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深》 第四十四章、顾家永远姓顾 崔氏被玉簪和兰笙搀扶着踏入书房。 就看见屋中间摆着一个大大的樟木箱子,顾蘅和蕴之端坐在下首。 见她过来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崔氏心中不悦,庄子上养大的没规矩,见到主母也不知道行礼。 随着她走进,这才看见张牧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她看向顾昀面无表情的脸,心头猛地一跳。 强撑着挺直腰背,冷笑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三更半夜的,是要审问自家夫人不成?” 不等顾昀开口,张牧一见崔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竟不顾被反绑的双手和断指的剧痛,用膝盖蹭着地拼命挪到她跟前。 “夫人!夫人救救小的啊!” 他涕泪横流,血迹混着口水糊了满脸,脏污的衣襟在崔氏裙摆上蹭出一道黑痕: “二公子一进店,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奴才抓了来,屈打成招啊!” 柳鸢站在顾蘅身侧,冷笑一声:“你这种人打死也活该。” 崔氏看到柳鸢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心中惊疑不定。 当初让柳鸢掌管当铺,实在是权宜之计,见她听话能用,也先用着了。 可现在张牧如此狼狈一看就是事情败漏了。 那她怎么好端端地站在上面?? 莫非,是顾家的人,就为了抓她把柄的? 张牧见崔氏不理睬自己,心中一急,大呼:“夫人,那些事都是您让我——” “住口!”崔氏回神,厉声打断张牧的话,抬脚就要踹他,却因体虚踉跄了一下,“谁指使你污蔑主母?!” 顾昀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不让你崔家的掌柜把话说完?” “妾身实在不知,老爷此番究竟为何?” 顾昀将供词重重拍在案几上:“不知为何?你自己看!” 松烟默默把张牧往后拖了半步,免得他被盛怒的崔氏当场灭口。 崔氏目光扫过纸页,指尖微微发抖:“醉仙楼和当铺的账目,我一介内宅妇人如何知晓?蕴璋底下人手脚不干净,难道也要算在我头上?” 顾昀盯着她,忽然怒极反笑。 他嘴角勾起,眼底却冷得骇人,连声音都平静得可怕:“好,很好。” 转身掀开樟木箱,箱中金玉珠宝叮当相撞。 “这些,都是你崔家典当的赃物。一笔一笔,皆有你崔家的人信物,签字画押。” 记住本站: 顾昀将册子摔在桌上,好整以暇看着崔氏。 “老爷,妾身当真不知啊!” 顾昀拾起一尊翡翠观音,指尖摩挲着底部的宫造印记,冷笑一声。 “前朝的东西,你拿到我顾家的铺子典当,你说为什么啊?”顾昀轻声低语,仿佛旧日两人感情还好时候的耳鬓厮磨。 “你拿我顾家的银子,养你崔家的库房——崔静仪,你当我是傻子?” 崔氏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无凭无据,就凭几个下人的话,就想定我的罪?” “无凭无据?这账册、你崔家的人可都在这儿呢?” 崔氏还欲反驳。 坐在一旁的顾蕴之忽然开口:“母亲。”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缓缓展开。 信纸上字迹清晰可辨,赫然是崔家管家与张牧往来的笔迹,详述如何做假账、如何传递官员密谈。 崔氏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她!”崔氏愤然起身,指向顾蘅,“这定是伪造的!老爷,我不知道啊!” “她刚从庄子上回来,怕是手眼通天了能冤枉你!” 顾昀怒极反笑:“你们崔家要这么多银子,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吗?” 他猛地一拍桌案:“我只是娶了你,不是跟崔家绑在一起了!你若是拎不清,我也不介意休了你!” 崔氏瘫坐在地上,发髻散乱,呜咽道。 “探子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而且兄长只说、说那些是寻常玩意儿,为这崔家没有当铺,才当顾家铺子里的。” “蠢货!”顾昀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过去,瓷片在崔氏脚边炸开,“被人拿来做筏子还得意呢!一而再,再而三做蠢事,你是不是要将儿子女儿都作死?!” 崔氏瑟缩着抬头,正对上顾蘅冷眼旁观的神情。 无名火猛地窜上来,可瞥见顾昀铁青的脸色,终究只敢捂着脸哀声哭泣:“老爷,我真的是被蒙蔽的啊……” 顾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好,你说你是蒙蔽的,我自会去找崔家要一个说法,只是崔家会如何对你,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醉仙楼和当铺重归蘅儿名下。所有亏空的银子,从你嫁妆里扣。” “即日起,你禁足家祠,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崔氏猛地抬头:“老爷,你不能如此啊!你难道要罔顾我们多年的夫妻情分,要与崔家撕破脸吗?” 顾昀冷笑:“放心,我只是让崔家的人知道,我们顾家——不是好摆弄的。” “何况,你怎么还以为你做了这些事,我还对你有夫妻情分呢?” 崔氏又惊又怒,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顾昀没有丝毫留恋,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记住本站: 抬脚就往外走:“福安,送夫人去祠堂。” “是!” 松烟和松石已经架起瘫软的张牧往外拖。 柳鸢看了看,也跟着人走了。 顾蕴之冷眼瞧着,转头对顾蘅道:“你做的不错。” 顾蘅在顾蕴之拿出密信的时候,突然就都明白了。 他早就察觉到了崔家的动作。 但是作为崔家女的儿子,他不好直接插手。 只能旁敲侧击,借她的手,将这一切清理干净。 她抬起头,与顾蕴之四目相对:“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顾蕴之唇角微扬,笑意温和却疏离:“我说了,顾家永远是姓顾。” 顾蘅心头猛地一颤——崔氏可是他的生母! 顾蕴之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将声音放得更轻。 “蘅儿,你记着,有些东西,不撇干净,可就把所有都带坏了。”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脸颊垂落的一根发丝。 “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父亲很快就会认可你。” “你可以进入顾家的中心,你不必再当一个顾家充门面的摆件了。” 顾蘅看着顾蕴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早就知道一切。 他任由崔氏的贪欲膨胀,看着崔家一步步踏入陷阱,甚至可能……推波助澜。 他游离在情感之外,冷静地等待最佳时机,只为将附骨之疽般的崔家连根拔起。 而她,竟然还天真地想去试探他? 顾蘅突然感到后背发冷。 方才自以为聪明,却始终在他的局里。 顾蕴之似有所觉,抬眸看她,唇角仍挂着那抹温和的笑。 ——仿佛在无声地问:现在,你明白了吗?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又最终分离。 顾蘅猛地抬头。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泛红。 由于震惊,眸中已经泛起水光潋滟,看起来既愤怒又无助。 记住本站: 第四十五章、难堪母仪天下大任 顾蕴之凝视着顾蘅泛红的眼眶,轻叹。 “你要明白,顾家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这些感情。” 抬手指尖去触顾蘅头上的玉簪,想告诉她: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可看着顾蘅防备的眼神,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顾蘅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松香,木然开口。 “所以此事,你本可以自己处理,交给我,只是为了让父亲放心将顾家一些事务交给我,对吗?” 顾蕴之闻言,真心实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钻牛角尖。” “好了,早些回去歇着。庄子上不过是些小事,明日陪兄长去散散心,”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些天来,总没个清净的时候。” 顾蘅垂眸行礼:“是,兄长慢走。” 顾蕴之满意地转身离去——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省力。 当老夫人乍闻此事,气得冷笑连连。 这崔家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得意人了。 老夫人转着佛珠:“家中近来事多,明日让菀筝陪我去永宁寺拜拜。” 顾昀皱眉:“还未出年节,怕是不妥。” 老夫人长叹一声,面露疲惫:“哎,家门不幸,儿媳不贤,我有什么办法?” 她抬了抬手:“琉璃,让门房明日备好马车吧。” 顾昀了然,不再多言。 老夫人捻着佛珠,忽而抬眼:“我听说这事是蘅儿查出来的?” 顾昀颔首:“是。”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难得的赞许:“那孩子行事利落,听门房说就是早上出去的,晚间就把账本,物证,人证都给带回来了,妥妥帖帖的。” “既不心软,也不迂腐。” 老夫人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我瞧着那孩子也是不错,瞧着是个能用的。” “那两个铺子,我继续交给她管着。”顾昀沉吟道,“总不至于让她在银钱上拮据。” 老夫人轻叹一声,目光深远:“合该如此。左右咱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 顾昀端起茶盏,语气平静:“年后蘅儿入宫伴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总算祖宗保佑,没让我们顾家绝了后。” 翌日,老夫人的马车浩浩荡荡去了永宁寺。 不出半日,京中便不少人“意外”得知了顾大人的家丑—— “听说了吗?崔氏贪图儿子的产业,据为己有,那么大一笔银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啧啧,这做儿媳的,竟把婆婆大过年的逼到寺庙里去,顾家这后院,乱成一锅粥了。” 记住本站: “顾公向来洁身自好,我瞧着啊,多半是那崔氏,瞧着顾公好说话。” 崔时序原本忙于年节应酬,得知此事时,骤然暴怒。 可还未等他反应,流言已如野火燎原,烧得满城风雨。 “蠢妇蠢妇!” 当初崔氏说顾蕴璋有几个铺子在名下的时候,崔家就打起了主意。 急急将人安插了过去,直到顾蕴璋病重,才暗示崔氏将掌柜换了。 张牧是个嘴严靠得住的,可是崔时序并无把握顾家查不出来。 可偏生顾家没有其他动作,一时之间,崔时序拿不准顾昀到底知道了多少。 于是初三下午,崔时序退掉所有事宜,匆匆赶去顾家,身后跟着几辆装满重礼的马车。 顾家的门房磨蹭了许久才慢悠悠开门。 一路上顾家仆从神色冷淡,连杯热茶都未奉上。 崔时序强压怒火,见到顾昀,还未开口。 却见顾昀先一步开口,美人叹息,几多婉转伤感。 “许是我顾家对她不够好,才让她做出这等糊涂事……” 顾昀坐在上首,眉目如画,神色凝重,任谁见了说一句心疼 崔时序额头渗汗,连忙笑道:“是我们崔家没有教好女儿,让顾公为难了。” 顾昀眉梢微动。 往日里这位堂兄总以“妹夫”相称,今日却用上了官称。 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过分? 崔时序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他年长顾昀五岁,此刻却要对着这个妹夫低头。 可无奈,明面上终究是崔家做错了事情。 两人来回客套,官腔打了半晌。 崔家咬牙割肉,又送铺子又送银票。 顾昀却滑不丢手,一句也不答话。 只故作为难道:“我只有这么一个母亲了,总得宽宽老人家的心,你知道的,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的孙辈了。” 崔时序连连点头:“晚些时候,我自会让内子来劝说静仪,让她同蕴璋道歉。” 顾昀心中冷笑:怕不止一些银钱上的小事,看来崔家这是打定主意要装傻了。 崔时序见顾昀面色和缓,试探道:“不知明婉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 顾昀顺势唤人将崔明婉带来:“静仪如今闭门思过,老夫人去了永宁寺,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总不好让崔家的小姐跟着我们府上的姨娘吧?” 崔时序干笑:“明婉心思纯善,陪在静仪身边,也好劝解劝解。” 记住本站: 顾昀挑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也行。” 一番太极打下来,月上柳梢头。 崔时序身心俱疲,抬手告辞。 可谁知,崔时序前脚刚进崔府,后脚就听见外头传来的消息。 “崔家大老爷前脚刚走,顾公就中药了,说是崔家小姐想爬床,幸亏顾公及时察觉不对,将人制住,如今身子受损,太医都来了!” 崔时序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御史台闻风而动,因着年节,第二日便纷纷上书弹劾: “崔氏女德行有亏,勾引朝廷重臣,崔家教女不善,门风败坏!” 连皇后都因崔家牵连,被皇帝当众斥责:“难堪母仪天下之大任!” 王素茹踏入顾府时,面上端着世家大夫人的体面,眼底却压着几分焦灼。 府上没有女主人,她对着周姨娘又是好一番赔礼道歉。 待接了崔明婉,只见那丫头神情怔忡。 一见到她就急道:“大伯母,我没有!” 王氏心里哪里不知道呢:顾家这是拿崔家作筏子呢。 即便他们崔家真有此意,也不会用这般拙劣的手段,可偏偏现在说出去没人会信。 崔家的女儿是崔家亲自送去的,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偏偏崔时序前脚走,后脚就传出这个消息。 不免让人怀疑,是崔时序这个做大伯的给侄女施压。 才导致侄女一时病急乱投医,行如此昏招。 她拍了拍崔明婉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先去外头马车上等我,咱们先回去再说。” 崔明婉抽抽噎噎的往外走,她是真的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头,她又去了顾家祠堂外。 崔静仪立在松柏下,脊背挺得笔直。 王氏将外头的事一一说与她听。 末了叹道:“两家终究是姻亲,闹得太僵,对顾家也无益处。不如让蕴之劝劝他父亲?” 崔静仪缓缓抬眸,眼底风雨欲来。 多了个“儿子”,丈夫的心思又活络了? 她哑声应了,可心里想的却是:只要有顾蘅在,顾昀就不可能完全放任崔家的行为,他总会认为顾家还有第二条路走。 所以只要顾蘅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记住本站: 顾家,只会剩下她的蕴之。 记住本站: 第四十六章、就这? 而远在庄子的顾蘅忽地打了个寒颤。 她昨日带着青黛和松烟陪着顾蕴之过来庄子上。 他们出发不久,老夫人的马车也向永宁寺方向出发了。 顾蕴之正倚在廊下看书,见状抬眼:“冷了?” 顾蘅摇头,可指尖却无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那便回屋下棋。”顾蕴之起身朝屋内走去。 顾蘅把鱼竿一甩,谁爱干这玩意儿谁干去吧。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棋盘早已摆好。 顾蘅执黑,顾蕴之执白,二人对坐,只听得见棋子落盘的轻响。 一局方休,又是顾蘅惨败,将黑棋丢入棋篓,不愿意再来。 “这是怎么了?” “你饿吗?我想自己弄点吃的”顾蘅托着腮,袖口滑落半截雪腕。 顾蕴之挑眉:“你还有这等雅兴?” “你知道的,我没进府过得都是苦日子,这半月府里的珍馐吃腻了。” “....那你让厨房做清淡些便是。” “这庄子一点趣味也没有,想找点事做。” 顾蕴之轻笑出声,转头吩咐:“承佑,去跟庄头说,找人将院里的小厨房腾出来。” “好嘞,爷。” 顾蕴之黑线:“你不要学松烟他们。” “是,大少爷。” 昨日庄头见顾家两位少爷一同前来,吓得两股战战。 他们早领教过顾蕴璋的跋扈,却又不敢违抗崔氏的命令。 庄头带着二十几个佃户跪在院中,竹筒倒豆子般将苦水吐了个干净:这两年收成,大半要送去承恩侯府崔家,三成交给醉仙楼的管事,余下的连糊口都勉强。 说到最后,一群人几乎要磕头哭喊“求少爷做主”。 谁知顾蕴之只淡淡道:“今年的例银免了。” 又命人卸下几车新粮。 佃户们盯着那些白米细面,就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顾蘅冷眼瞧着,对这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在顾府主子,不过是指缝里漏下的寻常物件,却能让整个庄子感恩戴德。 就像往年府里哪位主子过寿,随手赏些粮食,庄户们便要对着京城方向磕头谢恩。 记住本站: 阶前积雪映着佃户们皴裂的手掌,顾蘅忽然觉得,这世道荒唐得可笑。 “主子,厨房收拾好了。” 顾蘅起身走了出去,小厨房收拾得干净利落,铁锅擦得发亮,油盐罐整齐排列在灶台旁。 卷起衣袖,正要动手,却发现灶膛里空空如也——没人会生火。 承佑和承安站在一旁,面露难色。 他们虽是贴身小厮,但平日只管端茶递水、研墨铺纸,哪里碰过柴火灶? 松烟倒是机灵,可自小跟着顾蕴璋,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公子还要体面几分。 哪里干过这个? 顾蘅沉默片刻,放下菜刀:“算了。” “鱼都剖了,现在说不做?”顾蕴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一身雪白广袖长袍,衣襟绣着暗纹,站在简陋的厨房里格外突兀。 “兄长。” 顾蕴之见众人不动,径直走到灶台前,撩起衣摆,屈膝坐在矮凳上,伸手去拿火折子。 顾蘅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火折子,动作优雅,却半天点不着火。 柴禾只冒烟不起焰,浓烟呛得他偏头咳嗽,袖口蹭上了灶灰。 “我来吧。”顾蘅接过火折子,三两下点燃干草,火苗渐渐旺起来。 她蹲下身,指着灶膛:“柴不能塞太满,要留空隙。” 顾蕴之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添柴,宽袖险些被引燃。 火光映在他脸上,眉目如画的人坐在粗陋的灶前,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承佑和承安早已退到院外,顺手带上了门。 世家子弟下厨本就是大忌,若被人瞧见,传出去他们被打死是小事,坏了主子名声就不得了了。 灶膛里的火苗稳稳地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蕴之隔着火光看向对面的人。 她曾在灵堂火场里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出来,此刻又在这方寸灶台前教他生火添柴。 这样的体验很陌生。 下棋时黑白分明,落子无悔; 读书时字句清晰,墨香沉静。 但此刻,柴火的温度、锅里渐渐升腾的热气、甚至袖口沾上的灶灰,都真实得让人恍惚。 这便是书上说的人间烟火气么? 顾蕴之忽然开口:“我瞧着你和蕴璋倒是很像。” 记住本站: 顾蘅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双生子,自然相像。” “模仿另一个人,很累吧?” 顾蘅抬起头:“没回顾府前,我觉得活下去都太难了。这样想来,在这金银窝里模仿一个人倒也不算累。” 顾蕴之注视着跳动的火苗:“你可曾怪我?” “怪你,但是这是我的命。” “你还信命?”顾蕴之突然笑出声,“若真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来的人定胜天?” 顾蘅没有说话,那个怪异的梦,说出来也是让人生疑。 “那兄长呢?”顾蘅将盘子放在案上,“不也常说这身体破败是命不好?” 顾蕴之摇摇头,没再说话。 夜色渐深,仆从们将饭菜移到了院中的观星亭。 虽值隆冬,但月朗星稀,亭中四个炭盆烧得正旺,倒也不觉得冷。 顾蕴之感受着数日来难得的安宁,长舒一口气。 顾蘅觉得惊奇,能在寒冬夜里被人伺候着在户外用膳,对曾经的她来说简直是奢望。 夜风掠过亭角,带起一阵细碎的铃音。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再提方才的对话。 顾蕴之将茶盏搁在石桌上,瓷底碰出清脆的声响。 “明日回府,之后课业有疑处可来寻我。” 顾蘅抬眸,也没拒绝。 她早知道这位兄长才学冠绝京城,便应了声:“也不知府里如今怎样了。” “母亲禁足,菀筝八月出阁。”顾蕴之指尖划过盏沿,“能清净些时日。” “你...”顾蘅顿了顿,“似乎对你母亲太过冷淡。” 顾蕴之望向亭外残雪,神色疏淡:“情感于多数人是羁绊,于我更是负累。” “负累?” 顾蕴之没有回答,执箸尝了一口鱼,轻笑道:“方才见你兴致勃勃,还以为能尝到什么美味。” ....... 顾蘅眉头一蹙:“等你哪天若是饿得快要死了,能果腹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滋味如何。” “强词夺理。” 顾蕴之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上些寻常菜肴:“莫要多心,府医叮嘱过,我这身子经不得饿。” “......”顾蘅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别过脸去,“爱吃不吃。” 顾蕴之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记住本站: 第四十七章、我遇到爱情了 晨光初现,檐下残雪未消,寒意刺骨。 青黛正为顾蘅系紧衣带,指尖灵巧地绕过腰间玉扣。 顾蘅垂眸沉思,昨夜醉仙楼的事还在心头盘旋,忽觉窗外一道视线落下。 她蓦地抬头却见顾蕴之披着雪色大氅立在廊下,面容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细雪落在他肩头,竟似融不进那身寒意。 她推开半扇窗,探出头询问:“兄长是先回府还是?” “父亲召见,先一同回府吧。”他声音很轻,却让顾蘅不自觉地屏息,“昨夜醉仙楼的账,可还顺利?” 顾蘅指尖一颤。 她自认行踪隐秘,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不必惊讶,我只是比你多一双眼睛罢了。” 顾蘅心中微动:“昨日松石过来,说醉仙楼那些小厮见大门未开,闹着要工钱。” “处理妥当了吗?” “已处理妥当了。”她答得简短。 顾蕴之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慌什么?你我如今...同舟共济。” 他咳嗽两声,那笑意便显得格外苍白。 “早起合该让承佑给你备个汤婆子才是。”顾蘅看着顾蕴之的脸色愈发苍白,忍不住嘀咕。 “等下就上马车了,这么一会儿不妨事的。” 冬日暖阳,顾府的马车碾过积雪,终于在角门前停下。 顾蘅利落地跃下马车,衣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寒风。 她站在雪地里,整个人鲜活得像黑夜中的皎皎月光,连周围都为之一亮。 而自己,连走快两步都费劲。 像他这样的人,合该独自在黑暗中独行。 正当顾蕴之以为顾蘅准备进府的时候。 却见她又转身朝自己伸出手:“兄长,下来吧。” 顾蕴之望着那只手,指尖微顿。 少女的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薄茧。 他轻轻搭上去,苍白的脸上漾开一丝浅笑:“有劳。” 落地时他身形微晃,顾蘅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顾蕴之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香。 角门处,一顶青色小轿静静等候。 记住本站: 顾蘅等顾蕴之站稳,便松开手:“兄长,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她转身走得干脆,青色长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顾蕴之望着那道身影,眉头不自觉地拧紧,这么急着回来,就为了安置那个柳鸢? 柳鸢掀开车帘时,带出一阵淡雅的脂粉香。 她金步摇晃得刺眼,红裙如火,与顾府素净的雪景格格不入。 “少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她指尖勾上顾蘅的衣带,笑得轻佻,“我以为你给我忘在府里了呢。” 顾蘅冷着脸拍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 对柳鸢,她总多一分耐心,柳鸢的父亲为顾蕴璋的产业而死,这份忠义,值得些许宽容。 “你多思了,庄子上有些事要处理。” 柳鸢笑嘻嘻地开口:“那我们这会儿做什么去?”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铺子。”顾蘅掠过柳鸢,径直朝轿子走去。 柳鸢一脸兴奋:“璋少爷,你终于想通要用钱来砸我了吗?” “......” “不行咱就少看点话本子行吗?” 顾蕴之直瞧得两人的轿子消失在街口,才朝府里走去。 “大少爷,老爷在外书房等着呢。” 顾蕴之不耐开口:“等就等着吧,从庄子上回来我实在体力不支。” 承佑承安纳闷:啥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就不乐意伺候你们这种脾气多变的。 待顾蕴之心里舒坦,去到外书房的时候,顾昀已经等累了。 熏香在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起,顾昀目光落在窗外未化的积雪上。 “如今事情大多平息,”他语气沉缓,“虽说我们是无辜受牵连,但年后蘅儿总要进宫给七皇子伴读。这节骨眼上不好同崔家闹得太难看了。” “我想着...” “父亲。”顾蕴之温和地打断,苍白的手指拢住茶盏,“我知道了” 他抬眼,眼底一片平静,“明日一早,我便去接祖母回来。” “母亲犯糊涂,我这个做儿子的总要宽慰一下祖母。” 顾昀指节一顿。 他原准备了一肚子说辞。 甚至长子性情孤冷,素来厌恶这些家族庶务,更别说亲自去接人。 却见顾蕴之又开口:“明日蘅儿与我同去。” “这怕是不妥,明日崔家的小公子和江家的儿郎要过来。” 记住本站: 顾蕴之点头:“也行,那我就走这一趟。” 顾昀满脸欣慰,“有你在,蘅儿总要轻松许多。” “是么?我应该的。”顾蕴之唇角微扬。 那笑意极淡,却让顾昀心头一跳,庄子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东西? 我好好的冰山儿子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顾昀的马车刚驶出府门,顾蕴之便披上鹤氅出了院。 承佑捧着暖炉追出来:“主子,您真要亲自去?那山路雪后难行。” “多嘴。”顾蕴之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倦色,“我不去,崔家总会为难蘅儿。” “您这身子...” 顾蕴之打断:“好着呢,蘅儿回府记得来禀我。” 承佑嘀咕:“之前也没见你对二少爷这么上心。” 与此同时,顾蘅的马车停在皇帝赏的那处别院前。 柳鸢跟在她身后三步远,难得安静。 暮色四合,皇帝赏赐的别院前积雪初融。 顾蘅瞧着大门牌匾上的“荣园”二字,转头对柳鸢道:“你且在这儿安心住着。” 柳鸢绞着手中帕子:“我知道不好跟着你常住在顾府。但你总要告诉我——你准备关我几时?” 顾蘅失笑:“不是关你。” “只是崔家事情还没了结,让你住在这里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顾蘅没有骗人,她在庄子上就着手安排这边的事情了。 现在别院管事的是松烟的嫡亲哥哥。 柳鸢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下来,红唇微扬:“那就好。” “铺子上我很缺人手,我需要你”顾蘅突然正色,“你在这里等我,不会太久。” 柳鸢先是一怔,继而双颊飞红:“真的吗?那...那我等你。”她声音越说越轻,眼神都开始左右飘忽不定。 顾蘅皱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柳鸢却没有听见,自己的话音一落就翩然转身,飘进别院。 院内果然收拾得井井有条,连熏香都是她惯用的梨花香。 顾蘅示意松烟回府,却见这小厮直愣愣盯着柳鸢离去的方向。 “怎么?”顾蘅挑眉,“你们当小厮前府里没教过你们坐怀不乱?” 松烟如梦初醒:“少爷,”他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我遇见爱情了。” “是吗?昨日松石也这样说。” 记住本站: 顾蘅懒得理会,转身上轿。 轿帘落下时,她瞥见松烟还在原地傻笑,不由摇头。 记住本站: 第四十八章、母亲来看看你 顾蘅正准备踏入府门,便撞见从同僚家归来的顾昀。 “这般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去了?” 顾昀微微拧眉,看着顾蘅像个纨绔一样就迈步上了台阶。 蕴璋这样她也这样,怎么顾家全出些纨绔么? 顾蘅一见是顾昀,老老实实拱手行礼:“回父亲,儿子方才去了长安街,把醉仙楼剩下的一些事情处理了。” 顾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在外行走多加小心,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顾昀望着这个“儿子”,心中百味杂陈。 他低声道:“明日崔家小公子要来,若是为难你,不见便是。” 顾蘅抬头,烛光透过琉璃灯映得她眉眼如画:“儿子知道,会看着办的。” “嗯,不必委屈自己。” “明日你兄长去永宁寺接老夫人,我要去给我的老师拜年。”顾昀揉了揉眉心,“若有事,让松烟传信给我。” “父亲放心,儿子明日就在府中,不会出门的。” 顾昀颔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等年后你入宫伴读,我也能稍安心些。” 行至正院,顾昀丝毫不做犹豫,径直进了外书房。 顾蘅拱手目送,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这才惊觉听月轩竟离顾昀的主院这般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刚踏入院门,就看到松石、松墨、朱砂、翡翠、青黛齐齐候在阶前。 见顾蘅回来,几人眼睛一亮。 “少爷可算回来了!”青黛笑着迎上来,递给顾蘅一个手炉。 朱砂捧出个锦盒,里头躺着一方和田玉雕的笔山。 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山形起伏间还巧设了一处微型砚池。 “这是...”顾蘅指尖轻抚过玉面。 “少爷近日练字辛苦。”松墨躬身笑道,“这玉山压纸最是稳当。” 翡翠连忙补充:“是朱砂在珍宝斋发现的,我们几个凑了点的月钱,特意送给少爷您的。” 顾蘅心头微暖。 这笔山少说值三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确是重礼了。 顾蘅眉眼间染上几分无奈的笑意:“你们花费这么多做什么?” 翡翠抿嘴一笑,烛光映得她杏眼盈盈:“还不是主子待我们好。” 松石搓着手,憨厚的脸上带着期待:“主子以后肯定还是会更加大方赏我们吧?”顾蘅望着眼前这群人,青黛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松墨紧张地搓着衣角,连向来稳重的翡翠都含着笑。 记住本站: 檐下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融成温暖的一片。 “自然。”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如春风化雪,“你们如此用心待我,我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顾蕴之原本想来瞧瞧顾蘅,这几天两人朝夕相对,猛地回府没见到她还有点怪怪的。 承佑扶着顾蕴之站在月洞门外,顾蕴之望着窗内顾蘅含笑的面容,不自觉地停步。 “大少爷...”承佑偷瞄主子苍白的侧脸,心里突然自责起来。 大少爷虽然整日冷冰冰的,还喜怒无常的,但待下人却从无苛责。 怎么他们就没想到也给大少爷备份礼呢? 看大少爷羡慕的,眼睛都亮了。 顾蕴之静静看着顾蘅指尖抚过那方玉笔山,眉眼间全是放松和喜悦。 他唇角微微扬起:“走吧。”他轻声道,声音融进夜风里。 承佑分明看见主子眼中转瞬即逝的光亮,却只能低头应是。 崔氏端坐在蒲团上,木着一张脸,烛火投在她的脸上。 明明灭灭,兰笙站在她身后,没得一阵害怕。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仆妇躬身进来。 凑近低声道:“夫人,老爷明日要去拜访太傅,大少爷也要去永宁寺...” “我知道了。”崔氏淡淡开口。 崔氏到底是在顾家做了十数年的当家主母,底下的丫鬟婆子,还愿意为她所用。 “你先下去吧。” 那婆子一脸奉承:“夫人,奴才就先告退了。” 在刘婆子眼里,当家主母被禁足那也还是当家主母,这不是没有休妻吗? 这府里总归是主母的天下,今天讨好了崔氏。 没准等崔氏出来了,也能为自己换一个前程。、 点头哈腰接过兰笙给的银锞子,刘婆子愈发觉得今日这个行为是对的。 崔氏等人出去,眼神骤然兴奋了起来:机会终于来了...那个野种,休想挡我蕴之的路! 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供桌上林立的牌位。 蕴之不过是身子弱些,太医说的那些话都是危言耸听...她的儿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继承顾家的一切。 顾昀既然不在乎父子之情,那也别怪她又要给他醒醒神了。 “兰笙。”崔氏突然开口,“去告诉兄长,明日不必让怀瑾过来了。” 兰笙心头一颤,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记住本站: 她不敢多问,只心惊肉跳应是。 随后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崔氏盯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顾昀,你不顾夫妻情分,如此罔顾和崔家的情谊,既说没有下一个顾蘅了,那你们就别怪我狠心。 若非是怕杀害蕴璋的事情败露,自己早将这个意图偷龙转凤的野种昭告天下! 哪里还用在此吃这么大的亏! 她忽然冷笑出声:“一个女子,还想当顾家家主?”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痴人说梦” 随即猛地一把捞起身前的木鱼,狠狠地砸在地上,那木鱼滚了几圈停在供桌下。 崔氏站起身,裙摆扫过,掀起一阵冷风。 翌日清晨,顾昀与顾蕴之的马车相继驶出府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行渐远。 顾蘅在院中练剑时,右眼皮突然跳了两下,心头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想起松泉的信上说已经准备启程回京,在临安查到些要紧事,但在信中不便明说。 顾蘅收剑入鞘,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 墨香氤氲间,顾蘅搁下狼毫,抬头望了望天色,崔怀瑾竟迟迟未至,实在蹊跷。 突然暖阁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崔氏一袭绛紫织金裙裾跨入门槛,三个小厮被她带来的侍卫婆子按在地上。 “大夫人,”翡翠失声惊呼。 禁足未解,崔氏怎么出来了? 顾蘅霍然起身,脸色。 “我儿。”崔氏掩唇轻笑,“母亲来看看你。” 记住本站: 第四十九章、居然是个女子? 顾蘅看向崔氏,冷笑一声:“母亲真是好大的阵仗,过来看儿子,倒把儿子院里的人都抓了。” 崔氏一声轻笑:“瞧你,好了,把几个小丫鬟都拿下吧。” 崔氏身后的婆子们一拥而上。 翡翠几人瞬间被制住。 顾蘅拧着眉:“您要做什么?放开她们。” 崔氏满意地看着被制住的几人。 “你们把他们压到外头去,跪在廊下。” 顾蘅看着几个粗使婆子将几人压到廊下。 广袖下的手握拳,但终究没有动手。 殴打嫡母的是大罪,她不能给崔氏这个借口。 待其他的人退下,崔氏身边只剩下兰笙、玉簪二人。 顾蘅不知道的是,这是崔氏的陪嫁丫鬟,个个身手不凡。 “按住她。”崔氏淡淡吩咐。 话音一落,兰笙与玉簪同时出手。 兰笙右手直取顾蘅咽喉。 顾蘅堪堪侧身避过,反手扣住她手腕一拧。 “咔” 一声脆响,兰笙闷哼,却借势旋身,左腿横扫顾蘅下盘。 玉簪趁机绕后,一记手刀劈向顾蘅后颈。 顾蘅矮身翻滚,玉簪的指尖擦着她发丝划过,削断几缕青丝。 顾蘅惊愕,崔氏身边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丫鬟! “二少爷好本事!”兰笙甩了甩脱白的手腕,猛地一推,关节复位。 她与玉簪一左一右,封死顾蘅退路。 顾蘅呼吸微乱。 她大病初愈,体力不支。 玉簪率先发难,袖中滑出一把短匕,寒光直刺顾蘅心口。 顾蘅急退,后背撞上菱花窗。 匕首钉入木中,尾端还在微微颤抖。 兰笙趁机扑来,双掌如刀,切向顾蘅肋下。 顾蘅抬膝顶开,却被玉簪一把握住脚踝,狠狠一拽 记住本站: “砰” 顾蘅重重摔在地上,原本快恢复的伤口又骤然裂开。 她咬牙翻身,却见兰笙的膝盖已压上她胸口。 玉簪的匕首再次抵住她喉咙, “别动”玉簪冷声警告。 刀尖划破皮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崔氏提步向前。 手指挑起顾蘅的下巴,迫使顾蘅与她对视。 “倒是比你那个废物哥哥有用点,学了几天武,还能有点反击之力。” “不过——”崔氏扫过顾蘅此时的狼狈姿态:“早些听话,何必受这个罪?” “好了,咱们开始吧。” 崔氏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意。 “开春你就要回国子监了,如今借着养伤告假,又恰逢年节,正好可以避人耳目。” “可你要记住,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她素手一抬,兰笙捧着带来的白绫上前。 “你终究是女子,如今一时与你兄长身形相似,时日久了,总会与寻常男子不同。” 顾蘅闻言眼神闪过一丝狠厉。 兰笙两人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二少爷不是二少爷? 居然是个女子? 顾蘅看着那条绫带,哑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崔氏尖锐的指甲划过顾蘅的右脸:“母亲听说,用这绫带勒断肋骨,可以让身形更像男子。我们顾家,如今家大业大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想,你也愿意为了顾家吃些苦吧?” 顾蘅此刻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崔氏无非就是想借着为她好的由头,想处死她。 猎户说过,肋骨一断,人必伤心脉! 兰笙很快从震惊中回神,动作麻利,很快将白绫绕过地的胸骨,一圈、两圈。 “勒紧些。”崔氏冷声道。 兰笙手下猛地用力 随着一声极轻的骨响,顾蘅脸色骤然一白,额角瞬间溢出冷汗。 记住本站: 是最底下的胸骨被活生生的勒断了。 尖锐的疼痛如刀割般窜上来,顾蘅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崔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幽道:“我自幼最恨男子纳妾。你父亲当年求娶时, 明明答应过一生世一双人...可你娘,偏要自甘下贱当个外室,给我添堵” “我娘不是自愿的!!!”顾蘅咬牙抬头,眼神狠厉。 “不是自愿?”崔氏忽然大笑,“不是自愿都能生下你们这对双生子,若是自愿,岂不是要把顾府所有院子都塞满野种?" 她笑声渐歇,眼底浮起一层阴翳:“老夫人当年总劝我大度,说什么世家子弟妻四妾寻常事,可她自己呢?” “顾家这偌大的府邸,如今就你父亲一人, 她难道比我大度?” “呵,我忍了这么多年,忍到你父亲连外室子都带进府,忍到我的蕴之——” 她声音陡然尖锐:“我儿明明聪慧绝伦,却因这破身子连门都出不得!凭什么?凭什么你这野种就能活蹦乱跳?!” “既然还妄想代替蕴之,成为顾家的家主!” 顾蘅感觉胸口越发疼痛,艰难开口:“要怪只能怪你心思狠毒。” “呵,看到你们两个,我就能想到你们那个贱人娘有多可恨了!” “啊!” 随着兰笙两人的手越收越紧。 顾蘅察觉到助骨又有一根传来剧痛。 实在没忍住,从嘴角溢出一声痛呼。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松烟习武,听力比其他几人更为灵敏。 听到屋里声音不对,连忙出声,试图制止崔氏。 翡翠见松烟慌张起来,猜想屋里情况不好。 想摆老夫人院里人的架势让人松手。 却被崔氏带来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住胳膊。 “姑娘还是安分些。”其中一人阴测测道,“主子们的事,哪有奴才插手的份?” 朱砂身材娇小,嗓门却亮。 虽被抓住了手但大声呼道:“求夫人开恩!少爷烧伤未愈,禁不起折腾!” “掌嘴!”崔氏眼皮都不抬,扬声朝外说道。 “啪”外头的婆子一听这话。 抬手一巴掌甩得朱砂歪倒在地,唇边立刻见了血。 顾蘅闻声眼神一厉,双手骤然攥紧。 兰笙险些没制的住。 记住本站: “再动一下,”崔氏俯身,“我就把她们卖到最下等的暗窑里去。” “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看着顾蘅慢慢松开的拳头,崔氏满意的直起身子。 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她就是要这样, 看着顾蘅一点点窒息,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顾昀再生气又能如何?顾家,到时可只有蕴之一个儿子了。 自己作为蕴之的生母,他还能拿自己怎么样不成? 就像当年他逼着自己。 让自己不得不养着那个野种一样! 这次,他也只能吞下这只死苍蝇! 城外,顾家马车内,顾老夫人突然按住心口,眉头紧锁。 “祖母,可是哪里不适?” 老夫人摇摇头:“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发慌。” 突然想到什么,老夫人攥紧顾蕴之的手:“你父亲可在家中?” 顾蕴之的手被老夫人握痛也面不改色,宽慰道。 “清晨父亲与我一同出的府,不过母亲尚在禁足。” “应当没什么大碍。” 老夫人眉头越皱越紧,胸口那股没来由的窒闷感愈发强烈。 “祖母宽心,”顾蕴之温声安抚,“马上就要进城了。” 他袖中的手却无声收拢,出门前他就嘱咐了承安。 若是有什么异动,就直接来禀自己。 承安至今没有现身,想来府中没什么大碍。 老夫人勉强点头,正准备闭目养神,缓解一下不适。 忽听车外一阵骚动。 “吁——” 马车急停。 顾蕴之准备掀车帘的手还未抬起,就听见承安满是惊慌的声音传来。 “大少爷,夫人带人围了听月轩——” “砰” 茶盏落地,顾蕴之向来淡漠的表情骤然崩裂。 记住本站: 第五十章、暮山 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顾蕴之便踉跄着冲了出去。 素来苍白的脸上竟浮现不正常的潮红。 “大少爷!” 承佑承安慌忙跟上。 顾菀筝扶着颤巍巍的老夫人刚下马车,就只看到远处飘动的衣角。 “祖母小心些。”她强压着心头不安,搀着老夫人一步步往里走。 “去,传软轿来!”顾菀筝朝玉妈妈吩咐道。 “快着些!”老夫人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是,祖母。”顾菀筝嘴上应着,却不敢真加快脚步。 她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长廊,心跳越来越快。 母亲虽素来不喜庶出子女,可到底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 大哥向来沉稳,何时见过他如此慌乱? 顾蕴之冲到听月轩前,院门半掩。 指尖抵在门板上,竟不敢推开—— 他怕。 怕再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怕又一次面对母亲的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永远不懂? 他明明说过,他需要顾蘅活着,顾家更需要顾蘅活着。 “大少爷!” 承佑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形,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顾蕴之双眸赤红,一道暗红血线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刺眼的红在苍白的脸上形成了鲜明对比。 承安见状,瞬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府医——” “滚开!”顾蕴之猛地挥开二人,拇指狠狠擦去唇边血迹。 如玉般的脸庞此时一片冰冷。 承佑和承安对视一眼,终究不敢违抗,只得跟上前。 院中原本整洁的雪景,此刻却脚印凌乱,还留着拖拽的痕迹。 顾蕴之呼吸微滞。 “你们在这儿候着。”顾蕴之声音冷冽。 正房门开,屋内狼藉一片。 记住本站: 十数个婆子被反绑手脚堵住嘴扔在角落,兰笙和玉簪昏迷不醒地倒在窗下。 脸色诡异的苍白,生死不明。 顾蘅半倚在墙边,衣襟前染着暗红血迹,唇角挂着干涸的血痕。 翡翠等人将她围住。 听到动静,顾蘅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未消。 却在看清来人后骤然松懈,脱力滑落。 “蘅儿!” “主子!” 顾蕴之箭步上前将人从松烟手上接过。 顾蘅呼吸微弱,胸腔处衣衫有明显的勒痕。 他强忍身体的不适将人抱起,转身时对上了内室的目光。 崔静仪被捆在太师椅上,发髻散乱,脸上却带着慌乱和委屈:“蕴之!这孽障竟敢对嫡母动手......” 顾蕴之眼神冰冷,置之不理。 径直绕过她,将顾蘅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翡翠几人沉默地跟在身后,手脚利落地放下帘子。 顾蕴之略过崔氏求救的目光,径直打开门。 对着站在外头的承佑承安吩咐,满是疲惫。 “去请赵府医。”顾蕴之声音嘶哑,“再派人速请父亲回府。” 他撑着门扉缓了缓,眼前阵阵发黑。 承安刚要上前搀扶,却见他已挺直脊背,朝门外走去。 “另外,叫暮山来。” 承佑承安闻言俱是一惊。 暮山乃大少爷贴身暗卫,专司处置顾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平日从不轻易现身。 此刻竟要召他前来—— 承安刚要开口,却见顾蕴之已转身走向院门。 不过短短几息,他面上骇人的戾气已尽数敛去。 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疏离的模样。 “祖母,”他微微欠身,“我瞧过了蘅儿无事,您先让菀筝陪您回去歇息吧,舟车劳顿您该多保重身子才是。” 老夫人目光微动,瞥了眼身旁满脸困惑的顾菀筝,当即会意——这丫头尚不知顾蘅身份,留下难免招惹是非。 又看着顾蕴之面色如常,老夫人心中稍定。 记住本站: “既如此,有事速来禀我。” “会的。” 老夫人转头对顾菀筝道:“咱们回去吧,这几日,你跟着我也消瘦了不少。” “祖母哪里的话,都是孙女应该的。” “兄长,菀筝告退。” 说完便扶着老夫人往后院走去。 顾蕴之立在远门前,看着老夫人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模糊。 暮色将顾蕴之修长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拉出一道孤绝的剪影。 他静立阶前,素白的广袖垂落,面上仍是一贯的温润如玉。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空洞得仿佛望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远处摇曳的树影。 “主子。”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之距。 暮山单膝跪地,玄铁面具覆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 顾蕴之没有回头,声音轻缓:“里面的人,都处理干净。” 他顿了顿,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温和的弧度,“母亲要留着的,等父亲回来再说吧。” “属下明白。”暮山应声,音色沙哑,却平静得近乎漠然。 “另外调一队暗卫围住听月轩。” 顾蕴之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除父亲外——” 他忽然勾唇,月光下那笑意温雅至极,却让人无端脊背生寒。 “擅入者,杀。” 夜风骤急,卷起顾蕴之散落的几缕发丝。 他忽然抬手按住心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主子可要唤府医?”暮山言辞急切。 “不必。”顾蕴之放下手,面上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去吧。” 暮山无声退下,如鬼魅般融入黑暗。 院墙外十二名暗卫已悄然就位。 顾蕴之转身望向已经灯火通明的内室,眼底终于泄出一丝狠戾。 他缓步入内,屋里传来重物拖曳的闷响,很快归于寂静。 崔静仪被捆在太师椅上,发髻散乱,金钗斜坠。 她看着暮山带着人踏入内室,心头猛地一颤—— 记住本站: 暮山! 她当然知道暮山是谁。 顾家最锋利的一把刀,专门处理那些不该存在的人。 “你们要做什么?”她声音发紧。 角落里被绑着的人也慌乱起来:只是听主母的吩咐办事,怎么..? 暮山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轻轻抬手。 身后的暗卫们,如同鬼魅般向前。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接连响起。 那些被捆着的仆妇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崔静仪瞳孔骤缩。 暗卫们熟稔地处理,不过片刻,厅内已恢复整洁。 眼瞧着十几天人命就这样轻飘飘断送在眼前。崔静仪终于崩溃了。 她拼命挣扎,太师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些她精心培养的心腹,那些为她卖命多年的仆妇。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暮山忽然转头看她。 那眼神冰冷得不像在看活人,崔静仪浑身一颤,后背渗出冷汗。 不......不会的。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蕴之是我儿,他......” 话音未落,暮山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室死寂。 崔静仪死死盯着门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定是她想多了,蕴之怎么会对自己下手。 想来应该是为了处理掉证据吧... 记住本站: 第五十一章、人蠢事还多 顾昀得知消息,连忙起身告辞。 闻太傅惊奇:“这会儿了,在这用个便饭再走。” “老师,家中有些许事情,学生不能陪您用饭了,届时上门请罪。” 闻太傅捋着花白胡须,见他神色慌张,想来是家中出了急事。 不多做挽留:“天色已晚,你既说家中有事,老夫就不多留你了。” 他笑着起身:“改日带着你家二小子一同过来。” 顾昀躬身行礼,广袖垂落如流云:“学生谨记。” 大步跨上马车,顾昀思绪翻涌:崔氏,留不得了! 刚在太傅府,故意说出家中有事,就是为了日后可为处理崔氏留个尾巴。 成亲数十年,崔氏还是这样不长进。 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令人胆寒。 “快些回府!” 听月轩正厅内灯火通明,顾蕴之端坐主位。 翡翠和松烟作为听月轩的大丫头和管事,跪在堂下,向大少爷转述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孝子!”崔氏突然尖声打断,被捆在椅子上仍不甘心地挣扎,“我可是你母亲!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要为了一个野种,逼死你的亲生母亲吗?” 顾蕴之抬手,暮山会意上前。 为难地四下环顾,没找到合适的东西。 最后只能弯腰拾起地上那截断裂的白绫,团了团塞进崔氏口中。 抱一丝抱一丝,我按主子的吩咐做事。 崔氏被塞住嘴,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继续说。” “当时夫人将我们都压在了廊下,我们并不清楚屋里发生什么。” “只是突然听到了屋子里主子暴起,松烟在院外听到动静,一时情急就也...” 松烟听到动静不对,猛地起身,挥拳,两下就打倒了押着他的婆子。 松石见状也跳了起来,两人配合默契,转眼间就放倒了四五个仆妇。 趁着廊下乱作一团,朱砂没了钳制锁住院门。 松烟和翡翠快步进入正屋。 只见顾蘅嘴角带血,正与兰笙、玉簪缠斗。 白绫碎片散落一地。 记住本站: 崔氏看向几人,厉声道:“你们要造反吗?” 见顾蘅又挨了一脚,重重跌落在地。 松烟见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 一个箭步上前制住了崔氏。 “把二少爷给我放开!” 兰笙和玉簪见状方寸大乱。 顾蘅抓住机会,起身一记狠辣的肘击撞在玉簪心口。 玉簪瞬间失去了动作。 顾蘅反手又扣住兰笙咽喉,生生将人掼倒在地! 翡翠想起顾蘅的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山野行走的野兽。 那功夫也不似寻常招式。 招招致命,式式见血。 松烟都看得愣住了,这绝不是他教过的东西! 翡翠是个人精,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只好又将话题扯开。 “等我们将人捆好,青黛去请赵府医的一会儿,您就回来了。” 恰好此时,赵府医收起脉枕,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看到崔氏,神色如常。 似乎并未觉得,顾蕴之将母亲捆在这儿有什么不妥。 看到顾蕴之脸色阴沉,他心中一颤,跪倒在地。 “不必多礼,蕴璋如何了?” 赵府医面色凝重:“二少爷四根肋骨开裂,所幸未断。若再使几分力,断骨刺入肺腑,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赵府医面露迟疑:“且...” “直说便是。” “二少爷旧伤迸裂,加之胸腔受创,这才呕了血。那白绫若再多勒几息......”话未说完,只是摇头。 “咔——” 顾蕴之手中的茶盏突然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崔氏—— 母亲这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 而顾蘅,既然能在被勒住的情况下重伤兰笙二人。 记住本站: 想来一开始就能反抗,却忍到生死关头才出手,应当是顾及嫡母的身份。 本以为是让人吃些苦头。 但是后面察觉到了杀意,才愤然暴起。 崔氏对上顾蕴之冰冷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 顾蕴之那双往日温和的眸子,此刻冷得骇人。 他缓缓起身,走向崔氏,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中:“母亲,可还记得儿子说过什么?”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一截白绫:“我说过,不要再动顾家任何一个孩子。” 崔氏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眼中满是慌乱。 顾蕴之止住了她挣扎的动作:“母亲不必惊慌。” “也不必多言,儿子不想听。” 顾蕴之背对着崔氏,声音冷得刺骨:“这些话,母亲留着同父亲去说吧。” 崔氏瞳孔骤缩,挣扎得更剧烈了。 她原以为儿子处置那些婆子是为了替她遮掩。 却不想他竟要将她交给顾昀审问! 顾蕴之侧首看了眼屏风,后面躺着昏睡的顾蘅。 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顾家于她,当真是个灾难。 崔时序为着顾家的事,年节都减少了走动。 这几日都在府上闭门不出。 闲来无事关心儿子的学业,可谁知—— 崔时序的文章是一塌糊涂,偏生字也是不堪入目。 妻子在旁看着,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一口郁气死死堵着胸口。 此时看着眼前的儿子,崔时序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痛苦。 “为何不让我去顾家?我按着规矩都递了帖子,”崔怀瑾托着腮在父母中间撒泼“今日不去,蕴璋该生我的气了。” 崔时序与王素茹相视苦笑。 两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许是养得太精细,才如此不谙世事。 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了,他还不知顾家与崔家的暗涌。 王素茹柔声哄道:“你姑姑正与你姑父商议要事,你去做什么?” “姑姑姑父的事,同我找蕴璋有什么相干?” 记住本站: “你与蕴璋就这般要好?”崔时序突然问道。 “自然!”崔怀瑾眼睛亮晶晶的,“蕴璋最是讲义气,哎呀,同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崔时序闻言皱眉:“可他为了几个铺子,害得崔家沦为笑柄。” “那是堂姑姑不对。”少年理直气壮,“哪有嫡母惦记儿子产业的?” 他转向一旁的王素茹:“母亲会这般吗?” 王素茹脱口而出:“我怎会做这等小家子气的事?” 话一出口,崔时序的目光便幽幽扫来。 母子二人齐齐闭嘴。 “你把夫子的策论抄五遍,我回来看。” 崔时序起身往老爷子院里走去,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孩子不上进真是头疼啊。 崔家老太爷见他来,笑着开口:“怎么,被小子的课业气着了?” 崔时序大吐苦水,末了,还说了一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他成器呢!” ..... 崔时序无奈:“父亲——” 父子俩一边煮茶,一边闲话。 说到顾家,老爷子冷笑:“明婉那丫头算是废了。” 崔时序点头应道:“幸而家中姊妹在京城名声不错,也没被她牵累,至于明婉,到时远远的嫁去南边吧。” “顾家这一招恨不得把我们撇的干干净净,呵,顾昀小儿,”崔老爷子看了崔时序一眼,“你们俩年岁相差不大,他还比你小呢,你俩人怎么区别这么大?瞧瞧人家这城府!” “......”崔时序不说话,顾昀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比不得就不比呗。 “对了, 明婉的夫家别找那些没用的门户。” “儿子知道。” 老爷子接过崔怀瑾递来的茶,问道:“对了,你们夫妻俩今日拘着怀瑾做甚?难得他与顾家小子交好,正该多走动。” “我们崔家,比起他们那些积年的世家,到底还是差了些。” 话说完,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 崔时序怔然:“静仪说有事,让明日再去,刚好素茹也不喜欢顾家那小子...” “你就由得你媳妇儿吧,” 老爷子用拐杖狠狠砸地:“崔静仪也是!人蠢事还多!” 记住本站: 崔时序忽然有些想笑,可心底涌上了一丝不安。 素茹说静仪已经被禁足,她是怎么传的信? 她又准备做什么? 记住本站: 第五十二章、伪君子! 顾昀疾步穿过回廊,远远便见暮山立在听月轩院门前。 玄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顾昀心头猛地一沉。 一路上所有的盘算霎时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快步上前,声音发紧:“可是蘅儿......不好?” 暮山瞧见他,恭恭敬敬行了个跪拜大礼。 “回家主,二少爷无碍。是大少爷命属下守在此处,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没事就好......”