去……” 贺三大觉自己面上无光,却又挣脱不了邵盼夏的掌控,急得又要出言威胁。 “啪!” 邵盼夏二话不说,又给了他一巴掌。 不过这次她拿捏了力道——再像方才那么打,只怕贺三会当场断气。 这一巴掌下来,她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原来用武力制服别人是这样一种滋味。不得不说不用忍耐的感觉真是舒坦。 难怪贺三之前那么喜欢对他动手。 “邵盼夏,我要杀了你!” 贺三气急败坏,高声怒吼。 回应他的还是一巴掌。 就这样,贺三说一句,邵盼夏甩他一巴掌。五六个巴掌下来,他便不再说话。 “小姐,这就是那对姐弟家。” 几人在简单的土坯房门口站定。 唐嫣然听闻外面动静走了出来。 “你们是?” 她穿着粗布衣裳,柳叶眉一高一低,仍然难掩姿色。只是细看来,虽然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几分精明之色。 “嫣然,别理他们,你快进屋去!” 贺三连连挥手。 他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想护着唐嫣然。 “贺大哥,贺大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嫣然无辜地询问。 目光悄悄扫过桑棠晚和杨幼薇二人,心中生出警惕。 杨幼薇推了推邵盼夏。 邵盼夏顿了顿道:“我和贺三要和离了,请你归还一半这些年他资助你们兄妹的银子。” 呼……原来开口也没那么难。 “什么?”唐嫣然顿时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地看向贺三:“贺大哥,这……我们姐弟的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叫我一下怎么拿出那么多银子……” “你还知道多啊?”杨幼薇抱臂不客气道:“那你是怎么好意思收下的?” “先拿出前几天的四十几两吧。”桑棠晚开口直切要害:“抛开前几年的银子不谈,最近才拿来的四十几两你们姐弟总不会一下就花光。” 她乌眸清澈莹亮,直望着唐嫣然,几乎望进她心底。 唐嫣然心虚地错开目光,摇摇头不肯说话。 笑话,到她手里的银子哪有往外拿的道理?她可不管贺三两口子和顾和离。 “唐姑娘不交,我们便报官。” 桑棠晚说话很是干脆。 “桑小姐,你是桑小姐吧?求您别报官,我们姐弟很不容易……” 唐嫣然几乎哭出来,苦苦哀求。 “你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邵盼夏看到她哭,心里的委屈压不住。 这几年她和女儿因为唐嫣然姐弟受了多少苦、多少罪?唐嫣然还好意思说自己不容易。 几人纠缠之间,不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杨幼薇抬手戳了桑棠晚一下:“不好,赵承曦来了。” 赵承曦和桑棠晚现在是冤家,肯定又给桑棠晚捣乱来了。 桑棠晚回头,便见赵承曦勒住缰绳,身姿挺拔,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乌浓的眸子毫无情绪地朝她望过来。 第42章 你不对劲 赵承曦瞧见她衣裳斑驳,满是血污,目光微凝。 桑棠晚心烦地蹙眉。 怎么哪里都有赵承曦?这是又坏她事来了? 赵承曦跃下马儿,阔步朝她走来。乌黑的长睫垂下,目光掠过她的裙摆。 瞧清她身上根本不是血迹之后,他转开目光,眉心微皱,眸底泛起点点嫌恶。 “您是赵大人吧?”唐嫣然瞧见她,宛如见了救星:“赵大人,您帮帮我。我和弟弟相依为命,贺大哥看我们姐弟可怜,时常照看一二。今儿个贺大嫂却来和我要银两,我哪里拿得出?” 她说着抬起袖子擦眼泪,目光却偷偷在赵承曦面上流连。 桑棠晚和倪妙之打官司,她也去看热闹了,所以认得赵承曦。 这位赵大人生得极其俊美,又刚直不阿,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舍得杖责。 桑棠晚她们这样咄咄逼人,赵大人一定会惩治她们的,保护她这种弱女子的。 赵承曦看向桑棠晚。 “她本来就用了贺三许多银子。”桑棠晚抬起下巴睨着他:“贺三的银子有邵盼夏的一半。现在邵盼夏要同他和离,要回自己的一半银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她心中狐疑。赵承曦和这个唐嫣然又有什么关联?怎么他们才到这儿不久,赵承曦便来了? “桑小姐,我没有不承认贺大哥的东西有贺大嫂的一半,可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唐嫣然啜泣不已,看看左右道:“实在不行,我们姐弟就把这几间破房卖了,银子给你们吧……” 她一个弱女子话说到这份儿上,赵承曦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 “你装什么可怜?”杨幼薇忍不住道:“那四十几两银子到你手里才几天就没了?鬼才信,你们姐弟用银子当饭吃吗?” 她可是很爱打抱不平的。 “大人,我真的没有银子,求您做主……” 唐嫣然根本不理杨幼薇,直接朝赵承曦跪了下来,嘤嘤哀求。 “四十多两还余多少?” 赵承曦垂眸望着她。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 唐嫣然不由愣住,讷讷道:“还有四十六两……” 话说出口她连忙捂住嘴。怎么脱口就说了实话? 是赵承曦身上的气势太吓人,以至于她脑中空白,不敢撒谎。 “取给她们。”赵承曦吩咐。 唐嫣然攥着衣角,转身走进屋子拿出一只荷包,极不情愿地递过去。 桑棠晚朝邵盼夏示意。 邵盼夏大大的眼睛里有了光泽,接过沉甸甸的荷包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在唐嫣然这里拿到回头的银子。 “这点可不够。”桑棠晚瞧向唐嫣然:“之前几年的银子,我们也不管你多要,折成一百两银子便可。” 看唐嫣然的言谈举止,便知是个心眼多的。手里肯定攒了不少银子。 她要带邵盼夏离开铜官,能给邵盼夏要多少算多少吧。 唐嫣然闻言神色一滞。桑棠晚还要一百两银子?她总共才攒了一百多两,还要留着弟弟日后进京赶考用。 已经拿出四十多两了,桑棠晚怎么这样贪得无厌? 赵承曦示意身后的赵青。 赵青取了银票双手奉到桑棠晚面前:“桑姑娘,这银子我们主子替她出。往后您别再往这里来了。” 桑棠晚垂下鸦青长睫扫了一眼那张银票,抬手抽了过来:“那就多谢赵大人了。我们走。” 谁稀罕来这里? 赵承曦真是莫名其妙。有一个倪妙之还不够,又来外面护着唐嫣然。 她从前还真是错识了他,倒不知道他是个如此多情的人。 邵盼夏丢下贺三,跟了上去。 杨幼薇路过赵承曦时瞧他一眼,嘀嘀咕咕道:“你可真多情啊。” 唐嫣然这种心机十足只会骗银子的女人,赵承曦居然也对她青睐有加。简直没眼看。 赵承曦没有理会,转身上马。 “大人留步。”唐嫣然紧追几步,扬起脸看着他。 “还有事?”赵承曦垂眸望着她。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想请大人留下用顿粗饭……” 唐嫣然楚楚可怜地开口。 “不必了。”赵承曦断然拒绝,轻扯缰绳催马儿转头。 赵青催马跟上。 主仆二人行出一段路,赵青瞧瞧左右无人,才开口道:“主子,唐嫣然那里这么几年还是没有消息,会不会她父亲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唐嫣然对主子来说就是一个饵料,用来钓出唐父。唐父是楚大将军的副将,很有可能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所以近几年,主子一直派人秘密监视唐嫣然姐弟。出银子也是为了不让唐嫣然搬家,省得他们姐弟又跑去别的地方,更难监视。 “不必管,继续盯着。你去问一问桑棠晚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准备一下送她去西域。” 赵承曦淡声吩咐。 “您真舍得让桑姑娘去西域啊?”赵青忍不住问。 西域那么远,桑姑娘去了,主子再想见她可就难了。 赵承曦侧眸扫他一眼:“不然呢?” 赵青吓得缩了缩脖子:“我这就去问。” 他勒着马儿掉头走到桑棠晚几人跟前。 “桑姑娘。” 他对桑棠晚一贯客气,跳下马儿对她行礼。 桑棠晚正将那一百两的银票塞给邵盼夏。 闻声她看了一眼赵承曦渐行渐远的背影,瞥向赵青。 “做什么?” “我家主子让我来问问您什么时候动身去西域,我好带人护送您。” 赵青躬身开口。 “告诉你家主子,我明日便走。我有盼夏,也不必你送。” 桑棠晚拍了拍邵盼夏的肩。 今日邵盼夏对贺三动手,让她彻底了解了邵盼夏的实力和勇气。就算不习武,寻常男子来三五个也不是邵盼夏的对手。 那她还怕什么?盼夏在手,天下她有! 赵青犹豫了一下道:“她力气再大到底是女子,我还是护送您过去吧……” “现在我和你家主子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必讨好我,走吧。” 桑棠晚绕过她,带着杨幼薇、邵盼夏二人去了。 赵青骑上马儿,苦哈哈地给赵承曦复命。 “主子,桑姑娘说她明日就走。她那里有邵盼夏,不让属下护送。” 赵承曦目视前方,嗓音清洌:“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 “是。”赵青响亮地应下。 主子面上总是一副不在意桑姑娘的样子,可瞧主子的安排,可是生怕桑姑娘有什么危险的。 要说主子不喜桑姑娘他是不信的。可主子为什么有时候又对桑姑娘露出厌恶的神色呢? * 桑棠晚坐在廊下的椅子上,看曲绵绵带着邵盼夏往马车上搬东西。 辛妈妈则在一旁哄着贺图南。 “盼夏,等会儿我给你写封和离书。你拿过去给贺三签字摁了指印,我们送到衙门去过了明路就出发。” 桑棠晚笑吟吟地开口。 邵盼夏停住搬箱笼的动作,站起身看过来:“小姐,我仔细想了一下,不想和他和离了。” “为什么?”桑棠晚不解。 贺三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那种人中渣滓,若是我和他和离,他还会继续祸害别的女子。”邵盼夏俯身继续干活:“倒不如我拿一纸婚书捆着他,让他没有机会祸害别人。反正我也不在他身边,就算在他以后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这世道,女子实在艰难。 换成别的女子,没有她这样的神力,遇上贺三还不是要被他欺负死? “盼夏,你可真心善。”杨幼薇出门来正听到这话,顿时笑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捆困住他的同时他也困住了你。和离了你还可以找个好人再嫁的。” 她走到桑棠晚身边坐下。 “我这辈子有南南,跟着小姐就足够了,不想再嫁人。”邵盼夏说到这里,想起什么道:“对了,如果可以我想给南南改姓,跟我姓邵。” 孩子她养,自然该随她姓。 “这个好说,等会儿去找贺三。” 桑棠晚一口应下。 贺三被邵盼夏揍了一顿,虽然不服,但也不敢造次,乖乖给女儿改了邵姓。 桑棠晚便带着辛妈妈、邵盼夏还有曲绵绵向着定阳府出发。 杨幼薇则留在铜官,因为淮王还在铜官县衙。 赵青领着两个手下,暗中跟着桑棠晚一行人。 出铜官时他便觉得不对劲。 去西域应该一路往西走,桑姑娘怎么向东南? 走了一个来时辰,他终于明白过来,朝身后的手下招手:“快回去告诉主子,桑姑娘没去西域,看方向是往定阳府去的。” 那手下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去了。 半日后,他追上了赵青。 “主子怎么说的?” 赵青询问他。 “主子说随桑姑娘去哪,咱们负责将她安全送到便可。” * 夏日炎炎,即便坐在马车里也是热气扑人。 中午最热的时候,桑棠晚并不赶路,而是吩咐大家寻个阴凉处午休。 待太阳向西,热气稍散,才又吩咐大家动身。 定阳府地广人稀。马车走走停停,足足十数日才进了定阳城。 “小姐,这定阳城里真是好不繁华,我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邵盼夏催着马儿拉着马车慢走,望着繁华的街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铜官呢。 定阳城真好啊,这街比铜官大好几倍。 “这有什么?”桑棠晚挑起帘子看外面,弯眸笑了笑:“等咱们以后去了京城,比这可繁华多了。” 她见过京城的繁华,自然不将定阳城放在眼里。 “小姐以后还要带我去京城吗?”邵盼夏又惊又喜。 放在从前,来定阳城都是她不敢想的。以后居然能去京城! 跟着小姐可真好。 “停一下。”桑棠晚瞧见道边的一家铺子,眸色微凝。 胡氏布坊门前人来人往,选布匹之人络绎不绝,生意很是不错。 她的“好爹爹”冯兴怀就是被胡氏布坊的寡妇胡绿夏勾了魂魄,抛弃她们母女。 若有冯兴怀保护,娘不会就那么死了的。 她来定阳的目的就是弄垮胡氏布坊,让冯兴怀和胡绿夏付出应有的代价! 后头曲绵绵也跟着停下马车,看向胡氏布坊铺的眼神很是复杂。 “怎么了小姐?” 邵盼夏不解地回头。 辛妈妈一手抱着邵图南,一手抚慰地轻拍桑棠晚的手。她自然明白桑棠晚的心思,心疼地悄悄叹了一口气。 桑棠晚回神,朝她摇头一笑:“妈妈,我没事。” 她朝外吩咐:“盼夏,走慢一些,我要在这里看一家铺面。” 邵盼夏响亮地应了一声。 一路走下来,桑棠晚都没有瞧见合适的铺面。 “盼夏,倒回去再走一遍。” 她又吩咐了一句。 要弄垮胡氏布坊,她开的铺子位置自然是离胡氏布坊越近越好。 马车走到胡氏布坊斜对面一家铺子时,桑棠晚再次叫停马车。 这一回,她下了马车,仔细瞧那铺面。 门半开着,里面摆着十几张小桌小凳,并没有开什么铺子,看起来更像居家小屋。 “小姐,这是什么地方?” 邵盼夏跟在她身后不解地问。 “不是铺子。” 桑棠晚摇摇头,眸底满是惋惜。 这铺子足够大,宽敞明亮,又在人流密集之处,实在是开绸缎铺的好地方。 可惜,这里的主人家不知怎么想的,竟将这么好的铺面闲置着。 真是暴殄天物。 “那咱们进去看看?” 邵盼夏见她似乎很喜欢这里,便开口提议。 桑棠晚抬步欲进去,便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梳着高髻,眉目清冷,手里端着一盆似乎是吃的。 她身边跟着七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见她放下盆,便都端着碗围上去。 桑棠晚这才瞧清,那盆里装的原来是野菜饭。 这是什么善堂吗? 桑棠晚退后一步,抬头往上看了看,并没有善堂的招牌啊? “到这一家看看。老头子说胡氏布坊生意一直很好,他们家早几年在京城也开有铺子,进去借鉴借鉴。”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桑棠晚蹙眉循声望过去,顿时惊得汗毛倒竖,赶忙躲在邵盼夏身后半掩着自己的脸推着她往前走。 “快,快上马车。” 那不是宋温辞吗?而且听宋温辞吊儿郎当的语气,分明是已经恢复了记忆。 这会儿宋温辞要是逮到她,岂不是要追着她讨要三年前那五千两银子? 更要紧的是她趁着他失忆,骗到了他祖传的染布手艺。呜呜,好可怕,宋温辞会不会宰了她泄愤外加灭口? 第43章 他怎会在意她? 宋温辞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似有所感转头朝桑棠晚的方向看过去。 正看到一道纤细的背影仓皇地钻进马车内。 “桑棠晚!” 宋温辞一眼便将她认出来,脱口唤了一声。 桑棠晚听到他的声音不仅不停,反而捂着心口赶忙吩咐:“盼夏,快走。” 天爷啊,宋温辞怎么好得这么快?真是老天无眼。 邵盼夏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她语气急迫,便紧忙甩鞭催着马儿跑起来。 宋温辞追着马车叫骂:“桑棠晚,我知道是你,跑什么跑?给小爷滚下来!” 桑棠晚这个骗人精,从小不知道骗了他多少次! 当初,在京城用赵承曦的名义骗他五千两不算。趁他失忆还骗走了他家祖传的染布方子。 等他抓到她不把她抽筋扒皮才怪! “快快!” 桑棠晚自知理亏,只一味地催促邵盼夏。 邵盼夏不负所望,催着马车往人少的道上走,马车自然越来越快。 宋温辞只凭两条腿自然追不上,停住步伐指着马车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早晚有一日我逮到你要你好看!” 等着吧。 他这次来定阳就是为了去铜官找桑棠晚算账。 没想到桑棠晚居然自己来定阳了。 这敢情好,省得他跑一趟。他就在定阳城里等着,不信逮不到她! 桑棠晚透过马车后窗,看着宋温辞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笑了一声。 