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兽》 第二十五章 警察会问我什么,而我会如何回答,我已经提前预演了很多很多遍,我反复寻找其中的逻辑漏洞,优化我的应对内容和面部表情,以求尽可能少犯错。有过警校生和律师的双重背景,我相信我的表现比绝大部分人都好很多,但我和警察之间的信息差是无法弥补的,比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多深,我也不知道司机的真实状况,所以碰到没什么把握的问题,我就会在不撒谎的前提下含糊过去,当我实在无法回答的时候,我就开始装病。 我不断地假装神经紧张、情绪激动、身体超负荷等,来中断审讯。很多时候在你来我往的言语中,寻求答案的人思路会越来越清晰,回答问题的人则容易越来越疲倦,让嫌疑人疲倦进而说漏嘴,同时伴随愤怒、恫吓、谴责、质疑,以造成心理威压,都是他们常用的审讯策略,何况他们有三个人,而我孤军奋战,我不能在他们占尽主场优势的情况下还给他们那么多时间,我不断出状况打断他们的思路,最后成功激怒了他们。 当一个年轻警察开始拍桌子的时候,我就“受到刺激”,开始发抖、结巴、语无伦次。 几人脸色发青,只好停止审讯。 不管他们相不相信这番表演,我有医院的证明,我有近二十个月的诊疗和用药记录,我病的合情合理。他们也害怕真的出事,只好把我送回了医院。 那天晚上,妻子来看了看我,给我带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起初她只是安静地帮我规整个人物品,我们谁都没先开口,直到她似乎要走的时候,我才说:“明天带女儿来看看我吧。”假如我被刑拘,在拘留和搜证阶段,除了律师我就谁都不能见了,这个过程很可能要几个月至一两年。 妻子点点头:“好。” 我又说:“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妻子慢吞吞地说,“我还没说,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让我和她解释吧。”我看向妻子,“接下来我有很多事需要你帮我。” “我知道。” “你全力配合我的律师,照顾好女儿,然后这两天你回趟老家。”我沉声道,“你跟我妈说,我遇到点事,但很快就能出来。然后你去找那个土菩萨,务必让她给一个破解的办法。” 妻子摇着头,愁容满面:“我不知道怎么跟妈说,老三的事已经快要瞒不住了,这时候你再出事,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 “那也没有办法,现在顾不了她了。”我冷冷地说,“如果她一直问,你就把老三的事告诉她吧。”我想象中母亲知道老三早已经遇害时,一定会哭天抢地,我担心她的身体是否能抗住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可又觉得很解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三十多年来对老三无底线的溺爱和纵容让我深深痛恨。 妻子犹豫着走到我身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我:“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什么?” 妻子叹了口气:“这是咱们家遇到的最大的危机,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生活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女儿也是,她一定会受到非常非常大的影响,她还那么小……”她倒吸一口气,“我也想帮你,我们的缘分其实早就到头了,只是我不愿意相信罢了,但我还希望女儿能有一个体面的父亲,一个完整的家,她是我们都想保护的人,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眯起眼睛看着妻子。 “我想说什么?!”妻子突然颤抖起来,她高声道,“你不觉得一切很荒谬吗,你说的这些话谁会相信!什么、什么寄生胎,什么先在老三身体里,老三死了就来找你了,然后他还趁着你睡觉的时候干了很多事!如果你是个旁观者,你会信吗!” “你他妈是旁观者吗!”我也吼道,“当初我妈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你不也在场?” “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她什么不信!你让我怎么信!这些事很可能只是你睡眠不足,或者吃药吃多了产生的幻觉,是癔症,或者,或者……”妻子咬着牙,“或者你没跟我说实话。” 妻子是我唯一坦白的人,而这种坦白果不其然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质疑,没错,这一切很荒谬,我也知道说出来几乎没人会信,可我依然渴望我的结发妻子能相信,毕竟她知道我们家的秘密,她和“他”有最直接的接触,她也是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帮手,可她不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这让我愤怒而绝望。 我在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孤立无援吗! 我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以为我没怀疑过、没挣扎过吗,我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把自己置于绝境,都是‘他’干的!” “你、你可能是精神分裂。”妻子摇着头,显然她还怀疑是我在演戏。 “对了,他还‘干’过你。”我的脸都扭曲了,跟我此时的心态一样扭曲,“那天晚上,不是我,是‘他’。” 妻子瞪着我,瞠目欲裂,她一时恐惧至极,又好像马上要吐出来,她的脸也扭曲了,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怕她不相信,我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玩意儿早就起不来了,吃药都起不来,不信你试试。唯一接触过‘他’的只有你,你自己想想,我们像一个人吗。” 妻子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朝我扔了过来。 水杯摔在了我身后的墙上,应声碎裂。 妻子短促而凄厉地吼了好几声,我十分明白那种无处发泄的恶心和憋闷是什么滋味儿,我想不仅我疯了,妻子也要疯了。 她叫着我的名字破口大骂:“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我为不止我一人承受这些而幸灾乐祸,但我也怕她不帮我,我马上软了下来:“老婆,救救我吧,如果你不救我,那东西就要找我们的女儿,真的,不管真的假的,宁可信其有,你得救救我和女儿啊!” 这时,闻声赶来的护士闯进病房,看到我们对峙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问,妻子已经夺门而出。 第二天,医院为我从公立医院请来的专家到了,警方原本不肯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和鉴定,但专家说这里的部分设备比三甲医院还好,效率也更高,最重要的是这个专家是国内精神科的权威,多次与公安部合作,没有包庇我的可能,他们才同意。 通过多项检查,专家给出的意见和私立医院的医生一样,认为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宜收押,但精神鉴定不会很快出结果,他对我体内的药物成分提出很多质疑,认为我用药过度,如果不是我自己乱吃药或者擅自加大服用量的话,他就要怀疑之前给我诊疗的医生的专业水平了。 我只能坦诚,我确实有擅自加量,尤其是女友出事以后,精神压力太大,有一段时间我必须服用更多药才能睡得着,后来我又不敢自己睡觉,只能选择在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办公室、会所、车后座睡觉,作息完全紊乱,然后吃更多药。而且,我还吃过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几种治疗失眠的药。我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连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专家听得直皱眉:“你体内的药物反应太大了,这么吃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呢,我粗看了一遍你的诊疗记录,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有些私立医院的医生会为了赚钱,给患者推荐在国内没有标的进口药从中牟利,如果有这种情况,希望你如实告诉我。” 我摇摇头:“我吃过朋友推荐的药,自己买的,那个医生没推荐过。” “都有哪些药,我建议你列一个单子,把你吃过的所有药,和每天的用量写下来。” “很长的外文,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得想办法查。这一年多我吃过不下二十种药,家里、办公室、车里都有药,我现在记性特别差,一时真的想不起来我吃过的每一种和用量。” “你必须尽量想起来,这对于你的鉴定和后续的治疗,都很重要。” 我搓着头发:“万一想不起来呢,别说这些了,我连刚发生的事都会忘,我的梦游症和精神分裂,都是因为吃这些药吗。” “药物可能导致你的大脑发生质变,进而引发各种精神类病症,我刚跟警察和你的妻子都聊过,你的问题很复杂,毕竟还涉及刑事案件,我要和同事讨论一下,你也尽快把药物名单提供给我吧。” “好。”我看着专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会对我催眠什么的吗?”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我们还是倾向于给出有客观图像和数据的鉴定结果。”专家又加了一句,“但也不完全排除使用这种手段,要看情况。” 第二十六章 “他”一直跟着我,无论我去到哪里,无论我做什么,“他”是我甩不脱的影子,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朝着空气拳打脚踢,我大声谩骂、诅咒,我发足狂奔,我跑累了瘫倒在地上,我抓起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仍向“他”,可是没有用啊,“他”一直、一直跟着我,如疽附骨,如影随形。 “放过我吧。”我哀求道。 “你占了我的命宫,还给我。”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不断欺近,“他”从黑暗中走来,不,是黑暗向“他”身后退却,“他”生于黑暗,融于黑暗,“他”就是黑暗本身。 “他”张开漆黑的大口,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猛然睁开眼睛,幽暗的月光下,镜子反射出深沉的银芒,一双森冷又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凄厉的瞳光像要化作有形之物向我扑来! 我尖叫一声,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顶上了坚硬的瓷砖,撞得我肩胛生痛。 “他”来了,“他”追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慌不择路,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想要寻找不阻拦我逃离这里的出口,我一边大叫一边逃。 