顾昀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他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素来淡然的面上竟透出几分后怕。 夜风吹散他鬓边一缕发,这才显出几分顾昀这个年纪该有的疲态。 暮山默默退开半步,让顾昀进去。 顾昀推开门,瞧见里头灯火通明,才将将放下心。 他可真怕啊,这一辈子汲汲营营,为的就是顾家门楣不坠。 若真让崔氏毁了顾家血脉,他这半生筹谋还有什么意义? 也是怪自己,明知道崔氏是个疯子,自己也没想着安排点人在听月轩。 任由她在府里搅风搅雨,直弄得家宅不安! 见顾昀自己推门进来。 惊得里头的松烟等人慌忙跪地:“见过老爷!” 顾昀大手一挥,径直朝正房走去。 屋内,顾蕴之候在正厅。 顾蘅迟迟未醒,连赵府医都查不出缘由。 顾蕴之内心愈发焦急,来回踱步。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顾昀先红了眼眶。 长谈过后,顾昀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去把你母亲带来。” 顾蕴之颔首,转身朝门口走去。 门外承佑立刻迎上:“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去将母亲带来。” “这...”承佑看着里面的顾昀,满脸为难。 “去吧。”顾蕴之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 记住本站: 崔氏被带进来时眼中布满血丝,一瞧见顾昀就忍不住哭起来。 顾昀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地盯着眼前哀声哭泣的崔氏:“你今日做了什么?” 崔氏冷笑:“我不过是教训个不敬嫡母的庶子。” “教训?”顾昀怒极反笑,“蕴璋记在你名下十余年,我瞧着你今日是要活活勒死他!” “勒死那又如何?”崔氏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过是个......” “母亲!”顾蕴之突然出声打断。 崔氏转头看向儿子,声音陡然尖锐:“你也要帮他们说话?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顾昀扬声,久居高位的压迫感袭来:“够了。” 崔氏闻言却突然崩溃大哭:“你待我可曾有一丝真心,这么多年,我为你操持家务,孝顺父母,事必躬亲,可你呢?你心里可曾想过我!” “你心里从来就只有那个早死的谢舒桐!眼里可曾有过我!” “住口!”顾昀额角青筋暴起,面露嫌弃,“我与舒桐的事,上到宫里圣上,下到市井小民,谁人不知?” “当初是你,亲口说下的不介意,谁知你十多年不曾放下,如今还愈发偏执!” “我应下?”崔氏歇斯底里地大笑,“若真是她我便也认了!” 顾蕴之闭了闭眼,广袖下的手攥得死紧。 终究没有开口,父母之间的事情,他唯有保持沉默。 “我对你还不够宽容?”顾昀冷笑,“中馈大权尽付于你,蕴璋死后都没休了你这个毒妇!” “哈哈哈......”崔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一个宽容!你可曾正眼看过我和蕴之?”她猛地指向顾蕴之。 “你儿子病得快死了,你可曾像今天这般着急过?” 顾昀面色铁青:“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崔氏踉跄着后退,“顾昀,你这副嘴脸真让人作呕!” “活生生的把人逼疯,还要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你恶心谁呢!” 顾昀瞧见崔氏愈发癫狂的模样,忍不住动怒。 “你今日对蘅儿下手,心思何其歹毒。” “不仅想要取人性命,更是想要活生生的虐杀她!” “若非院子里有几个得用的人,蘅儿自己有点自保的能力,只怕我回来,看到的又是一具尸体!!” 崔氏并不回答,将矛头突然转向顾蕴之。 一时间眼中迸出怨毒的光:“你为何偏偏身子不好?你为何如此不争气?你自小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细心呵护。” “你身子不顶用就算了!” “如今你却冷眼旁观,由得你父亲联合那些贱种作践我!”她声音嘶哑。 “顾蕴之,你当真是没有心!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知道吗!” 记住本站: 顾蕴之淡淡抬眼:“我从未跟你说过需要这些。” “啪!” 崔氏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他脸上。 顾昀一惊,想要阻拦却来不及了:“崔氏!” 崔氏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不需要?那是你不需要吗?你很想要,只不过因为这破败的身子不敢要!” 她指着顾昀,“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虚伪的小人!” 顾蕴之心中一痛。 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浮起指印。 他方才与父亲苦苦周旋,才保下她的性命。 原来在母亲心里,他竟是这般不堪?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惨淡的笑。 “母亲教训的是。” 崔氏见顾蕴之一副漠然的模样,说话愈发变本加厉 “你可曾对你的嫡亲妹妹这般上心?为了那个野种,你调动暮山处理了我所有心腹!” 她转向顾昀,冷笑:“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外头那些脚印,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 “他一声令下,一个活口也没留!” 顾昀面露震惊,看向自己的长子。 顾蕴之平静地对视:“那是因为母亲动作时并未避人,他们都知道了蘅儿的秘密。” 闻言,顾昀心下一松:“可处理干净了?” “暮山做事,父亲可以放心。” “哈哈哈......”崔氏突然大笑,笑声凄厉。 “两个伪君子!我崔静仪真是瞎了眼,嫁到这等人家!” 她死死盯着顾蕴之:“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是我生的你!你为什么......” “啪!” 一记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顾昀收回发麻的手掌,声音冰冷:“来人,送夫人去庄子上静养。” 崔氏捂着脸,突然安静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暮山无声上前,架起崔氏往外走。 记住本站: 第五十三章、他爹中邪了? 崔氏被带走后,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响。 顾昀长子漠然的侧脸,叹出一口气,开口。 “方才你母亲说的那些话......不必往心里去。” 顾蕴之古井无波:“父亲放心,儿子早已习惯了。” 顾昀心头一窒,看着长子苍白清瘦的面容,喉头发紧。 这样出色的孩子,偏偏被这副身子拖累,连娶妻生子都不能。 突然,顾昀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蘅儿竟没醒?莫不是不好?” 他一把拉开门,对守在院里的福安急声道:“快去请赵府医!” 顾蕴之闻言也变了脸色,快步走进内室。 烛光下,顾蘅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 顾蕴之伸手探向她的脉搏,指尖传来微弱的跳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赵府医匆匆赶来,取出银针为顾蘅施救。细长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芒,刺入几处大穴。 顾蘅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仍未醒来。 正在此时,暮山无声出现在门外,低声道:“主子,夫人触柱了。” “什么?” 顾昀本就在忧心顾蘅,一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没忍住。 崔氏做了再多错事,也是顾家的主母,要是传出去她在顾家自杀,总之口舌之争是免不了的。 顾蕴之眼神一冷:“你们怎么看的人?” 暮山察觉到主子的不满,立即单膝跪地请罪。 “夫人一路都十分安静,属下等一时疏忽......” 顾昀叹了口气,打断道:“雪夜难行,等她伤势好些再送庄子吧。” 顾蕴之没有应声,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内室。 他并不认为母亲留在府中是安全的, 方才暮山禀报,那些被处理的婆子里,兰笙和玉簪已经断了气。 可顾蘅不过十二岁,即便有松烟相助,可松烟那点粗浅功夫,对付寻常仆妇尚可。 又怎么可能杀得了崔家精心培养的贴身暗卫? 顾蕴之眸色渐深。 这个妹妹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顾蕴之只觉得心中烦闷,手一挥。 暮山悄然退出听月轩。 赵府医收起银针,走了出来。 拱手道:“二少爷无碍,许是旧伤沉疴未愈,加之今日重伤惊怒,这才昏睡不醒。” 顾昀与顾蕴之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赵府医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 恭敬道:“此药乃老爷吩咐特制,一日一粒,连服三月。需佐以牛羊肉脏,每日一碗公鸡汤,可助二少爷......” 他顿了顿:“如寻常男子般发育,喉结渐显。” “只是——” “直说无妨。” “只是此药至阳,恐伤胞宫,日后子嗣上恐怕艰难” “既如此,那便同蘅儿说,该用就用吧。”顾昀沉吟后开口。 顾蕴之本来在迟疑,一听这话,忍不住打断。 “父亲,这终究不妥。” 顾昀闭了闭眼:“我知道,但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为。”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苦笑一声:“顾家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顾蕴之胸口剧烈起伏。 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可想到顾蘅此生再难为人母。 对于这世间女子来说,是个多么残忍的事情。 “此药可还有其他妨害?”他声音发紧。 赵府医忙道:“此药实则大补,除子嗣外,反能强健筋骨,增益气血。” 沉默良久,顾蕴之终是哑声道:“用吧。趁养伤时一并调理,也好掩人耳目。” 顾昀拍了拍长子肩头。 相对无言。 “我先去你祖母那里一趟,老人家,跟着担惊受怕。” 顾蕴之躬身行礼:“父亲慢走。” 顾昀离去后,顾蕴之静立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出神。 夜风卷着残雪扑进窗棂,打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未觉。 承佑轻手轻脚进来添茶,见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忍不住劝道。 “主子,夜深了......” “你们先退下,不许人进来。” 顾蕴之声音极轻,却不容置疑。 烛火渐弱,他在顾蘅榻前坐下。 目光复杂地望着昏睡中的少年。 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他的原因,让她回来短短半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一直都在院子里养伤。 或许......只是因为这偌大顾府,唯有她看他的眼神里,从不带半分怜悯。 “咳。” 顾蕴之突然掩唇低咳,指缝间渗出一点猩红。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子时已至。 惊觉顾蘅已经昏睡了这么久。 承佑和翡翠等人上前,承佑轻声道 “主子,该歇息了。二少爷这里有翡翠她们守着。” “是啊,大少爷,这里有我们。” 顾蕴之抬眸,眼中倦色难掩:“她夜里若发热......” “奴婢会立即去请府医。”翡翠福身,“松烟他们也都警醒着,断不会误事。” 承安也劝道:“您明日还要见崔家的人,若熬坏了身子,二少爷醒来该自责了。” 顾蕴之静默片刻,终是起身:“若有事,即刻来报。” “大少爷放心。”翡翠躬身。 几人退出内室,承佑与守在门外的承安交换了个眼神。 “主子这是怎么了?”承佑压低声音。 承安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阴晴不定的主子,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的? 从前对二少爷不闻不问也是因为二少爷不成器吧? 现在二少爷洗心革面了,主子作为兄长多多关心也是正常。 翡翠送走顾蕴之一行人后,回了内室。 轻手轻脚地为顾蘅掖了掖被角,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鼻头一酸。 一直在庄子上养大,肯定是受了很多欺负。 才会被逼的习武。 好容易回了本家,却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青黛端来热水,两人默契地轮流守着。 朱砂脸颊红肿,却仍固执地不肯休息。 翡翠叹了口气,将她安置在壁橱纱后的小榻上。 这样既能看得到顾蘅,又能休息。 次日清晨,崔时序得知崔氏被送去了庄子,不耐的闭上了眼睛。 心中暗骂:又闹什么幺蛾子!这蠢妇! 可这次,他到底不敢再贸然上门了。 问题是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可不好。 转头看见儿子崔怀瑾正在院里祸害花草,忽然计上心头。 “怀瑾,过来。”他露出个和蔼的笑。 崔怀瑾乍一听这伪人声音,浑身一抖。 手里的木剑落地。 他爹这是......中邪了? 﨔 第五十四章、让他去真的没问题吗? 崔怀瑾一听要去顾家,顿时来了劲。 袖子往脑门上一抹,擦掉刚沁出的汗。 崔时序看他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让他去真的没问题吗? 可别又得罪了顾家。 但崔氏被送走,不仅顾家。 就连崔氏跟着的人连个信儿都没捎来。 左右家里也没有旁的人去了,只能让这傻儿子去探探虚实。 崔怀瑾得了令,兴冲冲到了顾府。 门房见是常客,直接引他去听月轩。 松烟一见他,像见了半个主子。 昨日也得了老爷的吩咐,同崔家的人,事实如何就怎么说。 于是竹筒倒豆子般把昨夜的事说了, 崔氏如何用白绫勒顾蘅,如何要置他于死地。 崔怀瑾听得小脸煞白:“堂姑姑竟这般狠毒?” 松烟哼道:“幸好主子没事,不然你可就少了个好兄弟。” 崔怀瑾顿时眼泪汪汪,他是真不敢想三巨头没有了顾蕴璋该有多难受。 他风寒养病,他们几人都百般不适了。 此时听到顾蕴璋被如此对待,更是一腔义气在心头。 喝道:“快领着我进去!” 顾蘅刚醒不久,正虚弱地靠在榻上。 仍由青黛一边换药一边碎碎念。 翡翠记着顾蕴之的叮嘱,已差人去通报。 崔怀瑾冲进内室,只见他最好的兄弟脸色惨白靠在软枕上。 墨发披散,却衬得眉目如画,病弱中透着一股惊心的破碎美感。 可那双眼睛冷冷淡淡扫过来时,崔怀瑾心头一颤。 ——完了!该不会连他也被恨上了吧? 呜呜,我最好的兄弟啊。 顾蘅忽然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崔怀瑾快步上前:“怎么这么严重!” 青黛知道他的身份,只默默回答:“府医说肋骨断了四根,伤着肺了。” “你总算舍得来看我了。” 顶过了一阵难受,顾蘅又扯出顾蕴璋常见的痞笑。 可这笑容让崔怀瑾看着更是难受。 心中怒火难抑,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花几、 “哗啦!” 青瓷花瓶应声倒地,碎成数片。 顾蘅瞪大眼睛,声音都变形了:“大少爷,这好像是我的花瓶吧!” 崔怀瑾这才回过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赔你几个更好的。” “你快拉倒吧,你今天都是空着手来的。” “谁、谁空手了!”崔怀瑾急得耳根发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我这不是被你嫡母气糊涂了嘛!” 五张百两银票拍在案几上,顾蘅捻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吹了个口哨。 “你小子发了?对我这么大方了?” 崔怀瑾气得翻白眼:“你这张嘴可是真贱得很啊!” 忽然瞥见顾蘅苍白的唇,声音又低下去:“...伤成这样还贫。” 顾蘅麻利地将银票塞进枕下,突然叹气:“也是我院子的人不中用,连群妇人都制不住......” “少来这套!”崔怀瑾猛地站起来,“明日就给你送两个会拳脚的来!” 崔时序对着空气比划两下:“打不过总跑得过吧?” 顾蘅眼睛倏地亮了,哪还有半分病弱模样:“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崔怀瑾说完才惊觉失言。 这礼法大过天的环境,说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松烟在外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顾蘅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青黛道:“去将暖阁书案上的木匣取来。” 青黛应声而去,不多时捧回一个黑漆描金的木匣。 顾蘅朝崔怀瑾抬了抬下巴:“给你的。” “送我的?”崔怀瑾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道,“真的假的?” “让你打开就打开,”顾蘅笑骂,“怎么婆婆妈妈的?” 崔怀瑾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 匣中红绸衬底,躺着一把五寸来长的匕首。 鞘身以乌木为底,嵌着细密的银丝云纹; 柄首一颗鸽血石,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崔怀瑾抽出刀刃,寒光乍现。 刃身窄薄如柳叶,脊线笔直,锋口泛着幽幽青芒。 他随手一挥,竟将案上果盘连盘带梨齐齐削成两半! “这刀真不错!”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柄。 “那可不,我一眼就猜到你肯定会喜欢,”顾蘅得意地拢了拢被子,“本来说昨天给你,谁知道你昨天没来。” 崔怀瑾心中涌起一阵内疚,声音闷闷的:“要是我昨日没听我爹娘的话,直接来顾府找你......” 顾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一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摆出这副丧气样,小爷我好着呢!” 她故意扬起眉,露出顾蕴璋式的痞笑:“等过几日国子监开学,咱们有这银票在手——” 她压低声音,眨了眨眼,“翻墙翘课岂不方便?” 崔怀瑾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你这人!伤成这样还想着逃学?” 顾蘅望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中微暖。 崔家如何她不在乎,但崔怀瑾对“顾蕴璋”的这份赤诚,却是真心实意的。 看着崔怀瑾又重新欢天喜地的模样,顾蘅暗自满意。 七皇子那边还需崔家周旋,但崔氏...... 她抚过肋下伤处,眼神渐冷。 若是由得崔氏继续发疯,被灭口的可就不止兰笙和玉簪了。 顾蕴之准备进屋时,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崔怀瑾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顾蘅眉眼弯弯,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血色。 少年清朗的声音与顾蘅沙哑的笑声交织,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和谐。 顾蕴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迈步走了进去。 崔怀瑾一见顾蕴之,立刻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大表兄。” 顾蘅两人原本都在没形象的大笑。 一看崔怀瑾这变脸速度,脸色一僵。 好样的,留我一人出丑。 崔怀瑾对这位表哥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敬又畏。 顾蕴之的容貌与顾昀一脉相承,俊美如玉,很难不让人心生亲近。 可偏偏性子却冷得像块冰。 那双眼睛更是深不见底,做点亏心事看到他就发憷。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喜怒难辨,让人心里发毛。 顾蕴之淡淡点头:“你来了?” 崔怀瑾干笑两声:“过年,我来看看。” 顾蕴之唇角微勾,眼底却无笑意:“既然如此,你都来了,那我就随你一同回去一趟,我这个做外甥的还没去给舅舅拜年呢。” 顾蕴之冷眼看着崔怀瑾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中了然—— 崔时序这是被上次的事坑怕了。 既担心顾崔两家的关系彻底破裂,又不敢贸然上门触霉头。 只得派儿子来探探口风。 可惜...... 他目光扫过崔怀瑾亮晶晶的眼睛,显然早把父亲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崔怀瑾一听这话,顿时头皮发麻,屁股不自觉地夹紧,弱弱道。 “可、可我才刚来,还没和蕴璋说几句话呢……” 顾蕴之扫了一眼倚在榻上的顾蘅,语气不容置疑 “蕴璋好着呢,你晚些再来看他也一样。” 崔怀瑾张了张嘴,还想挣扎,可对上顾蕴之那双幽深的眼睛,顿时蔫了。 顾蘅适时地咳嗽两声,虚弱地摆摆手:“去吧,我正好也累了。” 崔怀瑾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想到等下要跟表兄同坐马车,头都大了。 又偷偷瞄了瞄顾蕴之,一脸严肃的模样。 最终耷拉着脑袋跟着走了。 﨔 第五十五章、主子又富裕起来了! 马车上,崔怀瑾规规矩矩地坐在一侧。 努力回想着世家子的仪态——将双手搭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可偏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车帘上的绣纹,脖子都僵了。 愣是没敢往顾蕴之那边瞟一眼。 他心里直打鼓,父亲只让他来顾家探探口风。 可没说要带这位冰山美人表兄回去啊! 不过转念一想,祖父向来喜欢顾蕴之,或许会高兴? 他说要来自己有什么办法啊~ 顾蕴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好笑,面上却依旧冷淡。 他指尖轻叩膝头,忽然开口:“方才,你同蕴璋聊了什么?” 崔怀瑾浑身一僵,脑子里飞速闪过方才和好兄弟的对话——。 银票、翘课、去青楼长长见识…… !! 这哪一样能说?! 看着顾蕴之坚持的眼神,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个问题是逃不过的。 “呃……”他干笑两声,声音发虚。 “不过是、是探讨些学业上的问题……” 顾蕴之眉梢微挑。 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崔怀瑾顿时如坐针毡,额头沁出细汗。 救命啊,下次不去顾家了!! 哦不对!要躲着点表哥再去。 顾蕴之那日从崔家回来,只字未提谈话内容。 崔氏的事,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泛起几圈涟漪后便悄无声息。 崔家也无人上门质问。 两家的马车依旧来往,仿佛几场风波从未发生。 顾蘅在听月轩静养,每日按时服药。 她看起来温顺安静,仿佛真的只是个养伤的少年郎。 直到松泉从临安风尘仆仆地归来。 “主子,都办妥了。”他低声禀报,递上一叠厚厚的册子。 顾蘅没有急着去看,给松泉递了一个大大的红封。 松泉双手接过:这!!这是银子!!天!!!他才出去多少日子,主子又富裕起来了!! 顾蘅看着松泉一脸震惊的样子不觉好笑。 也许是回来的太匆忙了,松泉脸上还有淡淡的青茬。 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趟任务并不容易。 可是松泉一句也没抱怨。 “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你不在,我就留着了。” 松泉一脸感动:“难为主子还记着奴才。” 顾蘅笑骂:“好了,快回去歇着吧,这一趟辛苦你了。” 待松泉走后,顾蘅细细翻看了册子上的内容。 崔家——可不干净啊。 顾蘅将册子锁进书房暗格。 元宵的烟花在窗外炸响。 顾府张灯结彩,少了主母的后院,仆从们反而更松快些。 唯有顾菀筝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满天烟火出神。 母亲被送走,婚期将近,三皇子与顾家的明争暗斗。 一件一件都是让人疲惫。 顾府家宴上,老夫人慈爱地拍了拍顾蘅的手。 “过几日便要进宫了,行装可都备妥了?” 顾蘅放下筷子,恭敬答道:“回祖母的话,翡翠她们已打点妥当,并无遗漏。” “那就好,翡翠那孩子我瞧着是个中用的。” 顾蘅撒娇:“还是祖母疼孙儿,翡翠这么好的人都舍得给。” 老夫人笑的更开心了,搂着顾蘅心啊肝儿的 “你跟祖母客气什么,别说我身边的人了,你就是要这老婆子跟你进宫都行。” “那父亲能把我吃了。”顾蘅故作苦恼 “哪能呢,你是祖母的宝贝疙瘩。”老夫人正色道,整个人被顾蘅哄得容光焕发的。 顾昀瞧着也是开心,前几日,老夫人为着顾蘅的伤没少长吁短叹。 就差没有指着他的头说娶妻不贤。 可没几日,顾蘅又活蹦乱跳的。 重伤那两日,怕老夫人伤心,没让老夫人进听月轩。 一听伤势开始好转,就被老夫人的人马不停蹄接来了荣禧堂东厢房住着。 一边养伤,一边手拿把掐的哄着老太太。 真让老太太享受到了画本子里的天伦之乐。 顾昀开口:“宫里规矩严,只能带两人随行,你可想好了带谁?” “翡翠细心妥帖,松烟机灵会武,”顾蘅不假思索,“有他们照应便够了。” “不错,从前也是松烟跟着,他对宫中倒是更为熟悉些。” 顾蕴之原本安静地饮着茶,闻言忽然开口:“此次先带他们去。” 他放下茶盏,声音清冷:“下次休沐回来,我让暮山从‘月隐’里挑两个暗卫给你。” 满座皆静。 “月隐”——顾家最精锐的暗卫,向来听从家主和少主的命令。 暗卫这个职业,跟了谁就听谁的。 如今月隐交由顾蕴之在管,寻常不动用。 此话一出,倒是让顾昀诧异。 从前蕴璋在的时候,长子可不曾考虑这么多。 眸光微动,却未出言反对。 老夫人笑呵呵地又给顾蘅夹了块糯米糕。 仿佛只是听见孙儿们商量明日穿什么衣裳般寻常。 “既如此,就多谢兄长了。” 顾蘅心思浮动。 一来,有了暗卫,日后行事便不必再束手束脚。 无论是查探消息,还是想要提防别人的伤害,都比从前方便许多。 二来,顾蕴之既将人送来,便是表明态度。 她若推拒,反而显得生分。 既是利器,先用着便是。 顾蕴之见顾蘅没有推拒,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多日积压的郁气,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顾菀筝低头搅动碗中的汤圆,指尖微微发颤。 兄长对顾蘅的处处照拂,却从未想过她这个即将出嫁的妹妹。 那不过是从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还要同他争家产。 他竟然看得比自己还重。 难道这世道真的是不分亲疏,只论男女么? “老夫人,老爷,”周姨娘忽然柔声开口,“大小姐过了年就该办及笄礼了,三小姐也要满十岁,不知府里是个什么章程?” 席间骤然一静。 老夫人放下筷子,看了眼顾昀 “筝丫头八月嫁去三皇子府,她的及笄礼自然要大办,至于三丫头......” 顾昀沉吟片刻:“就按嫡女的规格减两成吧。” 周姨娘喜出望外,连连称是。 寻常庶女的十岁生辰哪里轮得到府里操办。 她故意提起,就是为了能蹭上顾菀筝的顺风车。 也能给顾芷增加点身价。 顾菀筝却猛地抬头——这府里,竟然轮到一个庶出的和她平起平坐了? 﨔 第五十六章、你还防着我啊? 宴席散后,顾昀将顾蘅唤至书房。 烛火摇曳间,他沉声道:“我已将你生母接回,安置在京郊庄子。” 指尖敲了敲案几,“若你在宫中得脸,便让她搬去你京中的别院。” 顾蘅眼底波澜不惊,恭敬垂首:“儿子明白了。” “宫中比不得家里,行走坐卧皆有人盯着,你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赵府医开的药你也要记得吃,记得要避着人,要是暴露了——” 他声音骤冷,“不止顾家,所有牵连之人,皆不得好死。” 顾蘅忽地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父亲放心,儿子......惜命得很。” ....... 崔怀瑾的帖子在正月十九准时递到顾府。 邀顾蘅同赴国子监。 国子监坐落皇城东南,朱红高墙内殿宇恢弘。 主殿覆着青琉璃瓦,檐角悬着青铜惊鸟铃,风过时清响不绝。 东西两侧斋舍整齐如棋盘,每间悬着檀木匾额。 上头刻着“明德”“至善”等训言。 后院有片竹林,林中有亭名“洗墨”。 石案上还留着历代学子刻的诗句。 虽在皇城东南侧,没有进入内城。 但是入监依旧要经过三重搜检。 佩剑、匕首一律不得带入。 连笔墨都要用监内特制的。 笔杆无刃,墨锭无毒。 确保皇子们的安全。 顾蘅拢着大氅站在廊下,看着翡翠几人忙碌装箱。 松烟从书房过来。 手里捧着个黑漆匣子:“少爷往常爱的双陆棋和蛐蛐罐,这次要带吗?” “......” 顾蘅拧眉:“之前上学还带这些?” 顾蕴璋真是命好,要是让他娘知道。 读书还这么不用心,手都给打断! 松烟严肃的点头:“往常都带了。” “那这次也带吧。”顾蘅随手拨弄匣中的玉牌,“总不能让人起疑。” “二爷,您说什么?”松烟没听清。 顾蘅却已转身进屋。 她对着铜镜束发,镜中人眉目英气,与顾蕴璋一般无二。 可当顾蘅收敛笑意时,那双眼睛却陡然变了气质。 如冰似霜的漠然,与顾蕴之如出一辙。 ——急不得。 人不会一夜突变,但可以像春蚕食叶。 悄无声息地,将“顾蕴璋”这个壳子啃噬殆尽。 总会能做回自己的。 她望向院门外方向,忽然想起那个梦。 我用性命为你搏出路,你要是真像梦中那般... 那可要早做防备了。 崔怀瑾午后便兴冲冲赶来。 一进门就冲着顾蘅挤眉弄眼:“我可新得了只‘铁甲大将军’,就等着你去呢,” 说着还用肩膀撞了撞,“你那'黑阎罗'怕是要吃败仗了!到时候叫我崔哥哥!” 顾蘅猛地咳嗽两声,拼命使眼色。 崔怀瑾却浑然不觉:“怎么?伤还没好利索?” 话音未落,后面传来脚步声。 崔怀瑾猛地回头。 只见顾昀负手而来,官袍玉带衬得身形挺拔如松,步履端方沉稳。 顾蕴之落后半步,广袖垂落如流云,行走间自带一段清贵气度。 崔怀瑾瞬间僵住,压低声音急道:“你爹怎么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说了,你不听啊。”顾蘅也压低声音回应。 崔怀瑾瞪了一眼,坑货! 兴许是学生对老师天然的畏惧。 崔怀瑾对顾昀这个天下学子崇拜的老师,比对顾蕴之更恐惧。 别说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都被听到了。 崔怀瑾只好硬着头皮朝顾昀两人行礼:“姑、姑父...” 顾昀眉头微蹙,开口就是为人师表的教导。 “进宫是去进学,整日想着斗蛐蛐成何体统。” “姑父教训的是!”崔怀瑾点头如捣蒜,额角沁出细汗。 顾蘅抿唇憋笑,却被顾昀一眼扫来:“你也是!” “儿子明白。”顾蘅立刻敛容。 顾蕴之适时温声解围:“醉仙楼和当铺,我替你看着。半月休沐时,再将进账给你。” 顾蘅端端正正朝顾蕴之行了个礼:“那就有劳兄长了。” 是的没错。 顾蘅考虑到柳鸢一介女流,纵使有胆色,但是架不住麻烦多。 自己进宫,到时候有什么麻烦,柳鸢又是求告无门。 思来想去,对两个铺子不放心。 左右顾蕴之问她,她就一股脑丢了过去。 让他帮忙看着两个铺子。 顾昀闻言眉头皱得更深:“这些琐事还要劳烦你兄长?” “左右我也无事,”顾蕴之笑得温润如玉,“快些启程吧。” 顾蘅匆匆行礼后,就被崔怀瑾拽着袖子冲了出去。 进宫的流程松烟早就带着练习过无数遍,就为了不漏出任何马脚。 连递名帖时手指该抬多高都分毫不差。 一入内,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开阔平整。 中央矗立着三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柏。 东侧一方半月形鱼池,池中锦鲤肥硕。 见人影便聚拢过来,水面顿时浮起一片金红。 有学子抱着书卷匆匆跑过,惊起池边几只灰雀。 顾蘅仰头望着檐角悬挂的青铜惊鸟铃。 风过时“叮铃”脆响,恍惚与梦中场景重叠。 宫人引着顾蘅几人往里走:“今年新分配了住处,有什么问题同管事去提。” 松烟答话:“行。” 松烟熟门熟路地往引路宫人手里塞了几个银锞子。 那宫人面色如常,手腕一翻便将银锞子收入袖中,连脚步都未停一下。 这是国子监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也是顾蕴璋一贯的做派。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从不多费口舌。 顾蘅冷眼旁观,既不阻拦也不附和,只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活脱脱是个被惯坏的世家子弟模样。 “好了,顾公子,这便是你的住处了。” 学子居所称作“斋舍”。 虽只方丈之地,却书架、案几、盥洗架一应俱全。 每日膳食由膳房统一配送。 随行的小厮丫鬟则统一安置在后罩房的“仆庐”中。 宵禁后不得随意行走,所有事务都得自己动手。 让不少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叫苦不迭。 而皇子们申时课业结束便回内宫,倒省了许多麻烦。 翡翠正利落地归置箱笼,忽听门外一阵哄笑。 几个学子拉着顾蘅调笑:“顾二,你新收的丫鬟?” “瞧着可比从前那个红拂水灵多了!” 顾蘅反手合上门扇,阻拦几人的视线。 开口声音发冷:“慎言。” 学堂里多是男子,每日讨论的不是这里好玩,就是哪个姑娘好看。 顾蘅自然不愿意翡翠在这里被人品头论足。 瞬时黑了脸。 “哟——”有人怪笑,“这是要金屋藏娇啊!” 崔怀瑾住在隔壁,听到声音,出门一看,怒了,上前一把推开众人。 “滚远些!当谁都跟你们似的满脑子腌臜事?上次被我们俩抽得轻了是吧?” 众人顿时噤声。 崔家小霸王的名号谁人不知? 去年有个三品官的儿子议论他们,被他抽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顾蕴璋更是不用提了。 这可是个混世魔王。 几人中以他为首,一声令下。 指使崔怀瑾往教谕茶里撒巴豆,害得夫子腹泻三日不能授课。 又让江存明把陈侍郎家的公子锁在茅厕整夜,气得人告假半月。 偏生他父亲是当朝中书令,连祭酒大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众学子只得默默低头,待人群散去,翡翠默默递上热帕子:“少爷别恼,奴婢...” “与你无关。”顾蘅打断她。 “对啊,本就是他们嘴巴贱,翡翠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崔怀瑾急忙上前安慰。 他对美人毫无抵抗力。 不然以他崔小公子的性子,怎么可能对顾蕴璋百依百顺。 不就是顾蕴璋生的极为好看吗?跟画似的么? 顾蘅默默把人拉开:“这是我的丫鬟,你离远点。” 崔怀瑾如遭重击:“好啊,你还防着我!” 﨔 第五十七章、松烟墨 顾蘅见翡翠眼眶微红,轻声安慰:“若是仆庐那边也有人这般轻浮,你定要告诉我。”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既跟着我出来,断没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翡翠素手执素布,指尖微微颤抖。 她虽是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丫鬟,可自幼长在内宅,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方才被那些公子哥肆意打量的羞愤。 此刻在顾蘅的温声细语中化作了鼻尖酸意。 一听这话,怕顾蘅担心忙道。 “奴婢问过松烟了,仆庐分东西两院,小厮婢女各有门禁,不会——” 话到一半又哽住。 顾蘅一把按住她肩膀:“记住,有事必得告诉我。” 翡翠应下,继续收拾屋子。 崔怀瑾神秘兮兮地凑近。 压低声音道:“明日开学大典,皇子们都会到场,听说......圣上也要亲临。” 顾蘅指尖一顿。 眼前蓦地闪过宫宴那日明黄衣角掠过的一幕。 以及那块意味不明的金牌。 她不动声色地挑眉:“你又不是没见过圣颜,兴奋什么?” “哎呀!”崔怀瑾急得直拍大腿,“你前些日子养伤不知道,楚宴锦那厮带着他那帮狗腿子,没少给七皇子使绊子!” “要不然宫宴那日七皇子替你说话,怎会被圣上冷落?” 顾蘅故作恍然:“我说呢!这厮焉坏。” 她斜眼瞥他:“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三皇子人好来着?” 这是松烟悄悄跟她说的。 崔怀瑾对没人没有抵抗力。 第一次见三皇子还说人家是好人,还要为了人家跟顾蕴璋绝交。 把顾蕴璋气个半死。 崔怀瑾闻言耳根一红,气恼的摆了摆手:“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都怪那厮伪装的太好了!” 忽然又堆起笑脸:“好兄弟,快给出个主意,明日非得让他当着圣上出丑不可!” 顾蘅震惊:“你为什么不想??” “我......”崔怀瑾扭捏地搓着衣角,“我脑子能想出来的招,不用查就知道了。” 顾蘅:“......” 干笑一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崔怀瑾还在那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明日如何让楚宴锦出丑。 顾蘅揉了揉太阳穴,突然问道:“存清怎么还没来?” “他总是来得晚,你别打岔!”崔怀瑾不满地瞪眼,“快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顾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忽然有些怀念庄子上的日子。 至少那时,她只需要担心怎么活下去。 而不是在这龙潭虎穴里周旋于几位皇子之间。 崔怀瑾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到底什么法子?” 顾蘅回过神,扯出顾蕴璋式的痞笑:“明日你只管看戏便是。” 崔怀瑾满意:“就知道你行的,我没信错你。” “......你回去歇着吧,你不累吗?” 待崔怀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顾蘅倚在窗边沉思。 既要让三皇子出丑,又不能太过火惹祸上身...... 她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礼记》上,忽然计上心头。 楚宴锦最重“贤王”名声,明日大典必会主动请缨第一个作《开学颂》。 让松烟提前在砚台里掺入微量松烟墨——这种墨遇水不晕。 但会随书写逐渐变淡,最后半篇字迹将模糊难辨。 既打压了三皇子气焰,又不容易让人查到 这只能怪自己准备的时候不小心,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蘅指尖轻敲案几,忽然问道:“我们可带了松烟墨?” 松烟点头,从箱笼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带着呢。怕您临摹用不惯别的纸,特意备了。” 顾蘅接过墨条细细端详——乌黑润泽。 与寻常徽墨别无二致,唯有凑近细闻时。 才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松木清香。 她心下满意,悠然起身。 大摇大摆地往隔壁斋舍去:“我找崔怀瑾讨教功课。” 崔怀瑾正趴在案上苦思良计。 见顾蘅来访,顿时来了精神。 “你身边那个会轻功的暗卫呢?” 顾蘅开门见山,将墨条往案上一搁,随即让崔怀瑾附耳过来。 崔怀瑾听着眼睛瞪得溜圆:“这、这墨有什么特别?” “特别?”顾蘅笑得意味深长,“这墨遇热则淡。" 崔怀瑾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咧嘴笑了:“妙啊!到时候祭酒只会觉得是他紧张手汗,污了字迹!” 一巴掌拍在顾蕴璋的肩膀上:“还是你小子脑子好使。” “那还用说?” 大典伊始 辰时正,钟鼓齐鸣。 顾蘅站在学子队列中,抬眼望去。 三位皇子随圣驾而来。 七皇子楚承宵走在最前,绛紫宫装衬得肤白如雪。 凤眼微挑,唇若涂朱,生的十分精致。 三皇子楚宴锦落后半步,一袭月白锦袍,眉目如画。 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行走间玉带轻晃,端的是一派温润君子之风。 顾蘅听到崔怀瑾嘀咕了一句:装货 ...... 真性情啊! 崔怀瑾你牛啊! 四皇子楚明煜走在最后,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并不符合时下的审美。 轮廓深邃,薄唇紧抿,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峻。 祭酒刚宣布“请诸皇子示训”。 楚宴锦便迫不及待出列:“儿臣愿抛砖引玉。” “巍巍学宫,育才以德——”楚宴锦笔走龙蛇,前半篇字迹清隽。 可写到“克勤克俭”时,墨色突然变淡。 最后“圣训煌煌”四字竟淡如云烟。 满座哗然,从未有过的事。 莫不是三皇子越俎代庖,顶替了原本嫡子的位置,才惹怒了神明? 皇帝皱眉:“宴锦。” 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儿臣、儿臣......”楚宴锦额角沁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得意的“贤”字晕成一团墨猪。 崔怀瑾嘴角刚扬起,忽觉一道寒光刺来。 三皇子楚宴锦正冷冷盯着他,眼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就在气氛凝滞之际,绛紫衣袖倏然横亘其间。 七皇子楚承宵不知何时已挡在前方,面无表情地与楚宴锦对视。 凤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三皇兄。”楚承宵声音恭敬冰冷,“祭酒大人正等着您重写呢,您瞧着我们做什么?” “你!” 﨔 第五十八章、还是你牛! 坐在上首的承平帝不满皱眉。 这两个儿子,简直毫无分寸。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兄弟阋墙,成何体统! “承宵,”皇帝沉声道,“你来。” 七皇子楚承宵从容出列,执笔蘸墨。 将昨夜江存明连夜炮制的那篇雄文,在此刻龙飞凤舞写出来。 文章从“明德至善”破题,到“为国储才”收束。 不过百字却气势恢宏,听得满座学士热血沸腾! 长公主幼子陆明祈看向三皇子,轻嗤一声。 “三皇兄今日该学学‘藏拙’二字。” 一个庶子还舞到嫡子面前去了,也是不懂得分寸。 楚宴锦指节捏得发白,却不敢发作。 这位表弟是皇帝嫡亲外甥,素来跋扈。 皇帝就只有长公主这一个嫡亲姐姐。 当初为了能让弟弟荣登大宝,割舍了心上人。 嫁去了镇国公府。 在皇帝登基时,镇国公和长公主出了极大的力。 为此,导致镇国公不良于行。 皇帝心有愧疚。 平日就把这个外甥看得比几个皇子还重。 才出生就被封为世子。 去年四皇子不过嘲他一句,就被罚抄孝经。 仗着自己的舅舅是皇帝,平日就不给他们几人的面子。 此刻皇帝在这儿撑腰,那得意更是不必说。 楚宴锦忽然想到姜贵妃昨日的话,笑了一下。 “七弟好文采。” 只是不知......你能得意到几时? 楚承宵仗着自己年纪小,故意咧嘴一笑。 “多谢兄长抛砖引玉了!” 顾蘅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里盘算着得失。 她本不想掺和这些皇子间的争斗。 但自己既然做了顾蕴璋,有些事不做,反而让人生疑。 且七皇子曾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现在看来几人倒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况且三皇子素来虚伪,让他当众出个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楚承宵的文章写得漂亮,皇帝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顾蘅垂眸,心里轻嗤。 至少眼下三人还算同盟,至于往后如何……那就各凭本事了。 楚承宵记着崔皇后的嘱咐。 下来后上前对陆明祈拱手一礼:“多谢世子方才出言相助。” 陆明祈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声音不带半点温度:“不必。” 楚承宵脸色一僵,心里暗骂。 这陆明祁还是这死脾气,又臭又硬! 一时间脸色也不好看了,眼瞅着就要发作。 崔怀瑾见状,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低声道:“殿下,陛下还在呢……” 顾蘅也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冷静。 楚承宵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意,转身不再理会陆明祈。 皇帝特意勉励了几句,又看向楚承宵。 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承宵虽年幼,但既入国子监,便该勤勉进学,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楚承宵垂首恭敬应道:“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待皇帝仪仗浩浩荡荡离开,国子监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大典结束得早,正式授课要到下午。 楚承宵将三名伴读带去了自己的斋舍。 这斋舍共有三间。 正厅宽敞明亮,书房藏书颇丰,卧房则布置得简洁舒适。 楚承宵一进门便遣退了侍从,只留他们三人。 “今日之事,是你们谁的主意?”他看向崔怀瑾和顾蘅。 就差没明说他们的名字了。 崔怀瑾笑嘻嘻地摆手:“殿下别问了,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又没说怪你们,你紧张什么?” 崔怀瑾耸了耸肩,他怎么说:是蕴璋不让说的? 楚承宵目光落在顾蘅身上,语气难得带了几分关切:“蕴璋,身子可大好了?” 顾蘅拱手一笑:“劳殿下挂念,已无碍,进学无妨。” 七皇子微微颔首。 伴读是他除母家外重要的助力。 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 一旁的江存明打量着顾蘅,突然道:“我瞧你比先前更见风骨了。府上有些滋补的药材,晚些让人送来。” 顾蘅连忙摆手:“不必了。” 想起松烟说江家那些以毒虫入药的偏方,胃里一阵翻腾。 “你们家的宝贝药材,还是留着自用吧。” 崔怀瑾大笑着揽住两人肩膀:“这下咱们四人总算齐了!” “是啊!” 楚承宵难得露出真切笑意:“前些日子蕴璋不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闲话后,几人围坐在圆桌旁。 七皇子轻叩茶盏,突然看向顾蘅。 “我记得三皇兄八月要与你长姐完婚?” 顾蘅点头:“赐婚的圣旨下了几道,如今宫里已经有人去准备了。” “成了婚便能出宫开府,领差事了。”楚承宵眸色微沉。 江存明点头:“皇子若领差事必是六部要职。” “如此,等我长成他早已在朝中站稳脚跟.....”楚承宵冷笑,“我们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了。” 江存明摩挲着茶盏边缘:“姜家把持户部,圣上不会让三皇子再插手。兵部有张绍之的父亲坐镇,六部最重要的两部已在他们掌控中,若是...” 话没说完,余下几人都知道了剩下的意思。 唯有户部,若是安排了户部,六部重要的都被三皇子掌控了。 崔怀瑾难得严肃:“虽说现在只是些小官职,可实权在手,迟早要成大患。” 顾蘅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瞥了崔怀瑾一眼。 这小子平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没想到对朝局竟看得如此透彻。 看来崔家对他的栽培,远不止表面那般散漫。 顾蘅垂眸饮茶,心中暗忖:顾蕴璋那般顽劣的性子,竟也能与这几人深交? 她不知的是—— 顾蕴璋那些荒唐行径,多半是做给崔氏看的。 就因为他对嫡母那可笑的孺慕之情。 便故意扮作她期望的纨绔模样。 可到底是顾家的血脉。 骨子里何曾真的愚钝? 七皇子几人早看出他处境艰难,明里暗里没少帮扶。 那些斗蛐蛐、逃学的勾当,不过是少年人给彼此留的体面。 楚承宵看向顾蘅,忽然轻叹一声:“罢了,左不过再蛰伏两年,眼下急不得。” 崔怀瑾欲言又止地看向顾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担忧。 顾蘅敏锐地捕捉到几人神色。 楚承宵的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无轻视。 崔怀瑾多次维护。 就连寡言的江存明,斟茶时都不动声色地将第一盏推到了她面前。 这样的默契与尊重,绝非对待真正纨绔的态度。 她心下了然,斟酌开口:“这国子监中,可有不少人呢——” 尾音意味深长地悬在半空。 楚承宵眸光骤亮,忽然举盏:“以茶代酒?” 﨔 第五十九章、疯了 顾蘅心下一松,看来她猜的没错。 顾蕴璋不是顾家人眼中的那样纨绔。 国子监中,除年满6岁的皇子必须入读外。 还有宗室近支,那些年龄相符的亲王嫡子可以入读。 且还有大臣子弟伴读。 这些伴读多是由皇上指定。 从文官三品以上、武将二品以上的大臣家中选拔。 年龄与皇子相近的聪慧子弟,经吏部考核后担任伴读。 那些对有大功于朝廷的功臣,如边关将领、辅政老臣。 皇帝可特批其孙辈入国子监伴读,作为荣誉赏赐。 所以,这国子监里,汇聚的皆是权贵子弟,若能在此经营人脉。 并不比其他地方差。 几人心中思量,三皇子楚宴锦一旦出宫开府。 剩下的四皇子不过是个莽夫,不足为虑。 楚承宵忽然大笑,打破沉默:“有蕴璋一人,胜过千百庸才。” 崔怀瑾也勾起嘴角:“领了差事又如何?权柄这东西,谁肯轻易拱手相让?” 江存明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四人相视一笑,举盏轻碰。 茶汤微漾,映出各自眼底的深意。 课业方毕,七皇子楚承宵正与几人道别 “休沐时我做东,你们几人可得赏光啊。” 几人正要拱手应和,忽听一道讥诮之声传来。 “七弟整日惦记着宴饮,倒把父皇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三皇子楚宴锦负手而立,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 楚承宵转身,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 “总比三皇兄强些,连篇《开学颂》都能紧张得写花了字,这般上不得台面。” 楚宴锦猛地逼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哦?”楚承宵故作惶恐地睁大眼。 随即嗤笑:“皇兄办案这般武断?日后领了差事,莫非也要靠臆断定罪?” “你——”四皇子楚明煜闻言上前。 听到这小子如此折辱兄长,额角青筋暴起。 “皇兄恼羞成怒了不成?” “怎么?为着自己丢脸,还想打弟弟?” 楚承宵的凤眼里满是戏谑,看向这个三皇兄 楚宴锦强压怒火,拂袖而去。 经过顾蘅、崔怀瑾身边时。 阴冷地扫了二人一眼。 崔怀瑾凑过来小声道:“他记恨上你了。” 顾蘅望着楚承宵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勾:“还有你呢。” “求之不得——” 暮鼓声中,皇子的轿辇转过宫墙,惊起一群栖鸦。 也许是入学第一日丢了脸。 三皇子一众人难得消停了下来。 按着崔怀瑾和松烟的说法,三皇子没少用皇长子的身份恶心人。 此次消停这么些日子也是难得。 在学堂安稳了七八日,崔怀瑾觉得心情大好。 可偏偏顾蕴璋又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几日,崔怀瑾没少打趣顾蘅。 “蕴璋,你这两日怎么总走神?” 晨课时,崔怀瑾用手肘捅了捅她:“莫不是惦记着我的大将军?” 顾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午间用膳时,崔怀瑾几人又凑过来:“你这食不下咽的模样,活像被谁勾了魂似的。” 就连七皇子都多看了她两眼,若有所思。 直到—— 这日傍晚,松烟匆匆送来家信。 顾蘅展开一看,眼底的阴霾骤然散去。 她慢条斯理地将信纸焚毁,唇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 “哟,这是得了什么好消息?”崔怀瑾倚在门框上,挑眉问道,“总算见你笑了。” 顾蘅抬眸,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微微挑眉:“没什么,只是家里的一桩琐事解决了。” 崔怀瑾狐疑地打量她,总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格外轻松。 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无事!” 顾蘅一把勾住崔怀瑾的肩膀:“走,请你吃醉仙楼的八宝鸭。” “不是,明日不是考校吗?怎么,不温书了?” “那你温吧,我去叫存明。”顾蘅也没停留,转身就走。 “哎哎哎!” 崔怀瑾小跑两步勾住顾蘅的脖颈:“你不仗义啊,我还有五百两在你那呢,吃好的不叫我?” “你不是不去?”顾蘅反问,桃花眼里满是真诚。 “不是,”崔怀瑾气笑了,“你是陆世子啊,这臭脾气!” “被他听到,你等着死吧!” 顾蘅头也不回。 “嘿,你怎么知道我怕他?” 崔怀瑾还在絮叨。 顾蘅已大步流星走到江存明斋舍前,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 “走啊出去吃点去。” 江存明正伏案疾书,闻声抬头。 “不是?啊?” “走,吃好的去!” 顾蘅一把拽起他。 少年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 江存明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拉着翻上了墙头。 江存明扒着墙砖一脸幽怨。 “去哪儿啊?我没带银钱......” 天菩萨,他还以为有土匪呢! 进来抓着人就走。 幸亏他看书注意形象,衣着整洁。 顾蘅拍了拍胸口,肋骨的伤处隐隐作痛。 却浑不在意:“有小爷在,轮得到你花钱?” 三人刚踏进醉仙楼,柳鸢便迎了上来。 昔日妩媚多情的女子,如今眼下泛着青黑。 顾蘅兴冲冲问:“雅间呢?” “有的主子,雅间有的。” 当她在当铺和醉仙楼两边跑的时候。 才终于明白了顾蘅那句:需要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现在当铺酒楼两边跑,人都熬瘦了。 更别提还有精力暗送秋波了。 顾蘅却不习惯了,挑眉,中肯道:“你对我冷淡了。” 崔怀瑾和江存明对视一眼,默契地撇嘴摇头。 眼中写满嫌弃——瞧瞧人家,一个婢女一个掌柜。 偏就你啥也没有。 对视完,两人默契地嫌弃偏头。 柳鸢特意为几人选了临窗雅间,正对朱雀大街的灯火。 水晶虾饺、蟹粉狮子头、八宝鸭摆了满桌。 满桌珍馐香气蒸腾,饶是在顾府将养多日,何曾见过这京城酒楼里的人间烟火? 更别提国子监清汤寡水的伙食,吃得人肚子里没有油水。 此时闻到菜香就让顾蘅腹中馋虫大动。 “愣着作甚?”她率先撕下鸭腿,一口咬得满嘴流油。 崔怀瑾:“好兄弟!” 江存明:“不多言!” 崔怀瑾连灌三杯梨花酿,早把疑问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暮鼓响过三巡,三人才踩着宵禁的钟声翻墙回监。 崔怀瑾醉醺醺地挂在墙头:“蕴璋...你喝酒肯定不如我...” 顾蘅利落地跃下高墙,回身接住摇摇欲坠的他 “明日考校,你且想想怎么过祭酒那关吧。” 江存明绝望大喊:“我还没温书呢!” 﨔 第六十章、旧事 顾蘅将醉醺醺的崔怀瑾和江存明各自送回斋舍。 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门而入,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翡翠向来细心,知道国子监不比顾府有地龙,宵禁前早早备好了暖炉。 门扉合上的瞬间。 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寂。 烛火映照下,她的眉眼如覆寒霜,眼中情绪深不见底。 松墨在信上说:崔氏疯了,但是查不出来什么原因,府医只说是触柱导致的。 如今老爷和少爷在彻查夫人院子里的人。 顾蘅轻轻笑了一下。 顾昀他们什么都不会查出来。 崔氏作恶多端,为了自己的利益,害死了顾蕴璋。 在顾蘅心中,顾蕴璋就算想杀她们,那也是一母同胞兄长。 更何况顾蕴璋从小就被抱回顾家。 他对崔氏可是一片赤子之心。 初回顾府时,她本打算直接了结崔氏。 当初那个猎户就同她说过:吃过人的虎,你可不要因为它一时不吃人就放松警惕。 就等着你送上门去呢! 那时以为自己要替顾菀筝嫁入皇家,生怕生母无人庇护。 会被崔氏痛下杀手。 谁曾想回到顾府才知道顾蕴璋身死,她竟要顶替兄长身份。 后来灵堂那场火,反倒让她动作迟疑了一步。 原本还对顾蕴之当初的伸手相助,对崔氏有恻隐之心。 可惜崔氏步步紧逼,毫不收敛。 自己只好先行下手。 顾蘅的眼神暗了暗,松泉从临安带回的册子记得清楚。 崔氏生父为夺良田,曾逼死数十农户。 一个四品官员,敢如此行事,想来也是借了崔氏的势力。 如今这点报应,实在算不得什么。 顾蘅悠悠看向窗外。 指尖轻抚着册子上那行小字—— “忘忧散,南疆古方,久闻致幻”。 那日她在当铺查账,正巧看到了这个药方。 于是一个计划在心中生成。 她让柳鸢分几个地方买了药。 自己又偷偷替换崔氏院中几个贴身婆子的香囊。 而崔氏本就因顾蕴璋之死心神不宁。 日日浸在药香中,逐渐暴躁多疑。 这就是为何后面崔氏会昏招频出,还做出触柱的行为。 如今崔氏院子的婆子已在顾蕴之的示意下,成了乱葬岗的一具尸体。 经手的药材早化作灶膛灰烬。 顾昀父子便是把顾府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了。 想必顾昀此刻已经焦头烂额——有个私吞庶子产业、如今又疯了的妻子。 要不是自己作为顾家人不得已。 需要借势在朝堂站稳脚跟,不然也将他一起弄垮了。 在庄子上数次险象环生的日日夜夜,顾蘅都想进京亲手杀了崔氏。 这几日殚精竭虑,心神不宁,生怕那法子没用。 崔氏如果被顾昀送去庄子上,只怕下手更难。 还好,还好今日收到了这封信。 如今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再暴露了。 现在知道她身份的人,都跟她牢牢绑在一起。 自己也算是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双生兄长报了仇。 ****** 明礼苑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顾蕴之的面容愈发苍白。 暮山单膝跪地,声音低沉。 “主子,兰馨苑里里外外都已查过,并无异常。” 看着端坐的顾蕴之,暮山迟疑地开口:“但是......” 顾蕴之眸光一厉。 “说!” “卑职找到了这个。” 暮山双手奉上一张泛黄的残纸。 纸页边缘已破损不堪,墨迹模糊,隐约可见几味药材名称。 “这是从夫人床头匣子的暗格里找到的,”暮山沉声道, “旁边还有一小包未用完的药粉,许是年头久了,已经成团了。” 顾蕴之接过残纸,指尖微微收紧,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你来看看。” 将东西递给跪在地上的赵府医。 “是。” 赵府医捏着那包药粉,先用银针试了试。 又细细嗅了嗅,用指尖沾了一点,小心地尝了一点。 “回大少爷,”他声音发颤,“此药含极重的朱砂和水银,还有几味虎狼之药,药性极烈。” 顾蕴之眸色一冷:“说清楚,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赵府医额头渗出冷汗,双手捧过那张泛黄的残方 “大少爷,这……这似乎是转阴方。” “转阴方?”顾蕴之眉头紧蹙。 “母亲房里怎会有这种东西?” 赵府医伏低身子,嗓音发紧 “当年夫人怀您时,曾命老朽配过此药,说是崔家送来的方子,能保男胎。老朽瞧这方子凶险,便推说配不了……” 他顿了顿:“可如今看来,夫人怕是另寻了门路。” 顾蕴之指尖捏紧残方,声音冷得骇人:“这药有何效用?” 赵府医喉头滚动,低声道:“此药传闻,可……可转女胎为男。” “母亲要这做什么?” 赵府医伏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嗓音发涩,继续道:“当年夫人刚有孕时,老朽便诊出脉象稍弱,但并无大碍。