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识》 第1章 重逢 颠簸一路,孟佰方才睁开眼。 盛夏艳阳天,蛙叫虫鸣车窗都隔不断,他偏过头,万事万物从视野里游荡过去。 青砖黛瓦,倦猫懒狗,黄土路浮起沙尘。几个面生的孩子追逐打闹,瞧见这辆稀罕的交通工具,纷纷停下好奇张望。 这里就是孟庄村。 一别七年的故乡。 “师傅,再往前路就不好走了,您就在这停吧。”孟佰开了口。 出租车停在路边,他解开安全带,付钱下车。这趟回来没打算久留,过两天就回去了,所以没别的行李,只一个帆布包斜挎在肩上。 还是老样子。孟佰想。 他沿着熟悉的蜿蜒小道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记忆匣子。七年前,十年前,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孟佰?”有人从背后叫住他。 孟佰回过头,见一对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夫妻,女人怀里抱着个瞧上去不到一岁的娃娃,两人眉眼间都有几分熟悉。 他动了动唇,好半天才敢认,惊奇道:“……郭凡?孟晓玉?你们这是……结婚了?” “是啊。”郭凡笑道,“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 “咱们当年多好的兄弟,我还能忘了你不成?”孟佰眯着眼,朝他笑了笑,“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怎么都没知会我一声,害得连喜酒都没喝上。” “两三年了。你这都上过大学的高知分子了,我们小老百姓结婚,哪儿还惊得动你?”孟晓玉揶揄道,纵使当了母亲,依稀还留着三分年少时的灵巧劲。 孟佰玩笑似地在郭凡的背拍了下:“什么话,你都不知道……” 我有多羡慕你们。 他话只说一半,剩一半都堙没在笑里。 “哎,你这趟回来,是来参加季平生的婚礼的吧?”郭凡问,“要不还是说你们关系好啊,远在天边都记得回来看他。” 听到这话,孟佰僵了一下,笑印依旧纹在脸上。 “不多说了,我先过去。” 他跟两人告别,收了笑脸,继续往前走。锣鼓喧闹声越来越清晰,周围人越来越多,少不了有谁朝他递来打量的眼光。 “这人是谁啊?看着面熟。” “嘶——还真是,看这穿着打扮不像咱们村里的,说不定是女方那边的亲戚。” “说到这个,你们听说没,季平生娶得是杨楼的媳妇,长得可俊啦!” “那小子打小就有福气!” 听着几道声音乐呵呵地笑作一团,孟佰闭了闭眼,面无表情。 眼底被满处的红色灼得生疼。 离季平生家越来越近,树上墙上贴满喜字,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到处都是艳丽鲜亮的红,把记忆里那个灰头土脸的破砖房装饰的格外华丽。 胡同里搭起了戏台子,生旦净末丑唱得风生水起,酒席上已稀稀落落坐了几人,笑意盈然地推杯换盏。 孟佰从人群中穿过,身上的灰蓝色衬衫肃净典雅,与周遭平俗的烟火气格格不入。怅然地四下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而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反而先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孟佰脸色一变,不知是喜是悲:“姐?” 孟仟一见他就红了眼眶:“回来了啊。” “你怎么在这儿啊……”孟佰迈步上前,抓住她的手,“我还以为……” 以为两家人自那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孟仟没回答他的问题,像个长辈一样仰头看着他的脸,眼里闪着泪光:“都长这么大啦……” “姐……” “当初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呢,这一转眼……怎么不先回家看看呢,爸妈在家从早到晚地念叨你。” “没买到更早的票,刚到家,就……就想着先过来看一眼,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家,回家去看你和爸妈……”孟佰不自觉加快语速,有些语无伦次,迫切地想要澄清什么似的,说着说着倏然哽住,鼻尖一阵酸楚。 “姐,对不起……我……对不起……” 他小声地重复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但没有一个字提及,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孟仟没问,只替他擦去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人家今天结婚呢,不能搁人门口掉眼泪,叫主家看见要嫌晦气的,不哭。” 孟佰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意。 “我先回家去,你……”孟仟看他一眼,仿佛有什么话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留下一句,“你也早点回家。” “嗯,”孟佰应道,“好。” 他迟疑了一下,又叫住要走的孟仟。 “姐,你能不能……先别告诉爸妈我回来了,我回去自己跟他们说。” 孟仟沉默片刻,点点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孟佰深吸一口气,眨几下眼睛,重新理了理衣服,转身继续往里走。 离主家大门还有几步距离,一道身影跨出门槛,猝不尽防撞进他的眼帘,那人身穿大红色新郎喜服,似是无意识地,偏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登时愣在原地。 孟佰一眼望过去,脑海里“嗡——”的一声,做了一路的建设犹如溃于蚁穴的千里之堤,刹那间分崩离析。 锣鼓喧天,喜乐震耳。鞭炮的火药味没散尽,呛得人喉咙发紧。几个小孩绕着桌子疯跑,撞翻了凳子,又被大人笑骂着撵开。 他忘记了呼吸,心跳仿若擂鼓,木然僵立良久,才终于努努力将绷得平直的嘴角扬起来,笑着说: “新婚快乐啊,新郎官。” 他声音很轻,羽毛似地飘向那位新郎官,仿佛随时能被风吹散。 像是有序运转的世界在刚才那一瞬间错了位,晃个神的功夫又恢复正常。 “是你啊,真是好些年没见了,”季平生笑起来,将手里的东西先搁在一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穿着簇新的新郎喜服,红绸褂子衬得肩宽背挺,领口绣着俗艳的金线花纹,衬得肤色更深了些。七年过去,那张的轮廓比记忆里更硬朗,下颌线条如刀削,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神,只有嘴角挂着一抹客套的笑,像是早就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孟佰,又像是根本不在乎。 “刚回来。”孟佰低声道,听上去有点哑,“听说你结婚了……过来看看。” “来看看啊……”季平生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而后又说,“外面晒,进来坐会儿吧,堂屋里有瓜子喜糖。” 他看上去从容不迫,好像真的把他当作了前来道贺的宾客,只是多年未见,要先寒暄一番。 好像七年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眼里,真的只是年少不懂事犯的浑。 孟佰本不想进去,他见到了季平生,愿望已经满足,不该再得寸进尺。可一开口,那盘桓在嘴边的“不用了”,还是变成了“好”。 季平生的家他从前来过无数次,整个村子除了自己家,他最熟悉的就是这里,但现在走进去,连空气都透着陌生,他在里面坐立难安。 堂屋桌子上摆着待客的喜糖,却不见其他客人。 季平生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先坐。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没……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来看看。”孟佰魂不守舍地应声,“毕竟这儿才是我的家。” 季平生的神情顿了一下,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深潭。他盯着孟佰看了两秒,忽然笑了,笑得恰如其分,像是面对一个多年未见、但交情泛泛的旧友。 “你变化可真大,我刚才都差点没认出来。”季平生端水放他面前,“念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 孟佰一时没回应,脑子发木,听不出季平生这话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你先自己坐会儿,我还得出去一下。”季平生又说。 “哦,你先忙你的。”孟佰道。 季平生出去了,堂屋里就剩下他自己,门开着,外面阳光亮堂,里面却阴凉阴凉的,热闹的人声也像被挡住了进不来。 孟佰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盯着一袋子红色包装纸的喜糖发呆。 蓦地,连着堂屋的里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佰没料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猛一激灵,循声看过去,只见打开的门缝里,探出一双女孩子的眼睛。 那双眼睛连着他将整个堂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别人了,它的主人才放心出来。 确实是个漂亮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件普通的棉麻衫。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猜测。 “你就是孟佰?”女孩问道。 “我是。”孟佰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你……你是新娘?” 女孩未置可否,直率道:“叫我杨月就行。” “先不说废话,”她边说边朝外边瞄了一眼,有什么急事似的,倏然上前拉住孟佰:“趁现在没人,你赶紧跟我走!” 孟佰一脸懵:“干什么去?” “时间太短,来不及解释,先走再说!”杨月压低声音催促。 她这样催,孟佰以为真有什么大事,只好任由自己被拉出去。季平生家的院子里停着一辆摩托三轮,后斗放着两个大纸箱,他刚刚进来时就看到了,没太在意。 但眼下这个叫杨月的女孩,却火急火燎地推他藏进箱子里。 孟佰怀疑她是不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僵持着不肯答应。 “你快点!待会儿有人进来了!”女孩急得满头大汗。 “我为什么要藏这个箱子里?你到底要干什么?还是季……” 孟佰话没问完,被突然出现的季平生截断,可他看见这一幕竟没有丝毫震惊,反而微微皱眉:“怎么还没藏好?” “他不听我的啊!”杨月抱怨道。 孟佰看向他,欲言又止,隐隐明白了什么,心跳又开始作乱。 季平生三步并做两步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孟佰,你信我一次,等出去了我再跟你解释。” 他抓得很紧,手心温热,霎时间皮肤的触觉甚至盖过了听觉和视觉。孟佰什么也没再问,利落翻进车斗,躲进了箱子里。 杨月松了口气,藏进另一个箱子。 季平生三下五除二封上箱口,抬腿跨上三轮车。 箱子里封闭晦暗,只有头顶的缝隙透进一道光。孟佰听见一阵引擎轰响,三轮摩托开出了家门。 没走多远,便有人问起:“平生,这都快十二点了,你又开车干啥去?” 季平生扬声回答:“我爹叫我去县城再买两条烟去!” “啊,那快去吧!快点回来,别误了时候!” “知道!” 三轮车逐渐加速,人声渐弱,孟佰猜是已经离开了孟庄村。 他蜷缩着身体,胸口紧贴膝盖,箱子里空间狭小,不流通的空气又闷又热,很快便大汗淋漓,加上道路不平,摇摇晃晃得让人头晕。 越是这样越没办法冷静下来,越想不明白季平生这一出到底唱得什么戏。 那个叫杨月的姑娘是他的新娘吗?为什么他们要藏起来里?季平生要带他们去哪儿? 孟佰肚子里憋着成堆的问题,还在想待会儿要怎么问,三轮车突然停了下来。 季平生的声音响起:“可以出来了。” 第2章 进城 “欻——” 孟佰推开箱口,不甚狼狈地钻出来,整个人仿佛刚淋了场大雨,浑身都湿透了,衬衫汗涔涔地贴在皮肤上。 他坐在车斗里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汗凝成水珠从发梢滴下。 盛夏正午,烈日当空,晃眼的太阳光单是看着就觉得热。但他抬起头,入眼却见一片绿荫,树枝投下的阴影,刚好笼罩住这辆不大的三轮车。 “喏,先喝点水。”季平生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个水壶,倒满一壶盖给杨月,而后直接将水壶递给他。 孟佰微怔,喘着气道了声谢才接过来。 在大城市里住了这么些年,潜移默化间他就被感染成了“城里人”,言行举止会下意识地注意形象,其实根子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双手捧着水壶,全无形象地大口喝水时,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土里来风里去的泥孩子。 “慢点喝,别呛着。” 季平生的声音裹着淡淡的笑意,又扎进他耳朵里。孟佰原本没事,听他说话一恍惚猛地呛咳起来。 那水被晒得温热,此刻却宛然成刺,扎着他的喉管,逼他咳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没事儿吧?”杨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壶盖子,抬手帮他拍背。 