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鹤眠》 第1章 雪夜重逢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新帝登基故而大赦天下。 上京早已银装素裹,沈府书房内的炭盆却烧得正旺。沈砚修手中的狼毫在奏折上写着什么,在雪白纸面上蜿蜒出凌厉的弧度。 “王爷。” 一袭黑色的暗卫无声跪地,肩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在青砖上洇开深色水痕。 沈砚修笔尖未停,只淡淡开口“说。” “城南外十里的一座破庙,发现疑似苏公子的踪迹。”暗卫声音压得极低,抬眼飞快的扫了一眼主子的面色“但情况...不太好。” 狼毫骤然折断,裹着浓重墨汁的笔尖在写好的奏折上滚了一圈。 沈砚修抬眼时,乌黑凤眸中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即刻动身。” “王爷,此刻雪大——” “带路。” 玄色大氅掠过回廊,沈砚修大步流星穿过庭院,王府管事匆忙追来递上手炉,被他抬手挡开。一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如附骨之疽——也是这般天气,他赶到苏府时,只剩冲天火光和满地血污。 马车在积雪中艰难前行,沈砚修索性弃车乘马。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他却恍若未觉。 荒野破庙残垣断壁,蛛网密布。暗卫举着火把引路,火光摇曳间,沈砚修看见神龛后蜷缩着一个白色身影。 那人浑身是血,素白单衣已被染成暗红,凌乱长发遮住面容,苍白的手死死抓着胸前衣襟,指节泛青。 沈砚修单膝跪地,拨开那人额前乱发,火光下,一张瘦削的脸映入眼帘——却正是他寻了好久的人。 “鹤眠...”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如火,沈砚修瞳孔骤缩“立刻回府!” 苏鹤眠毫无反应,唯有在沈砚修将他抱起时,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他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曾经让沈砚修背起来耍赖的少年,如今在怀中如同一片枯叶。 回府路上,沈砚修将大氅裹紧怀中人,却怎么也捂不热那冰冷的身体。苏鹤眠开始说胡话,时而是“父亲快走”时而是“苏府无错”字字泣血。 沈府内院灯火通明。 太医院院首被连夜召来,把脉后连连摇头“寒毒入骨,经脉俱损,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治好他。”沈砚修声音平静得可怕“否则本王便革了你的职位。” 老太医吓得跪地“王爷放心,老臣定当竭尽全力!” 整整一夜,沈府下人往来穿梭,热水一盆盆端进去,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天将破晓时,老太医才擦着汗出来复命“血止住了,但寒毒已侵入心脉,能否醒来...全看造化。” 沈砚修挥手屏退众人,独自坐在苏鹤眠榻前。 晨光透过窗纱,映在苏鹤眠惨白的脸上,沈砚修伸手,轻轻抚过那道横贯眉骨的伤疤——这是新伤,还泛着狰狞的红。 他记得苏鹤眠最是怕疼,小时候练剑擦破点皮都要哼哼半天,如今这一身伤痕,该有多痛? “王爷...”管事在门外轻声提醒“早朝时辰到了。” 沈砚修纹丝不动“告病。” “可今日要议北疆战事...” “我说。”沈砚修抬眼,眸光如冰“告病。” 管家噤若寒蝉地退下。 沈砚修从怀中取出一方旧帕,小心拭去苏鹤眠额间冷汗,帕角绣着枝歪歪扭扭的梅花,母亲还在时,总是笑他将这方帕子看的格外贵重,定是哪家千金所赠,就是这绣工确实差了点。 但是只有沈砚修自己知道,这是苏鹤眠十四岁时的“杰作”,当年被他笑话像鸡爪子,没想到一留就是十多年。 日影西斜,苏鹤眠忽然剧烈颤抖着咳起来,唇边溢出血丝,沈砚修迅速将他扶起,以内力护住心脉,直到他呼吸渐稳。 “砚修...哥...” 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唤让沈砚修浑身僵住,低头看去,苏鹤眠仍紧闭双眼,只是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 窗外暮雪纷飞,沈砚修握住那只瘦得见骨的手,第一次感到一丝温度。 “我在。”他声音沙哑“这次,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第2章 旧梦依稀 苏鹤眠在剧痛中醒来。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素白帐顶,身下锦褥柔软得不可思议。他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全身仿佛被碾碎后重新拼凑起来。 “醒了?” 低沉男声从右侧传来,苏鹤眠艰难转头,看见一道玄色身影坐在窗边逆光处,手中书卷半掩面容,那人放下书本站起身,腰间玉佩相击,发出清越声响。 当阴影从那人脸上褪去时,苏鹤眠瞳孔骤缩。 “沈...砚修?”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掩不住语气中的震惊,记忆中那个温润少年成了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男子——剑眉入鬓,眸深如墨,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唯有左眉上那道浅疤依旧,是当年自己顽皮用弹弓误伤的。 沈砚修走到榻前,伸手探他额温,苏鹤眠下意识躲闪,却牵动全身伤口,疼得眼前发黑。 “别动。”沈砚修按住他肩膀“伤口会裂。” 掌心温度透过单薄衣衫传来,苏鹤眠浑身僵硬,他盯着沈砚修腰间那枚代表异姓王身份的蟠龙玉佩“你...如今已经是...王爷了...” 沈砚修眉头微蹙,却未松手“太医说你伤及根本,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先好好养伤。” “苏家从未参与党争。”苏鹤眠眼中泛起血丝“...我父亲并不知情...” 话未说完,他突然捂住胸口呛咳起来,一缕鲜血从唇角溢出。沈砚修迅速点了他几处穴道,朝门外喝道“传医师!” 一阵兵荒马乱后,老太医战战兢兢地收回银针“苏公子情绪不可过激,否则寒毒易攻心...” 沈砚修面无表情地点头,待众人退下后,他拧了湿帕子,轻轻擦拭苏鹤眠唇边血迹。苏鹤眠别过脸去,却被他捏住下巴转回来。 “别任性。”沈砚修声音冷硬“我不会害你,也不是你仇人。” 苏鹤眠冷笑“那我是你的囚犯?” “是故人。” 沈砚修松开手,从案头端来药碗,浓黑药汁散发着苦涩气息,苏鹤眠闭口不接,却被他扣住后颈强行灌下。药汁太苦,苦得苏鹤眠眼眶发红,恍惚想起小时候生病,沈砚修总会偷偷在他药里加蜂蜜。 沈砚修用帕子擦去他下巴上的药渍“睡吧。” 药力发作,苏鹤眠眼皮越来越沉,陷入黑暗前,他恍惚听见沈砚修低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终于找到了”。 再次醒来时,屋内空无一人,苏鹤眠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比先前有了些力气。他艰难撑起身子,打量四周—— 这间寝室宽敞雅致,陈设却极为简单,靠窗一张紫檀书案,上面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东墙立着书架,满满当当都是典籍;西侧屏风后隐约可见浴桶轮廓。最引人注目的是北墙上一幅《雪夜图》,正是他父亲最钟爱的那幅摹本。 苏鹤眠心头一震,这房间的布局,竟与他幼时在苏府的书房一模一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药童端着托盘进来,见他醒了惊喜道“公子可算醒了!大人吩咐您醒了就用些粥...” 苏鹤眠盯着药童腰间悬挂的玉佩——上面刻着“沈府”二字。他垂下眼睫,轻声问“你们王爷...平日待下人如何?” 药童不疑有他,一边摆膳一边道“王爷面冷心善,去年小的娘亲病重,还是王爷请的医师...” 苏鹤眠静静听着,目光扫过托盘上的银匙,药童转身去盛粥时,他迅速将银匙藏入袖中。 “公子趁热用些吧。”药童端来鸡丝粥“大人说您胃弱,特意嘱咐熬得烂些...” 苏鹤眠接过粥碗,状似无意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呢。”药童掰着手指“大人日夜守着,今早才被圣旨召进宫...” 粥碗突然跌落,热粥泼洒在锦被上。药童惊呼一声,连忙去擦,却被苏鹤眠用银匙抵住了咽喉。 “别出声。”苏鹤眠声音很轻,手却很稳“告诉我,这是沈府哪个院子?有几处出口?护卫几时换岗?” 药童吓得浑身发抖“公、公子...” “说!” “是...是沈府东院的清心斋,出、出了院门往西是花园,往东是角门...护卫戌时换班...” 苏鹤眠松开药童,强忍眩晕站起身“今日之事,你若说出去——” “已经说出去了。” 冰冷声音从门外传来,沈砚修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朝服未换,显然是匆忙赶回。