老朽再三劝慰,女子怀胎初期脉象弱些是常事,只需静养即可。”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可夫人……夫人不信老朽,偏信了崔家带来的大夫。” 顾蕴之眸光一冷:“崔家的大夫说了什么?” 赵府医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大夫说……说夫人怀的是女胎。” 屋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顾蕴之的面容半明半暗。 “女胎?”他轻嗤一声,眼底寒意森然,“那又如何?” 他定定地看着赵府医,相信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赵府医浑身发抖:“当年夫人刚诊出喜脉时,老爷正因谢家一事对夫人和崔家冷淡至极。” “崔家老太爷亲自来府,说若这胎不是男丁,只怕夫人地位不保。” “若是将夫人休回家,崔家也...无可奈何。” “后来呢?”顾蕴之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灰烬。 赵府医以头抢地:“老朽不知,夫人的脉,一直是由崔家的人看着的!” 话未说完,顾蕴之已抬手打断。 顾蕴之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看向赵府医:“我的身子可有关系?” 赵府医浑身发抖,不敢抬头:“若是用了...此药毒性极强,孕中服用,轻则胎儿体弱,重则……母子俱损。” “你来,再来搭脉。”顾蕴之轻声说,似乎疲惫至极。 赵府医上前,细细把脉。 不过半炷香后,俯趴在地,一言不发。 屋内骤然死寂。 顾蕴之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原来我这身子竟是母亲亲手所为,可她还装作一副我有愧于她的样子。” “呵,”顾蕴之自嘲一笑,万念俱灰。 “母亲对这副残破身子,倒是物尽其用。” 顾蕴之眸光森寒,缓缓站起身,走到炭盆前。 手指一松,残方落入炭盆,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 “不必查了。”他淡淡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暮山,此事到此为止。” 﨔 第六十一章、这个逆子 正月将尽,屋檐上的积雪开始消融。 水滴沿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暮色渐深,崔怀瑾和江存清刚刚已经被府上的人接回去了。 翡翠正忙着收拾箱笼,脸上难得带着轻松的神色。 “总算能回府歇几日了,这读书还真是个苦差事。” 闻言,顾蘅笑道:“也是辛苦你们了。” 松烟掀帘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水:“二爷,七皇子方才派人来传话,明日酉时在朝霞居设宴。” 顾蘅这才恍惚想起。 开学时七皇子提过此事。 点头道:“知道了。” 她顿了顿,又问:“府里可有新消息?” “老夫人今日差人来问了两回,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他挠挠头:“主子可是在等什么消息?” 顾蘅垂眸:“没有。” 若不是松墨是信得过的人,她都有点怀疑那封信的真实性了。 为何顾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崔氏发了癔症,按道理不该这么风平浪静才是。 软轿刚停稳,顾蘅便掀帘而出。 府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映得门房们脸色惶然。 她跟着小厮快步穿过游廊。 明礼院正厅里灯火通明。 顾昀和老夫人两人端坐正厅,两人脸上俱是焦灼。 跨入门内,顾蘅先朝着二人行礼。 “祖母,父亲。” 顾昀抬头:“回来了?” 一旁的老夫人突然起身,朝着顾蘅伸出手:“蘅儿!” “祖母,”顾蘅快步起身上前,托住老夫人的身子。 站定后,目光在老夫人和顾昀之间扫过。 “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蘅小心翼翼将老夫人扶到椅子前坐下。 两人均没有开口的意思。 厅内陡然陷入死寂。 顾蘅却心中稍定,看来府里是出了其他事了。 玉嬷嬷见两位主子都不出声。 狠心上前一步,一把拉住顾蘅的袖子,低声道:“二少爷可算回来了!” “前几日大少爷提着剑冲进兰馨苑,逼问夫人'究竟把儿子当什么',可夫人如今哪还认得人......” 顾蘅面露疑惑,眼中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惊诧:“母亲为何会认不得人?” 玉嬷嬷这才突然想起。 先前老爷和大少爷严令封锁消息,二少爷在国子监自然不知情。 玉嬷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您去学堂没几日,夫人就突发癔症,府医说是触柱导致的气血逆乱,堵了心窍。” 顾蘅眉头紧蹙,语气担忧:“那母亲现在如何?” 玉嬷嬷摇头:“左右是那样了,整日里胡言乱语,连人都认不清。” 她偷瞥了一眼沉默的老夫人和顾昀,声音压得更低。 “可大少爷那日从兰馨苑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顾蘅心头一跳:“兄长现在何处?” “把自己锁在书房三日了,”玉嬷嬷愁眉不展,“连老爷去劝都被剑指着赶出来。” “什么?”顾蘅这是真的震惊了。 她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玉嬷嬷继续开口:“不仅如此,大少爷还下令让暮山守着院门,谁的话都不传。” 正说着,书房那边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顾昀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这个逆子!” “儿子去看看。” 老夫人拉住她的手:“你自己多加注意,你兄长要是发了狂,你就自己出来。” 顾蘅点头,老夫人这才心下稍安。 顾蕴之那日用剑直指顾昀,将他们吓得不轻。 青瓦小楼孤峙于夜色之中,檐角铁马在朔风里铮然作响。 顾蕴之的书房独亮着一盏羊角灯,昏黄光晕透过茜纱窗,在石阶上投出几道斜长的影。 顾蘅踏着积雪来到听雪斋时,暮山如铁塔般挡在门前:“二少爷留步。” “滚开!”她盯着暮山衣襟上的酒渍,“什么时候了你还由得他胡作非为!” !!!! 他一个做人暗卫的容易吗? 啊?! 我请问呢?! 你怎么还骂人呢??!! “主子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呵”顾蘅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他出了事,那可就没命了。” “……”玩谐音梗?!! “滚开,有什么事让他同我说!” 暮山沉默片刻,心中到底还是担心顾蕴之,终是侧身让步。 大不了就说是二少爷带了一帮子人来,自己没拦住就是了。 顾蘅踏入内室,浓烈的酒气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顾蕴之斜倚在青玉案前,苍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病态的冷光。 他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喉结滚动时带起一缕散落的乌发。 面容清癯,颧骨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眼尾染着淡淡的胭脂色。 唇色却艳得惊人,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单薄的白色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片泛着淡粉的胸膛。 纤细的手腕上青筋隐约可见。 再往下看顾蘅的瞳孔骤缩! 顾蕴之如玉的手指间,竟捻着一撮淡青色的粉末。 那是!! 五石散??!! 她箭步上拍顾蕴之的手,粉末窸窸窣窣落了一地。 “顾蕴之!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顾蕴之这才回神。 缓慢仰头看她。 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雾。 瞳孔微微涣散,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迷离的艳色。 五石散的燥热与酒意的昏沉在血液里翻涌。 忽然,他恍惚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月而来。 顾蘅一袭墨色长衫,衣袂翻飞间似有流萤相随。 顾蕴之混沌的思绪突然清明了一瞬。 “蘅儿回来了啊?账目兄长还未给你查呢。”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账目呢?你现在这样是想要做什么?” 顾蕴之起身,身形一晃,踉跄着向前倾倒。 顾蘅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却被那过高的体温惊得指尖一颤。 “兄长!” 顾蕴之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倚靠过来。 比顾蘅高出一个肩膀的修长身躯此刻软绵绵的。 肌肤还带着五石散特有的燥热。 散乱的青丝垂落,有几缕甚至滑进了顾蘅的衣领,带着淡淡的沉香气。 “能不能站好!”顾蘅冷声道,却因为担心他服药脱力。 不得不收紧手,将他稳住。 十二岁的顾蘅身形修长挺拔,像一株刚抽节的新竹。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韧劲。 穿着深青色的锦缎长衫,腰间束着一条素白的腰带。 整个人干净利落,没有半分多余的修饰。 顾蕴之细细看着,下巴抵在她肩头,呼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蘅儿你瞧,我们多像。” 指尖慢慢划过顾蘅的眉眼:“都是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你要顶替蕴璋活着,我顶着这副残躯当活着...” 顾蘅放柔声音,被烟熏过的嗓子带着少年独有的低沉。 “究竟发生了何事,兄长告诉我可好?” 顾蕴之怔了怔,眼神涣散:“崔氏疯了——” 顾蘅扶着他慢慢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他身前。 微微仰起脸:“我知道。” “我一直...一直骗自己...”顾蕴之的眼眶突然泛红,声音支离破碎,“我以为母亲是爱我的,只是碍于规矩,才会与其他母亲不同。” 他无意识地揪住衣襟:“直到前日,我才明白,她爱的从来不是我,只是我顾家嫡长子的身份。” “七岁那年我发病咳血,母亲第一反应竟是拿簪子比着我喉咙...”他手指发颤,“她说‘要是你死了,顾昀定会让顾蕴璋来顶替你的位置,我与崔家、你妹妹可怎么办!’” 顾蘅浑身发冷,她只知道崔氏对他们这些庶出的狠毒,没想到对自己的亲子亦是如此。 可看着顾蕴之此刻神志不清的模样,顾蘅眉心微蹙。 显然他此时的状态极其不好。 说话颠三倒四,囿于崔氏的母子亲情中。 不及时让府医进来,只怕以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看着顾蕴之如此痛苦的模样,顾蘅忽然想起生母的话。 伸手握住顾蕴之冰凉的手指:“兄长,这世间唯有自己才最应该珍惜自己。” 顾蕴之茫然地望过来,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惊。 “听我们一次,好不好?让府医来看看?” 他长睫颤了颤,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﨔 第六十二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顾蘅扶着顾蕴之在软榻上躺好。 低头看着半月前还风光霁月的兄长,如今变成这般颓丧的模样 顾蘅眉头紧锁,说不出的难受。 俯下身,轻轻替他掖好被角。 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吱呀——”门刚打开,暮山就惊喜地迎上来:“二少爷!” 他刚刚可在门口听着呢。 二少爷进去的时候,都没有被赶出来。 甚至二少爷三两句就安抚好了大少爷。 他本就担心主子的身体。 碍于命令,只能守在门口。 此时看向顾蘅的眼神就是救命恩人。 可惜,顾蘅连个眼神都欠奉。 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不值得多费口舌。 若不是自己回来了,顾家的人由着暮山拦在门口。 没准要十八年后才能看到顾蕴之了。 顾蘅冷声道:“去请赵府医过来。”她顿了顿,“让我院子的人来收拾书房,妥当后再去请老爷和老夫人。” 暮山站在原地,看着顾蘅冷漠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嘀咕。 “兄弟两个都是这样...无情,寡淡。” (OS:他根本不知道,方才死守在门口不让人进的模样有多可恨!) 顾蘅头也不回地走回顾蕴之身边,只留下一句:“还不快去?” 语气里的寒意让暮山一个激灵,赶紧小跑着去办事了。 跑到一半,停住,不对啊。 我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干嘛要跑着去? 这样想着,提气,几个跃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松烟带着青黛匆匆赶来时,顾蘅已将顾蕴之身上残留的五石散痕迹擦拭干净。 青黛一见顾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二少爷!” 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顾蘅去了国子监,十多日不曾见面。 整个听月轩也是空荡荡的。 十分无聊,这让几个跟着伺候的人对顾蘅的想念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顾蘅看着青黛的笑脸,冲淡了一丝疲倦。 扯了扯嘴角:“大晚上的,辛苦你了。” “二爷哪里的话。”青黛连忙摆手,“奴婢先和松烟将屋子收拾一下。” 顾蘅微微点头。 伸手探了一下顾蕴之的额头。 烫的心颤。 可是府医还没来。 顾蘅的余光瞟到了正在卖力收拾的青黛。 “青黛,我记得你略通医术,”顾蘅揉了揉太阳穴,“府医还没来,你先看看大少爷情况如何。” “是。” 青黛闻言上前仔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大少爷可是服用了五石散?” 见顾蘅点头,青黛咬了咬唇,继续道:“这药性燥热,最伤元气。大少爷本就体弱,由着药效发散,只怕不好。” “可有什么法子快速解了药性?” “用冷毛巾散热,可这寒冬腊月的,没得又让大少爷遭一重罪。” 顾蘅脸色更难看了:“就没有别的法子?” 青黛犹豫道:“放血见效更快,但——大少爷更扛不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顾蘅眉头越皱越紧。 可真是个麻烦事。 “就给擦擦吧。” 青黛立即吩咐松烟去准备温水,自己则利落地卷起袖子。 她悄悄看了眼顾蘅紧绷的侧脸,轻声道:“二少爷别太担心,大少爷不会有事儿的” “嗯,我相信你。” 青黛抿了抿唇,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看着青黛有条不紊的忙开了,顾蘅这才有精力去想别的。 起身,移步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顾蘅向来笔直的后背此刻微微弯曲,显露出疲惫的姿态。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暮山跪在下方三尺处,额头紧贴着青石地面。 不敢轻举妄动。 (暮山:连主子都对她言听计从,我哪敢违抗?更别说往那儿一坐跟个活阎王似的。) “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清楚。” 顾蘅开口,声音沙哑,满是疲惫。 暮山原本想要斟酌用词,但突然想起方才在书房看到的五石散瓷瓶,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深知若不是顾蘅及时回来,拦住了主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念头让他立即放弃了所有犹豫。 “赵府医诊断后说,夫人当年怀孕时,听信了崔家人的话,以为怀的是女胎。于是坚持服用转胎丸。但那种药其实是假的,不仅没有效果,反而对母体和胎儿都有损害。大少爷这些年的体弱多病,根源就在于此。” 暮山一口气说完,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夫人!” “母亲——”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顾蘅示意暮山闭嘴。 立即起身走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 只见老夫人就要摔倒,还好顾昀及时伸手接住了她。 老夫人的右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嘴唇颤抖着,眼睛直直地望向屋内。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母亲!”顾昀急切地呼唤着,一手扶着老夫人的后背。 老夫人颤抖的手指指向书房内,声音隐忍克制:“我顾家的嫡长子就这么被那个蠢妇害了!!!” 老夫人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拐杖:“崔氏这个贱人!这是要绝我顾家的后啊!!” 一时间,老夫人只觉气血上涌,猛地用拐杖杵地:“你去,她也不必养着了,让她给我滚回崔家去!!” 顾昀连忙扶住老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发紧:“母亲息怒,儿子会妥善处理,您千万保重身子。” 他一边说一边给顾蘅使眼色。 顾蘅会意,与顾昀一左一右搀着老夫人进屋。 “是啊祖母,不要因为此事气伤了身子,父亲会处理好的。” 松烟已经将散落的物件归置整齐,正垂手立在门边。 老夫人一眼就看到软榻上脸色潮红的顾蕴之。 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老夫人心头一揪,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摸孙子的脸,又在半途收了回来。 顾昀瞧着顾蕴之的状态不对。 悄悄将顾蘅拉到一旁。 压低声音问道:“你兄长可还用了别的?” 顾蘅微微低头:“我来的时候,看到还用了五石散。” 顾昀闭了闭眼,叹出一口长气:“赵府医还没到?” “赵府医今日休沐,”顾蘅答道,“已经让承佑出府去请了。” 少年的声音沙哑低沉。 顾昀睁开眼睛,目光凝重地打量着顾蘅,声音低沉:“方才...你兄长可有伤着你?” 顾蘅轻轻摇头:“父亲不必担心。”她略作停顿,继续道:“儿臣想着,此事恐怕不止嫡母一人所为...崔家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顾昀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抬手按在顾蘅肩上,沉声道:“今日你也辛苦了,你且安心去国子监读书,家里的事...” 顾昀的手指微微收紧:“为父自会处置妥当。” 﨔 第六十三章、蘅儿说的对啊! 赵府医匆匆过来。 不等他行礼,就被顾昀打断:“先去瞧瞧大少爷。” “是” 赵府医仔细诊过脉后,稍稍松了口气。 “所幸发现得及时,吸食的分量不多。只要戒断此物,再辅以温补调理,尚可挽回。” 他取出银针,在顾蕴之的几处穴位上施针。 继续说道:“只是这戒断的过程...怕是不易。” 赵府医眉头深锁:“五石散一旦成瘾,戒时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许多人熬不过去,又复吸食。” 顾昀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如水。 他盯着长子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冷硬:“用最好的药,我顾家的孩子绝对不能毁在这上面!” 顿了顿,又补充道:“多派几个得力的人日夜守着,绝不能让他再碰此物。” 赵府医点头应下,取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先用安神的药稳住心神,再慢慢调理五脏。这期间切忌受寒受惊,饮食也要格外注意。” 见顾蕴之平稳下来,顾昀几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更深露重,夜色渐浓。 房间寂静无声。 老夫人突然开口:“昀儿,我方才说的不是气话。你明日就将崔氏休了,送回崔家。若是有人有异议,我舍下这张老脸,亲自进宫面圣!” 顾蘅正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拭顾蕴之的额头。 也许是药效发散,顾蕴之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 听到老夫人这话,顾蘅手上动作不停。 老夫人是圣上恩师之女,确实有几分颜面。 如今说出这番话,看来是铁了心要处置崔氏了。 她将注意力收回。 这才发现顾蕴之消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愈发分明。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照料兄长,余光却悄悄观察着顾昀的反应。 老夫人悠悠看向顾昀:“你手上那些东西,若不便亲自处置,就交给下面人去办。” 顾昀眉头紧锁,俯身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蘅凝神细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气音。 片刻后,老夫人微微颔首。 显然是满意顾昀的回答。 老夫人转而看向顾蘅:“我还没问,蘅儿在国子监可还适应?” 顾蘅放下药碗,走到老夫人跟前。 “孙儿劳累祖母惦念,在国子监一切尚可。” 老夫人含笑的看向顾蘅。 少年的面容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眉宇间已经透出一股沉稳的气质。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头养的那个,倒是给我们顾家生了两个好孩子,可见她也是个好的。” 老夫人轻叹一声,目光柔和了几分。 “蘅儿生母这些年在庄子上,着实委屈了。如今崔氏之事已成定局,何不将她接回府中?” 顾昀闻言一怔,竟是带上了几分怅然。 半晌才低声道:“不必了...她不喜这深宅大院的拘束。” 顾蘅原本想为生母说几句,见顾昀先一步拒绝,便抿唇不语。 这个结果正合她意。 生母对顾昀的态度,她看得十分明白。 不可能会进府的。 若是勉强,以生母的性格。 只怕落得个玉石俱焚。 老夫人眉头一皱,倒是吃惊。 “那她与你生儿育女,图的是什么?” 顾昀苦笑一声,眼中浮现几分迷茫 “儿子...也不知。” 眼见老夫人面色渐沉。 顾蘅连忙开口:“祖母息怒。我阿娘性子淡泊不受拘束,没得进府给您添烦恼。” 老夫人见两人都在阻拦此时。 狐疑的目光扫过父子二人——哪有人心甘情愿当外室的? 看着两人故作无事的模样,终究没再追问。 顾蘅见老夫人不悦,连忙岔开话题。 “祖母,明日酉时,七皇子约了孙儿去朝霞居用膳。” 老夫人点头:“那好好收拾一番,出去放松一会儿。” “自己多留个心眼。银钱可还够用?”顾昀看着这“小儿子”,心中总算宽慰些许。 “足够了。” 顾蘅略一迟疑,蹭到老夫人的旁边。 抓着老夫人的袖子也不说话。 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不开腔。 眼睛却一直盯着顾蘅,想看看这孩子要说什么。 顾蘅眨了眨眼,声音软了几分 。 “祖母~” 她又摇了摇老夫人的衣袖:“孙儿的衣裳都有些旧了...” 老夫人看着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 对着她软声撒娇。 方才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刚刚一听顾昀说那女子不愿意进府。 老夫人差点没又气倒。 自己的孩子在自己心中就是最好的。 哪里轮得到一个外室在这里挑三拣四。 还不肯进府。 拿起乔了。 要不是看着顾蘅一个人在府里。 也没个亲娘为她谋划,战战兢兢的。 实在可怜。 她才不会多这句嘴呢! 瞧着凑到面前的小脸,老夫人终于破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顾蘅的脸颊 “好好好,祖母那条雪霜云貂的大氅给你拿来。” 说着仔细端详起顾蘅来,越看越觉得那紫云貂配她这身雪白的肌肤最是合适。 少年站姿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 看似平和,却隐隐透着锋芒。 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少女的柔弱姿态。 犹如新竹挺立,又如傲雪松柏。 蕴璋的旧衣穿在她身上,袖口确实已经短了一截。 “来人啊,”老夫人当即吩咐道,“去把库房里那匹月白云锦取来,再叫绣娘明日来给二少爷量体裁衣。” 顾蘅眉眼弯弯地笑了。 看得老夫人心头一软,又补了句。 “再把我那匣子里的羊脂玉扣拿来,给蘅儿镶在领口上。” 顾昀突然觉得牙根发酸,板起脸端起父亲的架子。 “府里什么东西没有,值当你来烦扰祖母?” 顾蘅刚要开口辩解,老夫人就打断道。 “蘅儿愿意要我的东西,那我自然要把最好的给她,府里那些寻常物件算什么?” “没得没了我蘅儿的人品。” ...... 顾昀无奈扶额。 这就是老太太的金孙子吧! 这眼光也太挑剔了。 府里的好东西,只怕有些连宫里都未必有。 这还配不上? 顾蘅瞧见顾昀吃瘪,也不好再撒娇了。 正色道:“父亲,还有一事。” 顾昀挑眉:哦? 你还有事找我? 哼,臭小子,这下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爹了吧。 顾蘅并不知道顾昀心中的小九九,自顾自开口。 “如今两个铺子都是柳鸢在打理,我瞧着实在太过劳累。” “松墨颇通文墨,我想让他和松泉先去醉仙楼学着。” 顾昀皱眉:“这样一来,你身边伺候的人就少了。” “儿子在国子监进学本也用不上许多人,他们在府里也是闲着。” 顾蘅解释道。 眼神示意老夫人打配合。 “蘅儿考虑的很对啊。” ...... “那就随你安排吧。” “若是缺什么找你兄长...” 顾昀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早已经习惯将大小事务交由蕴之处理。 可长子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 顾蘅垂眸不语。 她心中早有计较:总要培植自己的产业。 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日后不必处处受制于人。 﨔 第六十四章、你还有别的东家? 次日清晨,顾蘅先去明礼院探望顾蕴之。 见他虽面色苍白,瞧着状态不错。 与往日并无大异,这才放下心来。 顾蘅确认顾蕴之无碍后,便准备出府一趟。 赴七皇子之宴,总不好空手而去。 昨夜顾蘅翻遍顾蕴璋的库房,不是物件太过名贵不宜相赠,就是些少年玩物,实在拿不出手。 思量再三,她决定亲自去长安街挑选。 晨光熹微熹,长安街上行人尚稀,青石板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顾蘅想着顾蕴之昨夜说账还没盘。 便决定先去醉仙楼看看。 行至醉仙楼门口,这才发现柳鸢早已候在门前。 她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 既不失体面又不显招摇。 柳鸢早得了消息,备齐账册候在楼中。 “东家来得正好,”柳鸢引着众人上楼,“新到的君山银针刚泡上。” 她亲自推开雅间的雕花门,一股淡雅的茶香迎面而来。 松石将匣子放在角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雅间陈设。 紫檀木的茶案上摆着官窑青瓷,墙上挂着当代大家的山水画。 处处透着雅致。 顾蘅一看,就知道是柳鸢接手后对店里的装饰进行了调整。 从前醉仙楼处处透漏着贵气,但是那终究是浮于表面的富丽。 哪有如今处处不显山漏水的精致。 柳鸢斟茶的手势行云流水,松石瞪圆了眼睛。 看柳鸢衣袂翻飞,最后优雅落座于顾蘅对面,心中暗赞:雅!太雅了! 待顾蘅饮过茶,柳鸢才从袖中取出账册,轻声道:“东家请看,上月盈余都在这里了。” “这五千两是醉仙楼近来的纯利。庄上送来的粮米很得客人喜欢,省了不少采买开支。我另留了一千两作下月用度。” 顾蘅边听边点头,从那叠银票中抽出一张百两的:“给伙计们分了吧,这半月辛苦了。” 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递过去:“这是给你的。” 柳鸢惊得瞪大眼睛。 在京城,虽说寸土寸金。 但像她这样的掌柜月钱二十两已是顶天。 顾蘅一出手就是五十两! 还不算她本就有的月钱。 见她发愣,顾蘅浅笑:“这些日子辛苦了,是你该得的。” 柳鸢眼眶一热:“您是我见过最好的东家。” 顾蘅挑眉:“我爹不是说,你一直在顾家当铺?” “我竟不知,你何时还有别的东家?” 柳鸢一愣:“我见别人都这么说,这不是显得更真诚嘛。” 顾蘅莞尔:“对了,我看你近来操劳,从府里给你带了两个人。后日我回国子监后,就让他们来跟你学着,你也好轻松些。” “日后有事,你交给他们做,你只需要总调度一下即可。” 柳鸢捏着那五十两银票。 本想着累死也值了,闻言更是感动不已。 天啊,多好的东家,还怕把她累死。 “多谢东家。” 顾蘅正色,示意柳鸢附耳过来。 “还有件事要你留意...” 柳鸢:刚夸的你.... 出了醉仙楼,已是巳时三刻。 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顾蘅理了理衣袖,问松泉:“京中何处可买拿得出手的礼品?” 松泉会意,答道:“前面不远有家'云裳阁',专营上等绸缎珍玩,最是合适。” 顾蘅点头,那就去吧。 行至半途,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 匾额上“锦绣坊”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松泉见顾蘅停住脚步,也看了一眼。 低声解释:“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多为达官显贵定制衣裳,偶尔也摆几件成衣作样。” 顾蘅驻足思忖,近来身量又长了寸许,确实该添置新衣。 虽老夫人允了大氅,但她怎会真去讨要? 而且绣娘制衣,只怕得下次休沐回来才能穿上了。 这样想着,便抬腿踏入踏入店门。 四下环顾,只见这一楼陈设清雅,几件样衣零星挂着。 掌柜眼尖,见来人气度不凡,立即迎上前。 “公子楼上请,二楼都是新制的精品。” 松泉看了顾蘅的眼色,示意掌柜的在前头带路。 二楼果然不同,各色锦袍整齐陈列。 顾蘅一眼相中一件玄色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暗纹云雷。 掌柜见顾蘅目光停留在那件玄色锦袍上,立即会意。 连忙招呼小二:“快把那件墨云锦的袍子取下来给公子瞧瞧!”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衣袍取下。 掌柜双手捧着递到顾蘅面前:“公子您看,这料子是江南特供的云锦,暗纹都是金线绣的。这针脚,这做工,绝对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掌柜见顾蘅没有搭话,也不觉得被冷落了。 继续不遗余力的介绍:“这内衬用的是上好的貂绒,但是因尺寸略小一直未售出。”顾蘅伸手摸了摸衣料,确实细腻柔软。 偏头看了看,尺寸应当正合适。 瞧见顾蘅没有开腔,想来应当是满意的。 掌柜继续开口。 “这件只要五百两银子,您这样的贵人穿出去,那才叫相得益彰。” 五百两!顾蘅心头心头一跳。 她在庄子上时,一头野猪才值一两银子。 这一件衣裳竟要五百头猪的价钱?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想起顾蕴璋衣柜里那些同样精致的衣袍,突然对京城的奢靡有了更深的体会。 这世道,有人一掷千金买件衣裳,有人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 顾蘅眸色微沉,心底那股对这不公世道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包起来吧。”她终是开口,声音平静。 既然要在这权贵圈中周旋,这些表面功夫不得不做。 掌柜喜出望外,连忙带着顾蘅几人准备下楼结账。 在转身时,顾蘅又见一件月白长袍。 银丝暗纹若隐若现,领口袖缘镶着雪白的狐狸毛,温润如玉。 顾蘅心下一动。 掌柜见顾蘅盯着那件月白锦袍出神,忙上前赔笑道。 “公子好眼力,这件用的是上好的冰蚕丝,银线暗纹都是苏州绣娘一针一线绣的。只是...”他略一迟疑。 “只是这尺寸对公子来说,怕是大了些。” 顾蘅指尖轻抚过衣袍上精致的纹路。 这件衣裳,第一眼就觉得该是顾蕴之的。 他穿上定会如谪仙般出尘 眼前浮现出昨日顾蕴之颓然倒在榻上的模样。 那自厌自弃的话语,那灰败的眼神,与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判若两人。 虽然查账一事被他利用,可他到底没伤她分毫。 甚至细心地留意到她银钱的拮据。 亲自送来了影子。 “一并包起来吧。”顾蘅轻声道。 左右醉仙楼的进账已经到了,当铺那边还有。 就当是,还人情了吧。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公子爽快!” 亲自将衣裳包好,将人送出门外。 待顾蘅一行人离去后,锦绣坊二楼的雅间珠帘微动,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出。 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那人一袭靛青色锦袍,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倚在窗边,望着楼下远去的马车,薄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顾家的公子,出手倒是阔绰。”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方才顾蘅碰过的那匹锦缎,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 “一千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 﨔 第六十五章、中计 顾蘅在珍宝阁千挑万选,最终择了一枚水头极佳的翡翠扳指。 看着花出去的银两,她暗自肉痛。 这些钱足够养活半个村子一年了。 可今天只不过换来了两身衣服和一份礼物。 看来那项计划,得提早提上日程才行。 回府后,她照例先去明礼院探望顾蕴之。 里头有听云和浣云照顾,承佑守在门外。 看见他来,连忙上前。 “二少爷。” 顾蘅微微点头:“兄长如何了?” “回二少爷,大少爷巳时醒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吃,用了点药就又睡下了。” 承佑见顾蘅拧眉,急忙道:“赵府医说这是药效使然,属正常现象。” “时刻警醒着些,让人好生照料。” “是!” 顾蘅点头。 命松石将那装着月白锦袍的檀木匣子交给承佑。 承佑接过那精致的檀木匣子时,明显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顾蘅离去的背影。 又低头瞅了瞅手中的匣子,满脸不可思议。 “这是二少爷送来的?” 承佑忍不住小声嘀咕,在他的印象里,二少爷素来躲着大少爷走,就像老鼠避猫似的。 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 不过想起主子对二少爷的态度也有转变。 倒是真有点兄友弟恭的样子了。 他轻轻掀开匣盖一角,月白色的锦缎泛着温润的光泽。 承佑倒吸一口凉气,这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颜色分明就是大少爷平日最爱的风格。 “怪事。” 承佑摇摇头,小心地合上匣盖。 一时犯了难。 他在顾蕴之身边伺候多年,最清楚主子的脾性。 大少爷向来不喜旁人送的衣物。 除了府上绣娘送的东西,他一概不穿。 上回夫人送来的,直接就被丢到了库房。 这可如何是好... 他想起前些日子两兄弟关系刚有些缓和。 若因这件衣裳又生嫌隙... 承佑咬咬牙! 想着到底是二少爷的一份心意。 怎么安排也等大少爷醒了再说。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抬手示意听云两人不要出声。 将匣子轻轻放在顾蕴之床头的矮几上。 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顾蘅回到听月轩,朱砂和翡翠迎上来。 翡翠接过松石手中的锦盒。 顾蘅开口:“等会儿我便穿这个去赴宴,院子里的衣裳,问过父亲后处理吧。” “是。”翡翠抱着衣服安静退下。 这会儿饭点刚过,朱砂拿不准顾蘅吃过饭没有。 只好轻声问道:“主子可曾用饭?” “用过了。”顾蘅有些累了。 “老夫人送来的八宝鸭汤还温着,二爷要不要用些?” “晚些吧,可备好水了?” “备好了,可要奴婢们伺候您沐浴?” 顾蘅摇头:“我自己来吧。” 待主子进了浴房,几个丫鬟立刻忙碌起来。 翡翠一边整理配饰一边低声道:“三皇子做东,崔家、江家的公子都会到场,没准还有其他人。” “老夫人今日送来的衣服呢?” 老夫人今日确实派人送来了两套新制的衣裳。 翡翠展开来看时,只见料子都是顶好的。 一套是深青色的云纹缎,一套是绛紫色的织锦。 只是这款式...翡翠忍不住抿了抿嘴。 深青色那套袖口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 绛紫色那件前襟竟是福寿双全的暗纹。 活像是给老爷们穿的样式。 “老夫人的审美还是这么别具一格。” 朱砂在旁边小声嘀咕,被翡翠瞪了一眼才住口。 翡翠将这两套衣裳仔细叠好收进箱笼。 心想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选的都是稳重端庄的样式。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待会儿还得去谢恩。 就说二少爷舍不得穿这么贵重的衣裳,先好好收着了。 幸好二爷有先见之明,还记得买件衣裳。 掀开匣盖,一件玄色锦袍静静躺在其中。 袖口的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她轻轻抚过衣料,触手生温,竟是上等的云锦。 翡翠眼前一亮。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朱砂道 “快去把老太太上午让琉璃送来的雪霜紫云貂取来。那大氅与这衣服正相配呢。” 朱砂小跑着取来那件名贵的大氅。 紫云貂毛色油亮,雪白的毛尖在烛光下泛着银辉,与玄色锦袍相得益彰。 翡翠满意地点头,这样贵气的装扮。 定不会在皇子面前失了体面。 翡翠轻轻展开那件玄色锦袍,在烛光下可见暗纹流转。 她小心翼翼地服侍顾蘅穿上,手指灵巧地系好每一个暗扣。 铜镜中,顾蘅的身影渐渐完整。 玄色锦袍衬得她肤白如雪,墨玉腰带束出挺拔腰身,更添几分英气。 ******* 朝霞居坐落在护城河畔,朱栏画栋临水而建,宛如一座精巧的绣阁。 傍晚瞧着,霞光与屋顶的琉璃瓦交相辉映。 宛若朝霞,伸手可触,故得此名。 小二恭敬地将顾蘅引至雅间,松烟则在马车上候着 雅间内已备好酒菜,轻纱幔帐间隐约可闻河上船只的丝竹之声。 推开另一扇雕花木门,护城河的粼粼波光透过纱窗映入眼帘。 崔怀瑾与江存白早已端坐其中,见顾蘅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你怎么才来?” 顾蘅环顾四周,见七皇子还没到,不由得眉头微蹙。 “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崔怀瑾摊手:“不知道,往常不都是去你名下的醉仙楼?” “也不知今日七皇子怎么就突然改了地方,搞得这么远。” “这会儿还没看到他人。” 江存白闻言压低声音:“御史台近来盯得紧,许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蘅颔首不语。 刚入座不久,忽闻一阵香风袭来。 一队歌舞伎翩然而入,个个薄纱裹身,雪肤若隐若现。 靡靡之音顿时充斥雅间。 几人哪见过这个世面。 三人面面相觑。 崔怀瑾有些尴尬地开口:“七皇子这是这是做什么?” 江存清抬眼一瞟,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 “咳咳。” 顾蘅眸光一沉,压低声音:“来此处的消息,都有谁知道?” 崔怀瑾道:“都是家中亲信。” 话未说完,顾蘅已霍然起身。 眸光一凛:“走!” 二人会意。 三人刚起身欲离,那些原本弱柳扶风的歌舞伎竟一拥而上。 其中一人掌风凌厉,直取顾蘅面门。 顾蘅侧身闪避,衣袖仍被掌风划破一道口子。 崔怀瑾瞧见,心中一急:“蕴璋!”眼风一厉,唤出暗处护卫:“不必留情,先护我们离开!” 三人刚出雅间,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江存白瞥见几个身着青袍的官员正拾级而上。 顿时脸色大变:“是御史台的人!” 几人心中越发焦急,皇帝如今本就对世家多有忌惮。 若是大庭广下被人撞见狎妓,还动了手。 只怕会以此为由,问罪家族! 﨔 第六十六章、司察使 顾蘅一把拽住崔怀瑾和江存白的手臂。 将两人硬生生拉回雅间内。 三人踉跄着跌入房中。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舞伎们此刻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薄纱凌乱,场面狼藉不堪。 “现在出去更说不清!” 顾蘅压低声音,眼中寒光闪烁。 这满地昏迷的舞伎,加上他们三人仓皇逃窜的模样。 任谁看了都会认定是世家子弟狎妓闹事。 就在此时,雅间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李大人、王大人,真是巧啊!” 一听这声音,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怀瑾憋着一股气,冲到门边。 透过门缝,只见三皇子,在楼下与御史台李大人和司察使副指挥使王大人寒暄。 司察使直属天子,掌密折直奏之权,可随时入宫面圣。 专查王公贵族、六部九卿阴私,办案不经三司。 不用想也知道二人是被三皇子叫来的! 崔怀瑾心中暗恨! 也是怪自己不小心,着了道。 底下—— 王大人捋着胡须道:“下官接到线报,说朝霞居有世家子弟狎妓闹事,特来查访。” 三皇子故作惊讶:“哦?本宫方才也在此宴客,竟未听闻此事。”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顾蘅等人藏身的雅间:“不过既然来了,不如一同查看?” “也免得让那些毛头小子冲撞了你们。”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三皇子了。” 瞧着几人准备朝楼上走,崔怀瑾把门锁上 看向二人,咬牙低声道:“从窗户走!” “不可。”顾蘅按住他,示意其冷静下来。 “外面必有埋伏。” 她目光扫过雅间,最后落在了满地的舞姬身上。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几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搜查过来。 三皇子温润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 “只剩这一间雅间了。” 就在三皇子的手即将推开房门的刹那。 雅间内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房门洞开,只见三名披头散发的“舞女”掩面奔出,薄纱凌乱。 隐约可见内里肚兜的系带都松开了。 她们慌不择路地撞开人群。 “放肆!司察使办案,尔等竟敢不从!”李大人怒喝。 却见那三名女子已哭喊着冲下楼去。 三皇子楚宴锦眉头一皱,快步走入雅间。 只见满地杯盘狼藉,屏风后隐约传来女子啜泣声。 “这是...”王大人瞪大眼睛。 屏风后突然传来陌生男子羞愤的声音:“简直荒唐!本公子不过是来吃个酒,这些娼妓竟敢...” 话音未落,一个茶盏砸在屏风上,碎瓷四溅。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与他预想的场面截然不同。 怎么...怎么不是那几人?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方才逃出去的“舞姬”中,有一人不慎跌倒在街心。 薄纱滑落,露出里面明显属于男子的中衣。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那不是...司察使的王大人吗?”有人惊呼。 “舞姬都跑了出来,也没见到是谁。” 三皇子脸色骤变。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顾蘅竟会反过来利用他安排的舞女做文章。 现在满大街都看到“男人假扮舞女”。 众人纷纷猜测是司察使自导自演了。 这盆脏水反倒泼到了他自己头上。 而此时真正的顾蘅三人,早已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顾蘅隐在朝霞居对面的巷弄阴影中。 冷眼看着司察使的官差将雅间围得水泄不通。 压低声音对松烟道:“你带江存白的护卫,趁乱在偏厅放把火。” 崔怀瑾拉住顾蘅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松烟一怔:“主子,这...” “放心吧,朝霞居临水而建,独此一栋。” 顾蘅目光幽深:“眼下人多眼杂,火起后众人必争相逃命,正好浑水摸鱼。” “他们不是喜欢办案吗?我就让他们办个够!” 江存白闻言眉头紧锁,低声道:“咱们已经出来了,再进去岂不是冒险?” 话未说完,崔怀瑾已经兴奋地摩拳擦掌:“要不我也去添把柴?” 顾蘅凉凉开口:“你这身手去做什么?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崔怀瑾顿时蔫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江存白见状,忍不住低笑出声。 顾蘅指尖一翻,亮出火折子:“记住,要等他们议论司察使时再动手。” “是!” “你怎么还带这个?”崔怀瑾疑惑。 “肯定是有用啊,这不就用上了。”“实在是未雨绸缪的典范啊。” 顾蘅懒得搭理,把火折子递给了松烟:“快去!” 松烟会意,借着夜色摸向江家护卫所在。 不过片刻,朝霞居一楼的偏厅突然窜起火光。 “走水了!”人群中一声尖叫。 火势借着河风迅速蔓延,官差们顿时乱作一团。 顾蘅冷眼旁观。 他早已算准,朝霞居三面环水,火势绝不会波及他处; 而此刻楼内多是设局之人,伤几个也无妨。 趁着混乱,顾蘅带着崔怀瑾等人混入逃命的人群。 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护城河畔 ******* 顾昀踏入明礼院时,院中寂静。 承佑推开书房门。 顾昀见顾蕴之正倚在窗边看书。 烛光下,那张苍白的面容平静如水。 丝毫看不出前几日酗酒服散的癫狂之态。 “父亲,”顾蕴之合上书卷,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崔家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顾昀在紫檀木椅上坐下:“这些年两家牵扯太深,一时难以割开。” “崔氏不过是崔家旁支。” 顾蕴之打断,声音平静得可怕。 顾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长子。 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竟寻不到半分对生母的眷恋。 父子相对无言。 良久,顾昀轻咳一声:“蘅儿今日去赴七皇子的宴了,不然合该让她来劝劝你。” “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顾蕴之突然皱眉。 顾昀宽慰道:“时辰尚早...” “他一个姑娘...”顾蕴之自觉失言,马上改口,“她一个孩子,你也放任她在外头。” 顾昀哑然。 “去了哪里?”顾蕴之看向承佑。 承佑恭敬抱拳:“门房说是去了朝霞居。” 顾蕴之闻言,猛地站起身:“朝霞居?” 顾昀也变了脸色:“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护城河一带鱼龙混杂,花船赌坊林立。 向来是京城治安最乱之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承安和福安慌慌张张地进来。 急急行了个礼,也不起身。 福安喘着粗气道:“老爷,大事不好!朝霞居那边出事了,司察使和御史台的人都赶过去了,说是...说是...”他吞吞吐吐地看了眼顾蕴之,“说是有世家子弟狎妓闹事...”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﨔 第六十七章、奏章 顾蕴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太了解顾蘅了——她的性子绝不是会去那种地方胡闹的人。 “备马。”顾蕴之突然道,声音冷得像冰。 顾昀一把按住:“你这身子...” “我的身子我清楚。” 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点病弱之态。 顾昀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两个活爹啊,一个惹麻烦,一个身子不好还去惹麻烦! 急忙追儿子的身影:“我与你同去!” 夜色中,顾府大门洞开,数匹骏马飞驰而出,直奔护城河方向。 夜色已深,长安街上行人稀疏,唯有马蹄声清脆回荡。 顾蕴之策马疾驰,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护城河畔的朝霞居已远远地映入眼帘。 此刻浓烟滚滚,火光零星,人群如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他倏地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 望着远处混乱的景象,顾蕴之忽然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这手法,这作风,不是他那好“弟弟”还能是谁? 亏得他忍着难受急匆匆的跑出来。 倒是多此一举了。 回来这么些日子,顾蘅装出来的乖顺让他们都忘了。 她可是个不好惹的小狼崽子。 “回府。” 他调转马头,却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承佑承安慌忙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 夜风拂面,带着烟火气,也带着未曾感受过的自由气息。 顾蕴之深深吸气,竟觉得连五石散带来的烦恶都减轻了许多。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顾昀带着家丁赶来。 顾蕴之望向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唇角微扬。 “父亲,回吧。蘅儿他...”话未说完,忽然轻笑出声,“怕是已经到家喝上热茶了。” 月光下,他眸中光华流转,哪还有半分病弱之态。 这一夜的纵马疾驰,仿佛将他骨子里压抑多年的锋芒都释放了出来。 顾昀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方才还心急如焚,转眼间神色轻松调转马头。 顾蕴之仰头朗笑一声:“走了父亲!” 话音未落,已策马扬鞭而去,墨发在夜风中飞扬,哪还有半点病弱之态。 不是? 大半夜的你出来遛弯呢? 顾蕴之策马而去,并不在意父亲的想法。 没准回去早点还能碰上干坏事的顾蘅呢! 果然,刚到府门前就撞见坐马车回来的顾蘅。 顾蘅抬头看见兄长骑马而来的英姿。 惊得脚下一个踉跄——上午还奄奄一息的人,这会儿竟能策马疾驰? 五石散还有这个功效? 给我上! 顾蘅不眼底闪着艳羡的光:“骑马这么帅!我也要学骑马!” 松烟闻言,绝望抬头。 您跑个步都费劲!! 顾蕴之勒马停在弟弟面前,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失笑。 “怎么?吓傻了?” 顾蘅摇摇头,欲言又止:“兄长你还会这个呢?” “我们这种人必备的技艺,”顾蕴之随手将缰绳抛给承佑,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你’自然也该会。” 顾蘅挑眉:“看来得从头学起?” “回府再说。”顾蕴之轻笑,月光下眉目如画。 这时顾昀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他身为朝廷重臣,当街纵马实在有失体统,方才策马全凭一时心急。 坐在马车上,远远望见两个儿子已经优哉游哉地迈进府门。 顾昀额角青筋直跳——这两个混账东西,白让他担心一场! “老爷...”福安小心翼翼地问,“要叫两位少爷来吗?” 顾昀揉了揉太阳穴:“罢了,明日还要上朝。” 刚走到自己院落前,便察觉到不对劲——本该熄灯的东厢书房此刻灯火通明。 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推开门扇。 书房内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案几前,顾蕴之一袭月白中衣外罩墨色大氅,正提笔疾书; 顾蘅则挽着袖子在一旁研墨。 听到动静,两颗脑袋同时抬起,两双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齐刷刷望过来。 ...... 顾昀:怪吓人的,我以为我又要成亲了呢。 “父亲回来了”顾蕴之搁下狼毫笔。 顾昀不说话走向两人,内心腹诽:意思是嫌我回来慢了? “儿子刚拟了份奏折。”顾蕴之说话时唇角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顾蘅麻利地递上热茶:“兄长说朝霞居的事明日必会传开,咱们得先发制人。” 顾昀接过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在长子温润如玉的面容和幼子锋芒毕露的眼神间来回游移,这对兄弟凑在一起的气场,简直像把名琴配了柄利剑。 顾蕴之将写好的奏折轻轻一吹,墨迹在烛光下闪着幽光。 他抬眸,眼底一片寒潭般的冷寂:“司察使的人来得太巧。” “这折子递上去,就是要让皇上看清楚,他儿子的手,已经按在龙榻边上了。” 顾蘅静立在顾蕴之身后半步之遥,目光落在兄长背后。 看他游刃有余的处理这些,在她看来十分艰难的问题。 烛火摇曳间,顾蘅不自觉地微微屏息。 这就是顾家倾尽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即便病骨支离,依然能在谈笑间搅动风云。 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艳羡,随即又化作更深沉的敬意。 顾蕴之的话突然停住。 身后那道目光太过灼热,让他后颈微微发烫。 正欲回头,忽然想起方才在府门外。 向来冷清的顾蘅仰头望他时,眼中竟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心中一软,继续开口说道:“蘅儿说七皇子设宴,他却迟迟未现身,只怕宫中还有三皇子的爪牙。” 还在朝霞居的时候,顾蘅的脑中就开始飞速盘算着今日这场局的关窍。 三皇子安排了舞姬,又特意引来御史台的人,分明是冲着他们三人来的。 可是她在顾家尚未接触核心势力,处理这种牵扯朝堂的麻烦事怕是力有不逮。 正思索着要不要去找顾昀商议,就看到策马而来的顾蕴之。 瞬间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加上自己的猜测全都跟顾蕴之说了。 这才有了这一份奏章。 顾蕴之将折子递给顾昀。 朝后头使了个眼神。 看见顾蘅乖乖跟上,嘴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等二人走后,顾昀展开奏折,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 ——臣顾昀谨奏:臣子顾蘅昨日应七皇子邀,赴朝霞居饮宴。 不意朝霞居先以艳伎惑人,复引司察使围捕。 幸臣子警觉,未堕其彀。 然臣所虑者有三: 其一,宴间所谓“舞姬”,皆通北衙禁军擒拿手法,此非寻常娼优所能为;且舞姬身份暴露,朝霞居便意外走水;恐有消灭罪证之嫌; 其二,司察使王江同与三皇子过从甚密。 昨日围捕之速,如臂使指。 恐有私相授受之嫌。 其三,七皇子伴读皆遭设计。 若任由此风滋长,恐再现武德年间兄弟阋墙之祸。 伏乞陛下: 一查朝霞居与北衙禁军禁军一事; 二究司察使办案其宗旨; 三防骨肉相残之患。 臣非敢妄议天家事,实为社稷计。陛下明鉴万里,必能洞察秋毫。 谨奏。 﨔 第六十八章、博弈 顾昀将奏折缓缓合上,指腹在锦缎封皮上轻轻摩挲。 这份奏折,可谓一箭三雕。 既向七皇子表明了立场:顾家并未因朝霞居之事与之生隙,反而联手反击。 又狠狠挫了司察使的锐气,这个处处与世家作对的衙门,早就恨不得除之后快了。 五年前皇帝设立司察使时,何等意气风发? 如今这刀,也该钝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顾昀忽然轻笑。 顾蘅这趟浑水蹚得值,不仅试出了三皇子的深浅,更让顾家抓住了皇家的把柄。 这些筹码,足够让皇帝在打压世家前,好好掂量掂量。 可莫要做那等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 顾昀将奏折原文精心抄录三份。 分别呈送崔家、江家与沈老将军府上。 三份奏抄同出一源,却各有侧重。 世家百年积累的默契,尽在这字里行间。 崔家掌刑狱,江家管漕运,沈府镇边关。 三家联署,便是要将三皇子与皇帝的退路尽数封死。 ******** 楚宴锦站在朝霞居三层的暗阁内,目光阴沉不定。 透过缝隙,他死死盯着护城河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暴怒的暗潮。 “好一个楚承宵,也是你命好,这都能让你跑掉。”他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人嚼碎了咽下去。 原本精心布置的局,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父皇年迈,手上的权力抓的死死的。 那些死士是他暗中培养了多年的精锐。 还未发挥作用,就这样折在几个世家子手里。 “废物,不是让你们守在下面,怎么还让他们跑掉了!”楚宴锦猛地拂袖,茶盏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偏厅起火,人群四散,卑职们实在是...” 楚宴锦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渐渐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无妨,他们狎妓闹事的罪名跑不掉,多的是人看到他们几家的马车往这边来了。” 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失败了。 父皇这些年对世家处处打压,司察使更是父皇亲手扶持的刀,怎会为了几个世家子责罚他这个皇子? 顾家再嚣张,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去告诉王江同,”楚宴锦眯起眼,“明日本皇子要亲眼看着顾蕴璋跪在殿前认罪!” “是!” 次日,太和殿 上朝还未一刻钟。三皇子楚宴锦便大步出列,声若洪钟。 “父皇!儿臣要参顾、崔、江三家纵容子弟狎妓闹事,败坏朝纲!” 他振袖怒指,言辞激烈,“昨日朝霞居内,顾蕴璋等人招妓饮酒,大打出手,更纵火烧楼!如此狂悖,岂非视国法如无物?” 王江同立即出列帮腔:“老臣昨日收到线报,前去朝霞居亲见!早言世家子弟骄奢淫逸成性。三殿下亲眼所见之事,岂容狡辩?请陛下即刻革除顾蕴璋功名,以儆效尤!” 他自信满满,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世家子弟骄纵成性,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请父皇明察,革除顾蕴璋功名,严惩涉事人等!” 顾昀冷笑一声:泥腿子出身的跳梁小丑,也配指摘世家? 不等皇帝说话,吏部尚书苏云洲当即出列,厉声驳斥。 “三殿下此言差矣!臣闻昨日朝霞居之事另有隐情,且不说舞姬身怀武艺,更是在身份败露后,朝霞居起火,仿佛像是要隐藏什么似的。” “此事蹊跷,岂能轻断?” 礼部尚书梁长明紧随其后:“三殿下既非亲历,何以笃定是狎妓闹事?莫非……早有安排?” 