孟佰半低着头,捂住胸口缓过劲,余光堪堪瞥见一只收回的手。 “没事。”他道,嗓子有点哑。 他扬手,连着脸上的眼泪汗水一通抹,抹出一片清明,才眨了眨眼,环顾周遭。 这地方他看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里。 “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孟佰问这话时谁也没看,紧盯着远处一棵老杨树。 “去省城。”杨月告诉他。 孟佰心下一惊,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蓦地回头:“什么?” 季平生在同个瞬间转过身去,两只手又搭上车把:“咱们已经离开孟庄村半个钟头了,他们过不多久就该到处找人了,不能在这停太久。” 说完他再次发动摩托车引擎,沿着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往县城的方向出发。 孟佰身体受惯性晃了晃,此刻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季平生的背影浸在阳光里,像镀了一层金边。他身上的新郎服来不及换下,只能把繁琐的外衣脱掉,留最里面那层,显得不伦不类。他后颈也满是汗,长得有些长的发梢弯弯曲曲地黏在上面。 摩托车跑起来,风也跟着起来。 孟佰背靠着车斗内壁,顾不得灰尘,盘腿而坐,发丝朝往风抵达的方向,和他一起静静地听杨月说话。 “我跟季平生早商量好了,给爹妈演出戏。”杨月说,“我们在订婚前只见过一次,媒婆领着两家爹娘见了个面,他爹就带着他上我家去提亲了。我家没啥钱,我弟就比我小一岁,过不了两年也要结婚,家里掏不出彩礼钱,我爹就找个媒婆把我给卖了。” “季平生他家有钱,张口就能拿出来八千块,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是我不想。”杨月语气平静,凝望着被他们落在后面的天空和草木,“我不想随随便便嫁个不认识的人,跟我妈一样被困在家里伺候人。我活了二十年,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我不想一辈子就到这了。 “后来媒人叫我跟季平生单独说话,八成是看出来我不愿意,他张嘴吓了我一跳,说‘咱俩结个假婚吧’。我一开始没听懂他的意思,他又跟我说,说他也不想结婚,但是他又不得不结婚,问我有什么条件,我当时脑子一懵,说我想去省城。再后来我俩就计划了今天这出戏。” 杨月说完,抬头望天,太阳白晃晃地悬在高空。 “这会儿十二点了,吉时已到,他们估计得急疯了。” 孟佰看了她一眼,又微微偏转目光,看了开车的人一眼。 陌生的人本该陌生,可怎么熟悉的人,也变得那么陌生。 他什么也没说,不是没有疑问,只是眼下这境况,实在不合时宜。 季平生车开到县城火车站,停在路边,杨月从藏身的箱子里拿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其中一个递给他,然后翻身跳出车斗。 孟佰还挎着他的帆布包,看着季平生整理布袋背绳,手指无意识紧攥起帆布包的带子。季平生不经意抬眼,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孟佰像被烫了一下,匆匆挪开。 “怎么了?” “没事。” 火车站是前两年才建的,没多少人,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坐的还是大巴。 从县城到省城,大巴要整整十个钟头,从天亮一直捱到天黑。 “我这是头回来咱们这的火车站,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呢。”杨月笑了一下。 “火车没什么好坐的,很无聊。”季平生说,“之前跟我爹和大哥南下打工,坐过一次火车,一天一夜都没合眼,到地方睡个整觉才缓过来。” 孟佰闻言看向他,很快又收回目光:“先去买票吧。” 售票窗口人也少,几乎不用排队。 “要三张去省城的票。”季平生趴在窗口说了一声,低头翻布袋去拿钱。 “一张票二十三块八毛,三张七十一块四。” 杨月在后面围观,小声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 “火车票就是这样的,越远的越贵。”季平生边翻边说,“我以前坐那次一张都得九十多块!” 孟佰默不作声地掏出票夹,从里面取出张百元整钞:“我来吧。” 季平生翻布袋的动作停了,抬头看向他,怔了几秒才想起来推辞:“不用你付,我早就攒好买票的钱了。” “没事,”孟佰淡淡道,“算我欠季叔的钱。” 他说着,将钱递了出去。季平生哑了,没再拦着,接过窗口递来的三张票,一人一张分给他们。 两人默契地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争执下去,似乎只要多说一句,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陈年旧疤就会被重新撕裂,两败俱伤。 孟佰捏着票不吭声,看见杨月用怪异地眼神悄悄打量着他和季平生,仿佛察觉出了什么。 三个人在车站附近溜达一圈,找了家小饭馆进去坐着,其中两人前路尚且晦暗不明,没敢多花钱,一人要了碗凉皮。 孟佰那份醋放多了,酸得他没了胃口,挑食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抬眼看对面坐着的两人,约莫是饿了大半天了,个个狼吞虎咽,很快见了底。 季平生连最后一点汤汁都没浪费,捧着碗一饮而尽,吃饱喝足抹了下嘴。 孟佰在他放下碗的瞬间敛起了目光。 “你们先吃着,我去买点路上吃的干粮。” 季平生撂下句话,起身就走。孟佰闻声抬头,只来得及望见一抹背影。 杨月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看着他。 孟佰实在吃不下去了,忍着反胃猛扒几口,囫囵咽下去当点饱,也算没浪费。 “季平生……”他张了下嘴,这个名字落在唇舌间莫名添几分生涩,“跟你说过多少关于我的事?” “没多少。”杨月说,“上个月他才跟我提起你,说婚礼当天可能有个叫孟佰的人来,如果你来的话,我们就带你一起走,如果你没来,就按原来的计划办。” 她是个知分寸的人,有些事再好奇,也没有多问一句。 孟佰也没再说什么,两相沉默在饭馆里坐了大半个钟头,直到店老板都不太乐意了,季平生才拎着一袋烙饼回来。 “你……” 孟佰背对门口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下意识回了下头,恍惚间在季平生的脸上剜出些惊喜的意味。 “怎么?” “啊,没事。”季平生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发硬,“吃饱了咱们就走吧,外边树底下还凉快点。” 孟佰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极不真实。分明刚从火车上下来没几个小时,就再次坐上了火车。同样远的一段路程,思绪也同样混乱。 墨绿色人造革座椅磨得发亮,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从破洞中探出头的弹簧,盯着在玻璃窗上撞来撞去的苍蝇发呆。 凌晨三点,狭小的过道都成了临时地铺,鼾声与磨牙声此起彼伏,白天发酵起来的酸腐气味总算淡下去几分。 靠窗的杨月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季平生坐在中间,像是半梦半醒,身体跟着车厢一同晃动。 孟佰坐得腿麻,抬手锤了几下,肩膀猛地一沉。 他愣了几秒,才僵硬偏了偏目光。季平生真的睡熟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孟佰霎时像被抽干了血液,仿佛稍动一下,干涸的骨头就会摩擦出声,就会将人吵醒。他定在原地,不顾浑身酸痛,贪婪地享受这一点点偷来的触碰。 季平生一直没醒。 火车其实并不比大巴快多少,他们待在闷热的车厢里,遭受疲劳和困顿的煎煮,整整八个钟头才抵达省城火车站。孟佰拖着僵硬的身躯,跟随涌动的人流,艰难挪出车站。 “这里就是省城啊……”杨月拎着行李喃喃感叹,眼睛都看直了。 和他们逃出来的那个地方相比,省城完全就是另一个新世界。天还没亮透,宽阔的双向四车道上,自行车流浩浩汤汤。新兴的百货大楼屹立在筒子楼之间,如鹤立鸡群。 季平生没说话,看着陌生的街道,像在想事情。 “你们有地方去吗?”孟佰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杨月看向季平生,季平生抿着嘴没说话。 孟佰叹了口气:“先去我那儿吧。” 第3章 旧友 “你在这边……是买了房吗?”沉默一路,季平生忽然问。 “没有。”孟佰有点想笑,“我哪有钱买房子,是单位分配的住房。” “哦……”季平生应了一声,“那你现在,是在哪儿工作?” “华药二厂。”孟佰说,“毕业后分配的工作。” 季平生点点头,看神色似懂非懂。 孟佰独自住一间单身宿舍,在制药厂家属院最角落的一栋筒子楼里,厨卫都是公用的,拥挤的门窗紧闭着,有种密不透风的潮闷。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让季平生跟杨月进去。 屋子不大,只够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套桌椅,里面陈设简陋,墙上贴着两张不知道哪年的报纸,但还算干净整洁。 “你们坐床上吧。”孟佰按下三叶扇的开关,所幸这常年罢工的老物件还能用,虽然吹起的风散不了多少热,但聊胜于无。 他想给两人倒点水喝,才发觉家里只有两个杯子,其中一个自己常用的,给杨月用不合适,于是倒了水,默不作声地端给季平生。 “没事,这壶里还剩不少水,我喝这个就行。”季平生拍了拍被他挎在身上的水壶。 “好。”孟佰应声,把水杯拿过来自己喝了。 这个时间上早班的相继醒了,外面慢慢热闹起来,可这间小屋子里,三个人相对而坐,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看着杯壁上的水渍凝成水珠,滑落到杯底。 季平生咳嗽一声:“那个……你今天有别的事吗?要去上班吗?” “不用,”孟佰说,“我请假了,本来这会儿就该在家待着。” 他垂着目光,只能看见季平生的一双腿,和搭在腿上的一双手,说完这句话,那双手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 “你请了多久的假?” 孟佰深吸一口气,撩起目光:“三天。” 季平生冷不丁跟他对视上,像是被刺了一下,仓惶避开视线,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三天啊……” “嗯。”孟佰淡淡道,“原本只是打算回去看看,请太久领导不高兴。” 他将水杯搁在桌子上:“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杨月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个问题,立马接茬道:“我想在省城找个长久的活干,不求工钱多少,能养活我自己就成。” 说罢方才那急冲冲的语气又弱了三分,添上点恳求的意味:“孟哥,我对这儿不熟,你能帮我找找门路吗?” 孟佰认真考虑片刻,答应下来:“我可以帮你问问。” 而后他转头看向季平生:“你呢?” “我……” 季平生紧抿着唇,半晌没有下文。 孟佰其实猜得出来,目标明确要来省城的是杨月,而他只是想逃离孟庄村,逃离他爹的控制,至于逃出来以后要怎么办,大概率想都没想过。 顾前不顾后,小时候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他叹了口气:“那你先在我这住着慢慢想。” 说完他起身要出去:“我去厨房做点吃的。” 杨月匆忙拦住他:“你别忙活了,我去吧。” “没事。”孟佰微微笑了笑,“你们是客人,应该我来,不麻烦。” “哎呀你别跟我争,我本来就该谢谢你,让我们坐了这么久的车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杨月不依不饶,“而且那车票钱还是你付的,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平生哥有啥关系,但我知道你不欠我的,让我去吧,就当是谢谢你的车票钱。” 这姑娘好像铁定了心要做这顿饭,孟佰挣不过她,随她去了。 杨月一出去,这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季平生,他坐回椅子上,寂静比刚才还令人窒息。 三叶扇不知疲倦地转悠,吱呀吱呀的,仿佛在叫嚣天气太热,他孤零零一个风扇惨遭压榨。 “你——”季平生摩挲着手指,“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至少现在挣的钱比当初打零工挣得多一点。”孟佰别开视线,“你呢?” “我也还好。”季平生说,“一开始跟着我爹和我哥满处跑,后来就自己一个人,或者和村里其他人一起满处跑。” “那你——”孟佰话卡在喉咙里,他想问那你有没有来过一次省城,有没有想过去这座城市里的某个大学里转转,但临到嘴边,终于还是被理智憋了回去。 “怎么了?”季平生看出他的异样。 “没事。”孟佰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我昨天遇到郭凡和孟晓玉了。” 季平生微怔,像是才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干巴巴笑了一下:“是吗。” “嗯,他们的孩子都快一岁了。”孟佰也扯了下嘴角,“想当初郭凡跟咱们说他喜欢孟晓玉的时候,咱们还拿他开了好久的玩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现在想想……”季平生停顿了很久,才说出后半句话,“还是小时候好。” 他们宛如一对真正的昔年旧友,久别重逢,畅谈着一同长大的绵长岁月。 可谁都在说情窦未开的那些年岁,再往后一寸的时光,谁都不敢触碰。 “对不起啊。”季平生突然说。 孟佰眼里的光闪了闪,看向他。 “因为我们,你都没能回家看一眼。”