德行,跟她斗?从小到大他哪次赢过她? “柚柚,宋少爷怎么到定阳来了?”辛妈妈不由忧心:“他会不会对你不利?” 她知道两人之前的过往,也知道桑棠晚学宋温辞祖传手艺的事。当然担心宋温辞会对桑棠晚做什么不好的事。 “不碍事。”桑棠晚不以为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对付宋温辞还不是易如反掌? “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邵盼夏在外头询问。 “往前走,到前头那家最边上的客栈看看。” 桑棠晚挑开帘子往外看,指着一家客栈吩咐。 租铺子要不少银子。她手里的银子也就才够租铺子,进货都勉勉强强,得省着些花。 这客栈位置不佳,价钱大概也不贵。 桑棠晚与客栈掌柜的讨价还价,最后以十两银子的价格要了两间客房,可以住一个月。 她盘算着一个月的时间足够租下铺子搬过去了。 * 翌日。 桑棠晚早早又往那家好似善堂的铺子去了。 她看中了这铺子地方大,占地又好。不租下来可惜了。 铺子门大开着。 桑棠晚探头往里瞧。 昨日那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正在教那几个女孩识字。 她手指点在纸上的字上。 “程秋霜。” 女孩子们有大有小,异口同声地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对。”程秋霜道:“大家记住,这几个字就是姐姐的名字。” 说话间,她瞧见门口探头探脑的桑棠晚,不由皱眉:“你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何贵干?” 她神色清冷,眸中满是不悦。 “程姐姐,你教她们识字呢?”桑棠晚背手笑着走进去:“我那个,看你这个房子蛮不错的,有没有考虑租赁出去?” 她趁机上下左右扫了一眼里头的布局。 宽阔,房梁也高,真是满意得不得了。 “出去。”程秋霜抬手指着外面,一脸嫌恶:“满身铜臭味。” 桑棠晚低头看看自己穿着。还好吧,也就是中上等的蜀锦,不算奢华,怎么就满身铜臭了? “我是来租房子的。”她赔笑:“你看你这么大个地方,空着也是空着。再说你养这些孩子也要银子,对吧?” 昨日看到那野菜饭,她便知道程秋霜手头紧得很。毕竟这定阳城里什么买不到?要是有银子,谁不喜欢吃肉? 就是不知道这些孩子和程秋霜是什么关系?程秋霜为什么要养她们? “把她请出去。” 程秋霜压根不理会桑棠晚,朝那群小女孩吩咐。 “出去!” “你快走。” “程姐姐不喜欢你。” 那群大大小小的小女孩一拥而上,将桑棠晚推出了门。 “什么人嘛。”桑棠晚甩甩袖子。 有银子不赚,宁可吃野菜饭,到底怎么想的? 前面忽然有人呼呼喝喝,行人都自觉让到道边。 “让一让让一让,定阳府知府事赵大人巡街。” 有衙役当先开路,随着铜锣一声响,描金镶玉的轿辇由八人抬着,缓缓行了过来。 赵承曦端坐其上,一如既往地神色淡漠,矜贵自持。 “赵大人……” “拜见大人……” “这位新知府事模样真是一表人才啊……” 让到道边的百姓们对赵承曦行着礼,小声议论纷纷。 桑棠晚皱起脸儿。 赵承曦好好地来定阳做什么?桑棠晚过了片刻才想起来,赵承曦是定阳府知府事。 她下意识想躲。 赵承曦让她去西域来着,她却跑到了定阳。赵承曦见了面免不得又要说她。 但躲避的动作尚未做出,她又反应过来。 赵承曦又不是她什么人,她凭什么要听他的?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赵承曦管不着。 更何况,娘在留给她的信里都说同意她回京城。 她理直气壮起来,干脆站直了身子朝赵承曦看过去。这么多人赵承曦也不见得就能看到她。 别说,当了知府事就是不一样。赵承曦这模样看起来威风得很。 没看到淮王,是不是押着刘俊才那一拨人回京城去了? 坐在轿辇之上原本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的赵承曦忽然抬头,侧眸朝桑棠晚望去。 他神色端肃,眸光澹清,冷冷疏疏如朗月般难以触摸,只可远观,贵不可言。 只一眼,他便收回目光,好似没有看到桑棠晚一般,再次垂下眸子。 桑棠晚心提起一瞬,又重重落下。 她自嘲地笑了笑。 是她自己想太多,还担心赵承曦会催她去西域。赵承曦这样的人怎会在意她去哪里? 之前数次催促,不过是看在娘亲的面上罢了。既然她不听,人家干脆就不管了呗。 不管最好,以为她稀罕? * 桑棠晚回客栈待了两日。 转过天来,又出了门。 这一回,她没有直奔程秋霜那处,而是带着邵盼夏在集市上转了起来。 先是买了十来支糖葫芦,又撕了一只烤鸡用荷叶包着,最后在杂货担上买了拨浪鼓、蹴球还有泥娃娃等等的一些小玩意儿,全都是哄小孩的。 主仆二人带着一堆东西,这才到了程秋霜那处。 桑棠晚探头往里瞧了瞧,便见那群女孩围着程秋霜正在里面说话。 她这回也不进门,就在廊下阴凉处坐下,拿过一根糖葫芦吃了一口,示意邵盼夏:“把东西放下,你也吃。” “小姐,我不累也不饿……” 邵盼夏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叫你吃你就吃。”桑棠晚回头往屋子里瞧,口中“嘶溜”一声,拔高声音道:“好甜啊……” 几个女孩不由转头看过来。 桑棠晚眯起眸子,纤长的眼睫翘起显出几分狡黠,神态愈发享受:“酸酸甜甜,真是太好吃了。” 这些小女孩跟着程秋霜没什么好东西吃,就不信她们看她吃东西会不馋。 果然,有女孩子眼馋了。 年龄大一些的女孩还好一点,转头看向程秋霜。年龄小的孩子已经忍不住咽起口水。 那可是糖葫芦,酸酸甜甜可好吃了,只有过年的时候程姐姐才会买几根来分给她们吃。 “来,给你们。” 桑棠晚拿了几根糖葫芦在手上晃了晃,笑吟吟地招呼她们。 几个小的女孩双眼紧盯她手里的糖葫芦,忍不住朝她走过去。 大的几个孩子也忍不住开始咽口水。 “都回来。”程秋霜招呼一声。 几个小女孩顿时停住脚步,回头看程秋霜,那馋巴巴的眼神别提多可怜了。 桑棠晚没有错过程秋霜眼底的那一丝不忍。 她起身站在门口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又没要你花银子,白送给她们吃也不行吗?” 她说着将手里的糖葫芦朝几个小女孩递过去。 那几个小女孩有所意动,但还是懂事地看向程秋霜。 程姐姐不发话,她们是不会接的。 “我这还有烧鸡,也给你们吃。” 桑棠晚解开包烧鸡的荷叶,一股烧鸡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一下不只是孩子们,就连程秋霜都有所意动。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荤腥了。 “给。” 桑棠晚拿起鸡腿,递给最前头个头最小的女孩,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善意。 那小女孩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见程秋霜没有反对,再忍不住将鸡腿接过来咬了一口。 其余孩子见状也忍不住上前。 桑棠晚将吃的一一分给她们。看她们狼吞虎咽吃得香甜,眸底也不禁见了笑意。 “你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桑棠晚瞧了程秋霜一眼,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闲话家常也是套近乎的一种方式。 程秋霜看着冷冰冰的,心地应该很好。毕竟她已经到吃野菜饭的地步了,却还愿意养这些孩子,换做她不一定能做到。 这些孩子看起来不像和程秋霜有什么亲缘关系的样子。 “我收养的。” 程秋霜言简意赅。 桑棠晚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 这世道对女孩多有不公。多数人家喜爱男孩,生了女孩丢弃是司空见惯之事。更有甚者,生下女孩便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弄死,据说是为了吓唬下一个来投胎的孩子不要做女孩。 程秋霜一个人竟收养了这么多孩子,她还真是个大善人。 看着孩子们吃完烧鸡,一人舔着一根糖葫芦。桑棠晚又张罗着将那些玩具分给她们。 “谢谢姐姐!” 孩子们已然对她没了防备之心,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 待孩子们散去,程秋霜走上前来,冷着脸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上次来就说了,想租这铺面做生意。” 桑棠晚又打量了一眼房子内的格局,越看越是满意。 “不租。” 程秋霜断然拒绝。 “为什么?”桑棠晚不解:“你养着这么多孩子,收入来源应该有限。如果租给我的话,一下就会进账一大笔银子,足够你们用好久。” 她不懂,程秋霜为什么放着现成的银子不赚。 程秋霜依旧冷冰冰:“我一介孤女。你们这些人说是来租铺子,实则都是想吃绝户。” 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死缠烂打要租铺子的。 吃定她是个孤女无依无靠,耍赖皮想弄走她的铺子。所以,她宁可闲置,也不肯再对外出租。 “这话从何说起?”桑棠晚挑眉,明白过来:“之前有人算计过你?” 程秋霜低头不语。 “这个好说,你有房契什么都不怕的。”桑棠晚道:“我都是先给租金。先上任的知府事赵大人你知道吧?他是最公正不过的。你要是不放心,我们找他见证,当着他的面签个文书,这样总可以吧?” 赵承曦对她而言也就这点作用了。 程秋霜还是沉默不语,并不情愿的样子。 桑棠晚看着那群笑闹的小女孩,心念一动道:“我有个奶娘针线活做得极好,锈活儿能和宫里的绣娘媲美。我租了这铺子,可以让奶娘教这些孩子绣花。将来她们长大,这也是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我还有一个管家,会打算盘会算账,有空也可以教教她们。” 程秋霜可能对银子没有那么心动。但她现在说的这两样好处,程秋霜不可能一点不心动。毕竟她看起来很在意这些小孩。 “你出多少租金?”程秋霜果然问了一句。 桑棠晚顿了顿,指了指胡氏布坊道:“据我所知,她们家是八千两银子一年。我也是开布坊和成衣铺,你这铺子的位置和他们比起来……” 她想讲讲价。 “我可以给你便宜一点,三年两万两白银。”程秋霜道:“但是你可以一次付清么?” 桑棠晚蹙眉思量道:“我是这样打算的。你给我租金按照五千两银子一年算,多出的银子我可以给你算股,每年分你银子。这样也算是长久的打算。我开铺子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只等着分银子就行。你不妨考虑一下?” 程秋霜药的价格倒是不贵。但一下给出两万两,她手里的银子可就所剩无几了。到时候她拿什么进货、囤货? “不考虑。三年两万两,你若愿意便签下文书,也不用去找赵大人见证。你若不愿便罢。”程秋霜抬手,言语间已经有了送客的意思。 “分股给你你都不要?”桑棠晚皱着脸儿。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别人想买她还不卖呢。 程秋霜摇头:“不要。” 桑棠晚咬咬牙:“好,你取笔墨来,现在就写下文书。不过我要到后面去看一下,我们一共四人要住过来。” 也不怪人家。 程秋霜不了解她,还不知道她的生意能不能挣银子呢,凭什么信她? “有地方,不过要留几间我们住。” 程秋霜领着她往后去。 桑棠晚仔细瞧了一圈。 后面是个小院子,三面房屋围着一个天井,里头栽着花花草草。看得出来主人家是个颇有情致又爱干净的。 “你们可以住东侧这三间房。”程秋霜指了指:“南边最小的那个耳房用来放杂物。北边大的屋子可以囤积货物。我们住西边四间房便可。” 这地方足够大,她安排得也妥帖。 “好。”桑棠晚当即点了头。 都是干脆利落的人,二人也不多废话,当即取了笔墨来写下文书,摁上指印。 “盼夏,你回去找妈妈取银票,我在这儿等你。” 桑棠晚吩咐一句。 不知道租房能不能谈成,她也不可能出来就将全部家当揣在身上。 邵盼夏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去了。 谁知道回来时,她一人已经变成三人。 辛妈妈和曲绵绵都是满脸担忧。 但曲绵绵经过之前的事之后,已经不再多质疑桑棠晚的决定。 辛妈妈和桑棠晚情同母女,没有那么多隔阂,见到桑棠晚便拉过她的手问:“柚柚,你真的一下要给出两万两银子?” 她们手里一共也就两万多的银子,都给了房租,接下来要如何? “是。”桑棠晚将桌上的文书取给她看:“妈妈你看,我和程秋霜说好了,已经签字画押。” 她知道辛妈妈是最疼她的,对辛妈妈从无不耐心。 辛妈妈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好孩子,妈妈知道你一向聪慧,做事有主张。可两万两拿出去,我们手里剩下的就不多了。接下来你要做生意,拿什么囤货?” 做生意可不凭嘴,要拿本钱的。 “妈妈,你还不放心我吗?”桑棠晚宽慰地拍拍她的手,弯眸笑道:“别担心,我自然有法子。” 程秋霜写文书的时候,她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让她意外的是程秋霜居然写得一手好字。这样的女子,出身应当不低,手里还有这样一个铺面,程秋霜的身世应当是相当的说来话长。 “文书都签了。”辛妈妈还是不放心,招呼道:“绵绵,你看这能行吗?” 曲绵绵正盯着胡氏布坊的方向出神,一言不发。 “绵绵?”辛妈妈又唤了一声。 曲绵绵还是没有理她。 桑棠晚走过去,偏头看看曲绵绵,又看向她所看的方向:“姑姑看什么呢?” 曲绵绵吃了一惊,此时才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才道:“我在想,小姐不是想开绸缎成衣铺吗?这对面就是胡氏布坊。抛却老爷的缘故不谈,胡氏布坊一向生意极好。我们初来乍到,要是将店铺开在这里,当面锣对面鼓的和胡家对着干,不知能不能比过他们?” 她低下头,脸颊边的发丝遮住一大半丑陋的伤疤。一些情愫迅速消失在她眼底。 桑棠晚漆黑的眸底闪过狐疑,黛眉微蹙。 虽然曲绵绵字字句句都是在替她着想,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时却又不知是哪里的问题,只是本能地生出警惕。 虽然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但她对曲绵绵就没有对辛妈妈的那种毫无嫌隙的亲近。 “不错。”辛妈妈听了曲绵绵的话,深以为然:“柚柚,这也是要考虑的。不然咱们避开这条街,别和胡氏布坊对上。” 在她看来,胡氏布坊势大,她们应该避其锋芒才对。 “避什么?”桑棠晚看着斜对面“胡氏布坊”四个烫金字眸底泛起冷意:“离胡氏布坊不近我还不要呢。妈妈,银票拿来。” 她的目的就是要整垮胡氏布坊,让她那个所谓的“爹爹”付出代价。 离远了,她还怎么替娘亲报仇? 辛妈妈见说服不了她,只得取了银子递过去:“给。” 她了解这孩子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再者说,她心里也是信桑棠晚的,说有法子就有法子。她只管听着便是。 “喏,两万两,你点一下银票,直接可以去宋家钱庄取现银的。”桑棠晚将银票递给程秋霜。 程秋霜也不多言,将银票点了一遍点点头:“正好两万两。” “盼夏,姑姑,你们可以去客栈将行李取过来了。”桑棠晚笑着道:“对了盼夏,你记得找人托个口信给姚大丫,让她把编好的柳篓送到这边来。” 邵盼夏响亮地答应一声,和曲绵绵一起去了。 * “平安,可看清楚了?” 宋温辞猫在桑棠晚所在的铺子门外,询问自家小厮。 平安用力点头:“是的,少爷,小的敢用脑袋担保,那就是桑小姐。” 平安从前在京城也是认识桑棠晚的。 宋温辞抬头又朝铺子里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她租下这铺面,想卖什么?” 原本他是看中了这铺面的。奈何程秋霜说什么也不理会他,他正想着主意呢就被桑棠晚抢了先。 不知桑棠晚这个小骗子用了什么手段,竟这么快就说服了程秋霜。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平安挠挠头道:“桑小姐从前家里什么生意都做,当时最赚钱的是香料生意,不知道她会不会开个香料铺?” “香料铺?”宋温辞想了想摇摇头:“不会。那些名贵的香料本钱极大,桑棠晚母女就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三年内攒出几十万两银子来做本钱。”