终于,我脚下一空,摔了出去,我连滚带爬地往后退,黑暗中伸出一双漆黑的手,尖长的指甲如钩,朝我的脚踝伸去。 “回来吧,回来吧,与我合为一体吧,我们本就是一体啊,我们本就是一个人啊。” 耳边回荡着幽灵般的呢喃。 “不要,救命啊,救命啊,放过我,放过我吧,啊啊啊啊啊——”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是共生,我们是一体,我们共生,我们共生,我们共生。” “别过来,别过来!”我疯狂地往后爬,直爬到墙角,无路可退。 眼前突然射入金色的亮光,那双手快速地消退了,一个白色衣服的人跑了过来,她圣洁的像一道光,比什么都明亮,她握住我的肩膀:“陈博士,陈博士,你冷静,没事了。” 我看清护士的脸,我惊恐地大吼:“‘他’来了,‘他’又来了,镜子,‘他’从镜子里来,‘他’要索我的命,快关上门,快啊!” 很多人陆续跑了进来,不仅有穿着白大褂的,还有穿着警服的,我听到有人说“把镜子拆了,别装镜子了”,我听到有人说“深呼吸、深呼吸”,我听到有人说“准备镇静剂”。 随后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碰触到了柔软温暖的东西,眼前不断有光影闪烁,有人脸攒动,但都很模糊,还有许多杂乱的声音,我无法分辨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安全了吗,“他”会不会杀了我。 “你昨晚又梦游了。”合伙人双手插兜,凝重地说。 我呆滞地看着雪白的床单,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不是梦游。” “嗯?” “‘他’来找我了。”我的身体狠狠抖了一下。 “老陈……”合伙人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就我们俩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便签本。 合伙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一时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什么玄机,他凑近了,大惊失色。 那张纸上满满地写着——我们共生。 虽然很多地方的笔触有明显的抖动,但我依然认得出自己的字。 我的手机已经被警方扣了,否则这些字也会出现在我的记事本里,或者屏保上。 “这、这是……” “是‘他’给我的留言。”我颤声说,“我摆脱不了‘他’。我清醒的时候,也希望自己是装的,可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害怕睡觉,‘他’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出来。” 合伙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表情十分复杂,很难说他是在害怕这个像疯子一样的我,还是在害怕我口中的那个“他”。 良久,合伙人才说:“老陈,我没想到你病得这么重。” 合伙人不相信“他”的存在,只当我是精神分裂了,我明白。 “我也不知道你这个状态,我们还能不能沟通。” 我又静默良久,才把脸埋进双手的掌心,狠狠搓了搓,勉强找回一些神智:“我吃了药了,现在精神还可以,你说吧。” 合伙人拉了张椅子坐在我身边:“现在有一个对我们很不利的消息。” “嗯。”我无动于衷,现在有什么消息对我会有利呢。如果不是身体状况差,我此刻会在拘留所,而不是医院,门外就是看守我的警察,我一路向着深渊快速滑落。 “司机聘了个律师。”合伙人说出了一个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什么?” 合伙人提到的名字我们都十分熟悉,那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多年来两个律所明争暗斗,在一块固定大小的蛋糕里抢夺着各种资源,那个人,根本不是一个司机负担的起的。 “怎么会找他……难道是他听到消息了想搞我?”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所以动用人脉查了一下,但他们律所今年效益不好,他不太像是会为了私人恩怨做白工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说司机的家属是付了钱的。” “这个消息你敢确定吗?他怎么付得起,难道他把我给的钱拿来付律师费了?”我又马上否决了,“不可能,那笔钱他不可能用,也没法用。”即便用了,区区二十五万杯水车薪。 “我还在确认,他们毕竟是咱们的竞品,不好查。但我会尽力,这件事绝对不简单。”合伙人眯起眼睛,“这是一个公诉案件,就算把你送进去,司机也拿不到好处,可以说这个活儿毫无油水,越是这样,越显得奇怪。” “太奇怪了。”我心中敲响了一声警钟。司机为什么聘请那么昂贵的律师?谁都想在出事的时候找最好的律师,这无可厚非,但我们这个级别的法律服务,要价是业内顶级的,而且正如合伙人所说,这是个公诉案件,赢了官司也没什么钱,分成模式也行不通,除了有人给律师付了高昂的律师费,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目的是什么?我和合伙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一起——我太强势了,如果司机不具备能与我分庭抗礼的司法资源和运用法律工具的能力,他就会趋于劣势,我就有可能踩着他脱身。 说来说去,还是冲着我来的。 “你昨天的审讯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漏洞。”我疲倦地揉着太阳穴,我感觉眼压过高,整颗脑袋都在发胀,“但是继续下去我也扛不住。” “能回避就回避,医院那边我正在做工作,你可能没法待在这里,但有九成把握不用进拘留所。”合伙人面色凝重,“但如果司机在他们的引导下补充了新证据,这个案子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我们很可能要转变策略。” 合伙人指的转变策略,是从无罪辩护变成有罪辩护,这是两套完全不同的思路,在这场博弈中,就看几方的筹码能堆到什么程度。 “你还是尽快查查,究竟是谁想搞我,看能不能先用我们的办法解决。”如果真的是竞争对手想趁机踩死我,那或许可以通过让利来处理,我们以前有过不少对抗,私人恩怨肯定是有的,至于有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我和他的体感不一样,毕竟我赢得多。 “我明白,但如果不是他呢,如果另有其人呢。”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在一个准则上是有共识的,那就是所有关系都是利益关系,你真正要思考的是,这件事里谁能获利。” “……” 合伙人把椅子往床边拽了拽,但他依然觉得离我不够近,他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床,侵入我的生物安全距离,打破我的心理防线,在我来不及思考对策的情况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我不需要你发誓,我只要你明白,现在只有我能帮你,如果你对我都不说实话,你后半辈子就完了。”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对你说的是实话,我的病不是装的,我真的有双重人格,‘他’会做一些我无法控制的事。” 合伙人慢慢垂下了肩膀,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低声说道:“最快今天,最迟明天,警方会确定你能不能取保候审,现在警察想让你住在看守所,有医生监控,我在极力争取保外监视居住,这个结果最终要看医生的鉴定,我们赢面大一些。如果一旦你要去看守所,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点头,我现在发疯自残还需要演吗,只要睡一觉就能召唤恶魔。 “这里的环境我不太信任,等确定你的居住地后,我们花半天时间,你把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第二十七章 我得到了一些坏消息和一些好消息,坏消息是我正式被刑拘了,司机正在不停地往外倒对我不利的信息,他跟了我多年,知道我太多事,好消息是我可以在警方指定的三甲医院进行监视居住,虽然环境远比不上私立医院,但总比拘留所好,而司机也并不好过,他给女友的消费记录和在他出租屋里搜出来的与女友有关的物品,都让他有口难辩,同时他还做了一件蠢事,那就是把我给他的二十五万存进了他老妈的账户,银行卡在他自己手里,他或许是有私吞的念头,或许是不敢放在出租屋,无论如何,此举都像在隐匿非法收入。 我庆幸自己选了一个最好栽赃的人,同时在审讯的时候有意在时间线上用了一些蒙太奇的手法,引导警察去怀疑几个女友失踪的时间段,由于我对司机用车时间和他生活规律的了解,那几个时间段他几乎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而我正好相反,都在不在场证明。 找不到女友的尸体,加上小区那14天自动抹去没有痕迹的监控,让警察无法判断女友出事的正确时间,就让他们去查吧,去猜吧,去找吧,我制造的线索越繁多,他们破案的难度越大,再加上合伙人高超的业务能力,我依然有希望脱身。 现在最大的不安因素,反而来自于竞争对手,究竟是谁给司机出了律师费,想要与我的整个事务所对抗?如果竞争对手真的对我恨之入骨,倒贴也要让我万劫不复?我甚至已经开始回忆从业二十年我得罪过的那些人,真要数的话,一时还数不过来。 我换医院的那天,妻子带着女儿来了。 这是短期内我最后一次见她们娘俩,正式刑拘后,我除了律师就不能再见到别人,家人朋友的信息也只能通过律师传达,我将在此与妻女告别。 女儿看到我暴瘦二十斤后的病态模样,一下子红了眼睛,扑到床前,问着“爸爸你怎么了”。 女儿平素与我不亲近,主要是我要求高又控制欲强,她怕我,我也不知道如何与青春期的少女相处,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所以也鲜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刻。 当我颤抖着抱住她的时候,脑海中回忆起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她出生时我心中不免失望,但也有初为人父的雀跃和紧张,我两手小心翼翼地承托起她又轻又小的身体,她是个懵懂脆弱的小动物,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后代,是我百分之百的责任,可又想到妻子难产,险些死在手术床上,恐怕无法再生二胎,而她偏偏不是我想要的儿子,心情分外复杂。还有她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回光返照般涌入脑海,不知为何,我有种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的恐惧。 我摸着她的头,哽咽道:“爸爸生病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治病。” 女儿泪眼婆娑:“那你能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能去看你吗。” 每一个问题都像尖刀凌迟着我的心,我抹掉快要脱框的眼泪:“我一定会好的,你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爸爸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 妻子也在一旁掉眼泪,她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低声说:“爸爸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与妻女做艰难的道别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着,下一秒就推开了门。