季平生又道,“七年没回家,大伯大娘肯定都念着你呢”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孟佰说,“我们都长成大人了,以后还有机会。” “长大成人”四个字他刻意咬重了些,像是大张旗鼓地表明自己现在和他统一战线,同样将十六七岁时的青涩暧昧,算作了小孩子的不知世故。 所以看吧,现在我们都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小时候的莽撞,就挥挥手当作没发生过好了。 季平生或许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又或许没听懂。只是目光稍稍暗下去,陷入良久的沉默。 孟佰不由自主地将裤子膝盖的布料抓出褶皱。 季平生却蓦然话锋一转:“你有电话吧?” 孟佰愣了一瞬,本能回道:“有,怎么……” 季平生没开口,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你打这个电话试试。” 那纸条跟着他一路磋磨,变得潮软皱巴,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串号码,已经有些不清晰了,孟佰辨认半天才认出来,打开诺基亚输入号码。 拨通之前,他问道:“这是谁的电话?” 季平生没说话。 等待音没响几声,通了。 “喂?” 孟佰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电话险些脱手,从听筒里传出的,是孟仟的声音! “姐……” “小佰?” 孟仟好像完全没想到打来电话的人会是他,激动溢于言表。 孟佰紧攥着手机,直视着季平生。一台电话的钱够他们一家大半年的开销,不管是爹妈还是姐姐,都决计不会花这个钱,就连他现在用这个,都是因为工作需要,从同事那里买的二手。 季平生自己都没有电话,他怎么会…… “你现在在哪儿呢?”孟仟问,“怎么昨天一天都没回家呢?”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期期艾艾道:“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解释自己那么快又回到省城,而且是和季平生一起,而当年所有人都希望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季平生,此刻就坐在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床上。 “你尽管说吧,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孟仟语气平静,“爹妈还不知道你回来过的事,我帮你瞒着呢。” “姐。”孟佰心底深处的愧疚又升腾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季平生在场,有些话他不好多说。 他背过身去,凝望着窗外,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交代了,末了才问:“季平生家里怎么样了?” 孟仟长叹一口气:“乱套了。昨天季家的亲戚跟新娘的娘家人大吵一架,都说对方拐跑了自家小孩,还砸了好几张桌子,我没敢多打听,但想也知道两家人都快疯了。” “姐,你别……” 孟佰张了下嘴,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他们的,再说我也觉得,杨家那个姑娘做得对,咱们这小村子没什么可留恋的,能去省城安家落户再好不过了。” 孟佰应了一声,踌躇着又问:“姐,你这个电话,是……季平生给你的吗?” “是他。”孟仟安静了一阵才回答,“昨天我在他家门口等你,也是他叫我去的。” 孟佰呼吸凝滞刹那。 当初孟仟告诉他季平生要结婚了,本意只是希望他回家来看看。 而他瞒着所有人自己到家的时间,宁愿多花几块钱坐出租车,紧赶慢赶地回到孟庄村,只是想趁婚礼开始前,再看季平生一眼,不惊动任何人,包括年少的自己。 满足这个愿望后,他就能不着痕迹地抹去过往发生的一切,好好当一个久未归家的游子。 从此七年前断裂的时间线重新弥合,他和季平生再无纠葛。 但偏偏意料之外,他在见到季平生之前,先见到了孟仟。 “……为什么?”孟佰没头没尾地问道,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要问什么。 “他当时只跟我说你可能会来,如果我愿意可以过去等着。”孟仟说,“手机是他给我的,说是方便你以后和家里联系,而且他以后可能也需要我帮忙和他家里联系,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现在才……” “我明白了。” 孟佰的声音沉下去:“手机的事你记得编个理由告诉他们,等过段时间再让我跟他们联系。” “好,我跟他们说这是别人用剩下送我的。”孟仟说。 两人简单扯了几句家常,结束了通话。 孟佰放下手机,看向季平生。从昨天遇见他,到现在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眼角那块疤是他小时候起水痘留下的,长这么大了依旧没彻底消下去。经年累月晒在太阳底下,竟也没比小时候黑多少,只是皮肤变得粗糙了。 季平生被他看得不自在,搓了搓手臂。 “季平生。”孟佰动了下唇,“谢谢你。” 第4章 覆辙 “嗐,这有啥好谢的。”季平生咧着嘴笑笑,“主要是我跑出来也不能真的啥都不管不顾了,村里除了孟仟姐也不知道还有谁能靠得住。” 孟佰看着他笑的模样,依稀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不自觉就晃了神。 “说啥呢,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杨月端着碗从外面进来:“不知道做啥好,就简单下了点面条,我觉得我做饭还挺好吃的,你俩都尝尝!” 孟佰连忙起身,将桌子往中间挪了挪,好叫她把碗放下。 “其实也用不着桌子,一只手捧着碗就能吃。”季平生乐道。 孟佰附和着笑一下:“我这屋太小了,不适合待客。” 说完这话他猝然噤声,才开始后悔,这话里话外好像是觉得两人的造访给他带来颇多不便,暗戳戳地希望人快走。 不过他觑着他们的脸色,一人捧一碗面吃得正香,都没将他说的话放在心里,和他一样掰开揉碎了分析。 “对了,”孟佰吃了一口又搁下筷子,“刚才我姐打电话来说……” 他当了回传声筒,将季杨两家的事捡要紧的告诉了季平生和杨月,别的也没多说。 杨月嚼吧嚼吧咽下嘴里的面条,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爱吵吵,爱骂骂,爱打打,跟我有个毛的关系。他们当初八千块钱要把我卖了的时候没替我考虑,我要跑干嘛还替他们考虑。” “打算跑路之前就预料到会这样,等他们闹几天就消停了。”季平生倒是没那么义愤填膺,淡定地嗦了根面,“反正家里还有我哥,一个儿子两个儿子都一样过。” 孟佰瞧着他们,没过多评价,但从他的角度来看,总归不能感同身受。 有人背井离乡七年,苦思亲人不得见,有人宁愿颠沛流离,也要逃出原生地。 “那你们现在……”孟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正常,“算是结婚了吗?” “说起这个,”杨月突然放下碗,俯身捞过脚边的包袱,在里面翻找起来。 “你不会还带着呢吧?”季平生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钱都花出去了,带着呗,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杨月接道。 孟佰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这个,孟哥你瞧瞧!”杨月笑着将从包袱里摸出来的东西递给他。 孟佰被针扎了一下,缓缓伸手接过。那是个红封皮的小本儿,正中间一个烫金的双喜字,不用翻开就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们……”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是咽了块没熟透的柠檬,嗓子酸苦发紧,那红本儿捏在手里半天,都不敢打开看一眼。 “是不是很像真的!”杨月紧接着说,“平生哥专门花钱找人做的呢,谁都没看出来假。” 孟佰猛地抬起头,心脏像被一只手握住又放开,须臾的窒息却要半晌来消解。 “做得挺像的。”他囫囵打量一番,然后还给对方,“真的挺像。” 双手还在微微发抖,他不敢再端着碗吃饭,怕被季平生看出来,便说自己吃饱了。 “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季平生一碗面此刻只剩半碗汤了,“昨天的凉皮也剩了点,路上又没吃什么,是不是胃里有啥问题?难受吗?” “我没事。”孟佰说,“天热,没啥胃口。” “吃不完就先不吃嘛,”杨月说,“隔壁刘婶家的大黄饭盆里还空着,倒给它也不算浪费。” “隔壁刘婶?”孟佰奇怪地看向她。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只知道隔壁住着对比自己大一辈的老夫妻,平常也只是照面了打声招呼,还真不知道他们姓什么,杨月初来乍到的怎么打听的这么清楚,连大黄都知道了? 兴许是看出他的疑问,杨月解释道:“我刚刚在公共厨房做饭碰到的,那电锅还是刘婶教我用的。”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哦!刘婶还说她闺女在隔壁开了家个体餐馆,正找帮工呢,包吃住,说下午带我去看看!” “帮工?”季平生看向孟佰,“那个刘婶是什么人 ?你认识吗?” “认识,”孟佰没看他,“住走廊那头的,人挺好。” “那就行,”季平生点点头,又看向杨月,“包吃包住也挺不错,你过去看看,合适就先干着,小心被骗。” “嗯,我知道。”杨月说,“我身上也没啥能叫人骗去的,放心吧。” 她站起来,将自己和季平生的碗叠在一起,把孟佰剩的半碗面条端走:“我去把这些倒给大黄去,顺便把碗洗了。” 人已经做了饭,怎么好意思叫她再把洗碗的工作也揽下?孟佰和季平生几乎同时站起身。 “我来吧。” “我去吧。” 两人异口同声,默契得教杨月愣了一下。 “你们跟我客气啥呀,就洗个碗的事儿。” 孟佰这次没随她去,直接站起来,把碗从她手里拿过来了:“哪有做饭的人还要洗碗的道理。” 他走出屋子,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像是刚经历完暴风骤雨,外面艳阳高照,也比屋里教他舒服些。 孟佰抬眼,看见走廊另一头的大黄,正吐着舌头冲他摇尾巴。 他过去将半碗面条尽数倒进了狗盆儿,看着大黄狗翘着屁股吧唧吧唧吃了一会儿,才折回去公共厨房洗碗。 双手浸在凉水里,孟佰终于一个激灵醒豁过来。他刚才在屋子里表现得太明显了,不知道季平生有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不管他怎么想,这都不是孟佰希望的。 他们决计不能重蹈覆辙。 无论季平生有没有看出来,以后都得尽量减少待在一起的时间。 如果杨月找工作顺利,估计最早今天就不在他这里待了。到时候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事情更容易不可控。 孟佰甩掉手上的水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药厂领导发消息,说自己明天就能到岗。 三人忙活一上午,洗了澡换了衣裳才算把一天一夜折腾的满身脏汗清理干净,真的闲下来。 到下午的时候,杨月跟着刘婶去餐馆看情况,孟佰不敢跟季平生单独待在一块,编了一堆理由愣是要跟过去看,他跟去了,季平生自然也不会在屋子里歇着。 “你们真的有必要吗?” 杨月跟在刘婶身后,看着非要顶着大热天跟自己跑老远,就为了看个餐馆帮工的两个人。 “你没出过远门儿,这种事一个人去不安全。”季平生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再怎么说你是我带着出来的,我不能叫你真出什么事。” 孟佰想说的话被他抢先了,张张嘴只能跟着“嗯”一声。 刘婶乐呵呵地笑起来:“平生不信我就罢了,小孟你咋也不信我呢?咱们这都三年的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还不知道婶子是啥人吗?” “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孟佰连忙摆手,“主要是不放心杨月,怕她一个人在外面遇上事了。而且,您女儿的饭馆我还没去看过呢,也想过去看看,以后有机会也过去照顾照顾生意。” 他话说得漂亮,把刘婶哄得合不拢嘴。 “小孟这孩子就是嘴甜!” 孟佰礼貌地陪着笑。 “哎,说起来,我女儿还单身呢,”刘婶突然话锋一转,“她跟你年龄差不多,你俩见了面多说说话啊。” 孟佰蓦地一僵,条件反射似地侧目观察季平生的反应,意识到这样不对之后立马别过脸,温声应和:“我条件不好,哪里能配得上您女儿呢。” “这是什么话,新时代了,大家都讲求自由恋爱,没那么多条条框框。”老太太挥挥手,“你这么优秀,又有上进心,多招人喜欢。” 孟佰笑而不语。 刘婶又转过头去问季平生:“平生结婚了没啊?” 季平生似乎没料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没……没有。” “我看你长得也俊朗,肯定也招小姑娘喜欢。”刘婶看着他,“婶子帮你留意着啊。” 季平生干巴巴地笑笑:“那谢谢您了。” 孟佰心里响着个魔魇似的声音,念念有词地重复: 对,就该这样。 季平生要做正常人。 季平生应该和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 季平生不该拒绝别人给他介绍姑娘。 季平生一定要当个正常人。 …… “哎,就这儿!” 刘婶的生意截断了他越陷越深的幻想,孟佰抬眼一看,是家规模不大的餐馆,崭新的招牌上,写着“好再来家常菜”六个大字。 这会儿不是饭点儿,店里没什么客人,他们刚走进去,刘婶的女儿就迎了上来。 “妈?你咋来啦?” 