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深》
第四十四章、顾家永远姓顾
崔氏被玉簪和兰笙搀扶着踏入书房。
就看见屋中间摆着一个大大的樟木箱子,顾蘅和蕴之端坐在下首。
见她过来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崔氏心中不悦,庄子上养大的没规矩,见到主母也不知道行礼。
随着她走进,这才看见张牧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她看向顾昀面无表情的脸,心头猛地一跳。
强撑着挺直腰背,冷笑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三更半夜的,是要审问自家夫人不成?”
不等顾昀开口,张牧一见崔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竟不顾被反绑的双手和断指的剧痛,用膝盖蹭着地拼命挪到她跟前。
“夫人!夫人救救小的啊!”
他涕泪横流,血迹混着口水糊了满脸,脏污的衣襟在崔氏裙摆上蹭出一道黑痕:
“二公子一进店,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奴才抓了来,屈打成招啊!”
柳鸢站在顾蘅身侧,冷笑一声:“你这种人打死也活该。”
崔氏看到柳鸢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心中惊疑不定。
当初让柳鸢掌管当铺,实在是权宜之计,见她听话能用,也先用着了。
可现在张牧如此狼狈一看就是事情败漏了。
那她怎么好端端地站在上面??
莫非,是顾家的人,就为了抓她把柄的?
张牧见崔氏不理睬自己,心中一急,大呼:“夫人,那些事都是您让我——”
“住口!”崔氏回神,厉声打断张牧的话,抬脚就要踹他,却因体虚踉跄了一下,“谁指使你污蔑主母?!”
顾昀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不让你崔家的掌柜把话说完?”
“妾身实在不知,老爷此番究竟为何?”
顾昀将供词重重拍在案几上:“不知为何?你自己看!”
松烟默默把张牧往后拖了半步,免得他被盛怒的崔氏当场灭口。
崔氏目光扫过纸页,指尖微微发抖:“醉仙楼和当铺的账目,我一介内宅妇人如何知晓?蕴璋底下人手脚不干净,难道也要算在我头上?”
顾昀盯着她,忽然怒极反笑。
他嘴角勾起,眼底却冷得骇人,连声音都平静得可怕:“好,很好。”
转身掀开樟木箱,箱中金玉珠宝叮当相撞。
“这些,都是你崔家典当的赃物。一笔一笔,皆有你崔家的人信物,签字画押。”
记住本站: 顾昀将册子摔在桌上,好整以暇看着崔氏。
“老爷,妾身当真不知啊!”
顾昀拾起一尊翡翠观音,指尖摩挲着底部的宫造印记,冷笑一声。
“前朝的东西,你拿到我顾家的铺子典当,你说为什么啊?”顾昀轻声低语,仿佛旧日两人感情还好时候的耳鬓厮磨。
“你拿我顾家的银子,养你崔家的库房——崔静仪,你当我是傻子?”
崔氏脸色煞白,踉跄后退:“无凭无据,就凭几个下人的话,就想定我的罪?”
“无凭无据?这账册、你崔家的人可都在这儿呢?”
崔氏还欲反驳。
坐在一旁的顾蕴之忽然开口:“母亲。”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缓缓展开。
信纸上字迹清晰可辨,赫然是崔家管家与张牧往来的笔迹,详述如何做假账、如何传递官员密谈。
崔氏盯着那熟悉的字迹,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她!”崔氏愤然起身,指向顾蘅,“这定是伪造的!老爷,我不知道啊!”
“她刚从庄子上回来,怕是手眼通天了能冤枉你!”
顾昀怒极反笑:“你们崔家要这么多银子,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吗?”
他猛地一拍桌案:“我只是娶了你,不是跟崔家绑在一起了!你若是拎不清,我也不介意休了你!”
崔氏瘫坐在地上,发髻散乱,呜咽道。
“探子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而且兄长只说、说那些是寻常玩意儿,为这崔家没有当铺,才当顾家铺子里的。”
“蠢货!”顾昀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过去,瓷片在崔氏脚边炸开,“被人拿来做筏子还得意呢!一而再,再而三做蠢事,你是不是要将儿子女儿都作死?!”
崔氏瑟缩着抬头,正对上顾蘅冷眼旁观的神情。
无名火猛地窜上来,可瞥见顾昀铁青的脸色,终究只敢捂着脸哀声哭泣:“老爷,我真的是被蒙蔽的啊……”
顾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好,你说你是蒙蔽的,我自会去找崔家要一个说法,只是崔家会如何对你,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醉仙楼和当铺重归蘅儿名下。所有亏空的银子,从你嫁妆里扣。”
“即日起,你禁足家祠,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崔氏猛地抬头:“老爷,你不能如此啊!你难道要罔顾我们多年的夫妻情分,要与崔家撕破脸吗?”
顾昀冷笑:“放心,我只是让崔家的人知道,我们顾家——不是好摆弄的。”
“何况,你怎么还以为你做了这些事,我还对你有夫妻情分呢?”
崔氏又惊又怒,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顾昀没有丝毫留恋,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记住本站: 抬脚就往外走:“福安,送夫人去祠堂。”
“是!”
松烟和松石已经架起瘫软的张牧往外拖。
柳鸢看了看,也跟着人走了。
顾蕴之冷眼瞧着,转头对顾蘅道:“你做的不错。”
顾蘅在顾蕴之拿出密信的时候,突然就都明白了。
他早就察觉到了崔家的动作。
但是作为崔家女的儿子,他不好直接插手。
只能旁敲侧击,借她的手,将这一切清理干净。
她抬起头,与顾蕴之四目相对:“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顾蕴之唇角微扬,笑意温和却疏离:“我说了,顾家永远是姓顾。”
顾蘅心头猛地一颤——崔氏可是他的生母!
顾蕴之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将声音放得更轻。
“蘅儿,你记着,有些东西,不撇干净,可就把所有都带坏了。”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脸颊垂落的一根发丝。
“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父亲很快就会认可你。”
“你可以进入顾家的中心,你不必再当一个顾家充门面的摆件了。”
顾蘅看着顾蕴之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早就知道一切。
他任由崔氏的贪欲膨胀,看着崔家一步步踏入陷阱,甚至可能……推波助澜。
他游离在情感之外,冷静地等待最佳时机,只为将附骨之疽般的崔家连根拔起。
而她,竟然还天真地想去试探他?
顾蘅突然感到后背发冷。
方才自以为聪明,却始终在他的局里。
顾蕴之似有所觉,抬眸看她,唇角仍挂着那抹温和的笑。
——仿佛在无声地问:现在,你明白了吗?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纠缠,又最终分离。
顾蘅猛地抬头。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泛红。
由于震惊,眸中已经泛起水光潋滟,看起来既愤怒又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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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难堪母仪天下大任
顾蕴之凝视着顾蘅泛红的眼眶,轻叹。
“你要明白,顾家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这些感情。”
抬手指尖去触顾蘅头上的玉簪,想告诉她: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可看着顾蘅防备的眼神,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顾蘅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松香,木然开口。
“所以此事,你本可以自己处理,交给我,只是为了让父亲放心将顾家一些事务交给我,对吗?”
顾蕴之闻言,真心实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钻牛角尖。”
“好了,早些回去歇着。庄子上不过是些小事,明日陪兄长去散散心,”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些天来,总没个清净的时候。”
顾蘅垂眸行礼:“是,兄长慢走。”
顾蕴之满意地转身离去——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省力。
当老夫人乍闻此事,气得冷笑连连。
这崔家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得意人了。
老夫人转着佛珠:“家中近来事多,明日让菀筝陪我去永宁寺拜拜。”
顾昀皱眉:“还未出年节,怕是不妥。”
老夫人长叹一声,面露疲惫:“哎,家门不幸,儿媳不贤,我有什么办法?”
她抬了抬手:“琉璃,让门房明日备好马车吧。”
顾昀了然,不再多言。
老夫人捻着佛珠,忽而抬眼:“我听说这事是蘅儿查出来的?”
顾昀颔首:“是。”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难得的赞许:“那孩子行事利落,听门房说就是早上出去的,晚间就把账本,物证,人证都给带回来了,妥妥帖帖的。”
“既不心软,也不迂腐。”
老夫人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我瞧着那孩子也是不错,瞧着是个能用的。”
“那两个铺子,我继续交给她管着。”顾昀沉吟道,“总不至于让她在银钱上拮据。”
老夫人轻叹一声,目光深远:“合该如此。左右咱们家也不缺这些东西。”
顾昀端起茶盏,语气平静:“年后蘅儿入宫伴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总算祖宗保佑,没让我们顾家绝了后。”
翌日,老夫人的马车浩浩荡荡去了永宁寺。
不出半日,京中便不少人“意外”得知了顾大人的家丑——
“听说了吗?崔氏贪图儿子的产业,据为己有,那么大一笔银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啧啧,这做儿媳的,竟把婆婆大过年的逼到寺庙里去,顾家这后院,乱成一锅粥了。”
记住本站: “顾公向来洁身自好,我瞧着啊,多半是那崔氏,瞧着顾公好说话。”
崔时序原本忙于年节应酬,得知此事时,骤然暴怒。
可还未等他反应,流言已如野火燎原,烧得满城风雨。
“蠢妇蠢妇!”
当初崔氏说顾蕴璋有几个铺子在名下的时候,崔家就打起了主意。
急急将人安插了过去,直到顾蕴璋病重,才暗示崔氏将掌柜换了。
张牧是个嘴严靠得住的,可是崔时序并无把握顾家查不出来。
可偏生顾家没有其他动作,一时之间,崔时序拿不准顾昀到底知道了多少。
于是初三下午,崔时序退掉所有事宜,匆匆赶去顾家,身后跟着几辆装满重礼的马车。
顾家的门房磨蹭了许久才慢悠悠开门。
一路上顾家仆从神色冷淡,连杯热茶都未奉上。
崔时序强压怒火,见到顾昀,还未开口。
却见顾昀先一步开口,美人叹息,几多婉转伤感。
“许是我顾家对她不够好,才让她做出这等糊涂事……”
顾昀坐在上首,眉目如画,神色凝重,任谁见了说一句心疼
崔时序额头渗汗,连忙笑道:“是我们崔家没有教好女儿,让顾公为难了。”
顾昀眉梢微动。
往日里这位堂兄总以“妹夫”相称,今日却用上了官称。
想来也是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过分?
崔时序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他年长顾昀五岁,此刻却要对着这个妹夫低头。
可无奈,明面上终究是崔家做错了事情。
两人来回客套,官腔打了半晌。
崔家咬牙割肉,又送铺子又送银票。
顾昀却滑不丢手,一句也不答话。
只故作为难道:“我只有这么一个母亲了,总得宽宽老人家的心,你知道的,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的孙辈了。”
崔时序连连点头:“晚些时候,我自会让内子来劝说静仪,让她同蕴璋道歉。”
顾昀心中冷笑:怕不止一些银钱上的小事,看来崔家这是打定主意要装傻了。
崔时序见顾昀面色和缓,试探道:“不知明婉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
顾昀顺势唤人将崔明婉带来:“静仪如今闭门思过,老夫人去了永宁寺,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总不好让崔家的小姐跟着我们府上的姨娘吧?”
崔时序干笑:“明婉心思纯善,陪在静仪身边,也好劝解劝解。”
记住本站: 顾昀挑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也行。”
一番太极打下来,月上柳梢头。
崔时序身心俱疲,抬手告辞。
可谁知,崔时序前脚刚进崔府,后脚就听见外头传来的消息。
“崔家大老爷前脚刚走,顾公就中药了,说是崔家小姐想爬床,幸亏顾公及时察觉不对,将人制住,如今身子受损,太医都来了!”
崔时序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御史台闻风而动,因着年节,第二日便纷纷上书弹劾:
“崔氏女德行有亏,勾引朝廷重臣,崔家教女不善,门风败坏!”
连皇后都因崔家牵连,被皇帝当众斥责:“难堪母仪天下之大任!”
王素茹踏入顾府时,面上端着世家大夫人的体面,眼底却压着几分焦灼。
府上没有女主人,她对着周姨娘又是好一番赔礼道歉。
待接了崔明婉,只见那丫头神情怔忡。
一见到她就急道:“大伯母,我没有!”
王氏心里哪里不知道呢:顾家这是拿崔家作筏子呢。
即便他们崔家真有此意,也不会用这般拙劣的手段,可偏偏现在说出去没人会信。
崔家的女儿是崔家亲自送去的,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偏偏崔时序前脚走,后脚就传出这个消息。
不免让人怀疑,是崔时序这个做大伯的给侄女施压。
才导致侄女一时病急乱投医,行如此昏招。
她拍了拍崔明婉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你先去外头马车上等我,咱们先回去再说。”
崔明婉抽抽噎噎的往外走,她是真的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头,她又去了顾家祠堂外。
崔静仪立在松柏下,脊背挺得笔直。
王氏将外头的事一一说与她听。
末了叹道:“两家终究是姻亲,闹得太僵,对顾家也无益处。不如让蕴之劝劝他父亲?”
崔静仪缓缓抬眸,眼底风雨欲来。
多了个“儿子”,丈夫的心思又活络了?
她哑声应了,可心里想的却是:只要有顾蘅在,顾昀就不可能完全放任崔家的行为,他总会认为顾家还有第二条路走。
所以只要顾蘅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记住本站: 顾家,只会剩下她的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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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就这?
而远在庄子的顾蘅忽地打了个寒颤。
她昨日带着青黛和松烟陪着顾蕴之过来庄子上。
他们出发不久,老夫人的马车也向永宁寺方向出发了。
顾蕴之正倚在廊下看书,见状抬眼:“冷了?”
顾蘅摇头,可指尖却无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那便回屋下棋。”顾蕴之起身朝屋内走去。
顾蘅把鱼竿一甩,谁爱干这玩意儿谁干去吧。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棋盘早已摆好。
顾蘅执黑,顾蕴之执白,二人对坐,只听得见棋子落盘的轻响。
一局方休,又是顾蘅惨败,将黑棋丢入棋篓,不愿意再来。
“这是怎么了?”
“你饿吗?我想自己弄点吃的”顾蘅托着腮,袖口滑落半截雪腕。
顾蕴之挑眉:“你还有这等雅兴?”
“你知道的,我没进府过得都是苦日子,这半月府里的珍馐吃腻了。”
“....那你让厨房做清淡些便是。”
“这庄子一点趣味也没有,想找点事做。”
顾蕴之轻笑出声,转头吩咐:“承佑,去跟庄头说,找人将院里的小厨房腾出来。”
“好嘞,爷。”
顾蕴之黑线:“你不要学松烟他们。”
“是,大少爷。”
昨日庄头见顾家两位少爷一同前来,吓得两股战战。
他们早领教过顾蕴璋的跋扈,却又不敢违抗崔氏的命令。
庄头带着二十几个佃户跪在院中,竹筒倒豆子般将苦水吐了个干净:这两年收成,大半要送去承恩侯府崔家,三成交给醉仙楼的管事,余下的连糊口都勉强。
说到最后,一群人几乎要磕头哭喊“求少爷做主”。
谁知顾蕴之只淡淡道:“今年的例银免了。”
又命人卸下几车新粮。
佃户们盯着那些白米细面,就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顾蘅冷眼瞧着,对这场景再熟悉不过了。
这些在顾府主子,不过是指缝里漏下的寻常物件,却能让整个庄子感恩戴德。
就像往年府里哪位主子过寿,随手赏些粮食,庄户们便要对着京城方向磕头谢恩。
记住本站: 阶前积雪映着佃户们皴裂的手掌,顾蘅忽然觉得,这世道荒唐得可笑。
“主子,厨房收拾好了。”
顾蘅起身走了出去,小厨房收拾得干净利落,铁锅擦得发亮,油盐罐整齐排列在灶台旁。
卷起衣袖,正要动手,却发现灶膛里空空如也——没人会生火。
承佑和承安站在一旁,面露难色。
他们虽是贴身小厮,但平日只管端茶递水、研墨铺纸,哪里碰过柴火灶?
松烟倒是机灵,可自小跟着顾蕴璋,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公子还要体面几分。
哪里干过这个?
顾蘅沉默片刻,放下菜刀:“算了。”
“鱼都剖了,现在说不做?”顾蕴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一身雪白广袖长袍,衣襟绣着暗纹,站在简陋的厨房里格外突兀。
“兄长。”
顾蕴之见众人不动,径直走到灶台前,撩起衣摆,屈膝坐在矮凳上,伸手去拿火折子。
顾蘅看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火折子,动作优雅,却半天点不着火。
柴禾只冒烟不起焰,浓烟呛得他偏头咳嗽,袖口蹭上了灶灰。
“我来吧。”顾蘅接过火折子,三两下点燃干草,火苗渐渐旺起来。
她蹲下身,指着灶膛:“柴不能塞太满,要留空隙。”
顾蕴之点头,学着她的样子添柴,宽袖险些被引燃。
火光映在他脸上,眉目如画的人坐在粗陋的灶前,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承佑和承安早已退到院外,顺手带上了门。
世家子弟下厨本就是大忌,若被人瞧见,传出去他们被打死是小事,坏了主子名声就不得了了。
灶膛里的火苗稳稳地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顾蕴之隔着火光看向对面的人。
她曾在灵堂火场里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出来,此刻又在这方寸灶台前教他生火添柴。
这样的体验很陌生。
下棋时黑白分明,落子无悔;
读书时字句清晰,墨香沉静。
但此刻,柴火的温度、锅里渐渐升腾的热气、甚至袖口沾上的灶灰,都真实得让人恍惚。
这便是书上说的人间烟火气么?
顾蕴之忽然开口:“我瞧着你和蕴璋倒是很像。”
记住本站: 顾蘅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双生子,自然相像。”
“模仿另一个人,很累吧?”
顾蘅抬起头:“没回顾府前,我觉得活下去都太难了。这样想来,在这金银窝里模仿一个人倒也不算累。”
顾蕴之注视着跳动的火苗:“你可曾怪我?”
“怪你,但是这是我的命。”
“你还信命?”顾蕴之突然笑出声,“若真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来的人定胜天?”
顾蘅没有说话,那个怪异的梦,说出来也是让人生疑。
“那兄长呢?”顾蘅将盘子放在案上,“不也常说这身体破败是命不好?”
顾蕴之摇摇头,没再说话。
夜色渐深,仆从们将饭菜移到了院中的观星亭。
虽值隆冬,但月朗星稀,亭中四个炭盆烧得正旺,倒也不觉得冷。
顾蕴之感受着数日来难得的安宁,长舒一口气。
顾蘅觉得惊奇,能在寒冬夜里被人伺候着在户外用膳,对曾经的她来说简直是奢望。
夜风掠过亭角,带起一阵细碎的铃音。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再提方才的对话。
顾蕴之将茶盏搁在石桌上,瓷底碰出清脆的声响。
“明日回府,之后课业有疑处可来寻我。”
顾蘅抬眸,也没拒绝。
她早知道这位兄长才学冠绝京城,便应了声:“也不知府里如今怎样了。”
“母亲禁足,菀筝八月出阁。”顾蕴之指尖划过盏沿,“能清净些时日。”
“你...”顾蘅顿了顿,“似乎对你母亲太过冷淡。”
顾蕴之望向亭外残雪,神色疏淡:“情感于多数人是羁绊,于我更是负累。”
“负累?”
顾蕴之没有回答,执箸尝了一口鱼,轻笑道:“方才见你兴致勃勃,还以为能尝到什么美味。”
.......
顾蘅眉头一蹙:“等你哪天若是饿得快要死了,能果腹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滋味如何。”
“强词夺理。”
顾蕴之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上些寻常菜肴:“莫要多心,府医叮嘱过,我这身子经不得饿。”
“......”顾蘅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别过脸去,“爱吃不吃。”
顾蕴之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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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我遇到爱情了
晨光初现,檐下残雪未消,寒意刺骨。
青黛正为顾蘅系紧衣带,指尖灵巧地绕过腰间玉扣。
顾蘅垂眸沉思,昨夜醉仙楼的事还在心头盘旋,忽觉窗外一道视线落下。
她蓦地抬头却见顾蕴之披着雪色大氅立在廊下,面容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细雪落在他肩头,竟似融不进那身寒意。
她推开半扇窗,探出头询问:“兄长是先回府还是?”
“父亲召见,先一同回府吧。”他声音很轻,却让顾蘅不自觉地屏息,“昨夜醉仙楼的账,可还顺利?”
顾蘅指尖一颤。
她自认行踪隐秘,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不必惊讶,我只是比你多一双眼睛罢了。”
顾蘅心中微动:“昨日松石过来,说醉仙楼那些小厮见大门未开,闹着要工钱。”
“处理妥当了吗?”
“已处理妥当了。”她答得简短。
顾蕴之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慌什么?你我如今...同舟共济。”
他咳嗽两声,那笑意便显得格外苍白。
“早起合该让承佑给你备个汤婆子才是。”顾蘅看着顾蕴之的脸色愈发苍白,忍不住嘀咕。
“等下就上马车了,这么一会儿不妨事的。”
冬日暖阳,顾府的马车碾过积雪,终于在角门前停下。
顾蘅利落地跃下马车,衣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寒风。
她站在雪地里,整个人鲜活得像黑夜中的皎皎月光,连周围都为之一亮。
而自己,连走快两步都费劲。
像他这样的人,合该独自在黑暗中独行。
正当顾蕴之以为顾蘅准备进府的时候。
却见她又转身朝自己伸出手:“兄长,下来吧。”
顾蕴之望着那只手,指尖微顿。
少女的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薄茧。
他轻轻搭上去,苍白的脸上漾开一丝浅笑:“有劳。”
落地时他身形微晃,顾蘅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顾蕴之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香。
角门处,一顶青色小轿静静等候。
记住本站: 顾蘅等顾蕴之站稳,便松开手:“兄长,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她转身走得干脆,青色长袍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顾蕴之望着那道身影,眉头不自觉地拧紧,这么急着回来,就为了安置那个柳鸢?
柳鸢掀开车帘时,带出一阵淡雅的脂粉香。
她金步摇晃得刺眼,红裙如火,与顾府素净的雪景格格不入。
“少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她指尖勾上顾蘅的衣带,笑得轻佻,“我以为你给我忘在府里了呢。”
顾蘅冷着脸拍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
对柳鸢,她总多一分耐心,柳鸢的父亲为顾蕴璋的产业而死,这份忠义,值得些许宽容。
“你多思了,庄子上有些事要处理。”
柳鸢笑嘻嘻地开口:“那我们这会儿做什么去?”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铺子。”顾蘅掠过柳鸢,径直朝轿子走去。
柳鸢一脸兴奋:“璋少爷,你终于想通要用钱来砸我了吗?”
“......”
“不行咱就少看点话本子行吗?”
顾蕴之直瞧得两人的轿子消失在街口,才朝府里走去。
“大少爷,老爷在外书房等着呢。”
顾蕴之不耐开口:“等就等着吧,从庄子上回来我实在体力不支。”
承佑承安纳闷:啥呀,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就不乐意伺候你们这种脾气多变的。
待顾蕴之心里舒坦,去到外书房的时候,顾昀已经等累了。
熏香在青铜兽炉中袅袅升起,顾昀目光落在窗外未化的积雪上。
“如今事情大多平息,”他语气沉缓,“虽说我们是无辜受牵连,但年后蘅儿总要进宫给七皇子伴读。这节骨眼上不好同崔家闹得太难看了。”
“我想着...”
“父亲。”顾蕴之温和地打断,苍白的手指拢住茶盏,“我知道了”
他抬眼,眼底一片平静,“明日一早,我便去接祖母回来。”
“母亲犯糊涂,我这个做儿子的总要宽慰一下祖母。”
顾昀指节一顿。
他原准备了一肚子说辞。
甚至长子性情孤冷,素来厌恶这些家族庶务,更别说亲自去接人。
却见顾蕴之又开口:“明日蘅儿与我同去。”
“这怕是不妥,明日崔家的小公子和江家的儿郎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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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满脸欣慰,“有你在,蘅儿总要轻松许多。”
“是么?我应该的。”顾蕴之唇角微扬。
那笑意极淡,却让顾昀心头一跳,庄子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东西?
我好好的冰山儿子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顾昀的马车刚驶出府门,顾蕴之便披上鹤氅出了院。
承佑捧着暖炉追出来:“主子,您真要亲自去?那山路雪后难行。”
“多嘴。”顾蕴之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倦色,“我不去,崔家总会为难蘅儿。”
“您这身子...”
顾蕴之打断:“好着呢,蘅儿回府记得来禀我。”
承佑嘀咕:“之前也没见你对二少爷这么上心。”
与此同时,顾蘅的马车停在皇帝赏的那处别院前。
柳鸢跟在她身后三步远,难得安静。
暮色四合,皇帝赏赐的别院前积雪初融。
顾蘅瞧着大门牌匾上的“荣园”二字,转头对柳鸢道:“你且在这儿安心住着。”
柳鸢绞着手中帕子:“我知道不好跟着你常住在顾府。但你总要告诉我——你准备关我几时?”
顾蘅失笑:“不是关你。”
“只是崔家事情还没了结,让你住在这里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顾蘅没有骗人,她在庄子上就着手安排这边的事情了。
现在别院管事的是松烟的嫡亲哥哥。
柳鸢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下来,红唇微扬:“那就好。”
“铺子上我很缺人手,我需要你”顾蘅突然正色,“你在这里等我,不会太久。”
柳鸢先是一怔,继而双颊飞红:“真的吗?那...那我等你。”她声音越说越轻,眼神都开始左右飘忽不定。
顾蘅皱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柳鸢却没有听见,自己的话音一落就翩然转身,飘进别院。
院内果然收拾得井井有条,连熏香都是她惯用的梨花香。
顾蘅示意松烟回府,却见这小厮直愣愣盯着柳鸢离去的方向。
“怎么?”顾蘅挑眉,“你们当小厮前府里没教过你们坐怀不乱?”
松烟如梦初醒:“少爷,”他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我遇见爱情了。”
“是吗?昨日松石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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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帘落下时,她瞥见松烟还在原地傻笑,不由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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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母亲来看看你
顾蘅正准备踏入府门,便撞见从同僚家归来的顾昀。
“这般风风火火的,做什么去了?”
顾昀微微拧眉,看着顾蘅像个纨绔一样就迈步上了台阶。
蕴璋这样她也这样,怎么顾家全出些纨绔么?
顾蘅一见是顾昀,老老实实拱手行礼:“回父亲,儿子方才去了长安街,把醉仙楼剩下的一些事情处理了。”
顾昀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在外行走多加小心,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顾昀望着这个“儿子”,心中百味杂陈。
他低声道:“明日崔家小公子要来,若是为难你,不见便是。”
顾蘅抬头,烛光透过琉璃灯映得她眉眼如画:“儿子知道,会看着办的。”
“嗯,不必委屈自己。”
“明日你兄长去永宁寺接老夫人,我要去给我的老师拜年。”顾昀揉了揉眉心,“若有事,让松烟传信给我。”
“父亲放心,儿子明日就在府中,不会出门的。”
顾昀颔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等年后你入宫伴读,我也能稍安心些。”
行至正院,顾昀丝毫不做犹豫,径直进了外书房。
顾蘅拱手目送,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这才惊觉听月轩竟离顾昀的主院这般近,不过数十步的距离。
刚踏入院门,就看到松石、松墨、朱砂、翡翠、青黛齐齐候在阶前。
见顾蘅回来,几人眼睛一亮。
“少爷可算回来了!”青黛笑着迎上来,递给顾蘅一个手炉。
朱砂捧出个锦盒,里头躺着一方和田玉雕的笔山。
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山形起伏间还巧设了一处微型砚池。
“这是...”顾蘅指尖轻抚过玉面。
“少爷近日练字辛苦。”松墨躬身笑道,“这玉山压纸最是稳当。”
翡翠连忙补充:“是朱砂在珍宝斋发现的,我们几个凑了点的月钱,特意送给少爷您的。”
顾蘅心头微暖。
这笔山少说值三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确是重礼了。
顾蘅眉眼间染上几分无奈的笑意:“你们花费这么多做什么?”
翡翠抿嘴一笑,烛光映得她杏眼盈盈:“还不是主子待我们好。”
松石搓着手,憨厚的脸上带着期待:“主子以后肯定还是会更加大方赏我们吧?”顾蘅望着眼前这群人,青黛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松墨紧张地搓着衣角,连向来稳重的翡翠都含着笑。
记住本站: 檐下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融成温暖的一片。
“自然。”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如春风化雪,“你们如此用心待我,我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顾蕴之原本想来瞧瞧顾蘅,这几天两人朝夕相对,猛地回府没见到她还有点怪怪的。
承佑扶着顾蕴之站在月洞门外,顾蕴之望着窗内顾蘅含笑的面容,不自觉地停步。
“大少爷...”承佑偷瞄主子苍白的侧脸,心里突然自责起来。
大少爷虽然整日冷冰冰的,还喜怒无常的,但待下人却从无苛责。
怎么他们就没想到也给大少爷备份礼呢?
看大少爷羡慕的,眼睛都亮了。
顾蕴之静静看着顾蘅指尖抚过那方玉笔山,眉眼间全是放松和喜悦。
他唇角微微扬起:“走吧。”他轻声道,声音融进夜风里。
承佑分明看见主子眼中转瞬即逝的光亮,却只能低头应是。
崔氏端坐在蒲团上,木着一张脸,烛火投在她的脸上。
明明灭灭,兰笙站在她身后,没得一阵害怕。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仆妇躬身进来。
凑近低声道:“夫人,老爷明日要去拜访太傅,大少爷也要去永宁寺...”
“我知道了。”崔氏淡淡开口。
崔氏到底是在顾家做了十数年的当家主母,底下的丫鬟婆子,还愿意为她所用。
“你先下去吧。”
那婆子一脸奉承:“夫人,奴才就先告退了。”
在刘婆子眼里,当家主母被禁足那也还是当家主母,这不是没有休妻吗?
这府里总归是主母的天下,今天讨好了崔氏。
没准等崔氏出来了,也能为自己换一个前程。、
点头哈腰接过兰笙给的银锞子,刘婆子愈发觉得今日这个行为是对的。
崔氏等人出去,眼神骤然兴奋了起来:机会终于来了...那个野种,休想挡我蕴之的路!
她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供桌上林立的牌位。
蕴之不过是身子弱些,太医说的那些话都是危言耸听...她的儿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继承顾家的一切。
顾昀既然不在乎父子之情,那也别怪她又要给他醒醒神了。
“兰笙。”崔氏突然开口,“去告诉兄长,明日不必让怀瑾过来了。”
兰笙心头一颤,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记住本站: 她不敢多问,只心惊肉跳应是。
随后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崔氏盯着跳动的火焰,喃喃自语:顾昀,你不顾夫妻情分,如此罔顾和崔家的情谊,既说没有下一个顾蘅了,那你们就别怪我狠心。
若非是怕杀害蕴璋的事情败露,自己早将这个意图偷龙转凤的野种昭告天下!
哪里还用在此吃这么大的亏!
她忽然冷笑出声:“一个女子,还想当顾家家主?”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痴人说梦”
随即猛地一把捞起身前的木鱼,狠狠地砸在地上,那木鱼滚了几圈停在供桌下。
崔氏站起身,裙摆扫过,掀起一阵冷风。
翌日清晨,顾昀与顾蕴之的马车相继驶出府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行渐远。
顾蘅在院中练剑时,右眼皮突然跳了两下,心头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想起松泉的信上说已经准备启程回京,在临安查到些要紧事,但在信中不便明说。
顾蘅收剑入鞘,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
墨香氤氲间,顾蘅搁下狼毫,抬头望了望天色,崔怀瑾竟迟迟未至,实在蹊跷。
突然暖阁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崔氏一袭绛紫织金裙裾跨入门槛,三个小厮被她带来的侍卫婆子按在地上。
“大夫人,”翡翠失声惊呼。
禁足未解,崔氏怎么出来了?
顾蘅霍然起身,脸色。
“我儿。”崔氏掩唇轻笑,“母亲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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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居然是个女子?
顾蘅看向崔氏,冷笑一声:“母亲真是好大的阵仗,过来看儿子,倒把儿子院里的人都抓了。”
崔氏一声轻笑:“瞧你,好了,把几个小丫鬟都拿下吧。”
崔氏身后的婆子们一拥而上。
翡翠几人瞬间被制住。
顾蘅拧着眉:“您要做什么?放开她们。”
崔氏满意地看着被制住的几人。
“你们把他们压到外头去,跪在廊下。”
顾蘅看着几个粗使婆子将几人压到廊下。
广袖下的手握拳,但终究没有动手。
殴打嫡母的是大罪,她不能给崔氏这个借口。
待其他的人退下,崔氏身边只剩下兰笙、玉簪二人。
顾蘅不知道的是,这是崔氏的陪嫁丫鬟,个个身手不凡。
“按住她。”崔氏淡淡吩咐。
话音一落,兰笙与玉簪同时出手。
兰笙右手直取顾蘅咽喉。
顾蘅堪堪侧身避过,反手扣住她手腕一拧。
“咔”
一声脆响,兰笙闷哼,却借势旋身,左腿横扫顾蘅下盘。
玉簪趁机绕后,一记手刀劈向顾蘅后颈。
顾蘅矮身翻滚,玉簪的指尖擦着她发丝划过,削断几缕青丝。
顾蘅惊愕,崔氏身边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丫鬟!
“二少爷好本事!”兰笙甩了甩脱白的手腕,猛地一推,关节复位。
她与玉簪一左一右,封死顾蘅退路。
顾蘅呼吸微乱。
她大病初愈,体力不支。
玉簪率先发难,袖中滑出一把短匕,寒光直刺顾蘅心口。
顾蘅急退,后背撞上菱花窗。
匕首钉入木中,尾端还在微微颤抖。
兰笙趁机扑来,双掌如刀,切向顾蘅肋下。
顾蘅抬膝顶开,却被玉簪一把握住脚踝,狠狠一拽
记住本站: “砰”
顾蘅重重摔在地上,原本快恢复的伤口又骤然裂开。
她咬牙翻身,却见兰笙的膝盖已压上她胸口。
玉簪的匕首再次抵住她喉咙,
“别动”玉簪冷声警告。
刀尖划破皮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崔氏提步向前。
手指挑起顾蘅的下巴,迫使顾蘅与她对视。
“倒是比你那个废物哥哥有用点,学了几天武,还能有点反击之力。”
“不过——”崔氏扫过顾蘅此时的狼狈姿态:“早些听话,何必受这个罪?”
“好了,咱们开始吧。”
崔氏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意。
“开春你就要回国子监了,如今借着养伤告假,又恰逢年节,正好可以避人耳目。”
“可你要记住,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她素手一抬,兰笙捧着带来的白绫上前。
“你终究是女子,如今一时与你兄长身形相似,时日久了,总会与寻常男子不同。”
顾蘅闻言眼神闪过一丝狠厉。
兰笙两人对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二少爷不是二少爷?
居然是个女子?
顾蘅看着那条绫带,哑声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崔氏尖锐的指甲划过顾蘅的右脸:“母亲听说,用这绫带勒断肋骨,可以让身形更像男子。我们顾家,如今家大业大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想,你也愿意为了顾家吃些苦吧?”
顾蘅此刻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崔氏无非就是想借着为她好的由头,想处死她。
猎户说过,肋骨一断,人必伤心脉!
兰笙很快从震惊中回神,动作麻利,很快将白绫绕过地的胸骨,一圈、两圈。
“勒紧些。”崔氏冷声道。
兰笙手下猛地用力
随着一声极轻的骨响,顾蘅脸色骤然一白,额角瞬间溢出冷汗。
记住本站: 是最底下的胸骨被活生生的勒断了。
尖锐的疼痛如刀割般窜上来,顾蘅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崔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幽道:“我自幼最恨男子纳妾。你父亲当年求娶时,
明明答应过一生世一双人...可你娘,偏要自甘下贱当个外室,给我添堵”
“我娘不是自愿的!!!”顾蘅咬牙抬头,眼神狠厉。
“不是自愿?”崔氏忽然大笑,“不是自愿都能生下你们这对双生子,若是自愿,岂不是要把顾府所有院子都塞满野种?"
她笑声渐歇,眼底浮起一层阴翳:“老夫人当年总劝我大度,说什么世家子弟妻四妾寻常事,可她自己呢?”
“顾家这偌大的府邸,如今就你父亲一人, 她难道比我大度?”
“呵,我忍了这么多年,忍到你父亲连外室子都带进府,忍到我的蕴之——”
她声音陡然尖锐:“我儿明明聪慧绝伦,却因这破身子连门都出不得!凭什么?凭什么你这野种就能活蹦乱跳?!”
“既然还妄想代替蕴之,成为顾家的家主!”
顾蘅感觉胸口越发疼痛,艰难开口:“要怪只能怪你心思狠毒。”
“呵,看到你们两个,我就能想到你们那个贱人娘有多可恨了!”
“啊!”
随着兰笙两人的手越收越紧。
顾蘅察觉到助骨又有一根传来剧痛。
实在没忍住,从嘴角溢出一声痛呼。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松烟习武,听力比其他几人更为灵敏。
听到屋里声音不对,连忙出声,试图制止崔氏。
翡翠见松烟慌张起来,猜想屋里情况不好。
想摆老夫人院里人的架势让人松手。
却被崔氏带来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住胳膊。
“姑娘还是安分些。”其中一人阴测测道,“主子们的事,哪有奴才插手的份?”
朱砂身材娇小,嗓门却亮。
虽被抓住了手但大声呼道:“求夫人开恩!少爷烧伤未愈,禁不起折腾!”
“掌嘴!”崔氏眼皮都不抬,扬声朝外说道。
“啪”外头的婆子一听这话。
抬手一巴掌甩得朱砂歪倒在地,唇边立刻见了血。
顾蘅闻声眼神一厉,双手骤然攥紧。
兰笙险些没制的住。
记住本站: “再动一下,”崔氏俯身,“我就把她们卖到最下等的暗窑里去。”
“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看着顾蘅慢慢松开的拳头,崔氏满意的直起身子。
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她就是要这样, 看着顾蘅一点点窒息,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顾昀再生气又能如何?顾家,到时可只有蕴之一个儿子了。
自己作为蕴之的生母,他还能拿自己怎么样不成?
就像当年他逼着自己。
让自己不得不养着那个野种一样!
这次,他也只能吞下这只死苍蝇!
城外,顾家马车内,顾老夫人突然按住心口,眉头紧锁。
“祖母,可是哪里不适?”
老夫人摇摇头:“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发慌。”
突然想到什么,老夫人攥紧顾蕴之的手:“你父亲可在家中?”
顾蕴之的手被老夫人握痛也面不改色,宽慰道。
“清晨父亲与我一同出的府,不过母亲尚在禁足。”
“应当没什么大碍。”
老夫人眉头越皱越紧,胸口那股没来由的窒闷感愈发强烈。
“祖母宽心,”顾蕴之温声安抚,“马上就要进城了。”
他袖中的手却无声收拢,出门前他就嘱咐了承安。
若是有什么异动,就直接来禀自己。
承安至今没有现身,想来府中没什么大碍。
老夫人勉强点头,正准备闭目养神,缓解一下不适。
忽听车外一阵骚动。
“吁——”
马车急停。
顾蕴之准备掀车帘的手还未抬起,就听见承安满是惊慌的声音传来。
“大少爷,夫人带人围了听月轩——”
“砰”
茶盏落地,顾蕴之向来淡漠的表情骤然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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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暮山
马车刚在府门前停稳,顾蕴之便踉跄着冲了出去。
素来苍白的脸上竟浮现不正常的潮红。
“大少爷!”
承佑承安慌忙跟上。
顾菀筝扶着颤巍巍的老夫人刚下马车,就只看到远处飘动的衣角。
“祖母小心些。”她强压着心头不安,搀着老夫人一步步往里走。
“去,传软轿来!”顾菀筝朝玉妈妈吩咐道。
“快着些!”老夫人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是,祖母。”顾菀筝嘴上应着,却不敢真加快脚步。
她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长廊,心跳越来越快。
母亲虽素来不喜庶出子女,可到底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
大哥向来沉稳,何时见过他如此慌乱?
顾蕴之冲到听月轩前,院门半掩。
指尖抵在门板上,竟不敢推开——
他怕。
怕再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怕又一次面对母亲的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永远不懂?
他明明说过,他需要顾蘅活着,顾家更需要顾蘅活着。
“大少爷!”
承佑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形,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顾蕴之双眸赤红,一道暗红血线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刺眼的红在苍白的脸上形成了鲜明对比。
承安见状,瞬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府医——”
“滚开!”顾蕴之猛地挥开二人,拇指狠狠擦去唇边血迹。
如玉般的脸庞此时一片冰冷。
承佑和承安对视一眼,终究不敢违抗,只得跟上前。
院中原本整洁的雪景,此刻却脚印凌乱,还留着拖拽的痕迹。
顾蕴之呼吸微滞。
“你们在这儿候着。”顾蕴之声音冷冽。
正房门开,屋内狼藉一片。
记住本站: 十数个婆子被反绑手脚堵住嘴扔在角落,兰笙和玉簪昏迷不醒地倒在窗下。
脸色诡异的苍白,生死不明。
顾蘅半倚在墙边,衣襟前染着暗红血迹,唇角挂着干涸的血痕。
翡翠等人将她围住。
听到动静,顾蘅猛地抬头,眼中杀意未消。
却在看清来人后骤然松懈,脱力滑落。
“蘅儿!”
“主子!”
顾蕴之箭步上前将人从松烟手上接过。
顾蘅呼吸微弱,胸腔处衣衫有明显的勒痕。
他强忍身体的不适将人抱起,转身时对上了内室的目光。
崔静仪被捆在太师椅上,发髻散乱,脸上却带着慌乱和委屈:“蕴之!这孽障竟敢对嫡母动手......”
顾蕴之眼神冰冷,置之不理。
径直绕过她,将顾蘅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翡翠几人沉默地跟在身后,手脚利落地放下帘子。
顾蕴之略过崔氏求救的目光,径直打开门。
对着站在外头的承佑承安吩咐,满是疲惫。
“去请赵府医。”顾蕴之声音嘶哑,“再派人速请父亲回府。”
他撑着门扉缓了缓,眼前阵阵发黑。
承安刚要上前搀扶,却见他已挺直脊背,朝门外走去。
“另外,叫暮山来。”
承佑承安闻言俱是一惊。
暮山乃大少爷贴身暗卫,专司处置顾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平日从不轻易现身。
此刻竟要召他前来——
承安刚要开口,却见顾蕴之已转身走向院门。
不过短短几息,他面上骇人的戾气已尽数敛去。
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润疏离的模样。
“祖母,”他微微欠身,“我瞧过了蘅儿无事,您先让菀筝陪您回去歇息吧,舟车劳顿您该多保重身子才是。”
老夫人目光微动,瞥了眼身旁满脸困惑的顾菀筝,当即会意——这丫头尚不知顾蘅身份,留下难免招惹是非。
又看着顾蕴之面色如常,老夫人心中稍定。
记住本站: “既如此,有事速来禀我。”
“会的。”
老夫人转头对顾菀筝道:“咱们回去吧,这几日,你跟着我也消瘦了不少。”
“祖母哪里的话,都是孙女应该的。”
“兄长,菀筝告退。”
说完便扶着老夫人往后院走去。
顾蕴之立在远门前,看着老夫人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模糊。
暮色将顾蕴之修长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拉出一道孤绝的剪影。
他静立阶前,素白的广袖垂落,面上仍是一贯的温润如玉。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空洞得仿佛望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远处摇曳的树影。
“主子。”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步之距。
暮山单膝跪地,玄铁面具覆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
顾蕴之没有回头,声音轻缓:“里面的人,都处理干净。”
他顿了顿,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温和的弧度,“母亲要留着的,等父亲回来再说吧。”
“属下明白。”暮山应声,音色沙哑,却平静得近乎漠然。
“另外调一队暗卫围住听月轩。”
顾蕴之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除父亲外——”
他忽然勾唇,月光下那笑意温雅至极,却让人无端脊背生寒。
“擅入者,杀。”
夜风骤急,卷起顾蕴之散落的几缕发丝。
他忽然抬手按住心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主子可要唤府医?”暮山言辞急切。
“不必。”顾蕴之放下手,面上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去吧。”
暮山无声退下,如鬼魅般融入黑暗。
院墙外十二名暗卫已悄然就位。
顾蕴之转身望向已经灯火通明的内室,眼底终于泄出一丝狠戾。
他缓步入内,屋里传来重物拖曳的闷响,很快归于寂静。
崔静仪被捆在太师椅上,发髻散乱,金钗斜坠。
她看着暮山带着人踏入内室,心头猛地一颤——
记住本站: 暮山!
她当然知道暮山是谁。
顾家最锋利的一把刀,专门处理那些不该存在的人。
“你们要做什么?”她声音发紧。
角落里被绑着的人也慌乱起来:只是听主母的吩咐办事,怎么..?
暮山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轻轻抬手。
身后的暗卫们,如同鬼魅般向前。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接连响起。
那些被捆着的仆妇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崔静仪瞳孔骤缩。
暗卫们熟稔地处理,不过片刻,厅内已恢复整洁。
眼瞧着十几天人命就这样轻飘飘断送在眼前。崔静仪终于崩溃了。
她拼命挣扎,太师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些她精心培养的心腹,那些为她卖命多年的仆妇。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暮山忽然转头看她。
那眼神冰冷得不像在看活人,崔静仪浑身一颤,后背渗出冷汗。
不......不会的。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蕴之是我儿,他......”
话音未落,暮山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室死寂。
崔静仪死死盯着门口,大口喘着粗气。
一定是她想多了,蕴之怎么会对自己下手。
想来应该是为了处理掉证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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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人蠢事还多
顾昀得知消息,连忙起身告辞。
闻太傅惊奇:“这会儿了,在这用个便饭再走。”
“老师,家中有些许事情,学生不能陪您用饭了,届时上门请罪。”
闻太傅捋着花白胡须,见他神色慌张,想来是家中出了急事。
不多做挽留:“天色已晚,你既说家中有事,老夫就不多留你了。”
他笑着起身:“改日带着你家二小子一同过来。”
顾昀躬身行礼,广袖垂落如流云:“学生谨记。”
大步跨上马车,顾昀思绪翻涌:崔氏,留不得了!
刚在太傅府,故意说出家中有事,就是为了日后可为处理崔氏留个尾巴。
成亲数十年,崔氏还是这样不长进。
心狠手辣,不计后果,令人胆寒。
“快些回府!”
听月轩正厅内灯火通明,顾蕴之端坐主位。
翡翠和松烟作为听月轩的大丫头和管事,跪在堂下,向大少爷转述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孝子!”崔氏突然尖声打断,被捆在椅子上仍不甘心地挣扎,“我可是你母亲!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要为了一个野种,逼死你的亲生母亲吗?”
顾蕴之抬手,暮山会意上前。
为难地四下环顾,没找到合适的东西。
最后只能弯腰拾起地上那截断裂的白绫,团了团塞进崔氏口中。
抱一丝抱一丝,我按主子的吩咐做事。
崔氏被塞住嘴,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继续说。”
“当时夫人将我们都压在了廊下,我们并不清楚屋里发生什么。”
“只是突然听到了屋子里主子暴起,松烟在院外听到动静,一时情急就也...”
松烟听到动静不对,猛地起身,挥拳,两下就打倒了押着他的婆子。
松石见状也跳了起来,两人配合默契,转眼间就放倒了四五个仆妇。
趁着廊下乱作一团,朱砂没了钳制锁住院门。
松烟和翡翠快步进入正屋。
只见顾蘅嘴角带血,正与兰笙、玉簪缠斗。
白绫碎片散落一地。
记住本站: 崔氏看向几人,厉声道:“你们要造反吗?”
见顾蘅又挨了一脚,重重跌落在地。
松烟见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
一个箭步上前制住了崔氏。
“把二少爷给我放开!”
兰笙和玉簪见状方寸大乱。
顾蘅抓住机会,起身一记狠辣的肘击撞在玉簪心口。
玉簪瞬间失去了动作。
顾蘅反手又扣住兰笙咽喉,生生将人掼倒在地!
翡翠想起顾蘅的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山野行走的野兽。
那功夫也不似寻常招式。
招招致命,式式见血。
松烟都看得愣住了,这绝不是他教过的东西!
翡翠是个人精,知道这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只好又将话题扯开。
“等我们将人捆好,青黛去请赵府医的一会儿,您就回来了。”
恰好此时,赵府医收起脉枕,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看到崔氏,神色如常。
似乎并未觉得,顾蕴之将母亲捆在这儿有什么不妥。
看到顾蕴之脸色阴沉,他心中一颤,跪倒在地。
“不必多礼,蕴璋如何了?”