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太太,正是我的母亲。 “儿子!”母亲一把推开护士要来搀扶或阻拦她的手,“我都说了我儿子在这儿,谁敢拦我!”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显然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她的到来。 警察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合伙人不希望警察吓到女儿,低声解释了几句,把警察请了出去。 “妈!”我和妻子异口同声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儿子这样了你还瞒我!”母亲指着妻子叫道,“你瞒着我干什么!” 我忙道:“妈,是我不让她说的。”我拼命给母亲使眼色,示意她这里又有外人又有外孙女。 母亲红着眼睛看着我:“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呀。” 妻子解释道:“妈,我们是担心您的身体,才暂时不告诉您的。” “难道你们能瞒到我死吗。”母亲又激动起来。 我只好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我和母亲。 母亲流着眼泪,磕磕巴巴地问我是不是老三早就出事了,我这几天编故事骗人,编得心力憔悴,此时一句谎话都不想说,干脆承认了。 母亲痛哭失声,我麻木地看着她,假意安慰几句,但心里只觉得吵,希望她别嚎了。 好半天,母亲哭声渐弱,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缺氧了,她整个人软塌塌地坐在椅子里,抱着水杯沉默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 “前天我打你电话不通,就打给你媳妇儿,她说你不舒服正在修养,我要来看你,她怎么都不让,含含糊糊的,听着就不对劲儿,我就干脆让你舅家的女婿送我来找你。”她在这里住过两次院,我们全家人看病都在这个医院,找到这里并不难。 “妈,我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我想着该如何向她说明,或者说,从哪里开始。 “我知道。”母亲的眼睛灰蒙蒙的,“我去找过土菩萨。” 我一惊。 “上次你媳妇儿回来看我,就去找过土菩萨,她没告诉我,但土菩萨过后自己找到我,那时候我就猜到老三可能出事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母亲抱住胳膊,眼中满是恐惧,“她说她当年设的局要破了,我们陈家要有大灾祸,全都给她说中了。”母亲哀嚎道,“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我的两个儿子啊。” 我紧紧握住了拳头:“那、那她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母亲低着头,肩膀明显地抽动起来。 “妈,老三没了,我也大难临头了,现在有什么办法能救咱们家,别管是什么怪力乱神,你就说吧。” 母亲摇着头,用那双苍老又哀怨的眼睛看着我,原本已经浑浊的晶状体,再覆了一层泪液后更显模糊,她似是在看我,又似是已经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她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陈家欠了‘他’,‘他’必须俯在陈家人身上,老三没了,那‘他’是不是……”母亲的目光愈发恐惧,声音颤抖不止,“土菩萨说, ‘他’肯定在跟着你。” 我的情绪瞬间崩塌,我抱住了脑袋,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点头。 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好像马上要撅过去,她扑到我身上,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儿啊,妈只剩你了,老陈家只剩你了,你可不能毁了呀。” 我也抱住母亲,哀求道:“妈,我怎么办,‘他’一直跟着我, ‘他’不放过我啊,‘他’要报复我,‘他’要索我的命,救救我吧!”终于有一个人能明白我的处境,体会我的恐惧,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诡秘,我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半辈子看不起自己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父母,从前也对这些封建迷信的言论嗤之以鼻,可我现在信了,我不敢不信,只要能救我,只要能把‘他’驱逐出我的身体,我什么都愿意信,什么都愿意做。 母亲咬着乌紫色的嘴唇,遍布沟壑的老脸扭曲成一个无法形容的表情,她揪住我的脖领子,指甲几乎陷进我的肉里,明明施力的是她,但她却好像在挣扎、在对抗。 最终,母亲低下头,她抚摸我的脸颊,擦掉我的汗水和泪水,就像小时候那样,她颤巍巍地说:“老陈家没人了,我生不了了,你媳妇儿也生不了了,只有你,和……” 我怔住了。 母亲瘪着嘴,显然接下去的话她难以说出口,但她还是一咬牙,快速说道:“我生下老三后,是土菩萨做的法,把‘他’引到老三身上。我来之前,找她问了,孩子没成人,天眼还没闭,只要再做一次法,就能把‘他’引过去。” 母亲不敢提女儿的名字,我也不敢,哪怕只是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也要承受巨大的负罪感,那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可我看着母亲逐渐坚定的眼神,一时竟茫然了。 母亲低低啜泣了两声,又粗鲁地抹掉鼻涕眼泪:“你别怪妈狠心,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也不活了,再说,就算引到她身上,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老三不也好吃好喝的活了三十多年。” 我们都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牵强,光是看看我现在瘦脱了形的模样,再想想老三那不堪的一生,就知道‘他’会给宿主带去怎样的灾祸。 母亲见我不吭声,闷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啊,那你说怎么救你呀。儿啊,那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吗,可我更心疼你,你想想,你好了,才能好好照顾她长大成人,再说,你好了,以后、以后还有机会……”母亲憋了半天,心一横说道,“再生啊!” 我闭上了眼睛,女儿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怎么会不爱她,可是我要死了呀,无论是被‘他’折磨死,还是被法律审判,总之如果不能摆脱‘他’,我就没几天好活了。 或许这是唯一能救我的办法了。 第二十八章 我被安置在了监护医院,这家医院不止我一个取保候审的病人,便于公安管理。 和装修豪华、设备先进、医护人员耐心温柔的私立医院相比,这里的环境天差地别,我好像一下子从五星级酒店坠落到了老破小出租屋。 剥落的墙皮,皲裂的门窗框和脏兮兮的地砖缝,简陋的铁架子床和有着不明污渍的床褥,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让我在被关进这里的第一秒,就感到压抑和焦虑。更别提面容麻木、眼神冷漠的医护人员,看我就像看一头牲口,或者说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没有手机,除了送饭送药和检查,也见不到其他人,窗户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书,我让合伙人送来许多法律类的书籍,我要从里面钻研救命之道。 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我就憋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我通过监护警察要求见我的律师。可合伙人迟迟不来,我好像从未如此渴望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只是我被监视居住的第一天,我难以想象,一旦我被收押,甚至判刑,那漫长的、绝望的时光要如何熬过。 直到晚上,合伙人给我打来电话,警察转接给我,我抓着话筒犹如救命稻草,连珠炮一样问:“你下午怎么不来,不是说要来聊案子吗,你在哪儿呢?” “我在处理你家的事呢。”合伙人的声音很疲惫,他叹气道,“你妈说要带侄女回去祭祖,给你祈福,弟妹不同意,说孩子马上要考试了,天又冷,俩人吵起来了,你妈就跑事务所来让我给她做主。” 我倒吸一口气,光是听着也知道合伙人此时多么地焦头烂额:“现在怎么样?” “我先把老太太安顿在酒店,明天再和弟妹沟通一下,你怎么看?”合伙人说道,“这个时候确实不好带孩子回去啊,马上就期末考了,考完试就放假了,不差这几天。” 我支吾了几声,只好说:“是啊,考完试吧。” “那我明天劝劝老太太,先把她送回去,等我处理完了再去找你。” 我又陷入了焦灼地等待,等待黑夜的降临,等待黑夜的过去。我的人生好像被昼与夜割据,只有一半属于我,另一半,则被“他”窃夺,睡不着令我痛苦万分,可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又令我惊恐万状。 为了避免“他”出现,我向医生讨要强力的镇定药物,但这里不是私立医院,不但预算有限,所有的用药都会被核查,医生很干脆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不符合用药标准,无论我如何形容我“梦游症”的可怕。 我在恐惧中昏睡,又在恐惧中醒来——伴随着碎了一地的镜子和窗户,我甚至分不清,那个在半梦半醒中爆发出破坏欲的,到底是“他”,还是我,我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想看到镜子,哪怕是能够反射人影的脏兮兮的窗户,“他”会窥探我、监视我,然后来找我。 我被两个人摁在地上,听到警察气急败坏地对医护说:“我都说了他会砸镜子。” 腊月的寒意透过防盗网不断地涌进屋内,我的脸和腹部贴着热到发烫的瓷砖,后背却被刺骨的冷风凌虐,我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他们听不懂,我也听不懂。我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身体里分离了,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发疯的精神病人,我知道现在占据它的另有其人,而我只有在天光明亮的白日,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和主控权。 好困啊,好累啊,我真的很想睡觉,可我不敢,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叫、大哭、大骂,最终,我如愿以偿地被注射了镇定剂。在浑浑噩噩之间,我依稀看到两个工人提着木板条进来,叮叮咣咣地将窗户封死。 再次醒来,狭小的单人病房内昏昏暗暗,最大的光源来自于高高的固定扇玻璃——那里我砸不到,而可以开合的窗户已经被木条封死,偶尔有寒风从缝隙中漏入,并不冷,但我的心在发冷。 