刘婶把杨月拉过去:“来给你介绍个帮工,这小姑娘手巧心细,你看怎么样?” 杨月性格大方不怯生,直接道:“姐姐好,叫我杨月就行。” “小姑娘真漂亮啊。”刘婶女儿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就叫我于姐吧。” 杨月也笑起来:“谢谢于姐!” 刘婶在旁搭腔:“她大名叫淑华,其实也比你大不了两岁。” “大不了两岁那也是姐姐嘛。”杨月说。 她们三人聊得快活,一会儿了于淑华才注意到后面还跟着俩人,于是看向自己妈妈:“这两位是……” “是小杨的大哥,不放心她一人来,跟过来看看。”刘婶道。 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于淑华直截了当:“你们放心好了,我这是正规餐馆,有营业执照的,除了累点儿,没啥坏处了。包吃包住,绝不拖欠工资!” “那我妹妹真是走了好运,头回出远门就遇见你这样的好人。”孟佰客气道,“真是多麻烦你了。” 于淑华笑道:“这算哪门子麻烦……” 后面她说的话孟佰没有听进去,皮肤先于他的视觉,感受到了季平生的视线。 季平生在看他。 第5章 厚茧 “那我现在就算入职了?” 杨月有点惊喜,原本只是打算过来看情况,还怕别人看不上自己,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找着了工作。 “当然算了,”于淑华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和她身上那件皮衣一样,“你要没啥事儿,今天可以先去员工宿舍收拾收拾,明天就能上工。” “太好啦!”杨月激动地要跳起来,“谢谢于姐!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呀就看你有缘,”于淑华笑着说,“以后这家店,还得多麻烦你帮我呢!” 孟佰和季平生站在一边,瞧着这老板不像个难讲话的人,倒也放下心来。 只是两人在这儿木头似地杵了半天,都没说上几句话,反而待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孟佰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先走为敬,那边刘婶似乎看出来他的意思,了然道:“小孟,你跟平生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嗯嗯。”孟佰忙笑着点头,“您女儿跟您很像,都是叫人心里边暖融融的大好人!” “哎哟!你可别抬举我啦!”听到夸自己,于淑华被吸引来注意,笑着推辞。 刘婶眼尖得不行,见他们搭上话,就恨不得立马牵线:“要不,小孟,你给小华留个电话,你们年轻人话题多,平时有啥事,也好联系。” “我……”孟佰欲言又止。 他手插进衣袋,摸到里面的手机,握在手心迟迟没有拿出来。 在场的人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在等他的回应。 沉默没持续几秒,另一个当事人先打破沉寂:“哎哟妈,你别见个人就想把我往外推行吗?” 孟佰松了口气,学了满肚子的场面话一瞬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呆头呆脑地愣在原地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来。 “喏,这上面有我电话。”余秀华转身从柜台上的小盒子里抽出张名片,“想联系小杨的时候打给我就成。” “好。”孟佰忙伸手接过,微微颔首表示歉意,“麻烦了。” 刘婶眼见红线没牵成,只能先作罢:“我还得在这儿多待会儿,小孟,你俩要有别的事先回去也行。” 孟佰左右为难,留在这儿除了占地方没啥用,说不定还会被猝不及防点了鸳鸯谱,但走的话,就要和季平生单独待在一起。 他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打了声招呼,便和季平生离开了“好再来”。 从餐馆里出来,落日西斜,依然蛰人得很。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车辙纵横的三合土路,像两个哑巴。 有一个瞬间,孟佰甚至希望他们没有重逢,好歹这样留在他记忆里的,始终只有那个亲密无间的季平生,而不是现在这样…… 这么客气有分寸的大人。 快到家属院时,季平生才紧走了两步跟上来,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说杨月是你妹妹?” “她一个女孩家,在这里没亲没故,不能真叫外人觉得她没亲没故,那样太容易受欺负。”孟佰没跟他打哑谜,实话实说,“咱们两个站她身后,就算没什么势力,也多少能护着她点儿。” 季平生又不说话了。 走到单元楼抬脚上楼梯,孟佰的手臂被他猛地抓住。 “那你呢?” 肢体相触的刹那,孟佰漏了半拍心跳,连呼吸都跟着一滞。他回头,看着季平生:“什么?” “七年前,”季平生拉着他不让他继续往前走,“你一个人来这里,也没亲没故,有人欺负你吗?” 孟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手背有伤疤,手心有厚茧。 半晌,他才笑了一下:“我一个男人,又是在学校里,怎么会被欺负?” 手心的茧子长在中指和无名指指根,是干多了体力活磨出来的,从前他也有,现在没了。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孟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仍面不改色地抬头,看向季平生,扯了扯嘴角:“干什么说话还要看着,又不是聋子。” 季平生也看着他,呼吸声渐重,却迟迟不开口。 “先上楼吧,这儿人来人往的,说话也不方便。”孟佰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梯,又回到他那间小屋里。 临近黄昏,空气中满是燥热,摇摇欲坠的破三叶扇也不管用了,只会吱扭吱扭制造噪音,吵得人心烦。 孟佰关上门,拉开椅子坐下。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可以托关系帮你打听打听。” “华药二厂怎么样?”季平生反问,“工作累吗?” “还好,不算累。”孟佰说。 “厂子里缺杂工吗?保安也行,体力活我都能干。”季平生又道,“我也想在那儿工作。” 孟佰沉默了一阵,说:“华药二厂是国企,岗位都是直接分配的。” 他看着季平生的目光慢慢暗下去,缓缓放松了紧攥起的手。 “这样啊……那再看看其他没门槛的吧。” “季平生,”孟佰喃喃道,“你其实不该跑出来的。” 季平生突然笑了:“那能怎么办啊,我计划了这么久,钱都攒够了,不跑多可惜。反正现在家里人也骗了,婚礼也砸了,我没别的退路了,回去的话得叫我爹把腿打断。” “你回去,跟他好好认个错,他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孟佰认真道。 季平生的笑僵在脸上:“你希望我回去,是吗?” 孟佰怔了怔,像是临时找补似地又解释道:“不是我希望不希望,是你没必要跟你父母闹成这样,回去了比留在省城……” “我不会回去。”季平生打断他的话,“我想跑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出来了就是出来了,我不回去。” 孟佰不说话了。 季平生别过脸,语气里多了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你要是嫌我待在你这占地方,我马上找地方搬走。” “我没有……”孟佰否认道,他心里空落落的,说话没有底气,听上去反倒像违心的场面话。 这回换成了季平生沉默。 窗外夕阳咣当又坠下去一寸,天色更暗了,孟佰看着眼前的人,轮廓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都不是小孩了。”他机械地张着嘴,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季平生,你其实也长大了。” 最后一句话,将这方寸空间的气氛,彻底推向缄默的深渊。 孟佰明明坐在椅子上,却幻觉自己掉进一片水域,鼻息间的氧气很快流失干净,快要窒息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和季平生之间,会变成这副模样。 恍惚间,思绪飘了起来,越飞越远,从狭小闷热的小屋子里飞出去,飞到辽远的天际,飞回十年前的盛夏。 1985年的孟庄村和现在差别不大,只是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碎石更多些。 “季平生!还没起吗?该上学啦!”少年孟佰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便惊醒了尚且惺忪的村庄。 很快,胡同口的房子里便有了回声,隔着墙,都听得出是个清亮的少年音:“马上就起,你等我会儿!” “十分钟啊,再不出门我就先走了!”孟佰又喊。 这句话没人应答了,他猜着那人大概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洗脸。 孟佰站在胡同口,晨风穿巷而过,把敞着前襟的粗布汗褂吹得衣袂翻飞,少年眯着眼睛,额前碎发都立了起来。 “小佰啊,又等平生上学呐。” 一个老汉骑着自行车经过,跟他打了声招呼。那是西头小卖部的“部长”六伯伯,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儿,跟前店后村的孩子们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孟佰笑着应了一声,打趣道:“是啊,那家伙回回都压着点儿起。六伯伯您这是要干啥去啊?” “到镇上进货去,趁这天还没热起来早早走。你们也快放暑假了吧?” “快了,再半个月就该考高中了,考完就放假。” “哟!你小子都该考高中啦,你今年不才十三吗?”六伯露了点惊讶的表情。 “我十五啦六伯伯。”孟佰笑着答。 “咱这镇子上都没高中,那你这是要考到县里去了?” “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孟佰谦虚道,笑里添了分腼腆。 “你还能考不上?好好考,考上了到我这儿来,六伯伯请你吃冰棍儿!”老汉笑得脸都褶了起来。 “哎,那我可记着啦!”孟佰扬声应道。 这一老一少都乐得合不拢嘴。六伯伯前脚刚走,季平生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了,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一双星眼会发光似的。 “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往学校走去,路上季平生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送到孟佰眼前。孟佰捏了一颗,填到嘴里,挑着眉看他:“你哪来这么多糖?” 季平生眯着眼,脸朝着风过来的方向,笑道:“前天欢哥结婚,孟晓玉她弟抢了贼大一把喜糖,都叫我给诓过来啦!” 孟佰偏着头,发梢扫到脸上,有些痒,他眼里漾着笑意:“多大的人了,还骗小孩的糖吃?” “你不也吃了嘛。”季平生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了起来,“哎,你知不知道,郭凡喜欢孟晓玉!” “是吗?”孟佰跟他应和。 他其实能看出来,郭凡跟他俩是铁哥们儿,整天混在一块儿,都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但一看见孟晓玉就马上收敛起来了。 这么明显,大概也就季平生这种神经大条的人才看不出来。 他跟季平生打小一块长大,不管干什么都形影不离,村子里的大人都说他们比亲兄弟还亲,连性子都很像。 但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孟佰相对安静些,心思细,脾气也好,而季平生呢,一天天话比谁都多,没心没肺的,心情全写脸上。 可能是因为季平生有个哥,从学会走路开始就整天掐架,而孟佰上边是个姐姐,和他一样自小学习好,念到高中毕业留在了镇上教书。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学校。 镇子上的初中不比城里,大部分人都是混个学历,没几个对考学抱希望的,所以即使到了初三最后半个月,也紧张不起来。 孟佰是个例外,从小就聪明肯学,是全校最有望考上城里高中的。 经常听见别人跟他爹说:“你家那小子聪明啊,以后得是咱们村里十几年出一个的大学生!” 但提到上高中,孟佰根本高兴不起来——学费、饭钱、住宿费都是钱,家里的经济条件难以承担。 为什么孟庄村十几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是真的没有认真上学的吗?当然不是。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学,一个村有几家几户能供应得起? 第6章 往事 中考当天,整个初三的三十个孩子有幸去了一次县城。他们排着队,跟着带队老师,沿着马路从车站往考点学校走。 半大孩子也是孩子,又是在小地方长大,有些人甚至从来没见过城里的样子,一个个都憬得不行,东瞧瞧西看看。 孟佰自然也不能免俗。 “哎,小佰!”季平生叫了他一声,指着一个方向说,“你以后是不是要在那里上学了?” 孟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然怔住了。 那分明就是书里写的学校该有的样子,干净的校园,宽阔的操场,还有三层高的教学楼。 孟佰愣在那里,站得比路边的松柏还直,随即一阵失落感袭上心头——这么好的学校,得要多少学费啊。 他心里难受起来,以至于季平生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已经被对方拽着去追大部队了。 中考考了两天半,考完就放假了。