江家、崔氏、沈氏众臣纷纷附议,言辞犀利。 三皇子看着上头皇帝的脸山雨欲来,知道这是动怒了。 心下一惊,脸色骤变,怒不可遏 连忙辩解:“胡说八道!尔等这是栽赃!” 他转身大呼:“父皇!他们这是要构陷儿臣啊!” 顾昀此时才缓缓出列,神色恭敬却暗藏锋芒: “陛下,臣教子无方,确有失责,甘愿受罚。” 他俯首一拜,随即抬眸,语气转冷:“然三殿下对朝霞居之事言之凿凿,恍若亲见,可我记着犬子说是七皇子设宴,昨日却迟迟不见人去。臣斗胆请陛下彻查——究竟是谁在设局构陷?” 说罢,他郑重跪下。 满朝文武见状,稀稀拉拉跪下一大片,齐声道:“请陛下明察!” 龙椅之上,皇帝脸色阴沉如铁。 好一个楚宴锦! 这些年他扶持司察使打压世家,为的就是防止外戚坐大。 可如今自己的儿子竟在背后捅刀子,一本本奏章无一不在昭示着三皇子已经将手伸进了他的禁军! 连老七都敢动... 晨间太医禀报七皇子腿伤,若是运气差些,只怕要断腿!。 皇帝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七皇子伴读被设计,七皇子“意外”坠马,险些断腿。 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要断他左膀右臂。 更可恨的是王江同。 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寒门心腹,竟敢暗中与皇子勾结!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漠然地看着下面。 随着双方唇枪舌剑愈发激烈,眉间的阴云也越积越重。 “够了。” 这两个字轻若鸿毛,却让满朝文武齐刷刷噤声。 皇帝慢慢站起身,冕旒的玉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传令,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此事。” 他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即日起,三皇子楚宴锦禁足重华宫,无诏不得出。” 说到此处,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什么苦涩之物。 他看向王江同的眼神格外复杂:“王卿...年事已高,即日致仕归乡吧。” 皇帝看着三皇子和王同江难以置信的眼神,胸口翻涌着滔天怒火——这个逆子固然该死,但这些世家...这些世家! 更是该死! 宽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这何止是在惩处臣子,简直是在亲手撕下自己的脸皮砸在自己多年经营的棋局。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阴鸷的眼神缓缓扫视着殿中跪伏的群臣。 呵 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牵一发动全身。 一旦风向不对就紧紧抱团。 顾昀那看似恭顺的跪姿下,分明藏着挑衅。 似乎是在嘲讽他又输了。 “退朝。” 皇帝转身时,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晃动。 身后传来三皇子撕心裂肺的“父皇”。 他也只是脚步微顿,终究没有回头。 玉阶下,顾昀垂首恭送。 一如忠臣模样。 﨔 第六十九章、皇权,又一次向世家低头了 后宫·长春宫 崔皇后静静听完陪嫁嬷嬷的话。 淡淡“嗯”了一声。 眉间一点朱砂痣,为她的脸平添了几分雍容和倨傲。 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姜贵妃近日身子不适,传本宫懿旨,让她在景阳宫好好养病,无事不得外出。” 嬷嬷心领神会:“是,奴婢这就去办。” 姜氏,你既然要同我作对。 那今日的境地,你应该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吧? 此时姜贵妃正倚在偏殿的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诗集。 忽听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抬头便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带着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参见贵妃娘娘。” 姜贵妃直起身子:“哦?皇后让你们来,所为何事啊?”。 嬷嬷行了一礼,随后脸色木然。 “皇后懿旨,您近日身子不适,未免让圣上龙体受损,您需禁足景阳宫。” 姜贵妃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本宫何时身子不适?” 嬷嬷皮笑肉不笑:“娘娘不是一连几日都无法准点去长春宫请安吗?” “皇后娘娘的下的懿旨,可是为了贵妃娘娘贵体考虑。” “好好将养好身子,才好伺候皇上不是?” 姜贵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怒意。 冷声道:“本宫知道了。” 待嬷嬷离开,她立刻命贴身宫女:“去查,究竟出了什么事!” 皇后向来是个泥人性子,此番动作。 想必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女匆匆而去,半晌才回来,战战兢兢道。 “娘娘,三殿下昨日在朝霞居设局,想陷害七皇子的伴读,结果被顾家、崔家反咬一口,说是,说是咱们三皇子蓄意构陷。” 姜贵妃猛地抬头:“你说什么?皇上是什么态度?” 宫女连忙跪地:“皇上震怒,已经下旨禁足殿下了……” “锦儿行事怎么会如此鲁莽?” 她喃喃自语,脸色煞白。 这个计划他们确实早有准备,可明明说好再等几日的。 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她猛然想起今早去给皇后请安时,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崔家……真是好算计!” 姜贵妃跌坐在椅子上,满心茫然。 “皇上不是最恨世家吗?为何会为了这种事严惩锦儿?” 崔氏在后宫势大,此等大事,自己还未得到消息。 就已经被禁足了。 崔皇后这是要绝了自己和前朝的联系,也绝了自己同皇帝求情的可能。 “好一个顾家,好一个崔家......”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前些日子还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倒是同仇敌忾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娘娘,三殿下那边?外头都说三皇子受了皇上的厌弃,怕是...” 姜贵妃抬手,眼波流转,抚摸上发髻的一枚金簪。 慢条斯理道:“急什么?本宫的儿子,可不止锦儿一个。” 宫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您是说……四殿下?” 姜贵妃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皇上可不会因为这一时失利就罢休。”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七皇子背后站着崔家、顾家,皇上若想削弱世家,迟定会压制皇后和七皇子的气焰。” “锦儿这次是莽撞了,但无妨。”她轻声道,语气笃定,“只要皇上对世家的忌惮还在,本宫的孩子……就总有机会。” 她眸光微转,声音轻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皇上……可比我们更恨这些世家。” 姜贵妃收回目光,转身时袖摆轻拂,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去告诉煜儿,让他给外家递信,这段时日安分些,莫要轻举妄动。” 她缓步走向内室,唇边笑意渐深。 伴君多年,她太清楚皇帝的性子。 今日的退让,不过是为了来日更狠的反扑。 “世家得意一时,却未必能得意一世。”她轻声呢喃,“咱们……且等着看吧。” 御书房** 皇帝独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沉的面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名的奏折摊在桌上。 证据详尽,条理分明,司察使与三皇子勾结。 豢养死士,私调禁军,甚至染指城防军。 每一桩罪证,都像是狠狠扇在他脸上的耳光。 “蠢货!” 皇帝猛地合上奏折,指节发白。 行事如此不干净。 如此轻易就跳进别人设好的局里。 连带着他苦心经营的司察使也折了进去。 朕扶持你,是让你去咬世家的,不是让你来惦记朕的位置的。 “也好。” 他望向西北方向,那是肃城所在。 去边关吃几年沙子,认清楚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只有朕给你的,才是你的。 他喃喃自语,眸中寒光乍现。 话未说完,朱笔已狠狠划破一份奏折,墨迹如血般晕开。 身侧,内侍总管进来低声禀报。 “陛下,外头已经传开了,百姓议论纷纷,说三殿下意图皇位。” “您借司察使构陷忠臣——” “行了!”皇帝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 他太清楚这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顾家、崔家、江家,这些世家大族联手施压。 就是要逼他自断臂膀! 更可恨的是,顾昀竟连自己嫡女的前程都不顾,硬生生将三皇子拖下水。 这般狠绝,连皇帝都始料未及。 怎么?世家的女儿,在他们眼中不是女儿? 原想着能用嫡女牵制一二。 让顾家两边都不落好,两个皇子共同施压。 哪里还会有顾昀的好日子过。 可偏偏,顾昀是个不在乎女儿的! “孙禄——” 皇帝声音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奴才在!” 孙禄连忙上前。 “拟旨,三皇子楚宴锦,封安王,大婚后即刻前往肃城,无诏不得回京。” 他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下一句:“司察使……即日裁撤。”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片漆黑的污渍。 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乱成一团,糟糕透了。 ——皇权,又一次向世家低头了。 皇帝缓缓闭眼。 脑海中闪过这些年为打压世家所做的努力。 扶持姜贵妃在后宫与崔皇后抗衡。 下旨让三皇子与顾家联姻以分化世家关系…… 可如今,一切成空。 世家依旧盘根错节,而他的刀,却折了。 皇帝盯着案上刚拟好的圣旨,墨迹未干,朱批刺目。 “孙禄,拿去吧”他声音疲惫,唤来贴身太监。 太监低着头,双手接过圣旨,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殿门关上后,皇帝猛地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好一个中书令!”他盯着满地碎瓷,眼中血丝密布,“朕的折子要先经他手,朕的旨意要他点头…” 这两年若非司察使暗中递消息,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各地军报被篡改、赋税账目有猫腻,甚至连皇子们的动向,都要先过世家那帮人的眼! “老三这个蠢货!” 皇帝一拳砸在案上,指节渗出血丝:“朕布局多年,竟毁在他手里!” 他缓缓摊开掌心,看着那道血痕,忽然森然一笑。 “顾昀…” 﨔 第七十章、就我儿子是个傻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七皇子伴读顾蕴璋、崔怀瑾、江存明三人,遭司察使构陷,蒙受不白之冤,朕心甚悯。 特赐:顾蕴璋、崔怀瑾、江存明。 黄金五百两,御制文房四宝一套,南海明珠一斛,御马两匹,锦缎五十匹。 七皇子楚承宵,温良敦厚,勤勉好学,特晋封为宁王,赐朱雀大街王府一座,以彰朕爱子之心。 钦此。” “谢主隆恩——” * 顾府·明德院 顾昀的书房内,烛火通明,茶香氤氲。 顾蕴之、吏部尚书苏云洲、礼部尚书梁长明、工部尚书崔时序、大理寺卿及国子监祭酒等人分坐两侧。 书案上放置的正是刚刚宫里的圣旨。 崔时序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笑道。 “这一道圣旨下来,又是赏赐又是封王,活像要硬生生堵住咱们得嘴似的。” 坐在下首的苏云洲一声轻笑:“我瞧着,圣上这意思,这事儿全是司察使自作主张似的。” 崔时序嗤笑一声:“可不是?将三皇子摘得干干净净,倒把王江同推出来顶罪。这'宁王'的封号,听着是安抚,实则怕是给七殿下架在火上烤呢。” 梁长明捋须摇头:“陛下这是想告诉咱们——他退了一步,咱们也该见好就收。” “咱们这位陛下,赏赐也是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 崔时序朗声:“若真是赏了些实际有用的东西,我们何至于咄咄逼人?” 众人闻言,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当今陛下将世家视为一大块心病。 本就想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会给世家更多的名头呢? 赏来赏去,倒是让七皇子得了利。 顾蕴之安静地坐在下首第一位。 身上披着顾蘅送的月白锦袍,紫貂大氅松松搭在肩头。 他指尖轻点茶盏,神色淡然。 却无人敢因他年轻而轻视。 顾昀扫视众人,淡淡道:“左不过是些小儿的把戏,咱们何必较真?” 崔时序抬手:“顾公此言差矣。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昨日回府后,可是对蕴璋贤侄赞不绝口。” “若非他当机立断,只怕这几个傻小子真要被司察使的人抓个正着,那才叫有嘴说不清呢!” 崔时序嘴上这么说,心中直犯嘀咕。 顾蕴璋和自己家儿子,两人蠢得齐头并进的。 怎么一下就开窍了呢? 要说这事儿是江存明做的,他都觉得更加可信。 顾蕴之忽然轻咳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只见他拢了拢那件月白锦袍的袖口,淡淡道。 “蕴璋这次确实做得不错。”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在座几位重臣纷纷正色。 谁不知道顾家大公子向来眼高于顶,纵横谋划。 处事更是滴水不漏。 能得他一句夸赞,何其容易? 顾蕴之环视一圈,继续开口。 “父亲,此事既是蕴璋闹出来的,也该让他来听听。” 书房内倏地一静。 顾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他倒是没忘了顾蘅在其中的作用。 但是顾及着顾蕴之的想法,没有叫顾蘅来议事。 此时见顾蕴之大大方方问起, 也没了顾虑。 顾昀大手一挥 “福安,”顾昀扬声唤道,“去请二少爷来。” “是!” 不多时,顾蘅踏入书房。 只见她一身玄色劲装,身披老太太的那条紫貂大氅。 四方步走的稳稳当当,腰间玉佩轻晃。 一入殿,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丝毫不见局促。 顾蕴之含笑看着顾蘅走近。 那日看顾蘅那条大氅成色不错。 回去后就连夜让承佑将自己一条差不多的翻了出来。 今日顾蘅也是穿着老夫人的大氅。 这样一看,两人多像亲兄弟啊! “好!好!” 崔时序率先抚掌:“顾公好福气,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我等望尘莫及” 苏云洲也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将来必成大器。” 议事毕,众人起身告辞。 崔时序刚迈出半步,顾昀便含笑开口。 “堂兄且留步,我还有些漕运账目上的事要请教。” 崔时序脚步一顿,心中疑惑。 余光扫过顾蕴之——那人正慢条斯理地拢着袖口面色如常。 他心头微动,面上却堆起笑容:“顾公客气了,下官自当效劳。” 待众人散去,书房内只剩四人。 顾蕴之轻咳一声,语气平淡:“蕴之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倒是累的母亲发了癔症。” 短短几个字,却让崔时序后背一凉。 癔症?? 那不是疯了吗? 为何崔家没有收到一点消息? 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明白过来——难怪顾蕴璋突然像变了个人。 原来是崔氏这座“大山”倒了。 从前需要藏拙,如今却不需要了。 崔时序心中暗骂:崔静仪这个蠢妇! 在顾府经营这么多年。 出事了,竟没个来母家的报信的心腹! 心中有些许恼怒。 纵然崔氏是个不中用的,但是到底是崔家出来的姑奶奶。 顾家如此行事,倒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微笑着拱手。 “蕴之说笑了,你母亲也是为了顾家,这倒是给顾公添麻烦了。” 话里有话——崔家虽然出了个疯妇,但你顾家的嫡子嫡女身上毕竟流着崔家的血。 两家还是同气连枝。 也是提醒顾昀,我们可是刚刚一起站在了三皇子和圣上的对立面。 你们顾家可没有皇子在宫里。 若想延续家族荣光,就只能牢牢和崔家绑在一起! 顾昀淡淡点头:“那是自然,是我顾家有愧于她” 崔时序面露忧色:“静仪堂妹这病...来得突然啊。” “是啊。”顾昀叹息一声,“这些年她管家辛苦,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是积劳成疾。” 他看向崔时序,意味深长:“不过崔尚书放心,静仪虽病着,顾崔两家的情分不会变。” 顾蕴之接过话头,语气温和:“母亲最是放心不下崔家,两家本该是同一立场的。” 崔时序心头一松,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一个女人而已,生下了两家的联系,没了就没了。 他也不可能再在这个节骨眼去为难顾家。 崔时序告退时,忍不住深深看了顾蘅一眼。 少年静立灯下,眉目如画,哪有半分纨绔模样? 走出顾府大门,崔时序摇头苦笑。 “以为大家都有傻儿子,合着就我儿子是个傻子......” 﨔 第七十一章、谋划 崔时序离开后,书房内一片寂静,三人相对而坐。 半晌。 顾蕴之缓缓抬眸,看向顾昀,声音平静 “如何?母亲送去庄子的事,父亲现在应当没有顾虑了吧?” 顾昀心中一颤。 他望着长子的脸,心中既惊且惧。 这个儿子,前几日还酗酒服散,颓丧不堪。 隔日便不动声色间就把三皇子和司察使全算计进去。 对自己母亲更是当断则断,毫不犹豫。 幸好是他顾家的孩子,若是皇帝的。 世家只怕真的要败了! 顾蘅闻言,也不由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顾蕴之的声音轻缓却清晰:“七皇子设宴,本就不该选在朝霞居。” 顾蘅摩挲袖口上毛圈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他。 “三皇子多疑,本来这个计划再等个更好的时机才会万无一失,所以让他觉得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动手就难了。” “我这才连夜让七皇子故意露出破绽——三皇子只知道机会错过不易得。 “却没想过人在情急之下,最容易出错。” 顾蘅心头一震。 原来那日七皇子坠马,根本就是兄长和七皇子设的局! 那后面...... 顾蘅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想早被兄长当作了一枚棋子。 顾蕴之轻笑,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我说过,我只是比你多一双眼睛而已。” 顾昀心头一梗。 这小子,昨夜对他这个亲爹半句解释都没有,让他自己琢磨了一晚上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如今对着“弟弟”,倒是耐心十足。 二人没有搭理他。 “所以……”她声音微哑,“连我的反应,也在兄长算计之中?” 顾蕴之摇头:“你做得很好。”他语气温和,“比我想的更好。” 顾蘅望着眼前这个病骨支离却算无遗策的兄长。 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这盘棋里,她差的不是手段,而是……眼界。 顾蘅抿了抿唇,似有话要说。 顾蕴之微微倾身,语气柔和得像在哄人:“怕你提前知道了,反而容易让人起疑。今日的盟友,明日未必还是,所以……得确保万无一失。” “越是真实的反应,越能让人放心” 他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赞赏:“若你真被困在朝霞居,暮山会接手你的任务。不过……” 他笑出声:“我们蘅儿比我想的还要能干,是吗父亲?” 顾昀:“……” 不是,对着亲爹就让他猜谜,对着弟弟倒是句句解释? 这儿子还能不能要了?? 顾蘅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低声道:“兄长……早就计划好了?” 顾蕴之笑而不语,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烛火摇曳,映照在顾蘅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阴影。 兄长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崔时序的试探化解于无形。 甚至反手将崔家也拉入局中,成了顾家的助力。 一改之前顾家在崔家面前的颓势。 就算你崔家是皇子母家又如何? 到底还不是要靠顾家才能稳住地位? ——难怪。 难怪顾蕴之年纪轻轻又无官职在身,却能端坐在这群老狐狸中间。 云淡风轻地饮茶谈笑。 难怪那些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重臣。 看向兄长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多智近妖令人胆寒! 顾蘅忽然想起自己昨夜在朝霞居的谋划。 她以为放火制造混乱已是高明,可比起兄长这盘棋,她那点算计简直像个新兵蛋子! “怎么?”顾蕴之忽然侧首,温声问道。 顾蘅抬眸,对上兄长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心头微震。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只是觉得……兄长若入朝堂,怕是没那些人什么事了。” 顾昀默默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顾蕴之轻笑,指尖轻轻点了点案几:“顾家有你与父亲就足够了,我?当个没用的废人吧。” 顾昀闻言,忍不住看了长子一眼。 若不是崔氏,若不是她这个蠢妇,非要服用什么转胎丸。 蕴之本该是京城最耀眼的天之骄子。 顾蘅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顾蕴之不是不能争,而是不屑争。 他坐在这里,不是因为需要这些人的认可。 而是因为……这些人需要他的默许。 这个认知让顾蘅心头一涩。 她自诩聪慧,可在兄长面前,竟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子。 烛花“啪”地爆响。 顾蕴之拢了拢袖口,起身道:“夜深了,父亲早些歇息。” 他看向顾蘅,眉眼柔和:“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顾蘅默默点头,跟着起身。 走出书房时,夜风拂面,她忍不住抬头。 顾蕴之走在前面,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袭月白锦袍镀上一层清冷的光。 明明弱不禁风,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顾蘅忽然觉得,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小姐,外头都说三殿下被禁足完婚后要协亲眷同去肃城。” 丫鬟小心翼翼地说道。 顾菀筝疲惫地闭了闭眼:肃城,漫天黄沙的地方。 父亲当真好狠的心啊! 只怕自己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吧。 再睁眼,眼底寒意森然:“圣旨赐婚时,我本就不愿嫁他。”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自从那日从宫里出来。 自己就被接到了荣禧堂住着。 如今怒火满腔,却连大声说话都不能! “父亲为了攀附皇权,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出去。” 她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盯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 “说什么三皇子妃的尊荣,说什么日后富贵……” 她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与顾家利益相悖时,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窗外传来仆妇们低声议论的声音—— “听说了吗?夫人被关在兰馨苑,大少爷主动和老爷提起要送去庄子。” “嘘,小声些!” 顾菀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母亲的疯病,让我去看看都不能?”她低声呢喃,眼中恨意翻涌,“父亲、大哥……他们一个个都瞒着我!” 她曾是顾家唯一的嫡女,母亲出身崔氏,何等风光? 可如今,母亲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院子里,神志不清; 而她尚未出嫁,丈夫就被父亲亲手送进了禁闭。 “这府里,还有谁记得我这个人?” 她冷笑,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转身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封密信,指尖微微发抖。 “去,把这封信送到崔府。” 她声音冰冷:“既然顾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总要为自己,为母亲讨一个公道。” 顾菀筝不知道的是——方才在正院,顾崔两家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更何况顾家站队的是七皇子。 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失去价值的姑奶奶去与顾家撕破脸呢? 丫鬟战战兢兢地接过信,低声道:“小姐,这若是被老爷知道……” 顾菀筝抬眸,眼中再无半点温度:“知道又如何?他会在意吗?” “他们心中只有那个在七皇子身边伴读的儿子!何曾想过我这个要嫁入三皇子府的女儿!” “去!” 﨔 第七十二章、老帮菜 国子监休沐三日转瞬即逝。 老太太舍不得“小孙子”,除了回府那夜顾蘅是在听月轩睡的。 另两日硬是留他在荣禧堂住下。 后面又听闻他在前头得了脸,更是欢喜。 这两日,各色点心果子、新奇玩意儿如流水般送进院子。 绣娘们更是进进出出,赶制新衣,连片刻清净也无。 顾蘅被老夫人这般热情砸得发懵。 生母也是性情冷淡的那种,实在没见过这阵仗。 心里暗叹,长辈的爱意,原来本质是撑得人肚胀。 傍晚时分,顾蕴之带着两个人踏入荣禧堂。 顾蘅远远瞧着。 这兄长一派雍容自得,脸上含着客气疏离的笑。 丝毫不见那日的颓唐。 顾蘅与顾菀筝原本陪着老夫人说笑。 见他进来,顾蘅目光在他还是略显虚浮的脚步上一顿。 斟酌着开口:“兄长还是该仔细身子,日后……那东西别再用了。” 顾菀筝蹙眉,狐疑地看向二人:“兄长用了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 顾蕴之淡淡颔首,并不解释,只道:“此去国子监,四皇子怕是要恼,若你们应付不来,便递信回府。” 顾蘅唇角微扬,浑不在意:“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不足为惧。” 老夫人闻言,略一回想。 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四皇子生得粗矿,一身腱子肉。 与时下推崇的文弱之美相去甚远,可不就是个莽夫模样? 顾蘅这般说辞,倒真叫她宽心不少。 顾菀筝站在一旁,眼见顾蘅被众星捧月般对待,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心中暗恼: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妄议皇子,兄长平日总让她们谨言慎行,怎么到顾蘅这儿就放任不管了? 顾菀筝手中帕子绞得死紧,却听顾蕴之突然对她道:“母亲明日要去庄子上,你去送送。” “什么?”顾菀筝大惊,“那我下月的及笄礼......” 老夫人慢悠悠开口:“有我这老婆子在,断不会落了你的面子和排场,你且放心吧!” 说着又转向顾蘅:“你嫡姐及笄礼就在下月,下次休沐你记得邀几个交好的同窗来府里用顿饭,给你嫡姐热闹热闹。” 顾蘅乖巧应道:“是,祖母。” 心里却想:顾菀筝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哪会真想让人来? 顾蕴之补充道:“母亲不在,你的及笄礼更要好好准备。” 顾菀筝胸口剧烈起伏,从小被教导的礼仪却让她不能对父兄的决定提出异议。 她只能闷闷地行了一礼:“是,菀筝知道了。” 顾蕴之侧身让出身后二人,道:“这两个人,日后便跟着你。” 顾蘅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呼吸绵长,脚步无声,都是难得的好手, 眼前一亮,显然对二人很是满意:“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侧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回主子,卑职夜阑。” 他声音低沉,身形削瘦如竹。 “好好好,”顾蘅起身,走到二人跟前,“我瞧你身材纤瘦,不知你——” “卑职擅长隐匿,不易被人发现。” 顾蘅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顾蕴之:“这莫不是就是你总比我多的眼睛?” 闻言,顾蕴之勾起一抹浅笑:“如今你也有了。”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日后看我可别太惊讶。” 顾蘅郑重点头,转向右侧那人。 还未开口,那人已单膝跪地,抱拳的姿势利落干脆。 “主子但有差遣,沉舟万死不辞。” 他声音沉厚,像一把入鞘的宝刀,收敛锋芒却仍透着寒意。 顾蘅一眼就瞧出他与暮山不相上下。 老夫人笑呵呵地开口:“好,好啊,蕴之安排得周到。” 她拍了拍顾蘅的手:“有他们跟着,祖母也放心些。” 顾菀筝冷眼旁观,这两个暗卫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兄长待人素来冷情,何时对顾蕴璋这般上心了? 老夫人瞧着外头天色渐暗,笑着拍了拍手。 “去请你们老爷过来,今儿就在我这儿用膳。蘅哥儿明日又要回国子监了,一家人合该聚聚。” 顾蕴之从善如流,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顾蘅身侧。 丝毫不在意是顾蕴坐在上首。 顾蘅凑近,压低声音道:“兄长,你既然好了我那几间铺子......还得劳你多费心。” “放心。”顾蕴之难得朗声一笑,眉宇间的病气都散了几分,“上次是兄长做得不对,这回定替你盯紧了。” 老夫人看着这对"兄弟"和睦的模样,眼角笑意更深。 她这个年纪,求的不就是子孙出息、家宅平安么? 顾菀筝死死盯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兄长向来冷淡自持,何时对人这般和颜悦色过? 更何况还是这种商贾琐事还揽了过来!! 对自己和母亲何时如此耐心过???!! “筝儿。”老夫人忽然开口,“祖母这儿有两个脂粉铺子,你也该学着打理了。将来出阁掌家,总不能让人糊弄了去。” 顾菀筝猛地回神,连忙起身行礼谢恩:“孙女谢祖母疼爱。” 顾蕴之的目光淡淡扫过妹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你及笄在即,是该学着掌家了,没得在闺中想些有的没的。” 语气平静,却让顾菀筝后背一凉。 兄长这话,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多时,顾昀踏着月色而来。 先向老夫人行礼:“儿子许久未陪母亲用膳了,今日倒是沾了谁的光?” 老夫人:“你堂堂中书令,来自己母亲院里还要找由头不成?” “这不是见荣禧堂这几日忙吗?我这个老帮菜就不来碍母亲的眼了。” “好好好,你这贫嘴的功夫跟谁学的。” 老夫人笑骂,被崔氏弄糟糕的心情,一下子疏解了。 顾昀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顾蘅身上:“三皇子尚在禁足,你回国子监后自己警醒些。” “是,方才兄长已经叮嘱了,儿子会注意的。” 顾昀闻言,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幽怨:“你是爹我是爹——这活你也抢?” 满室顿时响起轻笑。 老夫人笑得最是开怀:“你呀,跟自己的孩子还计较这个。” 顾蕴之从容地给父亲斟了杯酒:“是儿子多嘴了。父亲教诲,自然比儿子周全。” 顾昀接过酒杯,脸上那点幽怨顿时烟消云散。 反而带了几分得意:“算你还有些眼力见。” 他抿了口酒,又对顾蘅道:“凡事多加小心。” 顾菀筝低着头,心中苦涩——父亲对二人的偏宠,当真是毫不掩饰。 﨔 第七十三章、妖道 相较于顾家这边一片和乐融融。 崔家就没这么舒服了。 此刻,崔家外书房。 崔时序拍案而起,指着儿子崔怀瑾怒道。 “整日就知道舞刀弄枪!你看看人家顾蕴璋,那才长了个脑子!” “你瞧你这写的什么东西!我都没眼看!” 崔怀瑾梗着脖子顶嘴。 “没眼看你还让我写!” “顾蕴璋有出息那是姑父的儿子,您上心个什么劲?自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倒来怪我!” “逆子!——” 崔时序瞬间气血上涌,一张玉面涨红。 厉声喝道:“拿家法来!” 光耀门楣那也要门楣争气啊! 崔怀瑾作为崔家这一辈的嫡长子。 不想舞文弄墨,偏偏想去做那武夫? 就连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毫无心机城府。 偏生顶嘴顶的好! 崔老爷子见崔时序准备动真格了,连忙打断。 “好了,怀瑾还小,你急什么?!” 崔时序:“父亲,当初您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崔老爷子摆摆手:“我现在不是在教你吗” 崔时序:………!!!! 王素茹见状连忙推着儿子往外走。 一边劝道:“老爷消消气,怀瑾还小......” 待母子二人退出书房。 崔老爷子这才慢悠悠开口:“顾昀年轻有为,又是朝中重臣,就算对那蠢妇有情分,终究是要再娶的。” 崔时序压下怒火,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 “到时候他顾家两个岳家,蕴之又身体不好。”崔老爷子冷笑一声,“你说到时顾昀向着谁呢?” 崔时序一怔。 他原只想着顾蕴之兄妹已然长成。 纵使顾昀续弦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地位,却没想到这一层。 “可是明婉那次...” 不仅失败了,名声还坏了。 最后灰溜溜嫁去了南边。 “老二不是有些门路?”崔老爷子眯起眼睛,“顾昀对我们崔家有所防备,但同僚之间送个美妾,他总不好拒绝吧?” 崔时序为难道:“顾昀向来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就一个周姨娘,何时见他收过别人的女人。” 钱倒是来者不拒。 “狗屁洁身自好!” 崔老爷子猛地拍桌子:“那是那个蠢妇善妒,把着顾家后院不放!” “要是洁身自好,那外室都生了两个了!” 崔时序闻言更是气恼:“早让她在顾昀身边安插几个人,偏不听!如今倒给我们添麻烦!” “去叫老二来。”崔老爷子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窗外,崔怀瑾蹲在墙角,将这番对话听了个全乎。 少年撇撇嘴,无声地溜走了。 不理解,总盯着姑父的后院干什么? 跟个拉媒的似的 只是可怜蕴璋,走了个狠毒嫡母,又要来个不知深浅的后娘了。 国子监,晨钟刚过。 朱漆告示牌前便围满了学子。 “即日起,取消骑射课,改授君子四雅——琴、棋、书、画。” 顾蘅念完告示,眉头紧蹙。 为何连这点强身健体的课业都要换了? 如今过度推崇文雅,连骑马射箭都不教,民间只会上行下效。 现在街上男子不乏有簪花涂脂抹粉的。 偶有席间还会攀比谁家儿郎腰细。 这样的人能保家卫国?! 想当初自己在庄子上的时候。 若不是有一把子力气,早就死了! “咚!” 一旁的崔怀瑾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他额角青筋暴起,“如今同品阶的武将见了文官要行礼,世家子弟连摸把剑都嫌粗鄙就算了。” “现在连国子监都要养出一群手不能提的废物吗?” 崔怀瑾本就喜爱习武,偏生世道如此。 崔家不愿为他请武师,还好国子监有几节课。 他来国子监最大的动力就是这了。 如今又生生的断了念想。 让他怎么甘心。 几个寒门学子闻言低头快步走开,他们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世家子弟尚能私聘武师,他们这些寒门。 失了国子监这唯一的习武机会,便再难摸到兵器了。 “慎言。”顾蘅压低声音,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学正,“你当这里是你崔家校场?” 崔怀瑾却红了眼眶:“我西郊大营的舅舅上月来信,说北境又丢了三座烽燧。” 他狠狠攥紧拳头:“敌人可不会跟我们比谁的点茶手法更风雅!” 忽然一阵清越玉磬声传来。 七皇子楚承宵带着江存明缓步而至。 雪白广袖上银线绣的云纹在晨光中流转。 楚承宵站在告示前,眉心紧蹙。 “父皇终究还是下了这道旨意。” 四人目光交汇,崔怀瑾压低声音:“去你斋舍说。” 顾蘅眼角一跳——翡翠那丫头好不容易才把她的住处收拾妥当!! 顾蘅的斋舍内,沉水香幽幽燃着。 楚承宵指尖敲着案几,忧色更甚。 “父皇年迈,如今偏信那江湖术士之言,认定若不压制习武之风,会有人借此图谋皇位。” 崔怀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江存明小心翼翼问道:“那殿下在宫中可还安好?” 崔怀瑾与江存明尚不知七皇子坠马是人为,只当是那术士作祟。 楚承宵轻叹:“姜贵妃已被解禁,这人,正是他们姜家举荐的术士。” “这几日母后在其中周旋,反被斥责苛待嫔妃......” 顾蘅心头一震:“三皇子解除禁足岂非指日可待?” 七皇子苦笑颔首。 “我去宰了那妖道!”崔怀瑾拍案而起。 “他过几日便要封为国师了。”楚承宵摇头,“如今身边护卫,怕是比跟着我的人还多。” 顾蘅突然开口:“可若是不除,让他得了民心。” “只怕那妖道,下一句就是说我们谁家有谋逆之心,哪个皇子与皇帝相克了。” 话未尽,心骤惊。 﨔 第七十四章、啥就好啊?! 七皇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那一瞬,几人看清了他掩藏在皇子威仪下的少年无助。 “承宵......”崔怀瑾难得唤他名字,声音都软了几分。 七皇子别过脸:“我在宫里看着那术士妖言惑众,母后举步维艰——” 江存明倒了盏茶推过去:“殿下且宽心,总会有法子的。” 顾蘅看着七皇子的动作,忽地僵住。 一阵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 这场景,竟然又与梦中对上了! 只是还有一个东西要确认—— 顾蘅沉着脸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别太忧心,”崔怀瑾大咧咧拍她肩膀。 “是啊,总还有父兄在前头挡着呢。” 茶烟袅袅,顾蘅喉头滚动,哑声道:“那术士......可是女子?” “哐当——”七皇子手中的茶托砸在地上。 崔怀瑾和江存明齐齐转头。 却见楚承宵脸色煞白:“你如何得知?”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 顾蘅垂眸咽下后半句话。 她总不能说,回顾家后。 梦见个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在丹炉前用银刀割破孩童手腕。 “后日休沐回家......”她拢了拢突然发冷的衣袖,“我问问父兄。” 七皇子颓然跌坐。 顾蘅心中发冷,看向七皇子的目光也逐渐不善。 未免被人察觉,顾蘅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的思绪不停。 梦境中的片段竟与现实一一对应。 只是那梦境太过模糊,她无法预知后续发展。 看着七皇子这般失态,再联系今日书院告示,局势显然已十分危急。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江存明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皇后娘娘不妨暂避锋芒。” 七皇子微微颔首:“母后已自请禁足。” 崔怀瑾眉头紧锁,转向顾蘅。 “蕴璋,你究竟是如何知晓那术士......” 顾蘅喉头一紧,尚未想好如何作答。 七皇子已苦笑开口:“顾公深谋远虑,怕是早有所防。” “父亲......只让我多加小心。” 顾蘅干巴巴地应道,避开几人探究的目光。 “我父亲也合该和姑父学学,这才长了个脑子。” 崔怀瑾有些愤愤。 比来比去,原来是从根上就比不过。 七皇子眼中暗流涌动,最终看向崔怀瑾。 “怀瑾,你舅舅驻守在外,务必谨慎。” 崔怀瑾目光一闪,低声道:“明白。” 顾蘅想起老夫人的嘱咐,顺势开口 “二十日嫡姐及笄,还请诸位赏脸,给家姐添些光彩。” 她语气如常,眼底却暗含深意。 三人对视一眼,郑重应下:“自当前去。” 斋舍到底不是个谈事的地方。 * 顾府书房。 顾昀端坐上首,面色沉沉。 “陛下如今行事越发荒唐,竟真要将那江湖术士封为国师!” 崔时序靠在椅背上,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姜家真是下作!送个女儿祸乱后宫不够,如今又弄来个招摇撞骗的妖道!” 顾蕴之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食指弯曲慢慢敲着太阳穴。 “父亲,沈家那边可有消息?” 顾昀冷哼一声:“陛下扣了他们三成粮草。沈老将军上月递的折子,被驳了回来。” 顾蕴之轻笑。 “沈家那位,倒是个实心眼的,一心为君,却被上头那位当贼防着。” 崔时序皱眉:“沈老将军戍边二十年,如今连粮草都要克扣,如此忌惮也不知咱们这位陛下到底在怕什么?” “沈家嫡女今年多大了?”顾蕴之突然睁眼问道。 崔时序一愣:“啊?哦...十三了。” 顾蕴之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十三了...好年纪啊。” 两个老狐狸对视一眼。 顾昀忽然抚须大笑:“好!好得很!” 崔时序一头雾水:啥啊就好? “我们顾家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沈家送了那么多粮草军械,他们倒好,到现在还在摇摆不定,拿我们顾家的银钱养朝廷的人是吧?” 顾昀收敛笑意,正色道。 “时序兄,烦请您你明日去沈府走一趟,就说...就说我们家想请沈小姐来参加菀筝的及笄礼。” “什么时候了还及笄礼?” 看着两人意味深长的笑了,崔时序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是想拿沈小姐做文章?” 两人同时松一口气:终于开窍了! “你家的还是我家的?” 崔时序还是有些懵:“这个节骨眼,怕是不行吧?” “皇帝自己娶了都不会给我们两家娶啊。” ...... “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顾昀终于还是无奈了。 顾蕴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 “我记着国子监后日该休沐了吧?” 崔时序点头:“半月休沐,算下来就是后日了。” “昨日怀瑾来信说,里头连骑射课都取消了。” “哦?”顾蕴之挑眉,“蕴璋倒没提这事。” 顾昀在一旁揶揄道:“怎么?你这个操心的兄长没给他配个专门送信的小厮?” 顾蕴之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 这还是在耿耿于怀他们兄弟俩绕过他写奏折的事。 他只好道:“等蕴璋回来,儿子让他先去您院里请安,总行了吧?” “可!” 崔时序在一旁看得稀奇。 他这个大外甥向来沉稳老成,鲜少露出这般鲜活的神情。 崔氏疯了被送去庄子后,怎么瞧着外甥心情反倒好了不少? 若是顾昀知道崔时序心中所想。 定要附和一句: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头回见。 “时序兄留下用饭吧。”顾昀随口道。 崔时序连忙摆手:“不了不了,素茹还在家等着。” 这话也是在暗暗提醒顾昀,该找个人照顾了。 我崔家的姑奶奶在你家疯了,我们还有其他的姑娘啊! 可不要被别人家占了啊!!~ 顾昀浑不在意地点点头。 “今日你祖母让我们过去用饭吗?” “没有。” “哦,那我们自己在院里用吧。” 崔时序看着强行岔开话题的父子俩,一阵无语。 弱弱开口:“要不...你们俩跟我回崔家用饭?” 顾昀和顾蕴之同时转头看他,又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道:“不必,我们送你。” 崔时序暗自撇嘴。 不吃拉倒,他也就是客套一句。 走在回廊上,崔时序心里还在琢磨:顾家父子方才那番话,难道不是要让两家联姻?虽说沈家是武将,门第差了些——. 他突然顿住脚步。 是了!陛下怎么可能允许崔、顾这样的世家娶沈家姑娘? 沈老将军膝下无子,就剩这么个宝贝孙女...... 崔时序恍然大悟。 不能嫁崔顾两家,不还有皇家吗? 除了让沈姑娘嫁入皇家,既不让陛下担心两家坐大。 又能拉拢沈将军。 沈将军可是坚定的保皇派。 若是两人成亲,也为七皇子多一分保障。 毕竟在如今,没有哪个皇子会愿意娶一个武将家的女儿。 天下太平,武将的作用也就只有被皇帝猜忌了。 﨔 第七十五章、自己惹得自己哄 顾蘅回府那日,顾昀恰不在家中。 她照例先去明礼院见顾蕴之。 刚踏进院门,就见兄长倚在廊下,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兄长笑什么?”顾蘅不解。 顾蕴之自然不会告诉她。 父亲只怕又会觉得自己当爹的任务被儿子做了。 招手让她近前。 “这些日子在国子监可还好?” 顾蘅将国子监见闻一一道来,连带自己的猜测。 以及那江湖术士是女儿身的事情。 说到七皇子失态处,顾蕴之终于敛了散漫神色。 将父子二人的谋划和盘托出。 本以为会看到妹妹如往常般欣然应允。 谁知顾蘅听完,脸色骤变。 原本纠结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不同意。” 顾蕴之眉头一拧:“为何?什么时候了,别犯糊涂。” 顾蘅豁然起身,茶盏被袖风带翻,在青砖地上砸出清脆声响。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多的是别的法子!何必要用这个?” “这是最稳妥的路。”顾蕴之打断她,声音沉下来,“不动一兵一卒。” “稳妥?”顾蘅冷笑,“牺牲一个女子的一辈子,这叫卑鄙!” 顾蕴之怔住。 有些不明白顾蘅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只见她整个人显得凌厉非常。 看上去十分陌生。 他压下心头诧异,冷声问:“那你待如何?” 窗外暮色沉沉,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老长。 一方是步步为营的世家谋算,一方是初现棱角的少年意气。 顾蘅站得笔直,眼神直直射向顾蕴之,毫不避讳。 “总之,不要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搭进去。” 顾蕴之闭了闭眼,强压怒意:“蘅儿,我知道你心善。可七皇子已是最好的人选,沈家姑娘还能找到比皇子更好的选择了吗?” “若不如此,沈家怎会站到我们这边?皇帝多一份保障,我们就多一分危险!” 梦中那位被吊死在宫门前的沈皇后在顾蘅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七皇子可非良人。” “再者,牵连无辜之人,”顾蘅冷笑,“你以为沈家会真心相助?” “那你给我个更好的法子!”顾蕴之怒不可遏,猛地拍案。 一时间气血翻涌,可也不愿意落了下风。 顾昀刚踏进院子就听见这声巨响。 门房说顾蘅一回来就去了明礼院,他本想来问问国子监的事。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兄弟”俩跟乌眼鸡似的。 看到他来两人也没有反应。 顾蘅肃然而立,站得离顾蕴之足有一丈远。 一张脸绷的紧紧的。 “你们俩这是闹哪出?”顾昀挑眉。 上次不还是哥俩好吗? “我不同意你们的计划。”顾蘅直接道。 顾昀皱眉:“这等大事,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顾蘅想起松泉南下带回的银钱,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 “我有办法,请父兄给我些时日。” “若办不成,”顾蘅一字一句,“我娶沈姑娘都行!” “呵,”顾蕴之气笑了,“沈姑娘就是横死街头,上面那人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顾昀赶紧打圆场:“蘅儿,听你兄长的......” “砰!” 顾蘅见说不通,只广袖一挥,茶盏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随后往那一站,抬起头静静地与二人对视。 目不斜视与之对视。 不仅如此,也不再收敛气势,往那儿一站,竟压得满室寂静。 顾昀突然意识到,往日那个温顺的“儿子”,原来全是装的。 此时才是她的真面目。 顾蕴之看她摔东西,也被激出了火气,声音冷厉:“你同我摆什么架子!” “在这里耍什么威风!”一时之间,两个人互不谦让,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顾昀:???这家主到底是谁?你俩搁这儿比什么气场?) 沉默半晌,顾蘅忽然道:“我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像你母亲、我母亲那样的可怜人。” 顾昀:“......” 这是在骂我吧? “好!很好!”顾蕴之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样!别指望顾家给你收拾烂摊子!” 顾蘅利落转身:“不劳兄长费心!” 看着顾蘅转身就要走,顾蕴之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本以为这些年缠绵病榻,早该磨平了脾性。 此刻却被顾蘅一句话激得气血翻涌。 “混账东西!”他一把掀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洒了一地,“你这是什么态度!”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指尖都在发抖。 案几翻倒,墨汁溅在顾蘅月白的袍角上,像泼了一串狰狞的血点。 顾昀下意识要拦,却见顾蕴之突然捂住心口踉跄两步。 指缝间漏出几声压抑的咳。 顾蘅本能地伸手去扶,却被狠狠甩开。 “滚!”顾蕴之喘着粗气指向门外,“既然看不上顾家的手段,你现在就给我——” 话未说完突然弓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帕子上瞬间洇开刺目的红。 “蕴之!”顾昀大惊,“有什么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怒!” 顾蘅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狠了狠心,还是转身离去。 那副倔强样子,气得顾蕴之又摔了几个茶盏。 顾昀越看越觉得蘅儿这样和月娘何其相似。 但到底心疼长子,一叠声的叫人请府医。 顾蘅无视身后的动静。 她跨出门槛时,暮山正抱剑守在廊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偏头——有些人,第一眼就不对盘。 顾蘅一边朝听月轩快步走去。 一边在脑子里飞速盘算:顾昀和顾蕴之都低估了沈老将军的固执。 梦中沈老将军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最终选择站在孙女的对立面。 沈姑娘被沈家放弃,最终被逼死在城门。 沈姑娘一死,沈老将军无法接受自己害死了唯一的孙女,自责之下也选择了自缢。 自此京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后头叛军长驱直入,无力回天。 可是这些却不能和他们说。 现在若是要让沈老将军真心臣服,只能让沈老将军认清皇帝的真面目。 对皇帝彻底失望才行! 顾蕴之吐血她心中愧疚,可是以沈姑娘威胁沈将军顺从。 此事断不可为!! 这就是为何她坚持己见的原因。 她叫来两个暗卫,仔细叮嘱了一番。 “夜阑、沉舟去查查那个术士的底细,特别是......” 声音渐低,两个暗卫领命而去。 她又取出一个荷包交给松泉:“把这些交给柳鸢,就说是我答应她的。” 里面是南边产业半年的收益,还有一封密信。 随即她让松泉附耳过来,细细叮嘱一番后。 给了他对牌让他连夜出府。 翡翠等人看着主子冷肃的侧脸,谁也不敢多问。 直到子时,顾蘅确认所有布置都已妥当,才稍稍松了口气。 松烟捧着个檀木匣子进来,问她放在哪里。 里头是她这些日子让柳鸢为顾蕴之寻来的珍稀药材。 看着匣子,顾蘅又想起兄长咳血的画面。 她为难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月色如水,顾蘅轻巧地翻过明礼院的墙头。 守夜的暮山看见她的身影,默默退到暗处。 我没看到~ 你自己惹得自己哄去吧~ 﨔 第七十六章、死人都能给你们气活过来 顾蘅轻巧落地时突然愣住。 不是,我干嘛要这么鬼鬼祟祟? 阴影里的暮山一脸嫌弃的看着底下的动作:这偷偷摸摸的...抓还是不抓? 还是算了吧,主子这会儿不睡。 没准就是等着弟弟来认错。 顾蘅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这年头长兄如父。 她白日那番顶撞,传到外面可是忤逆大罪。 顾蕴之鲜少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只怕是被她气得不轻。。 她回来这么久,还是头次看到他脸色那么好呢! (脸都气红了能不好吗?) 蹑手蹑脚扒在窗边,只见屋内一盏孤灯昏黄。 她默默把药匣子搁在门口,转身就要翻墙走。 暮山:“......” 不儿? 您倒是进去啊!里头那个要把自己气死了! 顾蘅哪知道暮山的崩溃。 边翻墙边忧心忡忡回头张望。 暮山气得直翻白眼。 屋里的人似有所觉。 出来,只看到门外空空荡荡,还有一个静静躺在地上的匣子。 顾蕴之盯着药匣,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又想起顾蘅下午站在那里静静地与自己对峙。 气血翻涌,喉间又泛起腥甜。 他脚步一晃,险些栽倒。 “主子!”承佑箭步冲来搀住,急声道,“二少爷年纪小不懂事,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话到一半突然卡住,硬生生把“别气死了”咽回去。 “那个......打死就不好了。” 顾蕴之低笑一声。 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个惨淡的笑:“放心......” 他弯腰拾起药匣:“死人都能给你们气活过来。” 承佑:这么神奇吗? 次日,顾蘅醒来,昨日的争执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她利落地束起墨发,浑身透着少年人的朝气。 得去告诉他自己都安排好了,想着要宽宽他的心。 这样想着就直奔往明礼院去。 正想着措辞呢,却在院门口被暮山横剑拦住。 顾蘅:“?” 暮山艰难扯出个笑:“主子吩咐...二少爷不得入内。” “哦——” 顾蘅恍然大悟地点头,“那我晚些再来。” 暮山看着扭头就走的二少爷,差点把剑柄捏碎。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院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接着是顾蕴之咬牙切齿的冷笑:“翅膀硬了!好得很!” 可惜顾蘅已经走远,怕是一个字也没听到。 府中上下为顾菀筝的及笄礼忙得脚不沾地。 顾蘅瞧着转道去给老夫人请安。 见人多,匆匆行了个礼就提出了告辞,没有多留。 顾蘅刚走,顾菀筝便捻着帕子轻声道。 “二弟如今是越发忙了,祖母日日盼着,他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走。” 老夫人笑呵呵地摆手:“男孩子总拘在后院做什么?” 顾菀筝恼怒,面上却还得端着笑。 二房、三房的人早已到府,被安置在荣禧堂附近的院落。 这会儿聚在一处闲话,目睹全程。 二房夫人笑着打圆场:“筝姐儿是姑娘家,哪里知道男人在外头的辛苦?” 三房夫人眼珠一转,故作关切:“怎不见大嫂?” 老夫人面色微沉:“静仪操持家事累病了,府医说需去庄子上静养。” “哟,”三房掩唇,“筝姐儿及笄的大日子,大嫂偏就病了,莫不是跟谁怄气呢。” “我顾家的主母,还没那么不识大体。” 老夫人冷冷看过去,一言不发。 三房夫人脸色一僵,还欲再说。 二房夫人连忙扯她袖子。 这才愤愤地端起茶盏,不再言语。 顾蘅踏入茶楼时,堂中正说到酣处。 “话说那沈老将军镇守北疆二十载,去岁胡人夜袭,老将军亲率三百精骑,雪夜奔袭八十里——” 说书人醒木一拍,“直杀得敌军丢盔弃甲!” “好!” 满堂喝彩声中,顾蘅择了处临窗的角落坐下。 小厮悄声上前,奉上热茶与四色点心,又无声退去。 茶楼建得精巧,四面轩窗洞开。 过路的贩夫走卒亦可驻足,就着穿堂风听上一段。 “......那胡将连斩我朝七员大将,沈将军拍马出阵,银枪如龙——” 顾蘅目光扫过堂中众人。 有布衣百姓攥拳叫好,也有锦衣公子摇扇轻笑。 说书人突然压低声线:“诸位可知?如今边关将士的冬衣是如何来的?” 堂外忽传来马蹄疾驰之声。 顾蘅余光瞥见松烟在街角打了个手势。 她搁下茶钱起身。 身影没入人群时,那说书人正说到“沈老将军舍脸祈求”。 顾蘅走在街上,心中郁结难解。 上次回府,撞见顾蕴之为崔氏之事伤神,账目未盘; 此番归来,自己又将他气得呕血,看来这账册又得自己去了。 等盘账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上午。 从铺子里出来时,松墨恭敬相送。 忽见街角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见有人出来,四散奔逃。 “京中何时多了这么多乞儿?”顾蘅蹙眉。 松烟看了看:“许是开春了,先前躲冬的都出来了。” 顾蘅望着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沉默片刻。 “让醉仙楼将余下的饭菜送至城北破庙,不必声张。” “是。”松墨应下。 顾蘅拢了拢衣袖,心头愈发沉重。 边关冬衣裁减,流民增多。 京城尚且如此,边境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偏偏身在高位的人还在争权夺利。 这样想着,顾蘅又掏出来二百两银子。 嘱咐松烟:“这些银子用作每日供养流民的。” “饭食不必精致,但求量大管饱。” “是!” 松烟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小主子,知道她是担忧流民。 这些流民都是可怜的人,因为上面的一句话。 就要背井离乡。 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乞食。 顾蘅正欲回府,却撞见了刚被解禁的三皇子一行人。 三皇子楚宴锦面色阴郁地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姜殊和几名侍卫。 他今日被姜贵妃逼着来给顾菀筝挑选及笄礼,心中正窝着火。 那顾家女刻板无趣。 偏偏还是崔氏所出。 本想反抗却生生被皇帝压下。 这门婚事简直令他作呕。 顾蘅见两人迎面相闯,退至道旁,垂首行礼。 “哟,这不是顾公的小公子吗?” 三皇子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打量着孤身一人的顾蘅,连个像样的随从都没带。 只有两个小厮跟在身后。 想起自己被禁足、发配边疆的耻辱——全是拜他们几人所赐! “今日怎么有闲心在此闲逛?”三皇子声音轻柔,却步步紧逼。 顾蘅不动声色地后退。 三皇子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那双看似温润的眼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姜殊在一旁冷笑,没有任何制止的动作。 