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平安脑袋空空,实在想不出桑棠晚打算卖什么。 “不用管。”宋温辞朝里看了一眼道:“你给我就在附近盯着,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回去禀报我。” 现在找到桑棠晚面前,她也只会牙尖嘴利,死不认错。 何况他那祖传的手艺都已经被她骗着学去了,他也不能从她脑子里抠出来。 他得好好盘算一下,给这丫头一个大大的教训。才好让她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第44章 马比人强呐 铺面租下来之后,桑棠晚便开始张罗起各样东西,预备铺子早日开张。 她手头银子所剩无几,许多东西自然是能省则省,很多事她也不免亲力亲为。 “姑娘。染布工匠只一个的话,会不会出货太慢?” 桑棠晚正忙着擦拭柜台,曲绵绵上前询问。 “不少。”桑棠晚闻言抬头道:“多数的绸缎和成衣还是先从苏州那边拿货。我染的布匹本钱高,卖的价格也高,买的人不会多,所以用不了多少。” 绸缎和成衣当然是自己做赚得更多,可惜她现在拿不出那么多的本钱。 宋温辞给她的那本小册子,她已经学得透透的了。 之前,她在一本染布料的书籍上看过一种染法,和宋家的染布方结合起来,她应该能染出一种市面上没有的渐变色绸缎。 若是能成,她自然赚钱。不成的话,也就亏一些功夫、材料和那一个染匠的工钱。 不过试试总是值得的。她大概有七成的把握。 “拿货的话,眼下就该预备起来。原先夫人手里的那些人脉还在,只是银子……”曲绵绵为难地看她。 要是将手里的银子都拿来囤绸缎布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毕竟货物不会一下卖光,回本也是要时间的。 “盼夏,把我的妆奁匣子取过来。”桑棠晚脆声吩咐一句。 邵盼夏应了一声,很快捧着一只四角包铜的楠木妆奁盒走过来放在柜台上。 “小姐,给您。” 桑棠晚将发际上簪着的海棠金簪取下,放进妆奁盒内,将盒子推到曲绵绵面前:“姑姑将这些拿去当了,能换多少银子就换多少银子,先用着。” 她对自己做生意有足够的信心,拿出所有身家也不带一丝怕的。 “这……” 曲绵绵迟疑。 辛妈妈走进来一脸忧心:“柚柚,你怎么舍得将这些东西都当了?” 这里面,有不少桑棠晚从小到大带着的首饰。其中不乏一些桑棠晚特别喜欢的。 她看桑棠晚都拿出来当了,实在心疼。 “有什么舍不得的?”桑棠晚朝她粲然一笑,满不在乎道:“等我赚了银子再买回来就是了。” 这些东西早晚还是她的。 “这怎么能行?”辛妈妈看看妆奁里的那些首饰还是舍不得。 “行的。妈妈听我的你就放心吧,不出半年我保管能将这些东西全部赎回来。”桑棠晚笑眯眯地合上妆奁盒,推给曲绵绵。 辛妈妈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还有一些首饰,一起放在柜台上:“那绵绵,你把我这些东西也一并拿去当了吧。” 夫人不在了,柚柚就是她的孩子。娘亲对孩子,哪有不倾尽全部的? “不用呀,妈妈。”桑棠晚连忙拦她:“用我的这些就够了。” 她眼中发涩,心头泛起一股暖意,辛妈妈待她当真犹如亲女一般。 “拿着。”辛妈妈执意给她,又道:“你不是叫妈妈要相信你吗?妈妈等着半年后你把这些东西都赎回来。” 桑棠晚笑了,点头应道:“行,妈妈你等着。” “那我……”邵盼夏取出自己那仅有的家当放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小姐,我只有这么多,您别嫌少。” 就这些,还都是小姐替她主持公道要回来的。 她和女儿跟着小姐生活,当然要处处替小姐着想。小姐过得好,她和女儿才能无忧无虑。小姐用得上她的时候,她就要毫无保留。 “好。”桑棠晚也不推辞,收下她的银票笑道:“等我赚了银子多给你点利息。” 邵盼夏笑着点头,小姐愿意收下她的银子她很开怀。 辛妈妈的目光落在曲绵绵身上。 曲绵绵跟着夫人这么多年,手头银子自然不少。现在柚柚遇到了难处,曲绵绵多少也该拿出一些来帮帮柚柚,也不枉柚柚喊她这么多年“姑姑”。 “姑娘,我……倒是还有一些银子。”曲绵绵指尖动了动,迟疑道:“但是姑娘为何不迂回一下,非要一来定阳城便和老爷对着干?毕竟是父女,其实老爷心里还是疼爱……” 她想劝桑棠晚别一意孤行,非和冯兴怀作对。 “将这些东西当了银子应当勉强够,不够我再想法子。”桑棠晚打断她的话,将面前的东西往前推了推:“姑姑这就去吧。盼夏,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再租一辆马车,我要去一趟雍州。我要染的那种布色要用到青金石。我记得娘说过那边的青崖村,有人售卖青金石。” 她和曲绵绵不像和辛妈妈那样亲近。 虽然曲绵绵说这样的话也是为她好,但她就是听不下去。 曲绵绵应该知道她的性子,却还是三番五次地提冯兴怀。 冯兴怀抛弃了她和娘亲,那她和冯兴怀哪来的父女情深? “是。”邵盼夏点头便要去准备。 “等一下。”辛妈妈拦住她,看向桑棠晚:“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带不带盼夏一起去?” 雍州路途遥远,从定阳过去恐怕要走十七八日才能到,她不放心桑棠晚过去。 “家里还有许多东西要布置安排。”桑棠晚道:“盼夏留给你们,我自己过去就行。” “不成。”辛妈妈坚决道:“让盼夏跟你去。铺子里我来安排,搬不动的东西我和绵绵雇两个力工就是了。” 桑棠晚一个人去她坚决不会同意。 “是啊小姐,我也不放心您一个人过去。”邵盼夏很是赞同地点头。 “那也行。”桑棠晚应了:“妈妈,你们在家该用的银子别省着,别太劳累。” 几人便张罗起来。 “姐姐要出远门?” 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桑棠晚回身便看到穿着旧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后门边,仰着小脸看她。 “喜儿。”桑棠晚不禁朝她一笑:“过来。” 她随手拿过一颗饴糖塞在喜儿口中。 为了能和程秋霜和睦相处,她特意预备了一些零嘴随时“贿赂”这些小家伙。 喜儿年纪小,吃了几次零嘴很自然便和桑棠晚亲近了。 “桑姐姐出去会不会遇到坏人?” 喜儿含着糖含含糊糊地问她。 “呸呸呸,可不许胡说!怎么能这样说?桑姐姐出门要图个好兆头的!快别在这儿了,到里头去。” 辛妈妈连声呸着,不悦地打发喜儿去里头院子。 出远门可得忌讳这些不吉利的话! “不碍事的妈妈。”桑棠晚宽慰她:“童言无忌嘛。” * 青崖村。 桑棠晚经过村民指点,找到一户人家。 她抬手叩眼前陈旧的木门。 “谁啊?” 里面传来一道中年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不耐。 邵盼夏不由往前一步,紧跟着自家小姐。这声音听起来很不友善。 “您是范启程范师傅吗?” 桑棠晚客气地询问。 旧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头发散乱胡须纷杂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粗布衣裳扭在身上。不修边幅,一脸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不耐烦。 “你有事?” 桑棠晚赔笑道:“我听说您这有青金石卖?” “不卖不卖。” 范启程摆手就要关上门。 “为何不卖?” 桑棠晚拦住他关门的动作。 范启程道:“之前多少人来买过又不用,还跑过来退货,我白采那么多放在家里。” “我长期用。”桑棠晚道:“我可以派人来取。” 青金石染布的确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偏偏青金石价格贵,买了反悔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范启程笑了一声,后让一步:“那你先把我手里的都买回去吧。” 桑棠晚看到他身后角落里堆着几块形态不一的靛蓝石块,交错着不规则的金白色条纹,表面有蜡样光泽——正是书中所描述的青金石。 她乌眸顿时亮了:“这些要多少银子?” 有这些青金石,她就能做出市面上从未有过的渐变色绸。这些够用许久了。 “二百两。”范启程竖起两根手指:“而且你交了银子之后,不退不换。” “二百两?”邵盼夏叫出声来,一脸不敢置信:“就几块石头,居然要二百两?您是不是看我家小姐急着要,所以狮子大开口?” 这东西颜色倒是好看,k可再金贵说到底也就是几块石头,不至于要这么多银子吧? “你以为这石头好找的?你知道我找了多久才累积起来?”范启程挥挥手:“走吧走吧,别打扰我睡觉。” 他说着便要合上门。 “范师傅,等一下。”桑棠晚再次拦住他,正色道:“我知道这石头得来不易,自是极为金贵的。但只看您收藏的这些数量,恐怕不值二百两吧?我从定阳千里迢迢而来,是诚心想买,您能不能给个实在价?” 她大概记得娘说过砚台大小见方的青金石,大约值二十两白银。依着娘所说的价钱,范启程这几块青金石大约值得他所说的一半价格,也就是一百两百白银。 范启程闻言有些意外,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小丫头倒是个识货的。” “劳烦范师傅给个实在价。”桑棠晚朝他作揖。 她千里迢迢跑到这处,可不是来当冤大头的。 “我还有同样数量的青金石,不过不在这儿,我算的是两处一起的总价。”范启程见她是真的诚心想要,这才开口。 “不知还有一半在何处?”桑棠晚不由问。 这么多青金石,足够她几年的用量。 至于范启程这里也无需担心。青金石的寻找极难,需要掌握一定的技巧,且极其耗费时间,眼下这些范启程应当用了好几年才攒下。 照范启程所说的数量,他要的价格倒是不贵。 “先拿银子来,我自会告诉你。” 范启程朝她伸手。 “哪有这样的道理……”邵盼夏不由皱眉。 他先骗了银子,没有石头给小姐怎么办?小姐现在手头都够紧的了。 “盼夏,去取银子来。”桑棠晚打断她的话。 范启程看起来是很有主张的人。邵盼夏再多言若是得罪了她,只怕给银子范启程也不见得肯卖青金石给他们。 这样有本事的人脾气有些怪异是很寻常的事。 邵盼夏自然不敢不听她的,当即去马车上端了两箱银子下来。 还是小姐有先见之明,在集市上就把银票换成了现银。看范启程这模样,恐怕是个只认现银不认银票的。 她将木箱并排放好,打开盖子。 一只只崭新的银元宝在黄绸缎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十分惹人。 “二百两,您过目。” 桑棠晚抬抬手。 范启程随手拿起一只元宝,用牙咬了咬,又看了两眼点点头:“小丫头怎么称呼?” “我姓桑。”桑棠晚回道。 “桑小老板。”范启程将手里的银元宝丢了回去:“有诚意,进来取走你的东西吧。还有一半在东山那座破庙里,你自行取走。” 邵盼夏闻言往东看。 东边群山起伏,她看哪里都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破庙。范启程不会是骗人的吧? “盼夏,去搬。”桑棠晚吩咐一句,又朝范启程一礼:“范师傅可否告知去到破庙的详细路程?” 范启程见她半分不恼,眼底倒是见了笑意,遂详细将路途告知。 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定力,倒是颇为不凡。 邵盼夏很快将青金石块搬上马车。 “看在小友给银子痛快的份上,我再提醒小友一句。”范启程道:“那山上,好马倒是可以一试,马车可是绝对上不去的。” 桑棠晚思量着道:“可否将马车寄存在您这儿?我从山上回来再赶马车走。” “请便。”范启程允了。 桑棠晚谢过她之后,带着邵盼夏往东山而去。 “小姐,这得走多远?”邵盼夏心疼她:“我又不敢让您一个人待在这儿等我。” 她皮糙肉厚的,走山路倒是没什么要紧,小身单力薄,怎么吃得消? “不碍事。”桑棠晚好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你担心什么?” “我力气大,要不我背您?”邵盼夏拦到她跟前弯下腰来,作势要背她。 “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桑棠晚好笑地拍她一下:“快走。” 邵盼夏回头巴巴地看她:“那您累了一定要告诉我。” “好好好。”桑棠晚拉过她:“快赶路吧,天黑下山路可不好走。” 邵盼夏一心一意跟着她,对她忠心耿耿。当初她还真没看错邵盼夏。 “小姐您看,那有一匹马。” 邵盼夏指着前面。 桑棠晚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匹神骏的白马皮毛溜光水滑,正在山上闲庭信步,啃食杂草。 “诶?” 桑棠晚蹙眉,这马儿眼熟得很。怎么好像赵承曦的马? “怎么了小姐?”邵盼夏好奇地问。 “流光?” 桑棠晚试探着朝那马儿唤了一声。 赵承曦的马儿便叫这个名儿,之前她没少骑着流光四处溜达。流光毛色晶白似雪,跑起来风驰电掣,泛起一身莹白流光,所以才得了这名字。 从离开京城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流光了。大抵是她看错了,赵承曦远在定阳,流光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马儿听得她唤,嘶鸣一声撒欢儿横着身子朝她跑来。 光看着便知道和桑棠晚重逢它很欢喜。 “你还真是流光?” 桑棠晚怔住,一时只觉不可思议。 赵承曦难道在这附近? 她左右瞧瞧,除了她和邵盼夏,四下里杳无人烟。 流光跑到她面前“咴咴”打了两声响鼻,歪着硕大的脑袋亲昵地蹭她。 桑棠晚抬手摸摸它脑袋,好笑道:“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撒娇?” 流光还是一匹小马驹的时候,便认得她了。 即便她和赵承曦分道扬镳,流光见了她还是一样的亲近。 唉,怎么说呢? 也就是马比人强吧。 “小姐,这马儿认得您?”邵盼夏稀奇不已。 “是赵大人的马。”桑棠晚解释一句,收回手。 “赵大人难道也来这里了?”邵盼夏不由左右查看。 “管他呢,咱们走吧。”桑棠晚只想拿到青金石,早早打道回府,将铺子开起来赚银子。 主仆二人沿着崎岖的山道继续前行。 不料流光却追着桑棠晚不肯离开,硕大的身子横在山道上跟她们并排走。 桑棠晚和邵盼夏根本就走不下去。 “你去吃草吧,跟着我们做什么?”桑棠晚抬手摸摸它顺滑刚硬的鬃毛。 流光却偏过脑袋蹭她,将她往自己身上推。 “小姐,它是不是想让您骑着它?” 邵盼夏好像明白了流光的意思。 流光一听这话,推桑棠晚更起劲儿了。 “我们骑它去。” 桑棠晚心下一动。 管赵承曦要不要用流光呢。既然让她遇上了,那就该她用流光。 不然,也对不起流光这般热情相邀。 她捉着马鞍跨上马去,伸手去拉邵盼夏:“来。” 邵盼夏握住她的手,脚下才蹬住马鞍,流光便扭起身子来,不肯让她上马。 邵盼夏吓得连忙松开手后退一步:“小姐,它不让我骑。” “流光,听话。”桑棠晚抓着流光的耳朵和它说话。 流光打了个响鼻,反而伸脚朝邵盼夏的方向踢去。 好在邵盼夏站得够远,根本踢不着。 “小姐,它要踢我呢。”邵盼夏告状。 流光不满的“咴咴”。 “这样。”桑棠晚握住缰绳,回头和邵盼夏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骑马去庙里拿了青金石便回来。流光跑起来很快,约莫大半个时辰我便能回来。” 要不然,她和邵盼夏两人得走大半日才能到破庙。说不得还得留在那破庙过夜。 “这……”邵盼夏担心:“我不放心小姐一个人过去。”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桑棠晚笑道:“有了流光,你该更放心才对。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催着它就跑了,谁也追不上。” “那好吧。”邵盼夏在道边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那我就在这里等小姐,对了包裹给您到时候装石头,水您也带着。” 她将东西递上去。 桑棠晚结果东西催着流光一路向前。 山路崎岖,流光跑起来却如履平地。 桑棠晚坐在马背上好不惬意。甚至还有心情欣赏沿途的美景,外加腹诽流光这么好的马儿,怎么会跟了赵承曦那厮? 她催着马儿拐过一个弯,眼前是山上难得的平坦处,果然有一座庙宇立在眼前。 只是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 桑棠晚正要催马上前,破庙中忽然走出一群扎着头巾的壮汉来,一个个手持武器凶神恶煞地指着她。 “下来!” 