没有什么所谓的毕业典礼、散伙饭,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除了几个将来到城里打工的,剩下的还能经常见到。 少年像初长成的骏马,一朝解开缰绳,便疯了似的满处撒欢。 季平生是孩子王,考完试一回到孟庄村,就拉上孟佰,领着半个村的小屁孩溜出去玩了,在那片开满花的空地上。 那是孟庄村的夏天留给孟佰的最深印象,满地开得正盛的野花,蓝色的小小一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中考跟季平生没多大关系,但是却耗了孟佰浑身力气,他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午,却被硬薅了出来,没玩多久就疲倦地在地上躺下了,反正长满了花草,软软的,也不硌人。 孟佰左手搭在脸上,挡着刺眼的太阳光,却突然发现了什么,坐起身叫了季平生一声。 此刻那人正在教几个小孩爬树,听到喊声本能应了一句,立马偏过头来。 少年站在满眼绿荫的杨树下,满头都是汗,粗布白衬衫上抹的一道一道灰土,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都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意气,唯独一双星眼,亮着纯粹的光,太亮了,刺得孟佰心尖一颤。 “哎,怎么啦?”季平生笑着,被风扑了个满怀。 孟佰呼吸一滞,木头人似地,朝他僵硬招手:“……你过来。” 季平生立马搪塞掉几个小孩儿,朝他走过来。 孟佰拍拍草地:“躺下看天。” 他说着又躺下来了。 “天有什么好看的?”季平生咕哝着,也还是在他旁边躺下了。 “你不觉得——”孟佰有些出神,“换个角度看的感觉,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吗?” “好像是有点。”季平生说,孟佰笑笑不接话,听出来他这又是在应和自己。 不知道怎么养的习惯,跟其他人说话都是一副“我最大”的样子,跟他就跟个顺毛小狗似的。 “诶对了,”季平生突然来了精神,“你知不知道郭凡去跟孟晓玉表白了!” “表白了?怎么表的?”孟佰眯着眼,顺着他的话问。 “那我哪儿知道,他都不让我跟着。”季平生撇撇嘴,“我猜……也就是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吧。” “喜欢……”孟佰小声念叨着这个词,悄么声酝酿半天,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季平生,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季平生被问得愣了愣,“我应该没有吧……长这么大女孩的手都没牵过,跟我走的最近的也就是你了,你要是个女孩,估计咱俩都定娃娃亲了……可惜俩男的不能在一块。” “可以的。” 孟佰不自觉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当即慌了阵脚。 季平生刚才一番话本没什么问题,但是他接了这三个字后问题就大了。 他真希望来阵风,趁这句话落在季平生耳朵里之前把它吹散。只可惜现在一丝风也没有,树叶树枝都安静得很,连小孩子们的玩闹声都淡去了。 “你说什么?” “我开玩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为了掩饰尴尬,孟佰咳嗽了一声,饶是神经大条如季平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孟佰双手有些颤抖,晃了一下子才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子,“我太累了,先回去睡会儿,明天再来找你玩。” “哦……好。”季平生愣愣地应下了。 他像是还没有回过味来,方才孟佰那下意识说的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下一次见面,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就像小时候偶尔闹过的不愉快,睡一觉醒来就烟消云散了。 七月初,孟佰的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学校。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全村,一条巷子里的叔叔婶婶看见他都要夸上几句,六伯伯也兑现承诺请他吃了好几块冰棍儿。 所有人都替孟佰感到开心,除了他自己。 父母都没开口,脸上也始终是盈着笑的,但他心里门儿清。 前两年老爹打工摔了腿,现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费劲,更别提挣钱了,妈妈一个人既要张罗一家人吃穿过活,还要照顾那一亩三分地,眼下全家都靠着孟仟当老师的那点工资。 家里虽没有穷得揭不开锅,但也确实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上高中了。 况且……还有季平生。 他不想跟他分开。 直到三天后的晚上,孟建国才跟他说起这个事。 “小佰,你想上学吗?”父亲就这么问他。 孟佰低着头,抿着嘴唇,没吭声。 “只要你想,爹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你上。”孟建国说,“我这辈子有福,一个闺女一个儿都是念书的料,仟仟都上完高中了,你想上也能上。” 孟佰犹豫着,挣扎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院里枝繁叶茂的葡萄架,最终他点了头:“想。” 父亲没再说什么,但孟佰觉得,他像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孟建国从外面回来,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沓毛票,顺势扶着墙根坐在地上,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点好展平码齐。然后从孟佰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捡了个铅笔头子,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借钱的人的名字和金额。 他掰着手指,掐算着还差多少。 孟佰躲在窗户后,难受得心脏都皱在了一起。 翌日一早,父亲又出门了,孟佰还没起,季平生便过来找他。 “小佰,你以后是不是要去城里上学,不常回村里了?” 两个人肩并肩,漫无目的地满村溜达。 “嗯。” “那你是不是还会考上大学,然后在大城市里工作安家娶媳妇了?” “不知道。”孟佰情绪有些低落,“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季平生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在,“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们之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又不是生离死别……”孟佰往前迈了一步,本想着安慰安慰他,但自己胸口也堵得慌,实在装不了开心,小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 听见这句话,季平生的脚步倏然顿住了,不再说话。 此刻,盛夏的蝉鸣方才如潮汐般从四面八方漫涌起来,喧闹着整个滚烫的村庄,连清风都被吵走了。 “季、季平生……” “孟佰。” 两人同时开口,季平生罕见地叫了次他的大名。但这回没再让着他,抢先说了下去。 “你上次是说男的和男的也能在一块……对吧?” “……嗯。”孟佰不敢看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浑身上下都像要烧起来似的。 “那……也就是说,我们也能在一起,是不是?”季平生皱了皱眉,实在适应不了这种弯弯绕绕慢慢悠悠的说话方式,干脆道,“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你喜欢我吗?” 孟佰的瞳孔刹那间发达了好几倍,他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很久才颤抖着声音说:“你疯了吗季平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个‘喜欢’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这要是被你爸妈听见会怎么样吗?” “我知道。” 季平生坚定地回望着他:“我对你的喜欢,和郭凡对孟晓玉的喜欢一样,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和你在一起时想对你做什么。我想一直看着你,想抱着你,想、想亲你……”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还有些底气不足,于是深吸一口气,话里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勇气:“我早就发现自己对你的喜欢和对别人的喜欢不一样了,小佰,你比我聪明,你告诉我,我这种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我……”孟佰慌乱无措地站在原地,挑挑拣拣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回答,急得眼尾泛红。 他从来没打算把自己的心思挑明,想着如果他有幸上高中上大学,离开了孟庄村,在大城市里遇见更多的人,日久天长,就把这份感情消磨干净了,如果上不了大学,他就去外地打工,等忘掉这个人再回来,一切都相安无事。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也喜欢他,而且先开了口。 季平生莽撞,他不能跟着莽撞,他们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人能够衡量清楚。 “你喜欢我。” 孟佰还没开口,季平生便替他回答了。他没心没肺神经大条,但他不傻,他能看得出来。 孟佰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尘土,沉默着,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知道季平生敢把话说出来,一定也经历了和他一样痛苦的挣扎,也许他最初的选择和自己一样,是自己上次说的话重又给了他希望,他不忍心,也不舍得拒绝。 但他也知道,不该。 “小佰,”季平生叫他,“给我个话好不好?” 孟佰抬起头,看见他眼底也红了:“离开学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咱们试试,两个月后再说行不行?” 他又把目光垂下,不敢去看季平生的眼睛:“对不起……我,我有点怕。” 季平生少有的安静了,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只是把孟佰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少年的怀抱单薄,说实话给不了人多大的安全感,孟佰闻见了他身上的花香,泪眼朦胧地笑了。 两人抱在一起没多久,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孟佰一惊,忙从季平生怀里挣脱,抬头看见火急火燎跑来的孟仟:“小佰!快!跟我去镇上卫生所,咱爸干活又伤到腿了!” 第7章 少年 “什么?”孟佰没有多问一句,便跟着孟仟往镇上跑,季平生一把拉住他:“你先别急,我去把我家自行车骑过来,骑车快!” 说完,他飞快地跑回家,不到五分钟就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他停在孟佰面前:“上来!” 孟佰熟练地跨上车后座,对孟仟喊道:“姐,你别着急,我先过去看看!” 季平生猛蹬脚踏板,两个人的头发都随着加速的自行车飞了起来。好在镇上卫生所离得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孟佰急哄哄跑进去,撞见村里的四叔,于是上前拦住他:“叔,你知道我爸在哪儿吗?” 四叔将他们领到一间病房外,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离开了。 孟佰还未进去,就听见孟建国的声音。 “我这条腿要是废了可怎么办啊,小佰的学费还没凑齐呐,这下啥活都干不了了,还得人伺候,我这老东西!真没用!” “你别说这些。”孟佰的母亲申芹制止住他,一脸愁容,“过两天等你的腿好点,我去找点活干,肯定能把小佰的学费凑齐……” “你能干啥啊?一天到晚都忙个不停,有多少歇着的空?” “实在不行,要不……” 没等母亲把话说完,孟佰就迈步走进病房,阴沉着脸,季平生跟在他身后,想拉他一下,没有拉住。 “小佰,你怎么……” “爸,妈,这个高中……我不上了。”孟佰说。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了?”孟建国躺在病床上,恨铁不成钢一般,“咱家又不是饭都吃不上了,几年前能把仟仟供下来,现在也能供你!我就是腿碰了一下,歇两天就能干活了,你那学费不差多少了。” 孟佰不说话,执拗地站在原地。 他怎么不想上学?可是让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拖着伤腿在烈日下干活,看着他一家一户敲门低声下气地借钱,他宁可不上。 “孟佰,你别慌着跟伯伯大娘犟。”