赵府医面色凝重:“二少爷四根肋骨开裂,所幸未断。若再使几分力,断骨刺入肺腑,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赵府医面露迟疑:“且...”
“直说便是。”
“二少爷旧伤迸裂,加之胸腔受创,这才呕了血。那白绫若再多勒几息......”话未说完,只是摇头。
“咔——”
顾蕴之手中的茶盏突然碎裂,瓷片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崔氏——
母亲这是冲着取人性命去的!
而顾蘅,既然能在被勒住的情况下重伤兰笙二人。
记住本站: 想来一开始就能反抗,却忍到生死关头才出手,应当是顾及嫡母的身份。
本以为是让人吃些苦头。
但是后面察觉到了杀意,才愤然暴起。
崔氏对上顾蕴之冰冷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
顾蕴之那双往日温和的眸子,此刻冷得骇人。
他缓缓起身,走向崔氏,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中:“母亲,可还记得儿子说过什么?”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碾过地上一截白绫:“我说过,不要再动顾家任何一个孩子。”
崔氏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眼中满是慌乱。
顾蕴之止住了她挣扎的动作:“母亲不必惊慌。”
“也不必多言,儿子不想听。”
顾蕴之背对着崔氏,声音冷得刺骨:“这些话,母亲留着同父亲去说吧。”
崔氏瞳孔骤缩,挣扎得更剧烈了。
她原以为儿子处置那些婆子是为了替她遮掩。
却不想他竟要将她交给顾昀审问!
顾蕴之侧首看了眼屏风,后面躺着昏睡的顾蘅。
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顾家于她,当真是个灾难。
崔时序为着顾家的事,年节都减少了走动。
这几日都在府上闭门不出。
闲来无事关心儿子的学业,可谁知——
崔时序的文章是一塌糊涂,偏生字也是不堪入目。
妻子在旁看着,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一口郁气死死堵着胸口。
此时看着眼前的儿子,崔时序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痛苦。
“为何不让我去顾家?我按着规矩都递了帖子,”崔怀瑾托着腮在父母中间撒泼“今日不去,蕴璋该生我的气了。”
崔时序与王素茹相视苦笑。
两人就这么一个儿子,许是养得太精细,才如此不谙世事。
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了,他还不知顾家与崔家的暗涌。
王素茹柔声哄道:“你姑姑正与你姑父商议要事,你去做什么?”
“姑姑姑父的事,同我找蕴璋有什么相干?”
记住本站: “你与蕴璋就这般要好?”崔时序突然问道。
“自然!”崔怀瑾眼睛亮晶晶的,“蕴璋最是讲义气,哎呀,同你们说你们也不懂”
崔时序闻言皱眉:“可他为了几个铺子,害得崔家沦为笑柄。”
“那是堂姑姑不对。”少年理直气壮,“哪有嫡母惦记儿子产业的?”
他转向一旁的王素茹:“母亲会这般吗?”
王素茹脱口而出:“我怎会做这等小家子气的事?”
话一出口,崔时序的目光便幽幽扫来。
母子二人齐齐闭嘴。
“你把夫子的策论抄五遍,我回来看。”
崔时序起身往老爷子院里走去,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孩子不上进真是头疼啊。
崔家老太爷见他来,笑着开口:“怎么,被小子的课业气着了?”
崔时序大吐苦水,末了,还说了一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没他成器呢!”
.....
崔时序无奈:“父亲——”
父子俩一边煮茶,一边闲话。
说到顾家,老爷子冷笑:“明婉那丫头算是废了。”
崔时序点头应道:“幸而家中姊妹在京城名声不错,也没被她牵累,至于明婉,到时远远的嫁去南边吧。”
“顾家这一招恨不得把我们撇的干干净净,呵,顾昀小儿,”崔老爷子看了崔时序一眼,“你们俩年岁相差不大,他还比你小呢,你俩人怎么区别这么大?瞧瞧人家这城府!”
“......”崔时序不说话,顾昀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比不得就不比呗。
“对了, 明婉的夫家别找那些没用的门户。”
“儿子知道。”
老爷子接过崔怀瑾递来的茶,问道:“对了,你们夫妻俩今日拘着怀瑾做甚?难得他与顾家小子交好,正该多走动。”
“我们崔家,比起他们那些积年的世家,到底还是差了些。”
话说完,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
崔时序怔然:“静仪说有事,让明日再去,刚好素茹也不喜欢顾家那小子...”
“你就由得你媳妇儿吧,”
老爷子用拐杖狠狠砸地:“崔静仪也是!人蠢事还多!”
记住本站: 崔时序忽然有些想笑,可心底涌上了一丝不安。
素茹说静仪已经被禁足,她是怎么传的信?
她又准备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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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伪君子!
顾昀疾步穿过回廊,远远便见暮山立在听月轩院门前。
玄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顾昀心头猛地一沉。
一路上所有的盘算霎时都抛到九霄云外。
他快步上前,声音发紧:“可是蘅儿......不好?”
暮山瞧见他,恭恭敬敬行了个跪拜大礼。
“回家主,二少爷无碍。是大少爷命属下守在此处,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没事就好......”顾昀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他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素来淡然的面上竟透出几分后怕。
夜风吹散他鬓边一缕发,这才显出几分顾昀这个年纪该有的疲态。
暮山默默退开半步,让顾昀进去。
顾昀推开门,瞧见里头灯火通明,才将将放下心。
他可真怕啊,这一辈子汲汲营营,为的就是顾家门楣不坠。
若真让崔氏毁了顾家血脉,他这半生筹谋还有什么意义?
也是怪自己,明知道崔氏是个疯子,自己也没想着安排点人在听月轩。
任由她在府里搅风搅雨,直弄得家宅不安!
见顾昀自己推门进来。
惊得里头的松烟等人慌忙跪地:“见过老爷!”
顾昀大手一挥,径直朝正房走去。
屋内,顾蕴之候在正厅。
顾蘅迟迟未醒,连赵府医都查不出缘由。
顾蕴之内心愈发焦急,来回踱步。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顾昀先红了眼眶。
长谈过后,顾昀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去把你母亲带来。”
顾蕴之颔首,转身朝门口走去。
门外承佑立刻迎上:“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去将母亲带来。”
“这...”承佑看着里面的顾昀,满脸为难。
“去吧。”顾蕴之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
记住本站: 崔氏被带进来时眼中布满血丝,一瞧见顾昀就忍不住哭起来。
顾昀负手而立,面色阴沉地盯着眼前哀声哭泣的崔氏:“你今日做了什么?”
崔氏冷笑:“我不过是教训个不敬嫡母的庶子。”
“教训?”顾昀怒极反笑,“蕴璋记在你名下十余年,我瞧着你今日是要活活勒死他!”
“勒死那又如何?”崔氏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不过是个......”
“母亲!”顾蕴之突然出声打断。
崔氏转头看向儿子,声音陡然尖锐:“你也要帮他们说话?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顾昀扬声,久居高位的压迫感袭来:“够了。”
崔氏闻言却突然崩溃大哭:“你待我可曾有一丝真心,这么多年,我为你操持家务,孝顺父母,事必躬亲,可你呢?你心里可曾想过我!”
“你心里从来就只有那个早死的谢舒桐!眼里可曾有过我!”
“住口!”顾昀额角青筋暴起,面露嫌弃,“我与舒桐的事,上到宫里圣上,下到市井小民,谁人不知?”
“当初是你,亲口说下的不介意,谁知你十多年不曾放下,如今还愈发偏执!”
“我应下?”崔氏歇斯底里地大笑,“若真是她我便也认了!”
顾蕴之闭了闭眼,广袖下的手攥得死紧。
终究没有开口,父母之间的事情,他唯有保持沉默。
“我对你还不够宽容?”顾昀冷笑,“中馈大权尽付于你,蕴璋死后都没休了你这个毒妇!”
“哈哈哈......”崔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一个宽容!你可曾正眼看过我和蕴之?”她猛地指向顾蕴之。
“你儿子病得快死了,你可曾像今天这般着急过?”
顾昀面色铁青:“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崔氏踉跄着后退,“顾昀,你这副嘴脸真让人作呕!”
“活生生的把人逼疯,还要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你恶心谁呢!”
顾昀瞧见崔氏愈发癫狂的模样,忍不住动怒。
“你今日对蘅儿下手,心思何其歹毒。”
“不仅想要取人性命,更是想要活生生的虐杀她!”
“若非院子里有几个得用的人,蘅儿自己有点自保的能力,只怕我回来,看到的又是一具尸体!!”
崔氏并不回答,将矛头突然转向顾蕴之。
一时间眼中迸出怨毒的光:“你为何偏偏身子不好?你为何如此不争气?你自小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细心呵护。”
“你身子不顶用就算了!”
“如今你却冷眼旁观,由得你父亲联合那些贱种作践我!”她声音嘶哑。
“顾蕴之,你当真是没有心!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知道吗!”
记住本站: 顾蕴之淡淡抬眼:“我从未跟你说过需要这些。”
“啪!”
崔氏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他脸上。
顾昀一惊,想要阻拦却来不及了:“崔氏!”
崔氏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不需要?那是你不需要吗?你很想要,只不过因为这破败的身子不敢要!”
她指着顾昀,“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虚伪的小人!”
顾蕴之心中一痛。
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浮起指印。
他方才与父亲苦苦周旋,才保下她的性命。
原来在母亲心里,他竟是这般不堪?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惨淡的笑。
“母亲教训的是。”
崔氏见顾蕴之一副漠然的模样,说话愈发变本加厉
“你可曾对你的嫡亲妹妹这般上心?为了那个野种,你调动暮山处理了我所有心腹!”
她转向顾昀,冷笑:“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外头那些脚印,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
“他一声令下,一个活口也没留!”
顾昀面露震惊,看向自己的长子。
顾蕴之平静地对视:“那是因为母亲动作时并未避人,他们都知道了蘅儿的秘密。”
闻言,顾昀心下一松:“可处理干净了?”
“暮山做事,父亲可以放心。”
“哈哈哈......”崔氏突然大笑,笑声凄厉。
“两个伪君子!我崔静仪真是瞎了眼,嫁到这等人家!”
她死死盯着顾蕴之:“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是我生的你!你为什么......”
“啪!”
一记耳光打断了她的话。
顾昀收回发麻的手掌,声音冰冷:“来人,送夫人去庄子上静养。”
崔氏捂着脸,突然安静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暮山无声上前,架起崔氏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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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他爹中邪了?
崔氏被带走后,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响。
顾昀长子漠然的侧脸,叹出一口气,开口。
“方才你母亲说的那些话......不必往心里去。”
顾蕴之古井无波:“父亲放心,儿子早已习惯了。”
顾昀心头一窒,看着长子苍白清瘦的面容,喉头发紧。
这样出色的孩子,偏偏被这副身子拖累,连娶妻生子都不能。
突然,顾昀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蘅儿竟没醒?莫不是不好?”
他一把拉开门,对守在院里的福安急声道:“快去请赵府医!”
顾蕴之闻言也变了脸色,快步走进内室。
烛光下,顾蘅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
顾蕴之伸手探向她的脉搏,指尖传来微弱的跳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赵府医匆匆赶来,取出银针为顾蘅施救。细长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芒,刺入几处大穴。
顾蘅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仍未醒来。
正在此时,暮山无声出现在门外,低声道:“主子,夫人触柱了。”
“什么?”
顾昀本就在忧心顾蘅,一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没忍住。
崔氏做了再多错事,也是顾家的主母,要是传出去她在顾家自杀,总之口舌之争是免不了的。
顾蕴之眼神一冷:“你们怎么看的人?”
暮山察觉到主子的不满,立即单膝跪地请罪。
“夫人一路都十分安静,属下等一时疏忽......”
顾昀叹了口气,打断道:“雪夜难行,等她伤势好些再送庄子吧。”
顾蕴之没有应声,只是神色复杂地望向内室。
他并不认为母亲留在府中是安全的,
方才暮山禀报,那些被处理的婆子里,兰笙和玉簪已经断了气。
可顾蘅不过十二岁,即便有松烟相助,可松烟那点粗浅功夫,对付寻常仆妇尚可。
又怎么可能杀得了崔家精心培养的贴身暗卫?
顾蕴之眸色渐深。
这个妹妹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顾蕴之只觉得心中烦闷,手一挥。
暮山悄然退出听月轩。
赵府医收起银针,走了出来。
拱手道:“二少爷无碍,许是旧伤沉疴未愈,加之今日重伤惊怒,这才昏睡不醒。”
顾昀与顾蕴之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赵府医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
恭敬道:“此药乃老爷吩咐特制,一日一粒,连服三月。需佐以牛羊肉脏,每日一碗公鸡汤,可助二少爷......”
他顿了顿:“如寻常男子般发育,喉结渐显。”
“只是——”
“直说无妨。”
“只是此药至阳,恐伤胞宫,日后子嗣上恐怕艰难”
“既如此,那便同蘅儿说,该用就用吧。”顾昀沉吟后开口。
顾蕴之本来在迟疑,一听这话,忍不住打断。
“父亲,这终究不妥。”
顾昀闭了闭眼:“我知道,但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为。”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苦笑一声:“顾家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顾蕴之胸口剧烈起伏。
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可想到顾蘅此生再难为人母。
对于这世间女子来说,是个多么残忍的事情。
“此药可还有其他妨害?”他声音发紧。
赵府医忙道:“此药实则大补,除子嗣外,反能强健筋骨,增益气血。”
沉默良久,顾蕴之终是哑声道:“用吧。趁养伤时一并调理,也好掩人耳目。”
顾昀拍了拍长子肩头。
相对无言。
“我先去你祖母那里一趟,老人家,跟着担惊受怕。”
顾蕴之躬身行礼:“父亲慢走。”
顾昀离去后,顾蕴之静立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出神。
夜风卷着残雪扑进窗棂,打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未觉。
承佑轻手轻脚进来添茶,见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忍不住劝道。
“主子,夜深了......”
“你们先退下,不许人进来。”
顾蕴之声音极轻,却不容置疑。
烛火渐弱,他在顾蘅榻前坐下。
目光复杂地望着昏睡中的少年。
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他的原因,让她回来短短半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一直都在院子里养伤。
或许......只是因为这偌大顾府,唯有她看他的眼神里,从不带半分怜悯。
“咳。”
顾蕴之突然掩唇低咳,指缝间渗出一点猩红。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子时已至。
惊觉顾蘅已经昏睡了这么久。
承佑和翡翠等人上前,承佑轻声道
“主子,该歇息了。二少爷这里有翡翠她们守着。”
“是啊,大少爷,这里有我们。”
顾蕴之抬眸,眼中倦色难掩:“她夜里若发热......”
“奴婢会立即去请府医。”翡翠福身,“松烟他们也都警醒着,断不会误事。”
承安也劝道:“您明日还要见崔家的人,若熬坏了身子,二少爷醒来该自责了。”
顾蕴之静默片刻,终是起身:“若有事,即刻来报。”
“大少爷放心。”翡翠躬身。
几人退出内室,承佑与守在门外的承安交换了个眼神。
“主子这是怎么了?”承佑压低声音。
承安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阴晴不定的主子,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的?
从前对二少爷不闻不问也是因为二少爷不成器吧?
现在二少爷洗心革面了,主子作为兄长多多关心也是正常。
翡翠送走顾蕴之一行人后,回了内室。
轻手轻脚地为顾蘅掖了掖被角,看着少女苍白的脸色,鼻头一酸。
一直在庄子上养大,肯定是受了很多欺负。
才会被逼的习武。
好容易回了本家,却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青黛端来热水,两人默契地轮流守着。
朱砂脸颊红肿,却仍固执地不肯休息。
翡翠叹了口气,将她安置在壁橱纱后的小榻上。
这样既能看得到顾蘅,又能休息。
次日清晨,崔时序得知崔氏被送去了庄子,不耐的闭上了眼睛。
心中暗骂:又闹什么幺蛾子!这蠢妇!
可这次,他到底不敢再贸然上门了。
问题是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可不好。
转头看见儿子崔怀瑾正在院里祸害花草,忽然计上心头。
“怀瑾,过来。”他露出个和蔼的笑。
崔怀瑾乍一听这伪人声音,浑身一抖。
手里的木剑落地。
他爹这是......中邪了?
﨔
第五十四章、让他去真的没问题吗?
崔怀瑾一听要去顾家,顿时来了劲。
袖子往脑门上一抹,擦掉刚沁出的汗。
崔时序看他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让他去真的没问题吗?
可别又得罪了顾家。
但崔氏被送走,不仅顾家。
就连崔氏跟着的人连个信儿都没捎来。
左右家里也没有旁的人去了,只能让这傻儿子去探探虚实。
崔怀瑾得了令,兴冲冲到了顾府。
门房见是常客,直接引他去听月轩。
松烟一见他,像见了半个主子。
昨日也得了老爷的吩咐,同崔家的人,事实如何就怎么说。
于是竹筒倒豆子般把昨夜的事说了,
崔氏如何用白绫勒顾蘅,如何要置他于死地。
崔怀瑾听得小脸煞白:“堂姑姑竟这般狠毒?”
松烟哼道:“幸好主子没事,不然你可就少了个好兄弟。”
崔怀瑾顿时眼泪汪汪,他是真不敢想三巨头没有了顾蕴璋该有多难受。
他风寒养病,他们几人都百般不适了。
此时听到顾蕴璋被如此对待,更是一腔义气在心头。
喝道:“快领着我进去!”
顾蘅刚醒不久,正虚弱地靠在榻上。
仍由青黛一边换药一边碎碎念。
翡翠记着顾蕴之的叮嘱,已差人去通报。
崔怀瑾冲进内室,只见他最好的兄弟脸色惨白靠在软枕上。
墨发披散,却衬得眉目如画,病弱中透着一股惊心的破碎美感。
可那双眼睛冷冷淡淡扫过来时,崔怀瑾心头一颤。
——完了!该不会连他也被恨上了吧?
呜呜,我最好的兄弟啊。
顾蘅忽然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崔怀瑾快步上前:“怎么这么严重!”
青黛知道他的身份,只默默回答:“府医说肋骨断了四根,伤着肺了。”
“你总算舍得来看我了。”
顶过了一阵难受,顾蘅又扯出顾蕴璋常见的痞笑。
可这笑容让崔怀瑾看着更是难受。
心中怒火难抑,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花几、
“哗啦!”
青瓷花瓶应声倒地,碎成数片。
顾蘅瞪大眼睛,声音都变形了:“大少爷,这好像是我的花瓶吧!”
崔怀瑾这才回过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赔你几个更好的。”
“你快拉倒吧,你今天都是空着手来的。”
“谁、谁空手了!”崔怀瑾急得耳根发红,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我这不是被你嫡母气糊涂了嘛!”
五张百两银票拍在案几上,顾蘅捻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吹了个口哨。
“你小子发了?对我这么大方了?”
崔怀瑾气得翻白眼:“你这张嘴可是真贱得很啊!”
忽然瞥见顾蘅苍白的唇,声音又低下去:“...伤成这样还贫。”
顾蘅麻利地将银票塞进枕下,突然叹气:“也是我院子的人不中用,连群妇人都制不住......”
“少来这套!”崔怀瑾猛地站起来,“明日就给你送两个会拳脚的来!”
崔时序对着空气比划两下:“打不过总跑得过吧?”
顾蘅眼睛倏地亮了,哪还有半分病弱模样:“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崔怀瑾说完才惊觉失言。
这礼法大过天的环境,说这话真是大逆不道。
松烟在外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顾蘅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青黛道:“去将暖阁书案上的木匣取来。”
青黛应声而去,不多时捧回一个黑漆描金的木匣。
顾蘅朝崔怀瑾抬了抬下巴:“给你的。”
“送我的?”崔怀瑾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道,“真的假的?”
“让你打开就打开,”顾蘅笑骂,“怎么婆婆妈妈的?”
崔怀瑾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
匣中红绸衬底,躺着一把五寸来长的匕首。
鞘身以乌木为底,嵌着细密的银丝云纹;
柄首一颗鸽血石,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崔怀瑾抽出刀刃,寒光乍现。
刃身窄薄如柳叶,脊线笔直,锋口泛着幽幽青芒。
他随手一挥,竟将案上果盘连盘带梨齐齐削成两半!
“这刀真不错!”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柄。
“那可不,我一眼就猜到你肯定会喜欢,”顾蘅得意地拢了拢被子,“本来说昨天给你,谁知道你昨天没来。”
崔怀瑾心中涌起一阵内疚,声音闷闷的:“要是我昨日没听我爹娘的话,直接来顾府找你......”
顾蘅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一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摆出这副丧气样,小爷我好着呢!”
她故意扬起眉,露出顾蕴璋式的痞笑:“等过几日国子监开学,咱们有这银票在手——”
她压低声音,眨了眨眼,“翻墙翘课岂不方便?”
崔怀瑾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你这人!伤成这样还想着逃学?”
顾蘅望着他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心中微暖。
崔家如何她不在乎,但崔怀瑾对“顾蕴璋”的这份赤诚,却是真心实意的。
看着崔怀瑾又重新欢天喜地的模样,顾蘅暗自满意。
七皇子那边还需崔家周旋,但崔氏......
她抚过肋下伤处,眼神渐冷。
若是由得崔氏继续发疯,被灭口的可就不止兰笙和玉簪了。
顾蕴之准备进屋时,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崔怀瑾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顾蘅眉眼弯弯,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血色。
少年清朗的声音与顾蘅沙哑的笑声交织,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和谐。
顾蕴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迈步走了进去。
崔怀瑾一见顾蕴之,立刻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唤了一声:“大表兄。”
顾蘅两人原本都在没形象的大笑。
一看崔怀瑾这变脸速度,脸色一僵。
好样的,留我一人出丑。
崔怀瑾对这位表哥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敬又畏。
顾蕴之的容貌与顾昀一脉相承,俊美如玉,很难不让人心生亲近。
可偏偏性子却冷得像块冰。
那双眼睛更是深不见底,做点亏心事看到他就发憷。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喜怒难辨,让人心里发毛。
顾蕴之淡淡点头:“你来了?”
崔怀瑾干笑两声:“过年,我来看看。”
顾蕴之唇角微勾,眼底却无笑意:“既然如此,你都来了,那我就随你一同回去一趟,我这个做外甥的还没去给舅舅拜年呢。”
顾蕴之冷眼看着崔怀瑾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中了然——
崔时序这是被上次的事坑怕了。
既担心顾崔两家的关系彻底破裂,又不敢贸然上门触霉头。
只得派儿子来探探口风。
可惜......
他目光扫过崔怀瑾亮晶晶的眼睛,显然早把父亲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崔怀瑾一听这话,顿时头皮发麻,屁股不自觉地夹紧,弱弱道。
“可、可我才刚来,还没和蕴璋说几句话呢……”
顾蕴之扫了一眼倚在榻上的顾蘅,语气不容置疑
“蕴璋好着呢,你晚些再来看他也一样。”
崔怀瑾张了张嘴,还想挣扎,可对上顾蕴之那双幽深的眼睛,顿时蔫了。
顾蘅适时地咳嗽两声,虚弱地摆摆手:“去吧,我正好也累了。”
崔怀瑾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想到等下要跟表兄同坐马车,头都大了。
又偷偷瞄了瞄顾蕴之,一脸严肃的模样。
最终耷拉着脑袋跟着走了。
﨔
第五十五章、主子又富裕起来了!
马车上,崔怀瑾规规矩矩地坐在一侧。
努力回想着世家子的仪态——将双手搭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可偏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车帘上的绣纹,脖子都僵了。
愣是没敢往顾蕴之那边瞟一眼。
他心里直打鼓,父亲只让他来顾家探探口风。
可没说要带这位冰山美人表兄回去啊!
不过转念一想,祖父向来喜欢顾蕴之,或许会高兴?
他说要来自己有什么办法啊~
顾蕴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好笑,面上却依旧冷淡。
他指尖轻叩膝头,忽然开口:“方才,你同蕴璋聊了什么?”
崔怀瑾浑身一僵,脑子里飞速闪过方才和好兄弟的对话——。
银票、翘课、去青楼长长见识……
!!
这哪一样能说?!
看着顾蕴之坚持的眼神,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个问题是逃不过的。
“呃……”他干笑两声,声音发虚。
“不过是、是探讨些学业上的问题……”
顾蕴之眉梢微挑。
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崔怀瑾顿时如坐针毡,额头沁出细汗。
救命啊,下次不去顾家了!!
哦不对!要躲着点表哥再去。
顾蕴之那日从崔家回来,只字未提谈话内容。
崔氏的事,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泛起几圈涟漪后便悄无声息。
崔家也无人上门质问。
两家的马车依旧来往,仿佛几场风波从未发生。
顾蘅在听月轩静养,每日按时服药。
她看起来温顺安静,仿佛真的只是个养伤的少年郎。
直到松泉从临安风尘仆仆地归来。
“主子,都办妥了。”他低声禀报,递上一叠厚厚的册子。
顾蘅没有急着去看,给松泉递了一个大大的红封。
松泉双手接过:这!!这是银子!!天!!!他才出去多少日子,主子又富裕起来了!!
顾蘅看着松泉一脸震惊的样子不觉好笑。
也许是回来的太匆忙了,松泉脸上还有淡淡的青茬。
身形也消瘦了不少。
不用说也知道,这一趟任务并不容易。
可是松泉一句也没抱怨。
“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你不在,我就留着了。”
松泉一脸感动:“难为主子还记着奴才。”
顾蘅笑骂:“好了,快回去歇着吧,这一趟辛苦你了。”
待松泉走后,顾蘅细细翻看了册子上的内容。
崔家——可不干净啊。
顾蘅将册子锁进书房暗格。
元宵的烟花在窗外炸响。
顾府张灯结彩,少了主母的后院,仆从们反而更松快些。
唯有顾菀筝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满天烟火出神。
母亲被送走,婚期将近,三皇子与顾家的明争暗斗。
一件一件都是让人疲惫。
顾府家宴上,老夫人慈爱地拍了拍顾蘅的手。
“过几日便要进宫了,行装可都备妥了?”
顾蘅放下筷子,恭敬答道:“回祖母的话,翡翠她们已打点妥当,并无遗漏。”
“那就好,翡翠那孩子我瞧着是个中用的。”
顾蘅撒娇:“还是祖母疼孙儿,翡翠这么好的人都舍得给。”
老夫人笑的更开心了,搂着顾蘅心啊肝儿的
“你跟祖母客气什么,别说我身边的人了,你就是要这老婆子跟你进宫都行。”
“那父亲能把我吃了。”顾蘅故作苦恼
“哪能呢,你是祖母的宝贝疙瘩。”老夫人正色道,整个人被顾蘅哄得容光焕发的。
顾昀瞧着也是开心,前几日,老夫人为着顾蘅的伤没少长吁短叹。
就差没有指着他的头说娶妻不贤。
可没几日,顾蘅又活蹦乱跳的。
重伤那两日,怕老夫人伤心,没让老夫人进听月轩。
一听伤势开始好转,就被老夫人的人马不停蹄接来了荣禧堂东厢房住着。
一边养伤,一边手拿把掐的哄着老太太。
真让老太太享受到了画本子里的天伦之乐。
顾昀开口:“宫里规矩严,只能带两人随行,你可想好了带谁?”
“翡翠细心妥帖,松烟机灵会武,”顾蘅不假思索,“有他们照应便够了。”
“不错,从前也是松烟跟着,他对宫中倒是更为熟悉些。”
顾蕴之原本安静地饮着茶,闻言忽然开口:“此次先带他们去。”
他放下茶盏,声音清冷:“下次休沐回来,我让暮山从‘月隐’里挑两个暗卫给你。”
满座皆静。
“月隐”——顾家最精锐的暗卫,向来听从家主和少主的命令。
暗卫这个职业,跟了谁就听谁的。
如今月隐交由顾蕴之在管,寻常不动用。
此话一出,倒是让顾昀诧异。
从前蕴璋在的时候,长子可不曾考虑这么多。
眸光微动,却未出言反对。
老夫人笑呵呵地又给顾蘅夹了块糯米糕。
仿佛只是听见孙儿们商量明日穿什么衣裳般寻常。
“既如此,就多谢兄长了。”
顾蘅心思浮动。
一来,有了暗卫,日后行事便不必再束手束脚。
无论是查探消息,还是想要提防别人的伤害,都比从前方便许多。
二来,顾蕴之既将人送来,便是表明态度。
她若推拒,反而显得生分。
既是利器,先用着便是。
顾蕴之见顾蘅没有推拒,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多日积压的郁气,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顾菀筝低头搅动碗中的汤圆,指尖微微发颤。
兄长对顾蘅的处处照拂,却从未想过她这个即将出嫁的妹妹。
那不过是从别人肚子里钻出来的,还要同他争家产。
他竟然看得比自己还重。
难道这世道真的是不分亲疏,只论男女么?
“老夫人,老爷,”周姨娘忽然柔声开口,“大小姐过了年就该办及笄礼了,三小姐也要满十岁,不知府里是个什么章程?”
席间骤然一静。
老夫人放下筷子,看了眼顾昀
“筝丫头八月嫁去三皇子府,她的及笄礼自然要大办,至于三丫头......”
顾昀沉吟片刻:“就按嫡女的规格减两成吧。”
周姨娘喜出望外,连连称是。
寻常庶女的十岁生辰哪里轮得到府里操办。
她故意提起,就是为了能蹭上顾菀筝的顺风车。
也能给顾芷增加点身价。
顾菀筝却猛地抬头——这府里,竟然轮到一个庶出的和她平起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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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你还防着我啊?
宴席散后,顾昀将顾蘅唤至书房。
烛火摇曳间,他沉声道:“我已将你生母接回,安置在京郊庄子。”
指尖敲了敲案几,“若你在宫中得脸,便让她搬去你京中的别院。”
顾蘅眼底波澜不惊,恭敬垂首:“儿子明白了。”
“宫中比不得家里,行走坐卧皆有人盯着,你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赵府医开的药你也要记得吃,记得要避着人,要是暴露了——”
他声音骤冷,“不止顾家,所有牵连之人,皆不得好死。”
顾蘅忽地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父亲放心,儿子......惜命得很。”
.......
崔怀瑾的帖子在正月十九准时递到顾府。
邀顾蘅同赴国子监。
国子监坐落皇城东南,朱红高墙内殿宇恢弘。
主殿覆着青琉璃瓦,檐角悬着青铜惊鸟铃,风过时清响不绝。
东西两侧斋舍整齐如棋盘,每间悬着檀木匾额。
上头刻着“明德”“至善”等训言。
后院有片竹林,林中有亭名“洗墨”。
石案上还留着历代学子刻的诗句。
虽在皇城东南侧,没有进入内城。
但是入监依旧要经过三重搜检。
佩剑、匕首一律不得带入。
连笔墨都要用监内特制的。
笔杆无刃,墨锭无毒。
确保皇子们的安全。
顾蘅拢着大氅站在廊下,看着翡翠几人忙碌装箱。
松烟从书房过来。
手里捧着个黑漆匣子:“少爷往常爱的双陆棋和蛐蛐罐,这次要带吗?”
“......”
顾蘅拧眉:“之前上学还带这些?”
顾蕴璋真是命好,要是让他娘知道。
读书还这么不用心,手都给打断!
松烟严肃的点头:“往常都带了。”
“那这次也带吧。”顾蘅随手拨弄匣中的玉牌,“总不能让人起疑。”
“二爷,您说什么?”松烟没听清。
顾蘅却已转身进屋。
她对着铜镜束发,镜中人眉目英气,与顾蕴璋一般无二。
可当顾蘅收敛笑意时,那双眼睛却陡然变了气质。
如冰似霜的漠然,与顾蕴之如出一辙。
——急不得。
人不会一夜突变,但可以像春蚕食叶。
悄无声息地,将“顾蕴璋”这个壳子啃噬殆尽。
总会能做回自己的。
她望向院门外方向,忽然想起那个梦。
我用性命为你搏出路,你要是真像梦中那般...
那可要早做防备了。
崔怀瑾午后便兴冲冲赶来。
一进门就冲着顾蘅挤眉弄眼:“我可新得了只‘铁甲大将军’,就等着你去呢,”
说着还用肩膀撞了撞,“你那'黑阎罗'怕是要吃败仗了!到时候叫我崔哥哥!”
顾蘅猛地咳嗽两声,拼命使眼色。
崔怀瑾却浑然不觉:“怎么?伤还没好利索?”
话音未落,后面传来脚步声。
崔怀瑾猛地回头。
只见顾昀负手而来,官袍玉带衬得身形挺拔如松,步履端方沉稳。
顾蕴之落后半步,广袖垂落如流云,行走间自带一段清贵气度。
崔怀瑾瞬间僵住,压低声音急道:“你爹怎么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说了,你不听啊。”顾蘅也压低声音回应。
崔怀瑾瞪了一眼,坑货!
兴许是学生对老师天然的畏惧。
崔怀瑾对顾昀这个天下学子崇拜的老师,比对顾蕴之更恐惧。
别说自己说的那些混账话都被听到了。
崔怀瑾只好硬着头皮朝顾昀两人行礼:“姑、姑父...”
顾昀眉头微蹙,开口就是为人师表的教导。
“进宫是去进学,整日想着斗蛐蛐成何体统。”
“姑父教训的是!”崔怀瑾点头如捣蒜,额角沁出细汗。
顾蘅抿唇憋笑,却被顾昀一眼扫来:“你也是!”
“儿子明白。”顾蘅立刻敛容。
顾蕴之适时温声解围:“醉仙楼和当铺,我替你看着。半月休沐时,再将进账给你。”
顾蘅端端正正朝顾蕴之行了个礼:“那就有劳兄长了。”
是的没错。
顾蘅考虑到柳鸢一介女流,纵使有胆色,但是架不住麻烦多。
自己进宫,到时候有什么麻烦,柳鸢又是求告无门。
思来想去,对两个铺子不放心。
左右顾蕴之问她,她就一股脑丢了过去。
让他帮忙看着两个铺子。
顾昀闻言眉头皱得更深:“这些琐事还要劳烦你兄长?”
“左右我也无事,”顾蕴之笑得温润如玉,“快些启程吧。”
顾蘅匆匆行礼后,就被崔怀瑾拽着袖子冲了出去。
进宫的流程松烟早就带着练习过无数遍,就为了不漏出任何马脚。
连递名帖时手指该抬多高都分毫不差。
一入内,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开阔平整。
中央矗立着三棵需两人合抱的古柏。
东侧一方半月形鱼池,池中锦鲤肥硕。
见人影便聚拢过来,水面顿时浮起一片金红。
有学子抱着书卷匆匆跑过,惊起池边几只灰雀。
顾蘅仰头望着檐角悬挂的青铜惊鸟铃。
风过时“叮铃”脆响,恍惚与梦中场景重叠。
宫人引着顾蘅几人往里走:“今年新分配了住处,有什么问题同管事去提。”
松烟答话:“行。”
松烟熟门熟路地往引路宫人手里塞了几个银锞子。
那宫人面色如常,手腕一翻便将银锞子收入袖中,连脚步都未停一下。
这是国子监里心照不宣的规矩。
也是顾蕴璋一贯的做派。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从不多费口舌。
顾蘅冷眼旁观,既不阻拦也不附和,只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活脱脱是个被惯坏的世家子弟模样。
“好了,顾公子,这便是你的住处了。”
学子居所称作“斋舍”。
虽只方丈之地,却书架、案几、盥洗架一应俱全。
每日膳食由膳房统一配送。
随行的小厮丫鬟则统一安置在后罩房的“仆庐”中。
宵禁后不得随意行走,所有事务都得自己动手。
让不少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们叫苦不迭。
而皇子们申时课业结束便回内宫,倒省了许多麻烦。
翡翠正利落地归置箱笼,忽听门外一阵哄笑。
几个学子拉着顾蘅调笑:“顾二,你新收的丫鬟?”
“瞧着可比从前那个红拂水灵多了!”
顾蘅反手合上门扇,阻拦几人的视线。
开口声音发冷:“慎言。”
学堂里多是男子,每日讨论的不是这里好玩,就是哪个姑娘好看。
顾蘅自然不愿意翡翠在这里被人品头论足。
瞬时黑了脸。
“哟——”有人怪笑,“这是要金屋藏娇啊!”
崔怀瑾住在隔壁,听到声音,出门一看,怒了,上前一把推开众人。
“滚远些!当谁都跟你们似的满脑子腌臜事?上次被我们俩抽得轻了是吧?”
众人顿时噤声。
崔家小霸王的名号谁人不知?
去年有个三品官的儿子议论他们,被他抽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顾蕴璋更是不用提了。
这可是个混世魔王。
几人中以他为首,一声令下。
指使崔怀瑾往教谕茶里撒巴豆,害得夫子腹泻三日不能授课。
又让江存明把陈侍郎家的公子锁在茅厕整夜,气得人告假半月。
偏生他父亲是当朝中书令,连祭酒大人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众学子只得默默低头,待人群散去,翡翠默默递上热帕子:“少爷别恼,奴婢...”
“与你无关。”顾蘅打断她。
“对啊,本就是他们嘴巴贱,翡翠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崔怀瑾急忙上前安慰。
他对美人毫无抵抗力。
不然以他崔小公子的性子,怎么可能对顾蕴璋百依百顺。
不就是顾蕴璋生的极为好看吗?跟画似的么?
顾蘅默默把人拉开:“这是我的丫鬟,你离远点。”
崔怀瑾如遭重击:“好啊,你还防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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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松烟墨
顾蘅见翡翠眼眶微红,轻声安慰:“若是仆庐那边也有人这般轻浮,你定要告诉我。”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既跟着我出来,断没有让你受委屈的道理。”
翡翠素手执素布,指尖微微颤抖。
她虽是老夫人身边得脸的丫鬟,可自幼长在内宅,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方才被那些公子哥肆意打量的羞愤。
此刻在顾蘅的温声细语中化作了鼻尖酸意。
一听这话,怕顾蘅担心忙道。
“奴婢问过松烟了,仆庐分东西两院,小厮婢女各有门禁,不会——”
话到一半又哽住。
顾蘅一把按住她肩膀:“记住,有事必得告诉我。”
翡翠应下,继续收拾屋子。
崔怀瑾神秘兮兮地凑近。
压低声音道:“明日开学大典,皇子们都会到场,听说......圣上也要亲临。”
顾蘅指尖一顿。
眼前蓦地闪过宫宴那日明黄衣角掠过的一幕。
以及那块意味不明的金牌。
她不动声色地挑眉:“你又不是没见过圣颜,兴奋什么?”
“哎呀!”崔怀瑾急得直拍大腿,“你前些日子养伤不知道,楚宴锦那厮带着他那帮狗腿子,没少给七皇子使绊子!”
“要不然宫宴那日七皇子替你说话,怎会被圣上冷落?”
顾蘅故作恍然:“我说呢!这厮焉坏。”
她斜眼瞥他:“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三皇子人好来着?”
这是松烟悄悄跟她说的。
崔怀瑾对没人没有抵抗力。
第一次见三皇子还说人家是好人,还要为了人家跟顾蕴璋绝交。
把顾蕴璋气个半死。
崔怀瑾闻言耳根一红,气恼的摆了摆手:“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都怪那厮伪装的太好了!”
忽然又堆起笑脸:“好兄弟,快给出个主意,明日非得让他当着圣上出丑不可!”
顾蘅震惊:“你为什么不想??”
“我......”崔怀瑾扭捏地搓着衣角,“我脑子能想出来的招,不用查就知道了。”
顾蘅:“......”
干笑一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崔怀瑾还在那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明日如何让楚宴锦出丑。
顾蘅揉了揉太阳穴,突然问道:“存清怎么还没来?”
“他总是来得晚,你别打岔!”崔怀瑾不满地瞪眼,“快说说你有什么法子?”
顾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忽然有些怀念庄子上的日子。
至少那时,她只需要担心怎么活下去。
而不是在这龙潭虎穴里周旋于几位皇子之间。
崔怀瑾见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到底什么法子?”
顾蘅回过神,扯出顾蕴璋式的痞笑:“明日你只管看戏便是。”
崔怀瑾满意:“就知道你行的,我没信错你。”
“......你回去歇着吧,你不累吗?”
待崔怀瑾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顾蘅倚在窗边沉思。
既要让三皇子出丑,又不能太过火惹祸上身......
她目光落在案几上的《礼记》上,忽然计上心头。
楚宴锦最重“贤王”名声,明日大典必会主动请缨第一个作《开学颂》。
让松烟提前在砚台里掺入微量松烟墨——这种墨遇水不晕。
但会随书写逐渐变淡,最后半篇字迹将模糊难辨。
既打压了三皇子气焰,又不容易让人查到
这只能怪自己准备的时候不小心,谁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蘅指尖轻敲案几,忽然问道:“我们可带了松烟墨?”
松烟点头,从箱笼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带着呢。怕您临摹用不惯别的纸,特意备了。”
顾蘅接过墨条细细端详——乌黑润泽。
与寻常徽墨别无二致,唯有凑近细闻时。
才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松木清香。
她心下满意,悠然起身。
大摇大摆地往隔壁斋舍去:“我找崔怀瑾讨教功课。”
崔怀瑾正趴在案上苦思良计。
见顾蘅来访,顿时来了精神。
“你身边那个会轻功的暗卫呢?”
顾蘅开门见山,将墨条往案上一搁,随即让崔怀瑾附耳过来。
崔怀瑾听着眼睛瞪得溜圆:“这、这墨有什么特别?”
“特别?”顾蘅笑得意味深长,“这墨遇热则淡。"
崔怀瑾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咧嘴笑了:“妙啊!到时候祭酒只会觉得是他紧张手汗,污了字迹!”
一巴掌拍在顾蕴璋的肩膀上:“还是你小子脑子好使。”
“那还用说?”
大典伊始
辰时正,钟鼓齐鸣。
顾蘅站在学子队列中,抬眼望去。
三位皇子随圣驾而来。
七皇子楚承宵走在最前,绛紫宫装衬得肤白如雪。
凤眼微挑,唇若涂朱,生的十分精致。
三皇子楚宴锦落后半步,一袭月白锦袍,眉目如画。
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行走间玉带轻晃,端的是一派温润君子之风。
顾蘅听到崔怀瑾嘀咕了一句:装货
......
真性情啊!
崔怀瑾你牛啊!
四皇子楚明煜走在最后,玄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并不符合时下的审美。
轮廓深邃,薄唇紧抿,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峻。
祭酒刚宣布“请诸皇子示训”。
楚宴锦便迫不及待出列:“儿臣愿抛砖引玉。”
“巍巍学宫,育才以德——”楚宴锦笔走龙蛇,前半篇字迹清隽。
可写到“克勤克俭”时,墨色突然变淡。
最后“圣训煌煌”四字竟淡如云烟。
满座哗然,从未有过的事。
莫不是三皇子越俎代庖,顶替了原本嫡子的位置,才惹怒了神明?
皇帝皱眉:“宴锦。”
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儿臣、儿臣......”楚宴锦额角沁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得意的“贤”字晕成一团墨猪。
崔怀瑾嘴角刚扬起,忽觉一道寒光刺来。
三皇子楚宴锦正冷冷盯着他,眼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就在气氛凝滞之际,绛紫衣袖倏然横亘其间。
七皇子楚承宵不知何时已挡在前方,面无表情地与楚宴锦对视。
凤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三皇兄。”楚承宵声音恭敬冰冷,“祭酒大人正等着您重写呢,您瞧着我们做什么?”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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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还是你牛!
坐在上首的承平帝不满皱眉。
这两个儿子,简直毫无分寸。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兄弟阋墙,成何体统!
“承宵,”皇帝沉声道,“你来。”
七皇子楚承宵从容出列,执笔蘸墨。
将昨夜江存明连夜炮制的那篇雄文,在此刻龙飞凤舞写出来。
文章从“明德至善”破题,到“为国储才”收束。
不过百字却气势恢宏,听得满座学士热血沸腾!
长公主幼子陆明祈看向三皇子,轻嗤一声。
“三皇兄今日该学学‘藏拙’二字。”
一个庶子还舞到嫡子面前去了,也是不懂得分寸。
楚宴锦指节捏得发白,却不敢发作。
这位表弟是皇帝嫡亲外甥,素来跋扈。
皇帝就只有长公主这一个嫡亲姐姐。
当初为了能让弟弟荣登大宝,割舍了心上人。
嫁去了镇国公府。
在皇帝登基时,镇国公和长公主出了极大的力。
为此,导致镇国公不良于行。
皇帝心有愧疚。
平日就把这个外甥看得比几个皇子还重。
才出生就被封为世子。
去年四皇子不过嘲他一句,就被罚抄孝经。
仗着自己的舅舅是皇帝,平日就不给他们几人的面子。
此刻皇帝在这儿撑腰,那得意更是不必说。
楚宴锦忽然想到姜贵妃昨日的话,笑了一下。
“七弟好文采。”
只是不知......你能得意到几时?
楚承宵仗着自己年纪小,故意咧嘴一笑。
“多谢兄长抛砖引玉了!”
顾蘅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里盘算着得失。
她本不想掺和这些皇子间的争斗。
但自己既然做了顾蕴璋,有些事不做,反而让人生疑。
且七皇子曾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现在看来几人倒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况且三皇子素来虚伪,让他当众出个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楚承宵的文章写得漂亮,皇帝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顾蘅垂眸,心里轻嗤。
至少眼下三人还算同盟,至于往后如何……那就各凭本事了。
楚承宵记着崔皇后的嘱咐。
下来后上前对陆明祈拱手一礼:“多谢世子方才出言相助。”
陆明祈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声音不带半点温度:“不必。”
楚承宵脸色一僵,心里暗骂。
这陆明祁还是这死脾气,又臭又硬!
一时间脸色也不好看了,眼瞅着就要发作。
崔怀瑾见状,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低声道:“殿下,陛下还在呢……”
顾蘅也轻咳一声,眼神示意他冷静。
楚承宵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怒意,转身不再理会陆明祈。
皇帝特意勉励了几句,又看向楚承宵。
语气虽温和却不容置疑:“承宵虽年幼,但既入国子监,便该勤勉进学,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楚承宵垂首恭敬应道:“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待皇帝仪仗浩浩荡荡离开,国子监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大典结束得早,正式授课要到下午。
楚承宵将三名伴读带去了自己的斋舍。
这斋舍共有三间。
正厅宽敞明亮,书房藏书颇丰,卧房则布置得简洁舒适。
楚承宵一进门便遣退了侍从,只留他们三人。
“今日之事,是你们谁的主意?”他看向崔怀瑾和顾蘅。
就差没明说他们的名字了。
崔怀瑾笑嘻嘻地摆手:“殿下别问了,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又没说怪你们,你紧张什么?”
崔怀瑾耸了耸肩,他怎么说:是蕴璋不让说的?
楚承宵目光落在顾蘅身上,语气难得带了几分关切:“蕴璋,身子可大好了?”
顾蘅拱手一笑:“劳殿下挂念,已无碍,进学无妨。”
七皇子微微颔首。
伴读是他除母家外重要的助力。
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
一旁的江存明打量着顾蘅,突然道:“我瞧你比先前更见风骨了。府上有些滋补的药材,晚些让人送来。”
顾蘅连忙摆手:“不必了。”
想起松烟说江家那些以毒虫入药的偏方,胃里一阵翻腾。
“你们家的宝贝药材,还是留着自用吧。”
崔怀瑾大笑着揽住两人肩膀:“这下咱们四人总算齐了!”
“是啊!”
楚承宵难得露出真切笑意:“前些日子蕴璋不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闲话后,几人围坐在圆桌旁。
七皇子轻叩茶盏,突然看向顾蘅。
“我记得三皇兄八月要与你长姐完婚?”
顾蘅点头:“赐婚的圣旨下了几道,如今宫里已经有人去准备了。”
“成了婚便能出宫开府,领差事了。”楚承宵眸色微沉。
江存明点头:“皇子若领差事必是六部要职。”
“如此,等我长成他早已在朝中站稳脚跟.....”楚承宵冷笑,“我们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了。”
江存明摩挲着茶盏边缘:“姜家把持户部,圣上不会让三皇子再插手。兵部有张绍之的父亲坐镇,六部最重要的两部已在他们掌控中,若是...”
话没说完,余下几人都知道了剩下的意思。
唯有户部,若是安排了户部,六部重要的都被三皇子掌控了。
崔怀瑾难得严肃:“虽说现在只是些小官职,可实权在手,迟早要成大患。”
顾蘅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瞥了崔怀瑾一眼。
这小子平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没想到对朝局竟看得如此透彻。
看来崔家对他的栽培,远不止表面那般散漫。
顾蘅垂眸饮茶,心中暗忖:顾蕴璋那般顽劣的性子,竟也能与这几人深交?