桑棠晚吃了一惊,连忙勒着缰绳示意流光转头。 怎料流光竟不听她驱使,竟执意往前踱着步。 桑棠晚惊慌之间回头一瞧,顿时花容失色。 原来不知何时身后也来了一队人马,与眼前那些人一般一副穷凶极恶之相。 她的后路被堵死了。 很明显,这是一拨人。 难道是山匪? 山匪跑到这破庙处来做什么?专门等着抓她? 桑棠晚立刻想到山下的范启程。范启程和他们是一伙的?故意让她自己上山被他们抓住? 不,不会的。 轻易不会有人登门买青金石。范启程又不会掐算,怎知她今日会来,还特意安排人在这破庙等她? 只能说是巧合。 “把她拿下!” 有人高声吩咐。 “我自己下来。” 桑棠晚识趣,当即自己跳下马来。 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善茬,等他们动手没轻没重的,说不得她就缺胳膊少腿了。 “倒是个识相的,捆上。” 一人上前挥刀吩咐。 桑棠晚很快便被五花大绑,捆得跟粽子似的推进破庙。 一进破庙她顿时睁大乌眸,漆黑的眸底满是讶异。 赵承曦! 这是什么孽缘,她居然在千里之外的山上遇见了前未婚夫。 不过,在这里见到赵承曦她不仅不生气,反而心里还挺痛快。 因为,赵承曦不像从前那样矜贵自持高高在上。而是和她一样被人五花大绑,灰头土脸地靠在老旧的木柱子边。 “哎呀,没想到赵大人也有今日啊。” 桑棠晚嗤笑一声,也不用人推自个儿便走过去,靠在柱子另一边正与赵承曦并肩。 不过她肩头比赵承曦矮了一截。 赵承曦偏头瞧她一眼,乌浓的眸底闪过一丝光亮。 “看什么看?赵青呢?” 桑棠晚瞥他。 看看赵承曦在就不必害怕了吧? 他手底下那么多人,很快就会来救他的。 赵承曦虽然是个陈世美吧,但做官还算刚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这个“无辜的百姓”落在歹人手里的。 “被抓了。” 出乎意料的,赵承曦竟然回答了她的话。 桑棠晚一怔,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赵青被抓了?那谁回去通风报信带人来救他们? 赵承曦难道没有留别的后手? 她心惶惶的。第一次试着悄悄挣脱被绑得紧紧的手。 “一定是你得罪了人,才连累我……” 她嘀嘀咕咕地怪赵承曦,心里真的开始害怕了。她还要给娘报仇,还要赚很多很多银子给辛妈妈养老送终呢,可不想这就死。 “别乱动!” 眼前扎着头巾的大汉呵斥她。 桑棠晚顿时停住动作一动不动,心思却在急急转动,要想出个主意来逃生。 “他们是山另一边村落的。专门在此‘捉媳’。” 赵承曦淡声出言。 “捉媳?”桑棠晚扭头看他:“什么意思?” 她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殊不知她只顾看赵承曦的神情,却忽略了眼前那个大汉脸上的错愕。 赵承曦朝那大汉抬了抬下巴。 那大汉随即便瓮声瓮气解释道:“我们村穷,许多年轻后生娶不上媳妇儿,年年都到山上来捉女孩回去成亲。只要落到我们手里,就是山神馈赠,等会儿自然会有人带你去拜天地。” 第45章 撒娇 “那他呢?” 桑棠晚偏头看赵承曦一眼,下意识问了一句。 赵承曦又不是女子,他们抓赵承曦做什么? 那黑脸大汉看了赵承曦一眼。 “卖。” 赵承曦轻声吐出一个字。 “对。我们还贩卖人口。”那黑脸大汉立刻补了一句。 桑棠晚脸儿顿时有些白了,手心也出了汗:“这样吧,我给你们银子,你们放了我行不行?” 给点银子就能逃脱的事她不会太舍不得银子,毕竟小命重要。不过怕就怕这些山野村夫只认死理不要银子。 “我们不要银子,只要媳妇儿。”那黑脸大汉果然拒绝,还威胁地瞪她一眼:“老实待着!” 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并带上了破门。 桑棠晚立刻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尽法子要挣脱手上的束缚。 “别乱动,这种扣子会越挣扎越紧。” 赵承曦不疾不徐地开口。 光风霁月的模样好似他没被绑着一般。 桑棠晚顿时停住动作。手腕上的绳子的确比之前紧了些。不知那些人绑的是什么死扣,居然还能越挣越紧? “你,你帮帮我。”她害怕了。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赵承曦跟前背对着他半蹲下,将手腕送到他眼前:“快帮我咬开,我等下帮你解开,流光就在外面,我们等下一起逃出去。” 眼下她也顾不得计前嫌,只想着赶紧逃命要紧。和外面那群山野村夫可讲不上理啊! 不料,赵承曦却无动于衷,偏过头去理也不理她。 桑棠晚察觉不对劲,扭头看他:“你不想逃?” 这厮怎么都要被卖了还这样冷静?真不带一丝怕的?他到底是不是人,还是说他留有后手? 赵承曦干脆阖上了眸子。 “快点帮我咬开!” 桑棠晚简直气坏了,还要耐着性子催他。 这么好的机会赵承曦居然不想逃,难道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 赵承曦阖着眸子不理她。 “赵承曦……” 桑棠晚咬牙切齿,腿也蹲得乏力,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他想认命,她可不想给素未谋面的人做媳妇。 赵承曦咻的睁开眼看她,身子绷紧,清隽的眉目间染上薄怒,眼尾殷红:“你做什么?下去!” 怀里软香温玉,他耳尖克制不住地灼烧起来。 “我累。” 桑棠晚不仅不买账,还动了动,理直气壮地选了个舒适的姿势,脑袋倚在她胸膛上。 坐在赵承曦怀里可比坐在硬邦邦的地上舒坦多了。 她心里有了主意,再不像之前那样慌张。 赵承曦垂眸便看到她乌堆堆的发髻,几缕碎发毛茸茸的翘在脑袋上,像皮毛上沾了露水的小狐狸。荔枝蜜香淡淡萦绕开来,近到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心跳。 桑棠晚蹙眉抬起头来看他。 不就是在他胸口靠一靠,以前也不是没靠过,至于气得心跟擂鼓一样吗?眼尾都红了。 “你快给我解开,帮我解一下嘛。” 桑棠晚脸儿蹭着他胸膛对他撒娇。 鼻间嗅到的都是他身上特有的乌木香气,他胸膛烫得厉害,惹得她脸都跟着烫起来。 她心突然突突跳了两下。 好吧,她承认赵承曦容色过人。经历了那么多,她还是很容易被他的美色所迷惑。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她对赵承曦可没别的想法。等逃过这一劫,她立马离他远远地,永不相见! “桑棠晚,你可曾读过《女诫》?” 赵承曦脖颈处青筋直跳,冷声询问。 想推开她奈何手又被反绑着,只能出言警告。 “诫什么诫,我都要活不成了还管那些?你不给我解开我就这样。” 桑棠晚听了他的话,反而愈加变本加厉,脸儿往他怀里贴得更紧,光洁的额头不时碰到他的下巴。 都什么时候了,赵承曦还拐着弯的骂她不守规矩,说什么《女诫》。她都要被这群山野村夫绑去嫁人了,还管得上那些? 她知赵承曦从来最重规矩,总说“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一类的话。 如今他们早已不是未婚夫妻,她这样做赵承曦必定会忍受不了她,从而帮她解开手上的绳结。 赵承曦抬头躲她的胡来,下颚线紧绷,喉结微滚,嗓音喑哑:“你起来,我帮你。” “这还差不多。” 桑棠晚得逞,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她整个上身紧贴着他胸膛借助他站起身来。而后背对赵承曦用方才的姿势半蹲在他身前。 赵承曦坐直身子,凑过去咬她手腕上的绳结。 但那绳结绑得紧,自然不是轻易能咬开的,他试了许多次。 温热的下巴一次一次蹭过桑棠晚的指尖,她能清晰触摸到他下巴上的胡茬。 她攥了攥手,耳边能清晰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像那年他头一回揽着她一起躺在软榻上,谁也不敢动。 气氛似乎忽然和之前不同了。 外面传来那群人说话的声音。 桑棠晚回神,小声催促他:“好了没有?” 她腿麻,快站不住了。 赵承曦没有说话,只咬着绳子一头拉开。 桑棠晚只觉手腕一松,正要松口气。 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推开。 桑棠晚也是吃了一惊,本就麻了的腿一软,径直坐回赵承曦怀中。 先前离去的黑脸大汉去而复返,后头还跟了几个人等在门口。瞧清庙内情形,那黑脸大汉不由一愣。 赵承曦脸一下黑了。 “你来得正好!”桑棠晚顾不上管赵承曦,脑袋当即靠回赵承曦结实的胸膛上,卷翘的长睫蝶翼般轻扇:“你们别带我去跟人拜天地。我早已经成亲了,这位就是我夫君。” 这黑脸大汉先前不是说了吗?专门在山上抢姑娘回去嫁给村里没媳妇的青年。 她要是已经成亲了是不是他们就能放过她? 她一边打量黑脸大汉的脸色,一边活动着手腕,重获自由。 那黑脸大汉听她所言,顿时眼皮直跳,飞快地看了赵承曦一眼。 “真的,我们真是夫妻。之前我俩闹别扭来着,这才走散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巧一下捉住我们两个对不对?我跟你说,我家夫君胸膛上有一粒朱砂痣,在左胸,我给你看!” 桑棠晚见黑脸大汉不说话,只当他不信。 她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和赵承曦真是夫妻,当即便去解赵承曦的衣裳,要给黑脸大汉看赵承曦胸口的朱砂痣。 毕竟当年情投意洽过,也做了不少亲密的事,赵承曦身上什么地方有什么她还是很清楚的。 黑脸大汉目瞪口呆,抬手欲阻止。 “桑棠晚!” 素来光风霁月的赵承曦,硬是被她气得瞋目切齿,别过身子躲她解他纽绊的手。 桑棠晚制不住他,干脆抱住他脖颈凑过去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 “你看,他唤的是我的名字。我们真是夫妻。” 她转头看黑脸大汉,清透澄澈的眸子一片莹亮,满目都是旺盛的求生欲,全然没有留意到赵承曦红透的耳。 这会儿她已经忘了从前对赵承曦的恨意。 比起被带去山村嫁给素未谋面的山野村夫,她宁愿亲赵承曦一百口! 黑脸大汉似乎没见过这般女子,被她的举动惊到连看了赵承曦好几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赵承曦抬眸冷冷地扫他一眼。 那黑脸大汉立刻恢复之前的彪悍气势,挥手道:“怎么让她挣脱了?快重新绑上!”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诶?我都说了,我已经嫁作人妇,这就是我夫君,你们怎么还不放我?” 桑棠晚还在垂死挣扎。 那黑脸大汉的几个手下进来,又将她给绑了起来。 这回像是为了防止她再挣脱,干脆将她绑在了赵承曦所靠的那根柱子上。 “带进来!” 黑脸大汉朝外吩咐。 几个手下立刻推了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进来,皮肤粗糙,看着起码有四十岁。 这妇人也是五花大绑,穿着对襟蝶穿牡丹褂子,下面的百褶裙裙摆明显短了一截,不太合身。 桑棠晚看着这情形,不禁咽了咽口水。不是,他们真是一点都不挑剔,这么大年纪的妇人都抓吗? 那些人将中年妇人往另一根柱子上绑时,和她隔着柱子背靠背的赵承曦扭过头来淡声道:“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 桑棠晚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漆黑的眸中泛起惶恐,手脚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是啊,这群人连这么大年纪的妇人都抓,何况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儿家? 方才她那番戏都白做了。 邵盼夏可千万别来山上找她。虽然邵盼夏力气大,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有这么多人,邵盼夏只怕不是对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想逃生的法子。 “怕了?” 赵承曦唇角微勾。 “废话。”桑棠晚没好气道:“你不怕?” 赵承曦总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可能真不怕死吧? 她可怕死,最怕死了!不管如何得想法子跑出去。 此时,那群人退了出去。 赵承曦探头瞥了一眼那中年妇人。 桑棠晚也偏头打量她,试探着开口:“你是本地人氏吗?怎么会被他们抓到?” 那妇人看她一眼,并不理会,似乎很是警惕。 “我叫桑棠晚,在定阳做生意的。”桑棠晚满不在意她的态度,又道:“你姓什么?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 从小跟着娘亲学做生意,什么样的客人她都见过。对方最初不理会她,她也压根不往心里去。还是再开口打听。 越是绝境,越要冷静,寻找一切能破局的可能性。 “唐。” 唐氏看她一眼,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眼底的警惕消散了些。 “你熟悉山上的路吗?” 桑棠晚又问她。 她漆黑的眸底闪过点点狐疑。 唐氏的嗓门听起来有点粗,不像是女子的声音。再看她人高马大的,骨架也不像女子。 她不由看唐氏脖颈,想瞧唐氏有没有喉结。奈何唐氏一直低着头逃避她的目光,她一时难以分辨。 唐氏摇摇头。 “不熟悉,我也是机缘巧合走到这里。” 桑棠晚听她说话,愈发觉得她像是个男子。但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是有人会长成雌雄莫辨的模样,她也不好说出来不是? “听你口音,像是京城人氏。” 赵承曦蓦地出言。 桑棠晚禁不住回头看他。 她乌眸转了转,心中有所察觉,这件事情好像不太对。 从前,她和赵承曦定亲之后,相处颇好。 赵承曦也就对她才有些话说。 平日里,他鲜少说话。便是吩咐手下办事,也都是能多简单便多简单,有时几个字便吩咐下去了。是名副其实的惜字如金。 赵承曦哪里是会主动和人搭话的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来历不明分不清男女的妇人? 她再看那妇人,心中疑惑更甚。 这里面一定有鬼。 “我夫君战死沙场,我的确是从京城流落至此。”唐氏打量赵承曦一眼:“二位来自哪里?” 她眼底警惕又重新泛起。 “我们也来自京城。”赵承曦淡淡道:“我早来此地几日,当地百姓对护家卫国的将士颇为敬重。你夫君既是战死沙场之人,不妨与那头目说一声,或许可幸免于难。” 桑棠晚黛眉蹙起,眸底露出思量。 赵承曦可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之人。 若说主持公道,他肯定能做到。但此刻他自己都被困在此地,居然还有闲心替别人着想? 还是说,赵承曦此刻的处境压根儿就不危险? “此言当真?”唐氏猛地抬起头来,迟疑了一下又道:“我那夫君去世已久,恐怕……” “只要能拿出凭证便可。”赵承曦道:“我在京中为官,倒也认识不少武将。不知你夫君此前在谁麾下?” 桑棠晚留意到赵承曦蜷起的指尖。 他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军中?武将? 赵承曦该不会还是在查楚大将军的事吧? 她再次看向唐氏。 难道说,唐氏的夫君和楚大将军有什么关联? 会不会这就是赵承曦设的圈套,为的就是套唐氏的话? 唐氏低下头,顿了片刻道:“他生前在楚大将军麾下。” 这位年轻人说在朝中为官,若是说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武将,等一下不免漏洞百出。 最终还是说了楚大将军的名头。 “楚大将军早已不在人世。”赵承曦缓声道:“这么说,你丈夫是楚大将军身边的老人?可知楚大将军生平之事?” 桑棠晚一听他问这话,顿时福至心灵,幡然醒悟。 这就是一个局,赵承曦设的局! 为的就是套唐氏的话。 外面那些山匪是假的,都是赵承曦手底下的人假扮的。还说什么要抢她去山下何人拜堂成亲,赵承曦就是记仇,方才故意那么吓唬她! 她那时候没有察觉,居然被吓到了,真是可恶! 她看向赵承曦愤恨地握紧拳头。 不过,她并没有开口戳破赵承曦。她也很想知道赵承曦和楚道将军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你想问什么?” 唐氏闻言脸色骤变,极为警惕地看着赵承曦。 因为太过紧张,他忘记伪装,说话时露出了原本的男声。 “你是男的。” 桑棠晚脱口而出。 