药童连滚带爬地退到一旁,被他挥手屏退。 苏鹤眠握紧银匙,踉跄后退“别过来!” 沈砚修却径直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银匙当啷落地,苏鹤眠被他拽得踉跄,跌入那个带着寒气的怀抱。 “就这么想离开?”沈砚修声音里压抑着怒意“我费尽心思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倒急着走?” 苏鹤眠抬头冷笑“呆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王爷能帮我苏家翻案?” 沈砚修眼神一暗,突然将他打横抱起,苏鹤眠挣扎无果,被他抱到窗前,沈砚修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雪花呼啸而入。 “看清楚了。”沈砚修扣住他后颈,逼他俯视院中景象“那是什么?” 院角梅树下,立着一座新碑。石碑上赫然刻着“苏氏满门忠烈之墓”。 苏鹤眠浑身发抖,不知是冷是痛“你...这是何意?” “衣冠冢,我从不相信苏太傅会私通敌国。”沈砚修关上窗,将他放回榻上“你若死了,我便将它刨了,让你苏家亡魂永世不得安宁。” 苏鹤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 “所以。”沈砚修俯身,几乎与他鼻尖相触“你要好好活着。” 两人呼吸交错,苏鹤眠在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中看到了某种近乎偏执的情绪。他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别开脸道“为什么救我?” 沈砚修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放在枕边“等你记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话,再来问我。” 苏鹤眠看向竹简——那是他十五岁时写给沈砚修的信,边缘已经泛黄,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养好伤。”沈砚修转身离去“三日后我带你去祭拜。” 门关上后,苏鹤眠颤抖着展开竹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砚修兄如晤:春祭归来,见君所赠《漠上图》珍本,喜不自胜...」 竹简上突然洇开一滴水渍,苏鹤眠茫然摸脸,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窗外风雪愈急,梅枝轻叩窗棂,仿佛故人敲门。 第3章 缠绵病榻 苏鹤眠被一阵刺痛惊醒。 窗外天刚蒙蒙亮,屋内炭火将熄未熄。他蜷缩在锦被里,冷汗浸透单衣。寒气从骨髓深处渗出,仿佛千万根冰针在血脉中游走——是寒毒又发作了。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手指死死攥住被角。自从三天前那场冲突后,沈砚修再未露面,只派了太医每日来诊。药童说王爷奉旨出京了,但苏鹤眠心知肚明——那人是厌了他的不识好歹。 “呃......” 一阵剧痛袭来,苏鹤眠忍不住闷哼出声。他摸索着去够床头的药瓶,却因手抖得太厉害,药瓶啪地摔在地上,药丸滚了一地。 就在他艰难俯身去捡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双玄色官靴踏入视线,接着是绣着暗纹的深紫衣摆——是朝服。苏鹤眠抬头,正对上沈砚修微蹙的眉头。 “何时开始的?” 沈砚修单膝跪地,一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捡起一粒药丸嗅了嗅,随即皱眉“这药没用。” 苏鹤眠想反驳,却因又一阵寒战而牙齿打颤。沈砚修不由分说将他打横抱起,大步穿过回廊。寒风透过衣衫刺入骨髓,苏鹤眠本能地往热源处靠了靠,额头抵在沈砚修颈间。 “忍一忍。” 沈砚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他耳膜微痒。恍惚间,苏鹤眠想起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沈砚修也是这样抱着他往医馆跑,那时少年的胸膛还没这么宽厚,心跳却同样急促。 他被带入一间陌生屋子,这里比之前的寝室宽敞许多,西侧是书架和书案,东侧却摆着一张软榻,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 沈砚修将他放在软榻上,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只青瓷瓶,倒出三粒朱红色药丸“吞下。” 苏鹤眠警惕地看着那药丸“什么东西?” “火阳丹。”沈砚修淡淡道“用天山雪莲和赤血参所制,能暂时压制寒毒。” 苏鹤眠知道这药珍贵无比,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吞下。药丸入腹,一股暖流顿时从丹田涌向四肢百骸,寒痛立减。 “多谢。”他低声道。 沈砚修没接话,只是解下官袍挂好,从书案下取出棋盘放在榻上“还会下吗?” 苏鹤眠一怔“什么?” “棋。”沈砚修摆好棋子“你小时候总缠着我玩。”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他十二岁,染了风寒卧床,沈砚修天天来陪他下棋,故意输给他讨他开心。后来他病好了,沈砚修却累得发了热。 “...记得。”苏鹤眠轻声道“你那时连输我十局。” 沈砚修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试试现在能赢我吗?” 三局过后,苏鹤眠惨败,他盯着棋盘不服气“再来!” “养好身子再战。”沈砚修收走棋盘,从书案上拿来一摞文书推到他面前“既然精神尚可,看看这个。” 苏鹤眠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一年前苏家案的卷宗抄本!他急切地往下翻,发现每一页都有朱笔批注,密密麻麻写满了疑点和反驳。 “这......” “你父亲苏太傅被指控通敌卖国,证据是边关截获的密信。”沈砚修指着其中一页“但笔迹鉴定有误,国字的写法与你父亲习惯不同。” 苏鹤眠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批注,这些分析十分精准,非通晓刑律者不能为。他抬头看向沈砚修“你...一直在查这个?” 沈砚修不置可否,又从书案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他“看看这个。” 信纸微微泛黄,是当年户部给刑部的公文,上面记载着查封苏府时收缴的财物清单。苏鹤眠一眼就看出问题“少了一箱!我父亲书房有一箱古籍字画,单子上没有!” “这就是问题所在。”沈砚修目光锐利“有人趁乱私吞了那些东西——而其中很可能有真正重要的证据。” 苏鹤眠心头一震,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管事急促的声音“王爷,丞相大人到访,说有要事相商!" 沈砚修眉头一皱“带他去前厅。” “丞相说...说是急事,已经往书房来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已至门外,沈砚修迅速将苏鹤眠连人带被往榻里侧一推,自己挡在前面,门被推开时,他正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袖。 “王爷好大的架子。”一个浑厚声音传来“老夫......” 声音戛然而止,苏鹤眠从沈砚修身后探头,看见一位紫袍老者站在门口,满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丞相何事?”沈砚修声音冷了下来。 老丞相很快恢复常态,但目光仍不住往苏鹤眠身上瞟“北疆军报,陛下命我等即刻商议......”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打扰王爷‘雅兴’了。” 沈砚修面色一沉“半时辰后政事堂见。” 待丞相离去,苏鹤眠才意识到眼下情形有多暧昧——他衣衫不整地躲在王爷书房软榻上,任谁看了都会误会。 “抱歉。”他低声道“给你惹麻烦了。” 沈砚修却似不在意“从今日起,你住这里。”见苏鹤眠疑惑,他补充道“书房有地龙,比寝室暖和,我让人在屏风后加张床。” 苏鹤眠怔住“这...不合规矩吧?” “在沈府。”沈砚修系上官袍玉带,侧脸在晨光中如刀刻般锋利“我的话就是规矩。” 接下来几日,苏鹤眠被安顿在书房暖阁。沈砚修白日处理政务,夜里就在屏风后的窄榻上歇息。两人相安无事,偶尔对弈一局,或是一同梳理案卷。 直到第五天夜里,寒毒再次发作。 苏鹤眠在剧痛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榻边,他咬牙想摸药瓶,却听见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沈砚修醒了。 “别...别过来...”