她不知的是—— 顾蕴璋那些荒唐行径,多半是做给崔氏看的。
就因为他对嫡母那可笑的孺慕之情。
便故意扮作她期望的纨绔模样。
可到底是顾家的血脉。
骨子里何曾真的愚钝?
七皇子几人早看出他处境艰难,明里暗里没少帮扶。
那些斗蛐蛐、逃学的勾当,不过是少年人给彼此留的体面。
楚承宵看向顾蘅,忽然轻叹一声:“罢了,左不过再蛰伏两年,眼下急不得。”
崔怀瑾欲言又止地看向顾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担忧。
顾蘅敏锐地捕捉到几人神色。
楚承宵的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无轻视。
崔怀瑾多次维护。
就连寡言的江存明,斟茶时都不动声色地将第一盏推到了她面前。
这样的默契与尊重,绝非对待真正纨绔的态度。
她心下了然,斟酌开口:“这国子监中,可有不少人呢——”
尾音意味深长地悬在半空。
楚承宵眸光骤亮,忽然举盏:“以茶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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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疯了
顾蘅心下一松,看来她猜的没错。
顾蕴璋不是顾家人眼中的那样纨绔。
国子监中,除年满6岁的皇子必须入读外。
还有宗室近支,那些年龄相符的亲王嫡子可以入读。
且还有大臣子弟伴读。
这些伴读多是由皇上指定。
从文官三品以上、武将二品以上的大臣家中选拔。
年龄与皇子相近的聪慧子弟,经吏部考核后担任伴读。
那些对有大功于朝廷的功臣,如边关将领、辅政老臣。
皇帝可特批其孙辈入国子监伴读,作为荣誉赏赐。
所以,这国子监里,汇聚的皆是权贵子弟,若能在此经营人脉。
并不比其他地方差。
几人心中思量,三皇子楚宴锦一旦出宫开府。
剩下的四皇子不过是个莽夫,不足为虑。
楚承宵忽然大笑,打破沉默:“有蕴璋一人,胜过千百庸才。”
崔怀瑾也勾起嘴角:“领了差事又如何?权柄这东西,谁肯轻易拱手相让?”
江存明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四人相视一笑,举盏轻碰。
茶汤微漾,映出各自眼底的深意。
课业方毕,七皇子楚承宵正与几人道别
“休沐时我做东,你们几人可得赏光啊。”
几人正要拱手应和,忽听一道讥诮之声传来。
“七弟整日惦记着宴饮,倒把父皇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三皇子楚宴锦负手而立,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
楚承宵转身,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袖。
“总比三皇兄强些,连篇《开学颂》都能紧张得写花了字,这般上不得台面。”
楚宴锦猛地逼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哦?”楚承宵故作惶恐地睁大眼。
随即嗤笑:“皇兄办案这般武断?日后领了差事,莫非也要靠臆断定罪?”
“你——”四皇子楚明煜闻言上前。
听到这小子如此折辱兄长,额角青筋暴起。
“皇兄恼羞成怒了不成?”
“怎么?为着自己丢脸,还想打弟弟?”
楚承宵的凤眼里满是戏谑,看向这个三皇兄
楚宴锦强压怒火,拂袖而去。
经过顾蘅、崔怀瑾身边时。
阴冷地扫了二人一眼。
崔怀瑾凑过来小声道:“他记恨上你了。”
顾蘅望着楚承宵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勾:“还有你呢。”
“求之不得——”
暮鼓声中,皇子的轿辇转过宫墙,惊起一群栖鸦。
也许是入学第一日丢了脸。
三皇子一众人难得消停了下来。
按着崔怀瑾和松烟的说法,三皇子没少用皇长子的身份恶心人。
此次消停这么些日子也是难得。
在学堂安稳了七八日,崔怀瑾觉得心情大好。
可偏偏顾蕴璋又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几日,崔怀瑾没少打趣顾蘅。
“蕴璋,你这两日怎么总走神?”
晨课时,崔怀瑾用手肘捅了捅她:“莫不是惦记着我的大将军?”
顾蘅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午间用膳时,崔怀瑾几人又凑过来:“你这食不下咽的模样,活像被谁勾了魂似的。”
就连七皇子都多看了她两眼,若有所思。
直到——
这日傍晚,松烟匆匆送来家信。
顾蘅展开一看,眼底的阴霾骤然散去。
她慢条斯理地将信纸焚毁,唇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
“哟,这是得了什么好消息?”崔怀瑾倚在门框上,挑眉问道,“总算见你笑了。”
顾蘅抬眸,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微微挑眉:“没什么,只是家里的一桩琐事解决了。”
崔怀瑾狐疑地打量她,总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格外轻松。
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无事!”
顾蘅一把勾住崔怀瑾的肩膀:“走,请你吃醉仙楼的八宝鸭。”
“不是,明日不是考校吗?怎么,不温书了?”
“那你温吧,我去叫存明。”顾蘅也没停留,转身就走。
“哎哎哎!”
崔怀瑾小跑两步勾住顾蘅的脖颈:“你不仗义啊,我还有五百两在你那呢,吃好的不叫我?”
“你不是不去?”顾蘅反问,桃花眼里满是真诚。
“不是,”崔怀瑾气笑了,“你是陆世子啊,这臭脾气!”
“被他听到,你等着死吧!”
顾蘅头也不回。
“嘿,你怎么知道我怕他?”
崔怀瑾还在絮叨。
顾蘅已大步流星走到江存明斋舍前,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
“走啊出去吃点去。”
江存明正伏案疾书,闻声抬头。
“不是?啊?”
“走,吃好的去!”
顾蘅一把拽起他。
少年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
江存明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拉着翻上了墙头。
江存明扒着墙砖一脸幽怨。
“去哪儿啊?我没带银钱......”
天菩萨,他还以为有土匪呢!
进来抓着人就走。
幸亏他看书注意形象,衣着整洁。
顾蘅拍了拍胸口,肋骨的伤处隐隐作痛。
却浑不在意:“有小爷在,轮得到你花钱?”
三人刚踏进醉仙楼,柳鸢便迎了上来。
昔日妩媚多情的女子,如今眼下泛着青黑。
顾蘅兴冲冲问:“雅间呢?”
“有的主子,雅间有的。”
当她在当铺和醉仙楼两边跑的时候。
才终于明白了顾蘅那句:需要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现在当铺酒楼两边跑,人都熬瘦了。
更别提还有精力暗送秋波了。
顾蘅却不习惯了,挑眉,中肯道:“你对我冷淡了。”
崔怀瑾和江存明对视一眼,默契地撇嘴摇头。
眼中写满嫌弃——瞧瞧人家,一个婢女一个掌柜。
偏就你啥也没有。
对视完,两人默契地嫌弃偏头。
柳鸢特意为几人选了临窗雅间,正对朱雀大街的灯火。
水晶虾饺、蟹粉狮子头、八宝鸭摆了满桌。
满桌珍馐香气蒸腾,饶是在顾府将养多日,何曾见过这京城酒楼里的人间烟火?
更别提国子监清汤寡水的伙食,吃得人肚子里没有油水。
此时闻到菜香就让顾蘅腹中馋虫大动。
“愣着作甚?”她率先撕下鸭腿,一口咬得满嘴流油。
崔怀瑾:“好兄弟!”
江存明:“不多言!”
崔怀瑾连灌三杯梨花酿,早把疑问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暮鼓响过三巡,三人才踩着宵禁的钟声翻墙回监。
崔怀瑾醉醺醺地挂在墙头:“蕴璋...你喝酒肯定不如我...”
顾蘅利落地跃下高墙,回身接住摇摇欲坠的他
“明日考校,你且想想怎么过祭酒那关吧。”
江存明绝望大喊:“我还没温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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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旧事
顾蘅将醉醺醺的崔怀瑾和江存明各自送回斋舍。
踏着月色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门而入,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翡翠向来细心,知道国子监不比顾府有地龙,宵禁前早早备好了暖炉。
门扉合上的瞬间。
她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寂。
烛火映照下,她的眉眼如覆寒霜,眼中情绪深不见底。
松墨在信上说:崔氏疯了,但是查不出来什么原因,府医只说是触柱导致的。
如今老爷和少爷在彻查夫人院子里的人。
顾蘅轻轻笑了一下。
顾昀他们什么都不会查出来。
崔氏作恶多端,为了自己的利益,害死了顾蕴璋。
在顾蘅心中,顾蕴璋就算想杀她们,那也是一母同胞兄长。
更何况顾蕴璋从小就被抱回顾家。
他对崔氏可是一片赤子之心。
初回顾府时,她本打算直接了结崔氏。
当初那个猎户就同她说过:吃过人的虎,你可不要因为它一时不吃人就放松警惕。
就等着你送上门去呢!
那时以为自己要替顾菀筝嫁入皇家,生怕生母无人庇护。
会被崔氏痛下杀手。
谁曾想回到顾府才知道顾蕴璋身死,她竟要顶替兄长身份。
后来灵堂那场火,反倒让她动作迟疑了一步。
原本还对顾蕴之当初的伸手相助,对崔氏有恻隐之心。
可惜崔氏步步紧逼,毫不收敛。
自己只好先行下手。
顾蘅的眼神暗了暗,松泉从临安带回的册子记得清楚。
崔氏生父为夺良田,曾逼死数十农户。
一个四品官员,敢如此行事,想来也是借了崔氏的势力。
如今这点报应,实在算不得什么。
顾蘅悠悠看向窗外。
指尖轻抚着册子上那行小字——
“忘忧散,南疆古方,久闻致幻”。
那日她在当铺查账,正巧看到了这个药方。
于是一个计划在心中生成。
她让柳鸢分几个地方买了药。
自己又偷偷替换崔氏院中几个贴身婆子的香囊。
而崔氏本就因顾蕴璋之死心神不宁。
日日浸在药香中,逐渐暴躁多疑。
这就是为何后面崔氏会昏招频出,还做出触柱的行为。
如今崔氏院子的婆子已在顾蕴之的示意下,成了乱葬岗的一具尸体。
经手的药材早化作灶膛灰烬。
顾昀父子便是把顾府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了。
想必顾昀此刻已经焦头烂额——有个私吞庶子产业、如今又疯了的妻子。
要不是自己作为顾家人不得已。
需要借势在朝堂站稳脚跟,不然也将他一起弄垮了。
在庄子上数次险象环生的日日夜夜,顾蘅都想进京亲手杀了崔氏。
这几日殚精竭虑,心神不宁,生怕那法子没用。
崔氏如果被顾昀送去庄子上,只怕下手更难。
还好,还好今日收到了这封信。
如今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再暴露了。
现在知道她身份的人,都跟她牢牢绑在一起。
自己也算是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双生兄长报了仇。
******
明礼苑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顾蕴之的面容愈发苍白。
暮山单膝跪地,声音低沉。
“主子,兰馨苑里里外外都已查过,并无异常。”
看着端坐的顾蕴之,暮山迟疑地开口:“但是......”
顾蕴之眸光一厉。
“说!”
“卑职找到了这个。”
暮山双手奉上一张泛黄的残纸。
纸页边缘已破损不堪,墨迹模糊,隐约可见几味药材名称。
“这是从夫人床头匣子的暗格里找到的,”暮山沉声道,
“旁边还有一小包未用完的药粉,许是年头久了,已经成团了。”
顾蕴之接过残纸,指尖微微收紧,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你来看看。”
将东西递给跪在地上的赵府医。
“是。”
赵府医捏着那包药粉,先用银针试了试。
又细细嗅了嗅,用指尖沾了一点,小心地尝了一点。
“回大少爷,”他声音发颤,“此药含极重的朱砂和水银,还有几味虎狼之药,药性极烈。”
顾蕴之眸色一冷:“说清楚,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赵府医额头渗出冷汗,双手捧过那张泛黄的残方
“大少爷,这……这似乎是转阴方。”
“转阴方?”顾蕴之眉头紧蹙。
“母亲房里怎会有这种东西?”
赵府医伏低身子,嗓音发紧
“当年夫人怀您时,曾命老朽配过此药,说是崔家送来的方子,能保男胎。老朽瞧这方子凶险,便推说配不了……”
他顿了顿:“可如今看来,夫人怕是另寻了门路。”
顾蕴之指尖捏紧残方,声音冷得骇人:“这药有何效用?”
赵府医喉头滚动,低声道:“此药传闻,可……可转女胎为男。”
“母亲要这做什么?”
赵府医伏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嗓音发涩,继续道:“当年夫人刚有孕时,老朽便诊出脉象稍弱,但并无大碍。老朽再三劝慰,女子怀胎初期脉象弱些是常事,只需静养即可。”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可夫人……夫人不信老朽,偏信了崔家带来的大夫。”
顾蕴之眸光一冷:“崔家的大夫说了什么?”
赵府医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大夫说……说夫人怀的是女胎。”
屋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顾蕴之的面容半明半暗。
“女胎?”他轻嗤一声,眼底寒意森然,“那又如何?”
他定定地看着赵府医,相信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赵府医浑身发抖:“当年夫人刚诊出喜脉时,老爷正因谢家一事对夫人和崔家冷淡至极。”
“崔家老太爷亲自来府,说若这胎不是男丁,只怕夫人地位不保。”
“若是将夫人休回家,崔家也...无可奈何。”
“后来呢?”顾蕴之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灰烬。
赵府医以头抢地:“老朽不知,夫人的脉,一直是由崔家的人看着的!”
话未说完,顾蕴之已抬手打断。
顾蕴之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看向赵府医:“我的身子可有关系?”
赵府医浑身发抖,不敢抬头:“若是用了...此药毒性极强,孕中服用,轻则胎儿体弱,重则……母子俱损。”
“你来,再来搭脉。”顾蕴之轻声说,似乎疲惫至极。
赵府医上前,细细把脉。
不过半炷香后,俯趴在地,一言不发。
屋内骤然死寂。
顾蕴之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原来我这身子竟是母亲亲手所为,可她还装作一副我有愧于她的样子。”
“呵,”顾蕴之自嘲一笑,万念俱灰。
“母亲对这副残破身子,倒是物尽其用。”
顾蕴之眸光森寒,缓缓站起身,走到炭盆前。
手指一松,残方落入炭盆,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
“不必查了。”他淡淡道,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暮山,此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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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这个逆子
正月将尽,屋檐上的积雪开始消融。
水滴沿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暮色渐深,崔怀瑾和江存清刚刚已经被府上的人接回去了。
翡翠正忙着收拾箱笼,脸上难得带着轻松的神色。
“总算能回府歇几日了,这读书还真是个苦差事。”
闻言,顾蘅笑道:“也是辛苦你们了。”
松烟掀帘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水:“二爷,七皇子方才派人来传话,明日酉时在朝霞居设宴。”
顾蘅这才恍惚想起。
开学时七皇子提过此事。
点头道:“知道了。”
她顿了顿,又问:“府里可有新消息?”
“老夫人今日差人来问了两回,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他挠挠头:“主子可是在等什么消息?”
顾蘅垂眸:“没有。”
若不是松墨是信得过的人,她都有点怀疑那封信的真实性了。
为何顾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崔氏发了癔症,按道理不该这么风平浪静才是。
软轿刚停稳,顾蘅便掀帘而出。
府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映得门房们脸色惶然。
她跟着小厮快步穿过游廊。
明礼院正厅里灯火通明。
顾昀和老夫人两人端坐正厅,两人脸上俱是焦灼。
跨入门内,顾蘅先朝着二人行礼。
“祖母,父亲。”
顾昀抬头:“回来了?”
一旁的老夫人突然起身,朝着顾蘅伸出手:“蘅儿!”
“祖母,”顾蘅快步起身上前,托住老夫人的身子。
站定后,目光在老夫人和顾昀之间扫过。
“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蘅小心翼翼将老夫人扶到椅子前坐下。
两人均没有开口的意思。
厅内陡然陷入死寂。
顾蘅却心中稍定,看来府里是出了其他事了。
玉嬷嬷见两位主子都不出声。
狠心上前一步,一把拉住顾蘅的袖子,低声道:“二少爷可算回来了!”
“前几日大少爷提着剑冲进兰馨苑,逼问夫人'究竟把儿子当什么',可夫人如今哪还认得人......”
顾蘅面露疑惑,眼中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惊诧:“母亲为何会认不得人?”
玉嬷嬷这才突然想起。
先前老爷和大少爷严令封锁消息,二少爷在国子监自然不知情。
玉嬷嬷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您去学堂没几日,夫人就突发癔症,府医说是触柱导致的气血逆乱,堵了心窍。”
顾蘅眉头紧蹙,语气担忧:“那母亲现在如何?”
玉嬷嬷摇头:“左右是那样了,整日里胡言乱语,连人都认不清。”
她偷瞥了一眼沉默的老夫人和顾昀,声音压得更低。
“可大少爷那日从兰馨苑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顾蘅心头一跳:“兄长现在何处?”
“把自己锁在书房三日了,”玉嬷嬷愁眉不展,“连老爷去劝都被剑指着赶出来。”
“什么?”顾蘅这是真的震惊了。
她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
玉嬷嬷继续开口:“不仅如此,大少爷还下令让暮山守着院门,谁的话都不传。”
正说着,书房那边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顾昀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这个逆子!”
“儿子去看看。”
老夫人拉住她的手:“你自己多加注意,你兄长要是发了狂,你就自己出来。”
顾蘅点头,老夫人这才心下稍安。
顾蕴之那日用剑直指顾昀,将他们吓得不轻。
青瓦小楼孤峙于夜色之中,檐角铁马在朔风里铮然作响。
顾蕴之的书房独亮着一盏羊角灯,昏黄光晕透过茜纱窗,在石阶上投出几道斜长的影。
顾蘅踏着积雪来到听雪斋时,暮山如铁塔般挡在门前:“二少爷留步。”
“滚开!”她盯着暮山衣襟上的酒渍,“什么时候了你还由得他胡作非为!”
!!!!
他一个做人暗卫的容易吗?
啊?!
我请问呢?!
你怎么还骂人呢??!!
“主子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呵”顾蘅没忍住冷笑了一声,“他出了事,那可就没命了。”
“……”玩谐音梗?!!
“滚开,有什么事让他同我说!”
暮山沉默片刻,心中到底还是担心顾蕴之,终是侧身让步。
大不了就说是二少爷带了一帮子人来,自己没拦住就是了。
顾蘅踏入内室,浓烈的酒气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顾蕴之斜倚在青玉案前,苍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病态的冷光。
他修长的脖颈微微后仰,喉结滚动时带起一缕散落的乌发。
面容清癯,颧骨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眼尾染着淡淡的胭脂色。
唇色却艳得惊人,像是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单薄的白色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片泛着淡粉的胸膛。
纤细的手腕上青筋隐约可见。
再往下看顾蘅的瞳孔骤缩!
顾蕴之如玉的手指间,竟捻着一撮淡青色的粉末。
那是!!
五石散??!!
她箭步上拍顾蕴之的手,粉末窸窸窣窣落了一地。
“顾蕴之!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顾蕴之这才回神。
缓慢仰头看她。
原本清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雾。
瞳孔微微涣散,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迷离的艳色。
五石散的燥热与酒意的昏沉在血液里翻涌。
忽然,他恍惚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月而来。
顾蘅一袭墨色长衫,衣袂翻飞间似有流萤相随。
顾蕴之混沌的思绪突然清明了一瞬。
“蘅儿回来了啊?账目兄长还未给你查呢。”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账目呢?你现在这样是想要做什么?”
顾蕴之起身,身形一晃,踉跄着向前倾倒。
顾蘅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却被那过高的体温惊得指尖一颤。
“兄长!”
顾蕴之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倚靠过来。
比顾蘅高出一个肩膀的修长身躯此刻软绵绵的。
肌肤还带着五石散特有的燥热。
散乱的青丝垂落,有几缕甚至滑进了顾蘅的衣领,带着淡淡的沉香气。
“能不能站好!”顾蘅冷声道,却因为担心他服药脱力。
不得不收紧手,将他稳住。
十二岁的顾蘅身形修长挺拔,像一株刚抽节的新竹。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韧劲。
穿着深青色的锦缎长衫,腰间束着一条素白的腰带。
整个人干净利落,没有半分多余的修饰。
顾蕴之细细看着,下巴抵在她肩头,呼出的热气拂过她耳畔。
“蘅儿你瞧,我们多像。”
指尖慢慢划过顾蘅的眉眼:“都是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你要顶替蕴璋活着,我顶着这副残躯当活着...”
顾蘅放柔声音,被烟熏过的嗓子带着少年独有的低沉。
“究竟发生了何事,兄长告诉我可好?”
顾蕴之怔了怔,眼神涣散:“崔氏疯了——”
顾蘅扶着他慢慢坐下,自己则半跪在他身前。
微微仰起脸:“我知道。”
“我一直...一直骗自己...”顾蕴之的眼眶突然泛红,声音支离破碎,“我以为母亲是爱我的,只是碍于规矩,才会与其他母亲不同。”
他无意识地揪住衣襟:“直到前日,我才明白,她爱的从来不是我,只是我顾家嫡长子的身份。”
“七岁那年我发病咳血,母亲第一反应竟是拿簪子比着我喉咙...”他手指发颤,“她说‘要是你死了,顾昀定会让顾蕴璋来顶替你的位置,我与崔家、你妹妹可怎么办!’”
顾蘅浑身发冷,她只知道崔氏对他们这些庶出的狠毒,没想到对自己的亲子亦是如此。
可看着顾蕴之此刻神志不清的模样,顾蘅眉心微蹙。
显然他此时的状态极其不好。
说话颠三倒四,囿于崔氏的母子亲情中。
不及时让府医进来,只怕以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看着顾蕴之如此痛苦的模样,顾蘅忽然想起生母的话。
伸手握住顾蕴之冰凉的手指:“兄长,这世间唯有自己才最应该珍惜自己。”
顾蕴之茫然地望过来,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惊。
“听我们一次,好不好?让府医来看看?”
他长睫颤了颤,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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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顾蘅扶着顾蕴之在软榻上躺好。
低头看着半月前还风光霁月的兄长,如今变成这般颓丧的模样
顾蘅眉头紧锁,说不出的难受。
俯下身,轻轻替他掖好被角。
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吱呀——”门刚打开,暮山就惊喜地迎上来:“二少爷!”
他刚刚可在门口听着呢。
二少爷进去的时候,都没有被赶出来。
甚至二少爷三两句就安抚好了大少爷。
他本就担心主子的身体。
碍于命令,只能守在门口。
此时看向顾蘅的眼神就是救命恩人。
可惜,顾蘅连个眼神都欠奉。
这种脑子一根筋的人,不值得多费口舌。
若不是自己回来了,顾家的人由着暮山拦在门口。
没准要十八年后才能看到顾蕴之了。
顾蘅冷声道:“去请赵府医过来。”她顿了顿,“让我院子的人来收拾书房,妥当后再去请老爷和老夫人。”
暮山站在原地,看着顾蘅冷漠的背影,忍不住小声嘀咕。
“兄弟两个都是这样...无情,寡淡。”
(OS:他根本不知道,方才死守在门口不让人进的模样有多可恨!)
顾蘅头也不回地走回顾蕴之身边,只留下一句:“还不快去?”
语气里的寒意让暮山一个激灵,赶紧小跑着去办事了。
跑到一半,停住,不对啊。
我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干嘛要跑着去?
这样想着,提气,几个跃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松烟带着青黛匆匆赶来时,顾蘅已将顾蕴之身上残留的五石散痕迹擦拭干净。
青黛一见顾蘅,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二少爷!”
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顾蘅去了国子监,十多日不曾见面。
整个听月轩也是空荡荡的。
十分无聊,这让几个跟着伺候的人对顾蘅的想念达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
顾蘅看着青黛的笑脸,冲淡了一丝疲倦。
扯了扯嘴角:“大晚上的,辛苦你了。”
“二爷哪里的话。”青黛连忙摆手,“奴婢先和松烟将屋子收拾一下。”
顾蘅微微点头。
伸手探了一下顾蕴之的额头。
烫的心颤。
可是府医还没来。
顾蘅的余光瞟到了正在卖力收拾的青黛。
“青黛,我记得你略通医术,”顾蘅揉了揉太阳穴,“府医还没来,你先看看大少爷情况如何。”
“是。”
青黛闻言上前仔细查看,眉头越皱越紧:“大少爷可是服用了五石散?”
见顾蘅点头,青黛咬了咬唇,继续道:“这药性燥热,最伤元气。大少爷本就体弱,由着药效发散,只怕不好。”
“可有什么法子快速解了药性?”
“用冷毛巾散热,可这寒冬腊月的,没得又让大少爷遭一重罪。”
顾蘅脸色更难看了:“就没有别的法子?”
青黛犹豫道:“放血见效更快,但——大少爷更扛不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顾蘅眉头越皱越紧。
可真是个麻烦事。
“就给擦擦吧。”
青黛立即吩咐松烟去准备温水,自己则利落地卷起袖子。
她悄悄看了眼顾蘅紧绷的侧脸,轻声道:“二少爷别太担心,大少爷不会有事儿的”
“嗯,我相信你。”
青黛抿了抿唇,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看着青黛有条不紊的忙开了,顾蘅这才有精力去想别的。
起身,移步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顾蘅向来笔直的后背此刻微微弯曲,显露出疲惫的姿态。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暮山跪在下方三尺处,额头紧贴着青石地面。
不敢轻举妄动。
(暮山:连主子都对她言听计从,我哪敢违抗?更别说往那儿一坐跟个活阎王似的。)
“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说清楚。”
顾蘅开口,声音沙哑,满是疲惫。
暮山原本想要斟酌用词,但突然想起方才在书房看到的五石散瓷瓶,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深知若不是顾蘅及时回来,拦住了主子,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念头让他立即放弃了所有犹豫。
“赵府医诊断后说,夫人当年怀孕时,听信了崔家人的话,以为怀的是女胎。于是坚持服用转胎丸。但那种药其实是假的,不仅没有效果,反而对母体和胎儿都有损害。大少爷这些年的体弱多病,根源就在于此。”
暮山一口气说完,稍稍松了一口气。
“老夫人!”
“母亲——”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顾蘅示意暮山闭嘴。
立即起身走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
只见老夫人就要摔倒,还好顾昀及时伸手接住了她。
老夫人的右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嘴唇颤抖着,眼睛直直地望向屋内。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母亲!”顾昀急切地呼唤着,一手扶着老夫人的后背。
老夫人颤抖的手指指向书房内,声音隐忍克制:“我顾家的嫡长子就这么被那个蠢妇害了!!!”
老夫人浑身发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拐杖:“崔氏这个贱人!这是要绝我顾家的后啊!!”
一时间,老夫人只觉气血上涌,猛地用拐杖杵地:“你去,她也不必养着了,让她给我滚回崔家去!!”
顾昀连忙扶住老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发紧:“母亲息怒,儿子会妥善处理,您千万保重身子。”
他一边说一边给顾蘅使眼色。
顾蘅会意,与顾昀一左一右搀着老夫人进屋。
“是啊祖母,不要因为此事气伤了身子,父亲会处理好的。”
松烟已经将散落的物件归置整齐,正垂手立在门边。
老夫人一眼就看到软榻上脸色潮红的顾蕴之。
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老夫人心头一揪,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摸孙子的脸,又在半途收了回来。
顾昀瞧着顾蕴之的状态不对。
悄悄将顾蘅拉到一旁。
压低声音问道:“你兄长可还用了别的?”
顾蘅微微低头:“我来的时候,看到还用了五石散。”
顾昀闭了闭眼,叹出一口长气:“赵府医还没到?”
“赵府医今日休沐,”顾蘅答道,“已经让承佑出府去请了。”
少年的声音沙哑低沉。
顾昀睁开眼睛,目光凝重地打量着顾蘅,声音低沉:“方才...你兄长可有伤着你?”
顾蘅轻轻摇头:“父亲不必担心。”她略作停顿,继续道:“儿臣想着,此事恐怕不止嫡母一人所为...崔家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顾昀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抬手按在顾蘅肩上,沉声道:“今日你也辛苦了,你且安心去国子监读书,家里的事...”
顾昀的手指微微收紧:“为父自会处置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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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蘅儿说的对啊!
赵府医匆匆过来。
不等他行礼,就被顾昀打断:“先去瞧瞧大少爷。”
“是”
赵府医仔细诊过脉后,稍稍松了口气。
“所幸发现得及时,吸食的分量不多。只要戒断此物,再辅以温补调理,尚可挽回。”
他取出银针,在顾蕴之的几处穴位上施针。
继续说道:“只是这戒断的过程...怕是不易。”
赵府医眉头深锁:“五石散一旦成瘾,戒时会有万蚁噬心之痛,许多人熬不过去,又复吸食。”
顾昀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如水。
他盯着长子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冷硬:“用最好的药,我顾家的孩子绝对不能毁在这上面!”
顿了顿,又补充道:“多派几个得力的人日夜守着,绝不能让他再碰此物。”
赵府医点头应下,取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先用安神的药稳住心神,再慢慢调理五脏。这期间切忌受寒受惊,饮食也要格外注意。”
见顾蕴之平稳下来,顾昀几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更深露重,夜色渐浓。
房间寂静无声。
老夫人突然开口:“昀儿,我方才说的不是气话。你明日就将崔氏休了,送回崔家。若是有人有异议,我舍下这张老脸,亲自进宫面圣!”
顾蘅正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拭顾蕴之的额头。
也许是药效发散,顾蕴之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
听到老夫人这话,顾蘅手上动作不停。
老夫人是圣上恩师之女,确实有几分颜面。
如今说出这番话,看来是铁了心要处置崔氏了。
她将注意力收回。
这才发现顾蕴之消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愈发分明。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照料兄长,余光却悄悄观察着顾昀的反应。
老夫人悠悠看向顾昀:“你手上那些东西,若不便亲自处置,就交给下面人去办。”
顾昀眉头紧锁,俯身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顾蘅凝神细听,却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气音。
片刻后,老夫人微微颔首。
显然是满意顾昀的回答。
老夫人转而看向顾蘅:“我还没问,蘅儿在国子监可还适应?”
顾蘅放下药碗,走到老夫人跟前。
“孙儿劳累祖母惦念,在国子监一切尚可。”
老夫人含笑的看向顾蘅。
少年的面容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但眉宇间已经透出一股沉稳的气质。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外头养的那个,倒是给我们顾家生了两个好孩子,可见她也是个好的。”
老夫人轻叹一声,目光柔和了几分。
“蘅儿生母这些年在庄子上,着实委屈了。如今崔氏之事已成定局,何不将她接回府中?”
顾昀闻言一怔,竟是带上了几分怅然。
半晌才低声道:“不必了...她不喜这深宅大院的拘束。”
顾蘅原本想为生母说几句,见顾昀先一步拒绝,便抿唇不语。
这个结果正合她意。
生母对顾昀的态度,她看得十分明白。
不可能会进府的。
若是勉强,以生母的性格。
只怕落得个玉石俱焚。
老夫人眉头一皱,倒是吃惊。
“那她与你生儿育女,图的是什么?”
顾昀苦笑一声,眼中浮现几分迷茫
“儿子...也不知。”
眼见老夫人面色渐沉。
顾蘅连忙开口:“祖母息怒。我阿娘性子淡泊不受拘束,没得进府给您添烦恼。”
老夫人见两人都在阻拦此时。
狐疑的目光扫过父子二人——哪有人心甘情愿当外室的?
看着两人故作无事的模样,终究没再追问。
顾蘅见老夫人不悦,连忙岔开话题。
“祖母,明日酉时,七皇子约了孙儿去朝霞居用膳。”
老夫人点头:“那好好收拾一番,出去放松一会儿。”
“自己多留个心眼。银钱可还够用?”顾昀看着这“小儿子”,心中总算宽慰些许。
“足够了。”
顾蘅略一迟疑,蹭到老夫人的旁边。
抓着老夫人的袖子也不说话。
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不开腔。
眼睛却一直盯着顾蘅,想看看这孩子要说什么。
顾蘅眨了眨眼,声音软了几分 。
“祖母~”
她又摇了摇老夫人的衣袖:“孙儿的衣裳都有些旧了...”
老夫人看着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
对着她软声撒娇。
方才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
刚刚一听顾昀说那女子不愿意进府。
老夫人差点没又气倒。
自己的孩子在自己心中就是最好的。
哪里轮得到一个外室在这里挑三拣四。
还不肯进府。
拿起乔了。
要不是看着顾蘅一个人在府里。
也没个亲娘为她谋划,战战兢兢的。
实在可怜。
她才不会多这句嘴呢!
瞧着凑到面前的小脸,老夫人终于破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顾蘅的脸颊
“好好好,祖母那条雪霜云貂的大氅给你拿来。”
说着仔细端详起顾蘅来,越看越觉得那紫云貂配她这身雪白的肌肤最是合适。
少年站姿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
看似平和,却隐隐透着锋芒。
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少女的柔弱姿态。
犹如新竹挺立,又如傲雪松柏。
蕴璋的旧衣穿在她身上,袖口确实已经短了一截。
“来人啊,”老夫人当即吩咐道,“去把库房里那匹月白云锦取来,再叫绣娘明日来给二少爷量体裁衣。”
顾蘅眉眼弯弯地笑了。
看得老夫人心头一软,又补了句。
“再把我那匣子里的羊脂玉扣拿来,给蘅儿镶在领口上。”
顾昀突然觉得牙根发酸,板起脸端起父亲的架子。
“府里什么东西没有,值当你来烦扰祖母?”
顾蘅刚要开口辩解,老夫人就打断道。
“蘅儿愿意要我的东西,那我自然要把最好的给她,府里那些寻常物件算什么?”
“没得没了我蘅儿的人品。”
......
顾昀无奈扶额。
这就是老太太的金孙子吧!
这眼光也太挑剔了。
府里的好东西,只怕有些连宫里都未必有。
这还配不上?
顾蘅瞧见顾昀吃瘪,也不好再撒娇了。
正色道:“父亲,还有一事。”
顾昀挑眉:哦?
你还有事找我?
哼,臭小子,这下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爹了吧。
顾蘅并不知道顾昀心中的小九九,自顾自开口。
“如今两个铺子都是柳鸢在打理,我瞧着实在太过劳累。”
“松墨颇通文墨,我想让他和松泉先去醉仙楼学着。”
顾昀皱眉:“这样一来,你身边伺候的人就少了。”
“儿子在国子监进学本也用不上许多人,他们在府里也是闲着。”
顾蘅解释道。
眼神示意老夫人打配合。
“蘅儿考虑的很对啊。”
......
“那就随你安排吧。”
“若是缺什么找你兄长...”
顾昀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早已经习惯将大小事务交由蕴之处理。
可长子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
顾蘅垂眸不语。
她心中早有计较:总要培植自己的产业。
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日后不必处处受制于人。
﨔
第六十四章、你还有别的东家?
次日清晨,顾蘅先去明礼院探望顾蕴之。
见他虽面色苍白,瞧着状态不错。
与往日并无大异,这才放下心来。
顾蘅确认顾蕴之无碍后,便准备出府一趟。
赴七皇子之宴,总不好空手而去。
昨夜顾蘅翻遍顾蕴璋的库房,不是物件太过名贵不宜相赠,就是些少年玩物,实在拿不出手。
思量再三,她决定亲自去长安街挑选。
晨光熹微熹,长安街上行人尚稀,青石板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顾蘅想着顾蕴之昨夜说账还没盘。
便决定先去醉仙楼看看。
行至醉仙楼门口,这才发现柳鸢早已候在门前。
她今日特意换了身簇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
既不失体面又不显招摇。
柳鸢早得了消息,备齐账册候在楼中。
“东家来得正好,”柳鸢引着众人上楼,“新到的君山银针刚泡上。”
她亲自推开雅间的雕花门,一股淡雅的茶香迎面而来。
松石将匣子放在角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雅间陈设。
紫檀木的茶案上摆着官窑青瓷,墙上挂着当代大家的山水画。
处处透着雅致。
顾蘅一看,就知道是柳鸢接手后对店里的装饰进行了调整。
从前醉仙楼处处透漏着贵气,但是那终究是浮于表面的富丽。
哪有如今处处不显山漏水的精致。
柳鸢斟茶的手势行云流水,松石瞪圆了眼睛。
看柳鸢衣袂翻飞,最后优雅落座于顾蘅对面,心中暗赞:雅!太雅了!
待顾蘅饮过茶,柳鸢才从袖中取出账册,轻声道:“东家请看,上月盈余都在这里了。”
“这五千两是醉仙楼近来的纯利。庄上送来的粮米很得客人喜欢,省了不少采买开支。我另留了一千两作下月用度。”
顾蘅边听边点头,从那叠银票中抽出一张百两的:“给伙计们分了吧,这半月辛苦了。”
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递过去:“这是给你的。”
柳鸢惊得瞪大眼睛。
在京城,虽说寸土寸金。
但像她这样的掌柜月钱二十两已是顶天。
顾蘅一出手就是五十两!
还不算她本就有的月钱。
见她发愣,顾蘅浅笑:“这些日子辛苦了,是你该得的。”
柳鸢眼眶一热:“您是我见过最好的东家。”
顾蘅挑眉:“我爹不是说,你一直在顾家当铺?”
“我竟不知,你何时还有别的东家?”
柳鸢一愣:“我见别人都这么说,这不是显得更真诚嘛。”
顾蘅莞尔:“对了,我看你近来操劳,从府里给你带了两个人。后日我回国子监后,就让他们来跟你学着,你也好轻松些。”
“日后有事,你交给他们做,你只需要总调度一下即可。”
柳鸢捏着那五十两银票。
本想着累死也值了,闻言更是感动不已。
天啊,多好的东家,还怕把她累死。
“多谢东家。”
顾蘅正色,示意柳鸢附耳过来。
“还有件事要你留意...”
柳鸢:刚夸的你....
出了醉仙楼,已是巳时三刻。
长安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顾蘅理了理衣袖,问松泉:“京中何处可买拿得出手的礼品?”
松泉会意,答道:“前面不远有家'云裳阁',专营上等绸缎珍玩,最是合适。”
顾蘅点头,那就去吧。
行至半途,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
匾额上“锦绣坊”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松泉见顾蘅停住脚步,也看了一眼。
低声解释:“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多为达官显贵定制衣裳,偶尔也摆几件成衣作样。”
顾蘅驻足思忖,近来身量又长了寸许,确实该添置新衣。
虽老夫人允了大氅,但她怎会真去讨要?
而且绣娘制衣,只怕得下次休沐回来才能穿上了。
这样想着,便抬腿踏入踏入店门。
四下环顾,只见这一楼陈设清雅,几件样衣零星挂着。
掌柜眼尖,见来人气度不凡,立即迎上前。
“公子楼上请,二楼都是新制的精品。”
松泉看了顾蘅的眼色,示意掌柜的在前头带路。
二楼果然不同,各色锦袍整齐陈列。
顾蘅一眼相中一件玄色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暗纹云雷。
掌柜见顾蘅目光停留在那件玄色锦袍上,立即会意。
连忙招呼小二:“快把那件墨云锦的袍子取下来给公子瞧瞧!”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衣袍取下。
掌柜双手捧着递到顾蘅面前:“公子您看,这料子是江南特供的云锦,暗纹都是金线绣的。这针脚,这做工,绝对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掌柜见顾蘅没有搭话,也不觉得被冷落了。
继续不遗余力的介绍:“这内衬用的是上好的貂绒,但是因尺寸略小一直未售出。”顾蘅伸手摸了摸衣料,确实细腻柔软。
偏头看了看,尺寸应当正合适。
瞧见顾蘅没有开腔,想来应当是满意的。
掌柜继续开口。
“这件只要五百两银子,您这样的贵人穿出去,那才叫相得益彰。”
五百两!顾蘅心头心头一跳。
她在庄子上时,一头野猪才值一两银子。
这一件衣裳竟要五百头猪的价钱?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想起顾蕴璋衣柜里那些同样精致的衣袍,突然对京城的奢靡有了更深的体会。
这世道,有人一掷千金买件衣裳,有人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
顾蘅眸色微沉,心底那股对这不公世道的厌恶又深了几分。
“包起来吧。”她终是开口,声音平静。
既然要在这权贵圈中周旋,这些表面功夫不得不做。
掌柜喜出望外,连忙带着顾蘅几人准备下楼结账。
在转身时,顾蘅又见一件月白长袍。
银丝暗纹若隐若现,领口袖缘镶着雪白的狐狸毛,温润如玉。
顾蘅心下一动。
掌柜见顾蘅盯着那件月白锦袍出神,忙上前赔笑道。
“公子好眼力,这件用的是上好的冰蚕丝,银线暗纹都是苏州绣娘一针一线绣的。只是...”他略一迟疑。
“只是这尺寸对公子来说,怕是大了些。”
顾蘅指尖轻抚过衣袍上精致的纹路。
这件衣裳,第一眼就觉得该是顾蕴之的。
他穿上定会如谪仙般出尘
眼前浮现出昨日顾蕴之颓然倒在榻上的模样。
那自厌自弃的话语,那灰败的眼神,与记忆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判若两人。
虽然查账一事被他利用,可他到底没伤她分毫。
甚至细心地留意到她银钱的拮据。
亲自送来了影子。
“一并包起来吧。”顾蘅轻声道。
左右醉仙楼的进账已经到了,当铺那边还有。
就当是,还人情了吧。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喜笑颜开:“公子爽快!”
亲自将衣裳包好,将人送出门外。
待顾蘅一行人离去后,锦绣坊二楼的雅间珠帘微动,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而出。
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那人一袭靛青色锦袍,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倚在窗边,望着楼下远去的马车,薄唇勾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顾家的公子,出手倒是阔绰。”
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方才顾蘅碰过的那匹锦缎,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
“一千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
﨔
第六十五章、中计
顾蘅在珍宝阁千挑万选,最终择了一枚水头极佳的翡翠扳指。
看着花出去的银两,她暗自肉痛。
这些钱足够养活半个村子一年了。
可今天只不过换来了两身衣服和一份礼物。
看来那项计划,得提早提上日程才行。
回府后,她照例先去明礼院探望顾蕴之。
里头有听云和浣云照顾,承佑守在门外。
看见他来,连忙上前。
“二少爷。”
顾蘅微微点头:“兄长如何了?”
“回二少爷,大少爷巳时醒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吃,用了点药就又睡下了。”
承佑见顾蘅拧眉,急忙道:“赵府医说这是药效使然,属正常现象。”
“时刻警醒着些,让人好生照料。”
“是!”
顾蘅点头。
命松石将那装着月白锦袍的檀木匣子交给承佑。
承佑接过那精致的檀木匣子时,明显怔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顾蘅离去的背影。
又低头瞅了瞅手中的匣子,满脸不可思议。
“这是二少爷送来的?”
承佑忍不住小声嘀咕,在他的印象里,二少爷素来躲着大少爷走,就像老鼠避猫似的。
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
不过想起主子对二少爷的态度也有转变。
倒是真有点兄友弟恭的样子了。
他轻轻掀开匣盖一角,月白色的锦缎泛着温润的光泽。
承佑倒吸一口凉气,这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颜色分明就是大少爷平日最爱的风格。
“怪事。”
承佑摇摇头,小心地合上匣盖。
一时犯了难。
他在顾蕴之身边伺候多年,最清楚主子的脾性。
大少爷向来不喜旁人送的衣物。
除了府上绣娘送的东西,他一概不穿。
上回夫人送来的,直接就被丢到了库房。
这可如何是好...
他想起前些日子两兄弟关系刚有些缓和。
若因这件衣裳又生嫌隙...
承佑咬咬牙!
想着到底是二少爷的一份心意。
怎么安排也等大少爷醒了再说。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抬手示意听云两人不要出声。
将匣子轻轻放在顾蕴之床头的矮几上。
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顾蘅回到听月轩,朱砂和翡翠迎上来。
翡翠接过松石手中的锦盒。
顾蘅开口:“等会儿我便穿这个去赴宴,院子里的衣裳,问过父亲后处理吧。”
“是。”翡翠抱着衣服安静退下。
这会儿饭点刚过,朱砂拿不准顾蘅吃过饭没有。
只好轻声问道:“主子可曾用饭?”
“用过了。”顾蘅有些累了。
“老夫人送来的八宝鸭汤还温着,二爷要不要用些?”
“晚些吧,可备好水了?”
“备好了,可要奴婢们伺候您沐浴?”
顾蘅摇头:“我自己来吧。”
待主子进了浴房,几个丫鬟立刻忙碌起来。
翡翠一边整理配饰一边低声道:“三皇子做东,崔家、江家的公子都会到场,没准还有其他人。”
“老夫人今日送来的衣服呢?”
老夫人今日确实派人送来了两套新制的衣裳。
翡翠展开来看时,只见料子都是顶好的。
一套是深青色的云纹缎,一套是绛紫色的织锦。
只是这款式...翡翠忍不住抿了抿嘴。
深青色那套袖口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
绛紫色那件前襟竟是福寿双全的暗纹。
活像是给老爷们穿的样式。
“老夫人的审美还是这么别具一格。”
朱砂在旁边小声嘀咕,被翡翠瞪了一眼才住口。
翡翠将这两套衣裳仔细叠好收进箱笼。
心想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选的都是稳重端庄的样式。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待会儿还得去谢恩。
就说二少爷舍不得穿这么贵重的衣裳,先好好收着了。
幸好二爷有先见之明,还记得买件衣裳。
掀开匣盖,一件玄色锦袍静静躺在其中。
袖口的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她轻轻抚过衣料,触手生温,竟是上等的云锦。
翡翠眼前一亮。
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朱砂道
“快去把老太太上午让琉璃送来的雪霜紫云貂取来。那大氅与这衣服正相配呢。”
朱砂小跑着取来那件名贵的大氅。
紫云貂毛色油亮,雪白的毛尖在烛光下泛着银辉,与玄色锦袍相得益彰。
翡翠满意地点头,这样贵气的装扮。
定不会在皇子面前失了体面。
翡翠轻轻展开那件玄色锦袍,在烛光下可见暗纹流转。
她小心翼翼地服侍顾蘅穿上,手指灵巧地系好每一个暗扣。
铜镜中,顾蘅的身影渐渐完整。
玄色锦袍衬得她肤白如雪,墨玉腰带束出挺拔腰身,更添几分英气。
*******
朝霞居坐落在护城河畔,朱栏画栋临水而建,宛如一座精巧的绣阁。
傍晚瞧着,霞光与屋顶的琉璃瓦交相辉映。
宛若朝霞,伸手可触,故得此名。
小二恭敬地将顾蘅引至雅间,松烟则在马车上候着
雅间内已备好酒菜,轻纱幔帐间隐约可闻河上船只的丝竹之声。
推开另一扇雕花木门,护城河的粼粼波光透过纱窗映入眼帘。
崔怀瑾与江存白早已端坐其中,见顾蘅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你怎么才来?”
顾蘅环顾四周,见七皇子还没到,不由得眉头微蹙。
“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崔怀瑾摊手:“不知道,往常不都是去你名下的醉仙楼?”
“也不知今日七皇子怎么就突然改了地方,搞得这么远。”
“这会儿还没看到他人。”
江存白闻言压低声音:“御史台近来盯得紧,许是为了避人耳目。”
顾蘅颔首不语。
刚入座不久,忽闻一阵香风袭来。
一队歌舞伎翩然而入,个个薄纱裹身,雪肤若隐若现。
靡靡之音顿时充斥雅间。
几人哪见过这个世面。
三人面面相觑。
崔怀瑾有些尴尬地开口:“七皇子这是这是做什么?”
江存清抬眼一瞟,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
“咳咳。”
顾蘅眸光一沉,压低声音:“来此处的消息,都有谁知道?”
崔怀瑾道:“都是家中亲信。”
话未说完,顾蘅已霍然起身。
眸光一凛:“走!”
二人会意。
三人刚起身欲离,那些原本弱柳扶风的歌舞伎竟一拥而上。
其中一人掌风凌厉,直取顾蘅面门。
顾蘅侧身闪避,衣袖仍被掌风划破一道口子。
崔怀瑾瞧见,心中一急:“蕴璋!”眼风一厉,唤出暗处护卫:“不必留情,先护我们离开!”
三人刚出雅间,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江存白瞥见几个身着青袍的官员正拾级而上。
顿时脸色大变:“是御史台的人!”
几人心中越发焦急,皇帝如今本就对世家多有忌惮。
若是大庭广下被人撞见狎妓,还动了手。
只怕会以此为由,问罪家族!
﨔
第六十六章、司察使
顾蘅一把拽住崔怀瑾和江存白的手臂。
将两人硬生生拉回雅间内。
三人踉跄着跌入房中。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舞伎们此刻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薄纱凌乱,场面狼藉不堪。
“现在出去更说不清!”