唐氏惊觉自己露了马脚,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抿紧嘴巴。 “你是唐振辉。”赵承曦一口叫破他的本名:“唐嫣然姐弟的父亲。男扮女装至铜官为了探望一双儿女,被我的人从铜官一路追至此地。” 他冷冷地看着唐振辉,语气极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桑棠晚闻言大为惊讶。 原来眼前这人竟然是唐嫣然姐弟的父亲。那赵承曦替唐嫣然还钱,是为了监视他们姐弟,好抓到这个唐振辉? 但是赵承曦为什么一直抓着楚道将军的事情不放?楚大将军去世时,赵承曦不过才出生一年,他和楚大将军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你是什么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放开我,放给我……” 唐振辉疯狂地挣扎起来。 “赵白,把他带下去。” 赵承曦朝外招呼一声。 黑脸赵白走了进来替赵承曦松绑。 几个人将唐振辉押了出去。 “好你个赵承曦!方才我就猜到是你设的局发。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竟然趁这个机会吓唬我!” 桑棠晚仰着头气急败坏地骂他。 赵承曦素来品行端正,从不妄言。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故意吓唬她。 “你也会怕。” 赵承曦活动了一下手腕,瞥她一眼,乌浓的眸中有点点光亮。 他抬步走了出去,步履轻而快,似乎心情不错。 “赵承曦,你个混蛋你难道不会怕?快点放开我!” 桑棠晚踢着脚挣扎。 “桑姑娘您别动,属下替您解开。” 赵白蹲在她身后,笑着替她解开绳结。 早听赵青说过桑姑娘对主子的无礼,主子都由着她。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你笑什么笑?”桑棠晚回头瞪他:“这么黑还叫赵白。赵青赵白,我还赵红呢。早晚有一日我要将赵承曦揍得青一块红一块的。” 赵白更是忍不住笑,抖着手半晌才替她解开绳索。 桑棠晚起身将身上绳索抖落在地,抬步便往外走。 “桑姑娘,属下送您下山。”赵白跟出庙门。 “不敢劳烦。”桑棠晚没好气地回他一句,快步往山下去。 跑出这么远都能遇见赵承曦,还被他一顿捉弄。 真是好不晦气。 流光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她还得走路下山。愤愤地走了一刻来钟,她忽然想起自己到破庙的来意,顿时停住脚步。 桑棠晚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她真是被赵承曦给气糊涂了,忘了从破庙将青金石拿走。范启程和她说那些石头藏在破庙的菩萨像下,要从破庙后门秘道进去,才能取到。 想也知道那地方隐秘,青金石那样的东西真要是藏在显眼处,不早被人拿走了? 她又顺着原路返回,走到破庙附近绕了一圈,果然在庙后草丛中找到一条密道。 她顺着密道走进去,拐了一个弯瞧见前头似乎有光亮。 大概,是寺庙前头破败,天光照进来了吧? 她紧着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一些才发现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是一间密室,也是许久没人打理,破败几处,里头烛光透出来。 她正打算瞧个究竟,那密室里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听着像是唐振辉的声音。 桑棠晚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凑近了些。没事的破败之处太高了,她看不见里面,只能从墙缝中窥见几个人影。 唐振辉的惨叫声止住,只余下大口的喘息。 “说不说!” 赵白呵斥。 他语气听着极为严酷,分毫没有先前和桑棠晚说话那般温和。 “让开。” 这一回,是赵承曦的声音。 桑棠晚看到密室里人影攒动,是赵承曦走到了唐振辉身边。 “咔咔咔……” 一阵骨头折裂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唐振辉已经痛到声音嘶哑,发不出先前那么高的惨叫声。那声音在喉咙中嘶鸣着发不出来,叫人听着愈发的难受。 桑棠晚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大口喘息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扰密室里的赵承曦。 她不敢相信里面对唐振辉动手的人是赵承曦。 赵承曦的确是寡淡少言没什么情趣的,但他也是矜贵自持刚直不阿的。 桑棠晚从未见过赵承曦这样狠辣的一面——徒手一根一根掰断人的手指骨。 “楚大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 赵承曦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桑棠晚却听出了彻骨的寒意。她害怕至极,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但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这个时候要是被赵承曦发现,只怕她会成为下一个唐振辉。或许她会比唐振辉更惨,毕竟赵承曦一直厌恶她。 “我……我当时是接了圣旨才反水对楚大将军动手的。这……这些年宫里的人也一直追着我要杀我灭口……不是我的错,真的是圣旨……” 唐振辉遭受不住剧烈的疼痛,断断续续说出实情。 “楚大将军的孩子是何下落?” 赵承曦又问。 “我……我不知道……”唐振辉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大会儿才又道:“你,你是安国公,长公主的独子,乐阳长公主恨不得将你捧在手心里……你将来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追究这些……” 他这会儿也已经知道赵承曦的身份。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楚大将军已经绝后,赵承曦一个皇家的人,追究从前的事情做什么? “长公主独子?捧在手心里?”赵承曦语气好似凛冬寒霜,其间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你见过身为母亲之人调戏自己的儿子?” 桑棠晚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承曦在说什么?乐阳长公主调戏他? 这还是她能听得懂的语言吗?她是不是听错了?赵承曦可是乐阳长公主的独子。 乐阳长公主是荒唐了些,可是母亲调戏儿子?戏文里也不敢这么编吧。 这种惊天的秘事居然被她听到了,她真是不该走这一趟。赵承曦要是发现肯定要杀她灭口的! 桑棠晚用力捂住唇,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发出什么动静,被赵承曦给逮住。 “吱吱……” 角落里传出老鼠叫声。 桑棠晚几乎尖叫出声,好在手捂得足够紧。可却克制不住本能地蹦起来,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口中也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哼。 赵承曦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 桑棠晚这一瞬只觉得天好像塌了。 第46章 我心疼你 桑棠晚心口狂跳,双手撑着地面。她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往后退让,奈何双腿发软,半晌挪不出半寸。 只能眼睁睁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光缓步朝她走来,他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察觉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如山倾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脚步声很轻,落在她耳中却又好重,一下一下好像踏在她心上。 目睹赵承曦方才所为之后,赵承曦在她心里已是凶神恶煞,还是眨眼便能夺人性命的那种。 “不是……你,你别过来。”她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来:“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话说完,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么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破嘴怎么越是紧要关头越不会说话。 赵承曦似乎并未听见她所言。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静静望着她。 此刻,桑棠晚的眼睛已经适应周围的环境,勉强能看清赵承曦的脸。 他面色煞白,眼角殷红,漆黑的瞳仁紧锁着她,黯然寂静犹如深谷泥潭,下一瞬便要将人吸进去。 桑棠晚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三年后相逢那一日,她说乐阳长公主荒唐,赵承曦为何会在一瞬间变得那般可怕了。 原来他是想起了那些见不得人的遭遇。 任谁有那般的恶劣遭遇,都不会再美好吧。 “你都听到了。” 赵承曦声音喑哑,语气无波无澜。 “没,我没有……没听到……” 桑棠晚拼命摇头否认。 如今不是当年。赵承曦厌恶她,她在赵承曦心里无足轻重。眼下这情形,赵承曦想灭她的口简直易如反掌,而且还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高高提着,手里想抓住什么,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她只好收回手,抓住了自己的裙摆。向来无所畏惧的人儿面上难得见了惶恐。 “如你所闻。圣上的胞姐,身份尊贵的乐阳长公主,京城呼风唤雨的皇亲贵胄,一个你们认为最疼自己独子的母亲,数度调戏自己的儿子,以至于我逃离至定阳任职。是不是很可笑?” 赵承曦语调平静,言语间却含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悲怆。 他说着话,欲起身。 “不,一点也不可笑。” 桑棠晚扑上去抱住他。 她用尽全力,纤细的手臂牢牢抱着他脖颈,身子亦贴了上去,不肯与他分开。 赵承曦怎会轻易将长公主府最见不得光的阴私就这么直白地示人?且还是这般惊世骇俗之事,事关他的声誉。 答案只有一个,赵承曦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死人。死人可以保守一切秘密。 她越想越是抱赵承曦抱得紧。生怕自己一松手,赵承曦就要动手灭她的口。 赵承曦冷哼一声,似乎不信她的话。 “我真的一点没有觉得好笑,我不知道你经历了那些,我真的好心疼你。你别难过,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保证你没有一丁点错。以后你别回京城去就是了,都过去了……” 桑棠晚轻拍他后颈,软语宽慰他。 这一刻,她是心疼赵承曦的。 人人都羡慕他出身尊贵,过着金尊玉贵的生活,将来的道路乐阳长公主都给他铺好了。又人人都觉得他是天边悬月,高不可攀。 可谁能知道他在暗地里遭遇那一切腌臜的苦楚? 偏偏这样腌臜的事不能公之于众,只能深埋于心底,日日夜夜独自煎熬。 她原想说乐阳长公主或许是一时糊涂,又或是荒唐惯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提乐阳长公主的好,免得触怒赵承曦。毕竟他现在伸手就能掐死她。 “过得去么?” 半晌,赵承曦开口。 他手下忽然用力,将怀里的人儿用力拥紧,如同要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他似乎是用了全力,桑棠晚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一双手臂好似铁铸的一般牢牢箍着她纤细的腰肢,令她半分动弹不得。 她腰被她勒得生疼,几欲窒息,却也不敢有丝毫反抗之意。乖乖窝在他怀中,是重逢之后难得的乖巧温顺。 昏暗的光线中,两人紧紧相拥。如一株并蒂莲花,彼此支撑,密不可分。 * 提着青金石从密道出来,看到外头夕阳遍洒,野花绚烂,鸟鸣啾啾。 桑棠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确认自己死里逃生,得知了赵承曦心底最隐秘之事,却还是从他手里活了下来。 也不知是她聪慧,还是赵承曦念及旧情。又或者是赵承曦量她不敢将那事情说出去,所以肆无忌惮放过她? 不管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快点下山,远离赵承曦。 “你等一等,和我一起回去。” 赵承曦在她身后开口。 桑棠晚回头看他,干巴巴地笑道:“呃……我就不麻烦你了。邵盼夏还在山下等我呢,天都要黑了,她一定着急,我得赶紧下去。” 不过片刻工夫,赵承曦就从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矜贵。 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信赵承曦会有那样可怕的一面。 他和表面看起来完全不同。还是趁早离他远一点吧,省得他反悔,要她小命。 “等会流光带你下去。” 赵承曦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带着她往前走。 桑棠晚不敢拒绝,只好乖乖跟着他。 她悄悄打量他的神色。 只觉得从密道里出来之后,赵承曦对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大概还是担心她将他的秘密说出去? “点盏茶来吃。” 赵承曦将她带回破庙,吩咐一句,便与赵白几人在一旁说事情。 桑棠晚放下手中提着的青金玉,忍下不满净了手在桌边坐下,给赵承曦点茶。 赵承曦这是拿她当丫鬟了吗?真是无愧金尊玉贵的皇亲身份,到这山野荒地来还带着桌子和茶具,不吃茶能怎么样? 点茶是京城闺秀们必会的技艺,哪个大家闺秀不会点茶是要被人耻笑的。 桑棠晚因为家里做生意,多数时候和大户人家打交道,小的时候娘亲便将该学的东西都让她学过一遍。 是以,她虽是商贾之女,但和那些大家闺秀站在一起,气度上却还更胜一筹。 她的点茶手艺是极好的,色香味一绝。 从前和赵承曦还未分开时,她倒是常常点茶给他吃。今日他突然想吃,大抵是再没找到点茶像她这么好吃的人了吧? 赵承曦手下们起先禀报了一些杂乱的琐事,桑棠晚没什么兴致,半听不听。 直到后来,赵白说了一句话,让她一下便打起精神来。 “铸县羊瘟已经发现三例了。” 赵白皱着眉头苦恼地看着赵承曦。 桑棠晚坐直身子,竖起了耳朵。 铸县和铜官县一样,也是定阳府下的一个县城,只不过不如铜官繁华。 整个定阳府之下,有许多养羊人,以养羊剪毛为生,自古定阳府多出羊毛。倘若真有羊瘟,那今年的羊毛必然涨价。 由于冬季太过寒冷,养羊人是不会在冬季给羊剪羊毛的。所以他们在春季秋季各剪一次,只要不等着银子用,养羊人都会将羊毛囤至秋季好卖个高价。 桑棠晚心里的算盘打得快起飞了。真要是有羊瘟,那她提早订购一批羊毛,岂不是能赚许多银子? “可曾将尸体销毁,扑撒石灰?”赵承曦询问。 “是。一切该办的都办了。”赵白点头,叹了口气道:“发现第一只时就是这样处置的,但是后续还是传染了别的羊。我向那周边的养羊人打探过了,这种瘟疫来势汹汹,无论如何都难以防治,可能会导致定阳府周边所有的羊死亡。” 他家主子真是运气不好。这定阳府也是多灾多难,前些日子好容易下了两天雨,缓和了一下旱灾。这又遇上羊瘟,又不知有多少事情等着主子安排。 “尽力防治。”赵承曦神色凝重:“我会向陛下禀报此事。” “是。”赵白应下。 接着又是另一个手下上前禀报。 