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沈砚修只穿着白色中衣,黑发披散,在月光下宛如谪仙。他单膝跪在榻前,一手按住苏鹤眠颤抖的肩膀“呼吸,慢慢呼吸。” 苏鹤眠试图照做,但寒气已经蔓延到心脉,每一次心跳都像被冰锥刺穿,他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突然,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后背,暖流从接触点涌入,缓缓游走于奇经八脉,苏鹤眠惊讶地睁大眼——沈砚修竟在用内力为他驱寒! “你...不要损耗内力......”他艰难地摇头。 沈砚修不答,只是加大了内力输送,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苏鹤眠脸上,烫得惊人。 不知过了多久,寒毒终于退去,苏鹤眠精疲力竭地瘫在榻上,沈砚修也气息不稳地靠在榻边。 “为什么......”苏鹤眠声音嘶哑。 沈砚修闭目调息,半晌才道“苏太傅...也曾这样救我。” 苏鹤眠一怔,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事。 “十二岁那年,我跌入冰窟。”沈砚修睁开眼,眸中似有星火闪烁“苏太傅耗损三年功力为我驱寒。” 月光透过窗纱,在两人之间流淌,借着月光苏鹤眠突然发现沈砚修眉角处那淡淡的疤痕格外明显。自己当时用弹弓伤了他后,被父亲罚抄了三天《礼记》,而沈砚修却偷偷给他送糖糕。 “砚修哥哥......”他无意识地唤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沈砚修浑身一震,黑眸中似有情绪翻涌,但最终他只是伸手替苏鹤眠掖好被角“睡吧。” 窗外,一剪梅枝轻叩窗棂,暗香浮动。 第4章 暗涌初现 立春这日,苏鹤眠终于能下榻走动了。 他赤足踩在书房的地龙上,暖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窗外积雪初融,檐下冰棱滴答落水,像一首不成调的曲子。沈砚修一早就去上朝了,案头堆满待批的奏折,墨迹未干的狼毫搁在砚台边,似乎主人刚离开不久。 苏鹤眠踱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奏折。最上面一份是边关军报;下面压着刑部呈上的秋决名单,好几个名字被圈了出来,旁边批注“证据不足”。 他正想细看,忽然发现案角有个暗格微微凸起。鬼使神差地,他伸手一按,暗格弹开,露出里面一本薄册子。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但纸张已经泛黄,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 他刚翻开第一页,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苏鹤眠慌忙合上册子塞回暗格,转身时衣袖带倒了案上的青瓷笔洗。 “小心。”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笔洗,苏鹤眠抬头,正对上沈砚修深不见底的黑眸。朝服未换,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显然刚回府。 “能动是好事。”沈砚修将笔洗放回原处“但别乱动。” 苏鹤眠耳根发热“抱歉。” 沈砚修没再追问,只是解下官袍挂好,从多宝阁取出一卷画轴递给他“这个可还认得?” 画轴展开,是一幅《春山行旅图》,苏鹤眠手指一颤——这正是父亲当年最珍爱的藏品之一,苏府被抄后不知所踪。 “从刑部尚书家的密室找到的。”沈砚修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你父亲的其他收藏,大半在他手里。” 苏鹤眠死死盯着画卷角落那个小小的“苏”字印章,那是父亲亲手所刻。他以为这些早已化为灰烬。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为什么要做这些?” 沈砚修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还记得你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后山埋下的那坛酒吗?” 苏鹤眠一怔,他当然记得,那年春末,他们偷了沈父一坛陈年花雕,埋在后山桃树下,约定金榜题名时共饮,后来...... “我去年去挖了出来。”沈砚修背对着他“味道还不错。” 苏鹤眠胸口发紧,物是人非,那坛酒竟然还在?他想问沈砚修为何去挖,为何记得,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好喝吗?” 沈砚修转过身,嘴角微扬“太甜,像你喜欢的口味。” 这个笑容太过熟悉,恍惚间苏鹤眠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会为他偷带糖糕的少年。他不由自主也笑了“明明是你爱吃甜......” 话未说完,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沈砚修眉头一皱,快步走到廊下。苏鹤眠跟过去,看见几个侍卫押着一个华服青年站在院中,那青年满脸不服,衣领上还沾着酒渍。 “怎么回事?”沈砚修冷声问。 侍卫首领抱拳“回王爷,这人在府外叫骂,说...说要见他的表弟。”说着偷瞄了苏鹤眠一眼。 华服青年抬头,醉眼朦胧地看向廊下“哟,这不是苏大公子吗?听说你给沈王爷当男宠当得挺快活啊?你爹要是知道——” “掌嘴。”沈砚修声音不大,却让院中瞬间安静。 侍卫犹豫道“王爷,这是刑部尚书家的三公子......” “我说。”沈砚修一字一顿“掌嘴。”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院落,那公子起初还叫骂,后来只剩呜咽。苏鹤眠别过脸去,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栏杆。 “够了。”沈砚修抬手“送他回府,告诉尚书大人,明日早朝本王要个交代。” 待院中清净,苏鹤眠才松开已经发白的手指“何必如此......” “他说的表弟是怎么回事?” 苏鹤眠苦笑“我母亲出身陈家,与刑部尚书夫人是表姐妹。小时候确实叫过他几声表哥。” 沈砚修眼神一暗“明日我会处理。” “不必。”苏鹤眠摇头“这种闲言碎语伤不到我。” “我在乎。” 三个字,重若千钧,苏鹤眠愕然抬头,却见沈砚修已经转身回屋,只留给他一个挺拔背影。 次日清晨,苏鹤眠被院中鸟鸣惊醒,屏风后窄榻已经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起身梳洗,发现案上多了几本账册,旁边纸条上写着查缺失条目——沈砚修凌厉的字迹。 他随手翻开账册,发现是一年前户部的收支记录。其中几页被折了角,记录的是苏府抄没的财物去向。一箱古籍字画确实不在清单上,但更奇怪的是,连苏府众所周知的几件珍宝也不见踪影。 “果然有问题......” 他正思索间,药童匆匆跑来“公子!出大事了!” 原来今日早朝,沈砚修当众弹劾刑部尚书贪墨抄家财物、徇私枉法,证据就是那幅《春山行旅图》。尚书矢口否认,反咬沈砚修构陷忠良,双方唇枪舌战,最终皇帝下令彻查。 “听说尚书大人气得当朝晕过去了!”药童绘声绘色“王爷回来时脸色可难看了......” 苏鹤眠心头一紧,沈砚修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今日这般大动干戈,实在反常。正担忧间,院门砰地被推开,沈砚修大步流星走进来,朝服未换,显然刚从宫中回来。 “你......”苏鹤眠起身相迎。 沈砚修将一封信递给他“看看。” 信纸已经泛黄,是一年前刑部发给户部的公文,上面清楚地记录着查封苏府时收缴的财物清单——与之前看到的那份截然不同!这份清单上不仅有那一箱古籍,还多出了一本"密账"。 “这是......” “真的清单。”沈砚修冷笑“尚书府上找到的,他当年私自篡改了副本中饱私囊,却忘了销毁原件。” 苏鹤眠急切地问“那本密账呢?” “不知所踪。”沈砚修眉头紧锁“但既然清单上有记载,说明它确实存在——很可能就是你父亲留下的证据。” 苏鹤眠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书案前,取出暗格中那本薄册子“是这个吗?” 沈砚修脸色骤变“你看了?” “没有。”苏鹤眠诚实地说“只来得及翻开第一页。” 沈砚修明显松了口气,接过册子塞回袖中“不是这个。”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我的私物。” 苏鹤眠敏锐地注意到他耳根微微发红,这太稀奇了——权倾朝野的沈王爷竟会不好意思? “今日之事...”苏鹤眠犹豫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沈砚修解开朝服衣领,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迟早要对上。”他看向苏鹤眠,眼神锐利如刀“你怕了?” “我是怕连累你。”