﨔 第七十七章、又在惹什么祸事! 顾蘅余光扫过四周。 再抬眼时眼底露出一丝讥诮。 “三殿下被禁足的都出来了,我这般未受拘束的,出来走走又何妨?” 三皇子瞳孔骤缩。 “顾蕴璋!”他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指节捏得发白,“你好的很!” “劳三皇子挂心,” 顾蘅微微抬眸,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哎呀,三殿下这般动怒,莫不是禁足这些日子憋闷坏了?也是,殿下金尊玉贵,被发配边疆的旨意吓着了吧?” 她故意将“发配边疆”四个字咬得极重。 眼见三皇子脸色骤变,又慢悠悠补了句:“不过殿下放心,姜家虽是靠军功起家的泥腿子,但陛下仁厚,总不会真让您去边关吃沙子的。” 三皇子脸色铁青,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顾蕴璋,你——” 顾蘅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开口:“说来也巧,前几日我还听说,姜家祖上不过是陇西的佃户,因着战乱才投了军。如今倒是富贵了,连殿下这样的龙子凤孙,都得仰仗姜家的‘提携’。” 她特意在“提携”二字上顿了顿,眼底嘲讽之意更浓。 看着三皇子的即将动怒。 姜殊暗道不妙,急忙上前半步,还未开口。 却被三皇子一把挥开。 看着姜殊栽倒在地,顾蘅一挑眉:“看来禁足这些日子,殿下还是没学会收敛。” 顾蘅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毕竟姜家祖上不过是泥腿子出身,骤然富贵,难免......” “住口!来人!给我按住他!” 三皇子勃然大怒,猛地抬手。 身后侍卫“唰”地抽出佩刀。 姜殊起身死死拽住三皇子衣袖:“殿下!当街动手会惊动御史——” “滚开!”三皇子反手一记耳光将姜殊打翻在地。 姜殊心中恼怒,也不多言。 三皇子竟抽出了腰间玉带扣里藏的软剑,直指顾蘅的面门。 “谁都不许拦着!本殿今日非要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顾蘅突然飞快上前。 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三皇子可多听听姜贵妃的话吧。” “毕竟——姜家都是靠贵妃娘娘一力带起来的呢!” “姜家可没有能人入仕护着您了。” “你找死!”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三皇子,软剑直刺顾蘅心口。 “今日就我教教你什么叫尊卑!” 剑光如毒蛇吐信,直刺顾蘅咽喉! 顾蘅看似慌乱后退,实则脚步轻巧地避开杀招。 软剑擦着她颈侧划过,削断一缕发丝。 “殿下当街行凶,就不怕御史参奏?”她边退边喊,声音恰到好处地让周围百姓听见。 三皇子早已气昏头,剑招越发狠辣:“打死你个以下犯上的东西!” 顾蘅故意踉跄一下,装作被石块绊倒。 松烟不能和皇子动手,只能奋力拦下三皇子的侍卫。 见到顾蘅倒地,心下一惊。 可是分身乏术,无能为力。 顾蘅在倒地瞬间袖中滑出块碎银,指尖一弹 “当!” 银块击中三皇子腕骨,软剑应声落地。 “你!”三皇子捂着手腕,暴怒之下竟亲自扑来。 顾蘅暗叹一声,只得继续周旋。 她故意用生涩的拳脚应对,看似左支右绌,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 三皇子几番扑空,愈发气急败坏。 让人压制住顾蘅,操起软剑上前。 “给我拿下!” 三皇子厉喝一声,眼中怒火未消。 姜殊不敢再劝。 别人没听到,他可将顾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四名侍卫应声而动,皆是军中好手。 松烟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人反剪双臂按在墙上。 另两名侍卫一左一右钳住顾蘅肩膀。 铁箍般的手劲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顾蘅余光瞥见日影——申时三刻将至。 她原本绷紧的肌肉忽然卸了力,任由侍卫将她重重按倒在地。 青石板硌得背生疼,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昀刚下朝,紫袍玉带还未换下。 被身边三五官员簇拥着出了宫门。 正听着恭维话,忽见前方街角人群骚动,隐约有刀光闪过。 “镇京司的人怎么当的差?”顾昀皱眉,“光天化日竟有人当街斗殴。” 崔时序闻言眯眼细看,突然变了脸色:“那似乎是......蕴璋?” 顾昀闻言先惊后气,两兄妹如出一辙的性子! “这孽障!”顾昀额角青筋暴起,疾步向前,“又在惹什么祸事!” 众人慌忙跟上。 还未到近前,就见一道寒光直刺少年心口。 三皇子的软剑距离顾蘅胸膛不过寸余! “璋儿!!” 顾昀的嘶吼划破长街。 这位素来沉稳的中书令此刻目眦欲裂,连朝冠珠串都甩落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儿子衣袍半寸! “锵!”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剑鞘突然横空飞来。 精准砸在剑刃上。 软剑被打落在地。 姜殊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脸色惨白。 他这出手到底是救了顾家子,还是害了三皇子? 可刚刚看到顾昀一行人向这里疾行而来。 打断三皇子的动作是他唯一的想法。 三皇子踉跄后退,正撞上疾奔而来的顾昀。 “臣,参见殿下。”顾昀跪地行礼的声音冷得像冰,不等三皇子开口就直起身,“不知犬子如何冒犯了天家威严,竟劳动殿下亲自动手教训?” 顾昀的目光从顾蘅身上细细扫过。 “儿子”的胸前血色刺目,衣袍凌乱,被按倒在地的模样狼狈不堪。 一时之间,胸口怒火翻涌。 他顾昀的儿子! 从来都是被人恭恭敬敬的供起! 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三皇子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骤变:“顾公!此事并非你所想——” 顾昀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抱着顾蘅转身便走。 “是非对错,自有圣上定夺,三殿下,您僭越了。” 紫袍翻飞间,他低喝一声:“暮岑!” 隐在暗处贴身保护家主的暮岑立刻现身。 沉默地护在父子二人身侧,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三皇子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顾昀大步离去。 姜殊见此情形面如死灰。 他望着顾昀抱着顾蘅离去的背影,脑中嗡嗡作响。 当街殴打朝廷重臣之子,还是顾家默认的继承人! 以顾昀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只怕二人落不得好。 更遑论顾昀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连陛下都要对他多加忍让—— “殿下......”姜殊声音发颤,“此事必须立刻禀报贵妃娘娘!” 三皇子如梦初醒,一把揪住姜殊的衣领:“你为何不拦着我!” “当街行凶已是重罪,”姜殊急声打断,“这会儿人来人往,殿下可莫要再失态了!” 三皇子颓然松手。 “回宫!” 﨔 第七十八章、好假的一个人 顾昀将人放下后,便准备起身去唤府医。 不曾想被抬手拦下。 顾蘅要确定最后一件事! “父亲......沈老将军是不是已经回京述职了?” 顾昀身形一顿:“你如何得知?” 他今早才收到密报,沈将军已经过了并州。 若是快马加鞭,下午就能进京。 这消息连朝中都鲜少有人知晓。 “父亲信我!”她目光直直看向顾昀,“沈老将军性格刚烈,强求不得!” 顾昀蹙眉。 这等军国大事,本不该听个孩子胡言。 可看着昨日顾蘅那番决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豁出去了的气势。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若是她真的不愿,想要从中破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又耐下性子坐了下来。 “可否给为父个理由?” 顾蘅抿唇。 梦中惨状无法明言,只得道:“南边有个沈家旧部,曾同我说过些事。” “就为这个?”顾昀拧眉,“那你从何处得知沈将军回京?是蕴之告诉你的?” ...... “我伤口好痛......”顾蘅突然蹙眉呻吟。 顾昀立刻起身去寻府医。 紫袍扫过门槛时又回头瞪她,“今晚必须给为父说清楚” 这顾家的金疙瘩! * 沈老将军尚未抵京,京中的流言却已甚嚣尘上。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绘声绘色地讲着北境的传闻:“那沈将军在边关爱民如子。” “在边境奉若神祇” 街边的小贩一边叫卖,一边与客人闲谈。 “听说沈将军在边境与将士同吃同住,颇受爱戴。” 这些话语被有心人收集,添油加醋地传入了宫中。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 信是沈冽亲笔所写,告知自己他将回京述职。 “并州?”皇帝盯着信上的字迹,眼中寒光闪烁,“信才到,人就已经过了并州了?” 侍从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抬头。 皇帝冷笑一声,“沈冽,你好大的胆子!” 想起这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传言,他猛地将密信拍在案上。 擅离职守,私自回京,这是要造反吗? 声音阴沉:“传顾昀即刻进宫!” * 顾蕴之坐在书房里,手中的账册翻了三页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承佑刚来报,说顾蘅胸前被三皇子的软剑刺伤。 虽不致命,但血流了不少。 他烦躁地合上账册。 气她有事瞒着自己不肯说。 气她舍不得耽误别人的幸福,选择自己受伤来当苦肉计。 是的,顾蕴之昨日一眼就看出来顾蘅有事瞒着他。 宁愿撕破脸也不愿说出来。 还固执己见,非要擅自行动! 可脑补到她苍白着脸受伤的模样。 胸口那股郁气又化成了无奈。 “主子......”承佑小心翼翼地问,“要去看看二少爷吗?” 顾蕴之冷着脸起身:“我去瞧瞧那祖宗死了没有。” 暮山正抱剑守在门外,远远看见顾蕴之正准备出门的身影。 得。 哎?气一宿白搭。 二少爷,你二十四孝好哥哥就要来了。 听月轩,青黛通报:“二少爷,大少爷来了。” 顾蘅正倚在榻上看兵书,闻言还未来得及反应。 顾蕴之已掀帘而入,一屁股坐在她榻边。 “兄长?”她眨了眨眼,故意露出几分虚弱。 顾蕴之盯着她胸前包扎的白布,上面还渗着一点血色。 他抿了抿唇:“怎么不疼死你?” 顾蘅没想到他会这么嘴毒。 一时忘了装模作样:“啊?哦......差点我就没了!” “撒谎。”顾蕴之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搁在床头,“宫里来的金疮药,比你那破药强十倍。” 顾蘅眼睛一亮,立刻顺杆爬:“兄长最好了!其实我还有件事......” 顾蕴之冷着脸,语气却透着一丝别扭:“说吧,需要顾家怎么做?” 顾蘅想起被暮山拦在门外,有些委屈不吐不快! “你都不知道,今早我去找你本想商议此事,可谁知,暮山拦着不让进,说是你的意思。” “没办法,我只能铤而走险了。” 言下之意:是你不让我见的,可不是我不告诉你。 顾蕴之挑眉。 昨日吵得那般厉害,她倒好,转头就忘了? 亏他还气了一宿! 可目光扫过她胸前包扎的伤口,终究是心软了。 “是他会错意了,我回去罚他。” 顾蘅眼睛一亮,立刻噼里啪啦地将计划全盘托出。 顾蕴之听完,故意板起脸:“不是你说不要我管吗?” “这不是......”顾蘅讪讪地摸摸鼻子,“我管不到顾家的产业吗?” 顾蕴之气结:“合着我是个工具人?” “对了兄长,你昨天吐血,可叫府医瞧过了?” “你放心吧,死不了,你还是当不成顾家嫡长子。” 顾蘅摸了摸头,谁说他霁月风光温润如玉的? 明明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顾蕴之刚想再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老夫人带着哭腔的嗓音:“这个该死的......” 话到一半想起对方的身份,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改口道:“蘅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被丫鬟搀到近前,一见顾蘅胸前包扎的伤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颤巍巍地坐在床沿,想碰又不敢碰:“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受伤,等忙过你嫡姐的及笄礼,我就去庙里拜拜。” “求菩萨多看顾你这个小祖宗!” 顾蕴之刚起身行礼,老夫人就摆摆手让他坐下。 “前头的事你们父子俩处置便是,蘅儿伤着,你还来扰她清净。” 顾蕴之:“......” 他幽幽瞥了眼榻上装乖的“弟弟”,凉飕飕道。 “祖母教训的是。从前天天念叨'蕴之啊多歇歇',如今倒嫌孙儿不干活了。” 老夫人被戳穿偏心,老脸一红,作势要打他。 “跟你爹似的!浑说什么!” 拐杖举到一半又舍不得,轻轻落下点了点他鞋尖。 “你弟弟都伤成这样了...” “是是是,”顾蕴之举手投降,“孙儿这就去前院当牛做马。” 起身不忘瞪顾蘅一眼,用口型道:“等、着。” 顾蘅裹着锦被缩了缩,露出个无辜的笑。 老夫人一把拉住:“忙什么,我让人给你们制了新衣裳,都带过来了。一同瞧瞧吧。” 她一挥手,几个丫鬟捧着锦盒鱼贯而入。 “青色这套是云锦的,衬你肤色;黑色的是蜀绣,庄重些;月白的用了冰蚕丝,夏日穿着凉快......” 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指抚过衣料,“还有这藏青色的,绣了暗纹,最是贵气。” 顾蕴之在一旁凉凉道:“祖母我的呢?” “这儿呢这儿呢!”老夫人瞪他一眼,推出一个盒子。 孤零零的一件和顾蘅的那一堆形成了鲜明对比。 顾蕴之拿起来,好险没气笑 老夫人又转头对顾蘅柔声道:“你如今受了伤,就在屋里好好养着,及笄礼那日穿哪套,祖母都给你留着。” 顾蘅乖巧点头:“多谢祖母。” 顾蕴之:好假的一个人! 﨔 第七十九章、将星 太和殿 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殿下的老将军。 “爱卿镇守北疆多年,辛苦了。” 沈老将军深深一拜。 铠甲与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陛下效死,是臣的本分。” “此次回京,为何如此匆忙?”皇帝语气中透着不悦。 显然是有些恼怒沈老将军此举,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沈冽闻言拜服在地,斑白的鬓角,刺痛人眼。 膝下青砖沁着寒意,让他恍惚间又想起北境冻土下埋着的年轻骸骨。 ——那些抱着冰硬干粮、被活活饿死的士卒。 临终前还在喊着“为陛下守疆土”。 “臣贸然回京,有罪!” “老将军此次回京,倒比往年早了三个月。” 沈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里:“陛下明鉴!自入秋以来,戎狄铁骑已犯境七次,粮草早于半月前告罄。末将帐下三百新兵...因饥寒交迫,至今只剩十七人。” 他声音发颤,眼前浮现出那个咬着冻硬的麸饼、把最后一口热水递给同伴的少年兵。 咽下喉间哽咽,“恳请陛下调拨粮草,救救北境的将士和百姓。” “既如此,朕命兵部尚书进宫,对北境难况加紧筹措。” 老将军突然再次叩首,声如闷雷 “那些就要饿死的兵卒,等不到兵部文书了!求陛下开恩,准老臣动用边关储备粮...” 皇帝笑意微僵。 “爱卿忧国之心,朕明白。” 承平帝忽而叹息 “可这储备粮...是先帝为防大变所设。若为些许饥荒动用,岂非因小失大?”龙椅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皇帝漫不经心地转动扳指 “朕记得,去岁秋收刚拨了五万石粮草。” “老将军治军多年,该不会连这点物资都管不好吧?” “陛下!”沈修远猛地抬头,白发间沾着灰尘,“北境风雪比往年早至两月,道路冰封难行,姜家押运的粮草...” 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想起姜氏子冷笑的模样:“沈将军若敢多嘴,这五万石粟米,便一粒也到不了北境。” 皇帝眉峰骤蹙:“朕派去的督粮使,倒成了你推诿的借口?” 沈修远浑身发冷,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北境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与殿外朱红宫墙重叠。 他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渗出鲜血:“陛下!北境儿郎抛家舍业,为的是保大承疆土!如今粮草断绝,他们...他们只能吃雪水充饥!” 记忆里某个雪夜突然清晰,重伤的千夫长把最后半块肉干塞进他手里。 自己却倒在结冰的河床边,临终前仍喃喃:“将军...守住...” “够了!”皇帝将茶盏重重掷地,瓷片迸溅的脆响惊得沈修远浑身一颤,“朕看你是在北境待久了,连几分虚实都分不清!” 龙袍掠过沈修远颤抖的脊背,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先回沈府歇着吧。粮草之事,朕自会派人彻查。” 沈修远僵跪在原地,直到侍卫上前搀扶才踉跄起身。 走出殿门时,冷风裹着雨水扑在脸上,恍惚间又回到北境那片雪原。 他摸着腰间挂着的平安符。 是最小的亲兵在饿死前塞给他的,皱巴巴的黄纸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将军平安”。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在冰凉的甲胄上。 沈老将军踏出宫门时,暮色已沉沉压下来。 他攥紧腰间佩剑,指节发白。 顾昀的威胁犹在耳边——“沈公若执迷不悟,北境的粮,我顾家一粒都不会再出了!” 好个狼子野心的奸臣! 可偏偏......他真有这个本事。 也偏偏,除了他竟找不到第二人援驰北境。 老将军突然想起多年前时,皇帝笑着说“北境有沈卿,朕安枕无忧”。 如今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城,换来的却是一句“危言耸听”。 “将军......”亲卫欲言又止。 老将军摆摆手,铠甲鳞片碰撞出沉闷的响。 他忽然想起十六岁初入军营时,父亲用刀背拍着他肩膀说:“沈家儿郎,为君生,为君死。” 可如今,君要臣死,臣死......但不得不为百姓争一条活路啊。 “走吧,既回了京,总会有法子的。” 他没忘记自己决心回京的时候,年轻的副将眼睛闪着光看着他。 “将军此去,定然大获全胜,为我们带来粮草。” 承平帝踏入姜贵妃殿内时,眉头紧锁。 流言之事令他如鲠在喉。 沈冽突然回京,更让他心生警惕。 世家不除,终究是祸患。 可沈冽在军中威望极高,此番回京,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他心中烦闷,抬眼便见那姜家举荐的女道正立于殿中。 女道一袭素袍,神色冷淡,见皇帝进来,只微微颔首。 “大师......”承平帝刚欲开口。 女道抬手打断:“陛下不必多言,贫道为您算上一卦便知。” 她取出一套古朴的龟甲铜钱,焚香净手,闭目默念。 姜贵妃立于一旁,指尖微微收紧。 方才她已暗中叮嘱过女道,务必让陛下对沈家心生忌惮。 只有军权重组,她的孩子才有机会从世家垄断中分一杯羹。 女道将铜钱掷于案上,正欲解读。 忽听咔嚓一声。 盛放铜钱的玉盘竟凭空裂开,铜钱散落一地! 承平帝猛地起身:“这是何意?!” 女道面色凝重,缓缓道:“天机示警,有将星冲犯紫微......” 她抬眸看向皇帝,一字一顿,“北境杀气,已至宫门。” 承平帝脸色骤变,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沈冽!” 﨔 第八十章、顾昀也是皇帝了? 沈冽站在街心,望着又一次紧闭的朱门,肩背比往日更佝偻了几分。 他风尘仆扑赶回来,连家都没回。 想要博一片生机。 可往日交好的人家竟然都纷纷避而不见。 一石粮......他竟连一石粮都要不到! 顾昀的马车经过时,掀帘正瞧见那道萧索的背影。 保家卫国数十载,如今却还要为了一口军粮卑躬屈膝。 想起宫里传出的消息。 顾昀冷笑一声。 你赤胆忠心,人家以为你狼子野心。 恨不得要了你的命,夺了你的权。 效忠于这样的皇帝有什么用呢? 他指尖在轿厢叩了叩:“走吧。” 沈冽正想着再去谁家的时候。 刚刚路过的马车却在前方掉头,稳稳停在沈冽面前。 织金轿帘掀起,露出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面容。 “沈老将军。” 沈冽一见是他,转身就要走。 顾昀开口:“沈伯父!我们相交多年,您应该不介意赏脸去顾府一叙吧?” 沈冽满眼狐疑的打量:“你提的事,老夫绝不会答应。” 顾昀失笑,随后压低嗓音:“您与谢老将军亲如手足,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何至于防范我到这等地步?” 沈冽的瞳孔猛地收缩,谢家,那是二十年前就该绝口不提的禁忌。 沈冽终究还是上了顾家的马车。 不为别的,就为了顾昀说的两万石粮食。 实实在在的两万石! 只要他去了顾家,顾家名下的商行就开始行动。 即便顾昀另有所图,可北境的将士们等不得了。 大不了,不同意就是 角落里,一道黑影悄然退去,直奔皇宫。 “砰!” 玉镇纸被狠狠砸在地上,碎成数块。 “好一个沈冽!好一个顾昀!”皇帝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都在图谋朕的江山!” “才出宫门就进顾府!怎么!顾昀也是皇帝了?!” 女道的话犹在耳边——“将星入宫,可护百年安康”。 沈冽的孙女,年方十三...... 若将她纳入后宫。 这颗“将星”便再无法威胁皇权! 姜贵妃适时捧来一只鎏金小匣:“陛下,玄真大师新炼的丹药,可延年益寿。” 皇帝急切地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三枚赤红丹丸,异香扑鼻。 他指尖微颤,眼中迸出贪婪的光。 若再年轻十岁......若再给他十年光阴...... 何愁斗不过世家? 镜中映出他斑白的鬓角,松弛的面皮。 而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脸,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顾昀! 好一个中书令! 正值壮年,权倾朝野! “世家......”皇帝捏碎一枚丹丸,赤色粉末簌簌落下,“朕迟早会收拾干净!” 沈冽踏入顾府时,被满目的金玉辉煌晃得眯了眯眼。 紫檀木的屏风嵌着和田美玉,案上随意摆着的青铜鼎竟是前朝古物。 呵!难怪两万石粮食说给就给。 这屋子里面摆的,哪样不值两万石粮食? 二人寒暄一阵。 沈冽见顾昀真的没有提起边关的事情。 一时间也卸下了心防。 “我记得你后来娶了崔家的女儿?” 顾昀顿了顿:“是。” “哎——” “当初谢家丫头闹得满城风雨,你家夫人知道吗?” 顾昀苦笑:“哪里能不知道呢?” “儿子都及冠了,姑娘都要成亲了,还要拿出这事儿跟我吵。” “哈哈哈,”沈冽爽朗一笑,“谢家那丫头干的漂亮!” 说完,有些黯然:“可惜了——” 可惜谢家满门抄斩。 再也见不到那样鲜活的小姑娘了。 “你女儿都许亲事了?许的哪家?” 顾昀推过一杯茶:“许的三皇子。” 话音未落,便有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二少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顾昀面露难色,总不好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晾在这儿吧? 沈冽却大手一挥:“同去!老夫也瞧瞧你家小子。” 当顾昀引着沈冽进来时,顾蘅恰好抬头。 沈冽瞳孔骤缩! 这张脸,恰似故人。 少年眉目如画,抬眼时那股清冷劲儿。 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的谢舒桐! 可那挺拔的鼻梁与下颌线条,又分明带着顾昀的影子。 等顾昀介绍完,顾蘅艰难下地。 “沈爷爷。” 恭敬行礼。 沈冽惊疑不定地看向顾昀,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离。 面露同情的看向顾昀。 竟痴情至此,专挑像她的女子生子? 顾昀浑然不觉,含笑斟茶:“这孩子性子倔,让沈将军见笑了。” “这是怎么了?”沈冽见他胸前缠着白布,皱眉问道。 顾昀叹气:“不知怎么惹了三皇子,当街被刺了一剑。” “三皇子当街伤人?”沈冽瞳孔骤缩。 你还能忍? 我是不信! 估计又想用苦肉计来诓我。 顾昀上前替顾蘅拢了拢衣襟,低声叮嘱几句。 便又引着沈冽往正厅去。 沈冽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顾蘅,少年清冷的侧颜在阳光下,与记忆中的谢舒桐重叠。 身上也没有什么相赠的,递过去一个玉佩。 “日后若想来看看边塞风光,就拿着这个来!” “是!多谢沈将军!” 二人又回到正厅,顾昀依旧闲话。 沈冽心中却沉甸甸的。 两万石粮草说给就给。 顾昀这厮,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沈将军,”顾昀忽然驻足,“听闻骁骑营近日换了批新弩?” 沈冽后背一紧,面上却不显:“老夫久不在京,这些事倒不清楚了。” 好个顾昀,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北境沈家军,世代镇守边关,是大承最坚固的屏障。 鲜有人知的是,京城最后一道防线。 骁骑营——这支精锐之师,历来只听沈家密令调动。 所以顾昀再如何权倾朝野,也摸不到边关军情的传递密道。 每封急报都能绕过中书省,直抵御前。 这也是为何顾昀屡次试探,甚至不惜使用重金贿赂的原因。 沈冽心中清楚,这个秘密一旦泄露,沈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昀一次次试探,就是想撕开这个口子。 他握紧拳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顾家抓到把柄。 这关系着沈家的存亡,更关系着大承的安危。 顾昀狼子野心,朝中遍布耳目。 此番试探没准已经得知了什么消息。 沈冽面色不变,淡淡道:“你家小儿给七皇子伴读,女儿却嫁去了三皇子府” “你这父亲不好当啊。” 顾昀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直刺沈冽:“圣上赐婚,昀不得不从。” “赐婚?!”沈冽表情骤然凝固,手中茶盏骤然碎裂。 皇帝终于要对世家动手了? 﨔 第八十一章、伺候人真难呐~ 沈冽忽然想通了一切。 难怪北境粮草迟迟不到,难怪兵部百般推诿。 皇帝这是要借国库空虚之名,行削权之实! “说笑了。”沈冽强自镇定,“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顾昀指尖摩挲着青瓷盏上的鎏金纹路,“沈将军,你说下一个被赐婚的会是谁?” 沈冽猛地起身,茶案被带得倾斜:“顾昀!你——” “你威胁我?” “三日后午时,”顾昀突然换了话头,“两万石粮会从洛仓起运。” 他轻轻扶正茶案:“走的骁骑营的密道,保证不会耽误北境军的用膳!” 沈冽如遭雷击。 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很快他稳了稳心神。 竖子狡诈,没准在诓人的。 “你愿意怎么送,就怎么送。” 顾昀轻笑一声:“您家那个小丫头,可曾许了人家了?” 顿时警铃大作。 “你要做什么?” 顾昀笑着摇头:“我不会干什么的,沈老将军若是信我,要不把孙女带走,要不就许配个人家。” “咱们那位圣上,可最喜欢为年轻男女保媒了。” 沈冽冷哼一声,眼中寒光凛冽:“我沈家世代忠君,若陛下赐婚,自是皇恩浩荡。” 顾昀但笑不语,只微微颔首。 沈冽霍然起身,甲胄铮然作响:“时辰不早,老夫归京还未归家,就不多叨扰顾大人了。” 好一个忠君不二的沈家! 顾昀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暗叹。 见他要走也不多做挽留。 拱手行礼:“沈老将军,请。” 暮色沉沉,沈冽翻身上马。 最后回望了一眼顾府金碧辉煌的匾额。 两万石粮草...... 皇命...... 边关将士......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影没入长街尽头。 将军府坐落在皇城南街的承平坊。 与朱雀大街仅一巷之隔。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早已黯淡,檐角镇兽却仍昂首向天,依稀可见昔年辉煌。 这些年朝廷军饷时有拖欠,沈冽不知填进去多少家底。 如今的将军府,也只剩这古朴厚重的建筑,还昭示着主人超然的地位。 “祖父!”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府内飞奔而出。 沈清棠飞扑了上来,发间银铃清脆作响。 十三岁的少女如雨后初绽的棠梨,杏眼澄澈。 “王管家,把祖父的东西放到清德院去。” 沈冽目光复杂地看着孙女。 小小年纪已经将府内琐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想她年幼痛失双亲,却还像个小太阳般。 若真被送进深宫,或是被圣人权衡利弊嫁入陌生的人家磋磨... “走,进去说。” 老将军揉了揉孙女的发顶,故意板起脸,“祖父给你带了边关的雪狐皮,再做不成毽子踢了!” 沈清棠挽住祖父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上次做成手笼被嬷嬷念叨了半月,这次我要做斗篷!” 沈冽心下一松:“好好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烛火摇曳,沈冽在书房踱步三圈,欲言又止。 想起顾昀的话,终是开口。 “棠儿,你可有心仪之人?”他顿了顿,声音发沉,“若有...祖父拼了命也让你如愿。” 沈清棠正摆弄雪狐皮,闻言抬头。 眼里满是疑惑:“孙女还未及笄呢。” “只管说!”沈冽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同祖父有什么犹豫的!” 少女颊边蓦地飞红,手指绞着狐毛。 “那...顾家二郎我瞧着很好...”声音渐低,“可他比我小一岁呢...” “不过问题不大,我们也就差了几个月份。” “哐当——” 沈冽碰翻了案头茶盏,虎目圆睁。 顾蕴璋?! 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见得少年。 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小崽子?! 老将军只觉得眼前发黑。 顾家那是刀尖上跳舞的狼窝!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还不如...还不如嫁个皇子呢! “不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换一个!” 沈清棠“唰”地站起身,狐皮落地。 被严辞拒绝小姑娘有些恼怒,也吼了回来:“没了!” 嘿!这就胳膊肘子朝外拐了? 沈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声音放轻了几分:“那顾家是个虎狼窝,顾蕴璋更是个纨绔子弟,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沈清棠小嘴一噘,不服气道:“虎狼窝怎么了?大把的人想嫁进去还攀不上呢!再说了,谁说他是纨绔了?我瞧着他就很好!” ! ! ! ! 天塌了! 这犟脾气随谁了?这眼光又随谁了?! 沈冽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太阳穴隐隐作痛。 见孙女一副“不把你说服誓不罢休”的架势,连忙抬手扶额。 “好了好了,你还小呢,这事儿以后再说,祖父刚回来,还没歇息,明日还要上朝,你先回去吧。” 哼! 说得好听! 沈清棠甩袖转身,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了祖父一眼。 “砰——”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屋里嗡嗡作响。 沈冽长叹一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头更疼了。 沈冽拎着酒壶坐在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仰头灌了口烈酒,眼前却浮现出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脸。 当年谢舒桐就是被这副皮囊骗了去! 再想到今日见的顾蕴璋,眉眼间已见风华,活脱脱就是个小祸害! “顾家尽出些祸害!”老将军狠狠摔了酒壶,瓷片在青石板上炸开,“老的蛊惑人心,小的招蜂引蝶!” 管家闻声赶来,只见主子对着月亮咬牙切齿。 “去!把顾昀今天送来的东西明天全当了!就当他为北境做了点好事。!” ...... 好好的又咋了 伺候人真难啊~ 﨔 第八十二章、你多保重 次日早朝。 顾昀手持玉笏出列。 声音沉闷:“臣有本奏!三皇子昨日当街持械行凶,犬子胸前伤口深及寸余!”他重重叹息一声:“微臣已过而立,膝下唯二子承欢。长子病弱,次子又遭此横祸,实在心下不安。” “三皇子既为君主,合该仁爱。可,如此行事,如何能去边关镇守一方?” 三皇子猛地抬头,高声辩解:“父皇明鉴!是顾蕴璋当街以下犯上,儿臣才命侍卫略施惩戒!” 顾昀轻挑眉梢:“哦?——” 玉笏在掌心轻叩:“殿下此言可有凭证?若无实证便血口喷人,岂是君子所为?” 礼部尚书梁长明立即出列:“臣昨日与顾大人同路,亲眼所见三皇子命侍卫当街钳制顾公子,剑锋直逼心脉,招招致命!”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人也与微臣同行。” 皇帝满眼失望,又一次,三皇子又一次中计。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 “三皇子行为失当,即日起禁足王府,亲王俸禄减两成。待顾氏女入府后,再议解禁。” 三皇子大惊失色。 看到皇帝厌恶的表情,内心惶恐。 只好跪地叩首:“儿臣知错。” 顾昀心中冷笑:真是开玩笑,军权不重要,那是皇帝让你们觉得不重要。 我怎么可能让三皇子去分一杯羹,老老实实在京城给我待着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环顾台下众人。 “可还有事?” 沈冽大步出列:“臣请增拨北境粮饷!边关将士缺衣少食,已有士卒冻饿而死!” 一时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 不等皇帝反应,崔时序立即高声道。 “陛下明鉴,去岁江南干旱,国库实在空虚啊!” 兵部尚书紧跟着附和:“漕运受阻,粮草转运艰难,还请沈将军体谅。” 皇帝微微颔首:“沈爱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说着,他话锋一转:“听闻令孙女年方十三?宫中许久未添新人了,不知可曾婚配?” 废话,十三岁还未及笄,如何婚配? 沈冽虎目圆睁,声音洪亮:“回陛下,孙女年幼顽劣,实在不堪入宫侍奉!” 顾昀冷眼旁观:***,老匹夫真是好不要脸。 给你儿子娶就算了,你还自己来! 顾昀想起顾蘅的嘱托,轻咳一声,梁长明再次开口。 “陛下,万寿节将至,户部既说国库空虚,不如裁减宫中用度,以显陛下仁德。” 朝堂顿时议论纷纷,几位大臣就万寿节用度争论起来。 将北境军求粮和沈家孙女的话题一同揭过。 皇帝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殿中众臣。 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竟然都长了同一条舌头:顾昀啊顾昀。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顾家的朝堂! 清了清嗓子,示意下面的人安静下来。 “朕昨日派禁军查探,边关情势可没沈爱卿说得那般严重。” 沈冽如遭雷击:“陛下!禁军如何能一日往返探明边关实情?” 竟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吗?! 皇帝冷笑一声:“沈爱卿忧心过甚,近日就在府中好好休养吧。” “沈将军戍守边关二十载,借此机会好好陪陪家人,岂不妙哉?” “陛下!”沈冽急声喊道,“边关即将化冻,北戎必定趁机南下劫掠!若粮草再不——” “够了!”皇帝突然俯身,“怎么,我大承没了你沈冽,就守不住边关了?” 殿中死寂。 沈冽重重跪地,铠甲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不敢。” 退朝钟声里,顾昀看着沈冽踉跄的背影。 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这老皇帝,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 不过,沈冽被困京城倒是正中下怀。 若是能换来骁骑营一点半点的消息,那两万石粮食还是少了。 再加上五万也值当! 昨夜顾蘅已将计划全盘托出,虽然费事些。 但重在攻心,总好过强求之下,沈冽玉石俱焚。 月娘啊,你可真是为我生了个“好儿子”! * 夜色沉沉,顾昀的马车停在荣园门前。 这是皇帝赏给顾蘅的别院。 江南风格的粉墙黛瓦隐在夜色中,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动。 管事的是松烟的嫡亲哥哥。 突然见是顾昀下车,立刻上前,躬身相迎:“老爷。” 顾昀微微颔首:“她可好?” “柳夫人一切安好。” 管事侧身引路,在顾昀没看到的地方,朝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 穿过九曲回廊,水榭中亮着暖黄的灯。 柳鸢倚窗而坐,手中绣绷上的海棠才绣了一半。 “月娘。” 这一声轻唤让柳月娘的手猛地一颤。 针尖刺破指尖,血珠顿时染红了素绢。 她缓缓抬眸,顾昀站在灯影交界处,紫袍玉带依旧。 只是眼角已生了细纹。 他张了张口,满腔思念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 “这些年...委屈你了。” 柳月娘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老爷说笑了,妾身在这荣园锦衣玉食,何来委屈?” 她将新斟的茶推过去,语气恭敬又疏离。 “老爷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顾昀被她的疏离刺痛。 袖中的手紧了又松,终是轻叹:“我...只是来看看你。” 柳月娘垂眸,长睫掩去眼中波动:“妾身一切都好。” 顿了顿:“蘅儿...很懂事,她在府上可好?” 提到女儿,顾昀眼中终于温度:“她像你。” 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尤其是那双眼睛。” 柳月娘指尖微颤,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她转身去拿茶盏,借机平复心绪。 顾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月娘...”他声音沙哑,“我很想你。” 柳月娘僵在原地,手中的茶盏落地,碎瓷四溅。 想要挣开,却又想到什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蕴璋的事,是我对不住你。”顾昀突然开口。 她猛地抬头,眼中伪装的柔婉寸寸碎裂。 “顾昀!我唯有蘅儿一个孩子了——” “若她再有任何差池,我同你,如这茶盏!” 顾昀不怒反笑,伸手握住她发抖的手腕:“这才像你。” 拇指摩挲着她腕间旧疤。 柳月娘终是忍无可忍,挣开他的手。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顾昀的脸上。 柳月娘头也没抬。 “滚出去。” 顾昀摸了摸脸,笑的轻蔑:“你多多保重。” 﨔 第八十三章、及笄礼(一) 顾蘅匆匆赶到荣园时,正撞见顾昀从回廊转出。 檐下的灯笼昏黄,映得他一侧面色泛着不对称的绯红? 哟,被打了? 顾蘅眼中寒意未褪,与方才柳月娘如出一辙。 被这样的眼神看的有点不舒服。 顾昀假装理了理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放心,我只是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顾蘅下颌紧绷:“不必父亲挂心。从前在庄子上我能护好她,如今在京城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夜风拂过,顾昀忽然注意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你的伤——” “若您不来这一趟,”顾蘅径直打断,声音清冷,“我本不必出府。” 顾昀哑然。 “那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顾蘅拒绝:“不必了,没得让她担心。”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顾蘅倒回来:“你都没走,我怎么先走?” ...... “我不是那等子人。” “行行行。”顾蘅应得敷衍。 “走吧,你们崔顾两家的宝贝疙瘩明儿及笄,你府里的姨娘要忙死了!” “......粗鄙。” “我娘教的。” “那还真是有勇有谋。” “呵!” 顾蘅头也没回,朝马车走去。 * 三月二十日,京城雨后初霁。 顾府中门大开,朱漆门槛上系着红绸,连石狮都挂了金铃。 这般阵仗,不止因顾菀筝是当朝三皇子未婚妻。 更因为,这是如今朝中两家炙手可热的两家重臣联姻后首次大宴。 满朝文武都等着借机攀附这位中书令大人。 朱雀大街车马塞道,长公主的八宝香车直接驶入中门。 到达顾府临水轩。 她扶着女官的手踏过红毡,笑着同顾老夫人相互见礼。 “有劳殿下拨冗前来。” “老夫人客气,这等喜事,本宫怎么能不来呢。” 王大将军之女,崔时序的夫人王素茹携礼而入。 一见两人,连忙行礼。 老夫人笑道:“就等你这个舅母呢!” 长公主环顾四周,忽然挑眉问道:“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怎不见顾夫人?” “我瞧着倒是太后身边的静姝在招呼。” 顾老夫人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 “回殿下的话,静仪前些日子操持家事太过劳累,染了咳疾。府医说恐过了病气给宾客,老身便让她在庄子上将养着。” 她叹了口气:“这丫头倔得很,今早还差人送信来,说愧对菀筝,连女儿的及笄礼都不能亲眼看着。” 王素茹适时插话:“倒也无妨,左右有老太太这个真心疼孙女的祖母在,定然委屈不了菀筝丫头。 老夫人拄着鸠杖起身,向众人团团一礼:“待她病愈,老身定带着她一一登门致歉。” 巳时初 殿内赞者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顾菀筝着采衣跪坐锦席,崔大夫人执紫檀梳为其梳发。 随后将头发盘成一个高髻。 等完成了,长公主亲手将三皇子送的金累丝嵌红宝发笄插入发髻。 长公主执起顾菀筝的手,指尖在那套赤金头面上轻轻一抚,凤眸含笑。 “本宫这些年见过不少贵女,却少有像菀筝这般品貌双全的。” 她抬手示意女官呈上一柄羊脂玉梳:“这梳子原是先太后赐给本宫的,今日赠你” “谢长公主赏。” 顾菀筝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双手接过长公主的玉梳。 长公主忽然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瞧瞧这眉眼,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顾大人。”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转而笑道:“顾老夫人好福气。” 老夫人笑意吟吟:“多谢殿下夸赞了。” 前边正厅内人声鼎沸,朱漆大门内贵客络绎不绝。 带进阵阵香风。 “沈将军到——” 唱名声刚落,满厅的谈笑便骤然一静,旋即又爆发出更热烈的寒暄。 “沈老将军!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老将军戍边辛苦,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好说!好说!” 沈冽拱手还礼,目光却始终不离沈清棠。 见她频频望向门口,不由蹙眉,借着替她整理披风的动作低声道。 “记住我的话,莫要落单。” 见客人收拾妥当。 顾府已经有小厮,丫鬟上前,准备引着二人往宴席处走 沈清棠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早已黏在了门廊处。 顾家两位公子在门边迎客。 顾蕴之一袭月白长袍,外罩紫貂大氅,清雅如谪仙临世; 顾蕴璋则一身墨色锦袍,同款的紫貂毛领衬得他眉目如刀。 两人一左一右。 一个温润含笑,一个冷峻持重,惹得往来宾客频频侧目。 “......” 沈冽额角青筋直跳。 有这么好看?就那俩小白脸! 自己能一拳攮死俩! 这丫头,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正恼着,门外又是一阵骚动。 “七皇子殿下到——崔公子到——江公子到——” 七皇子楚承宵一袭绛紫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枚不起眼的黑玉令牌。 他含笑与众人见礼,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顾蕴璋。 “你今日倒还人模狗样的。” 顾蘅艰难维持着笑容。 笑了一早上了,脸都僵了! “家父在里头呢。” 暗示,三位里边走。 堵人家门了。 七皇子撇撇嘴,走就走。 “顾大人。”少年皇子嗓音清越,“今日叨扰了。” 顾昀朗笑拱手:“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啊!” 厅内顿时又掀起一阵恭维浪潮。 “七殿下龙章凤姿,当真天家气度!” “崔公子这身云纹袍,莫不是江南今年的新缎?” 喧嚣中,沈冽冷眼看着这群虚伪客套的权贵,只觉胸中郁气更甚。 檐下铜铃忽被疾风吹响,盖过了满室浮华。 就像边关将士的哀嚎,永远传不到这锦绣堆里。 﨔 第八十四章、及笄礼(二) 正宴即将开始,临水轩左右用屏风相隔。 男女分席,推杯换盏间。 一声惊呼骤然划破宴席的喧闹。 “有人落水了——!”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岸边已竖起三面锦绣屏风,将湖岸围得严严实实。 有个男子身影从岸上跳入水中,准备营救。 还没游两下,就被岸边候着的仆妇用竹竿拍开。 随即,顾府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纵身跃入水中。 沈清棠刚扑腾两下,就被婆子们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湿淋淋地托上岸。 岸边早有丫鬟捧着大氅候着,眨眼间就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这......谁掉下去了?” 王素茹的手僵在半空,她甚至没看清人是怎么救上来的。 瞧瞧人顾府这安保措施,牛啊牛啊。 谁家举办宴会不闹点事出来。 不是这家姑娘落水那家公子去救,就是那家公子意外瞧见谁家姑娘的脚。 一桩宴席,能成不少眷侣呢! 长公主眯起凤眼,顾府这应变之速,倒像是专门防着这事。 屏风后,顾蘅冷眼看着被竹竿拍开的“热心人”。 让松烟把人扣了起来。 “诸位贵客不必惊慌,贼人已拿下。” 长公主一众人听到屏风后传来少年嗓音。 沙哑,却字字沉稳有力。 “惊扰各位雅兴了,还请见谅。” 他隔着屏风拱手环礼,做足了主人家的谦逊模样。 长公主突然轻笑:“顾二公子年纪轻轻,处事倒是周全。” 顾蘅安抚好宾客后去了临水轩的东厢房。 让一众婢女将院子死死守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沈冽闻讯赶来时,只见孙女已经换好干爽衣裙,正捧着姜茶小口啜饮。 “祖父...”沈清棠小声解释,“有人推我,顾二公子已经将人控制住了。” 沈冽闻言,心中的一丝侥幸也被打破。 满脸绝望:“告诉祖父,那小子救的你?” 一时之间沈冽脑海里盘旋着:肌肤之亲清誉受损要么出家要么嫁人天啊! 我沈家的姑娘!! 顾家小儿! 给我等着! 老将军脸色越来越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沈清棠瞧着不对:“是这位妈妈救我上来的!”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上前,恭敬行礼:“老奴给将军磕头了!” 沈冽举到半空的手突然僵住。 “好!好!好!”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把将腰间玉佩扯下来塞给仆妇。 “你是我沈家的恩人!” 顾蘅:就说不要选这个厅,凉飕飕的。 顾昀和顾蕴之也到了院里。 他们听说沈姑娘落水,沈冽也在这边。 就急忙过来了,说到底,人是在顾家出的事。 沈冽要是真的想追究,他们也只好认下。 “沈姑娘可还好。” 沈冽心情不错:“尚可,有劳你们了。” 幸亏顾家的仆妇救了。 不然,不然,真要顺了某些人的意了。 顾蕴之轻咳一声,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沈老将军,这贼人方才先是害得贵府小姐落水,后又跳水欲对其不利,人赃并获。” 他侧身示意,暮山立刻押着个青衣人上前:“您看...如何处置?” 顾蕴之:为何我要说这么多场面话? 顾蘅:你爹昨晚上骚扰我娘,我不想跟他说话。 顾蕴之:这万恶的家主! 沈冽眼前一亮:“多谢!” 正愁怎么开口要人呢! 沈冽冷笑一声,亲卫立刻上前扣住人。 “是与不是,审过便知。” 他沈冽是愚忠,却非愚蠢。 动他沈家的人,就没有全身而退的说法。 沈冽突然郑重抱拳:“此次,多谢顾家了。” “老将军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失误,让你们受惊了。” 顾昀抬手示意,福安立即捧出一个紫檀木匣。 匣盖掀开,露出里面盖着洛仓朱印的粮引凭证——整整一万石! “区区薄礼,给沈小姐压惊。”顾昀指尖在粮引上轻轻一点。 沈冽盯着凭证上“急调北境”四个朱砂大字,铠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一万石,足以救活半个边关的将士! 好个顾昀,这是要他用孙女换军粮? 老将军突然大笑:“顾大人这份压惊礼,倒是比御医的安神汤还管用!” 他一把抓过木匣:“但若有人以为,我沈冽会为五斗米折腰...” “那可以为得太对了!” 边疆战士们以生命保护他们的安稳,这些狗大户出点粮食怎么了?! 顾昀:...... 这么爽快?出多了! 五千就够了! 几人又回到临水轩。 沈冽正欲追问详情,亲卫疾步上前。 单膝跪地行了一礼,随即附耳低语。 老将军瞳孔骤缩,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从震惊到慌乱不过瞬息之间。 “长公主殿下”沈冽朝屏风后行了一礼,随即匆忙抱拳,声音里压着怒意,“顾大人,七殿下老夫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沈冽已大步流星往外走。 铠甲鳞片碰撞出急促的声响,在长廊上带起一阵寒风。 顾昀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唇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边关怕是不安稳了。”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就不知咱们这位陛下...是更看重手中皇权,还是边关百姓的死活了。” 七皇子把玩着腰间玉佩,忽然轻笑:“顾大人这话,可是大不敬啊。” “殿下说笑了。”顾昀从容举杯,“臣不过是忧心边关将士罢了。” 长公主指尖摩挲着鎏金茶盏,凤眸微眯。 边关急报?朝中生变? 她忽然轻笑一声,转头对身旁女官道。 “去查查,今日宫中可有异动。”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再让国公爷问问,北境申粮的折子走到哪儿了。” 女官领命而去,长公主的目光却落在顾昀身上。 那位中书令大人正从容不迫地与七皇子对饮,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顾昀,此事最好同你们顾家没有关系.....” 﨔 第八十五章、我不能 沈冽递了折子,匆匆进宫。 朱漆宫门沉沉闭合,他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冷汗浸透重甲。 直到孙禄尖着嗓子宣人。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不等沈冽开口,承平帝先开了腔。 “沈卿——顾府今日可热闹?” 沈冽恍若未闻,单膝点地,眉间压着可见的焦灼。 他沉声道:“陛下,军情紧急,臣请即刻返回北境。” 承平帝倚在龙椅上,眼底浮着一层阴冷的审视。 “沈卿这般急切,莫不是与顾爱卿商议好了?” 沈冽眉头一拧,抬眸直视。 “臣不知陛下何意。戎敌犯境,边关告急,臣只忧心战事。” 皇帝冷笑一声:“是吗?那朕今日便收了你的兵符,你可愿意?” 沈冽下颌紧绷,沉默一瞬,终是低头。 “若陛下有更合适的人选,臣自当交权。” “但眼下战事紧迫,临时换将,恐军心不稳。” 承平帝嗤笑:“怎么,离了你沈家,就无人能守北境了?” 沈冽握拳,指节泛白,却仍克制着语气。 “臣不敢狂妄。只是副将虽勇,终究资历尚浅,若遇敌军主力,恐难支撑。” 皇帝拂袖,语气森冷:“朕说了,不准你去。” 沈冽胸口起伏,终是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怒意。 如今只能寄望于副将能撑到他设法周旋。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那粮草何时能到北境?” 承平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奏折:“半月之内。” “半月?!”沈冽豁然抬头,嗓音陡然拔高,“陛下,战事一旦发生,最耗粮草,若延误——” “朕已下旨,户部自会安排。”皇帝不耐地打断,“路途遥远,急有何用?” 沈冽齿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这两个月来连上十二道折子,若早做调度,何至于此? 如今敌军压境,粮草却要拖上半月,北境将士如何熬得住? “陛下该用药了。” 沈冽抬眼,正撞见那女道从屏风后转出。 她一身素青道袍,衣摆却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 京中纷乱的流言,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皇帝听信女道谗言,开始服用丹药! 承平帝见他沉默,忽地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怎么,沈卿若实在心急,不如去求求顾昀?你们两家世交,说不定他有法子。” 沈冽猛地抬眼,眸中怒意几欲迸出:“陛下!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皇帝却只是冷笑,眼底尽是嘲弄。 “回府候着罢。”承平帝挥袖,一脸不耐,“朕自有分寸。” 沈冽跪着不动,忽听一声轻笑。 “若让你家姑娘进宫伴驾……” “陛下!”沈冽暴起却被孙禄带人架住,承平帝咧嘴:“朕没了顾虑,自然放你回北境。” 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时,沈冽攥碎的密信簌簌落了满地。 “昏君!” “去顾府。”沈冽突然转身,“告诉顾昀,老夫......愿与他详谈。” 亲卫瞪大眼睛:“可沈家祖训......” “祖训?”老将军笑声嘶哑,“沈家的祖训就是忠君护国。” “哪个君,可没说——” “走!” 暮色沉沉,沈冽踏进顾府时,府内已是一片寂静。 唯有檐角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 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映着黯淡的天光,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银。 与白日里的浮华喧闹截然不同。 顾昀站在阶前,刚刚送走崔时序。 转身见沈冽立在影壁旁,神色未变。 只微微躬身抬手:“老将军,请。” 沈冽沉着脸,大马金刀地跨进府门,步履带风。 顾昀引他入书房,亲手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沈冽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今日那贼人,是姜家的!” --- 听月轩,小桥流水畔。 顾蕴之正低头点茶。 炭火微红,茶筅轻搅,水雾袅袅升起。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想来沈老将军已经到了父亲的书房了。” 顾蘅倚在廊柱旁,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神凝在字句上。 闻言只漫不经心道:“沈老将军一片忠心,可惜……” 话未说完,便断了尾音。 顾蕴之眉头一拧,手上动作不停。 “我在忙,等下你也要喝,你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顾蘅眼皮都没抬:“我不能。” 顾蕴之:“……” “对了,父亲说,这两万五千石粮食,扣你的。” 顾蘅猛地抬头:“凭什么?!” 好人是顾府做了,意思是钱要自己出?? 谁让你不帮忙? 出不出钱还不是我说了算? 顾蕴之面不改色:“这是你的计划,多花的自然用你的。” 顾蘅一噎,肩膀微微垮下。 又蔫了回去。 顾蕴之瞥她一眼,唇角微勾。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南边那个茶庄,竟然是你的产业。” 顾蘅心中冷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 ——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这都是我保命的东西。 要不是来得匆忙,哪里至于回府的时候这么拮据! 受这么多闲气! 夜风掠过水面,带起一丝春寒。 茶香在寂静里无声蔓延。 顾蕴之手腕轻转,茶筅在盏中划出最后一圈涟漪。 茶汤泛着细腻的沫饽,莹润如雪。 他执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只听得他淡淡开口。 “这些日子,坊间传言怕也用了不少吧?” 顾蘅指尖捻着书页一角,闻言轻嗤。 “你们京城那几个说书的,漫天要价,可比我在南陵花的贵多了。” 顾蕴之低笑,将茶汤注入天青釉盏:“可是皇帝不会让沈将军回北境了。” 言下之意就是沈将军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让大承战神亲口将那术士定为妖女,也就够了,能不能回,可不是皇帝说了算”。她忽然转头:“沈家的重心,可不止北境一处。” 茶烟袅袅上升,顾蕴之垂眸看着盏中浮沫,了然地颔首。 他没问顾蘅如何得知。 他只确认了一件事:不会影响顾家,就够了。 﨔 第八十六章、边关破了! 姜贵妃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掐着一枚鎏金护甲。 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走进的玄真。 殿内熏香浓得发腻,却掩不住她声音里的冷意。 “你怎么这会儿去送药了?” 玄真大师拂尘一甩,面露不耐:“不是你让我去的?” 姜贵妃眉头一蹙:“我何时让你去了?”她猛地直起身,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行事要小心?” “你的身份要是被人看出来了,我们都得死!” 玄真冷笑一声,拉开二人的距离:“别用这副姿态同我讲话!” 姜贵妃闻言怒极:“别以为皇帝叫你一声大师你就是真的大师了!我劝你认清楚现实!” 殿内霎时一静。 姜贵妃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怒意,转而问道。 “皇上最近用药怎么样?” 玄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浮尘:“和之前差不多。” 她斜眼瞥向姜贵妃,语带讥讽。 “你们到底怎么想的?这药吃了没病没痛的,倒是浪费我的精力” 姜贵妃指尖收紧:“不必多问,日后谨慎些!” 在玄真看来自然没用,但是对于姜家来说。 那作用可就大了。 玄真轻嗤一声,满脸不屑。 “我劝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到时候拖得久了,我们暴露的风险就到了。” 