我压抑地用头抵着墙,罚站一样杵了许久,然后一下一下地撞了起来,让疼痛给予我清醒,现在对抗“他”或许已经不是首要任务,过量的神经类药物让我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浑噩、迟钝,我从前热爱思考、擅长思考,可现在思考对于我来说十分吃力,我难以集中精力,几页书都看不进去,保持清醒,调动大脑,才是我现在最大的难题。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的意识就像陷入了沼泽,缓慢地、缓慢地下沉,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变成精神病院里那些像被抽空了魂魄的病患,丧尸一样麻木地“活着”? 就在我越撞越用力的时候,警察突然打开了病房门,他吃惊地看着我,马上冲上来把我拉开,接着就要喊医生,我怕他升级对我的羁押方式,轻轻握住我的手腕,表现出正常人一样的冷静:“我没事,头有点疼而已。” 警察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没用力,就是想清醒一点。” 警察犹豫了一下:“你的律师来了。” “快让他进来。”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合伙人的到来让我的精神好了不少,期待,是人精神的强力剂。 合伙人看着我的额头:“你昨晚磕着了?” 我摸了摸红肿的额角,懒得解释这是刚刚自己磕的。 “你昨晚的情况医生跟我说了。”合伙人叹气,“你现在不用药的话,每个晚上都会发作吗。” “可能吧。”我无力地靠在床上。 合伙人拿出一份文件:“医生刚刚看了你入院的检查结果,又结合你之前的一些医疗数据,说你体内的精神类药物严重超标,所以他昨天晚上不想给你注射,如果你再发生暴力行为,他可能就要采取限制措施了。” 我的脸上闪过惧意:“不要,绝对不行。”这一方小小的病房,已经是我仅剩的自由。 “你不要紧张,只在你睡觉的时候绑着,你醒来不是很正常吗,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激动地说:“给我吃药不就行了吗,我不想被绑着。” “还用药,你真想变成傻子呀,医生也不会同意的。” 我沉默了。 合伙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另外,医生还提出了一些疑问。” “你说。” “他查看了你提供的所有医疗记录,认为你的药物反应不正常,我跟他说你有一段时间滥用药物,他想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哪些药物,什么时间,用量多少,越具体越好。” “前面那个专家也让我提供,但是我想不起来了,跨度太长,十几个月呢,而且我在这里面,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查不了任何购买记录。” 合伙人思索片刻:“你在哪个渠道买的,什么时间段,把账号密码告诉我,我去查。” “查这些有什么用呢,吃都吃了,它们对我大脑的损毁是不可逆的,我现在懒得去想怎么治疗,我只想怎么脱身。” “既然医生要,我们就配合。”合伙人很坚持,“我帮你查,你现在就写吧。” 我只好把我能记得的都写了下来。 写完后,合伙人打开笔记本:“我们从头梳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吧,你要巨细无遗地告诉我。” 我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的生活从哪一天开始脱轨的?或许就是从老三被杀开始吧,于是我便从接到朋友的那个认尸电话开始说起。 可当我刚刚说到女友怀孕,警察带着合伙人的电话敲开了门,他告诉合伙人,有人不停地打电话,打了十几个,可能是有急事,合伙人便出去接电话。 过了几分钟,合伙人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快速说道:“妈的出事了!老太太把孩子从寄宿学校骗走了,弟妹要急疯了,现在正开着车往你老家赶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合伙人。 “老太太肯定是带孩子回老家祭祖了,你们家祖坟在哪里?弟妹说你知道。” 我张了张嘴,我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她如此决绝和极端,我一时无法思考,大脑呈现短暂地空白,一颗心简直扭曲成了麻绳。 “快说啊,到底在哪儿!” “我……”我抱住了脑袋,痛苦,绝望,愧疚,私心,人性,兽性,神性,都在我灵魂中交缠争斗,我小声嗫嚅着,“我忘了。” “什么?”合伙人没听清。 女儿,爸爸对不起你,可是爸爸走投无路了。 “我……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九章 从京城开车到我老家,需要四、五个小时,我以为他们追到老家,再找到母亲和女儿,至少也是明天的事了,但我在半夜就接到了合伙人的电话。 这种时间,值班警察会允许合伙人与我通话,一定是出了大事,我想去拿手机,警察抓住我抖得不行的手摁了下去,打开了免提。 “怎么了。”我颤声问。 合伙人的呼吸声透出几分迟疑:“老陈,你冷静点听我说。” 我倒吸一口气,勉力把乱蓬蓬的心跳压下去:“你说。” “孩子没事。”合伙人先说了他认为我最关心的事,“弟妹和你岳父追到老家,和老太太起了冲突,动手了,老太太从三楼摔了下来。” “……” “现在她在icu,昏迷不醒,情况很不乐观。” 我咬着牙,握着拳,身体再次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身的戾气无处发泄,我狠狠锤了两下门框,哑着嗓子低吼了两声。我愤怒,可我不知道这愤怒具体是冲着谁。 “我跟医生沟通过了,如果她伤情稳定了可以转到京城,但是否转院以及怎么治疗,都得你决定,她没有其他监护人了。”合伙人叹道,“但现在的情况,也可能撑不到转院。” “……谁干的。”我不禁恨他们害了母亲,更恨他们破坏了母亲的计划,那是唯一可能救我的希望啊! “你岳父。”合伙人沉声道,“现在人是拘留了,但是他的情况,我估计最后不会起诉。” 综合岳父的年龄、病情、以及当时的情况,首先无法认定他有主观恶意,毕竟是母亲骗走孩子在先,其次考虑到他的身体可能撑不到诉讼,即便最终能认定是刑责,根据我们的经验,也就是个缓刑。 我以为听到这里,已经能让我对岳父的恨意达到一个新的峰值,而合伙人接下来的话,更让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 “不过,我有一个意外收获。”合伙人压低了声音,但他轻咳两声,想起来警察此时肯定就在旁边,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在他犯了事,心急如焚联系律师的时候,虽然背着我,但我还是很巧妙地发现了,你猜他们联系的是谁?” 合伙人的话非常隐晦,只有我们彼此听得懂,我身躯大震,如雷贯体。 合伙人在暗示我,岳父联系的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也就是说,在背后出资给司机聘请大律师的正是岳父?! “我会向法院申请一个临时探视,让你能去看老太太,但你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合伙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天,你好好想想吧。” 合伙人的话让我彻夜难眠。 我并不应该感到意外,岳父有足够的动机害我,当我失去民事行为能力,我的所有财产,我毕生拼搏所换来的一切,都将由他的女儿支配。 那么妻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知不知情? 她怎么可能不知情。 恐怕岳父把母亲推下楼都是顺势而为,这样一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争夺财产。 我感到彻骨的寒意,二十年结发夫妻,也许正在谋划着怎么让我身陷囹圄,独吞我的一切。 噩梦做了这么久,这一刻恐怕是我这段时间最清醒的时候,清醒的可怕,我开始回溯我和妻子、和岳父的点滴,我想要通过我们之间长期拉锯的爱与狠、恩与仇,换算出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可这真的能判断吗? 人性不可估量。 走到今天这步,我可以依仗的人不多了,我以为妻子会救我,看在当年我们那么相爱,看在二十年夫妻情分,看在我们共同的孩子的份儿上,我指望她救我。 我怎么会指望她救我?她恨我呀! 她恨我指责她生不出儿子,恨我对她冷漠,恨我在外面找女人,对了,她还说她也和别的男人搞过,说不定她早就和那个姘夫谋划着怎么害我了! 可是,可是,她也爱过我啊。 我们当年,就在不远处的那所校园里,真真切切的爱过彼此,那时候许下的每一句天长地久的承诺,都发自我肺腑。我有再多的不是,我也让她和女儿过着优越的生活,养着她重病的父母,她怎么能不念一点情意?! 当我被恶鬼拖进黑暗,向我的亲人伸出手时,他们或许就在暗处冷眼旁观。 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我是否身在地狱,否则怎会冷彻骨髓。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医生警告过我,如果我的暴力行为升级,医院也不得不将限制措施升级。 这一次很可怕,因为我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当我分裂成两个人格时,有时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和“他”对话或抗争,哪怕是在很抽象的梦境里,也能区分出“我”和“他”,可有时我会失去意识,这个时候“他”可能会控制我的身体去做失控的事,比如掐死女友,比如试图掐死妻子。 我顿时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昨晚那通电话后,我的精神确实大受刺激,可我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又能伤害谁? 我…… 我感觉到疼痛,尤其是肩膀和胸肋,像是被砸散了架又拼凑在一起,伴随着呼吸传来一波波剧痛。 我挣扎着想起来查看自己,可我被束缚带捆着,我试图大喊,刚叫了一声,肋骨的疼痛就让我直抽气,我左右寻觅,想找到解脱之法,最后发现其实我手边就有一个呼叫铃。 一个护士进来了,我刚入院的时候也是她负责交接,那个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冷漠麻木,现在那双小眼睛里总算有了情绪,是厌烦和戒备。 “为什么绑着我。”我咬牙问道。 “你昨晚拼命撞墙,自己不记得了?” 我摇头:“给我松开,好疼。” “肩膀差点脱臼了,当然疼。”护士低头看着我,“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当然!”我观察护士的眼睛里,戒备越来越强烈,又加重语气,“我白天是正常的。” “晚上呢。”护士给我解开束缚带,心有余悸地说,“你晚上像个恶鬼。” 我沉默,晚上的恶鬼不是我,但“他”住在我的身体里。 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人,竟是朋友。 朋友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抿起唇,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我知道的外貌变化很大,恐怕已经不成人样,我们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哪怕他怨我连累他的仕途,看到我这样也该于心不忍吧。 我惨笑了一下:“刘大队长这么忙, 还有空亲自审犯人。” 朋友在我的病床边坐下了,他用眼神示意护士离开,并开始低头翻起手上的资料。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人时,还有长达数分钟的沉默相伴。 