桑棠晚特意将赵承曦的那些手下都多瞧了两眼,免得以后遇上又不认得。 今日被赵承曦吓唬,就是吃了不认识人的亏。 她手里头忙活着,心里也没停下盘算。 待赵承曦忙完之后,她端着点好的茶走到赵承曦跟前,漆黑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似有几分爱慕之意。 “时宴,吃茶。” 她软着语调,双手将茶盏捧上去。 那茶白沫均匀,咬盏不散,清香扑鼻。她的手艺一如既往的精湛。 加之她一脸的生动蓬勃,巧笑倩兮,有一瞬好似回到从前她日日黏着他的日子。 赵承曦转开目光,接过茶盏。 桑棠晚心中暗笑。 赵承曦果然嫌弃她。她越是爱慕他,他便越想远离她。 那敢情好,以后见面她都装作旧情难忘,叫赵承曦恶心。她就再无性命之忧啦。 “时宴,你有没有银子?”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直率地问了一句。 赵承曦此人毫无情趣可言,拐弯抹角他可不一定听得懂。 赵承曦偏头看她:“何意?” 桑棠晚暗暗撇唇,说话可真够简洁的。 “我开铺子银子不够,能不能借我点?” 她脸上有些发烫。 想起来,她还欠着赵承曦一万两白银……不过,谁让赵承曦抛弃她,一万两白银的补偿费,不算高吧? 要不是家里败落了,她现在又急需银两开铺子,也不至于和赵承曦开这个口。 囤积羊毛明摆着能赚银子,她实在舍不得放弃到嘴的肥肉。 所以明知不可为,她也硬着头皮而为之了。反正就算借不到,大不了就丢点脸嘛,也不会损失别的。 赵承曦垂眸望着她,乌浓的眸中浮起淡淡的嘲讽:“果真是无利不起早。之前的银子,什么时候还?” 难怪摆出这副神态来。 她向来如此,有事赵时宴,无事赵大人。 “你不借就不借嘛,说那些干什么。”桑棠晚自知理亏,也不敢得罪赵承曦。 她噘嘴,小声嘀咕着往外走。心里盘算着娘亲给他留下的那本册子所写的人,里面应当有几个是娘亲的好友,如果写进去借银子,应该多少能借到一些。 只是羊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这世上聪明的人多得很,晚一天说不定就被别人捷足先登。 真是太可惜了。 “你要多少?” 身后忽然传来赵承曦的声音。 桑棠晚回头看他,乌眸如同黑曜石般灼亮:“你肯借给我?” 她双眸放光,一副财迷心窍的模样。 赵承曦脸色黑下来:“给利息。” 她眼里果真只有银子。 桑棠晚爽快地道:“可以。你想要几分利?” 去钱庄借银子,也是要给利息的。赵承曦要利息反而好,免得欠他人情。 可惜,钱庄那条路行不通。钱庄是宋家的,有宋温辞守着呢,她眼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 “你说。” 赵承曦面无表情,吃了一口茶。 “要不然,两分?” 桑棠晚打量他神色,试探着开口。 两分利也不低了,虽然说比不上钱庄吧,但也少不到哪去。 赵承曦瞥她一眼:“要多少?” “两万两。有吗?” 桑棠晚思量着问他。 两万两其实收不了多少羊毛。但是她现在可以只给定金,等羊毛出手了再给养羊人付余下的银子。 真叫赵承曦拿二十两也不现实。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但猜想着就算是有,恐怕也不会借给她。 赵承曦将茶盏递给她:“回府衙取给你。” “谢谢赵大人!” 桑棠晚欢喜不已。 这会儿也顾不上怪赵承曦拿她当丫鬟了,欢天喜地地将茶具和桌子都清洗了一遍,还给收拾得整整齐齐。 下山时,赵承曦将流光让给了她,自己骑了另外一匹枣红马。 桑棠晚趴在流光耳边骂它:“流光,你这匹坏马,把我驮到山上来吓死了,知不知道?” 耳边隐约传来呼唤声。 她不由坐直身子,侧耳聆听。 “小姐,小姐……” 天色将黑,邵盼夏的身影在崎岖的山道上蹒跚前行,一脸慌乱,声音都哑了。 小姐说大半个时辰便能到破庙,她多算一些时间,那三四个时辰小姐总该回来了。 可她等了足足四个时辰,也不见小姐的身影,她急了,一路找上山来,喉咙都快喊破了。 “盼夏,我在这儿!” 桑棠晚扬声应了一句。 “小姐,小姐!”邵盼夏瞧见她欢喜不已,奔跑间还摔了一跤。 桑棠晚连忙下马去扶她:“你慢点。” “吓死我了!”邵盼夏抱着她哭起来:“我还以为小姐遇到什么野兽了。” 天知道这大半日她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 桑棠晚连声宽慰她,又道:“怪我不好,吓到你了。” 邵盼夏则连连摇头:“小姐没事就好。那是,赵大人?” 她此时才看到赵承曦,不由一脸惊讶。 桑棠晚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道:“偶遇。咱们快些回去,我还有要事要办。” “这可真是够巧的。”邵盼夏看着赵承曦小声开口。 跟着桑棠晚一段时间下来,她也知道桑棠晚和赵承曦曾经定过亲的事。这么远都能遇到,小姐和赵大人还是有缘分的。 她看赵大人还不错,不知小姐和赵大人当初是因为什么事分开的? 回程因为跟着赵承曦走,桑棠晚省了许多事,来时花了十八日,归程只消半个月。 起初一起出发时,桑棠晚还提心吊胆,生怕赵承曦迂回着想灭她口。 但一路上,赵承曦一切如常,她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 甚至两人之间独自相处时,也不像之前那么剑拔弩张,反而有几分融洽。 但桑棠晚总觉得怪怪的。 赵承曦可是在危难之际抛弃了她,他们俩不应该这样。 “赵大人,快要进城了。您是清廉之辈,我现在又在这城里做生意,跟你去衙门只怕有损你的清誉。要不然,你让赵青帮我把银票送过来?” 定阳城门外,两辆马车并排。桑棠晚撩开帘子对着对面马车上的赵承曦说话。 赵承曦并未撩起帘子。静默片刻,马车内传出他清冽的嗓音,语气淡淡。 “好。” 两人自此分道扬镳。 桑棠晚进城之后,未作半分停留,直奔自家铺子。 出门一个多月,不知辛妈妈和曲绵绵将店铺里的东西置办得如何了。 “妈妈!” 桑棠晚响亮地唤了一声。 辛妈妈正在整理布匹,听到她的声音不由抬头,又惊又喜:“柚柚,你可算回来了。可曾买到你要的东西?” 她说着迎上去,拉住桑棠晚的手。 “买到了,盼夏,快拿来。” 桑棠晚让邵盼夏把青金石拿来给辛妈妈看。 曲绵绵也从后头走了出来:“姑娘回来了。” “姑姑。”桑棠晚也唤了她一声,这才道:“绸缎和成衣都置办好了?” 她从外面进来看到铺子的招牌已然挂了上去。 “桑氏绸缎成衣铺”。 铺子里各样时兴的绸缎、普通的布匹、最新样式的成衣摆放得井井有条,可谓琳琅满目。 曲绵绵做这些事向来拿手,她很满意。 “是。”曲绵绵点点头,依旧是发丝半遮脸上伤疤:“姑娘看看可还缺什么?” “先这样吧。”桑棠晚左右瞧瞧:“辛苦你们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这还不是应该的?”曲绵绵笑了笑,又皱起眉头道:“这些事情倒也好做。只是,胡氏布坊在定阳根深蒂固,大家也都习惯到他们家去买布匹和成衣。咱们铺子开张之后,几乎没什么人光顾,就算来了也只是随意看看。咱们家的生意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她当初可是劝过桑棠晚的。但是桑棠晚不听,执意要和老爷作对。 她早就知道,这铺子开起来是这样的下场。 如今还交了三年的房租,姑娘手里又没了银子,要如何收场? “姑姑不必着急,我自然有法子。”桑棠晚心里早有算计,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朝邵盼夏道:“将这青金石送到后面去,先取一块小的用水泡。” 邵盼夏应了一声,提着包裹去了。 桑棠晚这才又和曲绵绵道:“姑姑,你把外面招牌上桑氏的‘氏’改成‘家’。现在就让做招牌的人来办。” “桑氏”读起来通“丧事”,太不吉利。 桑家就很好。 这件事怪她当初走的时候没有叮嘱一句。 曲绵绵愣了一下,不由羞愧:“对不起姑娘,我做招牌时没想这么多……” “不碍事。”桑棠晚摆摆手:“改了就好。” “我这就去。” 曲绵绵快步往外去了。 等她回来,赵青也已经送了银票过来。 “姑姑,铺子里的事情你先不用管。帮我找几个人,由你带队下到各个村里去订购羊毛。” 桑棠晚将一沓银票放在柜台上。 “这个季节收羊毛是不是太早了?养羊人只怕不会愿意。”曲绵绵看看外面的大太阳,又道:“姑娘这银子是哪儿来的?” 桑棠晚做事想一出是一出,和夫人的稳重半分不相同。她是越发看不懂桑棠晚想做什么了。 “我借的。”桑棠晚弯眸笑道:“我只是订购,并不是现在就拉回来。你只要给他们一定的银子,拿到定价收据,跟他们说好如果反悔的话要赔三倍银子给我便可。” 她说到生意上的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整张脸儿似乎也流转着淡淡的光华,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那每斤的价格是……” 曲绵绵询问。 桑棠晚思索了片刻道:“比去年的价格加一到三成,这里是两万两银票,要订到二十万两的羊毛。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 二十万两应当能涵括定阳本地大多数的羊毛。 曲绵绵大惊:“姑娘要订购这么多羊毛?可考虑清楚了?” 她总觉得桑棠晚做事不大靠谱,东一榔头西一棒的。 这才开了铺子生意不好还没解决呢,又想着去收购羊毛。 “姑姑照我说的去做便是。”桑棠晚摆摆手。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是曲绵绵做生意的确有两把刷子,又是娘留给她的人。而且她一时也找不到趁手的人,她都想把曲绵绵给换了。 比起会做生意,她还是更喜欢听话的手下。 曲绵绵看向辛妈妈。她指望辛妈妈劝桑棠晚几句。 “绵绵你就去吧,柚柚做事自己心里有数的。” 辛妈妈开了口,却是向着桑棠晚的。 她其实也担心,但她相信她的柚柚。 柚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而且她也了解柚柚的性子。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两万两银子都借回来了,又怎么会因为她们的三言两语而不去做? 曲绵绵只好拿着银票出门。走出铺子一段路程,她回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留意她,她脚下打了个弯,转身朝胡氏布坊走了过去。 进门之后,听闻登门曲绵绵拜访,冯兴怀很快派人将她请进内室。 第47章 我的死活和你无关 “桑家绸缎成衣铺……” 宋温辞身着锦服,手持折扇,口中念叨着漫步进了桑棠晚的铺子。 桑棠晚正在柜台内预备东西,抬头见他进来,将手里的东西塞进柜台内站起身来。 “原来是宋少东家,好久不见。” 她只穿着寻常的束袖,浅淡的素色亦掩不住如画的眉目间的灵动。微挑黛眉看着宋温辞,毫无惧色。 之前怕他缠着讨债,弄出许多是非来,搞得她铺子开不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今铺子已经开张,宋温辞就在定阳城内,早晚都会相见的。她躲也躲不了,不如坦然面对。 看他能如何?总不敢拆了她的铺子。 “好久不见?那你见了我还跑得像兔子一样?” 宋温辞折扇往柜台上一敲,拔高声音吓唬她,一撩衣摆跨坐在柜台前的长凳上。 他生得极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眼周泛着淡粉,不笑也似含着三分笑意。声若风吟,面如冠玉,舒朗磊落。 只是这般吊儿郎当不大正经的模样,实在很难叫人生出畏惧之心。 “谁跑了?”桑棠晚面不改色:“我压根儿没听到你叫我。” 哼哼,她跑得像兔子?那还不是你像只黄鼠狼一样追着给撵的? “没听到?没听到你怎么知道我叫你了!”宋温辞仿佛捉住了她什么把柄一般,抬起扇子指着她。 “不你才说的吗?” 桑棠晚一口赖回他身上。 “桑棠晚你这个骗子,你还狡辩!当初从京城跑路时骗走我五千两白银。后来又乘人之危,在我失忆时骗走了我家祖传的手艺。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宋温辞不满地朝她嚷嚷。 桑棠晚真是欺人太甚! “那你怎么不说我还救你一命呢。要不是我把你领回家,你早流落街头饿死了,再好也不过被人打断手脚,在路边做个乞儿。救命恩人你拿点家传的手艺相报,过分吗?” 桑棠晚比他嗓门还大。 没法子,她不占理嘛。嗓门高了就显得无理也占三分。 “你……”宋温辞气得站起身来:“你可真是好一张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你要是不捡我,说不定我爹早就找到我,把我带回去治好,我也就不可能上你的当了!” 桑棠晚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真是气煞他了! “那还不是随你说?你怎么不说我不救你,你会被人捡走卖进南风馆去做小倌呢?”桑棠晚分毫不让,说起“好听的”来。 跟她斗嘴皮子,宋温辞还真不是对手。 “桑棠晚,你是真恶毒啊你!我不管,今日我找着你了,快点把我家的手艺还给我,否则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宋温辞一拍柜台,摆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 他嘴皮子算挺利索的了。怎么从小到大遇上桑棠晚就不是对手? “给你给你。快点走。” 桑棠晚将他那本小册子拍在柜台上,挥挥手驱赶苍蝇一样让他走。 反正小册子上的内容她已经全都记在脑海里,往后再用用不上。 “这么久了,你偷学去了怎么算?我之前还教了你那么多呢!” 宋温辞拿起小册子,还不甘心。 “你不是说你学了三年才学会点皮毛?我这才学多久?你以为我是什么天才?我连点你那点皮毛都没学到,难道还不值得抵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桑棠晚抬起下巴来瞪他。 “好好好,算你厉害。”宋温辞收起小册子,环顾一圈抱臂嘲笑道:“恶有恶报。你心坏,费尽心机开个铺子也没生意,真是皇天有眼。” 他就这么见不得桑棠晚占上风,没事儿也要找几句话来招惹桑棠晚。 不然,他这闷亏不是白吃了? 桑棠晚已经低头开始摆弄手里的东西,听他这样说漫不经心地问他:“宋温辞,你娘亲生你时,是不是特别顺利,特别快?” 宋温辞一愣:“什么意思?” 话问出来他又后悔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他不该问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桑棠晚准没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刻就见桑棠晚抬起头来,弯眸讥讽道:“因为稳婆拽着你的嘴了呀,拽着嘴出来能不快?要不然你的嘴会这么欠?” “桑棠晚!” 宋温辞跳起脚欲上柜台,似乎打算翻过去和她算账。 谁还能有她嘴欠? “宋少爷,好了好了,别闹了。” 辛妈妈出来打圆场。 她在后门处看了半晌,暗暗好笑。眼见宋温辞怒了,自然要出来护着。 这宋少爷和她家柚柚从小到大都这样,斗鸡似的见了面就掐。 也就宋少爷失忆那阵子,才和柚柚和睦相处了几个月。这不恢复了记忆,见面又吵起来。 “桑棠晚,你给我等着,我马上开一家同样的铺子在你隔壁,让你早日关门大吉!” 宋温辞放下狠话,扬长而去。 “随你便。” 桑棠晚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做生意上她还没怕过谁呢! “柚柚,你别激怒他,玩意他真的来开呢?”辛妈妈很是担心。 宋家有家财万贯,可以随便宋温辞折腾。柚柚可不行,这铺子可是花了柚柚全部的本钱和心血。 “妈妈,不管我激不激怒他,他要开铺子还是会开的,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有所转变。”桑棠晚摆手:“不碍事,我自然有法子对付他。” 两人正说话间,邵盼夏从外头走了进来。 “小姐,有人找您。” “谁呀?”桑棠晚不由望向门口。 “柚柚。” 冯兴怀走了进来,口中唤她。 他还是从前温文儒雅的模样,看着桑棠晚的目光温和慈爱,手腕上还如从前一般戴着那条朱砂色的编绳,下面坠着一只精致的金色钱袋。 “盼夏,将他打发了,我不见。” 桑棠晚瞬间板起脸来,将面前的算盘一推,发出一声脆响。 她才不想见冯兴怀。 “柚柚,别动怒,有话好好说。” 辛妈妈拉着她手,轻拍着她后背宽慰她。冯兴怀也不知怎么想的,既然这么离不开柚柚,当初又为何要背叛她们母女呢? 