姜贵妃眸光微闪,忽而压低声音。 “让你把三皇子放出来,你可有计划了?” 玄真彻底失了耐心:“拜托,我就一个术士,皇帝能吃我的药就不错了!” 她甩袖转身:“你一个宠妃,不吹枕头风,还来靠我?” 姜贵妃盯着她的背影,眼底阴鸷:“顾昀这个贼人,真当别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是吧?” 玄真头也不回,凉凉丢下一句。 “你儿子知道,不也一头栽进去了?” “你!” * 翌日早朝,御史台忽然联名上奏。 痛斥女道祸国,言辞激烈。 其中一位御史更是高声禀道:“此妖女蛊惑圣听,沈将军亲眼所见,陛下若再执迷不悟,恐伤龙体!” 沈冽站在殿中。 闻言一怔——他何时说过这话? 可还未等他开口,崔家一派的官员已纷纷出列。 义正辞严:“陛下,妖女乱政,臣等恳请彻查!” 西郊大营的王扬沅——崔时序妻弟。 竟也一反常态跨步上前,抱拳附和。 “臣附议!为陛下安危,此女断不可留!” 沈冽见王扬沅都开了腔,也不再犹豫。 “臣附议!” 如今北境战事焦急,皇帝还在听信女道谗言。 先是让清棠入宫,再是阻拦粮草。 祸国殃民! 一时间,文武百官竟罕见地站在了同一阵线。 承平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 他猛地一拍扶手,怒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顾昀立于文官之首,冷眼旁观,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这种事,他根本无需亲自出手。 皇帝怒极,指着沈冽等人:"禁足!统统给朕禁足!" 沈冽握紧拳头,心中一片冰凉。 事情果然如顾昀所料——皇帝宁可囚禁忠臣,也要护着那妖道。 皇帝昏聩至此,竟连忠奸都辨不清了! 退朝后,顾昀悄然走近。 低声道:“洛仓的粮,已行至一半。”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以商队而行,免得陛下猜忌。” “沈将军莫要走漏了风声。” 沈冽闭了闭眼,终是沉默颔首。 * 皇帝听信女道谗言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斋舍内,顾蘅正与手中茶筅较劲。 青瓷茶盏里的茶汤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崔时序烦躁地踱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点茶!” “那妖女蛊惑圣心,难不成又要像从前那些皇帝一样?” 顾蘅头也不抬,指尖用力。 茶筅在盏底刮出细微的声响:“我更忧心北境。”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沉冷。 顾蘅是在庄子上长大的,见过蝗灾后的饥民 ——易子而食,不是书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天灾人祸落在百姓身上,那就是一条性命。 崔时序猛地捶向木桌:“要我说,就该把姜家和那女道统统杀了!” 七皇子倚在窗边,闻言凉凉一笑:“贵妃如今宠冠后宫,没准我很快就要有八皇弟了。” 顾蘅手一抖,茶汤溅出几滴。 她与崔时序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言难尽。 陛下那把年纪,竟还能......? 江存明忽然压低声音:“如今但凡有人往北境送粒米,都要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他指尖摩挲着书页:“这是硬生生逼沈老将军交兵权。” 几人沉默。 皇帝的疑心病,已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突然,七皇子身边的砚书跌跌撞撞冲进来。 脸色惨白:“边、边关破了!” “什么?!”崔时序一把揪住砚书衣领。 顾蘅手中的茶筅被她折断。 顾家的粮,不是早就送过去了吗?! 﨔 第八十七章、当年的事 太和殿偏殿 皇帝坐在龙案后,指尖轻轻敲打着战报,目光阴沉扫过阶下一众大臣。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愈发晦暗不明。 “连破三关……”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今直逼城池。”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刺向沈冽:“沈冽!你怎么治的军?!” “这就是你擅离职守的下场!” 沈冽单膝跪地,却掩不住他紧绷的肩线。 他喉间滚动,最终只沉声道:“臣……有罪。” “臣愿立军令状!三十日内若不能收复三关,甘愿自裁谢罪!” 他的声音像砂砾在铁甲上摩擦,带着北境风雪的粗粝。 额角青筋暴起,那道横贯眉骨的旧伤因激动而泛出紫红。 “雁门关守将陈平是跟了臣二十年的老部下,陛下——” 皇帝突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来。 白玉麒麟堪堪擦过沈冽的鬓角,在蟠龙柱上撞得粉碎。 “好个忠勇的沈将军!你当朕不知道?陈平上月才娶了王氏的庶女!” 顾昀默默挑眉:感情皇帝这种时候了还在顾忌世家? 沈冽瞳孔骤缩。 他忽然扯开长衫,露出胸膛上交错的箭伤。 心口那道还泛着青紫:“皇上明鉴!!臣这颗心挖出来,每一滴血都是为陛下,为大承所流的!” 皇帝冷笑一声,指尖在案上轻点,显然仍有顾忌。 兵部尚书适时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一策——可遣皇子随军督战,以示天家恩威。”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暗流涌动。 姜家一系的官员立刻附和:“七皇子乃中宫嫡出,正可彰显陛下对边关的重视!” 顾昀微微颔首,崔时序便上前一步。 “三皇子、四皇子年长稳重,更通军务,此行正可历练。”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皇帝目光沉沉,忽而转向顾昀:“顾卿,你怎么看?” 顾昀神色平静,拱手道:“此时本不该由臣插嘴,但,臣以为,沈老将军经验老到,无论哪位皇子随行,皆无大碍。” “只是……七皇子毕竟是嫡子,若涉险境,恐令中宫忧心。” 话未尽,皇帝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光。 他忽然有了另一个念头。 * 砚书扑跪在地,声音发颤:“边关急报!陈将军麾下将士多染寒疾,粮草耗尽后……”他喉头滚动,“雁门关……破了。” “如今皇上召了几位大臣进宫” “如何了?” “圣上不愿出兵!” 崔怀瑾大怒:“为何?” “宫中大师说,贸然出兵恐怕有国破之兆!” 好一个疑心病! 为防世家坐大,宁肯让边关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如今还听妖言惑众! 崔怀瑾猛地踹翻案几,墨汁泼了满墙。 他一把扯下腰间玉佩砸向院中石阶。 玉碎声里混着嘶吼:“我这就让父亲去杀了这个妖道!” 顾蘅一把扣住崔怀瑾的手腕。 力道大得让他生疼。 “怀瑾,听我一言。”她声音压得极低,像雪落刀刃,“三日后春耕大祭,圣上要率百官祈谷。” “太常寺那群老顽固最恨方术夺了他们的祭祀之权。” 崔怀瑾瞳孔骤缩:“你是说...” 顾蘅的目光直直投向七皇子 “皇后娘娘只需提议,既是求雨,何不让玄真真人主祭?” “求不来雨便是欺君,求得来雨便是妖术惑众。” 七皇子点头:“再佐以异象,不怕父皇不生疑!” 民意如这闷雷,皇帝再疑心世家,难道敢违抗天地祖宗? “处死妖道——”崔怀瑾拾起佩剑归鞘,“姜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 “传旨。”皇帝冷声开口,“三皇子解禁,随沈家军出征。” 沈冽紧绷的肩线终于一松。 “臣,谢陛下圣恩!” ——果然,与顾昀所料,分毫不差。 多一个皇子而已。 大不了将他安置在后军,保证不死便是。 顾昀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思量。 从皇帝的口风里,他已探出了对方的意图。 想借军功扶持姜家,与世家抗衡? 呵,世家历经百年风雨。 岂是这点手段就能撼动的? 然而,皇帝忽然再度开口。 “顾家二郎,也同去。” 顾昀猛地抬头,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惊愕——什么?! 他内心翻涌,却强自镇定。 拱手道:“陛下,犬子年幼,恐难当此重任……” 皇帝冷笑:“翻过年也十三了,不小了。” “蕴璋虽年少,却已能通读《六韬》。朕记得,顾家祖训不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么?” 殿内霎时一静。 姜阁老捋须轻笑:“是啊,顾大人当年十二岁便随父出征,可是佳话。” 顾昀抬眼,目光缓缓扫过姜阁老得意的脸。 姜旸没由来的打了个冷战。 “陛下明鉴。”顾昀缓缓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 “顾氏血脉单薄,若有个闪失...”他话锋一顿,意有所指地扫过姜阁老,“只怕百年世家,就此断绝。” 姜阁老脸色一变,正要开口。 “够了!”皇帝猛地拍案,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顾卿这是要抗旨?” 顾昀不慌不忙跪下:“臣不敢。只是...” “先帝曾赐臣手谕,言明顾氏子嗣单薄,特许臣这一脉可免徭役兵役。” “且——当初谢家一事,陛下金口玉言——” 殿内霎时死寂。 皇帝脸色铁青——这是搬出先帝和当年的事来压人了? 皇帝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半晌,他忽然冷笑:“好,很好。那顾卿觉得,该派谁去?” 顾昀从容叩首:“臣以为,三皇子英武,正可建功立业。” “姜阁老之子姜殊,既是伴读,又出身武将,定然可护皇子周全!” 这一记软钉子,既全了皇帝颜面,又将烫手山芋扔回姜家。 姜阁老气得胡须直颤。 却见顾昀已优雅起身。 﨔 第八十八章、两只狐狸 镇国公府 烛影摇红,长公主斜倚在窗边软榻上。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 陆渊放下手中的书,抬眸望向妻子。 “昭宁,今日怎的这般疲惫?可是出了什么事?” 长公主轻叹一声。 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日进宫去皇后娘娘,又见着那玄真道人了。” 她秀眉微蹙:“陛下竟让她批阅边关军报,这成何体统?” 陆渊神色一凛,手指在膝上旧伤处轻轻一按。 “边关战事如何了?” “沈将军被禁足后,雁门关已经失守三日了。”长公主声音发紧,“方才兵部来报,戎敌已逼近镇北关。可朝中...” 镇北关? 陆渊心下一咯噔。 那是沈家军的大本营。 关外还有三关。 里头护住的是洛川城。 “如今陛下是什么打算的?派谁出征?” 楚昭宁苦笑一声:“陛下忌惮沈家,这么些年又崇文抑武,如今竟连个能派去统兵的将领都寻不出。” 陆渊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佩剑上。 那把剑已经许久未曾出鞘了。 “若是我这腿...”他顿了顿,终是摇头,“罢了。” 长公主起身,轻轻为他拢了拢肩上的外袍。 “当年若不是为了我,你才拼命去救陛下,你也不会整日只能窝在这屋子里了。”她的指尖在他肩头微微发颤。 “昭宁,”陆渊握住妻子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你不必自责。当年之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陆渊眉宇间的阴翳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突然话锋一转:“明祈最近在国子监可还好?” 长公主正替他斟药的手微微一顿,眉间忧色稍霁 “昨日跟着的人回话说,这孩子倒是结识了个寒门学子。虽不肯与权贵子弟往来...倒也罢了。” “也免得卷入这些纷争中” “男儿立世,总要学会在豺狼堆里保全自己。” 陆渊突然沉声问道:“那人底细可查清了?”声音里带着久经沙场的人特有的警惕,“莫要是什么人,披着寒门学子的皮来接近明祈。” 长公主正在整理书案的手微微一顿。 “跟着的徐嬷嬷说,那孩子叫谢衍。听说很是有些本事,国子监的学考,他次次都是魁首。” 陆渊眸光微闪:“姓谢?” “同那家倒是没什么关系,入学的时候已经查清了。” “我明日让暗卫去查查底细。” 长公主轻叹一声,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按肩颈。 “你也别太紧张。明祈那孩子...”她手上力道轻柔,“性子虽倔,眼光却准。” 陆渊抬手覆住妻子的手,示意她不必按了。 “多留个心眼总没错,你且放宽心。” 长公主保养得宜的眼中泛起水光。 “可如今朝堂这般局面,我今日去劝谏,陛下竟说我是妇人之见。” “当初姐弟两个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时候,他从不这样说。” 陆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陛下自登基以来,猜忌之心愈重。当年夺位之时,就不见仁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若非为了你,我也不会...” 长公主猛地抬头:“阿渊!” 室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声声。 良久,陆渊才轻叹道:“好了,前朝的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你,这些日子操劳过度,该好好歇息了。” 长公主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幽幽道。 “过几日春祭大典,那女道又要随驾...” 她的声音里满是忧虑:“你可记得,先帝当初也是如此。” “偏信那些游方术士,最终落得那样的结局。” 陆渊将妻子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 “放心,朝中忠良之士尚在。”他目光深远,“春祭那日,或许就是转机。” 长公主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只盼着陛下能早日醒悟...这江山,终究是楚家的江山啊。” 陆渊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皇帝如此行事比之先帝更甚,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可是妻子已经足够担心了。 大可不必再让她徒增烦恼。 * 顾府,顾昀将今日太和殿之事尽数道来。 顾蕴之斜倚在软榻上,闻言轻笑一声。 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让蘅儿去边境?陛下好算计,当真以为,他藏得很好?” 顾昀眸色一沉,眼底寒意凛冽。 “蘅儿绝不能有半分闪失。” 顾蕴之微微颔首,并未反驳。 转而问道:“沈老将军那边如何?” “明日启程。”顾昀声音低沉,“骁骑营,给了我们三分之一。” 顾蕴之唇角微扬,笑意真切了几分:“够了。” 顾昀轻哼一声:“若是再拉扯一番,没准能得更多。” 顾蕴之垂眸,掩去眼底的思量。 沈冽与他们合作,不过是饮鸩止渴。 边关告急,若不是沈冽急于回北境。 别说达成共识,只怕让沈冽进顾家的门都是个难事。 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骁骑营在沈家手下。 若不是顾蘅信誓旦旦,他们也不会选择贸然出手。 沈冽一片忠心:明知皇帝对他多有防备,甚至还想将沈家的姑娘纳入后宫。 依旧不肯松口。 若非边疆动荡,只怕此事难成。 能得三分之一的骁骑营,已是极限。 他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蘅儿来信,说春祭那日有些行动,需我们配合。” 顾昀眉头一皱,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不悦。 “怎么又是告诉你?” “我这个父亲就这么不靠谱?” 顾蕴之轻笑:“可能……看我是个闲人?” “......” 顾昀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紧。 信纸上的字迹清隽锋利,勾勒出的计划却诡谲得令人心惊。 他眉头越皱越深,终是轻叹一声:“这丫头...哪儿学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跟她娘简直一模一样。” 顾蕴之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蘅儿的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空气骤然凝滞。 顾昀指尖一顿,这才惊觉失言。 二十年来,他在崔氏面前从未提过只字片语。 或许是今夜烛火太暖,又或许是信上字迹太像故人... “她...比蘅儿性子软和,比蘅儿聪明些...”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顾蕴之静静看着父亲。 忽然觉得这个永远游刃有余的权臣,此刻竟像个弄丢了珍宝的少年。 他垂眸轻笑:“父亲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许是情谊为父亲心中的那个人镀上了一层光。 才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吧? 一阵夜风过,吹得信纸沙沙作响。 顾昀伸手按住飞扬的纸角,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汗。 “罢了。”顾昀语气满是失意。 两人盯着那张薄薄的纸,都没再说话。 顾昀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我有个好主意。” 顾蕴之眉梢微挑。 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巧了,儿子方才也在想——”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烛火在彼此眼中跳动。 如出一辙的算计在无声中交汇。 顾昀轻笑一声:“陛下既信那些游方术士——何不信信我们顾家养的'高人'?” 顾蕴之会意:“父亲放心,儿子会安排好所有事情。” 﨔 第八十九章、让他再为朕卖一次命 寅时的天光还未破晓,城墙外已响起铁甲铿锵之声。 一万玄甲军列阵如林,枪戟映着残星寒芒,将整条御道铺成一条黑龙。 沈冽端坐墨骊马上,玄铁重甲在晨雾中凝着霜色,猩红披风猎猎如旗。 花白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将军的意气。 “擂鼓——” 随着中军令下,十八面牛皮战鼓轰然震响,惊起满城栖鸦。 沈冽勒马转身,雪亮的枪尖直指北方:“此去不破北戎——” “誓不还朝!” 三皇子楚宴锦一身鎏金明光铠,在亲卫簇拥下策马至阵前。 少年皇子摘下凤翅盔,露出与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锋利轮廓。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声音清越,穿透晨雾。 城楼之上,承平帝扶着冰凉的垛口,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在万军阵前摘下头盔。 他突然有些害怕,老三...何时长成了这般模样? 余光里,顾昀一袭紫袍玉带立在阶下,正含笑与兵部侍郎低语。 晨风吹得他广袖翻飞,倒像个踏青赏花的文弱书生。 可皇帝分明记得,二十年前,顾昀一刀一个,了结叛军。 分明是个玉面阎王! “顾卿。”皇帝鬼使神差开口,“你觉得...老三此去如何?” 顾昀抬首,眉目温润如常:“三殿下龙章凤姿,定能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啊—— 建功立业好啊! 承平帝目光如鹰隼,直直盯着城墙下的三皇子。 顾昀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忍不住一笑。 这抢来的皇位,到底是坐不安稳。 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 城下号角长鸣,大军开拔的烟尘遮天蔽日。 皇帝望着逐渐远去的玄甲洪流,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顾昀不知何时已退至阴影处,正望着他微笑。 那笑意如三月春风,却让皇帝想起很多年前。 先帝驾崩那夜,顾昀也是这般笑着...递上了他的继位诏书。 皇帝突然捂住心口,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龙袍前襟。 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玄真...药...” 他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 那女道正欲上前。 忽见寒光一闪——两柄禁军长戟已交叉架在她颈前。 顾昀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厉喝:“妖女!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城楼下顿时炸开锅。 “哎哟!那穿金戴银的是个道姑?” “那不是摘星阁的仙师吗?怎么被拿下了?” “什么仙师!没听见顾相爷喊妖女吗?瞧那鎏金护甲,比知府夫人戴的还阔气!” “顾大人说是就是!” 顿时,那女道激起一片怒骂。 顾昀扶着皇帝后退两步。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翘了翘嘴角 ——多好,连雇人散布流言的银子都省了。 想起蘅儿上次雇说书人花的不少银钱。 不禁暗叹:还是为父会过日子。 “陛下!”他忽然痛心疾首地跪下,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 十足是一个忠臣痛心疾首的模样! “臣早觉此女可疑,今日竟敢当众谋害圣驾!” 皇帝喉间“咯咯”作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龙袍领口。 整张脸涨成骇人的紫红色。 他想怒斥顾昀放肆,可舌尖像压着千斤巨石,只从齿缝挤出混着血沫的嘶气声。 “陛下!” 长公主的鸾驾匆匆碾过青石御道时,玄真道人早已被镇京司的铁链锁着拖进了诏狱。 朱漆宫门敞开,露出里头捧着供词疾走的侍卫。 “陛下!”长公主提着裙摆奔进向皇帝的寝宫。 她转头怒视殿外那道紫袍身影:“顾公好大的威风!” 顾昀立在丹墀下躬身行礼,玉带钩映着朝阳闪闪发亮:“为天子分忧,是臣的本分。” “那妖道的供词在此,皆以签字画押。” 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偏生眼角还噙着三分笑意。 长公主一把拿过证词跨进内殿。 门隔绝了那道可恨的身影。 顾昀摇摇头,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非要吃那劳什子丹药...”他望着宫墙上惊飞的雀鸟,轻哼一声,“这下身子亏了吧!” 晨钟撞碎满宫寂静,顾昀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心中空荡荡的。 “去荣园。”他掀帘上轿时突然吩咐,随从愣了下。 顾昀已闭目养神,唇角却微微扬起。 十多年来头一遭,他突然想告诉柳月娘。 我们俩的孩子很出息,就像你当初想的那样! 长公主指尖捏着那页供词,薄薄的宣纸在她手中簌簌作响。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姜家胁迫其庶女伪装成得道之人,以虎狼之药作为药引。 密谋炼丹,借药性操控圣心,甚至意图谋害皇子。 她猛地合上供词,凤眸凌厉:“来人!” 殿门轰然洞开,皇家禁军披甲而入。 “去,将姜贵妃禁足在景仁宫,伺候的人一律杖杀,亲近之人下诏狱!”长公主声音沉冷,“剩下的,一切等陛下醒了再行定夺!” “另,此事不得传至阵前,违者!杀!” “是!” 龙榻上的承平帝幽幽转醒时,正看见长公主靠在床畔小憩。 暮光透过茜纱窗棂,落在她依旧姣好的面容上。 四十余岁的妇人,眉梢眼角虽有了细纹,却仍能窥见当年冠绝长安的风华。 皇帝恍惚想起,自己这个阿姐,只比他大三岁。 可镜中的自己,早已两鬓斑白,形如枯槁。 “阿姐……”他哑着嗓子轻唤。 长公主猛然惊醒,下意识去探他的额头。 “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太医就在外头候着——” “朕……对不住阿姐。” 皇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指节微微发抖。 “这些年,朕被顾家步步紧逼,不得已才……才做出那些混账事,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眼眶发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姐,你原谅朕可好?” 长公主心头一酸。 二十年前宫变那夜,她也是这样握着少年天子的手。 在皇子府的花厅里立誓。 “你放心,有阿姐在,一定让你的皇位坐得稳稳的!” “胡说什么!是他们狼子野心,与你有什么干系?“ 承平帝垂眸掩去眼底暗涌。 阿姐的手还是这样暖,和当年送他登基时一样。 他虚弱地靠回龙枕,在长公主看不见的角度。 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阿姐,别怪我。 朕实在……走投无路了。 “阿姐,朕方才梦见母后了。” 长公主心下一酸。 “陛下,你先躺着,阿姐去唤太医。” 承平帝倚在龙榻上,目光落在鎏金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 那烟雾扭曲变幻,如同这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 ——顾家把控六部,崔氏盘踞后宫,姜家虎视眈眈。 而他这个天子,一举一动被人盯着。 “只有镇国公府了——” 他喃喃自语。 陆渊,那个为他挡箭废了双腿的姐夫,那个二十年来始终沉默的镇国公。 满朝文武,唯有陆家,既不在世家之列,又因长公主之故无人敢轻易怀疑。 窗外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承平帝眼神一厉。 左右陆渊已经是个废人了。 再让他为朕卖一次命,又有何妨? 﨔 第九十章、酒囊饭袋 “什么?玄真被抓了?”崔时序猛地站起来,“就......就这么简单?” 江存明放下手中箭簇,眉头微挑:“顾大人这次倒是格外干脆。” 顾蘅垂眸思索片刻:看来应该是沈老将军那边松了口,不然按照顾昀这么圆滑的性格,不可能处事如此大胆。 三人心下一松。 虽然没见过建元末年先帝迷信术士时的惨状,但从父辈们讳莫如深的态度里。 也能猜到一二。 松烟匆匆跑进来。 “禀三皇子,各位公子们,下午的骑射课恢复了!” “我们大人特意吩咐的,说'君子虽雅,也要强体'。” 三人对视一眼:“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下旨呗,教习换成了崔公子的二舅舅。” “? ? ? ?” 崔怀瑾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中书令大人当真是...有勇有谋啊。” 顾蘅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是谁前几日吵着要除妖道的,要恢复骑射的?” “怎么?你舅舅教习你就不喜欢了?” 说得轻巧,等你上课了你就知道错了...... “我休沐就去顾府!”崔怀瑾梗着脖子,“亲自给你爹道谢!” 顾蘅突然挺直腰板,下巴微扬。 “不必!谢你爹吧!” “嘿!”崔怀瑾跳起来就要去掐她脖子,“你占我便宜!” 江存明抱着书卷站在一旁,无奈摇头。 真吵啊。 真好啊! 崔怀瑾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顾蘅一时不察,狠狠砸在崔怀瑾的背上。 “嘶!顾二你消停点!” 顾蘅:“......” @#¥@%%&……& 不是你先开始的吗! “你们听说了没?陆明祈那小子,竟然举荐了个寒门子弟进了御史台。” 一直当背景板的七皇子也抬起了头。 “他?举荐人?”凤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明祈可是出了名的看人不起。 世家一巴掌,寒门更是降龙十八掌。 “可不是!” “那家伙平时见到人,都要人绕着他走,居然会主动举荐人?” 顾蘅托腮:“举荐的何人?” “说来也巧,也是咱们国子监的。” 七皇子疑惑:“谁啊?没听说啊?” “就那个叫.....叫谢衍的吧?” “更怪的是...陆明祈这从不与人深交的性子,却亲自为他作保。” 七皇子挑眉:“管他的呢,一个小小的言官。” 说完起身,理了理长袍:“走吧,这会儿左右无事,上次坑了你们,这次咱们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去?” 顾蘅:“走走走!” 做足了纨绔样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到长安街。 刚踏进醉仙楼的门槛,松墨便从柜台后迎了上来。 他目光在顾蘅身上一扫,神色如常。 仿佛对自家二爷此刻不该出现在酒楼一事毫不意外。 “几位公子,楼上雅间已备好了。”松墨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大少爷刚盘完账,银子...在他那儿。” 顾蘅颔首,浑不在意:“行,后日休沐我去寻他。” 崔怀瑾耳朵尖,凑过来挤眉弄眼:“哟,顾二爷这是没钱了?” “闭嘴吧你。”顾蘅一把将他脑袋按回去。 转头对松墨道:“今日不必记在账上。” 紧接着顾蘅大手一挥! 那些菜给我上好的! 上多的! 三人抱团,眼角含泪:蕴璋终于恢复到他们熟悉的样子了。 他们再也不要为出来吃饭没银钱发愁了。 雅间内,七皇子楚承宵难得正经。 举杯郑重道:“上次宴席是本皇子疏忽,让三皇子钻了空子,连累诸位。” 说罢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锦袍上洇开一片深色。 “殿下言重了!” 顾蘅接话,也举杯饮尽。 月上中天。 酒过三巡,楚承宵已经摇摇晃晃,绯色衣袍半敞。 活像只醉酒的火鸡。 风流倜傥,好不惬意。 虽说今日被几人狠宰了一顿,架不住三皇子去了战场。 心情好。 坐着辇车摇摇晃晃回了内城。 顾蘅三人熟门熟路摸回国子监。 轻车熟路翻墙入院,生怕动静大了引了人来。 “世家皆是一群酒囊饭袋!” 一道冷冽声音突然劈开夜色。 墙根下,陆明祈不知何时立在那里。 月色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 那张俊美到凌厉的脸上满是讥诮。 “整日只知宴饮作乐,结党营私,简直是国之蛀虫!” 说完,这位镇国公独子拂袖而去。 雪色衣袂在风中翻飞,留下满园清冷梨花香。 墙头上三人僵成雕塑。 顾蘅:“…” 崔怀瑾:“…” 江存明:“…” “不是——”半晌,崔怀瑾终于憋出一句,“他有病吧?!” 夜风卷着花瓣掠过,仿佛在替某两人回答: 嗯,病得不轻。 * 陆渊倚在软榻上,有些漫不经心。 “今日我见过那孩子了,很是不错,不说学识。” “人品样貌都是上乘,就是我瞧着性子倔了些。” 长公主正为他斟茶,闻言手腕微顿。 “明祈难得与人交好,只是这性子不好——不知是福是祸。” “无妨。” 陆渊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轮廓。 “我瞧着他对明祈多有照拂,而且不过是个御史台的小官,翻不出什么风浪。”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想起那日皇帝在她面前痛哭的模样。 一国之君被臣子逼到如此境地,简直令人发指。 终是忍不住轻声道。 “你...能否再推他一把?” 陆渊抬眸:“为何?” 室内一时静默。 长公主垂眸。 她知道,镇国公府如今的荣华,终究换不回丈夫那条腿。 他对皇帝...终究是心有芥蒂的。 让他继续为皇帝保驾护航,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我明白你的心思。” 陆渊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他伸手覆住妻子的手背,“你我夫妻一体,我自当尽力。” 略一沉吟,又道:“先让他在御史台历练些时日,若是个得用的,我再想办法。” 长公主抬眸,烛光映得她眼角细纹温柔似水:“有劳你费心了。” 陆渊想起午后见到的那个少年。 一袭青色色官服立在阶前,日光斜照。 却仿佛照不进他周身三尺。 眉目如墨裁就,眼底凝着冷。 恍若黑夜游行的邪神,唇角噙着丝笑,却无端像柄半出鞘的薄刃。 陆渊忽而轻笑,看着膝上旧伤。 每逢阴雨天便作痛,春日里更是难捱。 既然是陛下要他们夫妻找刀... 那这把刀利不利; 割的是谁的喉? 可就由不得陛下了。 﨔 第九十一章、荣园的花开的不错 国子监休沐这日,顾蕴之天未亮便起身。 将当铺、酒楼、庄子这季的收益一一理清。 银票按面额摞好,现银装箱,账册朱批勾画得一丝不苟。 想起自己两次答应帮顾蘅看账却都忘了,不禁摇头轻笑。 马蹄声刚至府门,顾蘅便提着袍角直奔明礼院。 一推门,满案银光晃得她眯起眼。 “这么多?!”她扑到案前,指尖掠过银票边缘。 像只见了鱼的猫。 “京城的银子可比我在南陵好赚多了!” 顾蕴之执壶斟茶,见状好笑:“顾二爷就这点出息?” “你要是替我出那三万石粮食的亏空,” 顾蘅抓起一叠银票扇风,举手投足像极了顾蕴璋 “我也能像你这般,不为金钱所动” “早给你补上了。”顾蕴之轻推过一册账本,“这点小钱,也值得记到如今?” 顾蘅眼睛倏地睁圆,突然扑过去抱住他胳膊。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 茶盏被撞得摇晃,顾蕴之忙伸手扶住。 “走的公中的银子,等会儿爹就来找你了。” “无所谓啊,反正不要我出钱就是。” 沉默片刻,顾蕴之忽然道。 “荣园那边,我派了两个暗卫,你不必担心。” “夜阑和沉舟你还是留在身边,入宫时务必带着。” 顾蘅怔愣。 “还有,我给那边也拨了银子,庄子上我也交代了,一成收成送去荣园。” 顾蘅笑意顿收。 她整衣起身,竟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多谢兄长。” “你——”顾蕴之手中茶匙“当啷”落在盏中。 溅湿了袖口:“突然闹什么?” 顾蘅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那年庄子上闹瘟疫,我娘把半碗药强灌给我,自己硬扛了三天高热。” “后来流民闯庄,她把我藏在米缸里,自己拿着菜刀守了一夜。” “所以,在我心里,没人比得过她,你对她好,我该谢谢你的。” 顾蕴之指尖微颤。 有意拉开话题:“既如此,兄长倒是给少了。” 顾蘅:“给我啊!” “滚蛋!” 沉默片刻,顾蘅忽问。 “你对崔氏...为何这般冷淡?” “因为转胎丸?可你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 顾蕴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许是天生六亲缘浅吧!” 顾蘅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强求。 “对了,上次吐血可请府医看了?” 顾蕴之竟真心实意地笑了。 “多亏了你!府医说郁结于心,又服了五石散,吐出来反倒比闷着好。” “那我还是误打误撞了。” “是是是,多谢我的弟弟了。” * 顾昀这几日心情闷闷不乐的。 那日去荣园连院门都没进得去。 还是暮岑眼尖,瞧见门口守着的两人。 “那不是大少爷拨给二爷的沉舟和夜阑吗?” 顾昀额角青筋直跳:“这逆子!把亲爹当贼防了?!” 这几日,连带着朝堂上皇帝颁布几道无关痛痒的政令时,他都懒得反对。 倒让龙椅上的那位惊疑不定。 长公主塞人了,顾昀居然没吭声? 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刚回府,门房就探头。 “老爷,老太太请您去荣禧堂用饭。” 顾昀脚步一顿。 还用想? 定是那个拿暗卫防老子的混账回来了! 他气咻咻穿过垂花门。 还没到堂前就听见里头老太太乐呵呵的笑声,中气十足。 “我们蘅儿就是机灵!” 顾昀脖子一缩,满腔怒火顿时泄了。 小祖宗有老祖宗护着,他能怎么办? 荣禧堂内春意盎然。 老太太正给顾蘅鬓边簪花,顾蕴之在一旁看着,祖孙三人其乐融融。 顾昀在月洞门外站了半晌。 直到那点子郁气被满院花香冲散,才整了整衣冠进去。 打帘子的明月站在门边,正准备动作呢。 就瞧着自家老爷站在门外不动了。 悄悄撇嘴——这是干啥呢? 顾昀:当然是给自己顺气儿啦,免得被那小混蛋气得当场升天! 顾菀筝自东厢房出来,向正房款款而行。 自三皇子离京后,她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不少。 姜家女道的事尚未了结,三皇子能否平安归来还未可知。 这门婚事,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她行至廊下,就看见顾昀准备进屋。 上前盈盈一礼,姿态端庄得无可挑剔:“父亲。” 顾昀面色稍霁,含笑点头。 还是女儿好,柔婉知礼。 不像那个逆子! 那两个! 里头的顾蘅与顾蕴之听到动静,也起身行礼 “见过父亲。” 顾昀一边走,一边狠狠瞪了顾蘅一眼。 老夫人见状,眉头一皱。 “你这当老子的,怎么整日气呼呼的?” 顾昀一噎,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亲儿子派暗卫拦在荣园外,想找她娘谈恋爱结果连门都进不去吧? 顾蘅忽然开口:“父亲,听怀瑾说,陆家推了个人去御史台?” 顾昀漫不经心地应道:“好像有这么回事。” “皇上前几日下的旨,赐了一个六品言官。” 堂内霎时一静。 顾蕴之与老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诧异。 往日朝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顾昀向来掌握得一清二楚。 如今御史台进了新人,他竟说好像? 顾蘅看着顾昀故作神伤的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 个死老狐狸,多大岁数了还玩虐恋情深这一套? 看着就烦!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儿子,又瞥向闷头喝茶的孙子。 忽然觉得——这顾家的男人,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老夫人捧着茶盏,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沈家那丫头今儿个送了礼来,说是谢咱们顾家那日相助。” 她笑眯眯地看向顾蘅:“还单独给你备了一份,周姨娘都收在我这儿了,待会儿记得带回去。” 顾蘅点头应下:“是,祖母。” 顾蕴之挑眉,故意拖长声调:“怎么——就你有啊?” “我怎么知道!许是沈姑娘觉得我比你讨喜。” 顾蕴之慢悠悠喝着茶,唇角微扬。 “哦?沈家将门之女,独独给你这顾二爷备礼......”他抬眼,笑得意味深长,“你们这是文武勾结?” “噗——” 顾昀实在没忍住,难得失态:“你们俩胡说什么!” 老夫人被逗得直乐。 顾蕴之语气平静:“父亲还是多留意些。” 他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镇国公府鲜少插手朝政,此番举动,不寻常。” 顾昀神色微敛,颔首道:“嗯,我心中有数。” 老夫人笑呵呵地拍了拍顾蕴之的手。 “好了好了,朝堂上的事儿饭后再议。”她转头吩咐玉妈妈,“摆饭吧,今儿个有蘅儿爱吃的胭脂鹅脯。” 几人还未有动作,顾蕴之已起身扶住老夫人。 顾蘅连忙跟上,路过顾昀时,故意眨了眨眼。 用口型无声说道: 荣园的花开得不错。 顾昀额角一跳,还没来得及发作。 顾蘅已经溜到了老夫人另一侧。 亲亲热热地挽住了祖母的胳膊。 逆子!!! 﨔 第九十二章、不该有的心思 太和殿内,顾昀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赵严。 没由来的升起一股烦闷。 “臣以为,大军凯旋当按祖制,犒赏三军即可。”顾昀他气度从容。 新任户部尚书赵严立即反驳:“顾相此言差矣!三殿下率军连克三城,斩敌首万余,若不大肆庆贺,岂不让边关将士寒心?”他袖中掏出一卷账册,“臣已核算过,即便按最高规格犒军,也不过耗银二十万两,且我军此次大获全胜,若不犒劳三军,扬我国威,只怕边疆战士寒心!” 吏部尚书苏云洲轻咳一声:“赵大人,三殿下毕竟年轻,太过张扬恐生骄矜之心...” 礼部尚书梁长明突然开口:“且,最高规格犒赏三军可不是随时都能用的。” ——这只有国破、复起才能用。 很显然,此次战役,不配。 顾昀忽而轻笑:“姜家下药试图损伤圣上龙体,这才下狱不久,若此时大摆庆功宴...”他抬眼望向龙椅,“难免让三殿下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满殿死寂。 “中书令大人多虑了。” 清朗的声音打破沉默。 镇国公世子陆明祈一袭月白锦袍立于武将列末,唇角含笑却字字如刀。 “顾家商队年入百万,银票往来比国库还奢靡,也没见顾相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顾昀声音不疾不徐:“三殿下立下战功,自当犒赏。但今岁江南水患未平,若大办凯旋礼,恐伤民本。” 他抬眼扫过新任户部尚书赵严,"二十万两银子,足够十万灾民半月口粮。" 礼部尚书梁长明立即附和:“顾相所言极是。圣上如今厉行节俭节俭,想必也不愿劳民伤财。” “荒谬!” 户部尚书赵严猛地抬头:“三殿下这一年有余,身在边关吃雪啃糠,奋力杀敌卫国时,诸位怎么不提节俭?如今凯旋反倒要省银子?” 语罢,他冷笑看向顾昀:“还是说...顾大人怕三殿下风头太盛?” “若是按年岁论功行赏,沈大人只怕不止如今的地位。” 顾昀不冷不热地又讲话推了回来。 陆明祈突然轻笑:“顾相多虑了。三殿下忠心天地可鉴,怎会因区区凯旋礼就生出异心?”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顾昀,“倒是顾家商队年入百万,据说连马鞍都镶金嵌玉...顾相不也没生出异心么?” 顾昀端坐紫檀官帽椅上,指尖轻抚茶盏浮沫,声音如沉水香般清冽。 “三殿下凯旋之礼,按祖制减半即可。今岁江南水患未平,北境又需重建关防,国库当以民生为重。” 赵严冷笑一声:“顾大人此言差矣!上个月令郎生辰,顾府连摆三日流水席,光是蜀锦灯笼就挂了满街——这般排场,怎么不见顾相提'节俭'二字?” 顾昀唇角微扬,盏中茶汤映出他眼底寒芒:“犬子生辰所费,皆出自顾家私产。更不提宴后第二日...”他忽然将茶盖轻轻一扣,清脆的瓷鸣惊起梁上燕雀,“他已将京城产业半年所得,全数购粮送往边关。” 冰鉴散发的白雾中,顾昀缓缓起身,玉带佩环纹丝未动。 “二十万石粮草,此刻应该刚到雁门关——不知赵尚书口中的'国威',可曾喂饱过边关将士的肚子?” 赵严脸色骤变。 一直冷眼旁观陆明祈忽然轻笑。 “顾二公子好大的手笔。只是私自调粮边关,按律当以僭越论处。” “世子多虑了。”顾昀广袖一展,做足了狂悖奸臣的模样:“这可是陛下亲手签署的文书,国库空虚,这才让犬子募捐,以示对北境军的关心!” 承平帝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 “咔嗒——” 说完,顾昀手中茶盖轻轻合上。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是老臣僭越了。”他缓缓起身,唇角含笑却眸光冰冷,“世子说得对,三殿下自然忠心耿耿。” 紫袍广袖带起一阵风。 “臣年岁已高,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顾昀!”陆明祈厉声喝道,“御前失仪,这就是顾家的规矩?” 梁长明立刻跪地:“陛下明鉴!顾相年事已高,一时头晕情有可原!” 承平帝心中冷笑:刚过而立不过五载,顾昀连这个理由都扯得出。 狼子野心,竟毫不遮掩。 顾昀步履从容,却在经过陆明祈身侧时微微一顿。 “陆世子有心,还是多盯着如何让百姓吃饱。”他声音轻缓,如闲谈般漫不经心,“别放任疯狗盯着我们这些......一心为了大承的忠臣。” 陆明祈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 他如何听不出——这分明是在警告镇国公府暗中扶持谢衍打压世家之事! “顾相慎言。”陆明祈嗓音低沉,华服下的肌肉绷紧,“狗若咬了人,必是闻到了血腥味。” 顾昀轻笑一声,目光掠过他肩头:“是啊......所以本相才奇怪,这疯狗不盯着粮仓鼠患,反倒对护院的猎犬吠个不停。” 他抬手整了整袖口:“世子说,这是蠢,还是......别有用心?” 不等陆明祈反应过来,顾昀已走出殿外。 赵严还欲再说,却见皇帝疲惫抬手。 “罢了,就按中书令说的办。”皇帝声音阴沉,“凯旋之礼,一切从简。” 他终于意识到——顾昀方才哪里是在夸赞顾二公子? 分明是将“国库空虚”四个字摊在了朝堂之上! 若此时再大张旗鼓地犒赏三军。 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朝廷宁可挥霍无度,也不愿赈济灾民? 陆明祈站在殿柱旁,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顾昀离去的方向,紫袍玉带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宫门外, 却仿佛仍有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座太和殿。 ——顾家,终究难以撼动。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即便有谢衍这样的利刃,即便有皇帝暗中支持。 顾昀依然能用轻飘飘一句话,就逆转局势。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顾昀之权,不在官职,而在人心。” 殿外传来礼官唱喏的声音,宣告着朝议结束。 陆明祈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一震—— 顾昀今日敢如此嚣张,不仅是因为拿捏住了国库空虚的软肋,更是因为...... 顾家在边关,怕是已经拿到了姜家克扣军粮的铁证! 﨔 第九十三章、稳坐钓鱼台 承平帝望着顾昀离去的背影,指腹摩挲着案前的婚约诏书。 那纸赐婚已经搁置了一年——自三皇子奔赴边关起,便无人再提。 “顾昀......”皇帝冷笑一声,眼底阴鸷渐浓,“你既不想让朕的儿子好过,那你的女儿,也别想称心如意。” 他抬手招来内侍:“传旨,三皇子与顾菀筝的婚事,择期举行。” ——却浑然不知,此举正将两位皇子推向争夺顾家支持的漩涡。 曾经显赫的姜家已倒,三皇子母族势力烟消云散。 楚宴锦虽立下战功,却失了根基。 若想夺嫡,顾昀的支持,便是他唯一的筹码。 而七皇子楚承宵,背后虽有崔家,却因年幼势弱,始终难以与兄长抗衡。 如今皇帝一纸婚约,反倒给了他与顾家交好的契机——毕竟,顾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儿子在伴读呢! * 顾昀站在顾家前厅,望着传旨太监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扬。 皇帝以为这是打压,却不知......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柔软的鞘里。 ——顾菀筝,从来就不是顾家唯一的棋子。 承平帝终究还是太心急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顾昀失势的模样。 等不及长公主谋划的徐徐图之,更等不到谢衍布下的天罗地网收网的那一刻。 他只想立刻、马上,让顾家尝到痛处——哪怕只是削去他们一分气焰也好。 可他忘了,顾家扎根朝堂数十年,岂是一道婚约、几份弹劾就能撼动的? ——猛虎酣睡时,最忌突然惊扰。 皇帝这一纸婚约,非但没能打压顾昀。 反倒将两位皇子都逼到了争夺顾家支持的境地上。 三皇子需要顾家的势力稳固地位; 七皇子需要顾家的助力抗衡兄长; 而顾昀,只需稳坐钓鱼台。 静观两位皇子争先恐后地向他递出橄榄枝。 棋局未至终盘,执棋者却已自乱阵脚。 ——这一局,终究是皇帝,输了一着。 “去叫大少爷过来!” * 外书房,顾昀冷眼看着密信上谢衍的名字—— 大理寺卿谢衍,言官调任,上任七日,弹劾顾氏党羽十二人。 “礼部尚书梁长明,宠妾灭妻,纵容庶子欺凌嫡子。” “吏部尚书苏云洲,不敬嫡母,每月初一十五未尽孝礼。” 顾昀将信纸往案上一拍,怒极反笑。 “黄口小儿!鸡毛蒜皮的小事,硬生生被他编排成罪名。” 顾蕴之垂眸,淡淡道:“虽不痛不痒,但胜在字字属实。御史风闻奏事,本就是捕风捉影,可偏偏他说的每一桩,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呵。”顾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像只苍蝇似的,嗡嗡作响,虽不致命,却搅得人不得安宁。” 顾蕴之忽然低笑出声:“此人若能为我们所用,倒是一桩美事。” 顾昀抬眸:“此人专挑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罪名,却从不真正触及顾家核心利益,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 顾蕴之指尖轻敲桌面,眼底暗沉:“他在等。” “什么?” “等我们顾家消耗了所有民意,等一个顾家是奸臣的名声,等一个他们清君侧一击必杀的机会。” “父亲。” 顾蕴之苍白的手指按住密信,声音轻却沉,“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烛火明灭不定。 顾昀指尖点了点“谢衍”二字, “下个月七皇子满十五,该入朝观政了。有这疯狗在,只怕......” “不若我们——” “父亲无根浮萍,反而最难对付。”顾蕴之咳嗽两声,“查不到软肋,抓不住把柄,镇国公府派了禁军守着。他连命都能不要,我们拿什么制他?” 顾昀挑眉:“难得有你觉得棘手的人。” 顾蕴之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忽然叹了口气。 “只是蘅儿还未入仕,就被他一道折子泼成纨绔......” 父子二人沉默下来。 谢衍这一手何其毒辣——若顾蘅将来以才干入仕,便是“浪子回头”,有违常理;若继续装纨绔,又坐实了罪名。 难以得到重用。 “罢了。”顾昀将密信凑近烛火 “左右不过一个大理寺卿,找个由头给他送了吧。” 火舌吞没“谢衍”二字的瞬间,远处传来更鼓声。 * 陆明祈踏入大理寺时,谢衍正伏案批阅卷宗。 昏暗的烛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案头堆叠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 “你该歇一歇。”陆明祈皱眉,指尖敲了敲桌案。 “世家是头盘踞百年的猛虎,不是靠你一人日夜不休就能撼动的。” 谢衍笔下未停,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我只是不想......在我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之前,就被他们先解决了。” 陆明祈沉默片刻。 他明白谢衍话中深意。 顾昀的手段,从来快、准、狠。 若不能先发制人,只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烛火幽微,映照着案前二人凝重的面容。 陆明祈指尖轻叩桌面,沉声道:“顾昀处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谢衍抬首:“我们弹劾顾家党羽十二人,他却只断尾求生,弃了最末流的两个,反手便将余下十人调任要职——明降暗升。” “不止如此。”陆明祈冷笑,“我们查顾家商队走私,他就让次子当众捐粮;我们弹劾顾蕴璋纨绔,他转头就让那小子在国子监考了个魁首。” “一点脏水也不让我们泼上去!” 谢衍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陆世子,你可知道......” “什么?” “这半年来,我们弹劾顾家党羽共三十七人。”谢衍指尖划过案上密报,“其中二十九人,是顾昀早想除去的弃子。” 陆明祈瞳孔骤缩。 “我们以为在削弱顾家,”谢衍合上卷宗,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实则......是在替他清理门户。”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良久,陆明祈才长叹一声:“顾家能屹立百年......果然是有原因的。” 谢衍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看到那只盘踞在朝堂上的巨兽。 正慵懒地舔着爪子,等待下一个不知死活的挑战者。 而这局棋,他们才刚刚摸到边角。 “七皇子是不是快入仕了?”谢衍突然问道,“他那三个伴读......家中可曾举荐” 陆明祈点头:“祖制如此,我们不便干涉。” 谢衍唇角微勾:“是啊......顾家这一代,可真是人才辈出。” 﨔 第九十四章、让我进去 朔风卷着黄沙掠过城头,三皇子楚宴锦按剑而立。 玄甲上尽是岁月磨出的细痕。 边关的风吹了一年多,早已将少年眉眼间的浮躁尽数打磨干净。 如今站在残阳下的,是一个真正淬过血的将军。 “殿下,京中来信。”亲卫双手奉上信笺。 楚宴锦接过,指尖抚过封泥上的龙纹,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不同于从前那般浮于表面的谦和。 此刻他眉梢眼角的温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 “要回京了啊......” 他望向远方,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这一年多,他见过饿殍遍野的边民,也见过誓死守城的将士; 曾被敌军围困三日水米未进,也曾为救一个小卒险些丧命。 “顾家的婚事......”他轻声自语,“又重提了——” 副将欲言又止:“殿下,顾相那边......” “不急。”楚宴锦笑了笑,“既是父皇赐婚,本将军自当......好好待她。” 晚风送来远处篝火旁士兵的歌声,粗犷却真挚。 楚宴锦忽然想起离京那日,顾昀站在城楼上意味深长的眼神。 利落转身。 “走!我们也下去瞧瞧!” * 墨色渐沉,顾蘅踏着最后一缕残阳走进听月轩。 少年身形修长,一袭墨色劲装勾勒出凌厉的轮廓。 腰间悬着的短刃泛着冷光。 那张脸生得极为出众,眉如刀裁,眸似寒星。 雌雄莫辨的容貌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像是刚从血海里趟出来,连衣摆都沾着未散的戾气。 可当他抬眸看见廊下等候的顾蕴之时,眼底的冷意倏然化开。 唇角微扬:“兄长!” 顾蕴之拢了拢膝上的薄毯,细细打量着他。 这一年顾昀有意让顾蘅接触顾家核心事务。 那些见不得光的、沾血的、肮脏的勾当,一件件压在这少年肩上。 “又去刑堂了?”顾蕴之看着他袖口未净的血迹。 顾蘅随手扯下护腕扔在石桌上,露出腕间一道新添的鞭痕:“南边庄子出了个吃里扒外的,父亲让我去料理。” 她说得轻描淡写,面上毫不在意。 唯有指尖微微颤抖。 晚风拂过,顾蕴之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蘅儿。”他轻唤。 “嗯?” 顾蘅正低头倒茶,侧脸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顾蕴之终究没说什么。 只是将一盒药膏推过去:“记得上药。” 少年咧嘴一笑,方才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 又变成那个熟悉的模样,满眼都是依赖。 顾蕴之将茶盏搁在案上,抬眸看向懒散倚在窗边的顾蘅。 “沈将军递了折子,大军过几日便回朝。”他指尖轻点桌面,“父亲有意让你先去户部历练。” 顾蘅正把玩着一枚铜钱,闻言头也不抬: “行啊!” 顾蕴之看她又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无奈。 蹙眉:“那赵严是长公主一派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我知道的。” 窗外竹影婆娑,顾蕴之沉默片刻。 又道:“装饰上的人说,崔氏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打算在三皇子回京前,带菀筝去看看。”他顿了顿,“顺路给荣园送些东西。” 铜钱在顾蘅指间倏然停住。 “多谢兄长。”她声音轻了几分。 顾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国子监这几日的课业,兄长帮我看看?” 顾蕴之接过,朱笔在几处勾画:“此处用周礼不如引管子,更合陛下如今推崇的变法之道。” 又指向另一处:“七皇子若问起边关粮饷,你就说......” “就说'军屯之法,古已有之'。”顾蘅接话,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既不得罪兵部,又暗合父亲在江南的清田策。” 顾蕴之怔了怔,忽然轻笑出声。 烛光下,兄妹二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 一坐一立,却默契得宛如一人。 顾蕴之望着眼前这个“弟弟”,想起那个刚回府时连学顾蕴璋跑步都费劲的小丫头,如今竟已能在朝堂暗流中游刃有余。 她成长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 “走吧,”顾蕴之起身,雪色衣袂拂过案几,“祖母念你许久了。” “好勒!” 顾蘅三两步跟上。 一路将街市见闻说得绘声绘色。 西街新开的胡商如何用琉璃盏骗钱,南巷老妪卖的杏花蜜如何掺水,连朱雀桥下斗鹌鹑的赌局都能被她讲得妙趣横生。 顾蕴之听得眉眼弯弯,时不时还指点她何处能翻出更多趣事。 顾菀筝站在回廊转角,死死攥着帕子。 她看着兄长对顾蘅那般耐心温柔,再想到自己为三皇子婚事夜不能寐,却无人问津,心头像扎了根刺。 凭什么顾蘅连看个铺子的小事都能劳烦兄长,而她的终身大事...... 几人一起进屋,顾菀筝落后半步。 “筝丫头愣着作甚?”老夫人早早在正厅招手,“快来试试新裁的夏衫!” 顾蕴之故意叹气:“祖母不会又只给孙儿备了一件吧?” 老太太讪讪地笑,果然从匣子里取出件月白直裰。 底下却压着四五套顾蘅的骑射服。 顾菀筝盯着那件孤零零的衣裳,眼圈倏地红了。 想当初,母亲在的时候。 自己也是众星捧月,何至于当人的陪衬? 顾蘅站在屋子中央,望着老夫人给顾蕴之系扣子时絮叨“又瘦了”,忽然觉得当年在庄子上对顾家的恨,不知何时已淡了许多。 ——唯独对顾昀。 她摩挲着袖中柳月娘给的粗布香囊,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还。 “父亲今日可回来用饭吗?” 顾蘅询问身旁,乐衷于让孙子们试衣服给她看的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不等他啦,我们先去用膳。” 此时,荣园的荷花开得正好。 柳月娘正倚在廊下修剪花枝,素衣银钗,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 顾昀站在月洞门外,痴痴望着。 是的没错,经过一年半的努力,他终于在今天进来了。 “月娘——” “中书令大人又来做什么?” 她头也不抬,银剪利落地截断一支开的正好的荷花。 顾昀喉头滚动:“我......” “中书令大人请自便,妾身不能多陪了。” 柳月娘转身便走,裙角掠过青砖上未干的水痕。 “是关于蘅儿的!”顾昀急追两步。 剪刀哐当落地。 柳月娘猛地转身,眼底寒芒乍现:“你又要拿我女儿做什么?” 顾昀目光定定,示意柳月娘身后半开的房门:“让我进去。” 﨔 第九十五章、给他塞十个女人 “父亲?” 顾蕴之再一次开口,有些无奈。 这已经是顾昀不知道第几次走神了。 用个膳的功夫,一件事儿都没谈得成。 藏起门房说老爷昨夜是丑时才回来的,便心下隐隐察觉不对。 虽说父亲这个年纪身边没有什么红颜知己难免孤单,但是谢衍还盯着呢。 公然狎妓,不好吧? 顾蘅踏入膳厅时,正瞧见顾昀执箸的手顿在半空。 竟对着碗白粥微微出神,唇角噙着抹罕见的柔和笑意。 “父亲昨夜睡得可好?”顾蕴之状似无意地递过酱菜。 顾昀接过青瓷小碟,“尚可。” 顾蘅狐疑地眯起眼。 自从谢衍入朝,顾昀已经许久未曾这般松弛。 他今日连袖口沾染的晨露都未拂去,领缘微皱,倒像是——彻夜未归。 “蘅儿。”顾昀突然唤她,“若是今日你去荣园,记得带上我给你母亲的东西。” “让福安跟着你。” 这语气太过温和,惹得顾蕴之都侧目。 顾蘅捏着汤匙的手一紧。 顾昀眼底那抹餍足的光,她只在儿时见过。 那时他每次从生母院里出来,都是这般神情。 发生了什么可真难猜啊! “孩儿省得。”她低头喝粥,掩去眼底寒意。 * 顾蘅踏入荣园时,满池荷花还沾着夜露。 柳月娘独坐窗下,一袭流光纱衣在朝阳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是顾蘅上月特意从南海商队重金购来的料子。 可此刻,这精心挑选的华服却让顾蘅如鲠在喉。 