季平生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回头问问我爸哪里有招暑假工的,咱俩一块去,干两个月,你下学期的学费估计就能凑齐了。” 孟佰闭上眼,重重地点了头。 季平生的父亲季仁军带着他哥季平川常年在外打工,有些门路,没个三两天,真的找到了个合适的活儿,孟佰急不可待,马上就过去了。 这活儿就是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拎泥兜子,脏,累,钱也不多,但总归够他的学费。 暮色西沉,倦云收光,晚风携来凉意,敛了盛夏炽热。树荫葱茏的山岗上,少年并肩坐着。 “季平生——”孟佰懒洋洋地叫他的名字,干了一天的活,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嗯?”季平生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能不能别把脸糊我肩膀上?热不热,脏不脏啊?” “不热,也不脏。”季平生恣意地蹭了蹭,“还有点香……” “你说你,非要跟我一块干活,你又不缺钱花,给自己找罪受吗?” “反正你上学走了之后,我早晚是要去打工的,提前适应适应也好。” “季叔叔估计会给你找个干净又轻松的工作,肯定不舍得你干一辈子这种活。” “他才不会心疼我,巴不得叫我多历练历练。”季平生笑着说,“小佰,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记不清了,反正有很久很久了……”孟佰回答着,耳廓微微染了血色。 “那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喜欢你的吗?” “什么时候?” “从你叫我第一声季平生开始。” “那才多大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孟佰半垂着眼睛说话的样子实在太好看,季平生没忍住偷偷亲了他一下,而后跳起来就跑,留孟佰一个人僵硬地坐在原处,脸红得不知所措。 季平生边跑边喊:“孟佰,回家啦——” 少年的喊声盘旋着升到和云霞一样高的地方,穿过漫长的时光,隔着跨不过去的地沟天堑,再次回荡在孟佰的耳边。 他从柜子深处翻找出一卷凉席,在床和桌椅中间的空地上,堪堪铺得下。 “你睡我的床吧。”他跪坐在凉席上,又从柜子里捞了件冬天的厚衣服出来,叠几下就权当是枕头。 “别。”季平生按住他的手,“我打地铺就成。” 孟佰没作声,不着痕迹地从他手底下撤出来。 季平生抓着抓着手心里落了空,抿抿嘴:“我皮糙肉厚的,不讲究条件。你从小就身体不好,地上凉,你睡容易生病。” 他说着,直接把孟佰手里叠好的衣服拿过来,笑道:“这衣服怪干净的,拿出来当枕头脏了不好洗。” 说完又拍拍手边自己带来的包袱:“我能枕这个。” “你来我这,算是客人,”孟佰说,“哪有让客人打地铺的道理。” 他故意将“客人”两个字咬重了些,既是提醒对方,也是警醒自己。 “我们以前……”季平生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一笑,但到底没笑得多实在,“从来不分这些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长大了,哪还能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孟佰也干巴巴笑了一下,“我现在没那么容易生病,打地铺没什么。” “那我也睡地上好了。”季平生赌气似的,非得跟他犟。 孟佰愣了一下,看向他。 “反正我不可能让你打地铺,自己睡床。”季平生又补充一句,像在彰显自己的决心。 僵持片晌,孟佰终于松了口:“行吧,我给你找个毯子铺上。” 他站起来折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找出条旧毛毯。 毛毯被递到季平生手里的时候,他眼睛睁大了些。这条毛毯太旧了,手指刚触碰到毯面就蹭起一层毛絮,经纬线早已松懈,织孔间漏着风,绒毛结成一块块倔强的硬痂,原本的绛红色因为褪色像蒙了层灰。 季平生摩挲着零落的线头,低声道:“你还留着这毯子呢。” 从前夏天时他去孟佰家里玩,玩累了两个人就躺在一块睡午觉,那时两人就盖这张毯子,一人一个角。 “当时走的时候从家拿的,”孟佰扶着床沿坐下,“凑活还能用,就没丢。” 头顶一盏小小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不到太远的地方。 季平生坐在凉席上,须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但是因为屋子里灯不够亮,孟佰的表情藏在阴影里,晦暗不明,他看不清。 “我明天要早起去上班。” 季平生一愣:“不是请了三天的假吗?” “我今天跟领导说了提前回来了,明天就去。” 季平生不说话了,微微低下头。 “很晚了,昨天火车上也没睡好,早点歇着吧。”孟佰说,“要是用不着,我就把灯关了。” 季平生应了一声,没看他,只听“啪”的一声,屋里彻底黑了。 孟佰面朝墙壁,侧身躺下。 他良久没听到动静,季平生似乎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躺下休息。 他在看着自己。 孟佰心里缓缓钻出答案,他看着斑驳的墙壁,视线似要将之凿穿,仿佛那墙是面镜子,透过它能看见自己身后的人。 不知过去多久,他始终生不出一丝困意,正想闭上眼睛时,猛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 “孟佰。” 孟佰一慌,心跳猝然加重,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他没应声,有一瞬间甚至怕这清晰的心跳声被季平生听见。 他很多年没从季平生嘴里听过这两个字了,就算是分开前,他也常和身边其他人一样,管自己叫“小佰”。直到现在,才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孟佰有些恍惚,发觉自己已经忘了季平生上次叫自己的大名,是什么时候。 寂静在黑夜里蔓延成河,刚刚那一声,就像河边的树上落下一片叶子,荡除一点微不可察的涟漪,但转眼便消失了。过一会儿,连树叶都顺流而下不见踪影,教人怀疑是不是曾有一片树叶落下来。 又过去好久,孟佰才重新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季平生终于铺开那条旧毛毯,和衣躺下了。 他闭上眼睛,心跳渐渐平稳下来。 或许面上不动,心里总归是受了影响。季平生睡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即便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依旧扰的他心绪不宁。 扰得他又梦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候的夏天,没有风扇,没有空调,经常晚上热得睡不着,吃过饭半个村的老少爷们围在村头的树林子边,吹吹凉风,小孩子们捉几只蝉就能玩到漫天繁星都疲倦。 这样的日子,似乎每每身处其中时,都感觉无比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当第一阵秋风掠过小山丘,才恍然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孟佰挎着母亲为他连夜缝的帆布包,扛着行李站在高中学校门口,蓦地有些怅然。 本来母亲和姐姐想来送他的,但孟佰没让她们来,于是季平生自告奋勇承下了这个任务。 “咱们先去你宿舍吧,小佰?”季平生扛着一床被子,累得满头大汗。 “宿舍是在那边吧?”孟佰边说边往西北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看见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楼身上写着四个龙飞凤舞又饱经风霜的四个大字——男生宿舍。 孟佰和季平生顺着人群挤了进去,艰难地找到他的宿舍,把东西迅速收拾好。 季平生手笨,帮不了什么忙,就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同宿舍其他人都是家长陪着来的,一个闲着的阿姨注意到他们,于是问了一句:“小伙子,你们是双胞胎么?” 季平生摆摆手:“不是,阿姨,我们俩是……” “是好朋友。”孟佰打断他的话,“我家里人有事来不了,他就陪我过来了。” “哦——那我看你们俩长得还有点像呢。” “估计是在一块久了,我俩从小一块长大的。”季平生笑着说,“小佰,收拾好了么?” 孟佰叠好被子,直起腰:“差不多了。” “那咱们去别的地儿看看。” 季平生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跑,一直跑到宿舍楼的后面才停下。 此刻太阳正在东南方向,斜斜地照过来,把宿舍楼的影子扯到地上,铺了一地荫凉。季平生和孟佰站在阴影里,四周什么人也没有,终于没了顾忌。 “小佰……”季平生叫他,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两个月了。” 他把目光抛向别处,看不远处那几棵老槐树,看地上滚来滚去的一张纸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咱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吗?” 第8章 愿望 “不是。”孟佰接道。 季平生心跳骤然一停,仿佛一瞬间天都黑了。 “是男朋友啊。”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轻轻地,在他耳边,“我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被指指点点,我怕以后都活在遗憾里。我会努力,走出孟庄村,带着你,去一个能接受我们的地方。世界能么大,总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的。” “孟佰……”季平生张口结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1985年9月1号,孟佰告诉季平生,他会拼尽全力,去给他们挣一个未来。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想把他的一生许给彼此。 那一年,他十五岁。 天真地以为所有愿望都能成真。 安顿好孟佰,季平生就回家了,说有时间会过来看他。孟佰上的高中每周都有一天假,但是一来一回太麻烦,他只有每两个月放一次三天长假的时候才回去。 一个月后的某天,孟佰回到宿舍,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眼前一亮,季平生来了。 那小子不知道这一个月去干了什么,晒黑了,还瘦了不少。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孟佰眼里满是关切。 “嗯……想你想的吧,叫那什么……相思成病!”季平生笑道。 “那叫相思成疾。”孟佰无奈,“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没事儿,就是咱们暑假干活的那个地方的包工头有了个新活儿,正找人呢。我正好闲着,就跟他去干了,搬搬砖拎拎泥兜子什么的,离你们学校还挺近的。” “暑假干活也没见你瘦那么厉害啊。” “可能是我最近长个呢吧,能量消耗大。放心吧,我真没事,昂。”季平生捏了捏孟佰的手心,“我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你别光说我,我看你在学校也瘦了,你又不舍得花钱了?” 他边说着边把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打开,有不少水果,还有经放的油饼,算算怎么也有大几块钱了。 季平生手忙脚乱地帮他把东西放到柜子里,孟佰站在一边,闷声问:“你爸妈知道你干活挣得钱都花哪儿了吗?” “放心吧,我每个月能挣六十多块,我骗他们说挣五十,剩下的全用来给你买好吃的了。” 孟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心脏里涨满了似的隐隐作痛,季平生之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莽里莽撞,大大咧咧,这也不管那也不怕。 他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会照顾人了? 季平生下午还要去干活,不能久待,一个月没见面的两人好不容易偷来的片刻亲昵也是转瞬即逝,孟佰送走季平生回到宿舍,想看看季平生都带了些什么,却从一堆桔子里翻出一个布包,孟佰心下疑惑,把它打开了。 脏兮兮的一块灰布头,裹着零零散散的一叠毛票,孟佰数了数,一共二十块。季平生忙活一个月,累得又黑又瘦,挣那几十块钱,来看他一回,几乎全花出去了。 孟佰转身往外走,刚回宿舍的一个同学撞上他,猛地一惊:“孟佰,你怎么哭了?” 从前他没想过,只知道自己喜欢季平生,喜欢得任何量词都无法表达,到那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季平生远比想象中喜欢他。 孟佰觉少,不管多晚睡的,第二天依旧醒得很早。 他睁眼时晨光初亮,季平生睡得还沉。孟佰怕将他吵醒,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出去。 外面空气透着潮湿的凉意,零星有几声麻雀叫。 他去公共卫生间洗了脸,回来依旧不见季平生有要醒的迹象,便给他留了张字条,拿上挎包出门去了。 清晨的街道还没热闹起来,孟佰看着路边熟悉的一草一木,心头蓦然一松。过去的一天一夜像一场混乱庞杂的梦,他被各种情绪来回拉扯,眼下似是回归正轨,他仍旧过着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 “小孟,今儿又这么早啊?” 