邵盼夏也知道冯兴怀便是她家小姐的爹,不好太过无礼,只好转过身客气地朝他道:“冯老爷,要不然您还是……” 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抬起的手已经向外示意。 冯兴怀无奈地看着桑棠晚:“柚柚,你就这么恨爹爹?” 他摸索着手腕上的金钱袋子,手微微哆嗦着。从桑如枝去世之后,他两鬓间添了几缕白发,面色看着比从前沧桑不少。 “从你决心进胡家大门那一刻,你就已经不是我的爹爹。”桑棠晚毫不客气道:“如今我娘已经不在,你我更无任何瓜葛。你走吧,以后不必再来。” 她垂下眸子,浓密卷翘的长睫覆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着冯兴怀这般苍老憔悴,她怎会丝毫不动容? 在她人生的前十六年,冯兴怀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给月亮,她怎会对他没有一丁点父女之情? 可冯兴怀抛弃了她和娘亲,另了寻新欢。 如果那时冯兴怀在她们母女身边,或许娘就不会遭遇不幸。 在她眼里,冯兴怀间接害死她的娘亲。 她原本就因为冯兴怀的背叛不想认他这个父亲,如今中间隔着娘亲的命,她更不可能与他重归于好。 冯兴怀缓步走近,叹了口气:“你不认我也罢。我来,是想问问你订购羊毛的事。” “你怎么知道?” 桑棠晚蹙眉。 她立刻便想到曲绵绵。订购羊毛之事,她并未宣扬。才吩咐曲绵绵去办,冯兴怀便得了消息。 再想想曲绵绵平时总是替冯兴怀说话,她心中顿时了然。一定是曲绵绵去向他告密。 “你不要小看胡家在定阳的势力。”冯兴怀深深望着她,似有许多言语藏在心底,无法言说。 “那又如何?”桑棠晚不以为意:“难道你们胡家还想拦着不让我订购羊毛不成?” 难道说胡家也得知了羊瘟之事,派冯兴怀来打探她的口风,好抢在她前头多订购羊毛? 她警惕地看着冯兴怀。 “不是。”冯兴怀苦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沓银票递给她:“你的银子恐怕不够,这些先拿去用。别让胡家的人知道。” 女儿想做,他只想让她放手去做,绝不会阻拦。他从小养大的孩子,自然知道她做生意的天赋有多高。 那一沓银票厚厚的,即便不数也知道数目不小。 “谁稀罕你的银票?” 桑棠晚羞恼得红了眼圈,抬手便是一扫。 那些银票纷纷扬扬如雪花般落得满地都是。 冯兴怀抛弃了她和娘亲,现在又来做什么好人?她即便穷死了,也不用他可怜! “柚柚……” 辛妈妈不知该如何劝她不生气,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对父女。 “你现在不用也行,先留着,以后用得着的时候再用。”冯兴怀性子温吞,即便被这样对待他也半分不恼她,只又道:“只是胡家在定阳一带开布庄,做布匹、丝绸和成衣已经多年。你年纪小,只怕不是胡家的对手。不如这样,你这铺子里的东西我都照你进货的价格加一成收了。你另外重新开一家花铺,定阳唯缺卖花人。当初你娘开过花铺,人脉应该还在……” 他一边说一边环顾铺子里的情形。一心替桑棠晚打算。 她一个女儿家,痛失娘亲,的确该有个正经营生,往后才能好好生活。 “我不用你管,你给我走,走!”桑棠晚从柜台内走出来,将他往外推:“往后永远也别进我的门,我是死是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当初选择抛弃她和娘,冯兴怀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 她开什么铺子,能不能维持,将来的日子怎样,关他什么事? 他不让她将这个铺子开下去,她偏不。她不仅要比过胡家,还要吞并胡家,让胡家不复存在! 才好叫冯兴怀知道,他当初选择抛弃她们母女是错的。 她要他后悔! 冯兴怀被她推出门,往外走了几步不舍地回头看她。 邵盼夏捡起地上的银票不知所措,还给冯老爷还是给小姐?她拿不定主意。 “我来吧。”辛妈妈接过她手里的银票追上冯兴怀:“老爷,请等一下。” 冯兴怀回身:“辛妈妈。” “这个您拿着吧,柚柚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不会收的。”辛妈妈将银子放回他手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以后你别来了吧,柚柚她看到你便生气……” 她实在心疼那孩子。 冯兴怀居然当初选择了胡家,就不该总是出现让柚柚难过。 “辛妈妈。”冯兴怀顿了顿,将银票塞回她手里:“这些是我毕生的积蓄,我或许活不了多久。你知道,我膝下就柚柚这一个孩子,不给她还能给谁?” 他眉眼间满是惆怅落寞,似有苦楚难以言说。 “老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辛妈妈连忙劝慰他:“柚柚性子是执拗,但她心是顶善良的。您别和她计较……” 看冯兴怀这样,她也不由跟着有些难过。怎么老爷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好端端地说起这种话来,难道是有人逼他去胡家? 不可能,老爷是读书人,最是明事理。谁能逼迫他? 可老爷为什么又是这么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 “我怎会和自己的女儿计较?”冯兴怀苦笑着摇摇头:“这些银票,你先替柚柚收着。劳烦你帮我照顾好柚柚。” 他说着,后退一步,竟对着辛妈妈深深施以一礼。 辛妈妈连忙避让:“老爷,这可使不得……” 她心乱如麻。看得出来老爷是极疼柚柚的,那他到底是为什么选择去了胡家? “辛妈妈,你受得起的,拜托你了。” 冯兴怀站直身子,指尖捻着手腕上的金钱袋子转身大步离去。 辛妈妈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票,犹豫了一下将银票收入袖中。 * 街道斜对面,胡氏布坊。 “冯兴怀。” 冯兴怀才进门,便被胡氏叫住。 铺子里此刻并无客人。 胡氏正坐在客人用的铜镜前,对镜理妆。 她生得一双吊梢眉,柳叶眼,衣着艳丽,一副妩媚之相。 见冯兴怀回来,她转过头去看他。 冯兴怀停住步伐看向她:“何事?” “你去对面绸缎铺了?”胡氏理着发髻:“可打听出什么来了?” 她漫不经心地询问。 “你非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冯兴怀皱眉。 胡氏哼了一声:“她可不是小孩子。她将铺子开在我这胡氏布坊对面,是公然打我的脸。往后说不得就抢了我所有的生意。这铺子可是你我二人在经营,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她瞥了一眼冯兴怀,很是不满。 “你倒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冯兴怀抬步往楼上去。 胡氏对着他的背影悠声道:“你可别忘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胡氏布坊的男主人,是我儿子的爹。你一心向着她,到时候丢了性命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冯兴怀足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胡氏也没什么心神继续理妆,烦闷地将手里的钗子摔在梳妆台上。 若有外人在场,定然讶异这二人之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言谈间生疏厌烦,竟全然不似一对夫妻。 * 桑棠晚足足准备了一个月,才将需要的东西一一预备妥当。 此时,离八月中秋还有十数天,正是她算好的日子。 清早,她燃了鞭炮,便将几个小铜锣分发给程秋霜收养的那些小丫头们。 “都给姐姐卖力些啊,回来姐姐给你们许多好吃的,糖葫芦管够。” 桑棠晚笑眯眯地嘱咐她们。 “好!” 小丫头们齐声答应,欢快地四散出去。 她们一路跑一路敲着铜锣,口中高喊:“桑家绸缎铺今日重新开张了,进店就送二十文铜钱了。” “桑家绸缎铺半卖半送,不买也送铜钱……” “快去桑家绸缎铺看看啦,东家亏本送铜钱……” 清脆的童音融入繁华的街道,传遍定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程秋霜目送着小女孩们抛开,冷眼瞥向桑棠晚:“小孩子你都不放过,眼里只有银子。” “我倒是想和你一样视金钱如粪土。”桑棠晚不甚在意,反而笑了:“可铺子摊开,本钱几万两,我还要养这么多人。每天一睁眼大家柴米油盐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银子?总不能都等着饿死吧?” 其实,程秋霜人是不坏的,只是性子清高了些。 这也没什么。 程秋霜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秋霜,你别走啊。”桑棠晚跟上去拉住她袖子:“等会儿铺子里一定会很忙,不然你帮我记记账吧?” 程秋霜一向少言寡语,她至今也没弄清楚程秋霜的身世来历。却知道她舞文弄墨,是个有才情的。 记她铺子里的账目自然是小菜一碟。 “你休想。”程秋霜撤回袖子,嫌弃道:“我可不想沾了铜臭味。” “我让辛妈妈晚上给小丫头们做米糕。” 桑棠晚并不放弃。 等会儿铺子里一定忙不过来,曲绵绵去订购羊毛尚未回来,只能抓着程秋霜来记账了。 程秋霜犹豫了一下,勉强应下:“那我只记账,不收银子。” 辛妈妈做的米糕味道好,孩子们极喜欢吃。只是辛妈妈平日忙碌,很少做来分给她们吃。 她到底心疼那些孩子。 “行。”桑棠晚拍拍她肩,拉着她在柜台里坐下:“程掌柜请坐。” 程秋霜素来清冷的面上见了些许笑意,对她骂道:“油嘴滑舌。” “桑小姐,原来您新开的铺子在这里,真是叫我好找。”姚大丫拉着满满当当一车柳篓停在铺子门口。 “你来了?辛苦了,妈妈倒茶。盼夏,把这些柳篓卸到后院去。” 桑棠晚笑着招呼姚大丫。 姚大丫进门,睁大眼睛看着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绸缎和成衣,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一时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哇,小姐,您可真有本事。开了这样大的铺子,这些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脸晒得黝黑,样貌也普通,但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充满期盼和向往。 “大丫,这样。”桑棠晚心下有了主意:“你在这儿帮我干一天活儿,我给你十文钱,晚上再给你一身新衣裳。” 左右她现在人手也不够,姚大丫给她送了几次柳篓,是个靠得住的。 她不介意多帮帮姚大丫。 “真的?”姚大丫闻言眼睛更亮了,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攥着衣角道:“小姐,我怕……怕做不好……” 在她心里,桑棠晚跟活菩萨一般,是不敢多看两眼的人。 小姐交代的事情,万一她做不好,那该如何是好? “有什么做不好的?”桑棠晚将一沓凭证递给她,每一张上面都印了她娘亲的私印:“你就站在门口,有人进来就给他们发一张。告诉他们进桑家绸缎买东西,这一张凭证抵二十文钱用,限今日用掉,过了今日便作废。” 这是她拉来客人的第一步——先给些小恩小惠,让客人觉得占了便宜。 这样的方式之前定阳城没有过。众人觉得稀奇,也会特意来看一眼,那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个我会!”姚大丫一口答应下来。 随着消息不断散播出去,桑家绸缎铺一下忙碌起来,从内到外一派繁华之象。 桑棠晚特意留了一批便宜好销的夏日衫裙,定价为九十九文。减去赠送的二十文,只需七十九文。而这样的衫裙,在对面胡氏布坊可都是要将近九十文的。 这批衫裙利极薄,仅在保本上赚一点路费罢了。但她并不打算在这上面赚银子。这是用来拉客和筛选客人的。 真正富庶人家的小姐、夫人不会买这样便宜的货色。这一部分客人交给邵盼夏负责。 下一步便是价钱高的绸缎和衣裙,由辛妈妈负责。 辛妈妈性子温柔,讲解耐心,又精通衣裙首饰搭配,审美极好。很合富庶人家小姐夫人们的心意。 “这一身多少钱?” 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穿着一身烟粉纱散花裙,对着铜镜转了转,神色间似乎很是满意。 周围几个女子也纷纷说着“好看”“合适”一类的话儿。 “这一件九百九十九文。” 辛妈妈双手交握,笑着回答。 “这么贵?同样的材质,在对面胡氏布坊最多也就八百文。” 那女儿家闻言不由开口。 “小姐说得不错,材质对面铺子的确有相同,可是这样式对面却是没有的。” 辛妈妈依旧笑吟吟的。 那小姐听了她的话一时没有说话。她的确想要这裙子,却又嫌贵。 周围众女子也都是议论纷纷,话都说得相似。也就是说九百九十九文,都快一吊钱了。一吊钱就是一两银子,着实贵了些。 “这位小姐,今日本店重新开张,正好临近中秋,有一个买赠活动,小姐要不要听一听?” 桑棠晚笑着上前询问。 她眉眼弯弯,一双乌眸含笑注视人的时候总显得无比真挚,叫人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信赖来。 天生便是做生意的料子。 衣裙价格都由她亲定,这样的场景她自然早就预料到了。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第48章 前未婚夫 “什么买赠?” 那小姐起了兴致,旋即转身询问桑棠晚。 其余一众人也一齐朝桑棠晚望过来。 “各位小姐,请来看。” 桑棠晚从柜台内取出一只雕琢精致的木箱来,当众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这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八大件糕点吗?还有双面双色嫦娥奔月团扇……” “桂花竹青釉盘、茶饼、茶席,居然还有一只月亮灯笼,好生优雅精美。” 那些小姐们眼睛都亮了,纷纷议论起来。定阳虽然繁华,但这些东西可都是京城好物,并不常见。一家绸缎铺竟然能拿出这些东西,他们自然稀奇。 其中一位小姐提起做工考究的柳篓好奇地问桑棠晚:“桑小姐,这里面是什么?” “金陵雪泡桂花酿,小姐可以拿出来看看。” 桑棠晚弯眸含笑,用眼神鼓励她。 那位小姐按捺不住好奇心,将柳篓里的两瓶桂花酿取了出来。 两只粉粉嫩嫩的釉瓷瓶,一只嫩黄,一只藕粉,无论是插花还是摆放,都很适宜。只这样静静地放在柳篓边上,便有一种静谧的美,好似一幅画。 “桑小姐,这些确实是好东西。”试衣裳的那位小姐这时候开口了,她很是不解:“但是,你拿这些出来做什么?你这不是绸缎成衣铺吗?怎么又有糕点又有酒,和我买衣裳有什么关系?” 这些东西是好,但她更想要这一身衣裙。而且她刚才提的可是嫌这一身衣裙太贵了,桑棠晚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么? “小姐,是这样的。”桑棠晚眉眼弯弯,给众人解释起来:“今日只要在我这里存上一千九百钱,便可以将这一盒开张中秋礼物带回家。那一千九百钱还是你们的,只是存在我这儿,大家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买衣裳。” 她说着往后让了让,好让那些人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 这些东西,她们单单去买自然值一两左右的银子。但她要得多批量囤货可就不一样了。 本钱不过六百钱,她随便卖一身衣裳就能赚回来。却能让客人存下一千九百钱。 这样做的好处是她能迅速收回资金,再去囤更多的货物。 “存一千九百钱,也就是一两九的银子,就能将这一箱东西带走。另外我的银子还在,随时可以来用这银子买衣裳,桑小姐是这个意思吗?” 她话音落下,立刻有人雀跃地询问。 “这位小姐真是聪慧。”桑棠晚点头:“正是如此。” “桑小姐此言当真?” 那小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只要桑棠晚一点头,她立刻就将银子掏出来。 存的一两九的银子还能买衣裳,又不会少。她却实打实地得了这一盒好东西,岂不等同于白捡? “当真。小姐要试试吗?” 桑棠晚笑着询问她。 “我要。”那小姐一高兴便将银子取出来:“这里是二两,不用找了,多的送给你。现在我可以将这一箱东西搬走了?” 她说着便要招呼婢女来搬。 “这一盒已经被我打开了,就留着给大家看吧。