柳月娘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颈子,其上点点红痕如落梅般刺目。 更令顾蘅心惊的是,母亲眼角眉梢那抹未散的春意,与唇上微肿的痕迹。 一切都在明晃晃的彰显着,昨夜顾昀的宿处就在荣园。 “娘亲昨夜没睡好?”顾蘅捏紧手中食盒。 柳月娘如梦初醒,慌乱拢住衣领。 “有些暑热罢了,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顾蘅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轻放在妆台上。 “父亲今早说...让我送些东西给您。” 柳月娘指尖一颤,眼底瞬间划过一道尖锐的恨意。 “不过是些寻常补品,也值当你一大早送来。” 柳月娘扯起一个笑:“可用过早饭了?阿娘给你做点?” 蘅儿尚幼。 她需要柔顺,才能得到顾昀这个家主的庇护。 那些肮脏的事情,大可不必让她知晓。 顾蘅抬手打断柳月娘的动作:“不必了,阿娘,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 看着顾蘅稚嫩但是严肃的脸。 柳月娘想起顾昀昨夜的嘴脸,悲从中来。 “你本该在闺阁里学琴棋书画,而不是在刀尖上扮男人,恨我自己没能力,护不住你!” 顾蘅沉默地站着。 她想起刚被接回顾府那一年,数次的严苛训练。 吃不完的药丸和鸡汤。 硬生生把庄子上的野丫头,磨成了“顾蕴璋”的模样。 柳月娘突然抓起妆奁砸向墙壁,珠翠四溅。 “他们顾家的儿子死了,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填这个坑?!”她疯了一样撕扯顾蘅的男装,“你十二岁前连发髻都怕疼不肯梳...现在却要日日束胸...夜里可还疼?” 顾蘅按住母亲颤抖的手。 “早不疼了。” 她轻巧地转了个剑花,却见母亲盯着她腰间玉佩出神。 那是顾家嫡子世代相传的麒麟佩,本该属于她早夭的兄长。 柳月娘突然崩溃地滑坐在地:“都是我的错啊!” 泪水砸在顾蘅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你身份败露,被绑在刑架上,梦到你人头落地。” 顾蘅沉默地任由母亲发泄。 荷塘里,惊起几只白鹭。 顾蘅望着母亲癫狂的模样,忽然想起儿时在庄子上—— 柳月娘为了保护她,总把她扮成男孩。 却会在每个生辰夜,偷偷给她换上罗裙。 哭着说“我的蘅儿本该是京城最娇贵的小姐”。 如今这满手血腥的“顾二爷”,究竟是谁的错? 顾昀毁掉的,何止是她们母女的今生。 柳月娘缓缓拭去眼角的泪痕,手指在帕子上收紧又松开。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意。 “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就当是我花钱买了他一夜。” 指尖抚过颈侧的红痕,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毕竟中书令大人位高权重,姿容俊美,外头的小倌可未必及得上。” 她顿了顿,铜镜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 沉默良久,一滴泪无声滑落。 柳月娘没有去擦,只是低声道:“给他安排个人吧。” “什么?”顾蘅一怔。 柳月娘突然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蘅儿!给他塞个女人!塞十个!让他这辈子都别再踏进我的院子——!” “好。”她轻轻抱住颤抖的母亲,声音冷静得可怕。 明日就让顾昀去偶遇崔家表妹。 柳月娘瘫在满地狼藉中,恍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许诺要娶她的少年。 如今用这种方式,又一次毁了她的人生。 顾蘅怒气冲冲地闯进顾蕴之的书房时,他正执着一枚黑子沉吟。 棋盘上星罗密布,恰似如今朝堂局势。 “你不是去荣园了?”顾蕴之头也不抬,白子“嗒”地落在天元,“怎么?你母亲把你赶回来了?” “给你爹安排个人。”顾蘅没头没尾的就是一句。 顾蕴之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什么?” “你在临安不是有产业吗?”顾蘅抓起茶壶灌了一大口,“江南多美人,挑几个懂事的送来。” 她抹了抹嘴,动作极为不雅。 顾蕴之拧眉看着顾蘅的动作,他的新茶壶! “你要是不愿,实在不行,我就在朝中物色,礼部刘侍郎的妹妹新寡,瞧着就很好。” “等等!” 顾蕴之终于放下棋子,难得露出错愕的表情。 “谁家儿子插手老子的房里事?” 他话音刚落,突然对上顾蘅泛红的眼角,瞬间明白了什么。 棋盘上的影子晃了晃,顾蕴之轻咳一声,十分歉意。 “荣园那边...我会加派暗卫。” 昨日顾蘅回来,自己倒是疏忽了那边。 沉默片刻,他有些尴尬,恨自己的谨慎和敏感。 “要不...你告诉我柳姨娘什么模样?” 能这么多年了顾昀还记着,想来肯定有过人之处。 找个相似的,成功的几率大一些嘛。 当然,这话顾蕴之没有说出口。 因为—— “顾蕴之!” 顾蘅一把掀翻了棋罐,黑白玉子哗啦啦滚了满地。 “你们顾家男人...简直......” 她气得说不出话,脑海里闪过母亲颈间刺目的红痕。 还有妆台下那碗早已冷透的避子汤。 顾蕴之看着满地乱滚的棋子,忽然叹了口气:“知道了。” 他弯腰拾起一枚黑子:“我让人多多留意。” 﨔 第九十六章、怪异 顾蘅越想越气,犹自不满。 “寻常女子哪能牵制得住堂堂中书令大人?” “咳。”顾蕴之突然轻咳一声。 一时之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父亲那人!阴险狡诈!” “......” “薄情寡义!” 顾蕴之的茶盏停在唇边,眼皮跳了跳。 “眼高于顶!” 顾蕴之终于搁下茶盏,白玉似的耳尖微微泛红。 虽说他也恼父亲,但听着顾蘅这般劈头盖脸地数落。 到底有些......古怪。 “那个......”他试图转移话题,“你尝尝这茶,是谷雨前——” “还有他那副做派!”顾蘅浑然不觉,愤愤抓起茶盏一饮而尽。 “整日端着个架子,实际上......” 顾蕴之默默将茶点往她那边推了推。 “......道貌岸然!还强迫女子!他以为他在演画本子?” “还搁这里深情上了,我都想给他报官抓了!” 一块杏仁酥被怼到顾蘅嘴边。 “好了。”顾蕴之打断她,指尖轻敲顾蘅的额头,“这些事我会安排,你别贸然行动。” 他抬眸,目光沉静:“你即将入仕,嫡母尚在,若被谢衍一派察觉你插手父亲内帷之事,徒增麻烦。” 顾蘅不情不愿地点头:“有劳兄长了。” 顾蕴之见她这副模样,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他执壶斟茶,袅袅热气氤氲而起。 “尝尝?你茶庄的新茶。” “我茶庄的?”顾蘅一怔,狐疑地看向杯中澄澈的茶汤,“新茶还未给我送来,倒先孝敬到你这儿了?” 顾蕴之唇角微扬,慢条斯理道:“底下的人说,要孝敬'东家兄长',今日泡来,倒是不错啊!” 顾蘅撇嘴:“你堂堂顾家嫡长子,什么珍品没见过,稀罕我这不入流的小茶庄的茶叶?” “不入流?” 顾蕴之挑眉,似笑非笑。 垄断南境三城的茶路,掌控大承六成茶叶买卖的产业,这叫不入流? 顾蘅抬头,却见兄长眼底含着罕见的促狭。 这一刻,二人心照不宣地暂时抛开了那些算计与筹谋,只余茶香袅袅,岁月静好。 片刻,顾蘅又恢复到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走吧,东家的兄长!”顾蘅一把拽起顾蕴之的袖子,眉飞色舞,“今日我请你去醉仙楼!” “就当我对你的感谢了!” 顾蕴之被她扯得一个踉跄,无奈笑道:“给你当牛做马一年多,总算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顾蘅如今只比顾蕴之矮半个头,束起的长发利落地扎在脑后。 一身靛青色骑装衬得她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郎的飒爽。 顾蕴之眸色微暗——赵府医的药,她果然一直在用。 “辛苦你帮我多留意你爹了。” 顾蘅喋喋不休,若是崔怀瑾等人看到了定会觉得大吃一惊。 冷面小郎君何时这么啰嗦了? 顾蘅冲他眨眼:“等会儿吃完,再给祖母带些她爱吃的杏仁酥。” 顾蕴之拢了拢衣襟,苦笑:“我这身子能陪你出来用饭就不错了......” “怕什么!”顾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得灿烂,“有我呢!” * 谢衍正在长安街的一家书肆翻阅一本古今悬案,忽听街上一阵骚动。 他抬眸望去,只见长街尽头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顾家二位公子。 谢衍没有见过顾蕴之,但是他的才智和样貌在京城广为流传。 底下的顾蕴之一袭月白锦袍,清冷如谪仙,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而身侧的“顾蕴璋”则英姿勃发,腰间悬着的短剑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二人一个如霜雪,一个似骄阳,所经之处行人纷纷侧目。 顾蕴之一行人甫一踏入长街,整条街市仿佛突然静了一瞬。 小贩忘了吆喝,挎篮的妇人失手打翻菱角,连醉仙楼二楼正在唱曲儿的歌伎都拨错了弦。 实在是这位顾大公子太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往那儿一站,通身气度如古玉生辉。 月白纱袍被热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若隐若现的霜色里衣。 他执伞的手指修长如玉,腕间悬着的青玉髓手串随着步伐轻晃,每一下都像敲在围观者的心尖上。 更别提那张脸,因久病而苍白的肤色在烈日下几乎透明,偏生眉眼如墨染就,眼尾一粒朱砂痣红得惊心。 “是顾大公子!”绸缎庄的老板娘突然低声惊呼。 整条街顿时骚动起来。 谁不知道顾家嫡长子深居简出,寻常人想见一面比见皇上还难? 有大胆的姑娘开始往他脚边扔香囊,却见他蹙眉避开,掏出一方雪帕掩住口鼻。 那帕角绣着株药草,显然是常年备着防暑气的。 “兄长果然祸水。”顾蘅咂舌,顺手接过他手中的伞。 “我和怀瑾他们出门可从来没有这个待遇。” 顾蕴之刚要开口,一阵风突然掀翻了他的帷帽。 霎时间,整条长安街安静得只剩蝉鸣。 散落的青丝如瀑垂落,有几缕黏在他沁着薄汗的颈间。 最要命的是那截露出来的锁骨。 “看够了吗?” 顾蘅突然横剑挡在兄长身前。 她眯着眼扫视人群,活像只护食的狼崽。 谢衍指尖无意识攥紧了书页。 ——顾昀真是好命。 这两个儿子,一个多智近妖,一个锋芒毕露。 假以时日,必能将顾家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眼底暗潮翻涌,对顾昀的戒备瞬间攀升至顶峰。 “怎么了?”陆明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僵住,“那是......顾家两位公子?” “顾蕴璋真是胡闹!这个天怎么把他兄长带出来了?” 谢衍敏锐地注意到,陆明祈的语气有些怪异。 尤其是看到顾蕴之时,这位向来倨傲的镇国公世子,眼中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谢衍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有意思。 谢衍合上竹简,目光扫过长街上那对惹眼的兄弟。 淡淡道:“中书令大人相貌出众,两个孩子也是不遑多让。” 陆明祈眉头一皱:“那两个人怎么配和蕴之兄相提并论?”他目光追随着顾蕴之清瘦的背影,“不过一副皮囊罢了。” 谢衍挑眉,敏锐地捕捉到陆明祈语气中异样的维护。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我们回大理寺吧,东西我已经找到了。” “急什么?难得看到顾大公子出门,你也想去认识一下吧?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谢衍:“......” 我并没有很想去。 然而陆明祈已经大步流星往楼下走去,玄色衣袍卷起一阵风。 谢衍望着他略显急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﨔 第九十七章、英雄救美 边关的风裹挟着黄沙,卷过洛川城斑驳的城墙。 三皇子楚宴锦勒马驻足,玄甲上未干的血迹在烈日下泛着暗红。 “殿下,沈将军说大军休整两个时辰。”亲卫抱拳禀报。 楚宴锦望向城门内熙攘的街市,忽然想起京中密信。 与顾家嫡女顾菀筝的婚约已开始筹备,只等自己回去了。 他摩挲着剑柄上被刀劈出的裂痕,眼底闪过一丝深思。 “让兄弟们轮流入城休沐。”他解下腰间钱袋扔给副将,“每人领三钱银子,伤兵加倍。” 穿过城门时,楚宴锦特意卸了染血的护臂。 边关一年有余,他早不是那个只会炫耀的莽撞少年。 一年前离京时,他还觉得娶顾家女是委屈了自己。 如今却要费尽心思,只求这桩婚事能成。 顾家书香世家,应当会喜欢那些文雅些的东西。 他在城南寻到一家老字号书肆。 掌柜战战兢兢跪地行礼,却听这位贵人好声好气的询问。 “可有适合闺阁女子的诗笺?” 楚宴锦最终挑中的是一套洒金云纹笺,并一方洛川特产的“青霜墨” ——据说写出的字会透出雪青色。 楚宴锦想起顾菀筝在赏花宴上提过的最厌艳俗之色。 又赚到出去买了一把螺钿牛骨梳丙各色成色极好的狐皮。 包裹时,他亲手将一枚戎狄骨雕的小印塞进锦盒。 那上面刻着三皇子府的暗徽。 这也是时下男婚女嫁的习俗,用来表示:甘愿娶你为妻,以身家相托付。 回营路上,楚宴锦又去了药铺买了上好的苁蓉蜜。 亲卫疑惑望去,谁家小姑娘吃这个啊? 楚宴锦淡淡道:“顾家老夫人有失眠之症。” 送礼给顾昀未免太过招摇。 边关的风沙,终究磨出了个明白人。 装礼物的匣子底层,静静躺着一支折断的箭。 箭杆上姜家的徽记被刻意磨损,却仍能辨认。 ——那是三皇子留给顾昀的投名状。 从此,再无姜家。 三皇子一派,自愿与顾家共同进退。 楚宴锦策马穿过街市,忽闻前方传来凄厉哭喊。 “打死这丧门星!”粗野的怒骂声中,一个瘦弱女子从布庄里踉跄跌出。 她粗布衣裳被撕开大半,露出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着鞭痕,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化脓。 最刺目的是她右脚踝——竟拴着半截铁链,磨出的血痕黑红发硬。 女子扑倒在楚宴锦马前,扬起一张沾满血与土的脸。 “贵人...救命...”她喉头滚动,吐出的字句混着血沫,“他们...要埋了我...” 布庄里冲出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抡着擀面杖大骂。 “贱人还敢跑!生不出儿子还敢偷药...” 擀面杖裹着风声砸下时,楚宴锦的剑鞘已横空拦住。 “军、军爷。”汉子膝盖一软,这才看清玄甲上的暗纹。 是,北境军? 汉子的表情蓦然肃立。 站得笔直,用拳头抵住心口——这是边关人最重的礼。 送给这些用生命保护他们的战士。 女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点子溅在楚宴锦战靴上。 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株被压烂的草药。 “我...我只想采点紫珠草...止血...” 说着,女子就晕死了过去。 楚宴锦勒马驻足,玄甲折射的冷光让那汉子瑟缩了一下。 “这女子犯了何事?” 楚宴锦的声音不重,汉子噗通跪倒。 额头抵着尘土:“回、回禀军爷,这贱...这妇人是半年前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他偷瞄着楚宴锦腰间的佩剑,喉结滚动:“可整日想跑,非说自己是什么...” “说清楚。” 楚宴锦指节在剑柄上一叩,金铁交鸣声吓得汉子一哆嗦。 汉子后背渗出冷汗。 北境军的威名他太清楚了。 治军及严,不拿百姓一分一毫,可看不得恃强凌弱。 上月有个地痞冲撞了伤兵营,第二天就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他咽了口唾沫,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自己是京城人士,被拐来的。可卖身契白纸黑字...”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眼前这位贵人正盯着女子脖颈上的淤青。 楚宴锦看着女子苍白干裂的唇,忽然想起边关那些被戎狄掳走的妇人。 他曾在雪地里找到过一具,至死都攥着半块干粮。 “多少银子买的?” 汉子一愣:“二、二十两...” 楚宴锦翻身下马,玄甲铿锵作响。 他蹲身撩开女子散乱的发丝,露出张惨白如纸的脸。 “放过我。” 女子昏迷中呢喃的官话,让三皇子心中泛酸。 五十两银锭“当啷”砸在汉子脚边。 “人,我带走。” 汉子盯着银锭咽口水,突然重重磕了个头:“谢军爷赏!” 说完逃也似地窜进人群。 北境军的名号,在边关比官府令牌还管用。 亲卫盯着主子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子。 又看看马鞍上精心包裹的礼盒,内心哀嚎: 您刚才挑簪子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回去就要成亲了,你整什么英雄救美啊! 楚宴锦将女子安置在偏帐,玄甲未卸便掀帘而出 “去唤女医来。” 帐外,亲卫蹲着熬药,内心疯狂腹诽: 给顾小姐买礼物时都没这么上心! 这女子好看是真的好看,但是怎么和顾家大小姐相提并论? 再说了细胳膊细腿的,连边关姑娘都比不上! 等等! 殿下该不会就喜欢这种娇弱的吧?! 亲卫小彭觉得自己真相了。 女医查验后唏嘘道:“确是京城口音,右手虎口有执笔茧,怕是好人家的女儿。”她展开女子紧攥的左手,“这伤...是长期握锐器自戕留下的。” 楚宴锦瞳孔微缩。 他见过太多死志,边关的妇人被俘时,也会这样攥着碎瓷片。 小彭偷瞄主子绷紧的下颌线,暗自叫苦: 得,殿下这是想起被戎狄屠村那些百姓了! 可这女子再可怜,能比得上顾家的婚事要紧? 殿下是真不知道女子的醋意有多吓人啊! “查清她户籍。”楚宴锦抛下令牌,“若是被拐的...派人送回京城。” 他转身时,大氅扫过药炉,带起一片火星。 没人看见他藏在阴影里的表情。 边关这一年,他学会最深的道理就是: 有些善事,做了未必有好报。 但见死不救,夜里定会梦见血淋淋的雪地。 女子醒来时,枕边放着套干净的棉布衣裙,底下压着二两碎银。 她不知道,这是三皇子从自己俸禄里抠出来的。 玄甲军饷银,向来只发给阵亡将士的遗孤。 﨔 第九十八章、林纾 林纾睁开眼时,帐顶的油灯正摇曳着昏黄的光。 她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绣有云纹的锦被。 “姑娘醒了?”一个梳着双髻的侍女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露出喜色,“您可算醒了,将军都问过三次了。” “将军?”林纾撑起身子,一阵眩晕袭来。 她扶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原本兴致勃勃,以为是奔向了爱情。 可不过半月,枕边人换了一个模样。 恶言相向,拳打脚踢。 后来山道上的伏击,凶神恶煞的山匪,还有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林纾眼中一片黯然,好歹—— 好歹她还是逃出来了。 没有把命丢在洛川。 “是楚将军救了您。”侍女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军医说您是伤势太重加上体力不支,这才咳血。” 林纾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 身上也没有黏腻不适感。 原本的粗布衣裳已经换成了一件柔软的素白中衣,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草。 她心头一跳:“我的衣服...” “是我帮您换的。”侍女连忙解释,“您的包袱在旁边,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 林纾这才松了口气,那个包袱里有她最后的盘缠和母亲给她的玉镯。 她掀开被子,双脚刚触到地面,膝盖便一软,险些跪倒。 “姑娘别急!”侍女扶住她,“您再休息会儿,我去禀报将军。” “你照顾我,辛苦了,不必担心”林纾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 “救命之恩,我当亲自去道谢。” 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有点不合规矩,将军的营帐不让女子靠近的。” “救命之恩,岂能假手他人?” 林纾已经拿起床边准备好的外衫披上。 那是一件淡青色的对襟衫子,显然是侍女为她准备的。 帐外已是黄昏,夕阳将连绵的军营染成金色。 林纾跟着侍女穿过几顶帐篷,沿途的士兵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很快又各自忙碌去了。 林纾心下感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正常不带任何意味的目光了。 不得不说,沈老将军果然治军严厉。 北境军里面,没有那等子淫邪之人。 “那就是将军的营帐。” 侍女指着前方一顶比其他帐篷大上许多的墨绿色营帐。 林纾看去,那帐前立着两名持刀侍卫。 想来那位年轻将军身份不凡。 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纾整了整衣衫,径直走去。 侍卫开声阻拦。 帐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让她进来。” 掀开帐帘的瞬间,林纾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帐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讲究——一张铺着地图的案几,几把交椅,角落里甚至摆着一架屏风。 屏风前站着一名身着墨色劲装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查看地图。 “民女林纾,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纾福身行礼,声音清亮。 男子转过身来,林纾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一双凤眼看了过来,没由来的让人心下瑟缩。 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楚宴锦回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生的一副江南水乡的秀气模样。 此刻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没有丝毫怯意。 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哭哭啼啼的闺阁女子。 或者更糟,一个借机攀附的投机者。 “举手之劳。”楚宴锦淡淡道,走向案几后的椅子坐下,“坐吧。” 林纾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若非将军及时相救,民女恐怕已遭不测。这份恩情,林纾铭记于心。” 楚宴锦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林姑娘从京城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是。”林纾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不过现在不回去了。” 楚宴锦挑眉:“为何?” 林纾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当初为了可笑的爱情抛弃了父母,现在也无颜再去面对了。”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楚宴锦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见过太多为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包括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名门闺秀。 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坦率承认自己“识人不清到愚蠢地步”的女子。 “那个男人呢?”楚宴锦问。 “可是他将你卖掉的?” “死了。”林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山匪杀的,就在我面前。” “我后来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又被人牙子抓住,卖到了洛川。” 楚宴锦有些压抑眼前女子的淡然。 “你不恨?” “恨谁?恨山匪?恨命运?还是恨那个骗我离家却转眼变心的书生?”林纾苦笑,“恨太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楚宴锦心中微动。 他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习惯了一切以利益衡量。 从未想过有人会为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一切。 又在失去后坦然接受,不怨不恨。 “那你准备去哪里?”他听见自己问。 “去南边,去南陵,”林纾望向帐外,“那本来是我们准备的目的地,” 楚宴锦微微点头:“我们大军准备回京,可以送你到并州,届时治安会比边关更好。” “你一个女子赶路,也能安全些。” 林纾惊讶地抬头:“这...太麻烦将军了。” “顺路而已。”楚宴锦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 林纾起身再次行礼:“将军大恩,林纾无以为报。” “不必。”楚宴锦背过身去,“我救人从不图报。” 走出营帐,林纾深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星光已经洒满天幕,军营中的篝火如星辰般散布。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此刻,跟随这支军队南下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在营帐内,楚宴锦站在地图前,手指从京城一路滑向南方。 他原计划是等林纾恢复好了就让她离开。 毕竟北境军营里头混个女人进来像什么样子。 但刚才看到林纾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堂堂皇子,想要护住子民的安全。 有什么问题? 就算是个女人又如何? 难道不是大承的子民了吗? 楚宴锦想起林纾淡然诉说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小的样子,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越发强烈。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杀人后的呕吐,想起得知姜家被处罚,被株连的茫然。 护住林纾,就像是护住一年前那个被逼着来北境的自己。 﨔 第九十九章、皇子任命 楚宴锦掀开主帅营帐的帘子时,沈冽正在灯下擦拭佩剑。 沈老将军虽已年过五旬,腰背却挺得笔直。 烛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沈将军。” 楚宴锦行了个简礼,铠甲在动作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沈冽抬眼:“三殿下深夜来访,可是军情有变?” “不是军务。”楚宴锦在案几对面坐下,“今日救下的那个女子,我想带她随军南下。” “待到并州安全地带,再让她独自行动。” 沈冽擦拭剑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跟着自己在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皇子。 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上找出蛛丝马迹。 烛火在帐内跳动,将楚宴锦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带上她也无大碍,”沈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顾家那边...” “沈将军多虑了。”楚宴锦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只是将人带去并州,并无其他心思。” 沈冽还想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 顾昀那奸诈小儿的女儿同我有何干系? 当初为着北境军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昏了头。 竟然真的将骁骑营三分之一的军队让给了顾昀。 每每想起,扼腕痛惜。 可是那样的情形,自己不与顾昀联手,只怕北境的军情永远不会引起重视。 老将军将佩剑收入鞘中,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营帐内格外清晰。 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行军速度比较快,那女子可会骑马?” 楚宴锦想起林纾那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摇了摇头:“应当不会。” “那就让她跟着粮草马车一同回京。”沈冽的语气不容置疑,“一个女子,就算到了并州也是危险重重。” 楚宴锦神色未变:“也好。”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帐布忽明忽暗。 “殿下...”老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此次回京,陛下怕是会重提您与顾家的婚事。” 楚宴锦站起身,铠甲在动作间泛着冷光:“您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转身时,烛火在他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火焰:“京城的事,回去再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张灯结彩。 朱雀大街上,宫人们正忙着悬挂彩绸; 金水桥畔,礼部的官员指挥着差役洒扫街道。 不日,大军就要凯旋,整个皇城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 顾昀又一次被拦在了荣园外。 心中又气又无奈。 柳月娘的脾气他不说百分百知道,但是也八九不离十。 那一夜的顺从柔顺,终究是假象。 罢了,蘅儿终究是自己的孩子。 还真的能拿她的前程去威胁她娘不成? —— 五更鼓刚过,太和殿内。 礼部尚书梁长明便捧着象牙笏板出列。 声音在金銮殿上格外清晰:“陛下,七皇子已满十五,按祖制,皇子年十四即可观政。如今三殿下即将回京,不如让七殿下也——” “梁卿。”皇帝打断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朕记得,三皇子十五岁就出征了,不曾遵守祖制啊?” 梁长明躬身更深。 “陛下明鉴,正因三殿下当年历练得晚,如今处理事务仍显生疏。老臣以为,七殿下天资聪颖又是嫡子,早些接触政务反倒更妥。” 谢衍忽然轻笑:“梁尚书倒是关心皇家子嗣。不过三皇子即将随大军还朝,此时让七皇子入仕,下面的人难免不会周到。” 顾昀终于开口:“谢大人多虑了。梁尚书不过是依制建言。” 他转向皇帝,语气平稳:“其实臣倒觉得,七殿下若去工部观政更为合适,毕竟治水修堤不涉权争,正适合少年历练。” 工部尚书是七皇子的亲舅舅崔时序。 皇帝本就忌惮皇子和大臣勾结。 要是依了顾昀的话,让七皇子去了工部。 那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谢衍心中暗道不妙:顾昀此话分明就是激将法。 以退为进,明知道皇帝不会同意。 只能仓促搪塞一个,如此一来就能让七皇子顺理成章接手政务。 “皇上,七皇子尚且年轻,陛下圣体康健,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半阖着眼,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案。 “依着顾爱卿的意思,七皇子该去哪儿?” “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崔时序上前:“陛下,七皇子为皇后长子,理应去吏部锻炼——” 话音未落,陆明祈便打断崔时序的话头。 “陛下,吏部乃六部之首,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七殿下虽天资聪颖,但毕竟年少,恐怕难以胜任。” 闻言,顾昀神色平静,淡淡道:“吏部事务繁杂,确实需稳重之人执掌。不过,七殿下天资卓绝,又有苏大人从旁辅佐,臣以为,未尝不可。” 皇帝眸光微动,审视着顾昀:“哦?顾卿不担心七皇子年轻气盛,乱了吏部章程?” 顾昀唇角微扬,语气从容:“陛下圣明,既委七殿下重任,自然已权衡利弊。臣身为中书令,自当全力配合。” 崔时序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谢衍,你怎么看?” 顾昀负手而立,微微侧首:“谢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皇子任命这等朝政大事,似乎不在你的职权之内吧?” 谢衍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顾大人此言差矣。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垂询,臣自当直言利弊,何来'插嘴'一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缓:“倒是顾大人这般反应,莫不是……太敏感了?” 殿内空气陡然凝滞。 皇帝眯了眯眼,打破沉寂:“好了。”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似笑非笑。 “谢卿所言不无道理,顾卿也是为朝局考量。” 顾昀垂眸,掩去眼底冷意,拱手道:“陛下圣明。” 谢衍亦微微欠身,笑意温润:"臣僭越了。" “臣以为,七殿下接管吏部,倒也合适。只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云洲,“吏部近年考绩混乱,若七殿下接手,恐怕得先理清旧账才行。” 苏云洲脸色一变,目光直直射向谢衍。 皇帝眯了眯眼,忽然大笑:“好!那就这么定了!老七,吏部交给你了,可别让朕失望。” 顾昀心中冷哼,跳梁小丑。 说再多又有何用? 他们想要的,本就是吏部罢了! 﨔 第一百章、凭什么要她安分? 夕阳将营帐的轮廓拉得斜长,楚宴锦站在主帅帐外。 目光穿过忙碌的兵卒,落在伤兵营的方向。 林纾正跪坐在草席上,低头为一个断了手指的老兵包扎。 她束发的布条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血污沾在她袖口,她却浑不在意,一边缠纱布一边温声安慰。 “伤口不深,养半个月就能好。” 老兵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咧嘴笑了:“姑娘手真巧,比军医绑得还舒服。” 旁边几个伤兵也跟着应和:“林姑娘,我这腿也该换药了!” “排队排队!”她笑着开口,眼角弯成月牙,“一个个来,急什么?” 楚宴锦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殿下。”亲卫匆匆赶来,“沈将军有事找您。” 他脚步一顿,最后看了眼那个被伤兵们围着的身影:“让他等我一下。” 副将愣住:“可...” “半刻钟后再来报。” 小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然大悟,连忙低头退下。 楚宴锦走到伤兵营外,恰好听见林纾在哼一支民间小调。 她声音很轻,混着晚风,莫名让人想起江南的春雨。 “将军?”她忽然抬头,手上动作没停,“您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沾了药渍的指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 “擦擦。” 林纾一怔,随即笑着接过:“多谢将军。”她随意抹了抹手,又继续低头包扎,“您找我有事?” 楚宴锦点头:“你同我出来一下。” “好嘞。” 她利落地打了个结,抬头冲他笑:“等我一下。” 暮色渐浓,营火次第亮起。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将那双眼睛衬得格外亮。 楚宴锦忽然想起那日她浑身是血却仍死死护着包袱的模样——也是这样的眼神,倔强得让人心惊。 “已经到并州城外了,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楚宴锦喉结滚动,“可要回京?” 林纾摇摇头:“父母还有孩子,我这样回去难免影响家中姊妹婚嫁。” “还是让她们都当我死了吧,也不辱没家中门楣。” “嗯...”楚宴锦最终只应了一声。 转身时又停住:“缺什么,去找王管事。” 林纾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小声嘀咕。 “小将军真是个好人啊!” 不远处,楚宴锦两个亲卫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她。 翌日,朝阳升起。 林纾背着她自己的小包袱站在驿亭边。 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光。 远远瞧见,朝着楚宴锦深深一礼。 “将军救命之恩,林纾铭记于心。”她抬起头,眉眼弯弯。 楚宴锦站在马旁,玄色披风被晚风掀起一角。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 这一路上,她替伤兵包扎时专注的侧脸,在篝火旁哼着小调的轻松模样,甚至拒绝他额外照顾时的倔强神情…… 不知何时,已在他心头烙下痕迹。 楚宴锦勒马停在她身侧,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翻飞。 他盯着她的侧脸,忽然开口:“离开大军,就这么开心?” 林纾转过头,鬓边一缕碎发被风吹得晃了晃:“将军说笑了。” 她眉眼弯弯,全是对未来的向往。 “只是想到前头有热腾腾的肉汤,有能遮风挡雨的客栈,”她顿了顿,声音轻快,“新的日子要开始了,总归是高兴的。” 楚宴锦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这一路行军,她明明跟着伤兵营吃糙米喝凉水,却总能笑着把最后一块饼子分给更瘦弱的小兵; 夜里宿营时,她裹着破毯子靠在火堆旁,仿佛天底下没什么值得发愁的事。 “既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他突然抛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拿着。” 林纾慌忙接住,打开一看,里头躺着几锭银子。 她连忙要推拒,却听楚宴锦淡淡道。 “不是白给的。并州往南三百里有处茶园,替我尝尝今年的新茶。” 她噗嗤笑出声,将荷包仔细塞进怀里。 “那将军可亏了,我喝茶如牛饮,尝不出好坏。” 楚宴锦眼神晦暗不明:是吗?我觉得你喝茶也会很香。 远处商队头领吹响了出发的号角。 林纾整了整衣襟,郑重行礼:“多谢将军照拂,林纾就此别过了。” 楚宴锦颔首。 “去吧。” 去过你想过的新生活 他看着她小跑向商队的背影,也忍不住微笑。 商队缓缓启程时,她突然回头,冲他使劲挥了挥手,笑容比晚霞还明亮。 亲卫牵来马匹:“殿下,该进城了。” 楚宴锦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远处已成黑点的商队。 忽然觉得,这并州的风,竟也像洛川一样。 吹得人眼眶发涩。 * 顾菀筝坐在绣架前,银针终究没能落下。 绷紧的绢布上,鸳鸯才绣了一半。 红喙如血,刺得她眼睛发疼。 “小姐...”丫鬟捧着茶盏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说!” “三殿下的大军已过青州,最迟后日便到京城了。” 顾菀筝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忽然笑了:“好啊,回来得好。”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端庄到近乎刻板的脸。 柳叶眉,樱桃唇。 举手投足每一处都符合女则里对贤妇的要求。 可镜中人眼底的暗潮,却像是要冲破这层完美的皮相。 “去把母亲给的《闺训》烧了。” 丫鬟吓得打翻了茶盏:“小姐!那可是夫人亲手为您写的。” “我说烧了!”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鬓角。 十六岁,正是京中贵女们最鲜亮的年纪。 可她的婚事,却早在三年前就被一纸圣旨钉死了。 顾菀筝忽然笑了。 看着屋里红艳艳的嫁妆,目光幽深。 “准备什么?”她声音轻飘飘的,“兴高采烈嫁过去给人当出气筒么?” 谁不知道三皇子生母姜贵妃是怎么死的? 谁又不知道,姜家满门倾覆,背后是崔家和顾家推波助澜? 如今要她——顾家女嫁入三皇子府,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偏生父亲不管不顾,兄长更是让她安分! 凭什么她要安分? 﨔 第一百零一章、靖王 北境军自城门绵延至宫门。 玄甲映日,旌旗蔽空。 楚宴锦高踞乌骓马上,玄铁铠甲泛着冷光。 他眉目如刀,下颌线条比离京时更加凌厉。 通身肃杀之气惊得道旁百姓噤声屏息。 “微臣参见沈将军、三殿下!” 兵部尚书张骏骐率百官跪迎,声震九霄。 顾昀站在文官首位,一袭紫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马背上那个脱胎换骨的身影。 三年前离京时还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郎,如今竟已磨出这般慑人威势。 “北境的风雪,倒是磨练人。”他轻声道。 身旁的陆明祈低笑:“若是中书令大人舍得,也让令郎去历练一番。” 顾昀但笑不语, 宫门轰然洞开。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长空:“圣旨到——” “三皇子楚宴锦,北击胡虏,扬我国威,今晋封靖王,赐九旒冕,加食邑三千户!” 顾昀瞳孔骤缩,旋即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九旒冕乃亲王制式,“靖”字更是取“绥靖四方”之意。 沈冽、楚宴锦为首单膝跪在御赐的金丝驼绒毯上。 身后三千铁甲同时跪地,铠叶碰撞声如惊雷碾过城门。 “臣等,幸不辱命。” 楚宴锦重重叩首,额头抵在绣着五爪金龙的毯缘。 正午的日轮刺破云层时,楚宴锦第二次跪在龙墀之下。 这次膝下是冰凉的汉白玉。 鎏金地砖的倒影里,他看见沈冽斑白的鬓角。 老将军的铁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三代将门的重量压得他晃了晃。 楚宴锦下意识伸手去扶。 却突然反应过来,高堂上的父亲并不乐意见到这种场景。 沈冽立于殿前,缓缓卸下腰间佩剑。 铁甲碰撞声里,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单膝跪地。 斑白的鬓角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老臣年迈,恳请陛下准臣卸甲归田。” 满朝文武哗然。 皇帝眯起眼,风雨欲来:“爱卿这是何意?朕刚要对你进行封赏,你便要弃朕而去?” 沈冽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不敢。只是筋骨已衰,再难为陛下驰骋沙场。愿以此残躯,换陛下一个恩典。” 殿内骤然寂静。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来听听。” “臣孙女清棠,父母早亡,孤苦无依。求陛下垂怜,赐她一个安身立命的身份。” ——这是以兵权换殊荣。 皇帝指尖一顿,目光扫过沈冽空荡荡的剑鞘。 又掠过楚宴锦紧绷的侧脸,怎么?区区一年,沈冽竟有这么大胆的魅力? 让自己的儿子都心怀不忍了? 最终缓缓道:“准了。沈清棠册封明懿郡主,赐食邑千户。” “老臣......叩谢天恩。” 沈冽重重叩首,铠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昀站在一旁,眸光晦暗不明。 沈冽这是以退为进——交出兵权,换孙女一个郡主之位。 看似退让,实则将沈家从权力漩涡中摘了出去。 ——皇帝允了。 因为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掀不起风浪。 而沈冽卸甲,意味着北疆兵权彻底落入皇室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殿内沉寂。 “”国公沈冽忠勇可嘉,其孙女沈氏清棠,贞静柔嘉,特封明懿郡主,食邑千户,赐金册宝印,承镇国公府门楣。” 玉轴圣旨哗啦展开,露出朱砂淋漓的后半段—— “准其自行择婿,所择郎君恩荫三代,袭镇国公爵位。” 满朝哗然。 楚宴锦指节在剑柄上扣出青白。 这道旨意狠辣至极——看似天恩浩荡,实则是把沈家架在火上烤。 自行择婿?恩荫袭爵? 这分明是要让满京城的野心家撕咬沈家这块肥肉。 父皇,当真是心狠手辣! 而沈冽,对皇帝的手段早有了解,心中无所谓。 左右还有骁骑营,总能护住孙女一世安康。 这腥风血雨,痛失至亲的折磨。 到他这一辈,就够了。 * 等行赏结束,楚宴锦一身疲惫,先行回府。 看着已经换成靖王府的门匾,楚宴锦微微一笑。 还未下马,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飞奔而来。 “三哥!” 楚明煜一把抱住他,少年人的力道撞得铠甲铮然作响。 楚宴锦感觉到肩头微湿,却只作不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背。 眼圈泛红。 “怎么,你一个人在京城养得连规矩都忘了?” 他故意板起脸,声音却哑得厉害。 楚明煜退后半步,胡乱抹了把脸:“我向父皇请命去北境三次,都被驳回了。”他拳头攥得死紧,“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漠,没想到最后是兄长替我去了那苦寒之地。” 斜阳透过梧桐枝丫,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光影。 “你长大了,也长高了。” 楚宴锦满眼欣慰地看着这个弟弟。 越看眼中愈发酸涩。 半晌,楚宴锦拉着弟弟往正院走。 “兄长给你带了礼物。” 箱盖掀开,北疆的朔风仿佛扑面而来。 北戎弯刀、牛皮重弓、镶着狼牙的箭囊...... 楚明煜的眼睛倏地亮了。 “日后想舞刀弄枪,随时来三哥府里。”楚宴锦将弯刀抛给他,“在这里,没人敢说你半个字。” 楚明煜接住刀,突然咧嘴笑了:“得了吧,日后等嫂嫂进了门,怕是要把我连人带刀丢出去。” 兄弟俩相视一笑。 楚宴锦眼前却蓦地闪过林纾蹲在伤兵营里熬药的模样。 若是她,大概只会默默多备一副碗筷,再细细叮嘱小心伤着吧? 没准还会缠着自己教她呢!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惊得他指尖一颤。 “三哥?” 楚明煜疑惑地晃了晃弯刀。 “无事......明日带你去校场试刀。”楚宴锦转身,暮色掩住了他微红的耳尖。 檐下风铃叮当,像是谁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叹息。 “晚些时候你同我一起去顾府。” 婚事已定,自己这个未婚夫也该上门拜访。 “铛——” 楚明煜手里的弯刀直接掉在了地上,瞪圆了眼睛盯着自家兄长。 “你是谁?!你把我三哥夺舍了?!”他夸张地绕着楚宴锦转了两圈。 “出发前是谁咬牙切齿说'顾家女休想进我王府大门'?是谁连顾府那条街都要绕着走?” 楚宴锦额角青筋跳了跳:“......求你别贫了。” 楚明煜笑嘻嘻地捡起弯刀:“估计不行,今日父皇设宴犒劳北征将士,咱们得先进宫呢。” 他故意拖长声调:“三哥该不会是急着见未过门的嫂嫂,连宫宴都忘了吧?” 楚宴锦动作一顿,这才想起还有这茬。 他揉了揉眉心:“我倒是忘了这个。” 楚明煜凑近了些,促狭地眨眨眼。 “三哥,你该不会是在北疆遇见什么人了?怎么突然对顾家小姐这么上心?” 﨔 第一百零二章、叫三哥 “胡说什么。”楚宴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话一出口,他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林纾那双明亮的眼睛。 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 “走了,我要去沐浴了,好久都没洗上一个热水澡了。” 楚宴锦也不端着,大步往里头走。 那模样,像极了军营里的汉子们。 张绍之站在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前,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 府门两侧的青铜狻猊威严狰狞,无端让人心生敬畏。 门房的人一见到是他,连忙进去通报。 “张公子来了!”贴身伺候楚宴锦的小全子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咱们王爷刚还念叨您呢。” “有劳公公了” 穿过三重院落,张绍之的掌心已沁出薄汗。 沿途侍卫如雕塑般静立,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这与记忆中三皇子还是安王时的府邸截然不同。 如今的靖王府,连空气都凝着肃杀之气。 “绍之!” 楚明煜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 廊下转出个锦衣少年,亲热地勾住他肩膀。 “你可算来了,三哥刚还嫌我聒噪,正好你来替我分担些。 张绍之刚要行礼,内室帘栊一挑,楚宴锦已换了一身玄色锦缎常服走出来。 桑蚕丝的衣料在暮光中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衬得他眉目如画。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铠甲在身的煞气。 “不必多礼。”楚宴锦虚扶一把,“闻昭近日可好?” 张绍之喉头一紧。 三皇子竟还记得那个清高孤傲的太傅孙子。 “他...仍在翰林院修书。”张绍之低头,“微臣此次来,一是为了看看王爷可还安好。” “二是——”说着张绍之起身,郑重行礼:“我张家甘愿为靖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我兄弟一般,何须讲这些。” 楚宴锦打断他,亲手斟了盏君山银针推过去:“姜家的事,多谢你暗中周旋。” 茶烟袅袅中,楚明煜突然红了眼眶。 当年还在国子监时,姜殊还是众星捧月的那个。 而张绍之不过是跟在后面的小透明。 如今姜家树倒猢狲散,反倒是他这个不起眼的伴读。 成了为数不多还能站在靖王府的人。 “王爷...” “叫三哥。”楚明煜撞他一下,“如今就剩咱们几个了,还摆什么臭架子。” 张绍之看了一眼,发现楚宴锦也含笑的看着他。 心下一松 “是!三哥!” 茶盏中的银针叶缓缓沉底。 “绍之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他忽然开口,“兵部的差事可还顺心?” 张绍之握盏的手一颤。 他如今不过是借着家中的恩荫在兵部挂个闲职,连正经差遣都没有。 靖王此话,分明是给他递话头。 “蒙王爷挂念。”他放下茶盏,苦笑道。 “臣如今在武库司清点箭矢,实在上不得台面。” “大材小用。” 楚明煜插嘴,满脸不忿。 楚宴锦抬手止住弟弟的话头,目光落在张绍之腰间旧玉佩上。 那是当年伴读时他赏的,没想到对方至今还戴着。 “北疆回来路上,本王看了潼关守备的折子。”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说是缺个懂布防的参军。” 张绍之呼吸一滞。 潼关乃京城咽喉,这位置虽只是六品,却是实打实的要职。 “殿下!”他猛地起身长揖,“臣愿——” "急什么。"楚宴锦轻笑,“明日早朝,你父亲上个请调折子。” “剩下的,本王自有安排。” 楚宴锦垂眸掩去眼底锋芒。 皇帝要制衡,谢衍要搅局,他正需要张绍之这样的钉子,一寸寸钉进兵权要害之处。 “对了,”楚宴锦忽然开口,“如今我那七弟也有十五了,按祖制也该入仕了。他身边那几个伴读当初我瞧着很是不错,如今在何处?” 张绍之放下茶盏,略一思索:“回殿下,江存明去了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顾家的小公子顾蘅在户部度支司,崔家那位崔怀瑾则去了西郊大营任校尉。” 楚宴锦眸光微沉,唇角却勾起一抹淡笑。 有文有武,七弟倒是好命。 御史台监察百官,户部掌钱粮度支,西郊大营控京城防务。 七弟年纪轻轻,身边人却已占据要职。 虽说目前官职不高,但假以时日,未免不会成长为一方大员。 背后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准备进宫了。”小全子躬身提醒。 楚宴锦敛了神色,起身道。 “瞧我,又拉着你们说上这么久,走吧!” 回了京城,便又成了京城做派。 贵公子们可是不会骑马的。 三顶青绸轿子自靖王府正门抬出,前后侍卫开道。 浩浩荡荡往宫城行去。 轿帘低垂,掩去了楚宴锦眼底的冷意。 * 顾昀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公文搁下。 窗外暮色沉沉,孙禄却已第二次来请了。 “大人,陛下特意嘱咐,今日宫宴,您务必出席。” 孙禄躬身站在书房外,语气恭敬。 心中叫苦不迭,这苦差事为何非要落在他的头上? 顾昀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吗? 眼前这位权臣微微抬头。 “我今日不适,已递了折子告假。” 孙禄笑了笑,却不退。 “陛下说了,若是大人身子不爽利,可派太医随行照料。” “靖王殿下的庆功宴,没了您,可不像个样子。” ——这是非去不可了。 顾昀闭了闭眼,终是起身:“备轿吧。” 孙禄松了口气,连忙退出去安排。 顾昀站在廊下,望着渐暗的天色,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皇权与世家的博弈,终究是谁也压不过谁。 陛下要他出席,无非是要他在三皇子与七皇子之间做个态度。 在他看来,两个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有何选的? 也就是皇帝这种,非要弄这些小孩子把戏。 三顶轿子在宫门前停下,楚宴锦刚掀帘而出,便见不远处顾昀的轿子也缓缓落下。 一身官服的中书令大人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楚宴锦眸光微动,上前两步,拱手道:“顾大人” 顾昀回礼,语气平淡:“靖王殿下。” 有一说一,顾昀还记着楚宴锦当街伤人的事情。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却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算计。 﨔 第一百零三章、收容所?? 顾昀一走。 两兄弟就齐齐去了荣禧堂用饭。 老夫人看着两人一起过来,笑得真切。 这两年来她看着两兄弟从乌眼鸡变成手足情深,别提心里有多满意了。 饭毕,老夫人说要去看看顾菀筝的嫁妆。 两人急忙告辞。 开玩笑,那些事情光是想想就头大了。 不去,赶紧走! 烛火轻晃,映着小几子上两盏温着的药茶。 顾蘅盘腿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块杏仁酥。 咬了一口便皱眉搁下:“太甜。" 顾蕴之倚在藤枕上,膝头摊着本账册。 闻言轻笑:“南边新来的厨子,我猜应该合你的口味,明日让他去你院里?” 他抬手翻页时,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淡青血管。 顾蘅不置可否,去摆弄屋里的小香炉。 炉里燃着她从南边带回的安神香,清冽的草木气混着淡淡药香。 在书房里氤氲开来。 “这香里添了雪山灵芝?”顾蕴之忽然抬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我这几日咳得少了。” 顾蘅眼睛一亮,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兄长好鼻子!商队新得的方子,里头还有云雾茶的芽尖。” 她倾身向前:“哥你闻闻,是不是有松针的味道?” 顾蕴之望着近在咫尺的笑靥,笑着摇摇头。 自打顾蘅接手南边商队,他案头的药匣就再没空过。 南海珍珠磨粉入药,蜀地老参炖汤,连熏衣的香囊里都缝着安神的药材。 这些日子,他竟真觉得久违的轻快。 “胡闹。朝廷严禁私贩云雾茶,你还这般大胆。” “我走的是药材路子。” “再说了,有大哥在替我兜着,我放心得很。” 这话倒是不假。 顾蕴之垂眸。 前几日户部有人暗中查南边商队的账,他提前得了风声,一封密信便让那人调去了闲职。 还有上个月,谢衍突然要查度支司的旧档,也是他暗中周旋,将顾蘅经手的那几笔抹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他从未对她提过。 “哥?”顾蘅忽然凑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谢衍查南疆商队的折子,昨日已被中书省驳回了。” 顾蕴之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 “尝尝,西街新出的茯苓糕,减了三分糖。” “......太淡了。” “矫情。” 顾蕴之屈指弹她额头,却把蜜饯盒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覆住了所有未宣于口的守护。 顾蘅瞥见账册上的朱批,有些戏谑:“谢衍一个大理寺卿,倒把六部的事都管遍了。” “陛下宠信,长公主又力保。” 顾蕴之合上册子,忽然有些脱力地向后靠去:“眼下动他不得。” 顾蘅顺手捞过旁边的软枕塞到他腰后。 “你爹就没说过他难缠?” “咳......” 顾蕴之被呛到,无奈地瞥她一眼:“什么你爹,不也是你爹?” 顾蘅一言不发,将不愿沟通摆在了脸上。 他垂下眼睫:“好了,你也十四了,过几日便要入仕,以后别说孩子话。” “行,我知道了。” 两人细细闲话几句。 顾蘅突然开口。 “兄长,父亲今日又提了你的婚事。” 顾蕴之面不改色:“说什么了?” “说你也十七了,要找个好姑娘照顾你。” 顾蕴之:....... 他正准备开口表示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另一半的。 顾蘅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林三姑娘不错,虽说是翰林院林大人先前夫人留下的,但是也是嫡女,听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性子也温婉。” 顾蕴之未抬眼,只淡淡道:“是么?” “还有沈家的三姑娘,”顾蘅浑然不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虽不是沈将军一支,但性子爽利,还会些医术,正适合照顾你。” 顾蕴之缓缓合上书,抬眸看她:“你倒是替我考虑得周全。” 顾蘅扬眉:“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应该的!你身子不好,我自然要替你挑个妥帖的。” 顾蕴之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怎知……我就愿意娶她们?” 顾蘅一愣:“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林家清贵,沈家又与咱们交好,无论哪一家,对你都是良配。” “你近日很闲?”顾蕴之突然打断,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南边商队的账目清完了?谢衍安插在户部的眼线查清了?” “这些事与你娶亲有什么干系?”她不解地蹙眉, 顾蕴之难得噎人。 “那我娶亲与你有什么关系?” 顾蕴之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顾蘅愣住了:“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顾蕴之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 “就像你为我寻药、为我打点关系那样好?”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顾蘅,你当真以为......