朋友终于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你对这个医院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医院,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猛然想起,读警校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曾经在教学楼顶玩儿沙盘演练,这个医院就在我们视线能及的范围内,曾经被我们模拟成一个匪窝。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它真的成了收押重病犯人的地方。 然而朋友提起这个,重点又岂会是医院,他勾起我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意气风发和青春年少。 我突然就红了眼圈。 朋友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支细细的圆珠笔,这个时候若他说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大概能赋予这一刻伤痛文艺片的光辉,但这是现实,不是戏,现实中千锤百炼的刑警大队长,没有多余的煽情,他很快就整肃好情绪的裂缝,摆正了彼此警察和疑犯的身份,他说:“我今天没带别人来,只有你和我,你这个人戒心很强,我希望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能敞开了跟我说。” 我嘲弄道:“你拿着录音笔,我能怎么敞开。” “我说不录音,你会信吗。”朋友把录音笔打开,“这是程序,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按照程序,你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我赶紧判了。” “前几天我确实有些恨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那个案子,我对你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放水的事,可能让我再也不能往上走了,我和你的私人关系已经影响了我在领导和同事面前的公正度,我是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上面,让我继续办这个案子。”朋友平静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吗。” 我也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你以同期第一的成绩从警校毕业,自学通过司法考试,一步步成为顶级大律师,你有经验,有脑子,有钱,能从诉方和辩方两个角度全盘为自己开脱,甚至弄出一个摘不干净的司机给自己背黑锅,留下一堆几乎没有破绽的口供。”朋友微眯起眼睛,“我对他们说,你狡猾至极,可我认识你二十年,只有我了解你。” “所以,你觉得你能攻破我。”我笑了笑,“想要戴罪立功。” “‘罪’谈不上,处分而已,大不了我仕途到此终结,但我必须亲手抓住你。”朋友的目光坚毅而犀利,“你利用了我,羞辱了我,耍了我,但我对你恨不起来,毕竟我们曾是兄弟,毕竟你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所以我更不能放任你逃脱法律的制裁。你或许依然会笑话我幼稚,但我现在依然认为,人应该干净的来,干净的走,你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我慢慢摇了摇头:“你确实幼稚,但你不傻,你以为我不知道,能靠遵循规则活得体面,是最好的一条路吗,你以为我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吗。” “老陈,对我说实话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刘队有什么疑问,现在尽管问。”我补充道,“趁我清醒的时候,你也知道,我睡着之后会梦游。” “你是在告诉我,你有人格分裂,而且分裂出的那个人格还有暴力倾向。” “这应该不是我告诉你的,是医生告诉你的吧,现在你相信了吗。” “那你告诉我,你弟弟是怎么死的,周小姐是怎么失踪的,这些和你的第二人格有关系吗。” “不知道,难道你睡着了还有意识吗?”我皱起眉,“你扯我弟弟干嘛,周小姐的失踪你或许可以怀疑我,我弟弟……” “我们找到他遇害时坐的那辆车了。” “……在哪儿?!” 朋友抽出一张照片,摆在我面前,同时深深望进我的眼眸:“在你家车库,平时是你妻子在开,座椅上的刀痕被新的汽车座椅套遮住了。” 第三十章 我想不起来妻子什么时候换了车上的座椅套,它们是基于女儿的品味选的,小的时候都是卡通图案,到她少女期时,开始出现毛绒和蕾丝元素。我给妻子买的车也是百万级的,价值不菲的真皮座椅却要套上这么蠢的东西,我以前懒得理会,但被迫用她车的那段时间,这座椅套给我的体验很差,所以我后来又换了公司的行政车。 当我看着照片上熟悉的车内饰时,我好像血液被抽干了般浑身发冷。取掉座椅套的副驾靠背上,被扎了好几个血窟窿,真皮撕裂,海绵外翻出来,斑斑发黑的部分是凝结的血迹。 由于是隔着身体刺进去的,座椅破损的不严重,可一想到这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凶案,就让人不寒而栗。 我盯着照片怔了片刻,又猛然抬头看向朋友:“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干的?这是我老婆的车!” 这是她的车,难道是…… 可是妻子与弟弟平日少有交集,以他的劣迹斑斑,妻子对他自然满腹抱怨,但也不至于要杀他的地步,毕竟他坑的是我赚的钱,从感情和动机上来说,也是我更想弄死他。 无论如何,我无法想象妻子一个弱女子,会有胆量捅一个壮年男子七刀! “是你妻子在使用的车,但车在你公司名下。”朋友补充道,“而且,你有使用权。” “你们怎么查到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你查了她的不在场证明吗。” “我之前跟你提过,我们验尸时从伤口提取到了真皮和海绵材料,由于线索太少,只能用笨办法,一个品牌一个品牌地去对比,不停地缩小范围,最后,我们锁定了品牌、型号和批次,这个时候全市依然有四百多辆车符合,当我总览时,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熟悉的车牌号。” 我的思维还在高速运转,想要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寻找对我有利的信息,尽管我意识到什么都对我不利,我问:“那她是如何回答你们的。” “你妻子说她完全不知情,座椅套是你的司机换的,司机负责你家里两辆车的日常维护,定期会给她更换,把脏的拿去清洗,她并没有在意,并且你弟弟遇害的那天晚上,她有不在场证明。” 我咬着牙:“那司机呢?” “他坦白,他早知道这件事,座椅套是你自己换的,但你让他隐瞒。后来你弟弟出事,他结合时间,有了怀疑,于是取下座椅套看了,他之前不敢说,是怕警察怀疑他是同党,你杀害女友,也是怕那天晚上你离开酒店去杀害你弟弟的事被泄露。那笔钱是你给他的封口费。” “放屁!”我暴起大吼,“胡说八道,他诬陷我!我没有换过什么座椅套,我没有杀我弟弟,我那天晚上喝多了睡死在酒店,怎么可能去杀人!” 朋友用那双锋锐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缓缓地点头:“这个反应很有意思。” “……什么?” “人在被诬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因为他们坚信自己的清白,理直则气壮。在调查周小姐失踪案时,无论我们从什么角度审问你,你都很冷静,表现得滴水不露,可是刚刚,我同时提到两个受害人,你却只对你弟弟的案子反应强烈,因为被诬陷而暴怒。” 我身体的温度仿佛从头顶一路坠落至脚跟,然后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与朋友对视着,却逐渐心生惧意。 朋友继续说道:“以我的经验和直觉,加上手里的线索和证据,我倾向于你没有杀你弟弟,但你一定跟周小姐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我没有杀任何人,我反应强烈是因为那是我亲弟弟,杀自己的血亲,岂不是畜生。” “我们在酒店实地演练过,从你躲过监控从酒店离开,回家开车,然后接上你弟弟,杀完他到工地抛尸,清理车内,把车开回家,再赶回酒店的整个过程,不是说不可能,但操作起来有难度,而且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现在我们内部的意见有分歧,你帮我分析分析?”朋友挑了挑眉,“当年你的成绩可比我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他。 “有人认为,这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你都有足够的动机,你弟弟长期向你勒索钱财,你忍无可忍,周小姐是知情的,并且帮你完成了这个不在场证明,所以你后来才要杀她灭口。也有人认为,半夜从酒店离开去杀人,是预谋行为,可从杀人方式到抛尸方式,都显得很混乱,完全不像预谋犯罪,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不需要这么复杂,而且从匕首捅进身体和座椅的力道来开,不像一个成年男子。还有人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可取之处,只不过是你们夫妻合谋,故意让这个案子看起来混乱,是为了掩盖你警校毕业的专业反侦察背景。”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老婆一个人把他杀了,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直接的可能?”我的脸因愤恨而扭曲,“她的不在场证明有多牢固?” “那天晚上她父亲住院,她在医院陪护了一夜,有她父亲和医护可以作证。” “她父亲的作证能算数吗,医护怎么作证,看了她一晚上?她半夜离开医院去杀人,难度比我离开酒店大吗?” “你说的这些我们当然都有考虑,可惜事情过去了大半年,监控之类的证据早都消失了,只有当天晚上她为她父亲签署的一些医疗知情书和缴费记录可以证明,你说得对,她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够牢固,我们需要更多证据。”朋友耐心地看着我,他显然希望我为了自保供出更多对妻子不利的东西。 我却没有急着开口,我首先怀疑朋友是不是在给我下套,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其次开始妻子犯案的可能性,相比于我被“他”操控着去杀了弟弟,当然是妻子杀死弟弟的可行性更大,尽管我认为妻子动机不足、行动力不足,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释,反正不能是我,那么只能是她;最后思考司机为什么诬陷我,是他知道这件事后,灵机一动拿来对付我,还是岳父通过代理律师给他递了话。 我越想越觉得头疼,整个逻辑系统都快要爆炸了,唯一令我感到快意的是,我终于把所有人拖下水了,无论是朋友、司机、妻子还是岳父,所有人都和我一起陷入泥潭,这无尽的绝望终于不止自己品尝。 “我老婆一直对我弟弟非常不满,我们因为他吵了无数次架,如果没有他无止境地勒索我、拖累我、给我找麻烦,我们的夫妻关系不会变成这样,这个家也不会变成这样。她非常恨他,总是诅咒他不得好死,我只是没想到她敢杀人。”我沉声说,“我一直都觉得我弟弟的案子蹊跷,但如果是她激动之下把人杀了,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所以你认为是你妻子杀了你弟弟,她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假的。” “对,显而易见,我弟弟有多混账,你也很清楚吧。”