苏鹤眠脱口而出“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我是你的...你的...” “我的什么?”沈砚修突然逼近一步。 苏鹤眠呼吸一滞,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沈砚修身上清冷的沉水香萦绕鼻尖,他下意识后退,腰却抵上了书案。 “我...我不知道...”他声音发颤。 沈砚修深深看他一眼,退开了“收拾一下,明日搬去城郊别院。” 苏鹤眠心头一沉“为什么?” “朝堂风波将起。”沈砚修背对着他整理文书“那里更安全。” 苏鹤眠明白这是为了保护他,但胸口却莫名发闷。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如果...如果我的存在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可以离开。” 沈砚修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乍现“去哪?” “天下之大......” “你连这间屋子都走不出去。”沈砚修轻笑“没有我的庇护,刑部尚书的人会立刻要了你的命。” 苏鹤眠咬唇不语,他知道沈砚修说的是事实——这么长时间来他东躲西藏,几次险些丧命,若非沈砚修找到他,他早已是一具枯骨。 “苏鹤眠。”沈砚修突然连名带姓叫他,声音低沉“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说要当大侠,行侠仗义?” 苏鹤眠一怔“记得...” “现在你的仇人就在眼前。”沈砚修直视他的眼睛“你却想逃?”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苏鹤眠心口。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不是想逃!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那就留下来。”沈砚修语气缓和下来“帮我找出真相。”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光影。苏鹤眠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很想知道,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好。”他最终点头“我留下。” 沈砚修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拂去他肩头一缕落发“今晚有雨,多盖床被子。”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苏鹤眠耳尖发烫,却意外地没有躲开。 夜深时分,果然飘起雨丝。苏鹤眠躺在榻上,听着屏风后沈砚修均匀的呼吸声,思绪万千。他悄悄起身,借着月光摸到书案前,轻轻按开那个暗格。 暗格空空如也。那本册子已经被沈砚修带走了。 就在他准备合上暗格时,忽然发现夹层里还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幅拙劣的涂鸦——歪歪扭扭的梅树下,两个小人手拉着手,旁边写着“砚修哥哥是阿眠最好的哥哥”。 这是他八岁时画的,沈砚修竟然保存了这么多年。 苏鹤眠将画纸贴在心口,那里酸胀得厉害,窗外雨落无声,唯有心跳如雷。 第5章 血染桃花 城郊别院的桃花开了。 苏鹤眠倚在窗前,看着一树桃花怒放,搬到别院已半月有余,沈砚修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但无论多晚,苏鹤眠总能听见隔壁房门轻轻开合的声音。 “公子,药好了。”药童端着漆盘进来。 苏鹤眠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半月来,他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颊也有了血色。沈砚修不知从哪找来位隐居的老御医,重新调配了药方,寒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 “王爷说今日晌午回来,带您去看桃花。”药童递上蜜饯。 苏鹤眠一怔“他不去上朝?” “今日休沐。” 苏鹤眠点点头,下意识抚平衣袖上的褶皱,自从那日发现童年涂鸦后,他面对沈砚修时总有些不自在,仿佛心底某个角落被悄悄掀开,暴露出最柔软的部分。 午时刚过,院外传来马蹄声。苏鹤眠披上狐裘走到廊下,正看见沈砚修翻身下马。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靛青长衫外罩墨色大氅,玉冠束发,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儒雅。 “走。”沈砚修简短道。 桃林在别院后山,两人沿着小径缓步而行,青石子踩在脚下,苏鹤眠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久违地感到一丝畅快。 “案子进展如何?”他问。 沈砚修折下一枝桃花把玩“刑部尚书革职查办,但密账仍无下落。” “会不会已经被毁了?” “不会。”沈砚修摇头“那账本牵连甚广,有人比我们更想找到它。” 苏鹤眠正想追问,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嗒”声——是弓弦绷紧的声响! “小心!” 他本能地扑向沈砚修,几乎同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狠狠扎入他的右肩。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地上宛如红梅。 “鹤眠!” 沈砚修的惊呼在耳边炸响,苏鹤眠踉跄着倒在他怀里,看见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取沈砚修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那箭竟在半空诡异地偏了方向,擦着沈砚修衣角钉入树干。林中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仓皇远去的脚步声。 “抓活的!”沈砚修厉喝。 暗卫立刻追去,而沈砚修已抱起苏鹤眠疾奔回府。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染红了两人衣袍。苏鹤眠意识开始模糊,却仍死死抓着沈砚修衣襟“我...没关系的......” “闭嘴!”沈砚修声音发颤“撑住!” 别院乱作一团,老太医被快马接来,看到伤势后倒吸冷气“箭上淬了毒!” 沈砚修面色铁青“救他。” “老臣尽力而为......” 拔箭的过程如同酷刑,苏鹤眠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惨叫出声,冷汗浸透里衣。当箭簇带着倒钩从血肉中撕出时,他终于忍不住痛哼一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恍惚中,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的苏府。火光冲天,惨叫声四起,父亲将他推入密道,塞给他一个物件“交给砚修......”然后密道门关上,黑暗吞噬了一切。 “父亲......”他无意识地呢喃。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苏鹤眠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沈砚修守在榻前,眼下两片青黑,显然许久未眠。 “醒了?”沈砚修声音沙哑。 苏鹤眠想说话,却引发一阵剧咳。沈砚修立刻扶他起身,喂他喝下温水。水顺着嘴角滑落,沈砚修用拇指轻轻拭去,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刺客......” “死了。”沈砚修眸中寒光闪烁“服毒自尽。” 苏鹤眠心头一紧,死士行事,必是大人物所派。他肩上的伤火辣辣地疼,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沈砚修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仿佛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你......”他艰难开口“没事吧?” 沈砚修猛地抬头,眼中情绪翻涌“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替我挡箭?”沈砚修一字一顿“你明知道自己身子——” “那你呢?”苏鹤眠打断他“当年为什么从没有放弃找我?” 屋内骤然寂静,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沈砚修的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 “你高烧三日。”