顾蘅压低声音,眼中寒光闪烁。
这满地昏迷的舞伎,加上他们三人仓皇逃窜的模样。
任谁看了都会认定是世家子弟狎妓闹事。
就在此时,雅间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李大人、王大人,真是巧啊!”
一听这声音,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崔怀瑾憋着一股气,冲到门边。
透过门缝,只见三皇子,在楼下与御史台李大人和司察使副指挥使王大人寒暄。
司察使直属天子,掌密折直奏之权,可随时入宫面圣。
专查王公贵族、六部九卿阴私,办案不经三司。
不用想也知道二人是被三皇子叫来的!
崔怀瑾心中暗恨!
也是怪自己不小心,着了道。
底下——
王大人捋着胡须道:“下官接到线报,说朝霞居有世家子弟狎妓闹事,特来查访。”
三皇子故作惊讶:“哦?本宫方才也在此宴客,竟未听闻此事。”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顾蘅等人藏身的雅间:“不过既然来了,不如一同查看?”
“也免得让那些毛头小子冲撞了你们。”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三皇子了。”
瞧着几人准备朝楼上走,崔怀瑾把门锁上
看向二人,咬牙低声道:“从窗户走!”
“不可。”顾蘅按住他,示意其冷静下来。
“外面必有埋伏。”
她目光扫过雅间,最后落在了满地的舞姬身上。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几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搜查过来。
三皇子温润的声音越发清晰可闻。
“只剩这一间雅间了。”
就在三皇子的手即将推开房门的刹那。
雅间内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房门洞开,只见三名披头散发的“舞女”掩面奔出,薄纱凌乱。
隐约可见内里肚兜的系带都松开了。
她们慌不择路地撞开人群。
“放肆!司察使办案,尔等竟敢不从!”李大人怒喝。
却见那三名女子已哭喊着冲下楼去。
三皇子楚宴锦眉头一皱,快步走入雅间。
只见满地杯盘狼藉,屏风后隐约传来女子啜泣声。
“这是...”王大人瞪大眼睛。
屏风后突然传来陌生男子羞愤的声音:“简直荒唐!本公子不过是来吃个酒,这些娼妓竟敢...”
话音未落,一个茶盏砸在屏风上,碎瓷四溅。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与他预想的场面截然不同。
怎么...怎么不是那几人?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喧哗。
方才逃出去的“舞姬”中,有一人不慎跌倒在街心。
薄纱滑落,露出里面明显属于男子的中衣。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那不是...司察使的王大人吗?”有人惊呼。
“舞姬都跑了出来,也没见到是谁。”
三皇子脸色骤变。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顾蘅竟会反过来利用他安排的舞女做文章。
现在满大街都看到“男人假扮舞女”。
众人纷纷猜测是司察使自导自演了。
这盆脏水反倒泼到了他自己头上。
而此时真正的顾蘅三人,早已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顾蘅隐在朝霞居对面的巷弄阴影中。
冷眼看着司察使的官差将雅间围得水泄不通。
压低声音对松烟道:“你带江存白的护卫,趁乱在偏厅放把火。”
崔怀瑾拉住顾蘅的袖子:“你要做什么?!”
松烟一怔:“主子,这...”
“放心吧,朝霞居临水而建,独此一栋。”
顾蘅目光幽深:“眼下人多眼杂,火起后众人必争相逃命,正好浑水摸鱼。”
“他们不是喜欢办案吗?我就让他们办个够!”
江存白闻言眉头紧锁,低声道:“咱们已经出来了,再进去岂不是冒险?”
话未说完,崔怀瑾已经兴奋地摩拳擦掌:“要不我也去添把柴?”
顾蘅凉凉开口:“你这身手去做什么?生怕别人认不出你?”
崔怀瑾顿时蔫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江存白见状,忍不住低笑出声。
顾蘅指尖一翻,亮出火折子:“记住,要等他们议论司察使时再动手。”
“是!”
“你怎么还带这个?”崔怀瑾疑惑。
“肯定是有用啊,这不就用上了。”“实在是未雨绸缪的典范啊。”
顾蘅懒得搭理,把火折子递给了松烟:“快去!”
松烟会意,借着夜色摸向江家护卫所在。
不过片刻,朝霞居一楼的偏厅突然窜起火光。
“走水了!”人群中一声尖叫。
火势借着河风迅速蔓延,官差们顿时乱作一团。
顾蘅冷眼旁观。
他早已算准,朝霞居三面环水,火势绝不会波及他处;
而此刻楼内多是设局之人,伤几个也无妨。
趁着混乱,顾蘅带着崔怀瑾等人混入逃命的人群。
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护城河畔
*******
顾昀踏入明礼院时,院中寂静。
承佑推开书房门。
顾昀见顾蕴之正倚在窗边看书。
烛光下,那张苍白的面容平静如水。
丝毫看不出前几日酗酒服散的癫狂之态。
“父亲,”顾蕴之合上书卷,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崔家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顾昀在紫檀木椅上坐下:“这些年两家牵扯太深,一时难以割开。”
“崔氏不过是崔家旁支。”
顾蕴之打断,声音平静得可怕。
顾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长子。
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竟寻不到半分对生母的眷恋。
父子相对无言。
良久,顾昀轻咳一声:“蘅儿今日去赴七皇子的宴了,不然合该让她来劝劝你。”
“什么时辰了还不回来?”顾蕴之突然皱眉。
顾昀宽慰道:“时辰尚早...”
“他一个姑娘...”顾蕴之自觉失言,马上改口,“她一个孩子,你也放任她在外头。”
顾昀哑然。
“去了哪里?”顾蕴之看向承佑。
承佑恭敬抱拳:“门房说是去了朝霞居。”
顾蕴之闻言,猛地站起身:“朝霞居?”
顾昀也变了脸色:“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护城河一带鱼龙混杂,花船赌坊林立。
向来是京城治安最乱之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承安和福安慌慌张张地进来。
急急行了个礼,也不起身。
福安喘着粗气道:“老爷,大事不好!朝霞居那边出事了,司察使和御史台的人都赶过去了,说是...说是...”他吞吞吐吐地看了眼顾蕴之,“说是有世家子弟狎妓闹事...”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﨔
第六十七章、奏章
顾蕴之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太了解顾蘅了——她的性子绝不是会去那种地方胡闹的人。
“备马。”顾蕴之突然道,声音冷得像冰。
顾昀一把按住:“你这身子...”
“我的身子我清楚。”
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点病弱之态。
顾昀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两个活爹啊,一个惹麻烦,一个身子不好还去惹麻烦!
急忙追儿子的身影:“我与你同去!”
夜色中,顾府大门洞开,数匹骏马飞驰而出,直奔护城河方向。
夜色已深,长安街上行人稀疏,唯有马蹄声清脆回荡。
顾蕴之策马疾驰,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护城河畔的朝霞居已远远地映入眼帘。
此刻浓烟滚滚,火光零星,人群如没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他倏地勒住缰绳,马匹前蹄高高扬起。
望着远处混乱的景象,顾蕴之忽然会心一笑,摇了摇头。
这手法,这作风,不是他那好“弟弟”还能是谁?
亏得他忍着难受急匆匆的跑出来。
倒是多此一举了。
回来这么些日子,顾蘅装出来的乖顺让他们都忘了。
她可是个不好惹的小狼崽子。
“回府。”
他调转马头,却因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
承佑承安慌忙上前,却被他抬手制止。
夜风拂面,带着烟火气,也带着未曾感受过的自由气息。
顾蕴之深深吸气,竟觉得连五石散带来的烦恶都减轻了许多。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顾昀带着家丁赶来。
顾蕴之望向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唇角微扬。
“父亲,回吧。蘅儿他...”话未说完,忽然轻笑出声,“怕是已经到家喝上热茶了。”
月光下,他眸中光华流转,哪还有半分病弱之态。
这一夜的纵马疾驰,仿佛将他骨子里压抑多年的锋芒都释放了出来。
顾昀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方才还心急如焚,转眼间神色轻松调转马头。
顾蕴之仰头朗笑一声:“走了父亲!”
话音未落,已策马扬鞭而去,墨发在夜风中飞扬,哪还有半点病弱之态。
不是?
大半夜的你出来遛弯呢?
顾蕴之策马而去,并不在意父亲的想法。
没准回去早点还能碰上干坏事的顾蘅呢!
果然,刚到府门前就撞见坐马车回来的顾蘅。
顾蘅抬头看见兄长骑马而来的英姿。
惊得脚下一个踉跄——上午还奄奄一息的人,这会儿竟能策马疾驰?
五石散还有这个功效?
给我上!
顾蘅不眼底闪着艳羡的光:“骑马这么帅!我也要学骑马!”
松烟闻言,绝望抬头。
您跑个步都费劲!!
顾蕴之勒马停在弟弟面前,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失笑。
“怎么?吓傻了?”
顾蘅摇摇头,欲言又止:“兄长你还会这个呢?”
“我们这种人必备的技艺,”顾蕴之随手将缰绳抛给承佑,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你’自然也该会。”
顾蘅挑眉:“看来得从头学起?”
“回府再说。”顾蕴之轻笑,月光下眉目如画。
这时顾昀的马车才姗姗来迟。
他身为朝廷重臣,当街纵马实在有失体统,方才策马全凭一时心急。
坐在马车上,远远望见两个儿子已经优哉游哉地迈进府门。
顾昀额角青筋直跳——这两个混账东西,白让他担心一场!
“老爷...”福安小心翼翼地问,“要叫两位少爷来吗?”
顾昀揉了揉太阳穴:“罢了,明日还要上朝。”
刚走到自己院落前,便察觉到不对劲——本该熄灯的东厢书房此刻灯火通明。
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推开门扇。
书房内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
案几前,顾蕴之一袭月白中衣外罩墨色大氅,正提笔疾书;
顾蘅则挽着袖子在一旁研墨。
听到动静,两颗脑袋同时抬起,两双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齐刷刷望过来。
......
顾昀:怪吓人的,我以为我又要成亲了呢。
“父亲回来了”顾蕴之搁下狼毫笔。
顾昀不说话走向两人,内心腹诽:意思是嫌我回来慢了?
“儿子刚拟了份奏折。”顾蕴之说话时唇角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
顾蘅麻利地递上热茶:“兄长说朝霞居的事明日必会传开,咱们得先发制人。”
顾昀接过茶盏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也浑然不觉:“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在长子温润如玉的面容和幼子锋芒毕露的眼神间来回游移,这对兄弟凑在一起的气场,简直像把名琴配了柄利剑。
顾蕴之将写好的奏折轻轻一吹,墨迹在烛光下闪着幽光。
他抬眸,眼底一片寒潭般的冷寂:“司察使的人来得太巧。”
“这折子递上去,就是要让皇上看清楚,他儿子的手,已经按在龙榻边上了。”
顾蘅静立在顾蕴之身后半步之遥,目光落在兄长背后。
看他游刃有余的处理这些,在她看来十分艰难的问题。
烛火摇曳间,顾蘅不自觉地微微屏息。
这就是顾家倾尽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即便病骨支离,依然能在谈笑间搅动风云。
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艳羡,随即又化作更深沉的敬意。
顾蕴之的话突然停住。
身后那道目光太过灼热,让他后颈微微发烫。
正欲回头,忽然想起方才在府门外。
向来冷清的顾蘅仰头望他时,眼中竟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心中一软,继续开口说道:“蘅儿说七皇子设宴,他却迟迟未现身,只怕宫中还有三皇子的爪牙。”
还在朝霞居的时候,顾蘅的脑中就开始飞速盘算着今日这场局的关窍。
三皇子安排了舞姬,又特意引来御史台的人,分明是冲着他们三人来的。
可是她在顾家尚未接触核心势力,处理这种牵扯朝堂的麻烦事怕是力有不逮。
正思索着要不要去找顾昀商议,就看到策马而来的顾蕴之。
瞬间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加上自己的猜测全都跟顾蕴之说了。
这才有了这一份奏章。
顾蕴之将折子递给顾昀。
朝后头使了个眼神。
看见顾蘅乖乖跟上,嘴角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等二人走后,顾昀展开奏折,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
——臣顾昀谨奏:臣子顾蘅昨日应七皇子邀,赴朝霞居饮宴。
不意朝霞居先以艳伎惑人,复引司察使围捕。
幸臣子警觉,未堕其彀。
然臣所虑者有三:
其一,宴间所谓“舞姬”,皆通北衙禁军擒拿手法,此非寻常娼优所能为;且舞姬身份暴露,朝霞居便意外走水;恐有消灭罪证之嫌;
其二,司察使王江同与三皇子过从甚密。
昨日围捕之速,如臂使指。
恐有私相授受之嫌。
其三,七皇子伴读皆遭设计。
若任由此风滋长,恐再现武德年间兄弟阋墙之祸。
伏乞陛下:
一查朝霞居与北衙禁军禁军一事;
二究司察使办案其宗旨;
三防骨肉相残之患。
臣非敢妄议天家事,实为社稷计。陛下明鉴万里,必能洞察秋毫。
谨奏。
﨔
第六十八章、博弈
顾昀将奏折缓缓合上,指腹在锦缎封皮上轻轻摩挲。
这份奏折,可谓一箭三雕。
既向七皇子表明了立场:顾家并未因朝霞居之事与之生隙,反而联手反击。
又狠狠挫了司察使的锐气,这个处处与世家作对的衙门,早就恨不得除之后快了。
五年前皇帝设立司察使时,何等意气风发?
如今这刀,也该钝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顾昀忽然轻笑。
顾蘅这趟浑水蹚得值,不仅试出了三皇子的深浅,更让顾家抓住了皇家的把柄。
这些筹码,足够让皇帝在打压世家前,好好掂量掂量。
可莫要做那等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
顾昀将奏折原文精心抄录三份。
分别呈送崔家、江家与沈老将军府上。
三份奏抄同出一源,却各有侧重。
世家百年积累的默契,尽在这字里行间。
崔家掌刑狱,江家管漕运,沈府镇边关。
三家联署,便是要将三皇子与皇帝的退路尽数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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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宴锦站在朝霞居三层的暗阁内,目光阴沉不定。
透过缝隙,他死死盯着护城河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暴怒的暗潮。
“好一个楚承宵,也是你命好,这都能让你跑掉。”他齿间碾磨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人嚼碎了咽下去。
原本精心布置的局,竟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父皇年迈,手上的权力抓的死死的。
那些死士是他暗中培养了多年的精锐。
还未发挥作用,就这样折在几个世家子手里。
“废物,不是让你们守在下面,怎么还让他们跑掉了!”楚宴锦猛地拂袖,茶盏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偏厅起火,人群四散,卑职们实在是...”
楚宴锦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却渐渐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无妨,他们狎妓闹事的罪名跑不掉,多的是人看到他们几家的马车往这边来了。”
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失败了。
父皇这些年对世家处处打压,司察使更是父皇亲手扶持的刀,怎会为了几个世家子责罚他这个皇子?
顾家再嚣张,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去告诉王江同,”楚宴锦眯起眼,“明日本皇子要亲眼看着顾蕴璋跪在殿前认罪!”
“是!”
次日,太和殿
上朝还未一刻钟。三皇子楚宴锦便大步出列,声若洪钟。
“父皇!儿臣要参顾、崔、江三家纵容子弟狎妓闹事,败坏朝纲!”
他振袖怒指,言辞激烈,“昨日朝霞居内,顾蕴璋等人招妓饮酒,大打出手,更纵火烧楼!如此狂悖,岂非视国法如无物?”
王江同立即出列帮腔:“老臣昨日收到线报,前去朝霞居亲见!早言世家子弟骄奢淫逸成性。三殿下亲眼所见之事,岂容狡辩?请陛下即刻革除顾蕴璋功名,以儆效尤!”
他自信满满,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世家子弟骄纵成性,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请父皇明察,革除顾蕴璋功名,严惩涉事人等!”
顾昀冷笑一声:泥腿子出身的跳梁小丑,也配指摘世家?
不等皇帝说话,吏部尚书苏云洲当即出列,厉声驳斥。
“三殿下此言差矣!臣闻昨日朝霞居之事另有隐情,且不说舞姬身怀武艺,更是在身份败露后,朝霞居起火,仿佛像是要隐藏什么似的。”
“此事蹊跷,岂能轻断?”
礼部尚书梁长明紧随其后:“三殿下既非亲历,何以笃定是狎妓闹事?莫非……早有安排?”
江家、崔氏、沈氏众臣纷纷附议,言辞犀利。
三皇子看着上头皇帝的脸山雨欲来,知道这是动怒了。
心下一惊,脸色骤变,怒不可遏
连忙辩解:“胡说八道!尔等这是栽赃!”
他转身大呼:“父皇!他们这是要构陷儿臣啊!”
顾昀此时才缓缓出列,神色恭敬却暗藏锋芒:
“陛下,臣教子无方,确有失责,甘愿受罚。”
他俯首一拜,随即抬眸,语气转冷:“然三殿下对朝霞居之事言之凿凿,恍若亲见,可我记着犬子说是七皇子设宴,昨日却迟迟不见人去。臣斗胆请陛下彻查——究竟是谁在设局构陷?”
说罢,他郑重跪下。
满朝文武见状,稀稀拉拉跪下一大片,齐声道:“请陛下明察!”
龙椅之上,皇帝脸色阴沉如铁。
好一个楚宴锦!
这些年他扶持司察使打压世家,为的就是防止外戚坐大。
可如今自己的儿子竟在背后捅刀子,一本本奏章无一不在昭示着三皇子已经将手伸进了他的禁军!
连老七都敢动...
晨间太医禀报七皇子腿伤,若是运气差些,只怕要断腿!。
皇帝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七皇子伴读被设计,七皇子“意外”坠马,险些断腿。
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要断他左膀右臂。
更可恨的是王江同。
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寒门心腹,竟敢暗中与皇子勾结!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漠然地看着下面。
随着双方唇枪舌剑愈发激烈,眉间的阴云也越积越重。
“够了。”
这两个字轻若鸿毛,却让满朝文武齐刷刷噤声。
皇帝慢慢站起身,冕旒的玉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传令,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此事。”
他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即日起,三皇子楚宴锦禁足重华宫,无诏不得出。”
说到此处,皇帝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什么苦涩之物。
他看向王江同的眼神格外复杂:“王卿...年事已高,即日致仕归乡吧。”
皇帝看着三皇子和王同江难以置信的眼神,胸口翻涌着滔天怒火——这个逆子固然该死,但这些世家...这些世家!
更是该死!
宽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这何止是在惩处臣子,简直是在亲手撕下自己的脸皮砸在自己多年经营的棋局。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阴鸷的眼神缓缓扫视着殿中跪伏的群臣。
呵
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牵一发动全身。
一旦风向不对就紧紧抱团。
顾昀那看似恭顺的跪姿下,分明藏着挑衅。
似乎是在嘲讽他又输了。
“退朝。”
皇帝转身时,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晃动。
身后传来三皇子撕心裂肺的“父皇”。
他也只是脚步微顿,终究没有回头。
玉阶下,顾昀垂首恭送。
一如忠臣模样。
﨔
第六十九章、皇权,又一次向世家低头了
后宫·长春宫
崔皇后静静听完陪嫁嬷嬷的话。
淡淡“嗯”了一声。
眉间一点朱砂痣,为她的脸平添了几分雍容和倨傲。
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姜贵妃近日身子不适,传本宫懿旨,让她在景阳宫好好养病,无事不得外出。”
嬷嬷心领神会:“是,奴婢这就去办。”
姜氏,你既然要同我作对。
那今日的境地,你应该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吧?
此时姜贵妃正倚在偏殿的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诗集。
忽听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抬头便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带着几个宫女走了进来。
“参见贵妃娘娘。”
姜贵妃直起身子:“哦?皇后让你们来,所为何事啊?”。
嬷嬷行了一礼,随后脸色木然。
“皇后懿旨,您近日身子不适,未免让圣上龙体受损,您需禁足景阳宫。”
姜贵妃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本宫何时身子不适?”
嬷嬷皮笑肉不笑:“娘娘不是一连几日都无法准点去长春宫请安吗?”
“皇后娘娘的下的懿旨,可是为了贵妃娘娘贵体考虑。”
“好好将养好身子,才好伺候皇上不是?”
姜贵妃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强压下怒意。
冷声道:“本宫知道了。”
待嬷嬷离开,她立刻命贴身宫女:“去查,究竟出了什么事!”
皇后向来是个泥人性子,此番动作。
想必是前朝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女匆匆而去,半晌才回来,战战兢兢道。
“娘娘,三殿下昨日在朝霞居设局,想陷害七皇子的伴读,结果被顾家、崔家反咬一口,说是,说是咱们三皇子蓄意构陷。”
姜贵妃猛地抬头:“你说什么?皇上是什么态度?”
宫女连忙跪地:“皇上震怒,已经下旨禁足殿下了……”
“锦儿行事怎么会如此鲁莽?”
她喃喃自语,脸色煞白。
这个计划他们确实早有准备,可明明说好再等几日的。
怎么突然就动手了?
她猛然想起今早去给皇后请安时,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崔家……真是好算计!”
姜贵妃跌坐在椅子上,满心茫然。
“皇上不是最恨世家吗?为何会为了这种事严惩锦儿?”
崔氏在后宫势大,此等大事,自己还未得到消息。
就已经被禁足了。
崔皇后这是要绝了自己和前朝的联系,也绝了自己同皇帝求情的可能。
“好一个顾家,好一个崔家......”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前些日子还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倒是同仇敌忾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娘娘,三殿下那边?外头都说三皇子受了皇上的厌弃,怕是...”
姜贵妃抬手,眼波流转,抚摸上发髻的一枚金簪。
慢条斯理道:“急什么?本宫的儿子,可不止锦儿一个。”
宫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您是说……四殿下?”
姜贵妃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皇上可不会因为这一时失利就罢休。”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七皇子背后站着崔家、顾家,皇上若想削弱世家,迟定会压制皇后和七皇子的气焰。”
“锦儿这次是莽撞了,但无妨。”她轻声道,语气笃定,“只要皇上对世家的忌惮还在,本宫的孩子……就总有机会。”
她眸光微转,声音轻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皇上……可比我们更恨这些世家。”
姜贵妃收回目光,转身时袖摆轻拂,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去告诉煜儿,让他给外家递信,这段时日安分些,莫要轻举妄动。”
她缓步走向内室,唇边笑意渐深。
伴君多年,她太清楚皇帝的性子。
今日的退让,不过是为了来日更狠的反扑。
“世家得意一时,却未必能得意一世。”她轻声呢喃,“咱们……且等着看吧。”
御书房**
皇帝独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沉的面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名的奏折摊在桌上。
证据详尽,条理分明,司察使与三皇子勾结。
豢养死士,私调禁军,甚至染指城防军。
每一桩罪证,都像是狠狠扇在他脸上的耳光。
“蠢货!”
皇帝猛地合上奏折,指节发白。
行事如此不干净。
如此轻易就跳进别人设好的局里。
连带着他苦心经营的司察使也折了进去。
朕扶持你,是让你去咬世家的,不是让你来惦记朕的位置的。
“也好。”
他望向西北方向,那是肃城所在。
去边关吃几年沙子,认清楚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只有朕给你的,才是你的。
他喃喃自语,眸中寒光乍现。
话未说完,朱笔已狠狠划破一份奏折,墨迹如血般晕开。
身侧,内侍总管进来低声禀报。
“陛下,外头已经传开了,百姓议论纷纷,说三殿下意图皇位。”
“您借司察使构陷忠臣——”
“行了!”皇帝厉声打断,胸口剧烈起伏。
他太清楚这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顾家、崔家、江家,这些世家大族联手施压。
就是要逼他自断臂膀!
更可恨的是,顾昀竟连自己嫡女的前程都不顾,硬生生将三皇子拖下水。
这般狠绝,连皇帝都始料未及。
怎么?世家的女儿,在他们眼中不是女儿?
原想着能用嫡女牵制一二。
让顾家两边都不落好,两个皇子共同施压。
哪里还会有顾昀的好日子过。
可偏偏,顾昀是个不在乎女儿的!
“孙禄——”
皇帝声音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奴才在!”
孙禄连忙上前。
“拟旨,三皇子楚宴锦,封安王,大婚后即刻前往肃城,无诏不得回京。”
他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下一句:“司察使……即日裁撤。”
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片漆黑的污渍。
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乱成一团,糟糕透了。
——皇权,又一次向世家低头了。
皇帝缓缓闭眼。
脑海中闪过这些年为打压世家所做的努力。
扶持姜贵妃在后宫与崔皇后抗衡。
下旨让三皇子与顾家联姻以分化世家关系……
可如今,一切成空。
世家依旧盘根错节,而他的刀,却折了。
皇帝盯着案上刚拟好的圣旨,墨迹未干,朱批刺目。
“孙禄,拿去吧”他声音疲惫,唤来贴身太监。
太监低着头,双手接过圣旨,不敢看皇帝的脸色。
殿门关上后,皇帝猛地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好一个中书令!”他盯着满地碎瓷,眼中血丝密布,“朕的折子要先经他手,朕的旨意要他点头…”
这两年若非司察使暗中递消息,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各地军报被篡改、赋税账目有猫腻,甚至连皇子们的动向,都要先过世家那帮人的眼!
“老三这个蠢货!”
皇帝一拳砸在案上,指节渗出血丝:“朕布局多年,竟毁在他手里!”
他缓缓摊开掌心,看着那道血痕,忽然森然一笑。
“顾昀…”
﨔
第七十章、就我儿子是个傻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七皇子伴读顾蕴璋、崔怀瑾、江存明三人,遭司察使构陷,蒙受不白之冤,朕心甚悯。
特赐:顾蕴璋、崔怀瑾、江存明。
黄金五百两,御制文房四宝一套,南海明珠一斛,御马两匹,锦缎五十匹。
七皇子楚承宵,温良敦厚,勤勉好学,特晋封为宁王,赐朱雀大街王府一座,以彰朕爱子之心。
钦此。”
“谢主隆恩——”
*
顾府·明德院
顾昀的书房内,烛火通明,茶香氤氲。
顾蕴之、吏部尚书苏云洲、礼部尚书梁长明、工部尚书崔时序、大理寺卿及国子监祭酒等人分坐两侧。
书案上放置的正是刚刚宫里的圣旨。
崔时序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笑道。
“这一道圣旨下来,又是赏赐又是封王,活像要硬生生堵住咱们得嘴似的。”
坐在下首的苏云洲一声轻笑:“我瞧着,圣上这意思,这事儿全是司察使自作主张似的。”
崔时序嗤笑一声:“可不是?将三皇子摘得干干净净,倒把王江同推出来顶罪。这'宁王'的封号,听着是安抚,实则怕是给七殿下架在火上烤呢。”
梁长明捋须摇头:“陛下这是想告诉咱们——他退了一步,咱们也该见好就收。”
“咱们这位陛下,赏赐也是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
崔时序朗声:“若真是赏了些实际有用的东西,我们何至于咄咄逼人?”
众人闻言,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当今陛下将世家视为一大块心病。
本就想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会给世家更多的名头呢?
赏来赏去,倒是让七皇子得了利。
顾蕴之安静地坐在下首第一位。
身上披着顾蘅送的月白锦袍,紫貂大氅松松搭在肩头。
他指尖轻点茶盏,神色淡然。
却无人敢因他年轻而轻视。
顾昀扫视众人,淡淡道:“左不过是些小儿的把戏,咱们何必较真?”
崔时序抬手:“顾公此言差矣。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昨日回府后,可是对蕴璋贤侄赞不绝口。”
“若非他当机立断,只怕这几个傻小子真要被司察使的人抓个正着,那才叫有嘴说不清呢!”
崔时序嘴上这么说,心中直犯嘀咕。
顾蕴璋和自己家儿子,两人蠢得齐头并进的。
怎么一下就开窍了呢?
要说这事儿是江存明做的,他都觉得更加可信。
顾蕴之忽然轻咳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只见他拢了拢那件月白锦袍的袖口,淡淡道。
“蕴璋这次确实做得不错。”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在座几位重臣纷纷正色。
谁不知道顾家大公子向来眼高于顶,纵横谋划。
处事更是滴水不漏。
能得他一句夸赞,何其容易?
顾蕴之环视一圈,继续开口。
“父亲,此事既是蕴璋闹出来的,也该让他来听听。”
书房内倏地一静。
顾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他倒是没忘了顾蘅在其中的作用。
但是顾及着顾蕴之的想法,没有叫顾蘅来议事。
此时见顾蕴之大大方方问起, 也没了顾虑。
顾昀大手一挥
“福安,”顾昀扬声唤道,“去请二少爷来。”
“是!”
不多时,顾蘅踏入书房。
只见她一身玄色劲装,身披老太太的那条紫貂大氅。
四方步走的稳稳当当,腰间玉佩轻晃。
一入殿,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丝毫不见局促。
顾蕴之含笑看着顾蘅走近。
那日看顾蘅那条大氅成色不错。
回去后就连夜让承佑将自己一条差不多的翻了出来。
今日顾蘅也是穿着老夫人的大氅。
这样一看,两人多像亲兄弟啊!
“好!好!”
崔时序率先抚掌:“顾公好福气,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我等望尘莫及”
苏云洲也笑道:“贤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谋略,将来必成大器。”
议事毕,众人起身告辞。
崔时序刚迈出半步,顾昀便含笑开口。
“堂兄且留步,我还有些漕运账目上的事要请教。”
崔时序脚步一顿,心中疑惑。
余光扫过顾蕴之——那人正慢条斯理地拢着袖口面色如常。
他心头微动,面上却堆起笑容:“顾公客气了,下官自当效劳。”
待众人散去,书房内只剩四人。
顾蕴之轻咳一声,语气平淡:“蕴之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顺,倒是累的母亲发了癔症。”
短短几个字,却让崔时序后背一凉。
癔症??
那不是疯了吗?
为何崔家没有收到一点消息?
电光火石之间,他瞬间明白过来——难怪顾蕴璋突然像变了个人。
原来是崔氏这座“大山”倒了。
从前需要藏拙,如今却不需要了。
崔时序心中暗骂:崔静仪这个蠢妇!
在顾府经营这么多年。
出事了,竟没个来母家的报信的心腹!
心中有些许恼怒。
纵然崔氏是个不中用的,但是到底是崔家出来的姑奶奶。
顾家如此行事,倒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微笑着拱手。
“蕴之说笑了,你母亲也是为了顾家,这倒是给顾公添麻烦了。”
话里有话——崔家虽然出了个疯妇,但你顾家的嫡子嫡女身上毕竟流着崔家的血。
两家还是同气连枝。
也是提醒顾昀,我们可是刚刚一起站在了三皇子和圣上的对立面。
你们顾家可没有皇子在宫里。
若想延续家族荣光,就只能牢牢和崔家绑在一起!
顾昀淡淡点头:“那是自然,是我顾家有愧于她”
崔时序面露忧色:“静仪堂妹这病...来得突然啊。”
“是啊。”顾昀叹息一声,“这些年她管家辛苦,担心的事情太多了,到底是积劳成疾。”
他看向崔时序,意味深长:“不过崔尚书放心,静仪虽病着,顾崔两家的情分不会变。”
顾蕴之接过话头,语气温和:“母亲最是放心不下崔家,两家本该是同一立场的。”
崔时序心头一松,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一个女人而已,生下了两家的联系,没了就没了。
他也不可能再在这个节骨眼去为难顾家。
崔时序告退时,忍不住深深看了顾蘅一眼。
少年静立灯下,眉目如画,哪有半分纨绔模样?
走出顾府大门,崔时序摇头苦笑。
“以为大家都有傻儿子,合着就我儿子是个傻子......”
﨔
第七十一章、谋划
崔时序离开后,书房内一片寂静,三人相对而坐。
半晌。
顾蕴之缓缓抬眸,看向顾昀,声音平静
“如何?母亲送去庄子的事,父亲现在应当没有顾虑了吧?”
顾昀心中一颤。
他望着长子的脸,心中既惊且惧。
这个儿子,前几日还酗酒服散,颓丧不堪。
隔日便不动声色间就把三皇子和司察使全算计进去。
对自己母亲更是当断则断,毫不犹豫。
幸好是他顾家的孩子,若是皇帝的。
世家只怕真的要败了!
顾蘅闻言,也不由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顾蕴之的声音轻缓却清晰:“七皇子设宴,本就不该选在朝霞居。”
顾蘅摩挲袖口上毛圈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他。
“三皇子多疑,本来这个计划再等个更好的时机才会万无一失,所以让他觉得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动手就难了。”
“我这才连夜让七皇子故意露出破绽——三皇子只知道机会错过不易得。
“却没想过人在情急之下,最容易出错。”
顾蘅心头一震。
原来那日七皇子坠马,根本就是兄长和七皇子设的局!
那后面......
顾蘅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想早被兄长当作了一枚棋子。
顾蕴之轻笑,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我说过,我只是比你多一双眼睛而已。”
顾昀心头一梗。
这小子,昨夜对他这个亲爹半句解释都没有,让他自己琢磨了一晚上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如今对着“弟弟”,倒是耐心十足。
二人没有搭理他。
“所以……”她声音微哑,“连我的反应,也在兄长算计之中?”
顾蕴之摇头:“你做得很好。”他语气温和,“比我想的更好。”
顾蘅望着眼前这个病骨支离却算无遗策的兄长。
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这盘棋里,她差的不是手段,而是……眼界。
顾蘅抿了抿唇,似有话要说。
顾蕴之微微倾身,语气柔和得像在哄人:“怕你提前知道了,反而容易让人起疑。今日的盟友,明日未必还是,所以……得确保万无一失。”
“越是真实的反应,越能让人放心”
他顿了顿,眼底浮现一抹赞赏:“若你真被困在朝霞居,暮山会接手你的任务。不过……”
他笑出声:“我们蘅儿比我想的还要能干,是吗父亲?”
顾昀:“……”
不是,对着亲爹就让他猜谜,对着弟弟倒是句句解释?
这儿子还能不能要了??
顾蘅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低声道:“兄长……早就计划好了?”
顾蕴之笑而不语,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烛火摇曳,映照在顾蘅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阴影。
兄长不过三言两语,便将崔时序的试探化解于无形。
甚至反手将崔家也拉入局中,成了顾家的助力。
一改之前顾家在崔家面前的颓势。
就算你崔家是皇子母家又如何?
到底还不是要靠顾家才能稳住地位?
——难怪。
难怪顾蕴之年纪轻轻又无官职在身,却能端坐在这群老狐狸中间。
云淡风轻地饮茶谈笑。
难怪那些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重臣。
看向兄长的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
多智近妖令人胆寒!
顾蘅忽然想起自己昨夜在朝霞居的谋划。
她以为放火制造混乱已是高明,可比起兄长这盘棋,她那点算计简直像个新兵蛋子!
“怎么?”顾蕴之忽然侧首,温声问道。
顾蘅抬眸,对上兄长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心头微震。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只是觉得……兄长若入朝堂,怕是没那些人什么事了。”
顾昀默默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顾蕴之轻笑,指尖轻轻点了点案几:“顾家有你与父亲就足够了,我?当个没用的废人吧。”
顾昀闻言,忍不住看了长子一眼。
若不是崔氏,若不是她这个蠢妇,非要服用什么转胎丸。
蕴之本该是京城最耀眼的天之骄子。
顾蘅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顾蕴之不是不能争,而是不屑争。
他坐在这里,不是因为需要这些人的认可。
而是因为……这些人需要他的默许。
这个认知让顾蘅心头一涩。
她自诩聪慧,可在兄长面前,竟像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子。
烛花“啪”地爆响。
顾蕴之拢了拢袖口,起身道:“夜深了,父亲早些歇息。”
他看向顾蘅,眉眼柔和:“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顾蘅默默点头,跟着起身。
走出书房时,夜风拂面,她忍不住抬头。
顾蕴之走在前面,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袭月白锦袍镀上一层清冷的光。
明明弱不禁风,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顾蘅忽然觉得,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小姐,外头都说三殿下被禁足完婚后要协亲眷同去肃城。”
丫鬟小心翼翼地说道。
顾菀筝疲惫地闭了闭眼:肃城,漫天黄沙的地方。
父亲当真好狠的心啊!
只怕自己死在哪儿都没人知道吧。
再睁眼,眼底寒意森然:“圣旨赐婚时,我本就不愿嫁他。”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自从那日从宫里出来。
自己就被接到了荣禧堂住着。
如今怒火满腔,却连大声说话都不能!
“父亲为了攀附皇权,毫不犹豫地将我推了出去。”
她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盯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
“说什么三皇子妃的尊荣,说什么日后富贵……”
她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与顾家利益相悖时,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女儿?”
窗外传来仆妇们低声议论的声音——
“听说了吗?夫人被关在兰馨苑,大少爷主动和老爷提起要送去庄子。”
“嘘,小声些!”
顾菀筝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母亲的疯病,让我去看看都不能?”她低声呢喃,眼中恨意翻涌,“父亲、大哥……他们一个个都瞒着我!”
她曾是顾家唯一的嫡女,母亲出身崔氏,何等风光?
可如今,母亲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院子里,神志不清;
而她尚未出嫁,丈夫就被父亲亲手送进了禁闭。
“这府里,还有谁记得我这个人?”
她冷笑,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她转身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封密信,指尖微微发抖。
“去,把这封信送到崔府。”
她声音冰冷:“既然顾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总要为自己,为母亲讨一个公道。”
顾菀筝不知道的是——方才在正院,顾崔两家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更何况顾家站队的是七皇子。
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失去价值的姑奶奶去与顾家撕破脸呢?
丫鬟战战兢兢地接过信,低声道:“小姐,这若是被老爷知道……”
顾菀筝抬眸,眼中再无半点温度:“知道又如何?他会在意吗?”
“他们心中只有那个在七皇子身边伴读的儿子!何曾想过我这个要嫁入三皇子府的女儿!”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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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老帮菜
国子监休沐三日转瞬即逝。
老太太舍不得“小孙子”,除了回府那夜顾蘅是在听月轩睡的。
另两日硬是留他在荣禧堂住下。
后面又听闻他在前头得了脸,更是欢喜。
这两日,各色点心果子、新奇玩意儿如流水般送进院子。
绣娘们更是进进出出,赶制新衣,连片刻清净也无。
顾蘅被老夫人这般热情砸得发懵。
生母也是性情冷淡的那种,实在没见过这阵仗。
心里暗叹,长辈的爱意,原来本质是撑得人肚胀。
傍晚时分,顾蕴之带着两个人踏入荣禧堂。
顾蘅远远瞧着。
这兄长一派雍容自得,脸上含着客气疏离的笑。
丝毫不见那日的颓唐。
顾蘅与顾菀筝原本陪着老夫人说笑。
见他进来,顾蘅目光在他还是略显虚浮的脚步上一顿。
斟酌着开口:“兄长还是该仔细身子,日后……那东西别再用了。”
顾菀筝蹙眉,狐疑地看向二人:“兄长用了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
顾蕴之淡淡颔首,并不解释,只道:“此去国子监,四皇子怕是要恼,若你们应付不来,便递信回府。”
顾蘅唇角微扬,浑不在意:“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不足为惧。”
老夫人闻言,略一回想。
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四皇子生得粗矿,一身腱子肉。
与时下推崇的文弱之美相去甚远,可不就是个莽夫模样?
顾蘅这般说辞,倒真叫她宽心不少。
顾菀筝站在一旁,眼见顾蘅被众星捧月般对待,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心中暗恼: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妄议皇子,兄长平日总让她们谨言慎行,怎么到顾蘅这儿就放任不管了?
顾菀筝手中帕子绞得死紧,却听顾蕴之突然对她道:“母亲明日要去庄子上,你去送送。”
“什么?”顾菀筝大惊,“那我下月的及笄礼......”
老夫人慢悠悠开口:“有我这老婆子在,断不会落了你的面子和排场,你且放心吧!”
说着又转向顾蘅:“你嫡姐及笄礼就在下月,下次休沐你记得邀几个交好的同窗来府里用顿饭,给你嫡姐热闹热闹。”
顾蘅乖巧应道:“是,祖母。”
心里却想:顾菀筝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哪会真想让人来?
顾蕴之补充道:“母亲不在,你的及笄礼更要好好准备。”
顾菀筝胸口剧烈起伏,从小被教导的礼仪却让她不能对父兄的决定提出异议。
她只能闷闷地行了一礼:“是,菀筝知道了。”
顾蕴之侧身让出身后二人,道:“这两个人,日后便跟着你。”
顾蘅目光在二人身上一扫,呼吸绵长,脚步无声,都是难得的好手,
眼前一亮,显然对二人很是满意:“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侧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回主子,卑职夜阑。”
他声音低沉,身形削瘦如竹。
“好好好,”顾蘅起身,走到二人跟前,“我瞧你身材纤瘦,不知你——”
“卑职擅长隐匿,不易被人发现。”
顾蘅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顾蕴之:“这莫不是就是你总比我多的眼睛?”
闻言,顾蕴之勾起一抹浅笑:“如今你也有了。”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日后看我可别太惊讶。”
顾蘅郑重点头,转向右侧那人。
还未开口,那人已单膝跪地,抱拳的姿势利落干脆。
“主子但有差遣,沉舟万死不辞。”
他声音沉厚,像一把入鞘的宝刀,收敛锋芒却仍透着寒意。
顾蘅一眼就瞧出他与暮山不相上下。
老夫人笑呵呵地开口:“好,好啊,蕴之安排得周到。”
她拍了拍顾蘅的手:“有他们跟着,祖母也放心些。”
顾菀筝冷眼旁观,这两个暗卫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兄长待人素来冷情,何时对顾蕴璋这般上心了?
老夫人瞧着外头天色渐暗,笑着拍了拍手。
“去请你们老爷过来,今儿就在我这儿用膳。蘅哥儿明日又要回国子监了,一家人合该聚聚。”
顾蕴之从善如流,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顾蘅身侧。
丝毫不在意是顾蕴坐在上首。
顾蘅凑近,压低声音道:“兄长,你既然好了我那几间铺子......还得劳你多费心。”
“放心。”顾蕴之难得朗声一笑,眉宇间的病气都散了几分,“上次是兄长做得不对,这回定替你盯紧了。”
老夫人看着这对"兄弟"和睦的模样,眼角笑意更深。
她这个年纪,求的不就是子孙出息、家宅平安么?
顾菀筝死死盯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兄长向来冷淡自持,何时对人这般和颜悦色过?
更何况还是这种商贾琐事还揽了过来!!
对自己和母亲何时如此耐心过???!!
“筝儿。”老夫人忽然开口,“祖母这儿有两个脂粉铺子,你也该学着打理了。将来出阁掌家,总不能让人糊弄了去。”
顾菀筝猛地回神,连忙起身行礼谢恩:“孙女谢祖母疼爱。”
顾蕴之的目光淡淡扫过妹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你及笄在即,是该学着掌家了,没得在闺中想些有的没的。”
语气平静,却让顾菀筝后背一凉。
兄长这话,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多时,顾昀踏着月色而来。
先向老夫人行礼:“儿子许久未陪母亲用膳了,今日倒是沾了谁的光?”
老夫人:“你堂堂中书令,来自己母亲院里还要找由头不成?”
“这不是见荣禧堂这几日忙吗?我这个老帮菜就不来碍母亲的眼了。”
“好好好,你这贫嘴的功夫跟谁学的。”
老夫人笑骂,被崔氏弄糟糕的心情,一下子疏解了。
顾昀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顾蘅身上:“三皇子尚在禁足,你回国子监后自己警醒些。”
“是,方才兄长已经叮嘱了,儿子会注意的。”
顾昀闻言,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幽怨:“你是爹我是爹——这活你也抢?”
满室顿时响起轻笑。
老夫人笑得最是开怀:“你呀,跟自己的孩子还计较这个。”
顾蕴之从容地给父亲斟了杯酒:“是儿子多嘴了。父亲教诲,自然比儿子周全。”
顾昀接过酒杯,脸上那点幽怨顿时烟消云散。
反而带了几分得意:“算你还有些眼力见。”
他抿了口酒,又对顾蘅道:“凡事多加小心。”
顾菀筝低着头,心中苦涩——父亲对二人的偏宠,当真是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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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妖道
相较于顾家这边一片和乐融融。
崔家就没这么舒服了。
此刻,崔家外书房。
崔时序拍案而起,指着儿子崔怀瑾怒道。
“整日就知道舞刀弄枪!你看看人家顾蕴璋,那才长了个脑子!”
“你瞧你这写的什么东西!我都没眼看!”
崔怀瑾梗着脖子顶嘴。
“没眼看你还让我写!”
“顾蕴璋有出息那是姑父的儿子,您上心个什么劲?自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倒来怪我!”
“逆子!——”
崔时序瞬间气血上涌,一张玉面涨红。
厉声喝道:“拿家法来!”
光耀门楣那也要门楣争气啊!
崔怀瑾作为崔家这一辈的嫡长子。
不想舞文弄墨,偏偏想去做那武夫?
就连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的,毫无心机城府。
偏生顶嘴顶的好!
崔老爷子见崔时序准备动真格了,连忙打断。
“好了,怀瑾还小,你急什么?!”
崔时序:“父亲,当初您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崔老爷子摆摆手:“我现在不是在教你吗”
崔时序:………!!!!
王素茹见状连忙推着儿子往外走。
一边劝道:“老爷消消气,怀瑾还小......”
待母子二人退出书房。
崔老爷子这才慢悠悠开口:“顾昀年轻有为,又是朝中重臣,就算对那蠢妇有情分,终究是要再娶的。”
崔时序压下怒火,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
“到时候他顾家两个岳家,蕴之又身体不好。”崔老爷子冷笑一声,“你说到时顾昀向着谁呢?”
崔时序一怔。
他原只想着顾蕴之兄妹已然长成。
纵使顾昀续弦也动摇不了他们的地位,却没想到这一层。
“可是明婉那次...”
不仅失败了,名声还坏了。
最后灰溜溜嫁去了南边。
“老二不是有些门路?”崔老爷子眯起眼睛,“顾昀对我们崔家有所防备,但同僚之间送个美妾,他总不好拒绝吧?”
崔时序为难道:“顾昀向来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就一个周姨娘,何时见他收过别人的女人。”
钱倒是来者不拒。
“狗屁洁身自好!”
崔老爷子猛地拍桌子:“那是那个蠢妇善妒,把着顾家后院不放!”
“要是洁身自好,那外室都生了两个了!”
崔时序闻言更是气恼:“早让她在顾昀身边安插几个人,偏不听!如今倒给我们添麻烦!”
“去叫老二来。”崔老爷子沉声道,“这事得从长计议。”
窗外,崔怀瑾蹲在墙角,将这番对话听了个全乎。
少年撇撇嘴,无声地溜走了。
不理解,总盯着姑父的后院干什么?
跟个拉媒的似的
只是可怜蕴璋,走了个狠毒嫡母,又要来个不知深浅的后娘了。
国子监,晨钟刚过。
朱漆告示牌前便围满了学子。
“即日起,取消骑射课,改授君子四雅——琴、棋、书、画。”
顾蘅念完告示,眉头紧蹙。
为何连这点强身健体的课业都要换了?
如今过度推崇文雅,连骑马射箭都不教,民间只会上行下效。
现在街上男子不乏有簪花涂脂抹粉的。
偶有席间还会攀比谁家儿郎腰细。
这样的人能保家卫国?!
想当初自己在庄子上的时候。
若不是有一把子力气,早就死了!
“咚!”
一旁的崔怀瑾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他额角青筋暴起,“如今同品阶的武将见了文官要行礼,世家子弟连摸把剑都嫌粗鄙就算了。”
“现在连国子监都要养出一群手不能提的废物吗?”
崔怀瑾本就喜爱习武,偏生世道如此。
崔家不愿为他请武师,还好国子监有几节课。
他来国子监最大的动力就是这了。
如今又生生的断了念想。
让他怎么甘心。
几个寒门学子闻言低头快步走开,他们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世家子弟尚能私聘武师,他们这些寒门。
失了国子监这唯一的习武机会,便再难摸到兵器了。
“慎言。”顾蘅压低声音,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学正,“你当这里是你崔家校场?”
崔怀瑾却红了眼眶:“我西郊大营的舅舅上月来信,说北境又丢了三座烽燧。”
他狠狠攥紧拳头:“敌人可不会跟我们比谁的点茶手法更风雅!”
忽然一阵清越玉磬声传来。
七皇子楚承宵带着江存明缓步而至。
雪白广袖上银线绣的云纹在晨光中流转。
楚承宵站在告示前,眉心紧蹙。
“父皇终究还是下了这道旨意。”
四人目光交汇,崔怀瑾压低声音:“去你斋舍说。”
顾蘅眼角一跳——翡翠那丫头好不容易才把她的住处收拾妥当!!