我笃定地说,“但我绝对没有杀他。” 朋友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别的:“你母亲非常偏袒你弟弟,你觉得你岳父将她推下楼……”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狠道,“他一直恨我、瞧不起我,更瞧不起我家人,他根本就是故意杀人。” 朋友点点头,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然后又看向我:“我们复原了周小姐微信上大部分聊天记录,怀疑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回复她父母和朋友的人就不是她了,那个拿到她手机的人,一直伪装成她,编造她还活着的假象,可做这件事的人,有一个很大的疏漏。” 我的心脏猛烈收缩,其实后来我发现了这个漏洞,但我已经无法弥补了。 “那么多和她有联系的人中,只有你不关心她的行踪,没有给她发信息或打电话找她。” “因为我猜到她出事了,我从司机的言行中猜出来了。” “太笼统,我需要更细致的回答,比如,在上次审讯中,你给我们提供了几个司机比较可能犯案的时间点,我们调取了你公司的出车记录,和他个人的行程,发现这几个时间就像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样,他都拿不出不在场证明。”朋友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阴谋的味道很浓,你觉得呢。” “刘队,你不觉得你的逻辑方式更阴谋论吗?他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只能证明他可疑,而不是我可疑。” “这张是他的行程,这张是你的行程,在周小姐可能遇害的时间里,你们俩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朋友拿出第三张纸,“这张是你和周小姐最后的聊天记录,在此之前的几天,周小姐每次都是半夜才回复你,你最后给她发的信息,询问她的情况,她没有回,之后你也再没有发过。正常来说,她的行迹如此诡异,你要么继续通过无线方式联络她,要么上门找她,所以,你上门找她了,对吗。” “没有。”我断然否决。 “你看清楚了,在你们最后对话结束的第二天,你再没有质疑过她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行踪,否则那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不着急?而这一天,司机在公司待了一天,因为你自己开车走了,没有用他!” 我感到后背已经淌下了汗,我故作疑惑地思索了起来:“那天……那天我在干什么?” “根据司机向行政部门提供的用车记录,那天一共增加了73公里的里程,你最好解释一下,你一天开了73公里,做了什么。”朋友的目光变得凶狠,“我不相信你会忘记。” 那天,我发现了女友的尸体,我去买了处理尸体需要的东西,然后开了很远的车到偏僻的地方抛尸。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开车在城里闲逛,因为压力太大,这是我的解压方式之一。” 朋友狠狠一拍桌子:“你还狡辩!” 我勾唇一笑:“这能证明什么,我一天开了73公里,就能证明她死了?我杀人了?说不定她正拿着我的钱在某个地方逍遥快活。” 朋友眼冒血丝,气得胸扇在起伏,他低头沉淀了半分钟,平复了情绪,他道:“你的律师在给你申请探视你母亲。” “是,刘队不会不批吧。”我垂着眼眸,“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了,除了我,也没有人能给她签字,如果我不去,连治不治、怎么治都没人能给她做主。” “如果你配合,我当然愿意帮你。” “什么叫配合,我没有杀人,你让我配合什么?”我盯进他的眼睛,“我在你心里再混蛋,我的孝心总没错吧。当年你刚离婚,你爸就生病,我借你二十万一分利没要,算我求你,别拿这个刁难我。” 朋友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 “求你了,老幺。”出了校门我没再叫过他这个外号,他是我们宿舍最小的兄弟。 朋友合上笔记本,起身离开。 第三十一章 母亲度过了危险期,转到了京城的医院,但由于颅脑损伤严重,一直昏迷不醒,很可能变成植物人。 合伙人的话里留了余地,但我觉得,“很可能”几乎就代表着“一定”,母亲有几种基础病,身体本来就很弱,这次只是暂时逃离了鬼门关,却还在门廊处徘徊,无法回到人间了。 我心里并无悲伤,只遗憾她没能完成她的计划,让我连最后得救的希望也破灭了。至于这个结局,也算她咎由自取。 我与合伙人几天不见,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老了,还是他真的快速地老了,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四处奔走,一定让他筋疲力尽。唯一的好消息是,我探视母亲的许可批下来了,今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和医生沟通后续的治疗方案——或者放弃治疗。 他坐在我对面,时不时皱眉和揉眼睛,手边的保温杯打开,不是热水而是浓茶,他在检察院干了二十二年,又出来做事务所做的风生水起,经历的案子数不胜数,能从他嘴里得到“很棘手”这个评价,实属不易。 “是啊,确实棘手。”我把手伸进袖口,搓着又痒又痛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 我把袖子撩起来,露出几道紫红色的勒痕:“我现在只能被绑着睡觉,不然就会自残。”我的眼睛失焦地看着地面,“‘他’出不去,也伤不到别人了,就开始伤我,‘他’不折磨死我不罢休。” 合伙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老陈,你要振作一些,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这个案子诡异到……我感觉连我都被套进去了。” “什么意思?什么新的变化?” “老陈,你能对我说实话吗,算我求求你,如果你不对我说实话,这个情况我分析不了,这其中掺杂太多谎言和假象,我需要一些事实作为判断依据,否则假的只能推理出假的。” “我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说的当然是实话啊!”我急得声调都拔高了。 “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真不是我杀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的死绝对与我无关。” “那你觉得是弟妹杀的吗。”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觉得她不至于,但是根据警察那边的证据,除了她还能是谁。” “那周小姐呢。”合伙人看着我的眼睛,“我需要细节。” 我颓然低下了头。我早已经向他承认我杀了女友,但是我第二人格干的,对于那些恐怖的细节我更不愿意提及。 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存在着一场博弈。很多当事人,不,几乎所有当事人都会对代理律师撒谎,如果他们认为交代七分就能换来胜利,绝对不会交代八分,即便是交代出来的,也要经过一番粉饰,人性如此,没有人能全心信任一个陌生人,更没有人一开始就有勇气把自己的龌龊全盘托出。我做律师的时候,不仅要和诉方斗智斗勇,还要和当事人玩儿心眼,软硬兼施,连哄带诈加威胁,有时候当事人蠢坏到我想大嘴巴抽人。现在立场互换,我完全理解了当事人。 合伙人急得拍桌子:“没有时间了老陈!你现在脑子坏了,不清醒,你陷得太深了,你自己认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告诉我吧,或许我能救你!” 我点点头:“好,好。” 我把我如何和女友起冲突、如何杀了女友、如何发现尸体、如何处理现场,又如何抛尸的全过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他,但有一张王牌我到死都会攥在手里,那就是抛尸地。 合伙人听完之后,汗水把额发都浸湿了,看我的眼神好像也不一样了。 我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 合伙人沉默了好半天,才给出一句评价:“找不到尸体,我们的胜算就很大。” “我也是这么判断的。”这张王牌决定着我的生死,只要它不出,我大概率不会输。 “这个故事很惊悚,但我觉得也有些值得怀疑的地方。” “你还怀疑我?” 合伙人摇摇头:“你说周小姐是被你掐死的,你袭击弟妹的时候也是掐她脖子,都是成年女人,她反抗了还把你打伤了,周小姐难道不会反抗吗。” “她当时在睡觉,就睡我身边,而我老婆是我闯进她房间,她肯定已经醒了。” “这个说法也有道理。”合伙人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你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的?从‘他’半夜假装周小姐回复你的微信开始?”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在那之前,我已经几次梦游,但我当时只单纯地以为是梦游。” “‘他’一开始只是暗暗行动,后来逐步升级,现在甚至开始攻击你自身,这跟你的精神和身体能量越来越弱有很大关系。”合伙人又思考了一会儿:“我现在也有点混乱,我把外面的最新进展告诉你,你听完之后或许能有启发。”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两件事,第一,你岳父突然向警方自首,说自己是杀害你弟弟的凶手。” 我瞪大眼睛。 “目前很多证据都指向弟妹,我听说警方正在申请逮捕令,然后你岳父就站出来了,承认那天晚上是他开车离开医院,约你弟弟见面谈话,愤怒之下将他杀害,原因是你弟弟多次骚扰你老婆。” 我大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弟妹有骚扰行为吗?” “……我不知道。” “根据你岳父的供述,一切时间、细节、逻辑、证据链和动机都完全吻合。” 我慢慢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脸。真的是他干的?很有可能,他更想捅死的人应该是我吧。可是……可是真相当真如此吗? “警察相信了?”我闷声问合伙人。 “你相信吗?”合伙人反问我。 我心中一片茫然。 “听听第二个信息吧。”合伙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综合了你的三份体检报告,一份是你主动入住私立医院时做的,一份是警察给你请权威精神科专家鉴定时做的,一份是你到这个医院时做的,加上你近期所有的诊疗记录,以及你提供的药物使用名单,然后我去找了两个人,最开始给你开药的医生和那个权威专家,我们分析完之后,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什么发现。”我缓缓抬起头。 “你身体比较大的药物反应,未必是来自于你乱吃的口服药,你两次在两个医院砸镜子,都被注射了镇定剂,注射镇定剂后的数值,和你进入私立医院时的那份体检报告里的数值比较接近,其他时间并没有这么高。” 我用充血胀痛的眼睛死死盯着合伙人:“你是说,我之前就被注射过镇定剂。” “不能确定,因为没有人能监测你在什么时间段到底吃了多少药,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是从这些白纸黑字的数据里,我们分析出有这个可能。” 我整个胸腔都在颤动,这种颤动剧烈到逐渐产生了鸣震,让我的身体也跟着微微抽搐起来,我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笼罩,我想逃,可四肢百骸没有一处听我使唤。