沈砚修忽然转了话题“太医说再晚半个时辰,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 苏鹤眠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缠满绷带,药味浓得刺鼻,他试着动了动右臂,顿时疼得倒抽冷气。 “别动。”沈砚修按住他“筋脉差点断了。” 苏鹤眠抿唇不语,他记得昏迷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记得自己无数次喊父亲的名字,也记得...偶尔有双温暖的手为他拭汗,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活下去。” “谢谢。”他轻声道。 沈砚修皱眉“谢什么?”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砚修沉默良久,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枕边——是枚通体漆黑的玉印,上雕盘龙,威严逼人。 “认得这个吗?” 苏鹤眠瞳孔骤缩“盘龙印!”传说中先帝赐予心腹大臣的特殊印信,可废天子,整个大周朝不过三枚。 “昨日我用它逼皇上重审苏家案。”沈砚修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三日后开堂。” 苏鹤眠呼吸一滞,盘龙印用一次少一次,是沈砚修最后的保命符,他竟然...... “值得吗?”他声音发颤。 沈砚修凝视着他,忽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记得吗?” 温热气息拂过耳廓,苏鹤眠浑身一颤,这是他当年最后一次见到沈砚修是说过的话,原来沈砚修一直记得。 “所以。”沈砚修直起身,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在那之前,好好活着。” 三日后,苏家案重审的消息震动朝野。沈砚修天未亮就出门了,留下整队暗卫守护别院。苏鹤眠勉强能下床走动,坐在窗前焦急等待。 直到日暮西沉,沈砚修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他官服未换,眉宇间尽是疲惫,但眼中却有苏鹤眠多年未见的亮光。 “有好消息。”他递给苏鹤眠一卷文书“皇上已下旨重查苏家之案。” 苏鹤眠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一字一句读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无名冤屈,终于...... “还有更好的。”沈砚修继续道“当年负责查抄苏府的刑部主事招供,是受人指使篡改证物。幕后主使是——” “丞相。”苏鹤眠突然道。 沈砚修挑眉“你怎么知道?” “那支箭。”苏鹤眠指向自己肩伤“能在空中变向的箭,只有丞相府的死士会用回风箭法。” 沈砚修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错。但证据不足,暂时动不了他。” 苏鹤眠握紧圣旨“...父亲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圣旨上。沈砚修脸色大变,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太医!” 寒毒因箭伤复发,苏鹤眠再次陷入高热。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将他抱起,放入温热药浴中。苦涩的药气钻入鼻腔,有人在他耳边不断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 “冷......”他无意识地呢喃。 一具温暖的身体从背后拥住他,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苏鹤眠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那人的手臂,恍惚间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知过了多久,高热终于退去,苏鹤眠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而沈砚修靠在床边,竟然睡着了。晨光透过窗纱,为他锋利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苏鹤眠轻轻挪动,发现手中还攥着沈砚修的一片衣角。他小心翼翼地想松开,却惊醒了浅眠的沈砚修。 “还冷吗?”沈砚修哑声问,下意识去摸他额头。 这一动,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片青紫——是自己无意识抓握出来的痕迹!苏鹤眠心头一震,猛地抓住沈砚修的手“抱歉,我......” 沈砚修抽回手,拉好衣袖“无碍。”取来药碗递给他“喝药。” 苏鹤眠乖乖喝下苦药,忽然想起一事“那本密账...找到了吗?” 沈砚修摇头“丞相府已搜过,没有。” “我梦见父亲了。”苏鹤眠轻声道“他说...让我把账本交给了你。” 沈砚修浑身一震“什么?” “应当只是个梦......”苏鹤眠疲惫地闭上眼“但我总觉得,那账本就在我身边......” 沈砚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突然从怀中取出那本从暗格中找到的薄册子“是这本吗?” 苏鹤眠勉强睁开眼,摇摇头“父亲说...账本有个梅花印记......” 话未说完,他又陷入昏睡,沈砚修轻轻为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眼神渐渐深邃。 当夜,苏鹤眠再次高烧。沈砚修彻夜未眠,用浸了药酒的帕子为他擦拭身体降温。天将破晓时,苏鹤眠终于退了烧,却开始说胡话。 “砚修哥哥......” “父亲...账本在...在......” “不要...不要烧......” 沈砚修握着他的手,一字不落地记下每一个破碎的词句。当苏鹤眠再次安静下来时,他轻轻抚过对方消瘦的脸颊,低声道“这次,我护着你。” 第6章 真心昭雪 苏鹤眠的伤好了大半,右臂却仍使不上力。 这日清晨,他独自在别院后园散步,发现一株老梅树下竟有个隐蔽的地窖入口。木门被铁锁封住,锁上锈迹斑斑,显然多年未开。 “在看什么?” 沈砚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苏鹤眠回头,见他一身素白中衣,外披墨色长衫,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刚沐浴完。 “这地窖......” “废弃的酒窖。”沈砚修神色如常“年久失修,不安全,今日要整理案卷。” 书房里堆满了从刑部调来的卷宗,沈砚修沏了壶龙井,两人相对而坐,开始梳理案情。 “刑部尚书招供,当年是奉丞相之命篡改证物。”沈砚修展开一幅关系图“但他不知道丞相为何要陷害苏家。” 苏鹤眠抿了口茶“我父亲曾任太子太傅,莫非与夺嫡有关?” “不错。”沈砚修点头“先帝晚年,太子与二皇子相争。你父亲支持太子,而丞相当时是二皇子的老师。” “所以这是政治清算?”苏鹤眠握紧茶杯“可太子最终继位,为何不替我父亲平反?” 沈砚修眸色一暗“因为那本密账。”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页残破的纸,上面记录着几笔神秘的银钱往来“这是从丞相府密室找到的,应该就是密账的一部分。” 苏鹤眠仔细查看,突然瞪大眼睛“这是...军饷?” “不错,两年前北疆战事吃紧,朝廷拨了五十万两军饷,却在途中不翼而飞。”沈砚修指尖点在其中一行小字上“看这里。” 「丙戌年三月初七,收白瓷二十箱,置西厢房」 “白瓷......”苏鹤眠喃喃重复,突然灵光一闪“白银的暗号?” 沈砚修赞许地看他一眼“我查过户部记录,三月初七正是军饷失踪前三日。而‘西厢房’......” “是丞相府西侧的私库!”苏鹤眠猛地站起“所以是丞相贪污了军饷,栽赃给我父亲?” “不止。”沈砚修又取出一封信“这是先帝密旨,命你父亲暗中调查此事。你父亲查到线索后,还没来得及上报就......” 苏鹤眠双手颤抖地接过密旨,父亲竟是因为忠于职守而遭毒手!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浮现出那晚冲天火光,耳边仿佛又响起家人的惨叫。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砚修轻叩桌面“为什么丞相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苏鹤眠茫然摇头,他东躲西藏,一直以为是朝廷在通缉他,现在看来...... “因为你知道账本在哪。”沈砚修直视他的眼睛“或者说,账本就在你身上。” “什么?”苏鹤眠愕然“可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僵住了,一个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父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物件,好像是一块...