我另外给你拿一盒没有开封的。” 桑棠晚俯身重新取了一盒,放在柜台上。 那位小姐还不放心,当即打开查看。生怕桑棠晚换了里头东西。 桑棠晚只笑看着她的动作,并不阻止。每一盒里面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这小姐查看正合她心意,等于替她广而告之。 果然,盒子打开,里头物品与桑棠晚之前展示给众人的一般无二。 众人见状再无怀疑,当即挤上前去。 “桑小姐,我要存一千九百钱……” “你明明在我后面,应该我先存……” “我存了银子,现在就要买衣裳,我要这一身……” 铺子里一下喧闹起来,个个举止银子往柜台前送。 “别急,都有份儿,大家排好队按顺序来……” 桑棠晚一边收银子,一边让程秋霜记账。 程秋霜坐在柜台前奋笔疾书,还不忘抽空抬眸瞥她一眼。 “你倒是个生意精。” 这般会做生意,只怕用不了多久桑棠晚就能挣回房租吧。 比起先前的嫌弃,她倒对桑棠晚多了几分佩服。桑棠晚不像寻常生意人那般眼里只有银子,勉强可以说是生财有道吧。 桑棠晚笑着看她记账:“你字写得真好看。” “少来。下回我可不替你记。” 程秋霜收回目光,眸底却有些许笑意。 “下回再说。”桑棠晚又忙着接银子,口中朝邵盼夏道:“盼夏,你别忘了买了那边衣裳的客人,一人送一只柳篓。对了,大家有旧的不穿的衣裳,也可以拿到我这铺子来以旧换新。我会看衣服的新旧折价抵买衣裳的银子给大家。” 她这般做生意的方式,任谁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天之内,周围听闻消息的人都来看了热闹。 来的人多,买账的人也不少。 一整日下来,桑棠晚嗓子都哑了,几乎累趴在柜台上。 “柚柚,门关上了。快坐下歇会儿,妈妈去给你做饭。” 辛妈妈说着便往后头走去。 “妈妈,别做了。今儿个挣了钱,咱们买着吃。盼夏你去酒楼点一桌菜,让他们送过来。” 桑棠晚叫住她,取了银子递给邵盼夏。 “别买了,这才赚多少?可要省着些,妈妈做饭又不费事。”辛妈妈舍不得花银子去买酒楼的菜,连忙拦住她:“今儿个是赚了钱,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哎呀妈妈,往后我只会赚更多的银子。”桑棠晚她看了一眼程秋霜,朝邵盼夏挥挥手催促:“快去快去。多买一些,秋霜和孩子们都一起吃。记得买些零嘴带回来。” 邵盼夏答应一声,开门去了。 喜儿等一众孩子顿时欢呼起来。 “怎么样?替桑姐姐办事好不好?”桑棠晚蹲下身,笑着问孩子们。 “好!” 大大小小的女孩们齐声回答,一个个看着桑棠晚的眼睛里都好像装着星星,又是崇拜又是喜欢。 桑棠晚朝程秋霜得意一笑。 程秋霜牵过喜儿,看向桑棠晚:“好什么好,只能算她有良心。你们有了吃的便什么也不顾了。” 桑棠晚抿唇笑而不语,程秋霜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她转而去柜台上将抽屉里的银子都倒了出来,开始数钱。 程秋霜瞧她一副财迷的样子,眼底又有了嫌弃。 桑棠晚数好银子放在一边,提着笔手中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作响。 辛妈妈在一旁慈爱地笑看着她。柚柚一门心思都在赚钱上,既不为夫人的离去伤心,也没有因为记挂赵承曦而伤怀。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我都算好了!”桑棠晚拿起算盘上下合了两下,乌眸灿若繁星:“妈妈你猜,去掉本钱,我们今天净赚多少?” “多少?”辛妈妈见她欢喜,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比她还更激动:“可有一百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可够寻常百姓家生活一年。一百两就不是小数目了。 “二百三十两!” 桑棠晚欢喜得双颊生晕。 今儿个才第一日而已。照她估计接下来的几日生意会更好。然后再慢慢归于寻常,不会像今日挣得这么多,但细水长流。 初步估算下来,她大概需要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可以赚回房租的钱。 不如从前京城的铺子来银子快,不过她这算是小试牛刀,效果还是不错的。 “太好了!”辛妈妈拉住她的手,高兴得眼圈都红了:“总算你这一个多月没白忙活。” 天菩萨知道她有多担心。看柚柚每日操心忙碌,准备那些东西。她生怕这生意做不出去,会对柚柚打击太大。 如今铺子生意一下便成了。都说万事开头难,有这样一个好的开头接下来一定会诸事顺利的。 “妈妈也跟我一起忙活,辛苦了。” 桑棠晚抱住她肩膀靠在她肩头,言语间又带了些小时候撒娇的意思。 辛妈妈揉揉她手臂笑道:“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小姐,菜买来了,还有果酒。” 邵盼夏带着酒楼跑腿的提着菜进来了。 “来,把桌子搬过来。” 桑棠晚张罗起来,几人围着八仙桌坐下。 曲绵绵走了进来。 “姑姑回来了?快来坐下,一起用饭。” 桑棠晚今日高兴,瞧见她很是欢喜,并不打算提她向冯兴怀告密的事。上前去拉她。 “那我回来得正巧。” 曲绵绵左右瞧瞧,跟着她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大概是赶路太急了,她面上的伤疤并未被发丝完全遮掩,裸露出半块。 桑棠晚目光在她面上一触便转开。曲绵绵虽然不说,但她能看出来曲绵绵很在意脸上的伤疤,她不想因为自己多看一眼引得曲绵绵多心。 “可不是吗?昨日柚柚还说你恐怕还要个三五日才能回来,不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辛妈妈取了一副碗筷递给她。 曲绵绵接过碗筷,闻言道:“原本还要三五日的。定阳周边的村县我都已经走遍,唯余东北角的两个村还未来得及去。今日赶过去,才得知那边的羊毛都已经被人加价收购了。我想着也无羊毛可订,为免姑娘焦心,便快快地赶回来了。” “姑姑先吃些东西,生意上的事回头再说。”桑棠晚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曲绵绵摆摆手,从袖中取出一叠凭证递给她:“这些是订购羊毛的凭证,养羊人都摁了手印,也写明了倘若反悔,退还三倍银子。这里是多下的银票,两千三百四十二两三钱。” 她将东西一一交给桑棠晚。 “这些不急,先吃饭。” 桑棠晚将一干东西随意放到一边。 先前她心里头对曲绵绵向冯兴怀告密的埋怨,在此时消减了不少。 曲绵绵大抵也是为她好,只不过忽略了她的感受。单论做事情,曲绵绵还是极可靠的。 众人围坐在一起,动起筷子来。 曲绵绵说了一些收羊毛的见闻,辛妈妈不时问一句,饭桌上倒也算是热闹。 “姑姑。”吃得差不多了,桑棠晚放下筷子问曲绵绵:“您说城东北两个村的羊毛都被别人抢着收购走了,可知道是谁收购的?” 这些日子,羊瘟的消息已经逐渐扩散,城里不少人也得了消息。 不知是谁也想来分一杯羹? “这我就不知道了。”曲绵绵摇摇头:“只听那些养羊人说来的都是年轻的小伙儿,说着一口京城话。” 桑棠晚闻言心念一动:“不会是宋温辞那厮吧?” 定阳这地方,除了宋温辞,谁还会有说着一口京城话的年轻手下跑羊毛生意? 曲绵绵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定阳城内灯火如星,走在街道边的宋温辞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谁在说我坏话?” “少爷,派出去收羊毛的人都回来了。” 平安跑来报信儿。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说的?”宋温辞啪的一声打开手里的折扇,靠在胸前轻扇。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爹老是说他历练不够,能本本分分地将生意做好就很好,不指望他如他们从前那样开疆拓土,能自己另做一门生意起家。 可他偏不服。 等他将这批羊毛转手卖出去,赚上一大笔银子,老爹就等着对他刮目相看吧。 “小的全部仔细问了一遍。他们说就只有城东北角的两个村子还有羊毛,一共才收了一千来斤。周边其余的羊毛全都被人给订购了。养羊人说若是卖给咱们,就得赔订购三倍的银子,要真是替他们赔了,咱们也不合算啊?” 平安哈着腰禀报。 宋温辞皱起眉头,一脸不满:“谁的动作这么快?” 六七日前他便将人派出去了。他的消息已经足够快,本以为无论如何也能分一杯羹的。 不知谁的消息比他还灵通,居然抢先一步,要独吞这样一张大饼? “小的仔细问了一下。那些伙计们都说,养羊人说是一个脸上有疤的中年妇人下去订购的,小的想着是不是桑小姐家的那个曲掌柜?” 平安猜测着,实则心里是肯定的。 除了曲绵绵,还有谁能把这事办得这么漂亮? “又是桑棠晚!” 宋温辞一听顿时怒了,转身便朝桑棠晚铺子的方向走去。 “少爷。”平安跟上去劝阻:“桑小姐订购羊毛合法且合理,您去找人家有什么用?她也不会将羊毛让给您啊……” 临出门时,老爷特意交代过他。老爷说,少爷年纪轻,性子冲动,遇上事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得劝这些。 宋温辞闻言停住步伐,合上扇子盘算。 “少爷,今儿个桑小姐的铺子重新开张了。生意好得不得了,竟然将对面胡氏布坊的生意都抢了来。今儿个两家铺子跟对换了似的,轮到桑家铺子门若庭市,胡氏布坊反而门可罗雀。” 平安为了打消自家少爷去找桑棠晚算账的念头,赶忙转移了话题。 少爷一直让他派人盯着。桑棠晚铺子的动静。今日这样的事,他自然该禀报。 “什么?”宋温辞闻言一脸不信:“你是不是打听错了?桑棠晚铺子要死不死的,你说她今天突然有生意了?” 这怎么可能? 桑棠晚那铺子一天也就三五个客人进去看个热闹,还能把胡氏布坊给比下去? 她有那么大能耐? 他就是看桑棠晚那铺子要死不活的,早晚开不下去,这才没有在桑棠晚的铺子旁边也开一家布坊。 “小的怎么可能打听错?您要是不信,这附近您随便找个人问问都能知道。” 平安抬手随意一指。 这事儿这条街上没几个人不知道吧? “我去看看。” 宋温辞还是不大相信,径直朝桑棠晚铺子的方向走过去。 平安见他消了气,似乎不像刚才那么冲动,顿时松了口气跟了上去。只要少爷不胡来,其他什么都行。 走到桑家绸缎铺门口,可巧得很,恰逢桑棠晚站在门内,看着邵盼夏扛着门板预备关门休息。 “这就关门大吉了?” 宋温辞张口便来。他看见桑棠晚就没好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关上。” 桑棠晚吃了果酒,脸儿红扑扑的。她睁大水润的乌眸凶巴巴地瞪他一眼,抬手指挥邵盼夏。 殊不知她这般模样不仅不气人,还有着说不出的娇憨。 宋温辞心不知怎的便跳了一下。听大步走过去拦在门洞处:“我一来你就关门,怎么,做贼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桑棠晚哼笑一声,眼尾染着薄红:“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这些日子光忙着重新开业的事,倒是没空搭理宋温辞。 “我看这衣裳少了不少,是不是开始减价全卖了,打算关门了?” 宋温辞抬头打量铺子里的情形。 两人离得近,他闻到一股果酒的香气,其间似乎混着淡淡的荔枝蜜香。 正愣神间。 桑棠晚趁他不备,忽然出手,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宋温辞毫无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踉跄。 还好平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我今儿个生意好得很,从今儿个起我便开始翻身。你还想我的铺子关门?这辈子不能如你的愿了。略略略……” 桑棠晚朝他做了个鬼脸,迅速将门板合上。 直接给宋温辞来了个闭门羹。 “桑棠晚,你给我等着!” 宋温辞又叫她气得不轻。 桑棠晚的生意还真好起来了。那他就不得不开一家布坊,好挤兑死桑棠晚的铺子。 “少爷,还是算了吧。您也不缺……” 平安想劝他。 少爷老惹人家桑小姐做什么?桑小姐从京城逃出来,如今又没了娘多可怜?少爷又不缺银子,做什么总对人家桑小姐这样? “算什么算?”宋温辞回头将气全撒在他身上:“现在就派人给我去打听桑棠晚用的什么法子让生意好起来的。另外,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明日便给我将隔壁这家铺子租下来,我要开布坊!” 不好好治治桑棠晚,他就和她姓! “是,是。” 平安可不敢得罪这位二世祖,只得连声答应,在心里替桑棠晚捏了把汗。 * “桑棠晚,你的新铺子在这里,倒是好找。” 杨幼薇一身火红的衣裳,眉目之间满是英气,快步走近。 “薇薇,怎么忽然来定阳了?” 桑棠晚正忙着招待看衣裙的客人,见杨幼薇忽然来了,不由惊讶。 之前杨幼薇说要在铜官住一阵,没听她说要过来。 “淮王来了,你快和我去定阳衙门,我要见他。” 杨幼薇性子急,拉着她便往外走。 “啊?”桑棠晚不肯跟她走:“你要见他你去呗。非拉着我去做什么?” 她要做生意,她不想离开她的铺子,更不想见赵承曦。 这样相安无事挺好的。再说她还欠着赵承曦两万两银子呢,去见了他怪不好意思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快点陪我去。”杨幼薇不由分说,继续拉着她往外走。 “薇薇,我真不能去。” 桑棠晚拼命往后赖着,不肯挪脚。 “你是不是心虚了?”杨幼薇靠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心里还有赵承曦,所以不敢见他。” “我有个鬼!”桑棠晚脱口反驳,反应过来又道:“你少来激将法,我可不上你的当。” 赵承曦都那么对她了,她要是心里还有赵承曦那才是犯贱呢。 “哎呀,我求你了,晚晚,柚柚,求求你好不好?再不攀上淮王他就要被那真千金抢走了。那我就再无翻身之日,我求你了,我翻身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给你跪一个行不行……” 杨幼薇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姿态,双手合十对着她做出一副跪拜的模样来。 桑棠晚一时有些无言:“你至于吗你?” “至于,真至于。”杨幼薇拉着她的手晃啊晃:“求你了!” 桑棠晚闭了闭眼睛:“那好,你说咱们拿什么由头去?” “你真答应和我去了?”杨幼薇眼睛一亮:“他在郊外马球场上,我们现在就……诶?你去哪儿?” “我去换球衣。” 桑棠晚给了她一个后脑勺。 片刻后,她换了一身装扮出来。高挽的单发髻,斑驳的秋叶色圆领束袖短打,乌皮六缝短靴,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生机勃勃。 “好装扮!” 杨幼薇赞了一声,拉她出门上了马车。 “在那里,我们快下去。” 马车缓缓停下,杨幼薇一眼便看到马球场边上站着的淮王赵宁珏。 赵宁珏生得清瘦,站在那处身形略显单薄。 “你矜持一点。” 桑棠晚小声嘱咐她。 “我心里有数。”杨幼薇跳下马车去。 “我们先去挑一根球杖。”桑棠晚跟着下了马车,朝前头走去。 马球和蹴鞠差不多。只不过蹴鞠是用脚踢鞠,而马球则是骑在马上以球杖击鞠。 因而选一根趁手的球杖便极为关键。 桑棠晚站在架子前选了半晌,才看中一根球杖,正伸手去取。身后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来,抢先一步将那根求证抢了去。 “诶?这是我选的。”桑棠晚回头便看到抢他球仗的人是宋温辞。她想也不想便抓住球杖:“还给我。” “谁先拿到就算谁的。”宋温辞与她争夺。 “宋温辞,明明是你猫在我身后抢我的东西。不行就让大夫给你脑子拔个罐儿,把里头水吸出来。”桑棠晚两手抓着球杖不松。 宋温辞忽然一改对她的针锋相对,朝她露齿一笑,对着前头抬了抬下巴:“你前未婚夫来了,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应该用什么态度对我这个现未婚夫。” 他失忆时桑棠晚利用他的事,他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桑棠晚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赵承曦身姿挺拔满面端肃地朝他们阔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