我好像被魇住了,被恶鬼的力量,被黑暗的诅咒。 “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测,不能算作事实,但是,也不能放弃这个怀疑的方向。”合伙人沉声道,“毕竟,‘他’真的存在,且‘他’的存在超过了科学解释的范畴,‘他’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做了什么,无法想象。” 我抱着脑袋,用力摇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歪栽到了地上,将整个人身体蜷缩起来。 心中有个声音在喊着“救救我”,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喊着“去死吧”。如果“他”能消失,我甚至愿意亲手把自己的脑袋敲碎、捣烂、挖空! “老陈,老陈。”合伙人扶起我,“我叫医生!”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用。” 合伙人惊讶地低头,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吓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我仰头看着他,视线仿佛变得血红一片,没错,这就是我的世界,被鲜血、恐怖、绝望、黑暗和死亡笼罩的世界,我死死擒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不要叫医生,我要去看我妈,我要见……她。” 合伙人知道我口中的“她”,指的不是母亲。 第三十二章 (完结) 在见到妻子前,我想了很多很多,从事情的最开头想,从我接到那通让我去医院认尸的电话开始想。想妻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怎样的反应,她的惊愕有几分真实,后来的表现又有什么异常。 我竟发现妻子的表演天衣无缝,无论杀死弟弟的是她本人,还是岳父,她一定知情,她竟可以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不露出任何马脚,她真的是我记忆中的女人吗,是那个与我共度了二十年的、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吗。 可是,如果是她杀死弟弟,那么“他”应该知道,“他”为何不告诉我? 还有我体内的药物成分,如果真的有人有机会给我注射镇静剂,那么只可能是最亲近的人,可这种违禁药品,岂是轻易能得到,一旦掌握不好剂量,很容易就会把我弄死。 妻子和岳父在整个故事里究竟参与了什么,我心中有太多疑问,未知带来的恐惧蚕食着我的灵魂,我好像快要触及那片迷雾了,可迷雾背后的真相,我是否能够承受? 当合伙人陪着我来到医院时,朋友和妻子早已在病房前等候。 妻子穿着一身素黑,面容苍白,神色萎靡,眼神灰败而黯淡。我知道她不喜欢黑色,一直偏爱优雅贵气的浅色着装,这从头到脚的黑像是在提前过白事,毕竟她的结发丈夫和七十岁的老父亲都因涉嫌故意杀人被刑拘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不过如此。 我从走廊的一头缓缓走近,我们四目相接,有一刹那,眼前回闪出二十年前的画面,下了课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去找心爱的女孩的穷小子,也曾穿行这样长长的走廊,那时候一步三跃,轻快自如,浑然不知往后人生这条路,要遇多少不平。 如今我步履蹒跚,身体僵硬,变成一个病人,一个精神病人。 我走到房门前,向朋友展示我的手铐,以及手铐也根本遮不住的紫红色勒痕:“能不能给我解开一会儿。” 朋友的脸微微偏了偏,示意我这边有他的同事,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规定。” 我也不再有异议,又看向妻子:“女儿还好吗。” 妻子漠然地反问:“你真的在乎她好不好?” “我妈只是想让孩子给我祈福,那个老不死的杀人犯是真想要她命。”我咬牙切齿地说。 妻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好了,这不是你们处理家庭矛盾的时候。”朋友说道,“你可以探视你母亲十五分钟。” 合伙人在我身后小声说:“我会给你协调时间,你去吧。” 我看着朋友说道:“我希望我太太和我一起探视,这可能是我们家人最后一次团聚。” 妻子的胸口有明显的起伏。 朋友断然拒绝:“不行。” “作为交换,我会给你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我小声说,“刘队,通融一下吧。” 我知道他们破案压力很大,很难拒绝这样的诱惑。 朋友和同事对视了一眼,他看了看表:“十五分钟,不要耍花样,我们会监控。” 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了母亲的情况,虽然她现在不需要住在无菌病房,但生命体征也只能靠仪器维持,几乎不可能再恢复意识,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当我看到像死了一样安静躺着的母亲,我的内心无波无澜,我已经决定签字拔管,用她来索要赔偿没有意义,岳父没几个钱,但却可以让他从伤人变成杀人,让他真正背上一条人命。 这种惩罚痛快多了。 我走到床边,摸了摸母亲的手,小声说:“妈,你走吧,不必留在人间受苦了,到了那边,或许能帮帮我。” 妻子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我伸出手,为母亲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这一世母子情分,就只能到这里了。 我看着母亲苍老得像蜡像的脸,说道:“我们两家结一时亲缘,你爸杀了我弟弟,又杀了我妈,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病房内一片沉默,只有仪器在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直起腰,转过身看向妻子。 妻子站在窗前,大片的背光让她的面容隐在暗处,眸光明明灭灭,藏着思绪万千。妻子突然笑了一下,她一手紧紧抓着挎包的肩带,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要杀老三,是他,还是你。” “我爸已经自首了。” “自首不代表就是他干的。”我向她走近一步,“为什么杀老三?” 妻子撩了一下头发,顺势低头掩饰那一刻的眼神,她用一种冷肃的叙事口吻,说出惊人之语:“他强奸我,四年,三次。” 我怔住了。 “他强奸我,然后威胁我,我为了女儿,为了我爸,为了脸面,忍了。”妻子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子,那仪态优美而脆弱,像引颈就戮的猎物,可她的眉宇间有寒冰的气息,她面无表情地陈述着,“所以我……爸杀了他。” 我默默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太陌生了,从眉眼、到神态、到气质,都太陌生了。妻子这样心高气傲,是如何在四年的时间里,把耻辱和痛恨埋藏在皮囊之下,如今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妻子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他不该死吗。” 我的嘴唇微颤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你妈也一样该死。”妻子又走近一步,“我知道她把孩子拐走是想干什么,连自己的亲孙女都不放过。” 我心虚地后退一步:“她只是……” “你知道吗。”妻子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 “你知道,但你不在乎,反正你更想要儿子,留得青山在,你还在机会生儿子,对吧。”妻子眸中闪过凶光,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咬牙切齿地说,“你更该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我大为震撼,哪怕是我们争吵最为剧烈时,妻子所表达的情绪也是痛苦、不甘和委屈,我看到她的内核依然是在求救,求我理解她的痛苦,求我感恩她的付出,求我在乎她的需求,但我不能满足她,我必须让她歇斯底里,以便把婚变的责任掰成五五开。可现在妻子不是在求救,她单纯地输出着恨。 “你很惊讶吗,觉得我面目全非了?”妻子冷笑着说,“当年我为了生孩子差点死在手术台上,你却用那句‘我都生的出儿子’嘲讽我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死了。” 我的心脏猛烈搏动着,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和一场注视,就将我二十年来对妻子的印象颠覆了,那个温婉柔弱的女人竟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她恋爱时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那么简单易懂,却可以将这份怨恨隐藏这么多年?! 我有些慌了:“我、认错了,我也道歉了,也补偿你了,非要闹到这个地步吗,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啊。” “是啊,我们是结发夫妻。”妻子嘴角轻撇,面容有一丝狰狞,“我们成为夫妻的那一刻起,就是共生关系,你却防我跟防贼一样,想夺走属于我的东西,是谁先毁约?” 在走进这里以前,我依然不相信妻子敢拿起刀捅进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里,宁愿相信是病到要住院的岳父干的,可现在我犹豫了,我以为作为一个出色的供养者,妻子会对我别无选择地忠诚和依赖,妻子在我的规训下也配合地展示出隐忍和顺服,这是一个平衡的家庭状态,一个传统的雄雌关系,我是满意的,却没想到妻子是如此地、巨大地不满。 倘若从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生命中已然潜伏着妻子的恨,那么我的故事,可能从头到尾都藏着一条暗线。 妻子眼中的寒意令我毛骨悚然,这几个月噩梦般的经历在脑海中快速轮转,怀疑一旦产生,所有的节点都开始变得可疑,所有匪夷所思的、玄之又玄的诡事都有了新的拆解方式!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我瞪着妻子,瞠目欲裂:“我的检查报告里,镇静剂的药物反应超常,是不是……你干的。” 妻子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自己乱吃了多少安眠药?” 岳父的病需要长期使用药物镇痛,他最有可能偷偷获得这类药物! 他们杀了老三并企图嫁祸到我身上,那么,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女友的死…… 妻子知道我的一切,妻子与我住在一起,妻子掌握着我的生活节奏和作息习惯,她如果想要动手脚,她可以做很多、很多、很多事。 多到我无法想象,多到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有她的谋划和参与。 可是,这不对,不对,女友是“他”杀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可是“他”也承认老三是“他”杀的,难道“他”也会骗人? 人会撒谎,鬼也会撒谎吗,我该相信人,还是相信鬼。 我惶惶看着妻子,仿佛在看一个恶鬼,我开始语无伦次,被自己的臆想折磨得头痛欲裂:“不对,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是你,还是‘他’,是谁……” “‘他’?”