顾蘅的斋舍内,沉水香幽幽燃着。
楚承宵指尖敲着案几,忧色更甚。
“父皇年迈,如今偏信那江湖术士之言,认定若不压制习武之风,会有人借此图谋皇位。”
崔怀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江存明小心翼翼问道:“那殿下在宫中可还安好?”
崔怀瑾与江存明尚不知七皇子坠马是人为,只当是那术士作祟。
楚承宵轻叹:“姜贵妃已被解禁,这人,正是他们姜家举荐的术士。”
“这几日母后在其中周旋,反被斥责苛待嫔妃......”
顾蘅心头一震:“三皇子解除禁足岂非指日可待?”
七皇子苦笑颔首。
“我去宰了那妖道!”崔怀瑾拍案而起。
“他过几日便要封为国师了。”楚承宵摇头,“如今身边护卫,怕是比跟着我的人还多。”
顾蘅突然开口:“可若是不除,让他得了民心。”
“只怕那妖道,下一句就是说我们谁家有谋逆之心,哪个皇子与皇帝相克了。”
话未尽,心骤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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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啥就好啊?!
七皇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那一瞬,几人看清了他掩藏在皇子威仪下的少年无助。
“承宵......”崔怀瑾难得唤他名字,声音都软了几分。
七皇子别过脸:“我在宫里看着那术士妖言惑众,母后举步维艰——”
江存明倒了盏茶推过去:“殿下且宽心,总会有法子的。”
顾蘅看着七皇子的动作,忽地僵住。
一阵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
这场景,竟然又与梦中对上了!
只是还有一个东西要确认——
顾蘅沉着脸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别太忧心,”崔怀瑾大咧咧拍她肩膀。
“是啊,总还有父兄在前头挡着呢。”
茶烟袅袅,顾蘅喉头滚动,哑声道:“那术士......可是女子?”
“哐当——”七皇子手中的茶托砸在地上。
崔怀瑾和江存明齐齐转头。
却见楚承宵脸色煞白:“你如何得知?”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
顾蘅垂眸咽下后半句话。
她总不能说,回顾家后。
梦见个戴青铜面具的女人,在丹炉前用银刀割破孩童手腕。
“后日休沐回家......”她拢了拢突然发冷的衣袖,“我问问父兄。”
七皇子颓然跌坐。
顾蘅心中发冷,看向七皇子的目光也逐渐不善。
未免被人察觉,顾蘅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的思绪不停。
梦境中的片段竟与现实一一对应。
只是那梦境太过模糊,她无法预知后续发展。
看着七皇子这般失态,再联系今日书院告示,局势显然已十分危急。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
江存明轻咳一声,打破沉默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皇后娘娘不妨暂避锋芒。”
七皇子微微颔首:“母后已自请禁足。”
崔怀瑾眉头紧锁,转向顾蘅。
“蕴璋,你究竟是如何知晓那术士......”
顾蘅喉头一紧,尚未想好如何作答。
七皇子已苦笑开口:“顾公深谋远虑,怕是早有所防。”
“父亲......只让我多加小心。”
顾蘅干巴巴地应道,避开几人探究的目光。
“我父亲也合该和姑父学学,这才长了个脑子。”
崔怀瑾有些愤愤。
比来比去,原来是从根上就比不过。
七皇子眼中暗流涌动,最终看向崔怀瑾。
“怀瑾,你舅舅驻守在外,务必谨慎。”
崔怀瑾目光一闪,低声道:“明白。”
顾蘅想起老夫人的嘱咐,顺势开口
“二十日嫡姐及笄,还请诸位赏脸,给家姐添些光彩。”
她语气如常,眼底却暗含深意。
三人对视一眼,郑重应下:“自当前去。”
斋舍到底不是个谈事的地方。
*
顾府书房。
顾昀端坐上首,面色沉沉。
“陛下如今行事越发荒唐,竟真要将那江湖术士封为国师!”
崔时序靠在椅背上,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姜家真是下作!送个女儿祸乱后宫不够,如今又弄来个招摇撞骗的妖道!”
顾蕴之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食指弯曲慢慢敲着太阳穴。
“父亲,沈家那边可有消息?”
顾昀冷哼一声:“陛下扣了他们三成粮草。沈老将军上月递的折子,被驳了回来。”
顾蕴之轻笑。
“沈家那位,倒是个实心眼的,一心为君,却被上头那位当贼防着。”
崔时序皱眉:“沈老将军戍边二十年,如今连粮草都要克扣,如此忌惮也不知咱们这位陛下到底在怕什么?”
“沈家嫡女今年多大了?”顾蕴之突然睁眼问道。
崔时序一愣:“啊?哦...十三了。”
顾蕴之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十三了...好年纪啊。”
两个老狐狸对视一眼。
顾昀忽然抚须大笑:“好!好得很!”
崔时序一头雾水:啥啊就好?
“我们顾家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沈家送了那么多粮草军械,他们倒好,到现在还在摇摆不定,拿我们顾家的银钱养朝廷的人是吧?”
顾昀收敛笑意,正色道。
“时序兄,烦请您你明日去沈府走一趟,就说...就说我们家想请沈小姐来参加菀筝的及笄礼。”
“什么时候了还及笄礼?”
看着两人意味深长的笑了,崔时序突然福至心灵。
“你们是想拿沈小姐做文章?”
两人同时松一口气:终于开窍了!
“你家的还是我家的?”
崔时序还是有些懵:“这个节骨眼,怕是不行吧?”
“皇帝自己娶了都不会给我们两家娶啊。”
......
“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顾昀终于还是无奈了。
顾蕴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
“我记着国子监后日该休沐了吧?”
崔时序点头:“半月休沐,算下来就是后日了。”
“昨日怀瑾来信说,里头连骑射课都取消了。”
“哦?”顾蕴之挑眉,“蕴璋倒没提这事。”
顾昀在一旁揶揄道:“怎么?你这个操心的兄长没给他配个专门送信的小厮?”
顾蕴之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
这还是在耿耿于怀他们兄弟俩绕过他写奏折的事。
他只好道:“等蕴璋回来,儿子让他先去您院里请安,总行了吧?”
“可!”
崔时序在一旁看得稀奇。
他这个大外甥向来沉稳老成,鲜少露出这般鲜活的神情。
崔氏疯了被送去庄子后,怎么瞧着外甥心情反倒好了不少?
若是顾昀知道崔时序心中所想。
定要附和一句:我这个当爹的也是头回见。
“时序兄留下用饭吧。”顾昀随口道。
崔时序连忙摆手:“不了不了,素茹还在家等着。”
这话也是在暗暗提醒顾昀,该找个人照顾了。
我崔家的姑奶奶在你家疯了,我们还有其他的姑娘啊!
可不要被别人家占了啊!!~
顾昀浑不在意地点点头。
“今日你祖母让我们过去用饭吗?”
“没有。”
“哦,那我们自己在院里用吧。”
崔时序看着强行岔开话题的父子俩,一阵无语。
弱弱开口:“要不...你们俩跟我回崔家用饭?”
顾昀和顾蕴之同时转头看他,又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道:“不必,我们送你。”
崔时序暗自撇嘴。
不吃拉倒,他也就是客套一句。
走在回廊上,崔时序心里还在琢磨:顾家父子方才那番话,难道不是要让两家联姻?虽说沈家是武将,门第差了些——.
他突然顿住脚步。
是了!陛下怎么可能允许崔、顾这样的世家娶沈家姑娘?
沈老将军膝下无子,就剩这么个宝贝孙女......
崔时序恍然大悟。
不能嫁崔顾两家,不还有皇家吗?
除了让沈姑娘嫁入皇家,既不让陛下担心两家坐大。
又能拉拢沈将军。
沈将军可是坚定的保皇派。
若是两人成亲,也为七皇子多一分保障。
毕竟在如今,没有哪个皇子会愿意娶一个武将家的女儿。
天下太平,武将的作用也就只有被皇帝猜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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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自己惹得自己哄
顾蘅回府那日,顾昀恰不在家中。
她照例先去明礼院见顾蕴之。
刚踏进院门,就见兄长倚在廊下,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兄长笑什么?”顾蘅不解。
顾蕴之自然不会告诉她。
父亲只怕又会觉得自己当爹的任务被儿子做了。
招手让她近前。
“这些日子在国子监可还好?”
顾蘅将国子监见闻一一道来,连带自己的猜测。
以及那江湖术士是女儿身的事情。
说到七皇子失态处,顾蕴之终于敛了散漫神色。
将父子二人的谋划和盘托出。
本以为会看到妹妹如往常般欣然应允。
谁知顾蘅听完,脸色骤变。
原本纠结的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我不同意。”
顾蕴之眉头一拧:“为何?什么时候了,别犯糊涂。”
顾蘅豁然起身,茶盏被袖风带翻,在青砖地上砸出清脆声响。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多的是别的法子!何必要用这个?”
“这是最稳妥的路。”顾蕴之打断她,声音沉下来,“不动一兵一卒。”
“稳妥?”顾蘅冷笑,“牺牲一个女子的一辈子,这叫卑鄙!”
顾蕴之怔住。
有些不明白顾蘅为什么这么大的反应。
只见她整个人显得凌厉非常。
看上去十分陌生。
他压下心头诧异,冷声问:“那你待如何?”
窗外暮色沉沉,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老长。
一方是步步为营的世家谋算,一方是初现棱角的少年意气。
顾蘅站得笔直,眼神直直射向顾蕴之,毫不避讳。
“总之,不要把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搭进去。”
顾蕴之闭了闭眼,强压怒意:“蘅儿,我知道你心善。可七皇子已是最好的人选,沈家姑娘还能找到比皇子更好的选择了吗?”
“若不如此,沈家怎会站到我们这边?皇帝多一份保障,我们就多一分危险!”
梦中那位被吊死在宫门前的沈皇后在顾蘅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七皇子可非良人。”
“再者,牵连无辜之人,”顾蘅冷笑,“你以为沈家会真心相助?”
“那你给我个更好的法子!”顾蕴之怒不可遏,猛地拍案。
一时间气血翻涌,可也不愿意落了下风。
顾昀刚踏进院子就听见这声巨响。
门房说顾蘅一回来就去了明礼院,他本想来问问国子监的事。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兄弟”俩跟乌眼鸡似的。
看到他来两人也没有反应。
顾蘅肃然而立,站得离顾蕴之足有一丈远。
一张脸绷的紧紧的。
“你们俩这是闹哪出?”顾昀挑眉。
上次不还是哥俩好吗?
“我不同意你们的计划。”顾蘅直接道。
顾昀皱眉:“这等大事,岂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顾蘅想起松泉南下带回的银钱,心中更多了几分把握。
“我有办法,请父兄给我些时日。”
“若办不成,”顾蘅一字一句,“我娶沈姑娘都行!”
“呵,”顾蕴之气笑了,“沈姑娘就是横死街头,上面那人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顾昀赶紧打圆场:“蘅儿,听你兄长的......”
“砰!”
顾蘅见说不通,只广袖一挥,茶盏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随后往那一站,抬起头静静地与二人对视。
目不斜视与之对视。
不仅如此,也不再收敛气势,往那儿一站,竟压得满室寂静。
顾昀突然意识到,往日那个温顺的“儿子”,原来全是装的。
此时才是她的真面目。
顾蕴之看她摔东西,也被激出了火气,声音冷厉:“你同我摆什么架子!”
“在这里耍什么威风!”一时之间,两个人互不谦让,气氛瞬时剑拔弩张。
(顾昀:???这家主到底是谁?你俩搁这儿比什么气场?)
沉默半晌,顾蘅忽然道:“我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像你母亲、我母亲那样的可怜人。”
顾昀:“......”
这是在骂我吧?
“好!很好!”顾蕴之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样!别指望顾家给你收拾烂摊子!”
顾蘅利落转身:“不劳兄长费心!”
看着顾蘅转身就要走,顾蕴之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本以为这些年缠绵病榻,早该磨平了脾性。
此刻却被顾蘅一句话激得气血翻涌。
“混账东西!”他一把掀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洒了一地,“你这是什么态度!”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连指尖都在发抖。
案几翻倒,墨汁溅在顾蘅月白的袍角上,像泼了一串狰狞的血点。
顾昀下意识要拦,却见顾蕴之突然捂住心口踉跄两步。
指缝间漏出几声压抑的咳。
顾蘅本能地伸手去扶,却被狠狠甩开。
“滚!”顾蕴之喘着粗气指向门外,“既然看不上顾家的手段,你现在就给我——”
话未说完突然弓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帕子上瞬间洇开刺目的红。
“蕴之!”顾昀大惊,“有什么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怒!”
顾蘅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攥成拳头。
狠了狠心,还是转身离去。
那副倔强样子,气得顾蕴之又摔了几个茶盏。
顾昀越看越觉得蘅儿这样和月娘何其相似。
但到底心疼长子,一叠声的叫人请府医。
顾蘅无视身后的动静。
她跨出门槛时,暮山正抱剑守在廊下。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偏头——有些人,第一眼就不对盘。
顾蘅一边朝听月轩快步走去。
一边在脑子里飞速盘算:顾昀和顾蕴之都低估了沈老将军的固执。
梦中沈老将军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最终选择站在孙女的对立面。
沈姑娘被沈家放弃,最终被逼死在城门。
沈姑娘一死,沈老将军无法接受自己害死了唯一的孙女,自责之下也选择了自缢。
自此京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后头叛军长驱直入,无力回天。
可是这些却不能和他们说。
现在若是要让沈老将军真心臣服,只能让沈老将军认清皇帝的真面目。
对皇帝彻底失望才行!
顾蕴之吐血她心中愧疚,可是以沈姑娘威胁沈将军顺从。
此事断不可为!!
这就是为何她坚持己见的原因。
她叫来两个暗卫,仔细叮嘱了一番。
“夜阑、沉舟去查查那个术士的底细,特别是......”
声音渐低,两个暗卫领命而去。
她又取出一个荷包交给松泉:“把这些交给柳鸢,就说是我答应她的。”
里面是南边产业半年的收益,还有一封密信。
随即她让松泉附耳过来,细细叮嘱一番后。
给了他对牌让他连夜出府。
翡翠等人看着主子冷肃的侧脸,谁也不敢多问。
直到子时,顾蘅确认所有布置都已妥当,才稍稍松了口气。
松烟捧着个檀木匣子进来,问她放在哪里。
里头是她这些日子让柳鸢为顾蕴之寻来的珍稀药材。
看着匣子,顾蘅又想起兄长咳血的画面。
她为难地在屋里来回踱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月色如水,顾蘅轻巧地翻过明礼院的墙头。
守夜的暮山看见她的身影,默默退到暗处。
我没看到~
你自己惹得自己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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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死人都能给你们气活过来
顾蘅轻巧落地时突然愣住。
不是,我干嘛要这么鬼鬼祟祟?
阴影里的暮山一脸嫌弃的看着底下的动作:这偷偷摸摸的...抓还是不抓?
还是算了吧,主子这会儿不睡。
没准就是等着弟弟来认错。
顾蘅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这年头长兄如父。
她白日那番顶撞,传到外面可是忤逆大罪。
顾蕴之鲜少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只怕是被她气得不轻。。
她回来这么久,还是头次看到他脸色那么好呢!
(脸都气红了能不好吗?)
蹑手蹑脚扒在窗边,只见屋内一盏孤灯昏黄。
她默默把药匣子搁在门口,转身就要翻墙走。
暮山:“......”
不儿?
您倒是进去啊!里头那个要把自己气死了!
顾蘅哪知道暮山的崩溃。
边翻墙边忧心忡忡回头张望。
暮山气得直翻白眼。
屋里的人似有所觉。
出来,只看到门外空空荡荡,还有一个静静躺在地上的匣子。
顾蕴之盯着药匣,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又想起顾蘅下午站在那里静静地与自己对峙。
气血翻涌,喉间又泛起腥甜。
他脚步一晃,险些栽倒。
“主子!”承佑箭步冲来搀住,急声道,“二少爷年纪小不懂事,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话到一半突然卡住,硬生生把“别气死了”咽回去。
“那个......打死就不好了。”
顾蕴之低笑一声。
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个惨淡的笑:“放心......”
他弯腰拾起药匣:“死人都能给你们气活过来。”
承佑:这么神奇吗?
次日,顾蘅醒来,昨日的争执早忘了个七七八八。
她利落地束起墨发,浑身透着少年人的朝气。
得去告诉他自己都安排好了,想着要宽宽他的心。
这样想着就直奔往明礼院去。
正想着措辞呢,却在院门口被暮山横剑拦住。
顾蘅:“?”
暮山艰难扯出个笑:“主子吩咐...二少爷不得入内。”
“哦——”
顾蘅恍然大悟地点头,“那我晚些再来。”
暮山看着扭头就走的二少爷,差点把剑柄捏碎。
你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院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接着是顾蕴之咬牙切齿的冷笑:“翅膀硬了!好得很!”
可惜顾蘅已经走远,怕是一个字也没听到。
府中上下为顾菀筝的及笄礼忙得脚不沾地。
顾蘅瞧着转道去给老夫人请安。
见人多,匆匆行了个礼就提出了告辞,没有多留。
顾蘅刚走,顾菀筝便捻着帕子轻声道。
“二弟如今是越发忙了,祖母日日盼着,他连凳子都没坐热就走。”
老夫人笑呵呵地摆手:“男孩子总拘在后院做什么?”
顾菀筝恼怒,面上却还得端着笑。
二房、三房的人早已到府,被安置在荣禧堂附近的院落。
这会儿聚在一处闲话,目睹全程。
二房夫人笑着打圆场:“筝姐儿是姑娘家,哪里知道男人在外头的辛苦?”
三房夫人眼珠一转,故作关切:“怎不见大嫂?”
老夫人面色微沉:“静仪操持家事累病了,府医说需去庄子上静养。”
“哟,”三房掩唇,“筝姐儿及笄的大日子,大嫂偏就病了,莫不是跟谁怄气呢。”
“我顾家的主母,还没那么不识大体。”
老夫人冷冷看过去,一言不发。
三房夫人脸色一僵,还欲再说。
二房夫人连忙扯她袖子。
这才愤愤地端起茶盏,不再言语。
顾蘅踏入茶楼时,堂中正说到酣处。
“话说那沈老将军镇守北疆二十载,去岁胡人夜袭,老将军亲率三百精骑,雪夜奔袭八十里——”
说书人醒木一拍,“直杀得敌军丢盔弃甲!”
“好!”
满堂喝彩声中,顾蘅择了处临窗的角落坐下。
小厮悄声上前,奉上热茶与四色点心,又无声退去。
茶楼建得精巧,四面轩窗洞开。
过路的贩夫走卒亦可驻足,就着穿堂风听上一段。
“......那胡将连斩我朝七员大将,沈将军拍马出阵,银枪如龙——”
顾蘅目光扫过堂中众人。
有布衣百姓攥拳叫好,也有锦衣公子摇扇轻笑。
说书人突然压低声线:“诸位可知?如今边关将士的冬衣是如何来的?”
堂外忽传来马蹄疾驰之声。
顾蘅余光瞥见松烟在街角打了个手势。
她搁下茶钱起身。
身影没入人群时,那说书人正说到“沈老将军舍脸祈求”。
顾蘅走在街上,心中郁结难解。
上次回府,撞见顾蕴之为崔氏之事伤神,账目未盘;
此番归来,自己又将他气得呕血,看来这账册又得自己去了。
等盘账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上午。
从铺子里出来时,松墨恭敬相送。
忽见街角一群衣衫褴褛的乞儿见有人出来,四散奔逃。
“京中何时多了这么多乞儿?”顾蘅蹙眉。
松烟看了看:“许是开春了,先前躲冬的都出来了。”
顾蘅望着那些瘦骨嶙峋的身影,沉默片刻。
“让醉仙楼将余下的饭菜送至城北破庙,不必声张。”
“是。”松墨应下。
顾蘅拢了拢衣袖,心头愈发沉重。
边关冬衣裁减,流民增多。
京城尚且如此,边境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偏偏身在高位的人还在争权夺利。
这样想着,顾蘅又掏出来二百两银子。
嘱咐松烟:“这些银子用作每日供养流民的。”
“饭食不必精致,但求量大管饱。”
“是!”
松烟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小主子,知道她是担忧流民。
这些流民都是可怜的人,因为上面的一句话。
就要背井离乡。
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乞食。
顾蘅正欲回府,却撞见了刚被解禁的三皇子一行人。
三皇子楚宴锦面色阴郁地走在最前,身后跟着姜殊和几名侍卫。
他今日被姜贵妃逼着来给顾菀筝挑选及笄礼,心中正窝着火。
那顾家女刻板无趣。
偏偏还是崔氏所出。
本想反抗却生生被皇帝压下。
这门婚事简直令他作呕。
顾蘅见两人迎面相闯,退至道旁,垂首行礼。
“哟,这不是顾公的小公子吗?”
三皇子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打量着孤身一人的顾蘅,连个像样的随从都没带。
只有两个小厮跟在身后。
想起自己被禁足、发配边疆的耻辱——全是拜他们几人所赐!
“今日怎么有闲心在此闲逛?”三皇子声音轻柔,却步步紧逼。
顾蘅不动声色地后退。
三皇子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那双看似温润的眼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姜殊在一旁冷笑,没有任何制止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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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又在惹什么祸事!
顾蘅余光扫过四周。
再抬眼时眼底露出一丝讥诮。
“三殿下被禁足的都出来了,我这般未受拘束的,出来走走又何妨?”
三皇子瞳孔骤缩。
“顾蕴璋!”他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指节捏得发白,“你好的很!”
“劳三皇子挂心,”
顾蘅微微抬眸,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哎呀,三殿下这般动怒,莫不是禁足这些日子憋闷坏了?也是,殿下金尊玉贵,被发配边疆的旨意吓着了吧?”
她故意将“发配边疆”四个字咬得极重。
眼见三皇子脸色骤变,又慢悠悠补了句:“不过殿下放心,姜家虽是靠军功起家的泥腿子,但陛下仁厚,总不会真让您去边关吃沙子的。”
三皇子脸色铁青,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顾蕴璋,你——”
顾蘅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开口:“说来也巧,前几日我还听说,姜家祖上不过是陇西的佃户,因着战乱才投了军。如今倒是富贵了,连殿下这样的龙子凤孙,都得仰仗姜家的‘提携’。”
她特意在“提携”二字上顿了顿,眼底嘲讽之意更浓。
看着三皇子的即将动怒。
姜殊暗道不妙,急忙上前半步,还未开口。
却被三皇子一把挥开。
看着姜殊栽倒在地,顾蘅一挑眉:“看来禁足这些日子,殿下还是没学会收敛。”
顾蘅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毕竟姜家祖上不过是泥腿子出身,骤然富贵,难免......”
“住口!来人!给我按住他!”
三皇子勃然大怒,猛地抬手。
身后侍卫“唰”地抽出佩刀。
姜殊起身死死拽住三皇子衣袖:“殿下!当街动手会惊动御史——”
“滚开!”三皇子反手一记耳光将姜殊打翻在地。
姜殊心中恼怒,也不多言。
三皇子竟抽出了腰间玉带扣里藏的软剑,直指顾蘅的面门。
“谁都不许拦着!本殿今日非要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顾蘅突然飞快上前。
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三皇子可多听听姜贵妃的话吧。”
“毕竟——姜家都是靠贵妃娘娘一力带起来的呢!”
“姜家可没有能人入仕护着您了。”
“你找死!”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三皇子,软剑直刺顾蘅心口。
“今日就我教教你什么叫尊卑!”
剑光如毒蛇吐信,直刺顾蘅咽喉!
顾蘅看似慌乱后退,实则脚步轻巧地避开杀招。
软剑擦着她颈侧划过,削断一缕发丝。
“殿下当街行凶,就不怕御史参奏?”她边退边喊,声音恰到好处地让周围百姓听见。
三皇子早已气昏头,剑招越发狠辣:“打死你个以下犯上的东西!”
顾蘅故意踉跄一下,装作被石块绊倒。
松烟不能和皇子动手,只能奋力拦下三皇子的侍卫。
见到顾蘅倒地,心下一惊。
可是分身乏术,无能为力。
顾蘅在倒地瞬间袖中滑出块碎银,指尖一弹
“当!”
银块击中三皇子腕骨,软剑应声落地。
“你!”三皇子捂着手腕,暴怒之下竟亲自扑来。
顾蘅暗叹一声,只得继续周旋。
她故意用生涩的拳脚应对,看似左支右绌,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
三皇子几番扑空,愈发气急败坏。
让人压制住顾蘅,操起软剑上前。
“给我拿下!”
三皇子厉喝一声,眼中怒火未消。
姜殊不敢再劝。
别人没听到,他可将顾蘅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四名侍卫应声而动,皆是军中好手。
松烟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人反剪双臂按在墙上。
另两名侍卫一左一右钳住顾蘅肩膀。
铁箍般的手劲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顾蘅余光瞥见日影——申时三刻将至。
她原本绷紧的肌肉忽然卸了力,任由侍卫将她重重按倒在地。
青石板硌得背生疼,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昀刚下朝,紫袍玉带还未换下。
被身边三五官员簇拥着出了宫门。
正听着恭维话,忽见前方街角人群骚动,隐约有刀光闪过。
“镇京司的人怎么当的差?”顾昀皱眉,“光天化日竟有人当街斗殴。”
崔时序闻言眯眼细看,突然变了脸色:“那似乎是......蕴璋?”
顾昀闻言先惊后气,两兄妹如出一辙的性子!
“这孽障!”顾昀额角青筋暴起,疾步向前,“又在惹什么祸事!”
众人慌忙跟上。
还未到近前,就见一道寒光直刺少年心口。
三皇子的软剑距离顾蘅胸膛不过寸余!
“璋儿!!”
顾昀的嘶吼划破长街。
这位素来沉稳的中书令此刻目眦欲裂,连朝冠珠串都甩落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儿子衣袍半寸!
“锵!”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剑鞘突然横空飞来。
精准砸在剑刃上。
软剑被打落在地。
姜殊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脸色惨白。
他这出手到底是救了顾家子,还是害了三皇子?
可刚刚看到顾昀一行人向这里疾行而来。
打断三皇子的动作是他唯一的想法。
三皇子踉跄后退,正撞上疾奔而来的顾昀。
“臣,参见殿下。”顾昀跪地行礼的声音冷得像冰,不等三皇子开口就直起身,“不知犬子如何冒犯了天家威严,竟劳动殿下亲自动手教训?”
顾昀的目光从顾蘅身上细细扫过。
“儿子”的胸前血色刺目,衣袍凌乱,被按倒在地的模样狼狈不堪。
一时之间,胸口怒火翻涌。
他顾昀的儿子!
从来都是被人恭恭敬敬的供起!
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三皇子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骤变:“顾公!此事并非你所想——”
顾昀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抱着顾蘅转身便走。
“是非对错,自有圣上定夺,三殿下,您僭越了。”
紫袍翻飞间,他低喝一声:“暮岑!”
隐在暗处贴身保护家主的暮岑立刻现身。
沉默地护在父子二人身侧,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三皇子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顾昀大步离去。
姜殊见此情形面如死灰。
他望着顾昀抱着顾蘅离去的背影,脑中嗡嗡作响。
当街殴打朝廷重臣之子,还是顾家默认的继承人!
以顾昀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只怕二人落不得好。
更遑论顾昀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连陛下都要对他多加忍让——
“殿下......”姜殊声音发颤,“此事必须立刻禀报贵妃娘娘!”
三皇子如梦初醒,一把揪住姜殊的衣领:“你为何不拦着我!”
“当街行凶已是重罪,”姜殊急声打断,“这会儿人来人往,殿下可莫要再失态了!”
三皇子颓然松手。
“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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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好假的一个人
顾昀将人放下后,便准备起身去唤府医。
不曾想被抬手拦下。
顾蘅要确定最后一件事!
“父亲......沈老将军是不是已经回京述职了?”
顾昀身形一顿:“你如何得知?”
他今早才收到密报,沈将军已经过了并州。
若是快马加鞭,下午就能进京。
这消息连朝中都鲜少有人知晓。
“父亲信我!”她目光直直看向顾昀,“沈老将军性格刚烈,强求不得!”
顾昀蹙眉。
这等军国大事,本不该听个孩子胡言。
可看着昨日顾蘅那番决绝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豁出去了的气势。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若是她真的不愿,想要从中破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又耐下性子坐了下来。
“可否给为父个理由?”
顾蘅抿唇。
梦中惨状无法明言,只得道:“南边有个沈家旧部,曾同我说过些事。”
“就为这个?”顾昀拧眉,“那你从何处得知沈将军回京?是蕴之告诉你的?”
......
“我伤口好痛......”顾蘅突然蹙眉呻吟。
顾昀立刻起身去寻府医。
紫袍扫过门槛时又回头瞪她,“今晚必须给为父说清楚”
这顾家的金疙瘩!
*
沈老将军尚未抵京,京中的流言却已甚嚣尘上。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绘声绘色地讲着北境的传闻:“那沈将军在边关爱民如子。”
“在边境奉若神祇”
街边的小贩一边叫卖,一边与客人闲谈。
“听说沈将军在边境与将士同吃同住,颇受爱戴。”
这些话语被有心人收集,添油加醋地传入了宫中。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手中捏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
信是沈冽亲笔所写,告知自己他将回京述职。
“并州?”皇帝盯着信上的字迹,眼中寒光闪烁,“信才到,人就已经过了并州了?”
侍从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不敢抬头。
皇帝冷笑一声,“沈冽,你好大的胆子!”
想起这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传言,他猛地将密信拍在案上。
擅离职守,私自回京,这是要造反吗?
声音阴沉:“传顾昀即刻进宫!”
*
顾蕴之坐在书房里,手中的账册翻了三页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承佑刚来报,说顾蘅胸前被三皇子的软剑刺伤。
虽不致命,但血流了不少。
他烦躁地合上账册。
气她有事瞒着自己不肯说。
气她舍不得耽误别人的幸福,选择自己受伤来当苦肉计。
是的,顾蕴之昨日一眼就看出来顾蘅有事瞒着他。
宁愿撕破脸也不愿说出来。
还固执己见,非要擅自行动!
可脑补到她苍白着脸受伤的模样。
胸口那股郁气又化成了无奈。
“主子......”承佑小心翼翼地问,“要去看看二少爷吗?”
顾蕴之冷着脸起身:“我去瞧瞧那祖宗死了没有。”
暮山正抱剑守在门外,远远看见顾蕴之正准备出门的身影。
得。
哎?气一宿白搭。
二少爷,你二十四孝好哥哥就要来了。
听月轩,青黛通报:“二少爷,大少爷来了。”
顾蘅正倚在榻上看兵书,闻言还未来得及反应。
顾蕴之已掀帘而入,一屁股坐在她榻边。
“兄长?”她眨了眨眼,故意露出几分虚弱。
顾蕴之盯着她胸前包扎的白布,上面还渗着一点血色。
他抿了抿唇:“怎么不疼死你?”
顾蘅没想到他会这么嘴毒。
一时忘了装模作样:“啊?哦......差点我就没了!”
“撒谎。”顾蕴之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搁在床头,“宫里来的金疮药,比你那破药强十倍。”
顾蘅眼睛一亮,立刻顺杆爬:“兄长最好了!其实我还有件事......”
顾蕴之冷着脸,语气却透着一丝别扭:“说吧,需要顾家怎么做?”
顾蘅想起被暮山拦在门外,有些委屈不吐不快!
“你都不知道,今早我去找你本想商议此事,可谁知,暮山拦着不让进,说是你的意思。”
“没办法,我只能铤而走险了。”
言下之意:是你不让我见的,可不是我不告诉你。
顾蕴之挑眉。
昨日吵得那般厉害,她倒好,转头就忘了?
亏他还气了一宿!
可目光扫过她胸前包扎的伤口,终究是心软了。
“是他会错意了,我回去罚他。”
顾蘅眼睛一亮,立刻噼里啪啦地将计划全盘托出。
顾蕴之听完,故意板起脸:“不是你说不要我管吗?”
“这不是......”顾蘅讪讪地摸摸鼻子,“我管不到顾家的产业吗?”
顾蕴之气结:“合着我是个工具人?”
“对了兄长,你昨天吐血,可叫府医瞧过了?”
“你放心吧,死不了,你还是当不成顾家嫡长子。”
顾蘅摸了摸头,谁说他霁月风光温润如玉的?
明明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顾蕴之刚想再说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便是老夫人带着哭腔的嗓音:“这个该死的......”
话到一半想起对方的身份,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改口道:“蘅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被丫鬟搀到近前,一见顾蘅胸前包扎的伤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颤巍巍地坐在床沿,想碰又不敢碰:“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受伤,等忙过你嫡姐的及笄礼,我就去庙里拜拜。”
“求菩萨多看顾你这个小祖宗!”
顾蕴之刚起身行礼,老夫人就摆摆手让他坐下。
“前头的事你们父子俩处置便是,蘅儿伤着,你还来扰她清净。”
顾蕴之:“......”
他幽幽瞥了眼榻上装乖的“弟弟”,凉飕飕道。
“祖母教训的是。从前天天念叨'蕴之啊多歇歇',如今倒嫌孙儿不干活了。”
老夫人被戳穿偏心,老脸一红,作势要打他。
“跟你爹似的!浑说什么!”
拐杖举到一半又舍不得,轻轻落下点了点他鞋尖。
“你弟弟都伤成这样了...”
“是是是,”顾蕴之举手投降,“孙儿这就去前院当牛做马。”
起身不忘瞪顾蘅一眼,用口型道:“等、着。”
顾蘅裹着锦被缩了缩,露出个无辜的笑。
老夫人一把拉住:“忙什么,我让人给你们制了新衣裳,都带过来了。一同瞧瞧吧。”
她一挥手,几个丫鬟捧着锦盒鱼贯而入。
“青色这套是云锦的,衬你肤色;黑色的是蜀绣,庄重些;月白的用了冰蚕丝,夏日穿着凉快......”
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指抚过衣料,“还有这藏青色的,绣了暗纹,最是贵气。”
顾蕴之在一旁凉凉道:“祖母我的呢?”
“这儿呢这儿呢!”老夫人瞪他一眼,推出一个盒子。
孤零零的一件和顾蘅的那一堆形成了鲜明对比。
顾蕴之拿起来,好险没气笑
老夫人又转头对顾蘅柔声道:“你如今受了伤,就在屋里好好养着,及笄礼那日穿哪套,祖母都给你留着。”
顾蘅乖巧点头:“多谢祖母。”
顾蕴之:好假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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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将星
太和殿
皇帝高坐龙椅,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殿下的老将军。
“爱卿镇守北疆多年,辛苦了。”
沈老将军深深一拜。
铠甲与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陛下效死,是臣的本分。”
“此次回京,为何如此匆忙?”皇帝语气中透着不悦。
显然是有些恼怒沈老将军此举,是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沈冽闻言拜服在地,斑白的鬓角,刺痛人眼。
膝下青砖沁着寒意,让他恍惚间又想起北境冻土下埋着的年轻骸骨。
——那些抱着冰硬干粮、被活活饿死的士卒。
临终前还在喊着“为陛下守疆土”。
“臣贸然回京,有罪!”
“老将军此次回京,倒比往年早了三个月。”
沈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里:“陛下明鉴!自入秋以来,戎狄铁骑已犯境七次,粮草早于半月前告罄。末将帐下三百新兵...因饥寒交迫,至今只剩十七人。”
他声音发颤,眼前浮现出那个咬着冻硬的麸饼、把最后一口热水递给同伴的少年兵。
咽下喉间哽咽,“恳请陛下调拨粮草,救救北境的将士和百姓。”
“既如此,朕命兵部尚书进宫,对北境难况加紧筹措。”
老将军突然再次叩首,声如闷雷
“那些就要饿死的兵卒,等不到兵部文书了!求陛下开恩,准老臣动用边关储备粮...”
皇帝笑意微僵。
“爱卿忧国之心,朕明白。”
承平帝忽而叹息
“可这储备粮...是先帝为防大变所设。若为些许饥荒动用,岂非因小失大?”龙椅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皇帝漫不经心地转动扳指
“朕记得,去岁秋收刚拨了五万石粮草。”
“老将军治军多年,该不会连这点物资都管不好吧?”
“陛下!”沈修远猛地抬头,白发间沾着灰尘,“北境风雪比往年早至两月,道路冰封难行,姜家押运的粮草...”
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想起姜氏子冷笑的模样:“沈将军若敢多嘴,这五万石粟米,便一粒也到不了北境。”
皇帝眉峰骤蹙:“朕派去的督粮使,倒成了你推诿的借口?”
沈修远浑身发冷,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北境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与殿外朱红宫墙重叠。
他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渗出鲜血:“陛下!北境儿郎抛家舍业,为的是保大承疆土!如今粮草断绝,他们...他们只能吃雪水充饥!”
记忆里某个雪夜突然清晰,重伤的千夫长把最后半块肉干塞进他手里。
自己却倒在结冰的河床边,临终前仍喃喃:“将军...守住...”
“够了!”皇帝将茶盏重重掷地,瓷片迸溅的脆响惊得沈修远浑身一颤,“朕看你是在北境待久了,连几分虚实都分不清!”
龙袍掠过沈修远颤抖的脊背,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先回沈府歇着吧。粮草之事,朕自会派人彻查。”
沈修远僵跪在原地,直到侍卫上前搀扶才踉跄起身。
走出殿门时,冷风裹着雨水扑在脸上,恍惚间又回到北境那片雪原。
他摸着腰间挂着的平安符。
是最小的亲兵在饿死前塞给他的,皱巴巴的黄纸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将军平安”。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在冰凉的甲胄上。
沈老将军踏出宫门时,暮色已沉沉压下来。
他攥紧腰间佩剑,指节发白。
顾昀的威胁犹在耳边——“沈公若执迷不悟,北境的粮,我顾家一粒都不会再出了!”
好个狼子野心的奸臣!
可偏偏......他真有这个本事。
也偏偏,除了他竟找不到第二人援驰北境。
老将军突然想起多年前时,皇帝笑着说“北境有沈卿,朕安枕无忧”。
如今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城,换来的却是一句“危言耸听”。
“将军......”亲卫欲言又止。
老将军摆摆手,铠甲鳞片碰撞出沉闷的响。
他忽然想起十六岁初入军营时,父亲用刀背拍着他肩膀说:“沈家儿郎,为君生,为君死。”
可如今,君要臣死,臣死......但不得不为百姓争一条活路啊。
“走吧,既回了京,总会有法子的。”
他没忘记自己决心回京的时候,年轻的副将眼睛闪着光看着他。
“将军此去,定然大获全胜,为我们带来粮草。”
承平帝踏入姜贵妃殿内时,眉头紧锁。
流言之事令他如鲠在喉。
沈冽突然回京,更让他心生警惕。
世家不除,终究是祸患。
可沈冽在军中威望极高,此番回京,莫非是察觉了什么?
他心中烦闷,抬眼便见那姜家举荐的女道正立于殿中。
女道一袭素袍,神色冷淡,见皇帝进来,只微微颔首。
“大师......”承平帝刚欲开口。
女道抬手打断:“陛下不必多言,贫道为您算上一卦便知。”
她取出一套古朴的龟甲铜钱,焚香净手,闭目默念。
姜贵妃立于一旁,指尖微微收紧。
方才她已暗中叮嘱过女道,务必让陛下对沈家心生忌惮。
只有军权重组,她的孩子才有机会从世家垄断中分一杯羹。
女道将铜钱掷于案上,正欲解读。
忽听咔嚓一声。
盛放铜钱的玉盘竟凭空裂开,铜钱散落一地!
承平帝猛地起身:“这是何意?!”
女道面色凝重,缓缓道:“天机示警,有将星冲犯紫微......”
她抬眸看向皇帝,一字一顿,“北境杀气,已至宫门。”
承平帝脸色骤变,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沈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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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顾昀也是皇帝了?
沈冽站在街心,望着又一次紧闭的朱门,肩背比往日更佝偻了几分。
他风尘仆扑赶回来,连家都没回。
想要博一片生机。
可往日交好的人家竟然都纷纷避而不见。
一石粮......他竟连一石粮都要不到!
顾昀的马车经过时,掀帘正瞧见那道萧索的背影。
保家卫国数十载,如今却还要为了一口军粮卑躬屈膝。
想起宫里传出的消息。
顾昀冷笑一声。
你赤胆忠心,人家以为你狼子野心。
恨不得要了你的命,夺了你的权。
效忠于这样的皇帝有什么用呢?
他指尖在轿厢叩了叩:“走吧。”
沈冽正想着再去谁家的时候。
刚刚路过的马车却在前方掉头,稳稳停在沈冽面前。
织金轿帘掀起,露出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面容。
“沈老将军。”
沈冽一见是他,转身就要走。
顾昀开口:“沈伯父!我们相交多年,您应该不介意赏脸去顾府一叙吧?”
沈冽满眼狐疑的打量:“你提的事,老夫绝不会答应。”
顾昀失笑,随后压低嗓音:“您与谢老将军亲如手足,我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何至于防范我到这等地步?”
沈冽的瞳孔猛地收缩,谢家,那是二十年前就该绝口不提的禁忌。
沈冽终究还是上了顾家的马车。
不为别的,就为了顾昀说的两万石粮食。
实实在在的两万石!
只要他去了顾家,顾家名下的商行就开始行动。
即便顾昀另有所图,可北境的将士们等不得了。
大不了,不同意就是
角落里,一道黑影悄然退去,直奔皇宫。
“砰!”
玉镇纸被狠狠砸在地上,碎成数块。
“好一个沈冽!好一个顾昀!”皇帝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都在图谋朕的江山!”
“才出宫门就进顾府!怎么!顾昀也是皇帝了?!”
女道的话犹在耳边——“将星入宫,可护百年安康”。
沈冽的孙女,年方十三......
若将她纳入后宫。
这颗“将星”便再无法威胁皇权!
姜贵妃适时捧来一只鎏金小匣:“陛下,玄真大师新炼的丹药,可延年益寿。”
皇帝急切地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三枚赤红丹丸,异香扑鼻。
他指尖微颤,眼中迸出贪婪的光。
若再年轻十岁......若再给他十年光阴......
何愁斗不过世家?
镜中映出他斑白的鬓角,松弛的面皮。
而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脸,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顾昀!
好一个中书令!
正值壮年,权倾朝野!
“世家......”皇帝捏碎一枚丹丸,赤色粉末簌簌落下,“朕迟早会收拾干净!”
沈冽踏入顾府时,被满目的金玉辉煌晃得眯了眯眼。
紫檀木的屏风嵌着和田美玉,案上随意摆着的青铜鼎竟是前朝古物。
呵!难怪两万石粮食说给就给。
这屋子里面摆的,哪样不值两万石粮食?
二人寒暄一阵。
沈冽见顾昀真的没有提起边关的事情。
一时间也卸下了心防。
“我记得你后来娶了崔家的女儿?”
顾昀顿了顿:“是。”
“哎——”
“当初谢家丫头闹得满城风雨,你家夫人知道吗?”
顾昀苦笑:“哪里能不知道呢?”
“儿子都及冠了,姑娘都要成亲了,还要拿出这事儿跟我吵。”
“哈哈哈,”沈冽爽朗一笑,“谢家那丫头干的漂亮!”
说完,有些黯然:“可惜了——”
可惜谢家满门抄斩。
再也见不到那样鲜活的小姑娘了。
“你女儿都许亲事了?许的哪家?”
顾昀推过一杯茶:“许的三皇子。”
话音未落,便有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二少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顾昀面露难色,总不好把好不容易请来的客人晾在这儿吧?
沈冽却大手一挥:“同去!老夫也瞧瞧你家小子。”
当顾昀引着沈冽进来时,顾蘅恰好抬头。
沈冽瞳孔骤缩!
这张脸,恰似故人。
少年眉目如画,抬眼时那股清冷劲儿。
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的谢舒桐!
可那挺拔的鼻梁与下颌线条,又分明带着顾昀的影子。
等顾昀介绍完,顾蘅艰难下地。
“沈爷爷。”
恭敬行礼。
沈冽惊疑不定地看向顾昀,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离。
面露同情的看向顾昀。
竟痴情至此,专挑像她的女子生子?
顾昀浑然不觉,含笑斟茶:“这孩子性子倔,让沈将军见笑了。”
“这是怎么了?”沈冽见他胸前缠着白布,皱眉问道。
顾昀叹气:“不知怎么惹了三皇子,当街被刺了一剑。”
“三皇子当街伤人?”沈冽瞳孔骤缩。
你还能忍?
我是不信!
估计又想用苦肉计来诓我。
顾昀上前替顾蘅拢了拢衣襟,低声叮嘱几句。
便又引着沈冽往正厅去。
沈冽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顾蘅,少年清冷的侧颜在阳光下,与记忆中的谢舒桐重叠。
身上也没有什么相赠的,递过去一个玉佩。
“日后若想来看看边塞风光,就拿着这个来!”
“是!多谢沈将军!”
二人又回到正厅,顾昀依旧闲话。
沈冽心中却沉甸甸的。
两万石粮草说给就给。
顾昀这厮,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沈将军,”顾昀忽然驻足,“听闻骁骑营近日换了批新弩?”
沈冽后背一紧,面上却不显:“老夫久不在京,这些事倒不清楚了。”
好个顾昀,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北境沈家军,世代镇守边关,是大承最坚固的屏障。
鲜有人知的是,京城最后一道防线。
骁骑营——这支精锐之师,历来只听沈家密令调动。
所以顾昀再如何权倾朝野,也摸不到边关军情的传递密道。
每封急报都能绕过中书省,直抵御前。
这也是为何顾昀屡次试探,甚至不惜使用重金贿赂的原因。
沈冽心中清楚,这个秘密一旦泄露,沈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昀一次次试探,就是想撕开这个口子。
他握紧拳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顾家抓到把柄。
这关系着沈家的存亡,更关系着大承的安危。
顾昀狼子野心,朝中遍布耳目。
此番试探没准已经得知了什么消息。
沈冽面色不变,淡淡道:“你家小儿给七皇子伴读,女儿却嫁去了三皇子府”
“你这父亲不好当啊。”
顾昀忽然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直刺沈冽:“圣上赐婚,昀不得不从。”
“赐婚?!”沈冽表情骤然凝固,手中茶盏骤然碎裂。
皇帝终于要对世家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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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伺候人真难呐~
沈冽忽然想通了一切。
难怪北境粮草迟迟不到,难怪兵部百般推诿。
皇帝这是要借国库空虚之名,行削权之实!
“说笑了。”沈冽强自镇定,“陛下赐婚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顾昀指尖摩挲着青瓷盏上的鎏金纹路,“沈将军,你说下一个被赐婚的会是谁?”
沈冽猛地起身,茶案被带得倾斜:“顾昀!你——”
“你威胁我?”
“三日后午时,”顾昀突然换了话头,“两万石粮会从洛仓起运。”
他轻轻扶正茶案:“走的骁骑营的密道,保证不会耽误北境军的用膳!”
沈冽如遭雷击。
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很快他稳了稳心神。
竖子狡诈,没准在诓人的。
“你愿意怎么送,就怎么送。”
顾昀轻笑一声:“您家那个小丫头,可曾许了人家了?”
顿时警铃大作。
“你要做什么?”
顾昀笑着摇头:“我不会干什么的,沈老将军若是信我,要不把孙女带走,要不就许配个人家。”
“咱们那位圣上,可最喜欢为年轻男女保媒了。”
沈冽冷哼一声,眼中寒光凛冽:“我沈家世代忠君,若陛下赐婚,自是皇恩浩荡。”
顾昀但笑不语,只微微颔首。
沈冽霍然起身,甲胄铮然作响:“时辰不早,老夫归京还未归家,就不多叨扰顾大人了。”
好一个忠君不二的沈家!
顾昀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心中暗叹。
见他要走也不多做挽留。
拱手行礼:“沈老将军,请。”
暮色沉沉,沈冽翻身上马。
最后回望了一眼顾府金碧辉煌的匾额。
两万石粮草......
皇命......
边关将士......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影没入长街尽头。
将军府坐落在皇城南街的承平坊。
与朱雀大街仅一巷之隔。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早已黯淡,檐角镇兽却仍昂首向天,依稀可见昔年辉煌。
这些年朝廷军饷时有拖欠,沈冽不知填进去多少家底。
如今的将军府,也只剩这古朴厚重的建筑,还昭示着主人超然的地位。
“祖父!”