我只是养在顾府需要一个无辜女人牺牲一生来照顾的废人?” 顾蘅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蕴之抬手,指尖几乎触到她的侧脸:“看着我娶妻生子,然后安心做你的'好弟弟'?” 不等顾蘅开口,顾蕴之眼神一暗。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顾蘅脸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嗯?” 顾蘅一愣,“什么人?” 顾蕴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一字一句缓慢开口。 “若非你心里装了人,开了窍,否则怎会突然这般热心地......”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替我张罗亲事?” 顾蘅眨了眨眼:“兄长,你该不会以为——”她突然笑开了,像个狡诈的小狐狸,“是我急着要成亲才帮你张罗吧?” 顾蕴之耳根微热,却仍绷着脸。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是觉得这些姑娘可怜。不是被继母磋磨,就是被嫡母针对,几次撞到她俩去柳鸢那儿当首饰了,若是嫁给你——” “不说琴瑟和鸣锦衣玉食,但也可以过舒心日子。” 顾蕴之盯着她看了半晌,试图看出顾蘅的真实想法。 可偏偏顾蘅满脸认真,一脸正色。 顾蕴之突然就觉得自己刚刚反应太大了,气笑:“所以,我这儿成收容所了?” “怎么能叫收容所!”顾蘅撇嘴。 “只是给那些苦命的女孩一个家。” “你顾家有多大,能给几个女孩一个家,”顾蕴之轻哼一声,拿起诗集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顾蘅,你平日里算计崔怀瑾那机灵劲儿呢?” 顾蘅捂着额头,不服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嘛!我这不是好心” “好心?” 顾蕴之挑眉:“那不如你先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给我打个样?” 顾蘅一噎,顿时蔫了:“......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顾蕴之望着她耷拉下来的脑袋,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傻子!” 顾蘅灵机一动:“要不我娶了她们俩?” 顾蕴之:...... “快滚吧!” 顾蘅却不听,贱兮兮的凑上去:“你生气什么?拯救无辜少女的事情你生气什么?” 顾蕴之:...... 﨔 第一百零四章、长兄如父 顾蘅踏出院门的瞬间,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消散。 夜风拂过她的鬓角,带起一丝凉意。 ——奇怪。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边缘,回想着方才顾蕴之那一瞬的失态。 顾蕴之是谁? 是能在朝堂上谈笑间让政敌身败名裂的顾家暗棋。 是堂堂中书令都要忌惮三分的谋局者。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区区“娶妻”之事情绪外露? 他究竟在排斥什么? 顾蘅眸色渐深,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她抬手理了理衣袖,步履轻盈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背影看上去依旧散漫不羁。 月光穿过云层,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 ——这才是真正的顾蘅,那个能在顾蕴之和顾昀眼皮底下周旋的棋手。 顾蕴之立在窗前,看着顾蘅的身影轻盈地掠过屋檐。 月光描摹着她翻飞的衣袂,像只振翅的燕。 ——那样鲜活,那样明亮。 他垂眸。 娶妻? 顾家暗处的腌臜事,哪一桩不是经他的手? 朝堂上的阴谋,府邸里的血腥。 他早已习惯了为顾蘅扫除好一切后顾之忧。 在顾家干干净净等她回来。 而顾蘅……每次从外边回来,总会兴冲冲地闯进他的书房。 眉飞色舞地说着外头的趣事——哪家茶楼的说书人又讲了新段子,南街的糖人摊子出了新花样,甚至是她在集市上救下的一只瘸腿猫…… 若是她娶了妻呢? 顾蕴之眼神骤然阴鸷。 到那时,她眼里还会有他这个兄长吗? 那些细碎的欢喜、那些只对他展露的依赖,会不会全都给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会不会另一个人占据?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孤零零地投在墙上,像道蛰伏的鬼魅。 “承佑。” 顾蕴之悠悠开口轻唤,。 惊得守在门外的承佑一个激灵。 “主子?”承佑连忙进屋,躬身,“您有什么吩咐?” “去叫暮山。” 承佑心里嘀咕——又来了! 上回半夜叫暮山,是查二少爷在醉仙楼见了谁; 上上回,是盯着二少爷收的那批药材……这回又是要干嘛?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敢耽搁。 不多时,暮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外。 顾蕴之隐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里,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去查,二少爷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他顿了顿,金叶子在指间翻转,映出一点寒芒,“若是有女子……报给我。” 暮山一愣,下意识抬头——这是要干嘛?查二少爷的相好? 唉,长兄如父,大少爷也是为弟弟操碎了心 “是!” 尽管满腹疑问,暮山还是领命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 顾蕴之缓缓摊开掌心,那枚金叶子静静躺在那里。 “我们俩个,”他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刮过金叶子的纹路,眼神幽深得可怕,“才该相互扶持,才应该在一处。” * 金线绣的凤凰铺满正红缎面,每一片羽翼都缀着细碎的宝石。 光是摆在案上,就映得满室生辉。 这是靖王府昨日才送来的聘礼之一。 据说是宫中十二位绣娘耗时半年所制,连凤尾的弧度都按亲王正妃的规格来,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僭越。 顾芷趴在绣架边,被这华服闪得移不开眼。 忍不住去摸那金灿灿的凤眼:“嫡姐,这珠子是真的吗?” “别碰!” 顾菀筝猛地打落她的手。 力道大得顾芷手背立刻浮起红痕。 顾芷也来了脾气。 现在顾府是她姨娘当家,父亲也没有过问的意思。 这一年多来,她过得可不比没娘在身边的顾菀筝差。 这样想着,顾芷又扬起了头:“摸摸怎么了?小气!” 说着竟抓起剪子去挑线头:“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金——” “你找死!” 顾菀筝本就因为出嫁一事闷闷不乐。 看着顾芷这个庶女都要踩到她头上,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 一把揪住顾芷的前襟,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可此时嫁衣上赫然一道裂口。 凤尾的金线被挑散,上面缀着的宝石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我不是故意的......” 顾芷终于慌了,却被一巴掌扇得踉跄倒地。 “损坏御赐之物,你等着死吧。” 顾菀筝脸色煞白,但是仍然没有失去理智。 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顾芷红着眼圈:“你故意吓唬我呢!赶明儿让人过来补补就行了!” “补?” 顾菀筝突然笑了:“你以为这是你房里那些粗布衣裳?这是御赐的云锦,金线是宫里赏的,你拿什么补?” 她猛地上前一步,扬起手就要落下。 顾芷尖叫一声,却不是往后退,反而往她手底下凑。 这要是打实了,明日整个顾府都会知道嫡长女欺凌幼妹。 “大小姐息怒!” 﨔 第一百零五章、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柔婉的声音及时插入。 周姨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把将顾芷揽到身后。 “三小姐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同她计较。” 眼见着要打的人被周姨娘护在身后,顾菀筝的手僵在半空。 闻言更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周姨娘这话说得巧妙,既显得她宽宏大度,又暗示她若计较就是心胸狭窄。 更可恨的是,周姨娘嘴上说着赔罪的话,眼睛里却带着挑衅。 “不懂事?” 顾菀筝冷笑:“不懂事就该好好教教,不过也是,想来一个姨娘也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周姨娘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暗暗掐了顾芷一下。 顾芷立刻会意,“哇”地一声哭出来。 “姨娘,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好凶...” 顾菀筝眼神一暗,她怎么可能看不懂二人的小动作。 “你哭再大声音也没有用,老夫人去永宁寺了。” 周姨娘眉头一挑。 “大小姐。” 周姨娘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夫人如今在庄子上,您也该学会审时度势了。这嫁衣坏了是可惜,但总比...其他东西坏了强,您说是不是?” 这话里的威胁让顾菀筝浑身发冷。 母亲在庄子上,自己无人照拂,若周姨娘暗中做手脚... 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曾几何时,她是顾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母亲执掌中馈,父亲宠爱有加。 如今母亲一朝失势,这些往日里低眉顺眼的魑魅魍魉全冒了出来。 “荒唐!我堂堂顾家嫡长女还要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不成?” “大小姐何必动怒?” 周姨娘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唇角含着三分笑:“夫人去了庄子上,老爷从不过问府里的事情,如今大少爷一心为着二少爷给顾家谋前程,偏偏您母亲又多次为难二少爷。” 她忽然抬眸,眼里淬着毒:“您觉得家里还有谁来护着你?” 顾菀筝冷笑出声:“我是圣上下旨的靖王妃,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偏厅里霎时一静。 几个小丫鬟吓得缩了缩脖子,连顾芷都止住了抽泣。 周姨娘却突然掩唇轻笑,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 “嫁过去了才是呢。”她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我要是您,就老老实实以求来日。可别还没成婚,就把娘家的人都得罪了。” “娘家?” 顾菀筝眼睛微眯,这个神态像极了她的父兄。 周姨娘见状没由来的后背一凉。 顾菀筝满脸不屑地上下打量一番:“你个奴婢出身妾室,也敢说这个话?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我的娘家?” 周姨娘也不恼。 不慌不忙蹲下身,将散落的珍珠宝石一一捡起,捧在掌心端详。 随后走到顾菀筝身前。 将手抬高,当着顾菀筝的面缓缓松手。 那些价值连城珍宝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有几颗个大的珍珠滚到顾菀筝裙边。 周姨娘看着:“大小姐,可别狗眼看人低。” 顾菀筝猛地攥紧拳头:“周姨娘好大的威风。可惜忘了,奴婢就是奴婢。” 周姨娘那总是挂着柔和笑意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 “我好歹是你庶母,大小姐可别乱了分寸!” “啪!” 顾菀筝猛地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开在偏厅里。 一时间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地疼。 久在深闺的纤弱手腕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抖。 而周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偏过头去,发髻散乱,整个人踉跄着栽倒在地。 “你——” 周姨娘捂着脸抬头,精心维持的恭顺假面终于碎裂,眼中射出淬毒般的恨意。 “姨娘!” 顾芷尖叫着扑过来 顾菀筝甩了甩震麻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不屑。 “我打不得家中姊妹,我还打不得你一个奴婢了吗?”她声音不重,却没由来的让人胆寒,“今日我就算打死你,也不过是发卖了个以下犯上的贱婢。” 周姨娘瞳孔骤缩。 这是她最痛的伤疤。 无论现在多么风光,她永远洗不掉奴籍出身的烙印。 顾芷突然扑上来,双手直冲着顾菀筝的脸去。 那指甲养得又尖又长。 顾菀筝急退两步,发髻上的金凤步摇掉在地上。 顾芷的手已经落在她的下颚。 一时痛得眼前发黑,挣扎间手肘撞翻了案几,茶盏碎了一地。 她勉强抓住屏风边缘,指甲在绢帛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放手!” 顾菀筝气息紊乱,却仍昂着头:“你们今日敢动我一根手指,明日——” “明日如何?” 周姨娘凑近她耳边,声音甜得像蜜 “您那位靖王爷会为了个没过门的王妃,插手臣子家的内宅事?” 说着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屏风轰然倒地。 顾菀筝向前扑去,地上正是刚刚那些碎掉的茶盏。 即将倒地,顾菀筝心中恨极。 这母女俩招招式式都是冲着自己的脸来的! 同为女子。她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脸对女人的重要性! 可偏偏,她们就是要毁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 倒地无可避免,顾菀筝只能试图用手护在脸的面前。 纵使倒地后身上有伤疤,那也没办法了。 左不过也是青灯古佛度过一生。 顾菀筝绝望地闭上了眼。 突然一双手环住她的腰,带着她滚至一旁。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衣料撕裂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 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染了痛意的眸子。 顾蘅单膝跪地,左臂衣袖被瓷片划开,鲜血顺着手背滴在她嫁衣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蕴...蕴璋?” 她声音发颤。 顾蘅皱眉拔出扎在肘间的瓷片,随手掷在周姨娘脚边。 “滚出去。” 三个字轻得像雪,冷得像刀。 “你们在做什么?” 﨔 第一百零六章、嫡长女 顾蕴之眼睁睁看着顾蘅扑向满地碎瓷。 锋利的瓷片瞬间扎进她掌心,没入她的衣料。 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嫁衣上,晕开刺目的红。 他缓缓抬眸,看向周姨娘的眼神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周氏。” 顾蕴之的声音轻得可怕:“你当真以为,靠着太后那点旧情,就能在顾家兴风作浪?” 周姨娘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后背渗出冷汗。 顾蘅眼神微动。 她与崔氏有仇不假,但崔氏是崔氏,顾菀筝是顾菀筝。 祸不及子女,这道理她分得清。 看着顾菀筝即将落入满地碎瓷片,她深知这个时代对女子的严苛。 顾菀筝可见的一身肌肤都养得极好,不见一丝瘢痕。 若是落了上去,只怕也是被人嫌弃。 孤独终老。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扑了上来。 等站稳,顾蘅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一开始过来时二人以为是顾菀筝不满婚事。 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分明是周姨娘母女仗着管家权在手。 欺凌顾菀筝生母不在身边。 “大少爷,二少爷。” 周姨娘看到两人,心下一惊。 这两个杀神怎么过来了? 连忙行礼,脸上堆起笑容。 “没什么大事。” 顾菀筝冷笑:“你打量着,都是傻子被你愚弄不成?” 周姨娘捏着绣帕的手指微微发紧。 “少爷们今日怎的有空到后院来?大小姐和三小姐两人闹着玩...” 她眼角余光扫过静立的顾蕴之和顾蘅。 暗自定了定神——怎么说都是做儿子的,总不好插手内宅妇人间的龃龉。 “闹着玩?”顾蘅冷笑,指着那件被毁的嫁衣,“这是御赐之物,损坏御赐之物是什么罪名,需要我提醒周姨娘吗?” 周姨娘脸色一变。 她曾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自然知道轻重。 只是想着崔氏不在府上,事情发生了还不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但没想到二少爷会为顾菀筝出头,他们俩不是向来不对付么? 她迅速调整表情,眼中泛起泪光。 “二少爷这话就冤枉奴婢了,三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 “够了。” 顾蕴之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姨娘立刻噤声。 他淡淡扫了一眼嫁衣,又看向周姨娘:“府里的嫡长女出嫁,你在这儿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周姨娘脸色煞白。 “奴婢知错。”她立刻跪下,声音发颤,“奴婢这就去找最好的绣娘补救...” “不必了。”顾蕴之冷冷道,“你若是不能成事,我便让暮山找几个人进来。” 周姨娘大惊,这话分明是要夺她的管家权。 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顾芷躲在周姨娘身后,吓得不敢出声。 她不明白,明明父亲已经厌弃了嫡母,为什么二哥还会维护顾菀筝? 顾蘅走到顾菀筝身边,低声道:“嫁衣我会想办法,你先去洗把脸。” 顾菀筝抬头看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转身离去时背脊挺得笔直,不肯流露半分脆弱。 等顾菀筝收拾妥当从内室转出,抬眼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 顾蕴璋一袭靛青长衫端坐左首,她兄长披着月白长衫居右。 两人中间摆着的正是那件被毁的织金嫁衣。 而周姨娘跪在青砖地上,满头珠翠歪斜。 顾芷缩在她身后,再不见方才的骄纵模样。 “长姐来了?” 顾菀筝点头,悠悠落座下首。 “大小姐来了,周姨娘,你讲方才的事情再说一遍。” 顾蕴之信手端起茶盏,语气寻常。 周姨娘捏着绣帕的手指发紧,目光却始终不敢真正对上顾蕴之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得很。 这位看似病弱的大公子,才是顾府真正说一不二的主。 男子不好插手后院的事?呵,那也得看是谁…… 她眼角余光瞥见顾蕴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椅圈上,指节微曲。 周姨娘嗓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甚至微微侧身,避开顾蕴之的视线。 “三小姐年纪小,不懂事……” “不懂事?”顾菀筝冷笑,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姨娘倒是会替她开脱。” “方才可都是冲着我的脸去的,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也不知是谁教的?” 周姨娘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她能感觉到顾蕴之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明明不带什么情绪,却让她如芒在背。 这位爷若是真动怒,别说她一个姨娘,就是老爷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她强撑着笑意,声音却已经软了下来:“大公子觉得……该如何处置?” 顾蕴之没说话,只是戏谑地看着她,神色淡淡。 可就是这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让周姨娘心头猛跳—— 他在等她自己认罚。 “……三小姐禁足一月,抄女诫百遍。”她咬了咬牙,主动退让,“至于嫁衣,我亲自盯着人修补。” “呵。” 顾蕴之轻笑出声。 “菀筝是顾家金堆玉砌教养出来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可不是谁都能轻慢的。” 周姨娘脸色煞白:“是奴婢一时想岔了。” 周姨娘脸色煞白,一把将顾芷拽到身前,按着她的肩膀重重跪下。 “还不快给你大姐姐赔罪!” 顾芷膝盖磕在地砖上,疼得眼泪直打转。 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哆哆嗦嗦地伏身:“长姐,我错了......” 世家极重规矩,庶出子女对嫡系犯上,需行三跪九叩大礼认错。 平时无人计较也就罢了。 现在顾蕴之的意思很明显,就要惩罚二人。 顾蕴之好整以暇的看着周姨娘。 周姨娘一咬牙——“给大姑娘赔罪!” 声音发颤,自己也对着顾菀筝的方向深深伏地。 她鬓边的赤金步摇垂珠扫在地上,荡出一片卑微的弧度。 顾菀筝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哪有受父亲妾室和庶妹跪拜的道理? 她余光瞥见顾蘅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她迟疑地看向顾蕴之,却见兄长垂眸饮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这是......准她受这一礼? 顾菀筝犹豫一番,最终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受了顾芷的叩首。 顾蕴之见二人态度诚恳。 搁下茶盏,瓷底碰在紫檀案上,一声轻响 “父亲回府后,我会禀明此事。顾家的管家权让一个姨娘握着,终究不妥。” 周姨娘猛地抬头:“大公子!奴婢、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顾蕴之轻笑,“只是觉得大小姐无人撑腰,好欺负?” 﨔 第一百零七章、接月娘进府 顾蕴之手上的茶盏猛地砸在周姨娘膝前。 滚烫的茶汤溅上她精心保养的双手,瞬间烫出几道红痕。 周姨娘浑身一颤,却不敢挪动半分。 “大少爷......”周姨娘抬头,眼中含泪,“妾身这一年来操持府里大小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呢?” 顾蕴之声音放得极轻:“就让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周姨娘心头剧震——她不过是想让芷儿过得体面些。 凭什么顾菀筝生来就能锦衣玉食,她的女儿却要处处低人一头? 这世道......太不公平! 可她不敢说。 也不能说。 “承佑。” 顾蕴之倦怠地阖眼:“送周姨娘回院子静思,没我的话不准出来。” 又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顾芷:“三姑娘心思不纯,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背全女诫,知道尊重嫡姐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周姨娘猛地攥紧裙摆:“大少爷!您不能如此,” “三小姐年纪尚小,怎么能去祠堂?” “不能?” 顾蕴之忽然轻笑,眼底却一片森寒。 “姨娘若不服,不妨等父亲回府,让他亲自来问我。” !! 周姨娘身形剧震,她怎么就忘了。 顾蕴之只是看起来好说话,顾府的阴私哪样不是他处理的? 他的手段可不比谁差。 偏生他又身份尊贵,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周姨娘意识到这点,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承佑带着粗使婆子进来时,周姨娘像个寻常丫鬟一样被抓了出去 顾菀筝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在兄长面前,后宅那些手段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 因为他是顾家嫡长子。 等屋子里就剩兄妹三人。 顾蕴之拧眉看向顾蘅手背微微干涸的血迹。 指尖轻轻拂过顾蘅腕上的伤口:“伤口别碰水,我让人去请府医,我先送你回听月轩。” 说完,他扶着顾蘅转身欲走。 顾菀筝见状忍不住开口。 “兄长,我的嫁衣——” “你不愿意嫁,这不就是正合了你的意?” 顾蕴之的目光从顾菀筝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顾蘅不熟悉菀筝,他还能不明白这个妹妹的性子? 顾芷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 就算被周姨娘教得骄纵些,平素轻易不准进正院。 又怎么敢在顾菀筝面前这般放肆? 更别说荣禧堂东厢房当时竟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一切都太巧了。 顾蘅闻言,眼眸低垂:哟,原来也是做戏的? 顾菀筝低垂着头,脑海中思绪纷乱。 失策了。 她原只想借顾芷骄纵的性子演场戏。 让那丫头在自己嫁衣上蹭点灰,她再故作委屈,好叫父亲和祖母心疼。 可谁曾想顾芷竟混账到直接拿剪子毁了御赐的嫁衣! 这小贱人...... 她偷眼去瞧顾蕴之的神色,却见兄长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扳指。 那双向来洞若观火的眸子,此刻正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指尖上。 他看出来了? 顾菀筝心头猛跳,急忙垂下眼帘,硬生生逼出两滴泪来。 要不是他们对自己不闻不问,何至于出此昏招? 顾蕴之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极轻,却惊得顾菀筝后背沁出冷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场戏,怕是演过头了。 顾蕴之眸色微沉,最终只是疲惫地阖了阖眼。 转身欲走却又顿住,侧眸对顾菀筝丢下一句。 “老夫人过两日回府,让她帮你想办法。” 终究还是担心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顾菀筝却不明其意,眼中闪现出愤怒。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看着二人离去。 顾菀筝站在原地,神情怔忡。 凭什么? 明明我才是他的亲妹妹! 若不是顾蕴之对她这个亲妹妹不闻不问。 周姨娘一个贱婢出身的妾室,怎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顾蕴之还会摸着她的头教她写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就只剩下顾蕴璋这个外室子了? 她死死攥着手,满脸冷漠。 既然父兄不管她,那她就自己争! * 暮山跪在书房里,听见案几后面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 “主子。” 顾蕴之的声音从里面淡淡传来。 “从锦华轩调六个绣娘,要手艺最好的。” “要同大小姐说吗?” “不必了,去办就是。” 暮山看着眼前这道清瘦身影,忍不住道。 “大小姐她...未必领情。” 屋内静了片刻。 “多嘴!” 暮山立刻噤声。 明明关心亲妹,硬要作出这无所谓的模样。 惹得大小姐总误会少爷冷血。 他想起从前顾菀筝和崔氏做的那档子事,心头一阵发堵。 却也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暮山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顾蕴之的声音—— “等等。” 他连忙转身:“主子还有何吩咐?” 是不是不管哪个白眼狼了? 顾蕴之眉眼清冷,有几分担心。 “再拿几匹云锦给二少爷送去,让府里靠得住的绣娘制几身新衣。” 暮山一愣:“二少爷?” 顾蕴之眸色微深,点头。 蘅儿还是心地过于良善,今日为这去救,连带着自己伤的不轻。 想起没入手臂的碎瓷:“我与你同去。” “是。” * 顾昀回府时,福安已在书房候了多时。 “老爷,大少爷已处置了周姨娘。”福安躬身道。 "我都知道了。"顾昀径直走向书案,"蕴之处理得不错。" 福安不置可否:“只是大小姐的婚事只剩半月,这操持的人选......” “让二房夫人进府,与老太太一同打理。” 福安欲言又止:“那嫁衣......” 顾昀笔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嘲。 “我顾家的女儿,还轮不到一件御赐的衣裳来撑场面。” 他合上奏折,语气轻描淡写。 “去库里取那匹缂丝云锦,让江南十二绣连夜赶制。” “是。” 顾昀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府里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周姨娘被关,菀筝婚事在即。 蕴之再能干也不能操持妹妹的婚事啊! 或许......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青玉镇纸。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左右崔氏已经疯了,而顾家急需要一个女主人。 蘅儿也需要生母为她谋划。 要不,接月娘进府? 第一百零八章、沈清与 周姨娘被关在自己院子里的第二日。 老夫人就收到了消息。 她有些无奈的抬头看了上头的菩萨一眼。 “还说给我蘅儿求个平安。” “这一家的冤家,真是让人没个消停的时候。” 玉妈妈轻笑:“老夫人真是,老爷和大少爷他们不都是您的子孙,您怎么就盯着二少爷一个人心疼呢?” 扶着老夫人起身,玉妈妈还在打趣:“我要是大少爷和老爷,我都要酸死了。” 老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你个老货,在我老婆子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 “好好好,是是是!” 玉妈妈笑眯眯的应和,却不说破。 晨光透过古柏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光。 老夫人扶着玉妈妈的手缓步而行,佛香缭绕间,僧侣的诵经声隐约可闻。 两人正走着,老夫人突然问:“翡翠这两日过来了没有?蘅儿在朝中可还好?” “哎哟!刚刚还说都一样呢!还不是心底里更担心二少爷?” 老夫人一噎:“他父兄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操心什么?” “可老奴瞧着,二少爷如今很是出息。” “出息?” 老夫人突然驻足,指着大雄宝殿前那株百年银杏。 “你瞧见没?那树上绑着的红绸,都是求平安的!”她声音发颤,“别人家孩子这个年纪,还在母亲跟前撒娇呢,偏生蘅儿命苦,碰上两个靠不住的父母。” “一个不曾心疼她,硬逼着她在官场里浮沉。” “一个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生下她又不愿意为了她进府筹谋。害得她一个人在这府里孤苦伶仃。” 玉妈妈见状连忙劝慰:“这不是还有您疼他吗?有您就够了。” 老夫人沉默了下来。 她没说的是:她是真的心疼顾蘅,而不是顾蕴璋。 顾蘅刚回府时,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孩子。 弱不禁风地站在廊下,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如今用了药,身形抽长。 不仔细看,确实瞧不出是个姑娘。 可越是如此,老夫人心里越揪得慌。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被逼到这个地步? 她想起前几日顾蘅来请安时,还特意带了她亲手抄的佛经。 那孩子规规矩矩请了安,立在一旁,满眼孺慕之情,看得人心头发酸。 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还过来柔声安慰。 一把好嗓子也硬生生被那场火熏坏了。 想起那日摸到蘅儿指腹的薄茧,眼眶顿时红了——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 玉妈妈连连打嘴逗趣:“是奴婢不是,惹得老夫人伤心了。” 老夫人看着她讨巧,轻嗤一声。 “同你有什么相干,怪我命不好。没生个好儿子。” 玉妈妈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那您回府可要好好说说老爷。” 老夫人想了想:“我觉得你说的对!” 玉妈妈:...... 老爷,你可不能怪我啊! 老夫人正与玉妈妈说着话,脚下突然一滑。 踩到了青苔湿滑的石阶边缘。 “老夫人!” 玉妈妈惊呼一声,慌忙去扶。 可惜她的年纪也大了,终究反应不及。 两人齐齐摔倒。 身后的丫鬟婆子乱成一团。 惊慌不已。 不远处,沈清与冷眼旁观。 这又是谁家的老夫人不小心摔了? 不过自己都要死的人了。 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她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回头一看,那老夫人满头华发,锦衣华服。 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显然是崴得不轻。 直到几息过去,那群人还是没把老夫人扶起来。 沈清与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无他,只是因为她和祖母太像了。 “让开。” 她拨开乱作一团的仆妇,蹲下身,一把扣住老夫人的脚踝。 “你——” 玉妈妈刚要阻拦,却见沈清与手法利落地一扭一推。 一声轻响。 还没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脚踝已经被正好了骨。 “好了。”沈清与拍拍手站起身,语气平淡,“骨头错位而已。”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的?也好让老身去感谢你。” 沈清与扯了扯嘴角:“不必。” 老夫人被人搀扶着站起来,目光却一直落在女子身上。 她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姑娘眼底藏着的死志。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佛门圣地,她又是专程来求平安的。 就算是为着给顾蘅积福,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姑娘好手法。”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脚踝,“老身得好好谢谢你。” 沈清与扯了扯嘴角:“您不必同我客气了。” 反正我也准备去死了。 沈清与消极地想着。 玉妈妈将老夫人扶了起来。 这才有空去打量眼前的人。 倒是看起来十分眼熟。 听她说话倒是想起来她的身份——正是沈冽庶子的女儿。 沈家三姑娘,今年十九。 少时随沈冽在军营待过两年。 一直听京中的传闻误以为是个泼妇。 此时看来低眉顺眼,却生得十分温婉。 方才那一扶,手法娴熟,显然是处理过不少跌打损伤。 虽不熟悉沈三姑娘。 但是沈家二房的荒唐事没少听。 沈家二房不是嫡出,沈二同先前的妻子感情极好。 偏偏沈清与出生时,母亲因难产去世。 小沈将军与夫人感情极深。 悲痛之下竟将怨气撒在了刚出生的女儿身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 继母进门后,见她不得父亲欢心,更是苛待。 故意在议亲时散布她克母的流言,婚事屡屡受阻。 还是后面沈冽看不过去,给她找了一个副将。 可谁知还没成亲那副将又没了。 沈冽去了北境,也不知道这个庶出的孙女度日艰难。 如今京城不是说她克母,就是说她命硬克服。 导致如今十九岁仍待字闺中,成了京中的笑话。 老夫人看着这个姑娘很是知礼。 一身素净,想来也是像蘅儿一般。 在家中艰难度日的。 这样一想,心下难免柔软了些。 “姑娘救命之恩,老身定要好好答谢。” 老夫人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如随我回顾府小住几日?” 玉妈妈眉心一跳,老夫人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谁好人家出来上个香把人家家里的小姐拐回去啊? 正准备开口,跟在二少爷身边的松烟急急忙忙跑了来。 “老夫人快回去吧!家中出事儿了!” 第一百零九章、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夫人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周姨娘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晚些时候就回去。” 松烟急得直搓手。 可瞥见旁边立着个陌生女子,又不敢贸然开口。 硬生生地将话憋了回去。 老夫人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扶着玉妈妈的手往前迈了两步。 “快说!到底怎么了?” 松烟左右张望,凑到老夫人耳边低语:“老爷要对二少爷动家法。” “这个孽障!” 老夫人勃然大怒:“又要拿我的蘅儿撒什么气!又拿着官场那套来对付儿子了不是?” 松烟尴尬地垂下头,老夫人的战斗力果然不容小觑啊。 老夫人眼角余光扫向身后正欲离去的女子。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转头对那陌生女子温言道:“姑娘救命之恩,老身铭记于心。今日家中突发急事,且让下人先送姑娘回府,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说着朝玉妈妈使了个颜色,便命人备上厚礼。 玉妈妈会意,跟着一起去了。 待仆妇们簇拥着那姑娘离去,老夫人立即变了脸色。 拄着拐杖急匆匆往外走。 松烟在后头急着大喊:“哎哟老夫人你慢着些!” 沈三望着身后寸步不离的几个仆妇,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架势,怕是又死不成了。 * 老夫人赶到时,顾蘅已被顾昀用藤条抽得血迹斑斑。 后背衣衫破碎,血痕触目惊心。 顾蕴之被承佑承安扶着在一旁又气又急。 想上前阻拦又被小厮拦住。 想他方才来得稍迟一步,顾昀已然下了狠手。 当时见父亲仍要再打,他想也未想。 厉声唤道:“暮山!”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掠至。 暮山已横挡在顾蘅身前,冷面如霜,寸步不让。 顾昀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我可是你们的父亲!” 说着抄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向地面,瓷片四溅。 又接连摔了几个花瓶,屋内一片狼藉。 此刻老夫人入目便是满地碎瓷、满屋气氛凝滞。 以及跪得笔直、血染衣袍的顾蘅。 她心头猛地一绞:“你个逆子!是要活活逼死我不成?!” 顾昀一惊,慌忙转身:“母亲怎么回来了?” 老夫人怒极,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顾昀虽位高权重,却不敢躲闪,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半边脸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也不敢黑脸。 只得低声劝慰:“母亲息怒……” 顾蕴之见老夫人赶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连忙吩咐小厮:“快去请府医!” 老夫人理也没理自己的儿子,只顾扑到小孙子身旁。 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肩背,声音哽咽:“蘅儿,可还撑得住?” 顾蘅尚未答话,老夫人已猛地抬头。 凌厉目光直刺顾昀:“她纵是你的‘儿子’,可向来循规蹈矩,你今日这般毒打,究竟是何道理?!” 顾昀百口莫辩。 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见暮山仍护在顾蘅身前,顾蕴之亦冷眼相视。 顿觉胸中郁气翻涌,怒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纷纷低头疾步退出。 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天耶呀! 老爷竟被亲娘当众扇了耳光! 要是被那些政敌知道了,不得笑话死? 老夫人拉着顾蘅的手,心疼不已:“快坐下!” 顾蘅却不动,只是怯生生地抬眼,飞快地瞥了顾昀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一副畏惧瑟缩的模样。 顾昀眉头一皱,心里纳罕。 方才不是还硬气得很吗? 怎么?现在被他这个父亲的威严震慑住了? 早这样多好啊! 老夫人见状,更是怒火中烧。 指着顾昀厉声骂道:“你个逆子!还让她跪到什么时候?!” 顾昀气得胸口发闷:好啊,这小兔崽子,心眼子全用在我身上了是吧? 可当着老夫人的面,他终究不敢再发作。 只得冷着脸,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坐着吧!” 顾蕴之见状,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作为儿子,他不能直接忤逆父亲。 可方才见顾昀下手狠厉,而顾蘅又倔强不肯低头。 眼瞅着顾昀怒气越来越大,暮山也不好太违抗家主的命令。 情急之下,只得让松烟赶紧去请老夫人。 可是把他累坏了。 老夫人见顾昀还敢摆脸色,猛地一拍桌案。 “啪”的一声巨响。 顾昀条件反射般浑身一颤。 幼时在母亲身边苦读,稍有懈怠便会被戒尺教训。 所以如今即便位高权重,骨子里的敬畏却仍刻在身体里。 老夫人怒喝:“你说!你今日发什么疯!” 顾昀梗着脖子,抿唇不语。 顾蕴之在一旁看得无语至极。 亲父子啊,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 刚才顾蘅也是这个死样子。 老夫人见顾昀不吭声,转而瞪向顾蕴之。 “蕴之!你说!” 顾蕴之:“……” 我也不道啊!我来的时候您小孙子就已经挨打了! 顾蕴之暗暗自责:怎么能不问清缘由呢? ——这下害得顾蘅落下风了。 顾蘅见兄长都要被老太太的怒火牵连到。 连忙低垂着头,声音微颤,故作委屈。 “祖母别迁怒兄长了,原是孙儿不孝......” 顾昀瞪圆了眼睛:难怪你能把茶庄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真的有一手好茶啊!!! 老夫人敏锐地察觉到顾昀威胁的目光。 乜他一眼:“怎么?你还有气要冲我撒?” 顾昀气得胸口疼,别过脸去不吭声。 顾蘅见顾昀吃瘪,继续开口:“周姨娘如今被禁足,父亲一时想找人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顿了顿,“蘅儿生母身份低微一直在外头养着,嫡母又在庄子上养病,若传出什么闲话,难免会被御史台参上一本。”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利害,又不失体统。 老夫人连连点头:“你考虑得很对。” 顾昀却听得怒火中烧。 “你怎么不说你提着剑拦着不让我进门的事?!” 顾蕴之诧异:哟,小兔子发飙了? 原来今日下朝后,顾昀想着顾蘅在户部当值,便高高兴兴去了荣园。 谁知不仅吃了个闭门羹。 顾蘅竟连差事都不顾,直接赶回来,持剑相向! 之后更是冷嘲热讽,防他如防采花贼一般。 想到这里,顾昀气得肝疼。 老夫人闻言大惊:“你疯魔了不成?就为这事动用家法?” 顾昀难以置信:“这事还不严重?!” 此刻顾昀内心:持剑拦亲爹不让谈恋爱还不严重? 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一百一十章、嫁妆 老夫人听完来龙去脉,凝眉不语。 实在是俩孙子杵在,她怎么好开口?! 见下面的人说府医已到,忙让顾蕴之带顾蘅下去治伤。 等二人走远,这才转头看向儿子。 嗫嚅几句,欲言又止—— 她儿子这都当爹的人了,有的这个年纪儿子都娶亲了。 有些话她这个当娘的着实难开口。 几番踌躇后,老夫人硬着头皮道:“昀儿啊,若是夜里实在...那个...寂寞,娘给你张罗几个可心的妾室?” 顾昀:!!!!!!! 老夫人絮絮叨叨继续:“当年你刚娶崔氏,说要夫妻和睦,后面谢家丫头刚去,你难受,娘也没多话。” “可如今你都三十多了,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后院里一个两个都不成器,娘也知道你心里头苦。” “蘅儿不让她娘进府也是为你好,可你也不能总往荣园跑啊,这不是明摆着给御史台递把柄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蘅儿给他爹养外室呢!” 顾昀耳根发烫,有些无奈:“儿子不想纳妾。” 老夫人一噎:“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有妻有妾,还搞什么非谁不可那一套?” 顾昀被说的面红耳赤:“母亲,这些事儿子自有主张。” 老夫人大手一挥:“行了!不必害羞!后院的事娘来做主,你等着就是了!” 顾昀内心崩溃:我是真客气吗?!我是真不要啊!! 老夫人犹豫片刻,试探道:“蘅儿她娘...是不是生得特别好看?” ——这么多年还让你念念不忘的。 后半句咽了回去,生怕儿子当场炸毛。 顾昀彻底抓狂:“儿子不是那等肤浅之人!” 老夫人敷衍点头:“好好好,娘给你找才貌双全的。” 那话说得,跟哄小孩儿似的。 顾昀:...... 完了,这下彻底说不清了。 他的月娘啊! * 谢衍正在大理寺后堂审阅一桩贪墨案卷宗。 窗外暮色渐沉,烛火将他冷峻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忽然,镇国公府的暗卫统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阴影处。 低声道:“大人,顾家二公子去了荣园。” “何时?” “今日上午。” 谢衍缓缓抬眸:“顾蕴璋?他不是该在户部当值吗?” “属下亲眼所见,顾大人与其父在荣园门前争执,顾二公子甚至......拔了剑。” 谢衍轻笑。 荣园——这个御赐的园子,顾家派人日夜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派去查探的人,不是被挡回来,就是莫名其妙失了踪迹。 “有意思。”谢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继续盯着,特别是那个园子。”他起身走到窗前,“顾昀这些年装得道貌岸然,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在遮掩什么。” 夜风拂过,卷起他玄色官袍的衣角。 谢衍眯起眼睛,堂堂中书令还要这般遮遮掩掩? * 老夫人回府的次日清晨,顾二夫人的名帖便递到了正院。 玉妈妈亲自将人迎进了绛雪轩,一应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 顾二夫人一边品着新沏的雨前龙井,一边暗自嘀咕。 “及笄礼是让我们操持,如今连成亲这等大事也要我们来张罗。这崔氏的身子,怎么就不见好呢?” 此时顾府上下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绣娘们日夜赶制着嫁衣,金线在锦缎上穿梭,绣出栩栩如生的鸾凤和鸣; 工匠们精心打造着鎏金头冠,珍珠玛瑙宝石镶嵌其间,熠熠生辉。 廊下挂满了红绸灯笼。 仆妇们来回穿梭,将整个顾府装点得喜气洋洋。 这日,老夫人携顾二夫人带着新制好的嫁衣、头冠和厚厚的嫁妆单子来到东厢房。 展开的嫁衣华美非常,金丝银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头冠上镶嵌的宝石璀璨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二夫人细细看过嫁妆单子后,不由咂舌。 小到吃食,大到田产铺子,一应俱全。 这整整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每一台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饶是她出身世家,此刻也不禁为顾家本家的雄厚财力暗暗咋舌。 “这...”她翻到田产那页,声音都变了调,“光是京郊那五百亩良田,就抵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半副身家了吧?” 更别提还有江南那上千亩的水田,那可都是能生金蛋的母鸡啊。 待看到陪嫁奴仆名录时,顾二夫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顾家竟连暗卫都舍得陪嫁——整整十个,六男四女。 据说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最难得的是其中还有精通医术的医女和大夫,这可是花钱都难寻的人才。 老夫人见她神色震惊,微微一笑:“这不过都是些寻常物件。” 顾二夫人看见药材单子在后头。 不仅有长白山的老参,西域的雪莲,还有南诏进贡的龙涎香... 这些可都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 甚至还配了十多张美容健体的药方子在里头。 顾二夫人看地心头直跳。 这些陪嫁里,随便挑出几样都够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 更让她心惊的是,顾家拿出这些东西来,竟像是毫不费力似的。 难怪京中都说,顾家的库房比国库还要殷实。 “这般丰厚的嫁妆,怕是连寻常公主都及不上。大哥当真是爱女心切啊!” 站在一旁的顾菀筝眼神微暗。 不过是些死物罢了,也值当大惊小怪。 那龙潭虎穴,岂是一队暗卫可以对付的? 她抬首时却已换上明媚笑颜,盈盈下拜。 “祖母和父亲如此厚爱,又劳叔母这般费心,筝儿实在受之有愧。” 老夫人将顾菀筝纤白的手腕握在掌心,缓缓将人扶起。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目。 琼鼻樱唇,肤若凝脂,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你身边那几个丫头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我们都很放心。你父亲的意思是刚去,不必带多了人,没得让人说我们顾家给皇子示威。” 老夫人拇指摩挲着孙女的手背,声音沉了几分:“虽说靖王府门风清正,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但你要记住,既为人妇,最忌善妒二字。” 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对羊脂玉镯,亲自给顾菀筝戴上:“你也莫怕,有顾家在你身后,这一世都会护你周全。” 玉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菀筝闻言眼眶倏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今日梳着飞仙髻,垂落的珍珠流苏随着抽泣轻轻颤动。 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筝儿...谢祖母垂怜。” 她哽咽着要跪,被老夫人一把扶住。 顾二夫人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要我说啊,咱们筝儿这般品貌,放眼京城都是头一份的。听说靖王殿下最是洁身自好,房里干净得很,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丝帕,亲自为顾菀筝拭泪。 “这般天造地设的姻缘,日后定能琴瑟和鸣,羡煞旁人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贤妻良母 老夫人沉吟片刻:“如今姜家已倒,靖王待你只会愈发珍重。你要记住,不可恃宠而骄。” 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 顾菀筝乖巧应是:“孙女省得,定当谨守本分,不负祖母教诲。” 老夫人望着孙女恭顺的模样。 喉头微动似要再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好孩子,祖母信你,往后的风风雨雨都要你自己去承担了。” 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那动作温柔得不像往日雷厉风行的顾家主母。 与此同时,靖王府内一片忙乱。 楚宴锦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张罗婚事。 大红绸缎挂满了回廊,刺得他眼睛发疼。 恍惚间想起母妃在世时,曾拉着他笑说。 “待我儿开府建牙,母妃定要亲自为你布置新房。” 楚宴锦负手立于庭院中,望着满府张灯结彩的喜庆布置,眼底却是一片寒凉。 “殿下,顾家送来的嫁妆已经到了府门口...” 看着主子丝毫没有要娶亲的喜悦,反而沉这一张脸。 王府管事小心翼翼地禀报。 “按规矩收着便是。” 他声音淡漠,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脑海中浮现出顾菀筝那张明艳的脸。 几年前赏花宴上,他亲眼看见这姑娘因为丫鬟打翻茶盏,就当众甩了那丫头两个耳光。 那样骄纵的性子,如今要来做他的靖王妃? 楚宴锦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与那顾家小姐,注定要成为一对相敬如冰的怨偶。 更可笑的是,如今姜家倾覆,他失了母族依仗。 那顾菀筝背靠如日中天的顾家,还不知要如何趾高气扬。 想到日后要在自己府邸看人脸色过日子,楚宴锦眸中闪过一丝阴郁。 “殿下,礼部催问新房要挂什么颜色的帐子...”内侍战战兢兢地来问。 “随他们去。”他拂袖转身,玄色蟒纹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再有这些事,都去让管家拿主意。” 内侍看着楚宴锦离开的背影哑然。 这...... 王爷看起来不太满意与顾家的婚事啊? 高门贵女,姿容出众,王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今日晚回府,不必派人跟着了——” 内侍和管家望着这一堆子事儿,欲哭无泪。 若是不合未来王妃的意,将人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 楚明煜见他三哥神色阴郁,二话不说便命人备了酒。 “三哥这是何苦?”雅间内,楚明煜为兄长斟满一杯梨花白,“女子嫁人后总会变的。顾家小姐那般聪慧,定能做好一位贤妻良母的。” “聪慧?” 楚宴锦冷笑一声:“可惜我一想到她就是她父亲如何逼我去北境,甚至害得我...” “甚至连母妃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将杯中酒仰头一口饮尽,喉结剧烈滚动。 楚明煜看着兄长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轻叹。 “可如今木已成舟...” “是啊,木已成舟。” 楚宴锦忽然低笑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我们啊,从来身不由己。” 酒过三巡,烛泪堆了满桌。 楚明煜也喝红了眼,拍着兄长的肩说些日久生情的浑话。 楚宴锦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直到眼前都泛起重影。 回府路上,夜风裹着醉意扑面而来。 在一条幽暗的巷口,楚宴锦忽然驻足。 他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嗓音在呼救。 “三哥?” 楚明煜疑惑地回头。 “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楚明煜也停下脚步,细细听了一下。 “不曾啊,兄长可是发觉有什么不对?” 楚宴锦摇摇头,自嘲地勾起嘴角:“当真是醉得不轻。” 巷子里,林纾的嘴被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 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她拼命挣扎,却只换来更粗暴的钳制。 三日前,她好不容易混进京城,只想远远看一眼年迈的父母就南下。 谁知刚在茶楼歇脚,就被几个黑衣人围住。 起初她还强装镇定,试图用周旋。 领头的男子却冷笑一声,直接命人将她捆了扔进马车。 这些天她被关在一处偏僻院落,每日只有个哑婆子来送饭。 今日天刚擦黑,突然闯进几个蒙面人,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外拖。 她有些不明白,这一行人到底要做什么? 像是猫逗老鼠似的。 此刻她的嘴嘴被死死捂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故意让身体软下来,像是吓晕了,果然,钳制她的力道松了几分。 “晕了?”身后那人低声道,声音粗哑,却并无杀意。 林纾抓住这一瞬的松懈,猛地抬肘向后一撞! “唔!”那人闷哼一声,手上力道骤减。 她趁机挣脱,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 却不急着逃,反而转身直视他们,声音虽颤却清晰。 “几位好汉若是求财,我身上还有些银票,足够各位吃酒!”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后退。 黑衣人没追,为首的男子抱臂而立,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冷沉的眼睛。 他盯着她,似笑非笑:“林姑娘,别白费力气了。” 林纾心头一跳——他认得她?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稳住呼吸,背抵着墙,随时准备反击。 “我们主子想请你做客。”黑衣人语气平淡,甚至带了点无奈,“你乖乖配合,我们不会伤你。” 林纾冷笑:“请人做客需要绑着?” 黑衣人没答,只是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纾不动,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 这些人身手不凡,却处处留手,今日将她带到这里倒像是要等什么人。 “你们主子是谁?”她试探道,“若是故人,何必藏头露尾?” 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眼神微闪。 她猛地抬头,望向巷口。 方才那行人已经走远,可若她没看错。 其中二人衣袍华贵,绝非寻常百姓。 难道……他们是想让她被那人看见? 她攥紧银簪,忽地笑了:“你们主子是不是算错了?那人根本没打算救我。” 黑衣人眼神一沉,终于失了耐心。 两步上前扣住她手腕:“林姑娘,别逼我们动粗。” 林纾知道逃不掉了,索性不再挣扎。 任由他们架着自己往外走,可心里却飞快盘算。 这些人背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