玉佩? “想起来了?”沈砚修轻声问。 苏鹤眠按住太阳穴“父亲给了我一块玉佩...但是我前几日醒来,玉佩并没有在我身上......” “那日我将你从破庙带回。”沈砚修从衣袖中拿出一枚青玉玉佩摩挲着,声音低沉“你在意识模糊时塞进我手中的。” “我得知苏家之事后,立刻就赶了过去。”沈砚修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那时苏府已经被丞相的人杀光了,放火烧了整座宅院,伪造假象......” “这玉佩......” “中空的。”沈砚修轻轻一按,玉佩分开两半,露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绢纸“你父亲将账本内容微缩抄录在里面。” 苏鹤眠颤抖着展开绢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丞相贪污军饷、结党营私的罪证。最下方还有先帝印玺和亲笔批示「彻查,严办」。 “明日早朝。”沈砚修收起绢纸,眼中寒光闪烁“该做个了断了。” 次日清晨,苏鹤眠执意要跟去,沈砚修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扮作随从站在殿外。 朝堂上,沈砚修率先发难,弹劾丞相十大罪状。丞相冷笑反驳,称沈砚修构陷忠良。双方唇枪舌战,气氛剑拔弩张。 “沈王爷空口无凭。”丞相捋须冷笑“可有证据?” 沈砚修不慌不忙取出玉佩“丞相可认得此物?” 丞相脸色骤变“这...这不可能!” “先帝密账在此。”沈砚修展开绢纸“上面清楚记录丞相如何贪污军饷、陷害忠良。还有先帝亲笔——” “胡说!”丞相突然暴起,竟要抢夺绢纸“先帝明明答应过......” “答应什么?”沈砚修侧身避开,厉声质问“答应你销毁证据?还是答应你永不追究?” 丞相面如死灰,突然转向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明鉴!老臣冤枉......” “丞相不必狡辩。”皇帝冷冷开口“朕这里还有一份先帝遗诏。” 侍太监捧出金匮,取出黄绢诏书,诏书中明确写道,若苏家一案有冤,着继位之君严查到底。 “不...不可能......”丞相踉跄后退“先帝明明说......” “说会保你周全?”沈砚修冷笑“可惜先帝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 真相大白,丞相当场被剥去官服押入大牢。朝堂震动,众臣哗然。苏鹤眠站在殿外,看着仇人被拖走,心中积郁终于化作两行热泪。 退朝后,皇帝亲自召见苏鹤眠,下旨为苏家平反昭雪,追封苏父为一等忠勇侯,准其归葬祖坟。 “沈爱卿。”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砚修“你为苏家之事劳心劳力,又助先帝和朕铲除丞相一党,所求为何?” 沈砚修跪地叩首“为还故人清白,为求问心无愧。” 皇帝似笑非笑“仅此而已?” “臣......”沈砚修罕见地语塞。 “罢了。”皇帝摆手“朕准你三月休沐。” 回府路上,苏鹤眠一直沉默,直到踏入别院祠堂,看见父亲灵位,他才终于崩溃,跪地痛哭。满门冤屈,今日终于......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环抱住他,沈砚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跪着,任他的泪水打湿两人交叠的衣袖。 “谢谢......”苏鹤眠哽咽道。 沈砚修收紧手臂,下巴轻抵在他发顶“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当晚,苏鹤眠梦见了父亲,梦中父亲含笑看着他,又看向他身边的沈砚修,欣慰地点点头,随后消散。 他惊醒时,发现沈砚修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那幅童年涂鸦。 “醒了?”沈砚修收起画纸“要喝水吗?” 苏鹤眠摇摇头,一把抱住眼前这个人。他感受到沈砚修瞬间的僵硬,然后是更用力的回抱。两颗心脏隔着衣料剧烈跳动,仿佛要融为一体。 “傻子......”他哽咽道“两个傻子......” 窗外,一弯新月爬上树梢,清辉如水。 第7章 春归江南 圣旨下来的那日,上京下了一场雨。 苏鹤眠倚在窗边看雨丝缠绵,手中捧着皇帝御赐的“忠勇侯府”匾额图样。苏家平反后,他被袭封为忠勇侯,赐还祖宅。这本是天大的恩典,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沈砚修已经三日未归了。 “公子!”药童冒雨跑进院子“大人回来了!” 苏鹤眠心头一跳,匆忙放下图样迎出去。刚走到廊下,就见沈砚修踏雨而来。他未撑伞,一袭靛青长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轮廓。发梢滴水,顺着下颌滑落,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怎么淋着雨......”苏鹤眠急忙取来干帕子。 沈砚修任由他擦拭,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抄本“先看看。” 苏鹤眠展开一看,竟是沈砚修辞官的奏请!更令他震惊的是,朱批已经落下——准奏。 “你...辞官了?”他声音发颤。 “嗯。”沈砚修轻描淡写“三日前递的折子,如今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了。” 苏鹤眠攥紧抄本“因为我?” 沈砚修摇头,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青丝“为我自己。”顿了顿,又道“我步步为营,只为两件事——为你平反,为你报仇,如今都做到了。” 雨声渐密,打在院中青石上,如珠落玉盘,苏鹤眠望着眼前这个曾权倾朝野的男人,忽然明白了他这是如何熬过来的。 “接下来呢?”他轻声问。 沈砚修唇角微扬“江南如何?你一直说喜欢那里的春天。” 三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离上京,苏鹤眠撩开车帘回望渐远的城门,恍如隔世。 一年前,他是仓皇出逃的罪臣之子;一年后,他与当朝王爷同车而归——不,如今沈砚修只是...他的砚修哥哥。 “看什么?”沈砚修问。 苏鹤眠放下车帘”看困了我们这么久的牢笼。” 沈砚修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看看这个。” 画轴展开,是一座江南小院的水墨图,白墙黛瓦,临水而建,院中一株老梅,树下石桌石凳,简朴雅致。 “这是......” “我们的新家。”沈砚修指尖轻点画上小楼“二楼给你做书房,窗外正对梅树。” 苏鹤眠眼眶发热,这布局竟与苏府旧居有七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沈砚修的喜好——比如那个临水的钓台。 “喜欢吗?”沈砚修问。 苏鹤眠重重点头,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沈砚修便不再问,只将他微凉的手拢入掌心暖着。 马车行了半月,终于抵达江南。 时值暮春,碧湖烟柳如丝,远山含翠。小院位于湖畔,比画中更美三分。白墙青黛,推开雕花木门,迎面一株老梅,虽已过花期,却郁郁葱葱充满生机。 “梅树是二十年的老根。”沈砚修引他入院“来年开花必定极好。” 苏鹤眠抚过粗糙的树干,恍惚想起小时候和沈砚修总爱往树下埋酒...... “在这里。” 沈砚修变戏法似的从梅树后捧出几坛新酿的好酒,放到树下石桌上。 “你一早就准备好了?”苏鹤眠震惊道。 “只等和你一同埋入树下。”沈砚修拍开泥封,酒香顿时四溢“先尝一坛?” 酒液入喉,醇厚中带着花果香,苏鹤眠被呛得轻咳,沈砚修便笑着替他拍背,一如当年那个会为他偷糖糕的少年。 当夜,苏鹤眠睡了最安稳的一觉,没有噩梦,没有寒毒,只有窗外潺潺水声伴他入眠。 翌日清晨,他被一阵鸟鸣唤醒。推窗望去,沈砚修正在院中练剑。晨曦中,那道挺拔身影腾挪起落,剑光如水,惊起一树飞花。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沈砚修收势回眸,隔着纷扬花瓣对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恍如隔世。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苏鹤眠的身体在江南温暖气候中逐渐好转,寒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沈砚修则迷上了垂钓,常常在湖边一坐就是半日,虽然十次有九次空手而归。 这日傍晚,苏鹤眠正在书房整理父亲遗稿,忽听院门轻响。他探头望去,见沈砚修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进来,衣袖裤脚全湿透了,显然又是亲自下水抓的。 “今天有口福了。”沈砚修举了举鱼,眼中带着少见的雀跃。 