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府内飞奔而出。
沈清棠飞扑了上来,发间银铃清脆作响。
十三岁的少女如雨后初绽的棠梨,杏眼澄澈。
“王管家,把祖父的东西放到清德院去。”
沈冽目光复杂地看着孙女。
小小年纪已经将府内琐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想她年幼痛失双亲,却还像个小太阳般。
若真被送进深宫,或是被圣人权衡利弊嫁入陌生的人家磋磨...
“走,进去说。”
老将军揉了揉孙女的发顶,故意板起脸,“祖父给你带了边关的雪狐皮,再做不成毽子踢了!”
沈清棠挽住祖父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上次做成手笼被嬷嬷念叨了半月,这次我要做斗篷!”
沈冽心下一松:“好好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烛火摇曳,沈冽在书房踱步三圈,欲言又止。
想起顾昀的话,终是开口。
“棠儿,你可有心仪之人?”他顿了顿,声音发沉,“若有...祖父拼了命也让你如愿。”
沈清棠正摆弄雪狐皮,闻言抬头。
眼里满是疑惑:“孙女还未及笄呢。”
“只管说!”沈冽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同祖父有什么犹豫的!”
少女颊边蓦地飞红,手指绞着狐毛。
“那...顾家二郎我瞧着很好...”声音渐低,“可他比我小一岁呢...”
“不过问题不大,我们也就差了几个月份。”
“哐当——”
沈冽碰翻了案头茶盏,虎目圆睁。
顾蕴璋?!
仔细回忆了一下才见得少年。
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小崽子?!
老将军只觉得眼前发黑。
顾家那是刀尖上跳舞的狼窝!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还不如...还不如嫁个皇子呢!
“不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换一个!”
沈清棠“唰”地站起身,狐皮落地。
被严辞拒绝小姑娘有些恼怒,也吼了回来:“没了!”
嘿!这就胳膊肘子朝外拐了?
沈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声音放轻了几分:“那顾家是个虎狼窝,顾蕴璋更是个纨绔子弟,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沈清棠小嘴一噘,不服气道:“虎狼窝怎么了?大把的人想嫁进去还攀不上呢!再说了,谁说他是纨绔了?我瞧着他就很好!”
! ! ! !
天塌了!
这犟脾气随谁了?这眼光又随谁了?!
沈冽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太阳穴隐隐作痛。
见孙女一副“不把你说服誓不罢休”的架势,连忙抬手扶额。
“好了好了,你还小呢,这事儿以后再说,祖父刚回来,还没歇息,明日还要上朝,你先回去吧。”
哼!
说得好听!
沈清棠甩袖转身,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了祖父一眼。
“砰——”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屋里嗡嗡作响。
沈冽长叹一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得头更疼了。
沈冽拎着酒壶坐在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仰头灌了口烈酒,眼前却浮现出顾昀那张清绝如玉的脸。
当年谢舒桐就是被这副皮囊骗了去!
再想到今日见的顾蕴璋,眉眼间已见风华,活脱脱就是个小祸害!
“顾家尽出些祸害!”老将军狠狠摔了酒壶,瓷片在青石板上炸开,“老的蛊惑人心,小的招蜂引蝶!”
管家闻声赶来,只见主子对着月亮咬牙切齿。
“去!把顾昀今天送来的东西明天全当了!就当他为北境做了点好事。!”
......
好好的又咋了
伺候人真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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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你多保重
次日早朝。
顾昀手持玉笏出列。
声音沉闷:“臣有本奏!三皇子昨日当街持械行凶,犬子胸前伤口深及寸余!”他重重叹息一声:“微臣已过而立,膝下唯二子承欢。长子病弱,次子又遭此横祸,实在心下不安。”
“三皇子既为君主,合该仁爱。可,如此行事,如何能去边关镇守一方?”
三皇子猛地抬头,高声辩解:“父皇明鉴!是顾蕴璋当街以下犯上,儿臣才命侍卫略施惩戒!”
顾昀轻挑眉梢:“哦?——”
玉笏在掌心轻叩:“殿下此言可有凭证?若无实证便血口喷人,岂是君子所为?”
礼部尚书梁长明立即出列:“臣昨日与顾大人同路,亲眼所见三皇子命侍卫当街钳制顾公子,剑锋直逼心脉,招招致命!”
“不仅如此,御史台的人也与微臣同行。”
皇帝满眼失望,又一次,三皇子又一次中计。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
“三皇子行为失当,即日起禁足王府,亲王俸禄减两成。待顾氏女入府后,再议解禁。”
三皇子大惊失色。
看到皇帝厌恶的表情,内心惶恐。
只好跪地叩首:“儿臣知错。”
顾昀心中冷笑:真是开玩笑,军权不重要,那是皇帝让你们觉得不重要。
我怎么可能让三皇子去分一杯羹,老老实实在京城给我待着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环顾台下众人。
“可还有事?”
沈冽大步出列:“臣请增拨北境粮饷!边关将士缺衣少食,已有士卒冻饿而死!”
一时间,殿内响起窃窃私语。
不等皇帝反应,崔时序立即高声道。
“陛下明鉴,去岁江南干旱,国库实在空虚啊!”
兵部尚书紧跟着附和:“漕运受阻,粮草转运艰难,还请沈将军体谅。”
皇帝微微颔首:“沈爱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说着,他话锋一转:“听闻令孙女年方十三?宫中许久未添新人了,不知可曾婚配?”
废话,十三岁还未及笄,如何婚配?
沈冽虎目圆睁,声音洪亮:“回陛下,孙女年幼顽劣,实在不堪入宫侍奉!”
顾昀冷眼旁观:***,老匹夫真是好不要脸。
给你儿子娶就算了,你还自己来!
顾昀想起顾蘅的嘱托,轻咳一声,梁长明再次开口。
“陛下,万寿节将至,户部既说国库空虚,不如裁减宫中用度,以显陛下仁德。”
朝堂顿时议论纷纷,几位大臣就万寿节用度争论起来。
将北境军求粮和沈家孙女的话题一同揭过。
皇帝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殿中众臣。
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竟然都长了同一条舌头:顾昀啊顾昀。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顾家的朝堂!
清了清嗓子,示意下面的人安静下来。
“朕昨日派禁军查探,边关情势可没沈爱卿说得那般严重。”
沈冽如遭雷击:“陛下!禁军如何能一日往返探明边关实情?”
竟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吗?!
皇帝冷笑一声:“沈爱卿忧心过甚,近日就在府中好好休养吧。”
“沈将军戍守边关二十载,借此机会好好陪陪家人,岂不妙哉?”
“陛下!”沈冽急声喊道,“边关即将化冻,北戎必定趁机南下劫掠!若粮草再不——”
“够了!”皇帝突然俯身,“怎么,我大承没了你沈冽,就守不住边关了?”
殿中死寂。
沈冽重重跪地,铠甲砸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臣...不敢。”
退朝钟声里,顾昀看着沈冽踉跄的背影。
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这老皇帝,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
不过,沈冽被困京城倒是正中下怀。
若是能换来骁骑营一点半点的消息,那两万石粮食还是少了。
再加上五万也值当!
昨夜顾蘅已将计划全盘托出,虽然费事些。
但重在攻心,总好过强求之下,沈冽玉石俱焚。
月娘啊,你可真是为我生了个“好儿子”!
*
夜色沉沉,顾昀的马车停在荣园门前。
这是皇帝赏给顾蘅的别院。
江南风格的粉墙黛瓦隐在夜色中,檐角铜铃被晚风拂动。
管事的是松烟的嫡亲哥哥。
突然见是顾昀下车,立刻上前,躬身相迎:“老爷。”
顾昀微微颔首:“她可好?”
“柳夫人一切安好。”
管事侧身引路,在顾昀没看到的地方,朝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
那小厮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
穿过九曲回廊,水榭中亮着暖黄的灯。
柳鸢倚窗而坐,手中绣绷上的海棠才绣了一半。
“月娘。”
这一声轻唤让柳月娘的手猛地一颤。
针尖刺破指尖,血珠顿时染红了素绢。
她缓缓抬眸,顾昀站在灯影交界处,紫袍玉带依旧。
只是眼角已生了细纹。
他张了张口,满腔思念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一句。
“这些年...委屈你了。”
柳月娘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老爷说笑了,妾身在这荣园锦衣玉食,何来委屈?”
她将新斟的茶推过去,语气恭敬又疏离。
“老爷漏夜前来所谓何事?”
顾昀被她的疏离刺痛。
袖中的手紧了又松,终是轻叹:“我...只是来看看你。”
柳月娘垂眸,长睫掩去眼中波动:“妾身一切都好。”
顿了顿:“蘅儿...很懂事,她在府上可好?”
提到女儿,顾昀眼中终于温度:“她像你。”
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尤其是那双眼睛。”
柳月娘指尖微颤,差点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她转身去拿茶盏,借机平复心绪。
顾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月娘...”他声音沙哑,“我很想你。”
柳月娘僵在原地,手中的茶盏落地,碎瓷四溅。
想要挣开,却又想到什么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蕴璋的事,是我对不住你。”顾昀突然开口。
她猛地抬头,眼中伪装的柔婉寸寸碎裂。
“顾昀!我唯有蘅儿一个孩子了——”
“若她再有任何差池,我同你,如这茶盏!”
顾昀不怒反笑,伸手握住她发抖的手腕:“这才像你。”
拇指摩挲着她腕间旧疤。
柳月娘终是忍无可忍,挣开他的手。
一个清脆的耳光扇在顾昀的脸上。
柳月娘头也没抬。
“滚出去。”
顾昀摸了摸脸,笑的轻蔑:“你多多保重。”
﨔
第八十三章、及笄礼(一)
顾蘅匆匆赶到荣园时,正撞见顾昀从回廊转出。
檐下的灯笼昏黄,映得他一侧面色泛着不对称的绯红?
哟,被打了?
顾蘅眼中寒意未褪,与方才柳月娘如出一辙。
被这样的眼神看的有点不舒服。
顾昀假装理了理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放心,我只是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顾蘅下颌紧绷:“不必父亲挂心。从前在庄子上我能护好她,如今在京城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夜风拂过,顾昀忽然注意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你的伤——”
“若您不来这一趟,”顾蘅径直打断,声音清冷,“我本不必出府。”
顾昀哑然。
“那你要进去看看她吗?”
顾蘅拒绝:“不必了,没得让她担心。”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顾蘅倒回来:“你都没走,我怎么先走?”
......
“我不是那等子人。”
“行行行。”顾蘅应得敷衍。
“走吧,你们崔顾两家的宝贝疙瘩明儿及笄,你府里的姨娘要忙死了!”
“......粗鄙。”
“我娘教的。”
“那还真是有勇有谋。”
“呵!”
顾蘅头也没回,朝马车走去。
*
三月二十日,京城雨后初霁。
顾府中门大开,朱漆门槛上系着红绸,连石狮都挂了金铃。
这般阵仗,不止因顾菀筝是当朝三皇子未婚妻。
更因为,这是如今朝中两家炙手可热的两家重臣联姻后首次大宴。
满朝文武都等着借机攀附这位中书令大人。
朱雀大街车马塞道,长公主的八宝香车直接驶入中门。
到达顾府临水轩。
她扶着女官的手踏过红毡,笑着同顾老夫人相互见礼。
“有劳殿下拨冗前来。”
“老夫人客气,这等喜事,本宫怎么能不来呢。”
王大将军之女,崔时序的夫人王素茹携礼而入。
一见两人,连忙行礼。
老夫人笑道:“就等你这个舅母呢!”
长公主环顾四周,忽然挑眉问道:“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怎不见顾夫人?”
“我瞧着倒是太后身边的静姝在招呼。”
顾老夫人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
“回殿下的话,静仪前些日子操持家事太过劳累,染了咳疾。府医说恐过了病气给宾客,老身便让她在庄子上将养着。”
她叹了口气:“这丫头倔得很,今早还差人送信来,说愧对菀筝,连女儿的及笄礼都不能亲眼看着。”
王素茹适时插话:“倒也无妨,左右有老太太这个真心疼孙女的祖母在,定然委屈不了菀筝丫头。
老夫人拄着鸠杖起身,向众人团团一礼:“待她病愈,老身定带着她一一登门致歉。”
巳时初
殿内赞者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顾菀筝着采衣跪坐锦席,崔大夫人执紫檀梳为其梳发。
随后将头发盘成一个高髻。
等完成了,长公主亲手将三皇子送的金累丝嵌红宝发笄插入发髻。
长公主执起顾菀筝的手,指尖在那套赤金头面上轻轻一抚,凤眸含笑。
“本宫这些年见过不少贵女,却少有像菀筝这般品貌双全的。”
她抬手示意女官呈上一柄羊脂玉梳:“这梳子原是先太后赐给本宫的,今日赠你”
“谢长公主赏。”
顾菀筝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双手接过长公主的玉梳。
长公主忽然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瞧瞧这眉眼,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顾大人。”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转而笑道:“顾老夫人好福气。”
老夫人笑意吟吟:“多谢殿下夸赞了。”
前边正厅内人声鼎沸,朱漆大门内贵客络绎不绝。
带进阵阵香风。
“沈将军到——”
唱名声刚落,满厅的谈笑便骤然一静,旋即又爆发出更热烈的寒暄。
“沈老将军!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老将军戍边辛苦,今日定要多饮几杯!”
“好说!好说!”
沈冽拱手还礼,目光却始终不离沈清棠。
见她频频望向门口,不由蹙眉,借着替她整理披风的动作低声道。
“记住我的话,莫要落单。”
见客人收拾妥当。
顾府已经有小厮,丫鬟上前,准备引着二人往宴席处走
沈清棠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早已黏在了门廊处。
顾家两位公子在门边迎客。
顾蕴之一袭月白长袍,外罩紫貂大氅,清雅如谪仙临世;
顾蕴璋则一身墨色锦袍,同款的紫貂毛领衬得他眉目如刀。
两人一左一右。
一个温润含笑,一个冷峻持重,惹得往来宾客频频侧目。
“......”
沈冽额角青筋直跳。
有这么好看?就那俩小白脸!
自己能一拳攮死俩!
这丫头,眼睛都快黏人家身上了!
正恼着,门外又是一阵骚动。
“七皇子殿下到——崔公子到——江公子到——”
七皇子楚承宵一袭绛紫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枚不起眼的黑玉令牌。
他含笑与众人见礼,目光却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顾蕴璋。
“你今日倒还人模狗样的。”
顾蘅艰难维持着笑容。
笑了一早上了,脸都僵了!
“家父在里头呢。”
暗示,三位里边走。
堵人家门了。
七皇子撇撇嘴,走就走。
“顾大人。”少年皇子嗓音清越,“今日叨扰了。”
顾昀朗笑拱手:“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啊!”
厅内顿时又掀起一阵恭维浪潮。
“七殿下龙章凤姿,当真天家气度!”
“崔公子这身云纹袍,莫不是江南今年的新缎?”
喧嚣中,沈冽冷眼看着这群虚伪客套的权贵,只觉胸中郁气更甚。
檐下铜铃忽被疾风吹响,盖过了满室浮华。
就像边关将士的哀嚎,永远传不到这锦绣堆里。
﨔
第八十四章、及笄礼(二)
正宴即将开始,临水轩左右用屏风相隔。
男女分席,推杯换盏间。
一声惊呼骤然划破宴席的喧闹。
“有人落水了——!”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岸边已竖起三面锦绣屏风,将湖岸围得严严实实。
有个男子身影从岸上跳入水中,准备营救。
还没游两下,就被岸边候着的仆妇用竹竿拍开。
随即,顾府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纵身跃入水中。
沈清棠刚扑腾两下,就被婆子们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湿淋淋地托上岸。
岸边早有丫鬟捧着大氅候着,眨眼间就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这......谁掉下去了?”
王素茹的手僵在半空,她甚至没看清人是怎么救上来的。
瞧瞧人顾府这安保措施,牛啊牛啊。
谁家举办宴会不闹点事出来。
不是这家姑娘落水那家公子去救,就是那家公子意外瞧见谁家姑娘的脚。
一桩宴席,能成不少眷侣呢!
长公主眯起凤眼,顾府这应变之速,倒像是专门防着这事。
屏风后,顾蘅冷眼看着被竹竿拍开的“热心人”。
让松烟把人扣了起来。
“诸位贵客不必惊慌,贼人已拿下。”
长公主一众人听到屏风后传来少年嗓音。
沙哑,却字字沉稳有力。
“惊扰各位雅兴了,还请见谅。”
他隔着屏风拱手环礼,做足了主人家的谦逊模样。
长公主突然轻笑:“顾二公子年纪轻轻,处事倒是周全。”
顾蘅安抚好宾客后去了临水轩的东厢房。
让一众婢女将院子死死守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沈冽闻讯赶来时,只见孙女已经换好干爽衣裙,正捧着姜茶小口啜饮。
“祖父...”沈清棠小声解释,“有人推我,顾二公子已经将人控制住了。”
沈冽闻言,心中的一丝侥幸也被打破。
满脸绝望:“告诉祖父,那小子救的你?”
一时之间沈冽脑海里盘旋着:肌肤之亲清誉受损要么出家要么嫁人天啊!
我沈家的姑娘!!
顾家小儿!
给我等着!
老将军脸色越来越黑,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沈清棠瞧着不对:“是这位妈妈救我上来的!”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上前,恭敬行礼:“老奴给将军磕头了!”
沈冽举到半空的手突然僵住。
“好!好!好!”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把将腰间玉佩扯下来塞给仆妇。
“你是我沈家的恩人!”
顾蘅:就说不要选这个厅,凉飕飕的。
顾昀和顾蕴之也到了院里。
他们听说沈姑娘落水,沈冽也在这边。
就急忙过来了,说到底,人是在顾家出的事。
沈冽要是真的想追究,他们也只好认下。
“沈姑娘可还好。”
沈冽心情不错:“尚可,有劳你们了。”
幸亏顾家的仆妇救了。
不然,不然,真要顺了某些人的意了。
顾蕴之轻咳一声,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沈老将军,这贼人方才先是害得贵府小姐落水,后又跳水欲对其不利,人赃并获。”
他侧身示意,暮山立刻押着个青衣人上前:“您看...如何处置?”
顾蕴之:为何我要说这么多场面话?
顾蘅:你爹昨晚上骚扰我娘,我不想跟他说话。
顾蕴之:这万恶的家主!
沈冽眼前一亮:“多谢!”
正愁怎么开口要人呢!
沈冽冷笑一声,亲卫立刻上前扣住人。
“是与不是,审过便知。”
他沈冽是愚忠,却非愚蠢。
动他沈家的人,就没有全身而退的说法。
沈冽突然郑重抱拳:“此次,多谢顾家了。”
“老将军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失误,让你们受惊了。”
顾昀抬手示意,福安立即捧出一个紫檀木匣。
匣盖掀开,露出里面盖着洛仓朱印的粮引凭证——整整一万石!
“区区薄礼,给沈小姐压惊。”顾昀指尖在粮引上轻轻一点。
沈冽盯着凭证上“急调北境”四个朱砂大字,铠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一万石,足以救活半个边关的将士!
好个顾昀,这是要他用孙女换军粮?
老将军突然大笑:“顾大人这份压惊礼,倒是比御医的安神汤还管用!”
他一把抓过木匣:“但若有人以为,我沈冽会为五斗米折腰...”
“那可以为得太对了!”
边疆战士们以生命保护他们的安稳,这些狗大户出点粮食怎么了?!
顾昀:......
这么爽快?出多了!
五千就够了!
几人又回到临水轩。
沈冽正欲追问详情,亲卫疾步上前。
单膝跪地行了一礼,随即附耳低语。
老将军瞳孔骤缩,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从震惊到慌乱不过瞬息之间。
“长公主殿下”沈冽朝屏风后行了一礼,随即匆忙抱拳,声音里压着怒意,“顾大人,七殿下老夫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沈冽已大步流星往外走。
铠甲鳞片碰撞出急促的声响,在长廊上带起一阵寒风。
顾昀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唇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边关怕是不安稳了。”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就不知咱们这位陛下...是更看重手中皇权,还是边关百姓的死活了。”
七皇子把玩着腰间玉佩,忽然轻笑:“顾大人这话,可是大不敬啊。”
“殿下说笑了。”顾昀从容举杯,“臣不过是忧心边关将士罢了。”
长公主指尖摩挲着鎏金茶盏,凤眸微眯。
边关急报?朝中生变?
她忽然轻笑一声,转头对身旁女官道。
“去查查,今日宫中可有异动。”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案上,“再让国公爷问问,北境申粮的折子走到哪儿了。”
女官领命而去,长公主的目光却落在顾昀身上。
那位中书令大人正从容不迫地与七皇子对饮,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顾昀,此事最好同你们顾家没有关系.....”
﨔
第八十五章、我不能
沈冽递了折子,匆匆进宫。
朱漆宫门沉沉闭合,他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冷汗浸透重甲。
直到孙禄尖着嗓子宣人。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不等沈冽开口,承平帝先开了腔。
“沈卿——顾府今日可热闹?”
沈冽恍若未闻,单膝点地,眉间压着可见的焦灼。
他沉声道:“陛下,军情紧急,臣请即刻返回北境。”
承平帝倚在龙椅上,眼底浮着一层阴冷的审视。
“沈卿这般急切,莫不是与顾爱卿商议好了?”
沈冽眉头一拧,抬眸直视。
“臣不知陛下何意。戎敌犯境,边关告急,臣只忧心战事。”
皇帝冷笑一声:“是吗?那朕今日便收了你的兵符,你可愿意?”
沈冽下颌紧绷,沉默一瞬,终是低头。
“若陛下有更合适的人选,臣自当交权。”
“但眼下战事紧迫,临时换将,恐军心不稳。”
承平帝嗤笑:“怎么,离了你沈家,就无人能守北境了?”
沈冽握拳,指节泛白,却仍克制着语气。
“臣不敢狂妄。只是副将虽勇,终究资历尚浅,若遇敌军主力,恐难支撑。”
皇帝拂袖,语气森冷:“朕说了,不准你去。”
沈冽胸口起伏,终是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怒意。
如今只能寄望于副将能撑到他设法周旋。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那粮草何时能到北境?”
承平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奏折:“半月之内。”
“半月?!”沈冽豁然抬头,嗓音陡然拔高,“陛下,战事一旦发生,最耗粮草,若延误——”
“朕已下旨,户部自会安排。”皇帝不耐地打断,“路途遥远,急有何用?”
沈冽齿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这两个月来连上十二道折子,若早做调度,何至于此?
如今敌军压境,粮草却要拖上半月,北境将士如何熬得住?
“陛下该用药了。”
沈冽抬眼,正撞见那女道从屏风后转出。
她一身素青道袍,衣摆却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
京中纷乱的流言,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皇帝听信女道谗言,开始服用丹药!
承平帝见他沉默,忽地扯出一抹讥讽的笑。
“怎么,沈卿若实在心急,不如去求求顾昀?你们两家世交,说不定他有法子。”
沈冽猛地抬眼,眸中怒意几欲迸出:“陛下!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皇帝却只是冷笑,眼底尽是嘲弄。
“回府候着罢。”承平帝挥袖,一脸不耐,“朕自有分寸。”
沈冽跪着不动,忽听一声轻笑。
“若让你家姑娘进宫伴驾……”
“陛下!”沈冽暴起却被孙禄带人架住,承平帝咧嘴:“朕没了顾虑,自然放你回北境。”
宫门在身后重重闭合时,沈冽攥碎的密信簌簌落了满地。
“昏君!”
“去顾府。”沈冽突然转身,“告诉顾昀,老夫......愿与他详谈。”
亲卫瞪大眼睛:“可沈家祖训......”
“祖训?”老将军笑声嘶哑,“沈家的祖训就是忠君护国。”
“哪个君,可没说——”
“走!”
暮色沉沉,沈冽踏进顾府时,府内已是一片寂静。
唯有檐角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摇晃,投下昏黄的光晕。
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映着黯淡的天光,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银。
与白日里的浮华喧闹截然不同。
顾昀站在阶前,刚刚送走崔时序。
转身见沈冽立在影壁旁,神色未变。
只微微躬身抬手:“老将军,请。”
沈冽沉着脸,大马金刀地跨进府门,步履带风。
顾昀引他入书房,亲手斟了一盏茶递过去。
沈冽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今日那贼人,是姜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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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月轩,小桥流水畔。
顾蕴之正低头点茶。
炭火微红,茶筅轻搅,水雾袅袅升起。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想来沈老将军已经到了父亲的书房了。”
顾蘅倚在廊柱旁,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神凝在字句上。
闻言只漫不经心道:“沈老将军一片忠心,可惜……”
话未说完,便断了尾音。
顾蕴之眉头一拧,手上动作不停。
“我在忙,等下你也要喝,你能不能过来帮帮我?”
顾蘅眼皮都没抬:“我不能。”
顾蕴之:“……”
“对了,父亲说,这两万五千石粮食,扣你的。”
顾蘅猛地抬头:“凭什么?!”
好人是顾府做了,意思是钱要自己出??
谁让你不帮忙?
出不出钱还不是我说了算?
顾蕴之面不改色:“这是你的计划,多花的自然用你的。”
顾蘅一噎,肩膀微微垮下。
又蔫了回去。
顾蕴之瞥她一眼,唇角微勾。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南边那个茶庄,竟然是你的产业。”
顾蘅心中冷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
——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这都是我保命的东西。
要不是来得匆忙,哪里至于回府的时候这么拮据!
受这么多闲气!
夜风掠过水面,带起一丝春寒。
茶香在寂静里无声蔓延。
顾蕴之手腕轻转,茶筅在盏中划出最后一圈涟漪。
茶汤泛着细腻的沫饽,莹润如雪。
他执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只听得他淡淡开口。
“这些日子,坊间传言怕也用了不少吧?”
顾蘅指尖捻着书页一角,闻言轻嗤。
“你们京城那几个说书的,漫天要价,可比我在南陵花的贵多了。”
顾蕴之低笑,将茶汤注入天青釉盏:“可是皇帝不会让沈将军回北境了。”
言下之意就是沈将军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让大承战神亲口将那术士定为妖女,也就够了,能不能回,可不是皇帝说了算”。她忽然转头:“沈家的重心,可不止北境一处。”
茶烟袅袅上升,顾蕴之垂眸看着盏中浮沫,了然地颔首。
他没问顾蘅如何得知。
他只确认了一件事:不会影响顾家,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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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边关破了!
姜贵妃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掐着一枚鎏金护甲。
目光沉沉地盯着眼前走进的玄真。
殿内熏香浓得发腻,却掩不住她声音里的冷意。
“你怎么这会儿去送药了?”
玄真大师拂尘一甩,面露不耐:“不是你让我去的?”
姜贵妃眉头一蹙:“我何时让你去了?”她猛地直起身,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行事要小心?”
“你的身份要是被人看出来了,我们都得死!”
玄真冷笑一声,拉开二人的距离:“别用这副姿态同我讲话!”
姜贵妃闻言怒极:“别以为皇帝叫你一声大师你就是真的大师了!我劝你认清楚现实!”
殿内霎时一静。
姜贵妃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怒意,转而问道。
“皇上最近用药怎么样?”
玄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玉浮尘:“和之前差不多。”
她斜眼瞥向姜贵妃,语带讥讽。
“你们到底怎么想的?这药吃了没病没痛的,倒是浪费我的精力”
姜贵妃指尖收紧:“不必多问,日后谨慎些!”
在玄真看来自然没用,但是对于姜家来说。
那作用可就大了。
玄真轻嗤一声,满脸不屑。
“我劝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到时候拖得久了,我们暴露的风险就到了。”
姜贵妃眸光微闪,忽而压低声音。
“让你把三皇子放出来,你可有计划了?”
玄真彻底失了耐心:“拜托,我就一个术士,皇帝能吃我的药就不错了!”
她甩袖转身:“你一个宠妃,不吹枕头风,还来靠我?”
姜贵妃盯着她的背影,眼底阴鸷:“顾昀这个贼人,真当别人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是吧?”
玄真头也不回,凉凉丢下一句。
“你儿子知道,不也一头栽进去了?”
“你!”
*
翌日早朝,御史台忽然联名上奏。
痛斥女道祸国,言辞激烈。
其中一位御史更是高声禀道:“此妖女蛊惑圣听,沈将军亲眼所见,陛下若再执迷不悟,恐伤龙体!”
沈冽站在殿中。
闻言一怔——他何时说过这话?
可还未等他开口,崔家一派的官员已纷纷出列。
义正辞严:“陛下,妖女乱政,臣等恳请彻查!”
西郊大营的王扬沅——崔时序妻弟。
竟也一反常态跨步上前,抱拳附和。
“臣附议!为陛下安危,此女断不可留!”
沈冽见王扬沅都开了腔,也不再犹豫。
“臣附议!”
如今北境战事焦急,皇帝还在听信女道谗言。
先是让清棠入宫,再是阻拦粮草。
祸国殃民!
一时间,文武百官竟罕见地站在了同一阵线。
承平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铁青。
他猛地一拍扶手,怒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顾昀立于文官之首,冷眼旁观,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这种事,他根本无需亲自出手。
皇帝怒极,指着沈冽等人:"禁足!统统给朕禁足!"
沈冽握紧拳头,心中一片冰凉。
事情果然如顾昀所料——皇帝宁可囚禁忠臣,也要护着那妖道。
皇帝昏聩至此,竟连忠奸都辨不清了!
退朝后,顾昀悄然走近。
低声道:“洛仓的粮,已行至一半。”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以商队而行,免得陛下猜忌。”
“沈将军莫要走漏了风声。”
沈冽闭了闭眼,终是沉默颔首。
*
皇帝听信女道谗言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斋舍内,顾蘅正与手中茶筅较劲。
青瓷茶盏里的茶汤被她搅得七零八落。
崔时序烦躁地踱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点茶!”
“那妖女蛊惑圣心,难不成又要像从前那些皇帝一样?”
顾蘅头也不抬,指尖用力。
茶筅在盏底刮出细微的声响:“我更忧心北境。”
她声音平静,却字字沉冷。
顾蘅是在庄子上长大的,见过蝗灾后的饥民
——易子而食,不是书上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天灾人祸落在百姓身上,那就是一条性命。
崔时序猛地捶向木桌:“要我说,就该把姜家和那女道统统杀了!”
七皇子倚在窗边,闻言凉凉一笑:“贵妃如今宠冠后宫,没准我很快就要有八皇弟了。”
顾蘅手一抖,茶汤溅出几滴。
她与崔时序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言难尽。
陛下那把年纪,竟还能......?
江存明忽然压低声音:“如今但凡有人往北境送粒米,都要被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他指尖摩挲着书页:“这是硬生生逼沈老将军交兵权。”
几人沉默。
皇帝的疑心病,已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突然,七皇子身边的砚书跌跌撞撞冲进来。
脸色惨白:“边、边关破了!”
“什么?!”崔时序一把揪住砚书衣领。
顾蘅手中的茶筅被她折断。
顾家的粮,不是早就送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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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当年的事
太和殿偏殿
皇帝坐在龙案后,指尖轻轻敲打着战报,目光阴沉扫过阶下一众大臣。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他面色愈发晦暗不明。
“连破三关……”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今直逼城池。”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刺向沈冽:“沈冽!你怎么治的军?!”
“这就是你擅离职守的下场!”
沈冽单膝跪地,却掩不住他紧绷的肩线。
他喉间滚动,最终只沉声道:“臣……有罪。”
“臣愿立军令状!三十日内若不能收复三关,甘愿自裁谢罪!”
他的声音像砂砾在铁甲上摩擦,带着北境风雪的粗粝。
额角青筋暴起,那道横贯眉骨的旧伤因激动而泛出紫红。
“雁门关守将陈平是跟了臣二十年的老部下,陛下——”
皇帝突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来。
白玉麒麟堪堪擦过沈冽的鬓角,在蟠龙柱上撞得粉碎。
“好个忠勇的沈将军!你当朕不知道?陈平上月才娶了王氏的庶女!”
顾昀默默挑眉:感情皇帝这种时候了还在顾忌世家?
沈冽瞳孔骤缩。
他忽然扯开长衫,露出胸膛上交错的箭伤。
心口那道还泛着青紫:“皇上明鉴!!臣这颗心挖出来,每一滴血都是为陛下,为大承所流的!”
皇帝冷笑一声,指尖在案上轻点,显然仍有顾忌。
兵部尚书适时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一策——可遣皇子随军督战,以示天家恩威。”
此言一出,殿内霎时暗流涌动。
姜家一系的官员立刻附和:“七皇子乃中宫嫡出,正可彰显陛下对边关的重视!”
顾昀微微颔首,崔时序便上前一步。
“三皇子、四皇子年长稳重,更通军务,此行正可历练。”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皇帝目光沉沉,忽而转向顾昀:“顾卿,你怎么看?”
顾昀神色平静,拱手道:“此时本不该由臣插嘴,但,臣以为,沈老将军经验老到,无论哪位皇子随行,皆无大碍。”
“只是……七皇子毕竟是嫡子,若涉险境,恐令中宫忧心。”
话未尽,皇帝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光。
他忽然有了另一个念头。
*
砚书扑跪在地,声音发颤:“边关急报!陈将军麾下将士多染寒疾,粮草耗尽后……”他喉头滚动,“雁门关……破了。”
“如今皇上召了几位大臣进宫”
“如何了?”
“圣上不愿出兵!”
崔怀瑾大怒:“为何?”
“宫中大师说,贸然出兵恐怕有国破之兆!”
好一个疑心病!
为防世家坐大,宁肯让边关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如今还听妖言惑众!
崔怀瑾猛地踹翻案几,墨汁泼了满墙。
他一把扯下腰间玉佩砸向院中石阶。
玉碎声里混着嘶吼:“我这就让父亲去杀了这个妖道!”
顾蘅一把扣住崔怀瑾的手腕。
力道大得让他生疼。
“怀瑾,听我一言。”她声音压得极低,像雪落刀刃,“三日后春耕大祭,圣上要率百官祈谷。”
“太常寺那群老顽固最恨方术夺了他们的祭祀之权。”
崔怀瑾瞳孔骤缩:“你是说...”
顾蘅的目光直直投向七皇子
“皇后娘娘只需提议,既是求雨,何不让玄真真人主祭?”
“求不来雨便是欺君,求得来雨便是妖术惑众。”
七皇子点头:“再佐以异象,不怕父皇不生疑!”
民意如这闷雷,皇帝再疑心世家,难道敢违抗天地祖宗?
“处死妖道——”崔怀瑾拾起佩剑归鞘,“姜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
“传旨。”皇帝冷声开口,“三皇子解禁,随沈家军出征。”
沈冽紧绷的肩线终于一松。
“臣,谢陛下圣恩!”
——果然,与顾昀所料,分毫不差。
多一个皇子而已。
大不了将他安置在后军,保证不死便是。
顾昀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思量。
从皇帝的口风里,他已探出了对方的意图。
想借军功扶持姜家,与世家抗衡?
呵,世家历经百年风雨。
岂是这点手段就能撼动的?
然而,皇帝忽然再度开口。
“顾家二郎,也同去。”
顾昀猛地抬头,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惊愕——什么?!
他内心翻涌,却强自镇定。
拱手道:“陛下,犬子年幼,恐难当此重任……”
皇帝冷笑:“翻过年也十三了,不小了。”
“蕴璋虽年少,却已能通读《六韬》。朕记得,顾家祖训不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么?”
殿内霎时一静。
姜阁老捋须轻笑:“是啊,顾大人当年十二岁便随父出征,可是佳话。”
顾昀抬眼,目光缓缓扫过姜阁老得意的脸。
姜旸没由来的打了个冷战。
“陛下明鉴。”顾昀缓缓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
“顾氏血脉单薄,若有个闪失...”他话锋一顿,意有所指地扫过姜阁老,“只怕百年世家,就此断绝。”
姜阁老脸色一变,正要开口。
“够了!”皇帝猛地拍案,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顾卿这是要抗旨?”
顾昀不慌不忙跪下:“臣不敢。只是...”
“先帝曾赐臣手谕,言明顾氏子嗣单薄,特许臣这一脉可免徭役兵役。”
“且——当初谢家一事,陛下金口玉言——”
殿内霎时死寂。
皇帝脸色铁青——这是搬出先帝和当年的事来压人了?
皇帝在龙椅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半晌,他忽然冷笑:“好,很好。那顾卿觉得,该派谁去?”
顾昀从容叩首:“臣以为,三皇子英武,正可建功立业。”
“姜阁老之子姜殊,既是伴读,又出身武将,定然可护皇子周全!”
这一记软钉子,既全了皇帝颜面,又将烫手山芋扔回姜家。
姜阁老气得胡须直颤。
却见顾昀已优雅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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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两只狐狸
镇国公府
烛影摇红,长公主斜倚在窗边软榻上。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
陆渊放下手中的书,抬眸望向妻子。
“昭宁,今日怎的这般疲惫?可是出了什么事?”
长公主轻叹一声。
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今日进宫去皇后娘娘,又见着那玄真道人了。”
她秀眉微蹙:“陛下竟让她批阅边关军报,这成何体统?”
陆渊神色一凛,手指在膝上旧伤处轻轻一按。
“边关战事如何了?”
“沈将军被禁足后,雁门关已经失守三日了。”长公主声音发紧,“方才兵部来报,戎敌已逼近镇北关。可朝中...”
镇北关?
陆渊心下一咯噔。
那是沈家军的大本营。
关外还有三关。
里头护住的是洛川城。
“如今陛下是什么打算的?派谁出征?”
楚昭宁苦笑一声:“陛下忌惮沈家,这么些年又崇文抑武,如今竟连个能派去统兵的将领都寻不出。”
陆渊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佩剑上。
那把剑已经许久未曾出鞘了。
“若是我这腿...”他顿了顿,终是摇头,“罢了。”
长公主起身,轻轻为他拢了拢肩上的外袍。
“当年若不是为了我,你才拼命去救陛下,你也不会整日只能窝在这屋子里了。”她的指尖在他肩头微微发颤。
“昭宁,”陆渊握住妻子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你不必自责。当年之事,是我自己的选择。”
陆渊眉宇间的阴翳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突然话锋一转:“明祈最近在国子监可还好?”
长公主正替他斟药的手微微一顿,眉间忧色稍霁
“昨日跟着的人回话说,这孩子倒是结识了个寒门学子。虽不肯与权贵子弟往来...倒也罢了。”
“也免得卷入这些纷争中”
“男儿立世,总要学会在豺狼堆里保全自己。”
陆渊突然沉声问道:“那人底细可查清了?”声音里带着久经沙场的人特有的警惕,“莫要是什么人,披着寒门学子的皮来接近明祈。”
长公主正在整理书案的手微微一顿。
“跟着的徐嬷嬷说,那孩子叫谢衍。听说很是有些本事,国子监的学考,他次次都是魁首。”
陆渊眸光微闪:“姓谢?”
“同那家倒是没什么关系,入学的时候已经查清了。”
“我明日让暗卫去查查底细。”
长公主轻叹一声,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按肩颈。
“你也别太紧张。明祈那孩子...”她手上力道轻柔,“性子虽倔,眼光却准。”
陆渊抬手覆住妻子的手,示意她不必按了。
“多留个心眼总没错,你且放宽心。”
长公主保养得宜的眼中泛起水光。
“可如今朝堂这般局面,我今日去劝谏,陛下竟说我是妇人之见。”
“当初姐弟两个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时候,他从不这样说。”
陆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陛下自登基以来,猜忌之心愈重。当年夺位之时,就不见仁慈。”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若非为了你,我也不会...”
长公主猛地抬头:“阿渊!”
室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声声。
良久,陆渊才轻叹道:“好了,前朝的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你,这些日子操劳过度,该好好歇息了。”
长公主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幽幽道。
“过几日春祭大典,那女道又要随驾...”
她的声音里满是忧虑:“你可记得,先帝当初也是如此。”
“偏信那些游方术士,最终落得那样的结局。”
陆渊将妻子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
“放心,朝中忠良之士尚在。”他目光深远,“春祭那日,或许就是转机。”
长公主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我只盼着陛下能早日醒悟...这江山,终究是楚家的江山啊。”
陆渊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皇帝如此行事比之先帝更甚,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可是妻子已经足够担心了。
大可不必再让她徒增烦恼。
*
顾府,顾昀将今日太和殿之事尽数道来。
顾蕴之斜倚在软榻上,闻言轻笑一声。
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让蘅儿去边境?陛下好算计,当真以为,他藏得很好?”
顾昀眸色一沉,眼底寒意凛冽。
“蘅儿绝不能有半分闪失。”
顾蕴之微微颔首,并未反驳。
转而问道:“沈老将军那边如何?”
“明日启程。”顾昀声音低沉,“骁骑营,给了我们三分之一。”
顾蕴之唇角微扬,笑意真切了几分:“够了。”
顾昀轻哼一声:“若是再拉扯一番,没准能得更多。”
顾蕴之垂眸,掩去眼底的思量。
沈冽与他们合作,不过是饮鸩止渴。
边关告急,若不是沈冽急于回北境。
别说达成共识,只怕让沈冽进顾家的门都是个难事。
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骁骑营在沈家手下。
若不是顾蘅信誓旦旦,他们也不会选择贸然出手。
沈冽一片忠心:明知皇帝对他多有防备,甚至还想将沈家的姑娘纳入后宫。
依旧不肯松口。
若非边疆动荡,只怕此事难成。
能得三分之一的骁骑营,已是极限。
他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蘅儿来信,说春祭那日有些行动,需我们配合。”
顾昀眉头一皱,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不悦。
“怎么又是告诉你?”
“我这个父亲就这么不靠谱?”
顾蕴之轻笑:“可能……看我是个闲人?”
“......”
顾昀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紧。
信纸上的字迹清隽锋利,勾勒出的计划却诡谲得令人心惊。
他眉头越皱越深,终是轻叹一声:“这丫头...哪儿学来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跟她娘简直一模一样。”
顾蕴之抬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蘅儿的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空气骤然凝滞。
顾昀指尖一顿,这才惊觉失言。
二十年来,他在崔氏面前从未提过只字片语。
或许是今夜烛火太暖,又或许是信上字迹太像故人...
“她...比蘅儿性子软和,比蘅儿聪明些...”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顾蕴之静静看着父亲。
忽然觉得这个永远游刃有余的权臣,此刻竟像个弄丢了珍宝的少年。
他垂眸轻笑:“父亲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许是情谊为父亲心中的那个人镀上了一层光。
才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吧?
一阵夜风过,吹得信纸沙沙作响。
顾昀伸手按住飞扬的纸角,忽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汗。
“罢了。”顾昀语气满是失意。
两人盯着那张薄薄的纸,都没再说话。
顾昀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我有个好主意。”
顾蕴之眉梢微挑。
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巧了,儿子方才也在想——”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烛火在彼此眼中跳动。
如出一辙的算计在无声中交汇。
顾昀轻笑一声:“陛下既信那些游方术士——何不信信我们顾家养的'高人'?”
顾蕴之会意:“父亲放心,儿子会安排好所有事情。”
﨔
第八十九章、让他再为朕卖一次命
寅时的天光还未破晓,城墙外已响起铁甲铿锵之声。
一万玄甲军列阵如林,枪戟映着残星寒芒,将整条御道铺成一条黑龙。
沈冽端坐墨骊马上,玄铁重甲在晨雾中凝着霜色,猩红披风猎猎如旗。
花白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将军的意气。
“擂鼓——”
随着中军令下,十八面牛皮战鼓轰然震响,惊起满城栖鸦。
沈冽勒马转身,雪亮的枪尖直指北方:“此去不破北戎——”
“誓不还朝!”
三皇子楚宴锦一身鎏金明光铠,在亲卫簇拥下策马至阵前。
少年皇子摘下凤翅盔,露出与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锋利轮廓。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声音清越,穿透晨雾。
城楼之上,承平帝扶着冰凉的垛口,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在万军阵前摘下头盔。
他突然有些害怕,老三...何时长成了这般模样?
余光里,顾昀一袭紫袍玉带立在阶下,正含笑与兵部侍郎低语。
晨风吹得他广袖翻飞,倒像个踏青赏花的文弱书生。
可皇帝分明记得,二十年前,顾昀一刀一个,了结叛军。
分明是个玉面阎王!
“顾卿。”皇帝鬼使神差开口,“你觉得...老三此去如何?”
顾昀抬首,眉目温润如常:“三殿下龙章凤姿,定能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啊——
建功立业好啊!
承平帝目光如鹰隼,直直盯着城墙下的三皇子。
顾昀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忍不住一笑。
这抢来的皇位,到底是坐不安稳。
自己的儿子都不放心!
城下号角长鸣,大军开拔的烟尘遮天蔽日。
皇帝望着逐渐远去的玄甲洪流,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顾昀不知何时已退至阴影处,正望着他微笑。
那笑意如三月春风,却让皇帝想起很多年前。
先帝驾崩那夜,顾昀也是这般笑着...递上了他的继位诏书。
皇帝突然捂住心口,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龙袍前襟。
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玄真...药...”
他嘶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青石。
那女道正欲上前。
忽见寒光一闪——两柄禁军长戟已交叉架在她颈前。
顾昀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厉喝:“妖女!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城楼下顿时炸开锅。
“哎哟!那穿金戴银的是个道姑?”
“那不是摘星阁的仙师吗?怎么被拿下了?”
“什么仙师!没听见顾相爷喊妖女吗?瞧那鎏金护甲,比知府夫人戴的还阔气!”
“顾大人说是就是!”
顿时,那女道激起一片怒骂。
顾昀扶着皇帝后退两步。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翘了翘嘴角
——多好,连雇人散布流言的银子都省了。
想起蘅儿上次雇说书人花的不少银钱。
不禁暗叹:还是为父会过日子。
“陛下!”他忽然痛心疾首地跪下,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
十足是一个忠臣痛心疾首的模样!
“臣早觉此女可疑,今日竟敢当众谋害圣驾!”
皇帝喉间“咯咯”作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龙袍领口。
整张脸涨成骇人的紫红色。
他想怒斥顾昀放肆,可舌尖像压着千斤巨石,只从齿缝挤出混着血沫的嘶气声。
“陛下!”
长公主的鸾驾匆匆碾过青石御道时,玄真道人早已被镇京司的铁链锁着拖进了诏狱。
朱漆宫门敞开,露出里头捧着供词疾走的侍卫。
“陛下!”长公主提着裙摆奔进向皇帝的寝宫。
她转头怒视殿外那道紫袍身影:“顾公好大的威风!”
顾昀立在丹墀下躬身行礼,玉带钩映着朝阳闪闪发亮:“为天子分忧,是臣的本分。”
“那妖道的供词在此,皆以签字画押。”
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偏生眼角还噙着三分笑意。
长公主一把拿过证词跨进内殿。
门隔绝了那道可恨的身影。
顾昀摇摇头,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非要吃那劳什子丹药...”他望着宫墙上惊飞的雀鸟,轻哼一声,“这下身子亏了吧!”
晨钟撞碎满宫寂静,顾昀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心中空荡荡的。
“去荣园。”他掀帘上轿时突然吩咐,随从愣了下。
顾昀已闭目养神,唇角却微微扬起。
十多年来头一遭,他突然想告诉柳月娘。
我们俩的孩子很出息,就像你当初想的那样!
长公主指尖捏着那页供词,薄薄的宣纸在她手中簌簌作响。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姜家胁迫其庶女伪装成得道之人,以虎狼之药作为药引。
密谋炼丹,借药性操控圣心,甚至意图谋害皇子。
她猛地合上供词,凤眸凌厉:“来人!”
殿门轰然洞开,皇家禁军披甲而入。
“去,将姜贵妃禁足在景仁宫,伺候的人一律杖杀,亲近之人下诏狱!”长公主声音沉冷,“剩下的,一切等陛下醒了再行定夺!”
“另,此事不得传至阵前,违者!杀!”
“是!”
龙榻上的承平帝幽幽转醒时,正看见长公主靠在床畔小憩。
暮光透过茜纱窗棂,落在她依旧姣好的面容上。
四十余岁的妇人,眉梢眼角虽有了细纹,却仍能窥见当年冠绝长安的风华。
皇帝恍惚想起,自己这个阿姐,只比他大三岁。
可镜中的自己,早已两鬓斑白,形如枯槁。
“阿姐……”他哑着嗓子轻唤。
长公主猛然惊醒,下意识去探他的额头。
“陛下可还有哪里不适?太医就在外头候着——”
“朕……对不住阿姐。”
皇帝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指节微微发抖。
“这些年,朕被顾家步步紧逼,不得已才……才做出那些混账事,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眼眶发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姐,你原谅朕可好?”
长公主心头一酸。
二十年前宫变那夜,她也是这样握着少年天子的手。
在皇子府的花厅里立誓。
“你放心,有阿姐在,一定让你的皇位坐得稳稳的!”