保卫科张大爷的一声招呼将他唤回现实,孟佰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厂区大门外。 “啊,习惯了。”孟佰在登记簿上打了勾,跟他招呼一声就进去了。 他进更衣室时,同事老陈正在换衣服,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见他进来,老陈三两口将油条吃干抹净,在外套上蹭蹭手指。 “孟儿啊,昨儿那批青霉素数据赶出来没?质检科催咱三回了。” 孟佰将包放进自己柜子里,拿出洗得发灰的白大褂:“还差两组离心数据,今天上午就能完事儿。” “行,”老陈点点头,“那赶快啊。” 孟佰淡淡应了一声,将扣子扣好。 车间里,老式离心机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他习惯了这抹不掉的背景音,只是今天过去的时候,多了几道别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主任办公室传来的,听着跟长了刺儿似的扎人得很。 孟佰向来没什么打听八卦的喜好,就没太在意,走到自己工位上坐下,准备数据资料。 老陈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冲办公室门口抬了抬下巴:“知道里边儿是谁吗?” 孟佰没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数据,心不在焉地搭了句腔:“谁啊?” “齐小满。”老陈说了个名字,“正跟钱主任吵呢,为工资的事儿。” 孟佰捏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说来也是,这工资都拖好几个月了,我也急。”老陈撇撇嘴,“说是效益下滑,那也不能不发工资啊,大家都靠着这点钱过活呢。我看这小子这回是办了件好事儿。” 他们确实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上星期主任说还要再等等的时候,大家虽然都表示了谅解,但其实心照不宣,个个都有点愤愤不满。 “不过倒是奇怪,这小子家里也不缺钱,他急个什么劲儿?”老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这个齐小满是今年刚来的,小孩脾气性子急,短短半年大祸小祸闯了一堆,但谁都没赶他走。传言说是走了关系,但谁也没个确凿的证据。 “反正我不管你什么效益好不好,这个月不发工资,你也别想好过!” 随着一声怒斥,齐小满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整个车间几十号人,虽然手里干着活儿,但都忍不住伸长脖子想探个究竟。 “嘿!”老陈低声笑了一下,“这小子脾气够硬的。” 钱主任在办公室里没动静,估计是被气得够呛。 只有孟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清算数据。 “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老陈也渐渐收回目光,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我年轻那会儿可不敢跟领导这么对着干。” 孟佰像没听进去,囫囵应道:“应该吧。” 老陈笑道:“你应该啥啊?你跟他不也差不了几岁,算一代人吧?不过你倒是看着比那小子稳当多了。” “我有个……”孟佰轻声道,“朋友,也是这个性子。” “我就说嘛,人的心气儿啊,就是一代比一代高。”老陈说,“所以你这么年轻,别总这么老气横秋的。” 孟佰手里的数据算到关键处,注意力被收回来,这句话也就听进去一半。 齐小满走了之后,车间里又恢复如常,好像那能盖过机器轰鸣的争吵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谁都没放心上。 孟佰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天少见地没有加班,到点就能走了。 夏天昼长,从厂子出来天都还没黑,只西边漫着一片红霞,包围住缓缓下沉的夕阳。 “喂!” 没走多远,孟佰忽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竟是上午就跑出去的齐小满。 对方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过来,表情复杂:“你是叫孟佰吧?” 孟佰点点头。 他跟齐小满不熟,其实他平常沉默寡言,跟车间大多数人都不太熟,遑论刚来没多久的齐小满,严格来说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相互见过。 “哪个佰啊?”齐小满微仰着头,眉眼间全是傲劲儿。 “单人旁加一个千百的百。”孟佰说,“你有事吗?” 齐小满“啧”了一声:“我舅舅那儿有点儿私活,和你现在干的差不多,就是处理点数据什么的,给的钱不少,你干不干?” 孟佰狐疑地看着他:“厂里不是不让接私活吗?” “你管他呢?”齐小满眉头皱起来,“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有钱不赚,你傻吗?” 孟佰打量着对方,他身上衣服搭眼一看就知道不便宜,头发抹了发胶,被精心打理过,从头到脚,都与他刚走出来的这个药厂里的大多数人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回话,犹豫片晌,齐小满有些不耐烦了。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孟佰捏紧挎包的带子:“你为什么找我?” 齐小满耐着性子回答:“因为你干活细,嘴巴严,不会乱说话。” 孟佰纠结片刻,叹了口气:“算了,你去找别人吧。” “哎,不是。”齐小满不乐意了,“你到底哪儿不满意?嫌钱少?厂子几个月没发工钱了?你不缺钱?” 孟佰终于反应过来,声音沉了几分:“你调查我?” “我——”齐小满噤了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气焰灭了三分,“我要找你干,不得先了解一下吗……” “抱歉,我干不了。”孟佰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第9章 烧饼 从药厂到家属院,中间有段路还算宽敞,每天傍晚都有人推个小推车过来,卖几毛钱的熟食零嘴儿。 孟佰以前经常加班,下班走这条路时,基本都散得差不多了,今天赶巧,正逢人多的时候。 他不着急回家,甚至有意想拖晚一会儿,慢慢悠悠地徘徊在两边挤满推车的小路,腾腾热气蒸得整条路气温比周围又高几分,纵使有穿行而过的风,也管不了多少用。但驻足此地的大人小孩却不嫌热,就地寻个干净处,就坐下大快朵颐。 鼻息间萦绕着各色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叫嚣。 孟佰左右看看,最后在一家烧饼摊前停下。“老板,来四个烧饼。” “要甜的还是咸的?”老板揪了个塑料袋准备给他装。 孟佰伸手去口袋里摸钱:“甜的吧。” “好嘞!”老板娴熟地装了四个还冒着热气的甜烧饼,向他递过来,“一块二嗷!” 孟佰数出钱来放在那推车的台子上,接过烧饼,又在周边溜达了一会儿,才回家去。 离家越近,堵在胸口的不知名情绪越明显,从楼下看到小屋的门窗,一想到季平生在里面,他就又高兴又难过。 孟佰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破旧的木门。 “吱呀”一声,他和落日余晖一同走进去。 屋里没开灯,有些暗。 季平生坐在窗边的桌子前,正埋头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你回来了啊。” “怎么不开灯?”孟佰问,“看得清吗?” “没事儿。”季平生笑笑,“窗户这儿还能借点儿太阳光,不碍事。” 孟佰侧目瞧一眼窗外,太阳分明已落下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开了灯,虽然并没让屋里亮堂多少,好歹聊胜于无。 “我买了……”孟佰正想将烧饼放在桌子上,忽然一怔,发现桌上竟已有了一袋烧饼,连塑料袋都和他手里拎的这个一模一样。 “买了什么?”季平生扭过头来看他。 “你怎么也买了烧饼?” “啊……”季平生一愣,讪笑着解释,“我白天去劳务市场那边转了一圈,回来刚好看见有卖的,就买了点,晚上省得做饭了。” 他目光下移,看见孟佰手里也拎了一袋。 “赶巧了,我不知道你也买了。” 孟佰将烧饼搁在他那袋旁边:“我买的甜的,你想吃自己拿吧,我去烧壶水。” 他伸手去够角落里的暖水壶,还没碰到,就听见季平生道:“我烧好了。” 孟佰的手缩了回来。 季平生看着他:“知道吃烧饼会干,提前烧好了,你想喝水先倒杯子里晾晾。” “不用。” “哦……”季平生默默应道,又将两袋烧饼往他那边推了推,“刚好我买的咸口的,趁热吃,你以前不是喜欢……” 他话说一半,孟佰悬在两袋烧饼上的手一晃,拿了块甜的去床边坐着了。 季平生的话音被生生掐断。孟佰看着他的侧影,见他僵在原地几秒,也拿了块甜烧饼吃。 “你现在……喜欢吃甜的了?”季平生问,语气听上去小心翼翼的。 孟佰被噎得嗓子干,只闷声应了一下。 季平生弯腰倒了两杯水,搁在桌子上。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又陷入可怕的寂静。烧饼心儿的糖没放匀,孟佰咬一口嘴里甜得发苦,再咬一口又味同嚼蜡。 他昏昏默默地,盯着剩下的烧饼,喃喃道:“买多了,这么热的天,一晚上就得坏,太浪费了。” “用塑料袋封严实,泡在凉水里,就不会坏了。”季平生说。 孟佰看了他一眼,默然点头。 季平生很快吃完了一整个烧饼,搓了搓手:“我今天,在劳务市场打听了一下,有几个还不错的活,你要不帮我参谋参谋……” “什么活儿?”孟佰问。 这意思就是跳过答不答应这一环,直接帮他参谋了。 季平生眼里亮了起来,忙将桌上的纸条递给他:“一个是建筑工地的小工,搬砖和水泥什么的,一天八块钱。另一个手是在农贸市场装卸蔬菜水果,计件的,一车三块钱。还有一个是去煤场运煤,一天十块。” 孟佰一边听他讲,一边接过纸条来看,才发现这是自己早上给他留的那张纸条。 那是他从一个本子上随手撕的,还没半个巴掌大,季平生只在他留了字的背面写,一行一串的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旁边不放着本子吗?怎么还拿个纸条凑活?” 季平生笑了一下:“我怕是你什么重要物件,不敢乱碰。” 孟佰看着他脸上的笑,喉间蓦然一阵梗塞。 “没什么重要东西,你想用直接拿去用就好了。”他闷声道,垂眼继续看手里的字条。 季平生的字也变了,这是他的第二个发现。 季平生小时候写作业不认真,光是字迹就被老师批过很多次,说像满地乱爬的虫子,歪歪扭扭,各有各的想法。但眼下这张纸条上的字,虽然算不上多隽秀,至少是整齐的、笔画分明的,甚至细看,和他小时候的字体还有点相像。 “怎么……是这些都不行吗?”见他半晌没说话,季平生问。 “没。”孟佰倏然回神,“建筑工地不行,给的钱太少了,而且结钱慢,容易被拖。煤场也不行,环境太差,待久了身体都给糟蹋了。农贸市场这个还行,试试跟老板讲讲价,工钱还有涨的空间,就是计件的话会很累。” 季平生笑了一声:“那没事儿,我最不怕的就是累。我明天就再去劳务市场找这个老板。” 孟佰将纸条折起来,淡淡“嗯”了一声。 翌日去上班,在药厂门口,他又碰见了那个齐小满,那人似乎还想拉他说私活的事儿,孟佰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牵扯,加快脚步,径自进了厂区。 齐小满脸上挂不住,狠踹了一脚门口的石柱子。 孟佰置若罔闻,连头都没回,只听见身后有两人窃窃私语,说这位少爷又开始发神经了。 老陈来得比孟佰晚几分钟,他到的时候,孟佰已经开始工作了。 两人工位挨着,老陈又是个嘴闲不住的,孟佰几乎已经习惯了他每天早晨到这,不看有啥活儿、不管有啥事儿,总先拉着他唠上两句。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和自说自话差不多,孟佰最多象征性地应两声。 “哎,孟儿,我昨儿下班的时候看见你跟齐小满搁门口说话呢,你俩啥时候走这么近了?他跟你说啥了?” 孟佰心里咯噔一声,搪塞道:“没聊啥,就是说发工资的事儿。” 老陈一脸奇怪:“他找你有啥说头?你俩也不熟啊。” “我也不知道。”孟佰耸耸肩。 他兀自埋头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老陈见他没什么想深聊的兴趣,也只好作罢。 倥倥偬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发不出工资,眼下主任也不太好意思要求大家加班,连着几天都能按时结束工作。 原本孟佰对加不加班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他本身生活过得麻木,每天一成不变,加班也就是在单位多待一会儿,在家少待一会儿,都没有区别。 然而现在他却不想那么早下班回去。 家里有季平生,他看见他总忍不住难受。 “喂!孟佰!” 不知道齐小满是不是故意的,下班后孟佰又在厂区门口碰见了他。 他本想着跟早上一样视而不见,一走了之,哪知对方吃一堑长一智,赶在他走之前一把将他拉住。 “干什么不搭理我!”齐小满忿忿道。 孟佰条件反射一般甩开他的手:“我不是说了让你找别人去?” “哎,别人都没有你靠谱——”齐小满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孟佰挣得剧烈,他眼见要脱手,终于肯下一节台阶,“啧,我不该私底下看你的个人资料,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行吗?” 他不怕人看似的,嚷嚷得大声,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人不少,见他们拉拉扯扯纷纷侧目。 孟佰受不了,妥协一步:“去那边仓库说。” 仓库位置偏,平常基本没什么人过来,建筑布局又刚好足够隐蔽,再合适不过。 