苏鹤眠忍俊不禁“王爷好身手。” “叫谁王爷呢?”沈砚修眯起眼,突然甩了甩衣袖,水珠溅了苏鹤眠一身。 苏鹤眠惊呼着躲闪,却不小心绊到门槛,整个人向后倒去。沈砚修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两人一起跌坐在廊下。鲤鱼趁机挣脱,在石板地上啪啪乱跳。 “鱼跑了......”苏鹤眠指着地上挣扎的鱼。 沈砚修却不动,只是深深看着他“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阳光透过梅枝,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相视一笑间,仿佛漫长光阴不过弹指。 晚饭后,沈砚修突然发热,苏鹤眠慌忙找来医师,才得知沈砚修是下水抓鱼受了凉。 苏鹤眠扶他上床,用热毛巾敷他冰冷的手脚,沈砚修难得乖顺地任他摆布,只是眉头紧锁,显然痛苦不堪。 “活该。”苏鹤眠边搓热他的手掌边骂“你说你都多大的人了......” 沈砚修虚弱地笑了笑“别恼。” 夜深时,沈砚修终于睡去,苏鹤眠却不敢离开,抱了床被子睡在外间榻上,半夜被一阵轻微响动惊醒,他赤脚走进内室,见沈砚修正蜷缩在床上发抖。 “冷......”沈砚修无意识地呢喃。 苏鹤眠毫不犹豫地掀被上床,从背后抱住他,沈砚修身上发热,他却抱得更紧,像曾经对方温暖自己那样,用体温去暖这个总是逞强的人。 清晨,苏鹤眠先醒了,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缠在沈砚修身上,顿时耳根发热,正要悄悄退开,却被一把搂回。 “早。”沈砚修嗓音低哑,带着刚醒的慵懒。 苏鹤眠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黑眸。阳光透过纱帐,为沈砚修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柔和了平日的凌厉。 “好些了吗?”他小声问。 沈砚修轻轻点头,指尖轻轻梳理他睡乱的长发“饿不饿?我去煮粥。” “我来吧。”苏鹤眠按住他“你多躺会儿。” 厨房里,苏鹤眠笨手笨脚地生火煮粥,他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时又是沈砚修照顾他,厨艺实在堪忧。等粥煮好,已是半个时辰后,粥底都有些糊了。 他忐忑地端粥回房,却见沈砚修已经起身,正对镜束发。黑发散落肩头,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我来。”苏鹤眠放下粥碗,接过玉簪。 沈砚修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梳理长发。苏鹤眠动作轻柔,指尖穿梭在发丝间。当发髻束好时,他无意间瞥见镜中两人的倒影——一个清瘦俊秀,一个棱角分明,却出奇地和谐。 “好了。”他轻声道。 沈砚修抬手摸了摸发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苏鹤眠。” “嗯?” “留下来。”沈砚修直视他的眼睛“永远。” 这不是询问,也不是请求,而是一个郑重的确认。苏鹤眠望进那双深邃眼眸,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好。”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砚修便笑了,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暖。他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糊粥,面不改色地喝了个干净。 “难喝。”沈砚修评价道“明天还是我来煮。” 苏鹤眠不服“明明是你嘴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粥的味道争到小时候谁更顽皮,又争到儿时那坛酒到底是谁偷的。阳光洒满一室,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窗外,初夏的风拂过梅树,新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关于重逢故事,而故事的最后,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宁静。 第8章 番外·月圆人长久[番外] 中秋将至,城中已是一派佳节气象。 苏鹤眠倚在临水的栏杆上,看街对面糕点铺的伙计挂灯笼。桂花的甜香混着新出炉的肉饼香气飘过来,勾得他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公子,要买饼吗?”药童——现在该叫小厮了——捧着个油纸包跑来“刚出炉的鲜肉馅儿!” 苏鹤眠接过还烫手的饼,咬了一口,肉汁顿时溢了满嘴。三年前离开上京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般悠闲时光。寒毒已有大半年未发作,曾经瘦得见骨的身子如今也养出了些分量,连沈砚修都说他脸颊摸着不再硌手了。 想到沈砚修,他不由望向湖面,那人一早就划着小船去湖心钓鱼,说是要钓条肥鳜鱼给他做晚饭,至今未归。 “苏公子!”街坊李婶挎着菜篮子路过“我家那口子今早捞了些螃蟹,一会儿给您送几只?” “那怎么好意思......” “客气啥!”李婶爽朗笑道“沈医师上个月治好了我家小子的热病,还没谢呢!” 苏鹤眠含笑应下,沈砚修虽辞了官,但是却对医药颇通,闲暇时间帮邻里看了一些小病,是以在邻里之间流传开沈医师医术高明,面冷心善。 日头西斜时,沈砚修终于摇着小船回来了,竹篓里躺着两条肥美的鳜鱼,还有几节嫩藕。 “怎么去了这么久?”苏鹤眠接过竹篓“我还以为你掉湖里了。” 沈砚修将船绳系好,抬手拂去他肩头的桂花“遇到个老渔夫,聊了几句。”顿了顿,又道“他说今夜平湖秋月最好看。” 晚饭后,两人拎着酒壶登上小楼,圆月如盘,清辉洒满湖面,当真应了“一色湖光万顷秋”的景致。苏鹤眠贪杯多饮了几口,脸颊泛着红晕,靠在沈砚修肩上哼小曲儿。 “醉了?”沈砚修捏捏他耳垂。 苏鹤眠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收到上京来信,说丞相在流放途中病死了。” 沈砚修神色不变“嗯。” “你...不难过?” “为何要难过?”沈砚修反问“他害你满门时,可曾难过?” 苏鹤眠哑然,他知沈砚修与丞相曾有过短暂的师徒之谊,当年正是丞相举荐他入仕。如今想来,沈砚修在仇人手下隐忍谋划,该是何等煎熬? “砚修......” “嘘。”沈砚修突然捂住他的嘴“听。” 远处湖面上,飘来一阵悠扬笛声,如泣如诉。苏鹤眠静静听着,恍惚想起小时候,母亲在中秋夜也会吹一曲《霓裳》。那时父亲在旁煮茶,他和沈砚修偷吃月饼,被发现了就躲到梅树后...... “想家了?”沈砚修问。 苏鹤眠摇头,握住他的手“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沈砚修眸色一深,突然将他打横抱起,苏鹤眠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脖子“做什么?” “赏月。” 沈砚修抱着他来到床边,推开雕花木窗,月光如水倾泻而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银辉中。苏鹤眠这才发现,从这个角度望去,月亮正好悬在湖心小岛上空,美得不似人间。 “喜欢吗?”沈砚修问。 苏鹤眠点头,突然发现沈砚修眼中含着罕见的忐忑,他福至心灵“你...该不会是特意挑了这宅子,就为这一眼景色吧?” 沈砚修不答,只是低头吻住他,这个吻温柔缠绵,带着桂花酒的甜香。苏鹤眠被亲得晕乎乎,直到后背贴上柔软的锦被才回过神来。 “等、等等......”他红着脸推拒“窗户还开着......” 沈砚修轻笑“怕什么?这院子就我们两个。” 月光下,沈砚修的轮廓比平日柔和许多,眼中情意浓得化不开,苏鹤眠一时看痴了,直到衣带被解开才回过神,慌忙按住那只作乱的手“我...我伤才刚好......” “早好了。”沈砚修咬他耳朵“老太医说要多活动。” “哪个太医这么胡说......唔......” 余下的抗议被尽数封在唇间,月光静静流淌,为交缠的身影覆上一层轻纱。远处笛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一湖秋水,映着天上人间两轮明月。 翌日清晨,苏鹤眠浑身酸痛地醒来,发现身边已经空了。枕上放着一枝沾露的桂花,下面压着张字条:「去医馆,午归。粥在灶上。」 字迹凌厉如刀,内容却温柔似水。苏鹤眠将桂花凑到鼻尖轻嗅,甜香沁入心脾。他忽然想起昨夜情到浓时,沈砚修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从今往后,每一个月圆,我们都一起看。” 窗外,秋阳正好。湖面波光粼粼,仿佛撒了满把碎金。苏鹤眠眯起眼,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够。 第10章 番外·冬至[番外] 冬至前夜,城中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苏鹤眠清晨醒来时,发现身侧被褥已凉。