“胡说什么!是他们狼子野心,与你有什么干系?“
承平帝垂眸掩去眼底暗涌。
阿姐的手还是这样暖,和当年送他登基时一样。
他虚弱地靠回龙枕,在长公主看不见的角度。
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阿姐,别怪我。
朕实在……走投无路了。
“阿姐,朕方才梦见母后了。”
长公主心下一酸。
“陛下,你先躺着,阿姐去唤太医。”
承平帝倚在龙榻上,目光落在鎏金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
那烟雾扭曲变幻,如同这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
——顾家把控六部,崔氏盘踞后宫,姜家虎视眈眈。
而他这个天子,一举一动被人盯着。
“只有镇国公府了——”
他喃喃自语。
陆渊,那个为他挡箭废了双腿的姐夫,那个二十年来始终沉默的镇国公。
满朝文武,唯有陆家,既不在世家之列,又因长公主之故无人敢轻易怀疑。
窗外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承平帝眼神一厉。
左右陆渊已经是个废人了。
再让他为朕卖一次命,又有何妨?
﨔
第九十章、酒囊饭袋
“什么?玄真被抓了?”崔时序猛地站起来,“就......就这么简单?”
江存明放下手中箭簇,眉头微挑:“顾大人这次倒是格外干脆。”
顾蘅垂眸思索片刻:看来应该是沈老将军那边松了口,不然按照顾昀这么圆滑的性格,不可能处事如此大胆。
三人心下一松。
虽然没见过建元末年先帝迷信术士时的惨状,但从父辈们讳莫如深的态度里。
也能猜到一二。
松烟匆匆跑进来。
“禀三皇子,各位公子们,下午的骑射课恢复了!”
“我们大人特意吩咐的,说'君子虽雅,也要强体'。”
三人对视一眼:“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下旨呗,教习换成了崔公子的二舅舅。”
“? ? ? ?”
崔怀瑾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中书令大人当真是...有勇有谋啊。”
顾蘅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是谁前几日吵着要除妖道的,要恢复骑射的?”
“怎么?你舅舅教习你就不喜欢了?”
说得轻巧,等你上课了你就知道错了......
“我休沐就去顾府!”崔怀瑾梗着脖子,“亲自给你爹道谢!”
顾蘅突然挺直腰板,下巴微扬。
“不必!谢你爹吧!”
“嘿!”崔怀瑾跳起来就要去掐她脖子,“你占我便宜!”
江存明抱着书卷站在一旁,无奈摇头。
真吵啊。
真好啊!
崔怀瑾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
顾蘅一时不察,狠狠砸在崔怀瑾的背上。
“嘶!顾二你消停点!”
顾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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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先开始的吗!
“你们听说了没?陆明祈那小子,竟然举荐了个寒门子弟进了御史台。”
一直当背景板的七皇子也抬起了头。
“他?举荐人?”凤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明祈可是出了名的看人不起。
世家一巴掌,寒门更是降龙十八掌。
“可不是!”
“那家伙平时见到人,都要人绕着他走,居然会主动举荐人?”
顾蘅托腮:“举荐的何人?”
“说来也巧,也是咱们国子监的。”
七皇子疑惑:“谁啊?没听说啊?”
“就那个叫.....叫谢衍的吧?”
“更怪的是...陆明祈这从不与人深交的性子,却亲自为他作保。”
七皇子挑眉:“管他的呢,一个小小的言官。”
说完起身,理了理长袍:“走吧,这会儿左右无事,上次坑了你们,这次咱们去醉仙楼好好吃一顿去?”
顾蘅:“走走走!”
做足了纨绔样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到长安街。
刚踏进醉仙楼的门槛,松墨便从柜台后迎了上来。
他目光在顾蘅身上一扫,神色如常。
仿佛对自家二爷此刻不该出现在酒楼一事毫不意外。
“几位公子,楼上雅间已备好了。”松墨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大少爷刚盘完账,银子...在他那儿。”
顾蘅颔首,浑不在意:“行,后日休沐我去寻他。”
崔怀瑾耳朵尖,凑过来挤眉弄眼:“哟,顾二爷这是没钱了?”
“闭嘴吧你。”顾蘅一把将他脑袋按回去。
转头对松墨道:“今日不必记在账上。”
紧接着顾蘅大手一挥!
那些菜给我上好的!
上多的!
三人抱团,眼角含泪:蕴璋终于恢复到他们熟悉的样子了。
他们再也不要为出来吃饭没银钱发愁了。
雅间内,七皇子楚承宵难得正经。
举杯郑重道:“上次宴席是本皇子疏忽,让三皇子钻了空子,连累诸位。”
说罢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锦袍上洇开一片深色。
“殿下言重了!”
顾蘅接话,也举杯饮尽。
月上中天。
酒过三巡,楚承宵已经摇摇晃晃,绯色衣袍半敞。
活像只醉酒的火鸡。
风流倜傥,好不惬意。
虽说今日被几人狠宰了一顿,架不住三皇子去了战场。
心情好。
坐着辇车摇摇晃晃回了内城。
顾蘅三人熟门熟路摸回国子监。
轻车熟路翻墙入院,生怕动静大了引了人来。
“世家皆是一群酒囊饭袋!”
一道冷冽声音突然劈开夜色。
墙根下,陆明祈不知何时立在那里。
月色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
那张俊美到凌厉的脸上满是讥诮。
“整日只知宴饮作乐,结党营私,简直是国之蛀虫!”
说完,这位镇国公独子拂袖而去。
雪色衣袂在风中翻飞,留下满园清冷梨花香。
墙头上三人僵成雕塑。
顾蘅:“…”
崔怀瑾:“…”
江存明:“…”
“不是——”半晌,崔怀瑾终于憋出一句,“他有病吧?!”
夜风卷着花瓣掠过,仿佛在替某两人回答:
嗯,病得不轻。
*
陆渊倚在软榻上,有些漫不经心。
“今日我见过那孩子了,很是不错,不说学识。”
“人品样貌都是上乘,就是我瞧着性子倔了些。”
长公主正为他斟茶,闻言手腕微顿。
“明祈难得与人交好,只是这性子不好——不知是福是祸。”
“无妨。”
陆渊接过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锐利的轮廓。
“我瞧着他对明祈多有照拂,而且不过是个御史台的小官,翻不出什么风浪。”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想起那日皇帝在她面前痛哭的模样。
一国之君被臣子逼到如此境地,简直令人发指。
终是忍不住轻声道。
“你...能否再推他一把?”
陆渊抬眸:“为何?”
室内一时静默。
长公主垂眸。
她知道,镇国公府如今的荣华,终究换不回丈夫那条腿。
他对皇帝...终究是心有芥蒂的。
让他继续为皇帝保驾护航,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我明白你的心思。”
陆渊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他伸手覆住妻子的手背,“你我夫妻一体,我自当尽力。”
略一沉吟,又道:“先让他在御史台历练些时日,若是个得用的,我再想办法。”
长公主抬眸,烛光映得她眼角细纹温柔似水:“有劳你费心了。”
陆渊想起午后见到的那个少年。
一袭青色色官服立在阶前,日光斜照。
却仿佛照不进他周身三尺。
眉目如墨裁就,眼底凝着冷。
恍若黑夜游行的邪神,唇角噙着丝笑,却无端像柄半出鞘的薄刃。
陆渊忽而轻笑,看着膝上旧伤。
每逢阴雨天便作痛,春日里更是难捱。
既然是陛下要他们夫妻找刀...
那这把刀利不利;
割的是谁的喉?
可就由不得陛下了。
﨔
第九十一章、荣园的花开的不错
国子监休沐这日,顾蕴之天未亮便起身。
将当铺、酒楼、庄子这季的收益一一理清。
银票按面额摞好,现银装箱,账册朱批勾画得一丝不苟。
想起自己两次答应帮顾蘅看账却都忘了,不禁摇头轻笑。
马蹄声刚至府门,顾蘅便提着袍角直奔明礼院。
一推门,满案银光晃得她眯起眼。
“这么多?!”她扑到案前,指尖掠过银票边缘。
像只见了鱼的猫。
“京城的银子可比我在南陵好赚多了!”
顾蕴之执壶斟茶,见状好笑:“顾二爷就这点出息?”
“你要是替我出那三万石粮食的亏空,”
顾蘅抓起一叠银票扇风,举手投足像极了顾蕴璋
“我也能像你这般,不为金钱所动”
“早给你补上了。”顾蕴之轻推过一册账本,“这点小钱,也值得记到如今?”
顾蘅眼睛倏地睁圆,突然扑过去抱住他胳膊。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
茶盏被撞得摇晃,顾蕴之忙伸手扶住。
“走的公中的银子,等会儿爹就来找你了。”
“无所谓啊,反正不要我出钱就是。”
沉默片刻,顾蕴之忽然道。
“荣园那边,我派了两个暗卫,你不必担心。”
“夜阑和沉舟你还是留在身边,入宫时务必带着。”
顾蘅怔愣。
“还有,我给那边也拨了银子,庄子上我也交代了,一成收成送去荣园。”
顾蘅笑意顿收。
她整衣起身,竟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多谢兄长。”
“你——”顾蕴之手中茶匙“当啷”落在盏中。
溅湿了袖口:“突然闹什么?”
顾蘅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那年庄子上闹瘟疫,我娘把半碗药强灌给我,自己硬扛了三天高热。”
“后来流民闯庄,她把我藏在米缸里,自己拿着菜刀守了一夜。”
“所以,在我心里,没人比得过她,你对她好,我该谢谢你的。”
顾蕴之指尖微颤。
有意拉开话题:“既如此,兄长倒是给少了。”
顾蘅:“给我啊!”
“滚蛋!”
沉默片刻,顾蘅忽问。
“你对崔氏...为何这般冷淡?”
“因为转胎丸?可你不是后来才知道的吗?”
顾蕴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许是天生六亲缘浅吧!”
顾蘅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强求。
“对了,上次吐血可请府医看了?”
顾蕴之竟真心实意地笑了。
“多亏了你!府医说郁结于心,又服了五石散,吐出来反倒比闷着好。”
“那我还是误打误撞了。”
“是是是,多谢我的弟弟了。”
*
顾昀这几日心情闷闷不乐的。
那日去荣园连院门都没进得去。
还是暮岑眼尖,瞧见门口守着的两人。
“那不是大少爷拨给二爷的沉舟和夜阑吗?”
顾昀额角青筋直跳:“这逆子!把亲爹当贼防了?!”
这几日,连带着朝堂上皇帝颁布几道无关痛痒的政令时,他都懒得反对。
倒让龙椅上的那位惊疑不定。
长公主塞人了,顾昀居然没吭声?
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刚回府,门房就探头。
“老爷,老太太请您去荣禧堂用饭。”
顾昀脚步一顿。
还用想?
定是那个拿暗卫防老子的混账回来了!
他气咻咻穿过垂花门。
还没到堂前就听见里头老太太乐呵呵的笑声,中气十足。
“我们蘅儿就是机灵!”
顾昀脖子一缩,满腔怒火顿时泄了。
小祖宗有老祖宗护着,他能怎么办?
荣禧堂内春意盎然。
老太太正给顾蘅鬓边簪花,顾蕴之在一旁看着,祖孙三人其乐融融。
顾昀在月洞门外站了半晌。
直到那点子郁气被满院花香冲散,才整了整衣冠进去。
打帘子的明月站在门边,正准备动作呢。
就瞧着自家老爷站在门外不动了。
悄悄撇嘴——这是干啥呢?
顾昀:当然是给自己顺气儿啦,免得被那小混蛋气得当场升天!
顾菀筝自东厢房出来,向正房款款而行。
自三皇子离京后,她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不少。
姜家女道的事尚未了结,三皇子能否平安归来还未可知。
这门婚事,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她行至廊下,就看见顾昀准备进屋。
上前盈盈一礼,姿态端庄得无可挑剔:“父亲。”
顾昀面色稍霁,含笑点头。
还是女儿好,柔婉知礼。
不像那个逆子!
那两个!
里头的顾蘅与顾蕴之听到动静,也起身行礼
“见过父亲。”
顾昀一边走,一边狠狠瞪了顾蘅一眼。
老夫人见状,眉头一皱。
“你这当老子的,怎么整日气呼呼的?”
顾昀一噎,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亲儿子派暗卫拦在荣园外,想找她娘谈恋爱结果连门都进不去吧?
顾蘅忽然开口:“父亲,听怀瑾说,陆家推了个人去御史台?”
顾昀漫不经心地应道:“好像有这么回事。”
“皇上前几日下的旨,赐了一个六品言官。”
堂内霎时一静。
顾蕴之与老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诧异。
往日朝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顾昀向来掌握得一清二楚。
如今御史台进了新人,他竟说好像?
顾蘅看着顾昀故作神伤的模样,暗自翻了个白眼。
个死老狐狸,多大岁数了还玩虐恋情深这一套?
看着就烦!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儿子,又瞥向闷头喝茶的孙子。
忽然觉得——这顾家的男人,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老夫人捧着茶盏,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沈家那丫头今儿个送了礼来,说是谢咱们顾家那日相助。”
她笑眯眯地看向顾蘅:“还单独给你备了一份,周姨娘都收在我这儿了,待会儿记得带回去。”
顾蘅点头应下:“是,祖母。”
顾蕴之挑眉,故意拖长声调:“怎么——就你有啊?”
“我怎么知道!许是沈姑娘觉得我比你讨喜。”
顾蕴之慢悠悠喝着茶,唇角微扬。
“哦?沈家将门之女,独独给你这顾二爷备礼......”他抬眼,笑得意味深长,“你们这是文武勾结?”
“噗——”
顾昀实在没忍住,难得失态:“你们俩胡说什么!”
老夫人被逗得直乐。
顾蕴之语气平静:“父亲还是多留意些。”
他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镇国公府鲜少插手朝政,此番举动,不寻常。”
顾昀神色微敛,颔首道:“嗯,我心中有数。”
老夫人笑呵呵地拍了拍顾蕴之的手。
“好了好了,朝堂上的事儿饭后再议。”她转头吩咐玉妈妈,“摆饭吧,今儿个有蘅儿爱吃的胭脂鹅脯。”
几人还未有动作,顾蕴之已起身扶住老夫人。
顾蘅连忙跟上,路过顾昀时,故意眨了眨眼。
用口型无声说道:
荣园的花开得不错。
顾昀额角一跳,还没来得及发作。
顾蘅已经溜到了老夫人另一侧。
亲亲热热地挽住了祖母的胳膊。
逆子!!!
﨔
第九十二章、不该有的心思
太和殿内,顾昀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赵严。
没由来的升起一股烦闷。
“臣以为,大军凯旋当按祖制,犒赏三军即可。”顾昀他气度从容。
新任户部尚书赵严立即反驳:“顾相此言差矣!三殿下率军连克三城,斩敌首万余,若不大肆庆贺,岂不让边关将士寒心?”他袖中掏出一卷账册,“臣已核算过,即便按最高规格犒军,也不过耗银二十万两,且我军此次大获全胜,若不犒劳三军,扬我国威,只怕边疆战士寒心!”
吏部尚书苏云洲轻咳一声:“赵大人,三殿下毕竟年轻,太过张扬恐生骄矜之心...”
礼部尚书梁长明突然开口:“且,最高规格犒赏三军可不是随时都能用的。”
——这只有国破、复起才能用。
很显然,此次战役,不配。
顾昀忽而轻笑:“姜家下药试图损伤圣上龙体,这才下狱不久,若此时大摆庆功宴...”他抬眼望向龙椅,“难免让三殿下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满殿死寂。
“中书令大人多虑了。”
清朗的声音打破沉默。
镇国公世子陆明祈一袭月白锦袍立于武将列末,唇角含笑却字字如刀。
“顾家商队年入百万,银票往来比国库还奢靡,也没见顾相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顾昀声音不疾不徐:“三殿下立下战功,自当犒赏。但今岁江南水患未平,若大办凯旋礼,恐伤民本。”
他抬眼扫过新任户部尚书赵严,"二十万两银子,足够十万灾民半月口粮。"
礼部尚书梁长明立即附和:“顾相所言极是。圣上如今厉行节俭节俭,想必也不愿劳民伤财。”
“荒谬!”
户部尚书赵严猛地抬头:“三殿下这一年有余,身在边关吃雪啃糠,奋力杀敌卫国时,诸位怎么不提节俭?如今凯旋反倒要省银子?”
语罢,他冷笑看向顾昀:“还是说...顾大人怕三殿下风头太盛?”
“若是按年岁论功行赏,沈大人只怕不止如今的地位。”
顾昀不冷不热地又讲话推了回来。
陆明祈突然轻笑:“顾相多虑了。三殿下忠心天地可鉴,怎会因区区凯旋礼就生出异心?”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顾昀,“倒是顾家商队年入百万,据说连马鞍都镶金嵌玉...顾相不也没生出异心么?”
顾昀端坐紫檀官帽椅上,指尖轻抚茶盏浮沫,声音如沉水香般清冽。
“三殿下凯旋之礼,按祖制减半即可。今岁江南水患未平,北境又需重建关防,国库当以民生为重。”
赵严冷笑一声:“顾大人此言差矣!上个月令郎生辰,顾府连摆三日流水席,光是蜀锦灯笼就挂了满街——这般排场,怎么不见顾相提'节俭'二字?”
顾昀唇角微扬,盏中茶汤映出他眼底寒芒:“犬子生辰所费,皆出自顾家私产。更不提宴后第二日...”他忽然将茶盖轻轻一扣,清脆的瓷鸣惊起梁上燕雀,“他已将京城产业半年所得,全数购粮送往边关。”
冰鉴散发的白雾中,顾昀缓缓起身,玉带佩环纹丝未动。
“二十万石粮草,此刻应该刚到雁门关——不知赵尚书口中的'国威',可曾喂饱过边关将士的肚子?”
赵严脸色骤变。
一直冷眼旁观陆明祈忽然轻笑。
“顾二公子好大的手笔。只是私自调粮边关,按律当以僭越论处。”
“世子多虑了。”顾昀广袖一展,做足了狂悖奸臣的模样:“这可是陛下亲手签署的文书,国库空虚,这才让犬子募捐,以示对北境军的关心!”
承平帝手中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落满地。
“咔嗒——”
说完,顾昀手中茶盖轻轻合上。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呼吸一滞。
“是老臣僭越了。”他缓缓起身,唇角含笑却眸光冰冷,“世子说得对,三殿下自然忠心耿耿。”
紫袍广袖带起一阵风。
“臣年岁已高,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顾昀!”陆明祈厉声喝道,“御前失仪,这就是顾家的规矩?”
梁长明立刻跪地:“陛下明鉴!顾相年事已高,一时头晕情有可原!”
承平帝心中冷笑:刚过而立不过五载,顾昀连这个理由都扯得出。
狼子野心,竟毫不遮掩。
顾昀步履从容,却在经过陆明祈身侧时微微一顿。
“陆世子有心,还是多盯着如何让百姓吃饱。”他声音轻缓,如闲谈般漫不经心,“别放任疯狗盯着我们这些......一心为了大承的忠臣。”
陆明祈瞳孔骤缩,指节捏得发白。
他如何听不出——这分明是在警告镇国公府暗中扶持谢衍打压世家之事!
“顾相慎言。”陆明祈嗓音低沉,华服下的肌肉绷紧,“狗若咬了人,必是闻到了血腥味。”
顾昀轻笑一声,目光掠过他肩头:“是啊......所以本相才奇怪,这疯狗不盯着粮仓鼠患,反倒对护院的猎犬吠个不停。”
他抬手整了整袖口:“世子说,这是蠢,还是......别有用心?”
不等陆明祈反应过来,顾昀已走出殿外。
赵严还欲再说,却见皇帝疲惫抬手。
“罢了,就按中书令说的办。”皇帝声音阴沉,“凯旋之礼,一切从简。”
他终于意识到——顾昀方才哪里是在夸赞顾二公子?
分明是将“国库空虚”四个字摊在了朝堂之上!
若此时再大张旗鼓地犒赏三军。
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朝廷宁可挥霍无度,也不愿赈济灾民?
陆明祈站在殿柱旁,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顾昀离去的方向,紫袍玉带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宫门外,
却仿佛仍有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座太和殿。
——顾家,终究难以撼动。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即便有谢衍这样的利刃,即便有皇帝暗中支持。
顾昀依然能用轻飘飘一句话,就逆转局势。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顾昀之权,不在官职,而在人心。”
殿外传来礼官唱喏的声音,宣告着朝议结束。
陆明祈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一震——
顾昀今日敢如此嚣张,不仅是因为拿捏住了国库空虚的软肋,更是因为......
顾家在边关,怕是已经拿到了姜家克扣军粮的铁证!
﨔
第九十三章、稳坐钓鱼台
承平帝望着顾昀离去的背影,指腹摩挲着案前的婚约诏书。
那纸赐婚已经搁置了一年——自三皇子奔赴边关起,便无人再提。
“顾昀......”皇帝冷笑一声,眼底阴鸷渐浓,“你既不想让朕的儿子好过,那你的女儿,也别想称心如意。”
他抬手招来内侍:“传旨,三皇子与顾菀筝的婚事,择期举行。”
——却浑然不知,此举正将两位皇子推向争夺顾家支持的漩涡。
曾经显赫的姜家已倒,三皇子母族势力烟消云散。
楚宴锦虽立下战功,却失了根基。
若想夺嫡,顾昀的支持,便是他唯一的筹码。
而七皇子楚承宵,背后虽有崔家,却因年幼势弱,始终难以与兄长抗衡。
如今皇帝一纸婚约,反倒给了他与顾家交好的契机——毕竟,顾家可不止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儿子在伴读呢!
*
顾昀站在顾家前厅,望着传旨太监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扬。
皇帝以为这是打压,却不知......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柔软的鞘里。
——顾菀筝,从来就不是顾家唯一的棋子。
承平帝终究还是太心急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顾昀失势的模样。
等不及长公主谋划的徐徐图之,更等不到谢衍布下的天罗地网收网的那一刻。
他只想立刻、马上,让顾家尝到痛处——哪怕只是削去他们一分气焰也好。
可他忘了,顾家扎根朝堂数十年,岂是一道婚约、几份弹劾就能撼动的?
——猛虎酣睡时,最忌突然惊扰。
皇帝这一纸婚约,非但没能打压顾昀。
反倒将两位皇子都逼到了争夺顾家支持的境地上。
三皇子需要顾家的势力稳固地位;
七皇子需要顾家的助力抗衡兄长;
而顾昀,只需稳坐钓鱼台。
静观两位皇子争先恐后地向他递出橄榄枝。
棋局未至终盘,执棋者却已自乱阵脚。
——这一局,终究是皇帝,输了一着。
“去叫大少爷过来!”
*
外书房,顾昀冷眼看着密信上谢衍的名字——
大理寺卿谢衍,言官调任,上任七日,弹劾顾氏党羽十二人。
“礼部尚书梁长明,宠妾灭妻,纵容庶子欺凌嫡子。”
“吏部尚书苏云洲,不敬嫡母,每月初一十五未尽孝礼。”
顾昀将信纸往案上一拍,怒极反笑。
“黄口小儿!鸡毛蒜皮的小事,硬生生被他编排成罪名。”
顾蕴之垂眸,淡淡道:“虽不痛不痒,但胜在字字属实。御史风闻奏事,本就是捕风捉影,可偏偏他说的每一桩,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呵。”顾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像只苍蝇似的,嗡嗡作响,虽不致命,却搅得人不得安宁。”
顾蕴之忽然低笑出声:“此人若能为我们所用,倒是一桩美事。”
顾昀抬眸:“此人专挑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罪名,却从不真正触及顾家核心利益,你说......他究竟想做什么?”
顾蕴之指尖轻敲桌面,眼底暗沉:“他在等。”
“什么?”
“等我们顾家消耗了所有民意,等一个顾家是奸臣的名声,等一个他们清君侧一击必杀的机会。”
“父亲。”
顾蕴之苍白的手指按住密信,声音轻却沉,“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烛火明灭不定。
顾昀指尖点了点“谢衍”二字,
“下个月七皇子满十五,该入朝观政了。有这疯狗在,只怕......”
“不若我们——”
“父亲无根浮萍,反而最难对付。”顾蕴之咳嗽两声,“查不到软肋,抓不住把柄,镇国公府派了禁军守着。他连命都能不要,我们拿什么制他?”
顾昀挑眉:“难得有你觉得棘手的人。”
顾蕴之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忽然叹了口气。
“只是蘅儿还未入仕,就被他一道折子泼成纨绔......”
父子二人沉默下来。
谢衍这一手何其毒辣——若顾蘅将来以才干入仕,便是“浪子回头”,有违常理;若继续装纨绔,又坐实了罪名。
难以得到重用。
“罢了。”顾昀将密信凑近烛火
“左右不过一个大理寺卿,找个由头给他送了吧。”
火舌吞没“谢衍”二字的瞬间,远处传来更鼓声。
*
陆明祈踏入大理寺时,谢衍正伏案批阅卷宗。
昏暗的烛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案头堆叠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
“你该歇一歇。”陆明祈皱眉,指尖敲了敲桌案。
“世家是头盘踞百年的猛虎,不是靠你一人日夜不休就能撼动的。”
谢衍笔下未停,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我只是不想......在我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之前,就被他们先解决了。”
陆明祈沉默片刻。
他明白谢衍话中深意。
顾昀的手段,从来快、准、狠。
若不能先发制人,只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烛火幽微,映照着案前二人凝重的面容。
陆明祈指尖轻叩桌面,沉声道:“顾昀处事,当真是滴水不漏。”
谢衍抬首:“我们弹劾顾家党羽十二人,他却只断尾求生,弃了最末流的两个,反手便将余下十人调任要职——明降暗升。”
“不止如此。”陆明祈冷笑,“我们查顾家商队走私,他就让次子当众捐粮;我们弹劾顾蕴璋纨绔,他转头就让那小子在国子监考了个魁首。”
“一点脏水也不让我们泼上去!”
谢衍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陆世子,你可知道......”
“什么?”
“这半年来,我们弹劾顾家党羽共三十七人。”谢衍指尖划过案上密报,“其中二十九人,是顾昀早想除去的弃子。”
陆明祈瞳孔骤缩。
“我们以为在削弱顾家,”谢衍合上卷宗,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实则......是在替他清理门户。”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良久,陆明祈才长叹一声:“顾家能屹立百年......果然是有原因的。”
谢衍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看到那只盘踞在朝堂上的巨兽。
正慵懒地舔着爪子,等待下一个不知死活的挑战者。
而这局棋,他们才刚刚摸到边角。
“七皇子是不是快入仕了?”谢衍突然问道,“他那三个伴读......家中可曾举荐”
陆明祈点头:“祖制如此,我们不便干涉。”
谢衍唇角微勾:“是啊......顾家这一代,可真是人才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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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让我进去
朔风卷着黄沙掠过城头,三皇子楚宴锦按剑而立。
玄甲上尽是岁月磨出的细痕。
边关的风吹了一年多,早已将少年眉眼间的浮躁尽数打磨干净。
如今站在残阳下的,是一个真正淬过血的将军。
“殿下,京中来信。”亲卫双手奉上信笺。
楚宴锦接过,指尖抚过封泥上的龙纹,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不同于从前那般浮于表面的谦和。
此刻他眉梢眼角的温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
“要回京了啊......”
他望向远方,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这一年多,他见过饿殍遍野的边民,也见过誓死守城的将士;
曾被敌军围困三日水米未进,也曾为救一个小卒险些丧命。
“顾家的婚事......”他轻声自语,“又重提了——”
副将欲言又止:“殿下,顾相那边......”
“不急。”楚宴锦笑了笑,“既是父皇赐婚,本将军自当......好好待她。”
晚风送来远处篝火旁士兵的歌声,粗犷却真挚。
楚宴锦忽然想起离京那日,顾昀站在城楼上意味深长的眼神。
利落转身。
“走!我们也下去瞧瞧!”
*
墨色渐沉,顾蘅踏着最后一缕残阳走进听月轩。
少年身形修长,一袭墨色劲装勾勒出凌厉的轮廓。
腰间悬着的短刃泛着冷光。
那张脸生得极为出众,眉如刀裁,眸似寒星。
雌雄莫辨的容貌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像是刚从血海里趟出来,连衣摆都沾着未散的戾气。
可当他抬眸看见廊下等候的顾蕴之时,眼底的冷意倏然化开。
唇角微扬:“兄长!”
顾蕴之拢了拢膝上的薄毯,细细打量着他。
这一年顾昀有意让顾蘅接触顾家核心事务。
那些见不得光的、沾血的、肮脏的勾当,一件件压在这少年肩上。
“又去刑堂了?”顾蕴之看着他袖口未净的血迹。
顾蘅随手扯下护腕扔在石桌上,露出腕间一道新添的鞭痕:“南边庄子出了个吃里扒外的,父亲让我去料理。”
她说得轻描淡写,面上毫不在意。
唯有指尖微微颤抖。
晚风拂过,顾蕴之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蘅儿。”他轻唤。
“嗯?”
顾蘅正低头倒茶,侧脸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顾蕴之终究没说什么。
只是将一盒药膏推过去:“记得上药。”
少年咧嘴一笑,方才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
又变成那个熟悉的模样,满眼都是依赖。
顾蕴之将茶盏搁在案上,抬眸看向懒散倚在窗边的顾蘅。
“沈将军递了折子,大军过几日便回朝。”他指尖轻点桌面,“父亲有意让你先去户部历练。”
顾蘅正把玩着一枚铜钱,闻言头也不抬:
“行啊!”
顾蕴之看她又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无奈。
蹙眉:“那赵严是长公主一派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我知道的。”
窗外竹影婆娑,顾蕴之沉默片刻。
又道:“装饰上的人说,崔氏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打算在三皇子回京前,带菀筝去看看。”他顿了顿,“顺路给荣园送些东西。”
铜钱在顾蘅指间倏然停住。
“多谢兄长。”她声音轻了几分。
顾蘅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国子监这几日的课业,兄长帮我看看?”
顾蕴之接过,朱笔在几处勾画:“此处用周礼不如引管子,更合陛下如今推崇的变法之道。”
又指向另一处:“七皇子若问起边关粮饷,你就说......”
“就说'军屯之法,古已有之'。”顾蘅接话,眼底闪着狡黠的光,“既不得罪兵部,又暗合父亲在江南的清田策。”
顾蕴之怔了怔,忽然轻笑出声。
烛光下,兄妹二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
一坐一立,却默契得宛如一人。
顾蕴之望着眼前这个“弟弟”,想起那个刚回府时连学顾蕴璋跑步都费劲的小丫头,如今竟已能在朝堂暗流中游刃有余。
她成长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更快。
“走吧,”顾蕴之起身,雪色衣袂拂过案几,“祖母念你许久了。”
“好勒!”
顾蘅三两步跟上。
一路将街市见闻说得绘声绘色。
西街新开的胡商如何用琉璃盏骗钱,南巷老妪卖的杏花蜜如何掺水,连朱雀桥下斗鹌鹑的赌局都能被她讲得妙趣横生。
顾蕴之听得眉眼弯弯,时不时还指点她何处能翻出更多趣事。
顾菀筝站在回廊转角,死死攥着帕子。
她看着兄长对顾蘅那般耐心温柔,再想到自己为三皇子婚事夜不能寐,却无人问津,心头像扎了根刺。
凭什么顾蘅连看个铺子的小事都能劳烦兄长,而她的终身大事......
几人一起进屋,顾菀筝落后半步。
“筝丫头愣着作甚?”老夫人早早在正厅招手,“快来试试新裁的夏衫!”
顾蕴之故意叹气:“祖母不会又只给孙儿备了一件吧?”
老太太讪讪地笑,果然从匣子里取出件月白直裰。
底下却压着四五套顾蘅的骑射服。
顾菀筝盯着那件孤零零的衣裳,眼圈倏地红了。
想当初,母亲在的时候。
自己也是众星捧月,何至于当人的陪衬?
顾蘅站在屋子中央,望着老夫人给顾蕴之系扣子时絮叨“又瘦了”,忽然觉得当年在庄子上对顾家的恨,不知何时已淡了许多。
——唯独对顾昀。
她摩挲着袖中柳月娘给的粗布香囊,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有些债,总要有人来还。
“父亲今日可回来用饭吗?”
顾蘅询问身旁,乐衷于让孙子们试衣服给她看的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不知道,他没说。不等他啦,我们先去用膳。”
此时,荣园的荷花开得正好。
柳月娘正倚在廊下修剪花枝,素衣银钗,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
顾昀站在月洞门外,痴痴望着。
是的没错,经过一年半的努力,他终于在今天进来了。
“月娘——”
“中书令大人又来做什么?”
她头也不抬,银剪利落地截断一支开的正好的荷花。
顾昀喉头滚动:“我......”
“中书令大人请自便,妾身不能多陪了。”
柳月娘转身便走,裙角掠过青砖上未干的水痕。
“是关于蘅儿的!”顾昀急追两步。
剪刀哐当落地。
柳月娘猛地转身,眼底寒芒乍现:“你又要拿我女儿做什么?”
顾昀目光定定,示意柳月娘身后半开的房门:“让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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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给他塞十个女人
“父亲?”
顾蕴之再一次开口,有些无奈。
这已经是顾昀不知道第几次走神了。
用个膳的功夫,一件事儿都没谈得成。
藏起门房说老爷昨夜是丑时才回来的,便心下隐隐察觉不对。
虽说父亲这个年纪身边没有什么红颜知己难免孤单,但是谢衍还盯着呢。
公然狎妓,不好吧?
顾蘅踏入膳厅时,正瞧见顾昀执箸的手顿在半空。
竟对着碗白粥微微出神,唇角噙着抹罕见的柔和笑意。
“父亲昨夜睡得可好?”顾蕴之状似无意地递过酱菜。
顾昀接过青瓷小碟,“尚可。”
顾蘅狐疑地眯起眼。
自从谢衍入朝,顾昀已经许久未曾这般松弛。
他今日连袖口沾染的晨露都未拂去,领缘微皱,倒像是——彻夜未归。
“蘅儿。”顾昀突然唤她,“若是今日你去荣园,记得带上我给你母亲的东西。”
“让福安跟着你。”
这语气太过温和,惹得顾蕴之都侧目。
顾蘅捏着汤匙的手一紧。
顾昀眼底那抹餍足的光,她只在儿时见过。
那时他每次从生母院里出来,都是这般神情。
发生了什么可真难猜啊!
“孩儿省得。”她低头喝粥,掩去眼底寒意。
*
顾蘅踏入荣园时,满池荷花还沾着夜露。
柳月娘独坐窗下,一袭流光纱衣在朝阳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是顾蘅上月特意从南海商队重金购来的料子。
可此刻,这精心挑选的华服却让顾蘅如鲠在喉。
柳月娘纱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雪白颈子,其上点点红痕如落梅般刺目。
更令顾蘅心惊的是,母亲眼角眉梢那抹未散的春意,与唇上微肿的痕迹。
一切都在明晃晃的彰显着,昨夜顾昀的宿处就在荣园。
“娘亲昨夜没睡好?”顾蘅捏紧手中食盒。
柳月娘如梦初醒,慌乱拢住衣领。
“有些暑热罢了,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顾蘅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轻放在妆台上。
“父亲今早说...让我送些东西给您。”
柳月娘指尖一颤,眼底瞬间划过一道尖锐的恨意。
“不过是些寻常补品,也值当你一大早送来。”
柳月娘扯起一个笑:“可用过早饭了?阿娘给你做点?”
蘅儿尚幼。
她需要柔顺,才能得到顾昀这个家主的庇护。
那些肮脏的事情,大可不必让她知晓。
顾蘅抬手打断柳月娘的动作:“不必了,阿娘,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
看着顾蘅稚嫩但是严肃的脸。
柳月娘想起顾昀昨夜的嘴脸,悲从中来。
“你本该在闺阁里学琴棋书画,而不是在刀尖上扮男人,恨我自己没能力,护不住你!”
顾蘅沉默地站着。
她想起刚被接回顾府那一年,数次的严苛训练。
吃不完的药丸和鸡汤。
硬生生把庄子上的野丫头,磨成了“顾蕴璋”的模样。
柳月娘突然抓起妆奁砸向墙壁,珠翠四溅。
“他们顾家的儿子死了,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填这个坑?!”她疯了一样撕扯顾蘅的男装,“你十二岁前连发髻都怕疼不肯梳...现在却要日日束胸...夜里可还疼?”
顾蘅按住母亲颤抖的手。
“早不疼了。”
她轻巧地转了个剑花,却见母亲盯着她腰间玉佩出神。
那是顾家嫡子世代相传的麒麟佩,本该属于她早夭的兄长。
柳月娘突然崩溃地滑坐在地:“都是我的错啊!”
泪水砸在顾蘅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你身份败露,被绑在刑架上,梦到你人头落地。”
顾蘅沉默地任由母亲发泄。
荷塘里,惊起几只白鹭。
顾蘅望着母亲癫狂的模样,忽然想起儿时在庄子上——
柳月娘为了保护她,总把她扮成男孩。
却会在每个生辰夜,偷偷给她换上罗裙。
哭着说“我的蘅儿本该是京城最娇贵的小姐”。
如今这满手血腥的“顾二爷”,究竟是谁的错?
顾昀毁掉的,何止是她们母女的今生。
柳月娘缓缓拭去眼角的泪痕,手指在帕子上收紧又松开。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意。
“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就当是我花钱买了他一夜。”
指尖抚过颈侧的红痕,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毕竟中书令大人位高权重,姿容俊美,外头的小倌可未必及得上。”
她顿了顿,铜镜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
沉默良久,一滴泪无声滑落。
柳月娘没有去擦,只是低声道:“给他安排个人吧。”
“什么?”顾蘅一怔。
柳月娘突然迸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蘅儿!给他塞个女人!塞十个!让他这辈子都别再踏进我的院子——!”
“好。”她轻轻抱住颤抖的母亲,声音冷静得可怕。
明日就让顾昀去偶遇崔家表妹。
柳月娘瘫在满地狼藉中,恍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许诺要娶她的少年。
如今用这种方式,又一次毁了她的人生。
顾蘅怒气冲冲地闯进顾蕴之的书房时,他正执着一枚黑子沉吟。
棋盘上星罗密布,恰似如今朝堂局势。
“你不是去荣园了?”顾蕴之头也不抬,白子“嗒”地落在天元,“怎么?你母亲把你赶回来了?”
“给你爹安排个人。”顾蘅没头没尾的就是一句。
顾蕴之执棋的手悬在半空:“......什么?”
“你在临安不是有产业吗?”顾蘅抓起茶壶灌了一大口,“江南多美人,挑几个懂事的送来。”
她抹了抹嘴,动作极为不雅。
顾蕴之拧眉看着顾蘅的动作,他的新茶壶!
“你要是不愿,实在不行,我就在朝中物色,礼部刘侍郎的妹妹新寡,瞧着就很好。”
“等等!”
顾蕴之终于放下棋子,难得露出错愕的表情。
“谁家儿子插手老子的房里事?”
他话音刚落,突然对上顾蘅泛红的眼角,瞬间明白了什么。
棋盘上的影子晃了晃,顾蕴之轻咳一声,十分歉意。
“荣园那边...我会加派暗卫。”
昨日顾蘅回来,自己倒是疏忽了那边。
沉默片刻,他有些尴尬,恨自己的谨慎和敏感。
“要不...你告诉我柳姨娘什么模样?”
能这么多年了顾昀还记着,想来肯定有过人之处。
找个相似的,成功的几率大一些嘛。
当然,这话顾蕴之没有说出口。
因为——
“顾蕴之!”
顾蘅一把掀翻了棋罐,黑白玉子哗啦啦滚了满地。
“你们顾家男人...简直......”
她气得说不出话,脑海里闪过母亲颈间刺目的红痕。
还有妆台下那碗早已冷透的避子汤。
顾蕴之看着满地乱滚的棋子,忽然叹了口气:“知道了。”
他弯腰拾起一枚黑子:“我让人多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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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怪异
顾蘅越想越气,犹自不满。
“寻常女子哪能牵制得住堂堂中书令大人?”
“咳。”顾蕴之突然轻咳一声。
一时之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你父亲那人!阴险狡诈!”
“......”
“薄情寡义!”
顾蕴之的茶盏停在唇边,眼皮跳了跳。
“眼高于顶!”
顾蕴之终于搁下茶盏,白玉似的耳尖微微泛红。
虽说他也恼父亲,但听着顾蘅这般劈头盖脸地数落。
到底有些......古怪。
“那个......”他试图转移话题,“你尝尝这茶,是谷雨前——”
“还有他那副做派!”顾蘅浑然不觉,愤愤抓起茶盏一饮而尽。
“整日端着个架子,实际上......”
顾蕴之默默将茶点往她那边推了推。
“......道貌岸然!还强迫女子!他以为他在演画本子?”
“还搁这里深情上了,我都想给他报官抓了!”
一块杏仁酥被怼到顾蘅嘴边。
“好了。”顾蕴之打断她,指尖轻敲顾蘅的额头,“这些事我会安排,你别贸然行动。”
他抬眸,目光沉静:“你即将入仕,嫡母尚在,若被谢衍一派察觉你插手父亲内帷之事,徒增麻烦。”
顾蘅不情不愿地点头:“有劳兄长了。”
顾蕴之见她这副模样,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他执壶斟茶,袅袅热气氤氲而起。
“尝尝?你茶庄的新茶。”
“我茶庄的?”顾蘅一怔,狐疑地看向杯中澄澈的茶汤,“新茶还未给我送来,倒先孝敬到你这儿了?”
顾蕴之唇角微扬,慢条斯理道:“底下的人说,要孝敬'东家兄长',今日泡来,倒是不错啊!”
顾蘅撇嘴:“你堂堂顾家嫡长子,什么珍品没见过,稀罕我这不入流的小茶庄的茶叶?”
“不入流?”
顾蕴之挑眉,似笑非笑。
垄断南境三城的茶路,掌控大承六成茶叶买卖的产业,这叫不入流?
顾蘅抬头,却见兄长眼底含着罕见的促狭。
这一刻,二人心照不宣地暂时抛开了那些算计与筹谋,只余茶香袅袅,岁月静好。
片刻,顾蘅又恢复到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走吧,东家的兄长!”顾蘅一把拽起顾蕴之的袖子,眉飞色舞,“今日我请你去醉仙楼!”
“就当我对你的感谢了!”
顾蕴之被她扯得一个踉跄,无奈笑道:“给你当牛做马一年多,总算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顾蘅如今只比顾蕴之矮半个头,束起的长发利落地扎在脑后。
一身靛青色骑装衬得她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郎的飒爽。
顾蕴之眸色微暗——赵府医的药,她果然一直在用。
“辛苦你帮我多留意你爹了。”
顾蘅喋喋不休,若是崔怀瑾等人看到了定会觉得大吃一惊。
冷面小郎君何时这么啰嗦了?
顾蘅冲他眨眼:“等会儿吃完,再给祖母带些她爱吃的杏仁酥。”
顾蕴之拢了拢衣襟,苦笑:“我这身子能陪你出来用饭就不错了......”
“怕什么!”顾蘅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得灿烂,“有我呢!”
*
谢衍正在长安街的一家书肆翻阅一本古今悬案,忽听街上一阵骚动。
他抬眸望去,只见长街尽头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顾家二位公子。
谢衍没有见过顾蕴之,但是他的才智和样貌在京城广为流传。
底下的顾蕴之一袭月白锦袍,清冷如谪仙,苍白的脸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而身侧的“顾蕴璋”则英姿勃发,腰间悬着的短剑与玉佩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二人一个如霜雪,一个似骄阳,所经之处行人纷纷侧目。
顾蕴之一行人甫一踏入长街,整条街市仿佛突然静了一瞬。
小贩忘了吆喝,挎篮的妇人失手打翻菱角,连醉仙楼二楼正在唱曲儿的歌伎都拨错了弦。
实在是这位顾大公子太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往那儿一站,通身气度如古玉生辉。
月白纱袍被热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若隐若现的霜色里衣。
他执伞的手指修长如玉,腕间悬着的青玉髓手串随着步伐轻晃,每一下都像敲在围观者的心尖上。
更别提那张脸,因久病而苍白的肤色在烈日下几乎透明,偏生眉眼如墨染就,眼尾一粒朱砂痣红得惊心。
“是顾大公子!”绸缎庄的老板娘突然低声惊呼。
整条街顿时骚动起来。
谁不知道顾家嫡长子深居简出,寻常人想见一面比见皇上还难?
有大胆的姑娘开始往他脚边扔香囊,却见他蹙眉避开,掏出一方雪帕掩住口鼻。
那帕角绣着株药草,显然是常年备着防暑气的。
“兄长果然祸水。”顾蘅咂舌,顺手接过他手中的伞。
“我和怀瑾他们出门可从来没有这个待遇。”
顾蕴之刚要开口,一阵风突然掀翻了他的帷帽。
霎时间,整条长安街安静得只剩蝉鸣。
散落的青丝如瀑垂落,有几缕黏在他沁着薄汗的颈间。
最要命的是那截露出来的锁骨。
“看够了吗?”
顾蘅突然横剑挡在兄长身前。
她眯着眼扫视人群,活像只护食的狼崽。
谢衍指尖无意识攥紧了书页。
——顾昀真是好命。
这两个儿子,一个多智近妖,一个锋芒毕露。
假以时日,必能将顾家带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眼底暗潮翻涌,对顾昀的戒备瞬间攀升至顶峰。
“怎么了?”陆明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僵住,“那是......顾家两位公子?”
“顾蕴璋真是胡闹!这个天怎么把他兄长带出来了?”
谢衍敏锐地注意到,陆明祈的语气有些怪异。
尤其是看到顾蕴之时,这位向来倨傲的镇国公世子,眼中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谢衍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有意思。
谢衍合上竹简,目光扫过长街上那对惹眼的兄弟。
淡淡道:“中书令大人相貌出众,两个孩子也是不遑多让。”
陆明祈眉头一皱:“那两个人怎么配和蕴之兄相提并论?”他目光追随着顾蕴之清瘦的背影,“不过一副皮囊罢了。”
谢衍挑眉,敏锐地捕捉到陆明祈语气中异样的维护。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我们回大理寺吧,东西我已经找到了。”
“急什么?难得看到顾大公子出门,你也想去认识一下吧?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谢衍:“......”
我并没有很想去。
然而陆明祈已经大步流星往楼下走去,玄色衣袍卷起一阵风。
谢衍望着他略显急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﨔
第九十七章、英雄救美
边关的风裹挟着黄沙,卷过洛川城斑驳的城墙。
三皇子楚宴锦勒马驻足,玄甲上未干的血迹在烈日下泛着暗红。
“殿下,沈将军说大军休整两个时辰。”亲卫抱拳禀报。
楚宴锦望向城门内熙攘的街市,忽然想起京中密信。
与顾家嫡女顾菀筝的婚约已开始筹备,只等自己回去了。
他摩挲着剑柄上被刀劈出的裂痕,眼底闪过一丝深思。
“让兄弟们轮流入城休沐。”他解下腰间钱袋扔给副将,“每人领三钱银子,伤兵加倍。”
穿过城门时,楚宴锦特意卸了染血的护臂。
边关一年有余,他早不是那个只会炫耀的莽撞少年。
一年前离京时,他还觉得娶顾家女是委屈了自己。
如今却要费尽心思,只求这桩婚事能成。
顾家书香世家,应当会喜欢那些文雅些的东西。
他在城南寻到一家老字号书肆。
掌柜战战兢兢跪地行礼,却听这位贵人好声好气的询问。
“可有适合闺阁女子的诗笺?”
楚宴锦最终挑中的是一套洒金云纹笺,并一方洛川特产的“青霜墨”
——据说写出的字会透出雪青色。
楚宴锦想起顾菀筝在赏花宴上提过的最厌艳俗之色。
又赚到出去买了一把螺钿牛骨梳丙各色成色极好的狐皮。
包裹时,他亲手将一枚戎狄骨雕的小印塞进锦盒。
那上面刻着三皇子府的暗徽。
这也是时下男婚女嫁的习俗,用来表示:甘愿娶你为妻,以身家相托付。
回营路上,楚宴锦又去了药铺买了上好的苁蓉蜜。
亲卫疑惑望去,谁家小姑娘吃这个啊?