齐小满生怕他跑了一样,一直走到仓库边上,才肯松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干活儿还有强买强卖的说法吗?”孟佰的脾气也上来了,语气有些冲。 “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吗?照药厂现在的效益,下个月下下个月都未必能把工资发下来,再拖着恐怕你连吃饭的是问题。” 齐小满尖嘴薄舌,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孟佰的神经上,但偏偏他说的又都是实话。 孟佰真的快没钱了。 从上大学勤工俭学以来,所有攒的钱他都预留出刚好够自己用的生活费,剩下的尽数寄回了家里。眼下没有工资,他已经两个月没往家里寄钱了,现在吃穿用度,花的都还是之前几个月生活费余下的仨瓜俩枣。 但凡有什么变故他的经受不住。 “哎!”齐小满催了他一声。 “你上次没说实话吧。”孟佰的情绪平静下来,淡淡道。 齐小满一怔:“什么啊……” 孟佰说:“你上次说找我是因为我工作细、嘴严,但实际上厂里这么多人,工作细的多了去,嘴严的也肯定不止我一个,甚至缺钱的都大有人在,这些条件不至于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 齐小满哑火了,嗫嚅着想反驳,又捡不到合适的话。 孟佰直勾勾盯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单单找上我?” “来,就是这边……” 齐小满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远处蓦然有声音传来,听脚步正向他们这边靠近。 孟佰心头一紧,下意识环顾四周,想找地方躲起来。 “你怕什么?别人又不知道我们说的啥,你躲个鸡毛啊?”齐小满见他这副样子又开始牙尖嘴利地嘲讽。 孟佰没工夫理他,倏然发现两面墙的夹缝刚好够藏一个人,打算挤进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一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季平生的视线。 “孟佰?” 第10章 心跳 孟佰整个人骤然一懵,神色一片空白,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他看着来人,半晌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季平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是当着这么多人,有些话不便说。 孟佰偏移目光,季平生身旁站着的,是个有点熟悉的面孔,但他叫不出名字,大概是药厂的某个几面之缘的负责人。 见状那人先开了口:“你是咱们厂子的人吧?你俩之前认识?” 孟佰僵硬点点头:“认识。” “那这不巧了吗。”负责人笑笑,抬手拍了下季平生的肩膀,“药材搬运最近缺人手,小季是过来应聘的,我带他来熟悉一下环境。” 话音落在孟佰耳朵里,像突如其来的炸弹,炸得他呼吸一滞,不自觉攥紧了手指。 “这样啊……” 他垂下视线,看着地面上的杂草,不敢再跟旁人对视,也不知道季平生此时什么表情。 负责人看看他们俩,像是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劲,半尴不尬地问:“那是你们先聊,还是……” “啊,不用,您先带他看环境吧。”不等季平生开口,孟佰就直截了当地回答。 “哎,行。”负责人应了一声,“那小季你先跟我过来。” “好。” 季平生抬脚跟上去,孟佰与他错身而过的刹那,顿然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彻底,蓦地被他抓住手臂。 孟佰受惊吓似地一颤:“怎么了?” “待会儿等我一起回去行吗?”季平生说。 孟佰眼神恍惚,断断续续地点头:“……行。” 他看着季平生跟那位负责人进了仓库里面,绷紧的神经才慢慢放松,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 “他是你什么人啊?” 目睹了全程的齐小满突然发问。 孟佰撩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回答他。 齐小满眯起眼睛,看似精明:“你怕他?” 孟佰喘匀了气,才闷声道:“跟你没关系。” 齐小满高高在上地“切”了一声,双手抱怀:“你爱说不说,别转移话题,正事还没聊完呢,你到底答不答应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孟佰说,“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脑子里乱得像灌满浆糊,一面要想着晚点怎么跟季平生解释,一面还要应付眼前这个人,本来工作一整天就够精疲力竭了,现下更是分身乏术。 原以为齐小满又会满嘴瞎话不讲重点,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后竟直接道:“因为看你长的好看啊。” 那语气轻飘飘的,夹着轻佻的笑意,和着没来由的理直气壮:“所以我想帮你解决钱的问题。” 孟佰心头一紧,眼睛猛地睁大,看他的眼神猝然变得凌厉:“我是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我又不瞎。”齐小满嗤笑一声,“我只是喜欢好看的人和物啊,你不会以为我还要你以身相许吧?哈,我可不是同性恋。” 最后三个字仿佛直愣愣往他心口划了一刀,孟佰的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刚平稳不久的呼吸又变得粗重。 同性恋…… “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同性恋…… “滚……”孟佰咬紧牙关。 “你说什么?”齐小满愣了一下,像是以为自己听错,又像是不相信他会说这种话。 “我说,”孟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我不考虑、不答应、甚至不想再看到你,请你快滚——” “你——!”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斥骂过的齐小满登时恼了,“你什么态度啊!我好心帮你,你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敢骂我!” 孟佰别过视线,不再搭理他。 “好!好得很!”齐小满恼羞成怒,恶狠狠咬着牙,“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吗?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最好别后悔!”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总算将人摆脱掉,孟佰长舒一口气,脱力靠在墙上,眼前阵阵发晕,看东西也出现了重影。 完蛋了…… “你怎么了?” 恍惚间,他听到耳边有人说话,模糊不清的,像隔层什么东西。 孟佰缓缓抬起眼皮,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地上,意识短暂地断了片。 他茫茫然四顾,季平生的脸猛地撞入视野。 “孟佰?” 孟佰堪堪找回点意识,被他搀扶着,借力站起身。脑子还是不清醒,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季平生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脸上的急切和担忧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孟佰张嘴说话,有气无力。 “可能是中暑了吧,这天太热了,赶紧把他带到个阴凉地方去,喝点水缓缓……”这是那个负责人的声音。 “哎,好!” 孟佰只听见季平生应了一下,接着突然失重,双脚离开地面,他一慌,手忙脚乱就近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被季平生捉住手搭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孟佰陡然清醒大半分,意识到自己竟被季平生抱了起来。 随即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作乱,怦怦怦怦,大有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趋势。 他佯装惺忪,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负责人领着路,把他们带到门卫科,里面吊着个和孟佰家里差不多的三叶扇,摇摇晃晃转着,门卫老孙看见他们连忙站起来。 “哎哟!这不是小孟吗?咋了这是?” “八成是中暑,老孙,借你的床躺下叫他缓缓。” “哎好好好,快把他放那儿吧……你看看这满脸都是汗……” “叔,您这有杯子吗?还有温水,他出这么多汗,得补补水……” “有有有,你等着我去倒。” 一阵人生嘈杂过后,孟佰被放在了床上,三个人围着他,季平生端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给他喂水喝。 他实在遭受不住这番关照,稍微回了点气力,就马上开口说话。 “我没大事,你们该回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看天色外面很暗了,厂子里也不剩几个人。 几人略显迟疑,季平生又道:“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儿跟他一块,这屋的门我来锁也行。” 门卫老孙跟那负责人对视一眼,招呼几声便离开了。 一下少了两个人,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孟佰自己捧着杯子喝水,试图用水压住心跳。 “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没事。”孟佰声音有点哑,“应该就是太热了,已经好多了。” “那再歇会儿。”季平生说,“歇会儿再回去。” “嗯。” 又是一片阒寂,吊扇吱呀呀地晃,显得格外扎耳。 孟佰摩挲着手里的搪瓷杯,犹豫良久,才张了下唇:“季平生。” “嗯?”季平生看向他。 “……对不起。”孟佰闷声道,“我骗你了。” 他指的是先前说药厂不招人这事儿。 季平生笑了一下,揪着床边耷拉下来的脱线的被单:“咱们之间不说这个,我明白你的意思。” 孟佰心跳一空,手上无意识的小动作停了。 “我今天本来是去劳务市场找那个卸货的老板来着,但他昨天找到合适的人了,我溜达一圈没寻着其他活干,就打算过来接你下班,一路问人摸到华药二厂,在门口等你呢,跟门卫聊天才知道这招搬运工。”季平生说着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再去别处看看。” “不用……”孟佰哽了一下,“……在这合适,就在这干吧。” 他如鲠在喉,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心里好难过,又不知道这难过从何而起。 原本还想着要潜移默化地打消季平生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现在不用再多此一举了,应该如释重负才对,但现在的感觉,明明就像脊梁上被压了块新石头。 “好。”季平生点点头,“那我尽快找地方搬出去。” 背上重量又添一笔,孟佰有种要窒息的错觉。 “嗯。” 他深呼吸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咱们回去吧。”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回家的路上路灯隔老远才有一盏,说不定哪盏还会频闪,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 季平生闲聊似地又谈起:“今天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啊?你同事吗?” “嗯。”孟佰淡淡应道,“同事,不怎么熟。” “他找你有事?你们怎么跑到仓库那儿去了?”季平生又问。 “他想给我介绍私活,我拒绝了。”孟佰说,“药厂不允许接私活。” “那确实该拒绝。” 命运总是捉弄人,他想和季平生在一起时,却屡屡不遂人愿,到现在他希望季平生离自己远远的,兜来转去他还是进了药厂工作。 第二天,季平生提了员工宿舍申请,人事科回应说他的入职着急,但手续没有走完,还要再等等。 等了一个星期,手续走完了,该办的证明也办完了,季平生又去问能不能批,人事部直接将孟佰叫了来。 被叫去时孟佰身上还穿着工作服白大褂,衬得整个人都白生生的。 “你俩是同乡,季平生现在是住在你那里,对吧?”人事部主任问。 孟佰来得急,气都没喘匀,看了季平生一眼,点头:“是。” “啊,是这样,”主任扶了下眼镜,“现在厂子里没有多余的员工宿舍了,我们商量了一下,既然你们认识,先前也住在一起,要不就先继续一起住。药厂这边可以给你们每个月30块钱的补贴,等有空房了,再作安排。” “我……”孟佰下意识看向季平生,但那人也在看他,明显打算以他的意见为准。 “或者你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可以提出来。” “有一点。”孟佰说,“我那屋子里只有张单人床,他这些天都是打地铺,要长住的话,肯定不能一直这样。” “哦,这个没啥问题。”主任笑笑,“仓库那边有些上下铺的床架子,回头我打个报告,找几个人帮你们搬过去好了。” “其他的我没意见了。” “那就行,小季呢?”主任又看向季平生。 “我也没意见。”季平生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