窗外雪光映着窗纸,将屋内照得透亮。他披衣起身,推开雕花木窗,一股清冽寒气扑面而来。 院中积雪盈尺,梅树枝丫裹了层银装。沈砚修正在院角扫雪,一袭墨色长衫,发梢肩头落满雪花,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氤氲成雾。似是感应到目光,他抬头望来,隔着纷扬雪幕对苏鹤眠微微一笑。 “怎么起这么早?”苏鹤眠趴在窗台上问。 沈砚修搁下扫帚走来,身上带着寒气“药铺张掌柜家添了孙子,求副滋补方子。” 他伸手拂去苏鹤眠发间的落雪,指尖冰凉。苏鹤眠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呵气暖着“今日冬至,说好一起去买酒的。” “记得。”沈砚修任他暖手,眼中含笑“扫完雪就去。” 用过早膳,两人踏雪出门,街上已热闹起来,小贩吆喝着卖冬至团子,酒肆门前排起长队——城中风俗,冬至饮冬酿酒,可保一冬不寒。 排队时,苏鹤眠的脚在雪地里冻得发麻,不自觉地跺了跺。沈砚修见状,二话不说将他背了起来。 “放我下来!”苏鹤眠耳根发热“这么多人看着......” 沈砚修不为所动“小时候不也常背你?” “那能一样吗!”苏鹤眠挣扎无果,只好把脸埋在他肩头装鸵鸟。沈砚修身上有清冽的沉水香,混着冬日寒气。 “到了。”沈砚修开口。 酒肆老板认得沈砚修,热情地招呼“沈医师来啦!给您留了两坛最好的桂花冬酿!” 回程路上,苏鹤眠拎着一小坛酒,沈砚修则背着大坛。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两人发梢肩头很快白了。 “像不像白头?”苏鹤眠突然问。 沈砚修侧目看他,忽然凑近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迟早的事。” 雪中的吻冰凉又温柔,苏鹤眠怔在原地,直到沈砚修走出好几步才红着脸追上去。 午后,沈砚修在厨房忙活,苏鹤眠想帮忙,却被赶了出来——上次他执意要包饺子,结果面粉撒了满地,馅料糊了满手,被沈砚修笑话了整整三日。 “公子来烤火吧。”小厮搬来炭盆“王爷炖了羊肉汤,说给您驱寒。” 炭火噼啪,苏鹤眠裹着毛毯昏昏欲睡。恍惚间,他想起上京的冬至——满桌珍馐却食不知味,寒毒发作时痛不欲生。而现在,他竟能在冬日安稳入睡,甚至期待起晚饭...... “尝尝。”沈砚修的声音将他唤醒。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递到面前,汤色奶白,浮着翠绿葱花。苏鹤眠捧碗啜饮,鲜香顿时溢满口腔,暖流一路从喉咙滑到胃里。 “好喝!”他眼睛发亮“比上京鲜味斋的还好!” 沈砚修唇角微扬,又给他盛了碗“慢点,小心烫。” 暮色降临时,雪停了,两人在廊下摆了小桌,温着冬酿酒,赏雪赏梅。酒过三巡,苏鹤眠面颊绯红,话也多了起来。 “砚修。”他晃着酒杯“你说...要是当年我没在破庙被你找到......” 沈砚修截住他的话头“没有要是。”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沈砚修语气坚决“上天入地,我都会找到你。” 苏鹤眠鼻尖一酸,他知道沈砚修不是夸大其词——这人为寻他走遍大江南北,甚至不惜动用暗卫力量,就为一丝渺茫希望。 “傻子......”他小声嘟囔,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酒酣耳热之际,苏鹤眠突然想起什么,摇摇晃晃起身“等我一下!” 不多时,他捧着个木匣回来,神秘兮兮地推到沈砚修面前“给你的冬至礼。” 匣中是条墨色织锦发带,边缘绣着暗纹,做工精细却不浮夸,很合沈砚修喜好。 “何时准备的?”沈砚修挑眉。 “上月去绸缎庄就订了。”苏鹤眠得意道“喜欢吗?” 沈砚修不答,只是解下原来的发带,将新的系上。 墨色锦缎衬得他轮廓愈发凌厉,唯有看向苏鹤眠时,眼中冰雪消融。 “我的礼呢?”苏鹤眠伸手讨要。 沈砚修从怀中取出个锦囊,苏鹤眠打开一看,是把精巧的黄铜钥匙。 “这是......” “城西小铺的钥匙。”沈砚修抿了口酒“我买下来开了间医馆,以后...就是我们的药铺。” 苏鹤眠呆住了,他平日喜欢摆弄药材,常抱怨无处施展,没想到沈砚修竟记在心上...... “你...你这人......”他声音发哽“怎么总这样......” “怎样?” “不动声色就...就......”苏鹤眠说不下去了,一头扎进沈砚修怀里。 沈砚修轻抚他发顶,眼中满是柔情,院中红梅映雪,暗香浮动,炭火噼啪声里,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 “冬至了。”沈砚修低声道“民间说,冬至夜许愿最灵。” 苏鹤眠仰头看他“你许了什么愿?” 沈砚修低头吻住他,将答案封在唇齿之间。 ——愿有生之年,日日如今朝。 第11章 番外·夏夜[番外] 小暑这日,城中热得像蒸笼。 苏鹤眠瘫在竹榻上,薄衫大敞,仍止不住出汗。院里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脑仁疼。沈砚修却似不觉酷暑,衣冠整齐地在药柜前分拣药材,连发丝都不乱一根。 “你不热么?”苏鹤眠有气无力地问。 沈砚修头也不抬“心静自然凉。” “骗子......”苏鹤眠嘟囔着,翻了个身,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竹榻是上月新添的,摆在廊下纳凉用。沈砚修本不打算买,是苏鹤眠在铺子里一眼相中,死活赖着不走,这才搬了回来。 “起来喝药。”沈砚修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苏鹤眠皱眉“大热天的喝什么药?” “解暑的。”沈砚修将碗凑到他嘴边“你这两日胃口不好。” 药汁苦涩中带着甘甜,竟不难喝。苏鹤眠小口啜饮,目光却黏在沈砚修颈间的汗珠上——那滴汗顺着喉结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引人遐想。 “看什么?”沈砚修突然问。 苏鹤眠慌忙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沈砚修似笑非笑,接过空碗时指尖在他掌心一刮,激得苏鹤眠一个激灵。 “去冲个凉吧。”沈砚修建议道“井水刚打上来,正凉快。” 后院有口老井,水质清冽。苏鹤眠脱得只剩里衣,一桶井水兜头浇下,爽得浑身一颤。水珠顺着肌肤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痕迹。 “别贪凉。”沈砚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当心受寒。” 苏鹤眠回头,见那人抱臂倚在门框上,目光灼灼。他忽起玩心,舀起一瓢水就泼过去“你也来!” 沈砚修闪避不及,前襟湿了大片。薄衫透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壮的肌肉线条。苏鹤眠一时看呆了,直到被反泼了一身水才回过神。 “沈砚修!”他尖叫着躲闪。 一场水仗就此展开,两人你追我赶,泼得满院水花。最终苏鹤眠不敌,被沈砚修按在井台边求饶。 “认输吗?”沈砚修气息不稳地问。 苏鹤眠抬头,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两人浑身湿透,胸膛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不知是谁先靠近,等回过神来,唇已相贴。 这个吻带着井水的凉意和夏日的炽热。苏鹤眠被抵在井台上,后腰硌得生疼,却舍不得分开。直到远处传来小厮的脚步声,两人才仓促分开。 晚饭是凉面配小菜,沈砚修手艺极佳,面条劲道,酱汁酸甜适口。苏鹤眠连吃两大碗,撑得直揉肚子。 “慢点。”沈砚修无奈“又没人跟你抢。” “好吃嘛......”苏鹤眠舔舔嘴角的酱汁。 沈砚修眸色一深,突然倾身舔去他唇边残留的酱料“确实香。” 苏鹤眠顿时红了脸,筷子都拿不稳了。 夜幕降临,暑气稍退。两人在院中纳凉,沈砚修沏了壶菊花茶,清香扑鼻。 “看,萤火虫!”苏鹤眠突然指着墙角。 点点荧光在夜色中浮动,如梦似幻。沈砚修不知从哪变出把蒲扇,轻轻为他扇风。 “小时候,娘亲说萤火虫是逝去的亲人回来看望。”苏鹤眠轻声道“你说...父亲他们能看到我们吗?” 沈砚修沉默片刻,握住他的手“一定能的。”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萤火虫绕着两人飞舞,忽明忽暗,似在诉说那些未尽的思念。 “困了?”见苏鹤眠眼皮打架,沈砚修轻声问。 苏鹤眠摇头,却不由自主靠上他肩膀“再坐会儿......” 沈砚修便由他靠着,手中蒲扇轻摇,蝉鸣渐歇,蛙声四起,夏夜的静谧笼罩着小院。 “砚修......”苏鹤眠迷迷糊糊地唤道。 “嗯?” “明年夏天...我们还这样过......” 沈砚修低头,发现他已阖眼睡去。月光洒在那张恬静的睡颜上,长睫投下浅浅阴影。他轻轻将人抱起,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好。”他在苏鹤眠额间落下一吻。 卧房门轻轻合上,将夏夜的喧嚣与温柔一并关在门外,唯有几只萤火虫徘徊不去,在窗棂上投下点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