妻子发出嘲弄的笑声,“‘他’是你想象出来的。” “不对,‘他’就在我身体里,我见过‘他’,你也见过‘他’!” 妻子倾身向前,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是你赋予‘他’生命。” 我僵硬地看着妻子,我反复琢磨这句话,浓雾在我眼前慢慢散开,影影绰绰的诡秘依然试图迷惑我,但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真相。 妻子慢慢踱步到我身后,转身背对着监控摄像头,我也跟着转过来,面冲着她,看着她那柔润的唇轻吐,发出无声的几个字。 那双唇嚅动的形状给了我致命之击,我从中拼凑出足以彻底毁灭我的三个字——女友的藏尸地。 我惊恐万状,我万籁俱焚。 “我只是想要掌握丈夫出轨的证据,所以在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上安装了一些设备。”妻子淡淡微笑,“其他的事,就留给你向警方解释了。” 我发出困兽的嘶吼,将妻子扑倒在地,用箍着镣铐的手费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狂喊着“杀了她”,喊得我心悸耳鸣,整个胸室都要爆炸! “他”来了,“他”来找我了,谁都想害我,我要杀了所有人,杀了所有人—— 我被蛮力拖倒在地,巨大的疼痛令我浑身蜷缩,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到了极限,在仿佛要窒息的恐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地喊着:“我怀疑她给我的当事人注射神经类药物,利用封建迷信事件制造假象和心理暗示,导致我的当事人精神分裂,她的父亲只是在帮她顶罪!” 我瞪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喧嚣逐渐消失,视线里的一景一物也都慢慢弥散,独见一个黑影向我走来,是“他”,是‘他’,‘他’来索我的命了。 “他”说:“我们是共生的,我们是共生的,我们是共生。” 我和‘我’,我和“他”,我和她,我们是共生的。 第三十三章 番外 再见 我知道她会来见我的,胜利者若不能尽情品尝胜利,则胜利也显得乏味。 我穿着医院灰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色、遍地起球的长毛衣,我现在很畏冷,吹一点风都觉得头疼,她穿着一套奶油色的裙装,剪裁合身、面料高档,颜色又很抬气质,搭配着低调闪烁的小颗珠宝,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阔太太。 我们坐在会客厅的角落里,同一时间,也有其他家属来探望病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些距离。 她淡淡看着我,我以为我会看到挑衅或鄙夷,或者她良心发现,想起我们二十年夫妻,有一些同情怜悯,但我只感受到冷漠。 长期服药,让我的情绪波动非常平缓,哪怕是见到把我陷害至此的她,我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 我们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过了良久,她先开口了:“你妈走了。” 我点点头,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在icu睡了大半年,说是活着,其实早已经死了。 “女儿考上一中了,成绩挺好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爸呢。” 她的神色一滞,目光终于有了变化:“快不行了。” 岳父将弟弟的死和母亲的伤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由于他身患绝症,最终检方决定不予起诉——他受不了羁押也活不到开庭。 “看你过得不错。”我扯了扯嘴角,慢慢握紧了拳头。我现在是一个犯了故意杀人罪的精神分裂患者,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医院,我的股份、我的财产和我的后代都由她支配,她所做的一切都由那个将死的父亲顶罪,她是最后的赢家。 她不置可否,只是眉间并不舒展,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 “你会在意我过得怎么样吗?”我也反问,“还是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我想看你的笑话,不需要特意跑到这里来。”她轻轻将碎发挽到耳后,“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母亲和女儿的消息,我想你有权利知道。”她顿了顿,又说,“我也可以让医院转告你,是你一直坚持要见我。” “是啊,你不敢见我吗。”我微微倾身向前,盯进她的眼眸,“你心虚吗。” 她的眼神是麻木的:“你说哪件事?” “是啊,你为哪件事心虚?杀人?陷害亲夫?作伪证?让你爸顶罪?”我讽道,“哪件事呢?” 她脸色微变,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也凝视着我,突然换了个话头:“‘他’还在吗?” 这回轮到我变了脸,我无法控制地呲了呲牙,心中升腾起杀意,我和“他”在争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鲜少有意志统一的时刻,唯独在想要杀掉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 可是我们丧失了那样的能力,我和“他”被困在一具无用的肉身,而这具肉身被困在牢笼。 她无意识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但又很快从这开放式的环境里找回安全感。 “在。”我伸出手,无意识地比成手枪的姿势,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他’一直都在,‘他’会纠缠到我死,这也在你的计划中吗。” 她摇头:“这是我最没有预料到的,所以我也差点丧命,那天晚上,我真的差点被你……不,被‘他’掐死。”她显然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不在你的预料?”我恶狠狠地说,“是你、是你让‘他’出现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相信‘他’的存在,然后把我逼疯!” 妻子微微扬起精致的下颌,面色平平寂寂:“你叫我来的目的是指责我吗,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互相指责。” 我深吸一口气,肩膀垂了下来:“没错,不需要。”争论对错、恩怨和付出,本质上还是想解决问题,我们已经远远过了那个阶段,到了你死我活的憎恨。 只是我输了。 我说:“我有一些疑问。” “问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 妻子沉吟片刻:“好几年前,当我发现如果和你离婚我什么都得不到,二十年夫妻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时,我就已经对你死心了。但真正开始计划,是我杀了老三,跟我爸说我要去自首时,我爸不同意,然后我们想出了一个计划,疯狂又大胆的计划。”她抬起眼皮,直直地看着我,“为了女儿,我愿意铤而走险,赌一把。” “所以你们在我的车上和随身物品上安了追踪器和窃听器,给我注射药物,在我的手机里留言,为我制造假象,比如经常忘事、比如梦游,那天晚上闯入女儿房间的……” 她点头承认:“是我,我穿了你的衣服。” 妻子身材高挑,比我矮不了几厘米,女儿睡眼惺忪,又是黑夜,认错也很正常,不,她应该从头到尾都只看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妻子喊着我的名字时,女儿才“确信”那个人影是我。 从结果往前倒推,所有的细节和铺垫,所有的暗示和陷阱,一环扣一环,都遵循着看似荒诞却又自恰的逻辑链,阴毒、狡诈且高明。 迷信事件和现实事件相互助推,把整个故事烘托出最诡吊可怖的氛围,让我在恐惧和绝望中崩溃,在崩溃中被轻易诱骗,他们通过一系列诡计对我进行强心理暗示,让我相信了他们想要让我相信的故事,相信“他”的存在,最后,“他”真的被我创造了出来。 医生说,寄生胎仅仅是一个稀少的医学现象,“他”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可是一切都晚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越是相信“他”就越真实,“他”越真实我就越相信,哪怕如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却并没有消失。 我又问道:“那么,是谁杀了周涟涟。” 妻子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瞳光闪烁起来。 “是谁用两只手握住了周涟涟的脖子,狠狠收紧,直到她窒息死亡。”我寒声道,“然后一刀刀剖开她的肚子,用手在她的子宫里翻来找去?” 妻子的肩膀颤了颤,面上闪过狰狞之色:“我不恨她,但她的死很关键,在整个计划中,这是击溃你心理防线最关键的一步。况且,她怀了你的孩子,会威胁到我的孩子。” “是你爸动的手。”岳父参加过越战,哪怕是癌症晚期,弄死一个八十多斤的女孩儿也轻而易举,“你们为了害我,杀她不够,还要辱尸,如果女儿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我就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了。” “她不会知道的。”妻子慢慢抱住了胳膊,“家里这么多的变故,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 “你就不怕遭报应。” 妻子眼神冰冷:“你也相信报应吗?” “我一个人都没杀,就遭到了这样的报应,那你的呢?”我突然笑了起来,胸腔不停地鸣震,震得我胸痛气短,可我还是在笑,“你害死了三个人,让自己的亲爹顶罪,你的报应呢?” 妻子端正了坐姿,苍白木然的脸色中带一丝献祭般的矜贵:“至少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夫妻一场,报应,我们一起担吧。”说完,她款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初遇时,她带着满身阳光向我走来,那一幕和这一幕,都是我永生不忘的回忆,比起“他”,与我纠缠最深、互害最狠、撕裂起来最痛的共生关系,分明是婚姻。 不过,或许我很快就会忘掉了,因为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我清醒时,我相信科学,相信医生的诊断,相信“他”只是我内心恐惧的映射而非真实,但当“他”的意识强势到盖过本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快要不存在了,而“他”生机勃勃,随时准备鸠占鹊巢。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作为“他”的时间越来越多,或许有一天,我会消失,被“他”取而代之。 我只能在我清醒的时间写下我的故事,这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短暂又潦草的故事,我将找到机会把这个故事交给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他会相信一个出自精神病人之手的荒诞故事吗。 我不再渴求有人能拯救我,我只希望有人能相信我。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