楚宴锦淡淡道:“顾家老夫人有失眠之症。”
送礼给顾昀未免太过招摇。
边关的风沙,终究磨出了个明白人。
装礼物的匣子底层,静静躺着一支折断的箭。
箭杆上姜家的徽记被刻意磨损,却仍能辨认。
——那是三皇子留给顾昀的投名状。
从此,再无姜家。
三皇子一派,自愿与顾家共同进退。
楚宴锦策马穿过街市,忽闻前方传来凄厉哭喊。
“打死这丧门星!”粗野的怒骂声中,一个瘦弱女子从布庄里踉跄跌出。
她粗布衣裳被撕开大半,露出的脊背上纵横交错着鞭痕,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已经化脓。
最刺目的是她右脚踝——竟拴着半截铁链,磨出的血痕黑红发硬。
女子扑倒在楚宴锦马前,扬起一张沾满血与土的脸。
“贵人...救命...”她喉头滚动,吐出的字句混着血沫,“他们...要埋了我...”
布庄里冲出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抡着擀面杖大骂。
“贱人还敢跑!生不出儿子还敢偷药...”
擀面杖裹着风声砸下时,楚宴锦的剑鞘已横空拦住。
“军、军爷。”汉子膝盖一软,这才看清玄甲上的暗纹。
是,北境军?
汉子的表情蓦然肃立。
站得笔直,用拳头抵住心口——这是边关人最重的礼。
送给这些用生命保护他们的战士。
女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点子溅在楚宴锦战靴上。
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株被压烂的草药。
“我...我只想采点紫珠草...止血...”
说着,女子就晕死了过去。
楚宴锦勒马驻足,玄甲折射的冷光让那汉子瑟缩了一下。
“这女子犯了何事?”
楚宴锦的声音不重,汉子噗通跪倒。
额头抵着尘土:“回、回禀军爷,这贱...这妇人是半年前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他偷瞄着楚宴锦腰间的佩剑,喉结滚动:“可整日想跑,非说自己是什么...”
“说清楚。”
楚宴锦指节在剑柄上一叩,金铁交鸣声吓得汉子一哆嗦。
汉子后背渗出冷汗。
北境军的威名他太清楚了。
治军及严,不拿百姓一分一毫,可看不得恃强凌弱。
上月有个地痞冲撞了伤兵营,第二天就被挂在城门口示众。
他咽了口唾沫,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自己是京城人士,被拐来的。可卖身契白纸黑字...”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眼前这位贵人正盯着女子脖颈上的淤青。
楚宴锦看着女子苍白干裂的唇,忽然想起边关那些被戎狄掳走的妇人。
他曾在雪地里找到过一具,至死都攥着半块干粮。
“多少银子买的?”
汉子一愣:“二、二十两...”
楚宴锦翻身下马,玄甲铿锵作响。
他蹲身撩开女子散乱的发丝,露出张惨白如纸的脸。
“放过我。”
女子昏迷中呢喃的官话,让三皇子心中泛酸。
五十两银锭“当啷”砸在汉子脚边。
“人,我带走。”
汉子盯着银锭咽口水,突然重重磕了个头:“谢军爷赏!”
说完逃也似地窜进人群。
北境军的名号,在边关比官府令牌还管用。
亲卫盯着主子怀里奄奄一息的女子。
又看看马鞍上精心包裹的礼盒,内心哀嚎:
您刚才挑簪子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回去就要成亲了,你整什么英雄救美啊!
楚宴锦将女子安置在偏帐,玄甲未卸便掀帘而出
“去唤女医来。”
帐外,亲卫蹲着熬药,内心疯狂腹诽:
给顾小姐买礼物时都没这么上心!
这女子好看是真的好看,但是怎么和顾家大小姐相提并论?
再说了细胳膊细腿的,连边关姑娘都比不上!
等等!
殿下该不会就喜欢这种娇弱的吧?!
亲卫小彭觉得自己真相了。
女医查验后唏嘘道:“确是京城口音,右手虎口有执笔茧,怕是好人家的女儿。”她展开女子紧攥的左手,“这伤...是长期握锐器自戕留下的。”
楚宴锦瞳孔微缩。
他见过太多死志,边关的妇人被俘时,也会这样攥着碎瓷片。
小彭偷瞄主子绷紧的下颌线,暗自叫苦:
得,殿下这是想起被戎狄屠村那些百姓了!
可这女子再可怜,能比得上顾家的婚事要紧?
殿下是真不知道女子的醋意有多吓人啊!
“查清她户籍。”楚宴锦抛下令牌,“若是被拐的...派人送回京城。”
他转身时,大氅扫过药炉,带起一片火星。
没人看见他藏在阴影里的表情。
边关这一年,他学会最深的道理就是:
有些善事,做了未必有好报。
但见死不救,夜里定会梦见血淋淋的雪地。
女子醒来时,枕边放着套干净的棉布衣裙,底下压着二两碎银。
她不知道,这是三皇子从自己俸禄里抠出来的。
玄甲军饷银,向来只发给阵亡将士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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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林纾
林纾睁开眼时,帐顶的油灯正摇曳着昏黄的光。
她眨了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身上盖着绣有云纹的锦被。
“姑娘醒了?”一个梳着双髻的侍女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露出喜色,“您可算醒了,将军都问过三次了。”
“将军?”林纾撑起身子,一阵眩晕袭来。
她扶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原本兴致勃勃,以为是奔向了爱情。
可不过半月,枕边人换了一个模样。
恶言相向,拳打脚踢。
后来山道上的伏击,凶神恶煞的山匪,还有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林纾眼中一片黯然,好歹——
好歹她还是逃出来了。
没有把命丢在洛川。
“是楚将军救了您。”侍女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军医说您是伤势太重加上体力不支,这才咳血。”
林纾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
身上也没有黏腻不适感。
原本的粗布衣裳已经换成了一件柔软的素白中衣,袖口绣着精致的兰草。
她心头一跳:“我的衣服...”
“是我帮您换的。”侍女连忙解释,“您的包袱在旁边,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
林纾这才松了口气,那个包袱里有她最后的盘缠和母亲给她的玉镯。
她掀开被子,双脚刚触到地面,膝盖便一软,险些跪倒。
“姑娘别急!”侍女扶住她,“您再休息会儿,我去禀报将军。”
“你照顾我,辛苦了,不必担心”林纾站稳身子,深吸一口气。
“救命之恩,我当亲自去道谢。”
侍女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有点不合规矩,将军的营帐不让女子靠近的。”
“救命之恩,岂能假手他人?”
林纾已经拿起床边准备好的外衫披上。
那是一件淡青色的对襟衫子,显然是侍女为她准备的。
帐外已是黄昏,夕阳将连绵的军营染成金色。
林纾跟着侍女穿过几顶帐篷,沿途的士兵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很快又各自忙碌去了。
林纾心下感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正常不带任何意味的目光了。
不得不说,沈老将军果然治军严厉。
北境军里面,没有那等子淫邪之人。
“那就是将军的营帐。”
侍女指着前方一顶比其他帐篷大上许多的墨绿色营帐。
林纾看去,那帐前立着两名持刀侍卫。
想来那位年轻将军身份不凡。
深深吸了一口气。
林纾整了整衣衫,径直走去。
侍卫开声阻拦。
帐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让她进来。”
掀开帐帘的瞬间,林纾闻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帐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讲究——一张铺着地图的案几,几把交椅,角落里甚至摆着一架屏风。
屏风前站着一名身着墨色劲装的男子,正背对着她查看地图。
“民女林纾,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林纾福身行礼,声音清亮。
男子转过身来,林纾这才看清他的样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一双凤眼看了过来,没由来的让人心下瑟缩。
他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楚宴锦回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生的一副江南水乡的秀气模样。
此刻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没有丝毫怯意。
这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哭哭啼啼的闺阁女子。
或者更糟,一个借机攀附的投机者。
“举手之劳。”楚宴锦淡淡道,走向案几后的椅子坐下,“坐吧。”
林纾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若非将军及时相救,民女恐怕已遭不测。这份恩情,林纾铭记于心。”
楚宴锦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林姑娘从京城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是。”林纾接过茶杯,却没有喝,“不过现在不回去了。”
楚宴锦挑眉:“为何?”
林纾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当初为了可笑的爱情抛弃了父母,现在也无颜再去面对了。”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楚宴锦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见过太多为利益不择手段的人,包括那些对他投怀送抱的名门闺秀。
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坦率承认自己“识人不清到愚蠢地步”的女子。
“那个男人呢?”楚宴锦问。
“可是他将你卖掉的?”
“死了。”林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山匪杀的,就在我面前。”
“我后来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又被人牙子抓住,卖到了洛川。”
楚宴锦有些压抑眼前女子的淡然。
“你不恨?”
“恨谁?恨山匪?恨命运?还是恨那个骗我离家却转眼变心的书生?”林纾苦笑,“恨太累了,我只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楚宴锦心中微动。
他从小在勾心斗角中长大,习惯了一切以利益衡量。
从未想过有人会为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一切。
又在失去后坦然接受,不怨不恨。
“那你准备去哪里?”他听见自己问。
“去南边,去南陵,”林纾望向帐外,“那本来是我们准备的目的地,”
楚宴锦微微点头:“我们大军准备回京,可以送你到并州,届时治安会比边关更好。”
“你一个女子赶路,也能安全些。”
林纾惊讶地抬头:“这...太麻烦将军了。”
“顺路而已。”楚宴锦站起身,示意谈话结束。
林纾起身再次行礼:“将军大恩,林纾无以为报。”
“不必。”楚宴锦背过身去,“我救人从不图报。”
走出营帐,林纾深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
星光已经洒满天幕,军营中的篝火如星辰般散布。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此刻,跟随这支军队南下似乎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在营帐内,楚宴锦站在地图前,手指从京城一路滑向南方。
他原计划是等林纾恢复好了就让她离开。
毕竟北境军营里头混个女人进来像什么样子。
但刚才看到林纾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堂堂皇子,想要护住子民的安全。
有什么问题?
就算是个女人又如何?
难道不是大承的子民了吗?
楚宴锦想起林纾淡然诉说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小的样子,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越发强烈。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杀人后的呕吐,想起得知姜家被处罚,被株连的茫然。
护住林纾,就像是护住一年前那个被逼着来北境的自己。
﨔
第九十九章、皇子任命
楚宴锦掀开主帅营帐的帘子时,沈冽正在灯下擦拭佩剑。
沈老将军虽已年过五旬,腰背却挺得笔直。
烛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沈将军。”
楚宴锦行了个简礼,铠甲在动作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沈冽抬眼:“三殿下深夜来访,可是军情有变?”
“不是军务。”楚宴锦在案几对面坐下,“今日救下的那个女子,我想带她随军南下。”
“待到并州安全地带,再让她独自行动。”
沈冽擦拭剑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跟着自己在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皇子。
试图从他平静的面容上找出蛛丝马迹。
烛火在帐内跳动,将楚宴锦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带上她也无大碍,”沈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顾家那边...”
“沈将军多虑了。”楚宴锦轻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只是将人带去并州,并无其他心思。”
沈冽还想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
顾昀那奸诈小儿的女儿同我有何干系?
当初为着北境军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昏了头。
竟然真的将骁骑营三分之一的军队让给了顾昀。
每每想起,扼腕痛惜。
可是那样的情形,自己不与顾昀联手,只怕北境的军情永远不会引起重视。
老将军将佩剑收入鞘中,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营帐内格外清晰。
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行军速度比较快,那女子可会骑马?”
楚宴锦想起林纾那双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摇了摇头:“应当不会。”
“那就让她跟着粮草马车一同回京。”沈冽的语气不容置疑,“一个女子,就算到了并州也是危险重重。”
楚宴锦神色未变:“也好。”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帐布忽明忽暗。
“殿下...”老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此次回京,陛下怕是会重提您与顾家的婚事。”
楚宴锦站起身,铠甲在动作间泛着冷光:“您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转身时,烛火在他眼中投下两簇跳动的火焰:“京城的事,回去再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张灯结彩。
朱雀大街上,宫人们正忙着悬挂彩绸;
金水桥畔,礼部的官员指挥着差役洒扫街道。
不日,大军就要凯旋,整个皇城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
顾昀又一次被拦在了荣园外。
心中又气又无奈。
柳月娘的脾气他不说百分百知道,但是也八九不离十。
那一夜的顺从柔顺,终究是假象。
罢了,蘅儿终究是自己的孩子。
还真的能拿她的前程去威胁她娘不成?
——
五更鼓刚过,太和殿内。
礼部尚书梁长明便捧着象牙笏板出列。
声音在金銮殿上格外清晰:“陛下,七皇子已满十五,按祖制,皇子年十四即可观政。如今三殿下即将回京,不如让七殿下也——”
“梁卿。”皇帝打断他,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敲了敲,“朕记得,三皇子十五岁就出征了,不曾遵守祖制啊?”
梁长明躬身更深。
“陛下明鉴,正因三殿下当年历练得晚,如今处理事务仍显生疏。老臣以为,七殿下天资聪颖又是嫡子,早些接触政务反倒更妥。”
谢衍忽然轻笑:“梁尚书倒是关心皇家子嗣。不过三皇子即将随大军还朝,此时让七皇子入仕,下面的人难免不会周到。”
顾昀终于开口:“谢大人多虑了。梁尚书不过是依制建言。”
他转向皇帝,语气平稳:“其实臣倒觉得,七殿下若去工部观政更为合适,毕竟治水修堤不涉权争,正适合少年历练。”
工部尚书是七皇子的亲舅舅崔时序。
皇帝本就忌惮皇子和大臣勾结。
要是依了顾昀的话,让七皇子去了工部。
那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
谢衍心中暗道不妙:顾昀此话分明就是激将法。
以退为进,明知道皇帝不会同意。
只能仓促搪塞一个,如此一来就能让七皇子顺理成章接手政务。
“皇上,七皇子尚且年轻,陛下圣体康健,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皇帝半阖着眼,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案。
“依着顾爱卿的意思,七皇子该去哪儿?”
“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崔时序上前:“陛下,七皇子为皇后长子,理应去吏部锻炼——”
话音未落,陆明祈便打断崔时序的话头。
“陛下,吏部乃六部之首,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七殿下虽天资聪颖,但毕竟年少,恐怕难以胜任。”
闻言,顾昀神色平静,淡淡道:“吏部事务繁杂,确实需稳重之人执掌。不过,七殿下天资卓绝,又有苏大人从旁辅佐,臣以为,未尝不可。”
皇帝眸光微动,审视着顾昀:“哦?顾卿不担心七皇子年轻气盛,乱了吏部章程?”
顾昀唇角微扬,语气从容:“陛下圣明,既委七殿下重任,自然已权衡利弊。臣身为中书令,自当全力配合。”
崔时序眼底闪过一丝满意。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谢衍,你怎么看?”
顾昀负手而立,微微侧首:“谢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皇子任命这等朝政大事,似乎不在你的职权之内吧?”
谢衍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顾大人此言差矣。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垂询,臣自当直言利弊,何来'插嘴'一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缓:“倒是顾大人这般反应,莫不是……太敏感了?”
殿内空气陡然凝滞。
皇帝眯了眯眼,打破沉寂:“好了。”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似笑非笑。
“谢卿所言不无道理,顾卿也是为朝局考量。”
顾昀垂眸,掩去眼底冷意,拱手道:“陛下圣明。”
谢衍亦微微欠身,笑意温润:"臣僭越了。"
“臣以为,七殿下接管吏部,倒也合适。只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云洲,“吏部近年考绩混乱,若七殿下接手,恐怕得先理清旧账才行。”
苏云洲脸色一变,目光直直射向谢衍。
皇帝眯了眯眼,忽然大笑:“好!那就这么定了!老七,吏部交给你了,可别让朕失望。”
顾昀心中冷哼,跳梁小丑。
说再多又有何用?
他们想要的,本就是吏部罢了!
﨔
第一百章、凭什么要她安分?
夕阳将营帐的轮廓拉得斜长,楚宴锦站在主帅帐外。
目光穿过忙碌的兵卒,落在伤兵营的方向。
林纾正跪坐在草席上,低头为一个断了手指的老兵包扎。
她束发的布条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血污沾在她袖口,她却浑不在意,一边缠纱布一边温声安慰。
“伤口不深,养半个月就能好。”
老兵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咧嘴笑了:“姑娘手真巧,比军医绑得还舒服。”
旁边几个伤兵也跟着应和:“林姑娘,我这腿也该换药了!”
“排队排队!”她笑着开口,眼角弯成月牙,“一个个来,急什么?”
楚宴锦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
“殿下。”亲卫匆匆赶来,“沈将军有事找您。”
他脚步一顿,最后看了眼那个被伤兵们围着的身影:“让他等我一下。”
副将愣住:“可...”
“半刻钟后再来报。”
小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恍然大悟,连忙低头退下。
楚宴锦走到伤兵营外,恰好听见林纾在哼一支民间小调。
她声音很轻,混着晚风,莫名让人想起江南的春雨。
“将军?”她忽然抬头,手上动作没停,“您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沾了药渍的指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
“擦擦。”
林纾一怔,随即笑着接过:“多谢将军。”她随意抹了抹手,又继续低头包扎,“您找我有事?”
楚宴锦点头:“你同我出来一下。”
“好嘞。”
她利落地打了个结,抬头冲他笑:“等我一下。”
暮色渐浓,营火次第亮起。
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将那双眼睛衬得格外亮。
楚宴锦忽然想起那日她浑身是血却仍死死护着包袱的模样——也是这样的眼神,倔强得让人心惊。
“已经到并州城外了,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楚宴锦喉结滚动,“可要回京?”
林纾摇摇头:“父母还有孩子,我这样回去难免影响家中姊妹婚嫁。”
“还是让她们都当我死了吧,也不辱没家中门楣。”
“嗯...”楚宴锦最终只应了一声。
转身时又停住:“缺什么,去找王管事。”
林纾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小声嘀咕。
“小将军真是个好人啊!”
不远处,楚宴锦两个亲卫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她。
翌日,朝阳升起。
林纾背着她自己的小包袱站在驿亭边。
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光。
远远瞧见,朝着楚宴锦深深一礼。
“将军救命之恩,林纾铭记于心。”她抬起头,眉眼弯弯。
楚宴锦站在马旁,玄色披风被晚风掀起一角。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
这一路上,她替伤兵包扎时专注的侧脸,在篝火旁哼着小调的轻松模样,甚至拒绝他额外照顾时的倔强神情……
不知何时,已在他心头烙下痕迹。
楚宴锦勒马停在她身侧,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翻飞。
他盯着她的侧脸,忽然开口:“离开大军,就这么开心?”
林纾转过头,鬓边一缕碎发被风吹得晃了晃:“将军说笑了。”
她眉眼弯弯,全是对未来的向往。
“只是想到前头有热腾腾的肉汤,有能遮风挡雨的客栈,”她顿了顿,声音轻快,“新的日子要开始了,总归是高兴的。”
楚宴锦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这一路行军,她明明跟着伤兵营吃糙米喝凉水,却总能笑着把最后一块饼子分给更瘦弱的小兵;
夜里宿营时,她裹着破毯子靠在火堆旁,仿佛天底下没什么值得发愁的事。
“既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他突然抛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拿着。”
林纾慌忙接住,打开一看,里头躺着几锭银子。
她连忙要推拒,却听楚宴锦淡淡道。
“不是白给的。并州往南三百里有处茶园,替我尝尝今年的新茶。”
她噗嗤笑出声,将荷包仔细塞进怀里。
“那将军可亏了,我喝茶如牛饮,尝不出好坏。”
楚宴锦眼神晦暗不明:是吗?我觉得你喝茶也会很香。
远处商队头领吹响了出发的号角。
林纾整了整衣襟,郑重行礼:“多谢将军照拂,林纾就此别过了。”
楚宴锦颔首。
“去吧。”
去过你想过的新生活
他看着她小跑向商队的背影,也忍不住微笑。
商队缓缓启程时,她突然回头,冲他使劲挥了挥手,笑容比晚霞还明亮。
亲卫牵来马匹:“殿下,该进城了。”
楚宴锦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远处已成黑点的商队。
忽然觉得,这并州的风,竟也像洛川一样。
吹得人眼眶发涩。
*
顾菀筝坐在绣架前,银针终究没能落下。
绷紧的绢布上,鸳鸯才绣了一半。
红喙如血,刺得她眼睛发疼。
“小姐...”丫鬟捧着茶盏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说!”
“三殿下的大军已过青州,最迟后日便到京城了。”
顾菀筝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忽然笑了:“好啊,回来得好。”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端庄到近乎刻板的脸。
柳叶眉,樱桃唇。
举手投足每一处都符合女则里对贤妇的要求。
可镜中人眼底的暗潮,却像是要冲破这层完美的皮相。
“去把母亲给的《闺训》烧了。”
丫鬟吓得打翻了茶盏:“小姐!那可是夫人亲手为您写的。”
“我说烧了!”
她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鬓角。
十六岁,正是京中贵女们最鲜亮的年纪。
可她的婚事,却早在三年前就被一纸圣旨钉死了。
顾菀筝忽然笑了。
看着屋里红艳艳的嫁妆,目光幽深。
“准备什么?”她声音轻飘飘的,“兴高采烈嫁过去给人当出气筒么?”
谁不知道三皇子生母姜贵妃是怎么死的?
谁又不知道,姜家满门倾覆,背后是崔家和顾家推波助澜?
如今要她——顾家女嫁入三皇子府,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偏生父亲不管不顾,兄长更是让她安分!
凭什么她要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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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靖王
北境军自城门绵延至宫门。
玄甲映日,旌旗蔽空。
楚宴锦高踞乌骓马上,玄铁铠甲泛着冷光。
他眉目如刀,下颌线条比离京时更加凌厉。
通身肃杀之气惊得道旁百姓噤声屏息。
“微臣参见沈将军、三殿下!”
兵部尚书张骏骐率百官跪迎,声震九霄。
顾昀站在文官首位,一袭紫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马背上那个脱胎换骨的身影。
三年前离京时还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少年郎,如今竟已磨出这般慑人威势。
“北境的风雪,倒是磨练人。”他轻声道。
身旁的陆明祈低笑:“若是中书令大人舍得,也让令郎去历练一番。”
顾昀但笑不语,
宫门轰然洞开。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长空:“圣旨到——”
“三皇子楚宴锦,北击胡虏,扬我国威,今晋封靖王,赐九旒冕,加食邑三千户!”
顾昀瞳孔骤缩,旋即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当着京城万千百姓的面。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九旒冕乃亲王制式,“靖”字更是取“绥靖四方”之意。
沈冽、楚宴锦为首单膝跪在御赐的金丝驼绒毯上。
身后三千铁甲同时跪地,铠叶碰撞声如惊雷碾过城门。
“臣等,幸不辱命。”
楚宴锦重重叩首,额头抵在绣着五爪金龙的毯缘。
正午的日轮刺破云层时,楚宴锦第二次跪在龙墀之下。
这次膝下是冰凉的汉白玉。
鎏金地砖的倒影里,他看见沈冽斑白的鬓角。
老将军的铁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三代将门的重量压得他晃了晃。
楚宴锦下意识伸手去扶。
却突然反应过来,高堂上的父亲并不乐意见到这种场景。
沈冽立于殿前,缓缓卸下腰间佩剑。
铁甲碰撞声里,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单膝跪地。
斑白的鬓角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老臣年迈,恳请陛下准臣卸甲归田。”
满朝文武哗然。
皇帝眯起眼,风雨欲来:“爱卿这是何意?朕刚要对你进行封赏,你便要弃朕而去?”
沈冽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不敢。只是筋骨已衰,再难为陛下驰骋沙场。愿以此残躯,换陛下一个恩典。”
殿内骤然寂静。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说来听听。”
“臣孙女清棠,父母早亡,孤苦无依。求陛下垂怜,赐她一个安身立命的身份。”
——这是以兵权换殊荣。
皇帝指尖一顿,目光扫过沈冽空荡荡的剑鞘。
又掠过楚宴锦紧绷的侧脸,怎么?区区一年,沈冽竟有这么大胆的魅力?
让自己的儿子都心怀不忍了?
最终缓缓道:“准了。沈清棠册封明懿郡主,赐食邑千户。”
“老臣......叩谢天恩。”
沈冽重重叩首,铠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昀站在一旁,眸光晦暗不明。
沈冽这是以退为进——交出兵权,换孙女一个郡主之位。
看似退让,实则将沈家从权力漩涡中摘了出去。
——皇帝允了。
因为一个无父无母的郡主,掀不起风浪。
而沈冽卸甲,意味着北疆兵权彻底落入皇室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殿内沉寂。
“”国公沈冽忠勇可嘉,其孙女沈氏清棠,贞静柔嘉,特封明懿郡主,食邑千户,赐金册宝印,承镇国公府门楣。”
玉轴圣旨哗啦展开,露出朱砂淋漓的后半段——
“准其自行择婿,所择郎君恩荫三代,袭镇国公爵位。”
满朝哗然。
楚宴锦指节在剑柄上扣出青白。
这道旨意狠辣至极——看似天恩浩荡,实则是把沈家架在火上烤。
自行择婿?恩荫袭爵?
这分明是要让满京城的野心家撕咬沈家这块肥肉。
父皇,当真是心狠手辣!
而沈冽,对皇帝的手段早有了解,心中无所谓。
左右还有骁骑营,总能护住孙女一世安康。
这腥风血雨,痛失至亲的折磨。
到他这一辈,就够了。
*
等行赏结束,楚宴锦一身疲惫,先行回府。
看着已经换成靖王府的门匾,楚宴锦微微一笑。
还未下马,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飞奔而来。
“三哥!”
楚明煜一把抱住他,少年人的力道撞得铠甲铮然作响。
楚宴锦感觉到肩头微湿,却只作不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背。
眼圈泛红。
“怎么,你一个人在京城养得连规矩都忘了?”
他故意板起脸,声音却哑得厉害。
楚明煜退后半步,胡乱抹了把脸:“我向父皇请命去北境三次,都被驳回了。”他拳头攥得死紧,“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漠,没想到最后是兄长替我去了那苦寒之地。”
斜阳透过梧桐枝丫,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光影。
“你长大了,也长高了。”
楚宴锦满眼欣慰地看着这个弟弟。
越看眼中愈发酸涩。
半晌,楚宴锦拉着弟弟往正院走。
“兄长给你带了礼物。”
箱盖掀开,北疆的朔风仿佛扑面而来。
北戎弯刀、牛皮重弓、镶着狼牙的箭囊......
楚明煜的眼睛倏地亮了。
“日后想舞刀弄枪,随时来三哥府里。”楚宴锦将弯刀抛给他,“在这里,没人敢说你半个字。”
楚明煜接住刀,突然咧嘴笑了:“得了吧,日后等嫂嫂进了门,怕是要把我连人带刀丢出去。”
兄弟俩相视一笑。
楚宴锦眼前却蓦地闪过林纾蹲在伤兵营里熬药的模样。
若是她,大概只会默默多备一副碗筷,再细细叮嘱小心伤着吧?
没准还会缠着自己教她呢!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惊得他指尖一颤。
“三哥?”
楚明煜疑惑地晃了晃弯刀。
“无事......明日带你去校场试刀。”楚宴锦转身,暮色掩住了他微红的耳尖。
檐下风铃叮当,像是谁藏在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叹息。
“晚些时候你同我一起去顾府。”
婚事已定,自己这个未婚夫也该上门拜访。
“铛——”
楚明煜手里的弯刀直接掉在了地上,瞪圆了眼睛盯着自家兄长。
“你是谁?!你把我三哥夺舍了?!”他夸张地绕着楚宴锦转了两圈。
“出发前是谁咬牙切齿说'顾家女休想进我王府大门'?是谁连顾府那条街都要绕着走?”
楚宴锦额角青筋跳了跳:“......求你别贫了。”
楚明煜笑嘻嘻地捡起弯刀:“估计不行,今日父皇设宴犒劳北征将士,咱们得先进宫呢。”
他故意拖长声调:“三哥该不会是急着见未过门的嫂嫂,连宫宴都忘了吧?”
楚宴锦动作一顿,这才想起还有这茬。
他揉了揉眉心:“我倒是忘了这个。”
楚明煜凑近了些,促狭地眨眨眼。
“三哥,你该不会是在北疆遇见什么人了?怎么突然对顾家小姐这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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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叫三哥
“胡说什么。”楚宴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话一出口,他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林纾那双明亮的眼睛。
情绪一下就低落了下来。
“走了,我要去沐浴了,好久都没洗上一个热水澡了。”
楚宴锦也不端着,大步往里头走。
那模样,像极了军营里的汉子们。
张绍之站在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前,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
府门两侧的青铜狻猊威严狰狞,无端让人心生敬畏。
门房的人一见到是他,连忙进去通报。
“张公子来了!”贴身伺候楚宴锦的小全子小跑着迎出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咱们王爷刚还念叨您呢。”
“有劳公公了”
穿过三重院落,张绍之的掌心已沁出薄汗。
沿途侍卫如雕塑般静立,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这与记忆中三皇子还是安王时的府邸截然不同。
如今的靖王府,连空气都凝着肃杀之气。
“绍之!”
楚明煜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
廊下转出个锦衣少年,亲热地勾住他肩膀。
“你可算来了,三哥刚还嫌我聒噪,正好你来替我分担些。
张绍之刚要行礼,内室帘栊一挑,楚宴锦已换了一身玄色锦缎常服走出来。
桑蚕丝的衣料在暮光中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衬得他眉目如画。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铠甲在身的煞气。
“不必多礼。”楚宴锦虚扶一把,“闻昭近日可好?”
张绍之喉头一紧。
三皇子竟还记得那个清高孤傲的太傅孙子。
“他...仍在翰林院修书。”张绍之低头,“微臣此次来,一是为了看看王爷可还安好。”
“二是——”说着张绍之起身,郑重行礼:“我张家甘愿为靖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我兄弟一般,何须讲这些。”
楚宴锦打断他,亲手斟了盏君山银针推过去:“姜家的事,多谢你暗中周旋。”
茶烟袅袅中,楚明煜突然红了眼眶。
当年还在国子监时,姜殊还是众星捧月的那个。
而张绍之不过是跟在后面的小透明。
如今姜家树倒猢狲散,反倒是他这个不起眼的伴读。
成了为数不多还能站在靖王府的人。
“王爷...”
“叫三哥。”楚明煜撞他一下,“如今就剩咱们几个了,还摆什么臭架子。”
张绍之看了一眼,发现楚宴锦也含笑的看着他。
心下一松
“是!三哥!”
茶盏中的银针叶缓缓沉底。
“绍之今年也有十七了吧?”他忽然开口,“兵部的差事可还顺心?”
张绍之握盏的手一颤。
他如今不过是借着家中的恩荫在兵部挂个闲职,连正经差遣都没有。
靖王此话,分明是给他递话头。
“蒙王爷挂念。”他放下茶盏,苦笑道。
“臣如今在武库司清点箭矢,实在上不得台面。”
“大材小用。”
楚明煜插嘴,满脸不忿。
楚宴锦抬手止住弟弟的话头,目光落在张绍之腰间旧玉佩上。
那是当年伴读时他赏的,没想到对方至今还戴着。
“北疆回来路上,本王看了潼关守备的折子。”他状似无意地提起,“说是缺个懂布防的参军。”
张绍之呼吸一滞。
潼关乃京城咽喉,这位置虽只是六品,却是实打实的要职。
“殿下!”他猛地起身长揖,“臣愿——”
"急什么。"楚宴锦轻笑,“明日早朝,你父亲上个请调折子。”
“剩下的,本王自有安排。”
楚宴锦垂眸掩去眼底锋芒。
皇帝要制衡,谢衍要搅局,他正需要张绍之这样的钉子,一寸寸钉进兵权要害之处。
“对了,”楚宴锦忽然开口,“如今我那七弟也有十五了,按祖制也该入仕了。他身边那几个伴读当初我瞧着很是不错,如今在何处?”
张绍之放下茶盏,略一思索:“回殿下,江存明去了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顾家的小公子顾蘅在户部度支司,崔家那位崔怀瑾则去了西郊大营任校尉。”
楚宴锦眸光微沉,唇角却勾起一抹淡笑。
有文有武,七弟倒是好命。
御史台监察百官,户部掌钱粮度支,西郊大营控京城防务。
七弟年纪轻轻,身边人却已占据要职。
虽说目前官职不高,但假以时日,未免不会成长为一方大员。
背后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准备进宫了。”小全子躬身提醒。
楚宴锦敛了神色,起身道。
“瞧我,又拉着你们说上这么久,走吧!”
回了京城,便又成了京城做派。
贵公子们可是不会骑马的。
三顶青绸轿子自靖王府正门抬出,前后侍卫开道。
浩浩荡荡往宫城行去。
轿帘低垂,掩去了楚宴锦眼底的冷意。
*
顾昀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公文搁下。
窗外暮色沉沉,孙禄却已第二次来请了。
“大人,陛下特意嘱咐,今日宫宴,您务必出席。”
孙禄躬身站在书房外,语气恭敬。
心中叫苦不迭,这苦差事为何非要落在他的头上?
顾昀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吗?
眼前这位权臣微微抬头。
“我今日不适,已递了折子告假。”
孙禄笑了笑,却不退。
“陛下说了,若是大人身子不爽利,可派太医随行照料。”
“靖王殿下的庆功宴,没了您,可不像个样子。”
——这是非去不可了。
顾昀闭了闭眼,终是起身:“备轿吧。”
孙禄松了口气,连忙退出去安排。
顾昀站在廊下,望着渐暗的天色,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皇权与世家的博弈,终究是谁也压不过谁。
陛下要他出席,无非是要他在三皇子与七皇子之间做个态度。
在他看来,两个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有何选的?
也就是皇帝这种,非要弄这些小孩子把戏。
三顶轿子在宫门前停下,楚宴锦刚掀帘而出,便见不远处顾昀的轿子也缓缓落下。
一身官服的中书令大人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楚宴锦眸光微动,上前两步,拱手道:“顾大人”
顾昀回礼,语气平淡:“靖王殿下。”
有一说一,顾昀还记着楚宴锦当街伤人的事情。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却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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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收容所??
顾昀一走。
两兄弟就齐齐去了荣禧堂用饭。
老夫人看着两人一起过来,笑得真切。
这两年来她看着两兄弟从乌眼鸡变成手足情深,别提心里有多满意了。
饭毕,老夫人说要去看看顾菀筝的嫁妆。
两人急忙告辞。
开玩笑,那些事情光是想想就头大了。
不去,赶紧走!
烛火轻晃,映着小几子上两盏温着的药茶。
顾蘅盘腿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块杏仁酥。
咬了一口便皱眉搁下:“太甜。"
顾蕴之倚在藤枕上,膝头摊着本账册。
闻言轻笑:“南边新来的厨子,我猜应该合你的口味,明日让他去你院里?”
他抬手翻页时,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淡青血管。
顾蘅不置可否,去摆弄屋里的小香炉。
炉里燃着她从南边带回的安神香,清冽的草木气混着淡淡药香。
在书房里氤氲开来。
“这香里添了雪山灵芝?”顾蕴之忽然抬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我这几日咳得少了。”
顾蘅眼睛一亮,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个锦囊:“兄长好鼻子!商队新得的方子,里头还有云雾茶的芽尖。”
她倾身向前:“哥你闻闻,是不是有松针的味道?”
顾蕴之望着近在咫尺的笑靥,笑着摇摇头。
自打顾蘅接手南边商队,他案头的药匣就再没空过。
南海珍珠磨粉入药,蜀地老参炖汤,连熏衣的香囊里都缝着安神的药材。
这些日子,他竟真觉得久违的轻快。
“胡闹。朝廷严禁私贩云雾茶,你还这般大胆。”
“我走的是药材路子。”
“再说了,有大哥在替我兜着,我放心得很。”
这话倒是不假。
顾蕴之垂眸。
前几日户部有人暗中查南边商队的账,他提前得了风声,一封密信便让那人调去了闲职。
还有上个月,谢衍突然要查度支司的旧档,也是他暗中周旋,将顾蘅经手的那几笔抹得干干净净。
这些事,他从未对她提过。
“哥?”顾蘅忽然凑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谢衍查南疆商队的折子,昨日已被中书省驳回了。”
顾蕴之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
“尝尝,西街新出的茯苓糕,减了三分糖。”
“......太淡了。”
“矫情。”
顾蕴之屈指弹她额头,却把蜜饯盒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覆住了所有未宣于口的守护。
顾蘅瞥见账册上的朱批,有些戏谑:“谢衍一个大理寺卿,倒把六部的事都管遍了。”
“陛下宠信,长公主又力保。”
顾蕴之合上册子,忽然有些脱力地向后靠去:“眼下动他不得。”
顾蘅顺手捞过旁边的软枕塞到他腰后。
“你爹就没说过他难缠?”
“咳......”
顾蕴之被呛到,无奈地瞥她一眼:“什么你爹,不也是你爹?”
顾蘅一言不发,将不愿沟通摆在了脸上。
他垂下眼睫:“好了,你也十四了,过几日便要入仕,以后别说孩子话。”
“行,我知道了。”
两人细细闲话几句。
顾蘅突然开口。
“兄长,父亲今日又提了你的婚事。”
顾蕴之面不改色:“说什么了?”
“说你也十七了,要找个好姑娘照顾你。”
顾蕴之:.......
他正准备开口表示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另一半的。
顾蘅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觉得林三姑娘不错,虽说是翰林院林大人先前夫人留下的,但是也是嫡女,听说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性子也温婉。”
顾蕴之未抬眼,只淡淡道:“是么?”
“还有沈家的三姑娘,”顾蘅浑然不觉,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虽不是沈将军一支,但性子爽利,还会些医术,正适合照顾你。”
顾蕴之缓缓合上书,抬眸看她:“你倒是替我考虑得周全。”
顾蘅扬眉:“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应该的!你身子不好,我自然要替你挑个妥帖的。”
顾蕴之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怎知……我就愿意娶她们?”
顾蘅一愣:“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林家清贵,沈家又与咱们交好,无论哪一家,对你都是良配。”
“你近日很闲?”顾蕴之突然打断,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南边商队的账目清完了?谢衍安插在户部的眼线查清了?”
“这些事与你娶亲有什么干系?”她不解地蹙眉,
顾蕴之难得噎人。
“那我娶亲与你有什么关系?”
顾蕴之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顾蘅愣住了:“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顾蕴之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
“就像你为我寻药、为我打点关系那样好?”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顾蘅,你当真以为......我只是养在顾府需要一个无辜女人牺牲一生来照顾的废人?”
顾蘅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蕴之抬手,指尖几乎触到她的侧脸:“看着我娶妻生子,然后安心做你的'好弟弟'?”
不等顾蘅开口,顾蕴之眼神一暗。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顾蘅脸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人了?”
“嗯?”
顾蘅一愣,“什么人?”
顾蕴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一字一句缓慢开口。
“若非你心里装了人,开了窍,否则怎会突然这般热心地......”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替我张罗亲事?”
顾蘅眨了眨眼:“兄长,你该不会以为——”她突然笑开了,像个狡诈的小狐狸,“是我急着要成亲才帮你张罗吧?”
顾蕴之耳根微热,却仍绷着脸。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是觉得这些姑娘可怜。不是被继母磋磨,就是被嫡母针对,几次撞到她俩去柳鸢那儿当首饰了,若是嫁给你——”
“不说琴瑟和鸣锦衣玉食,但也可以过舒心日子。”
顾蕴之盯着她看了半晌,试图看出顾蘅的真实想法。
可偏偏顾蘅满脸认真,一脸正色。
顾蕴之突然就觉得自己刚刚反应太大了,气笑:“所以,我这儿成收容所了?”
“怎么能叫收容所!”顾蘅撇嘴。
“只是给那些苦命的女孩一个家。”
“你顾家有多大,能给几个女孩一个家,”顾蕴之轻哼一声,拿起诗集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顾蘅,你平日里算计崔怀瑾那机灵劲儿呢?”
顾蘅捂着额头,不服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嘛!我这不是好心”
“好心?”
顾蕴之挑眉:“那不如你先给自己找个'好归宿',给我打个样?”
顾蘅一噎,顿时蔫了:“......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顾蕴之望着她耷拉下来的脑袋,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傻子!”
顾蘅灵机一动:“要不我娶了她们俩?”
顾蕴之:......
“快滚吧!”
顾蘅却不听,贱兮兮的凑上去:“你生气什么?拯救无辜少女的事情你生气什么?”
顾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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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长兄如父
顾蘅踏出院门的瞬间,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消散。
夜风拂过她的鬓角,带起一丝凉意。
——奇怪。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边缘,回想着方才顾蕴之那一瞬的失态。
顾蕴之是谁?
是能在朝堂上谈笑间让政敌身败名裂的顾家暗棋。
是堂堂中书令都要忌惮三分的谋局者。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区区“娶妻”之事情绪外露?
他究竟在排斥什么?
顾蘅眸色渐深,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她抬手理了理衣袖,步履轻盈地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背影看上去依旧散漫不羁。
月光穿过云层,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
——这才是真正的顾蘅,那个能在顾蕴之和顾昀眼皮底下周旋的棋手。
顾蕴之立在窗前,看着顾蘅的身影轻盈地掠过屋檐。
月光描摹着她翻飞的衣袂,像只振翅的燕。
——那样鲜活,那样明亮。
他垂眸。
娶妻?
顾家暗处的腌臜事,哪一桩不是经他的手?
朝堂上的阴谋,府邸里的血腥。
他早已习惯了为顾蘅扫除好一切后顾之忧。
在顾家干干净净等她回来。
而顾蘅……每次从外边回来,总会兴冲冲地闯进他的书房。
眉飞色舞地说着外头的趣事——哪家茶楼的说书人又讲了新段子,南街的糖人摊子出了新花样,甚至是她在集市上救下的一只瘸腿猫……
若是她娶了妻呢?
顾蕴之眼神骤然阴鸷。
到那时,她眼里还会有他这个兄长吗?
那些细碎的欢喜、那些只对他展露的依赖,会不会全都给了另一个人?
她的目光会不会另一个人占据?
月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孤零零地投在墙上,像道蛰伏的鬼魅。
“承佑。”
顾蕴之悠悠开口轻唤,。
惊得守在门外的承佑一个激灵。
“主子?”承佑连忙进屋,躬身,“您有什么吩咐?”
“去叫暮山。”
承佑心里嘀咕——又来了!
上回半夜叫暮山,是查二少爷在醉仙楼见了谁;
上上回,是盯着二少爷收的那批药材……这回又是要干嘛?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敢耽搁。
不多时,暮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外。
顾蕴之隐在烛火照不到的角落里,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去查,二少爷最近跟什么人走得近。”他顿了顿,金叶子在指间翻转,映出一点寒芒,“若是有女子……报给我。”
暮山一愣,下意识抬头——这是要干嘛?查二少爷的相好?
唉,长兄如父,大少爷也是为弟弟操碎了心
“是!”
尽管满腹疑问,暮山还是领命退下。
屋内重归寂静。
顾蕴之缓缓摊开掌心,那枚金叶子静静躺在那里。
“我们俩个,”他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刮过金叶子的纹路,眼神幽深得可怕,“才该相互扶持,才应该在一处。”
*
金线绣的凤凰铺满正红缎面,每一片羽翼都缀着细碎的宝石。
光是摆在案上,就映得满室生辉。
这是靖王府昨日才送来的聘礼之一。
据说是宫中十二位绣娘耗时半年所制,连凤尾的弧度都按亲王正妃的规格来,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僭越。
顾芷趴在绣架边,被这华服闪得移不开眼。
忍不住去摸那金灿灿的凤眼:“嫡姐,这珠子是真的吗?”
“别碰!”
顾菀筝猛地打落她的手。
力道大得顾芷手背立刻浮起红痕。
顾芷也来了脾气。
现在顾府是她姨娘当家,父亲也没有过问的意思。
这一年多来,她过得可不比没娘在身边的顾菀筝差。
这样想着,顾芷又扬起了头:“摸摸怎么了?小气!”
说着竟抓起剪子去挑线头:“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金——”
“你找死!”
顾菀筝本就因为出嫁一事闷闷不乐。
看着顾芷这个庶女都要踩到她头上,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
一把揪住顾芷的前襟,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
可此时嫁衣上赫然一道裂口。
凤尾的金线被挑散,上面缀着的宝石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我不是故意的......”
顾芷终于慌了,却被一巴掌扇得踉跄倒地。
“损坏御赐之物,你等着死吧。”
顾菀筝脸色煞白,但是仍然没有失去理智。
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冰。
顾芷红着眼圈:“你故意吓唬我呢!赶明儿让人过来补补就行了!”
“补?”
顾菀筝突然笑了:“你以为这是你房里那些粗布衣裳?这是御赐的云锦,金线是宫里赏的,你拿什么补?”
她猛地上前一步,扬起手就要落下。
顾芷尖叫一声,却不是往后退,反而往她手底下凑。
这要是打实了,明日整个顾府都会知道嫡长女欺凌幼妹。
“大小姐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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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柔婉的声音及时插入。
周姨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把将顾芷揽到身后。
“三小姐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同她计较。”
眼见着要打的人被周姨娘护在身后,顾菀筝的手僵在半空。
闻言更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周姨娘这话说得巧妙,既显得她宽宏大度,又暗示她若计较就是心胸狭窄。
更可恨的是,周姨娘嘴上说着赔罪的话,眼睛里却带着挑衅。
“不懂事?”
顾菀筝冷笑:“不懂事就该好好教教,不过也是,想来一个姨娘也教不出什么好东西。”
周姨娘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暗暗掐了顾芷一下。
顾芷立刻会意,“哇”地一声哭出来。
“姨娘,我不是故意的,姐姐好凶...”
顾菀筝眼神一暗,她怎么可能看不懂二人的小动作。
“你哭再大声音也没有用,老夫人去永宁寺了。”
周姨娘眉头一挑。
“大小姐。”
周姨娘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夫人如今在庄子上,您也该学会审时度势了。这嫁衣坏了是可惜,但总比...其他东西坏了强,您说是不是?”
这话里的威胁让顾菀筝浑身发冷。
母亲在庄子上,自己无人照拂,若周姨娘暗中做手脚...
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曾几何时,她是顾府高高在上的嫡长女,母亲执掌中馈,父亲宠爱有加。
如今母亲一朝失势,这些往日里低眉顺眼的魑魅魍魉全冒了出来。
“荒唐!我堂堂顾家嫡长女还要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不成?”
“大小姐何必动怒?”
周姨娘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唇角含着三分笑:“夫人去了庄子上,老爷从不过问府里的事情,如今大少爷一心为着二少爷给顾家谋前程,偏偏您母亲又多次为难二少爷。”
她忽然抬眸,眼里淬着毒:“您觉得家里还有谁来护着你?”
顾菀筝冷笑出声:“我是圣上下旨的靖王妃,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偏厅里霎时一静。
几个小丫鬟吓得缩了缩脖子,连顾芷都止住了抽泣。
周姨娘却突然掩唇轻笑,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
“嫁过去了才是呢。”她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我要是您,就老老实实以求来日。可别还没成婚,就把娘家的人都得罪了。”
“娘家?”
顾菀筝眼睛微眯,这个神态像极了她的父兄。
周姨娘见状没由来的后背一凉。
顾菀筝满脸不屑地上下打量一番:“你个奴婢出身妾室,也敢说这个话?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是我的娘家?”
周姨娘也不恼。
不慌不忙蹲下身,将散落的珍珠宝石一一捡起,捧在掌心端详。
随后走到顾菀筝身前。
将手抬高,当着顾菀筝的面缓缓松手。
那些价值连城珍宝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有几颗个大的珍珠滚到顾菀筝裙边。
周姨娘看着:“大小姐,可别狗眼看人低。”
顾菀筝猛地攥紧拳头:“周姨娘好大的威风。可惜忘了,奴婢就是奴婢。”
周姨娘那总是挂着柔和笑意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
“我好歹是你庶母,大小姐可别乱了分寸!”
“啪!”
顾菀筝猛地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炸开在偏厅里。
一时间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地疼。
久在深闺的纤弱手腕因用力过猛而微微发抖。
而周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偏过头去,发髻散乱,整个人踉跄着栽倒在地。
“你——”
周姨娘捂着脸抬头,精心维持的恭顺假面终于碎裂,眼中射出淬毒般的恨意。
“姨娘!”
顾芷尖叫着扑过来
顾菀筝甩了甩震麻的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眼不屑。
“我打不得家中姊妹,我还打不得你一个奴婢了吗?”她声音不重,却没由来的让人胆寒,“今日我就算打死你,也不过是发卖了个以下犯上的贱婢。”
周姨娘瞳孔骤缩。
这是她最痛的伤疤。
无论现在多么风光,她永远洗不掉奴籍出身的烙印。
顾芷突然扑上来,双手直冲着顾菀筝的脸去。
那指甲养得又尖又长。
顾菀筝急退两步,发髻上的金凤步摇掉在地上。
顾芷的手已经落在她的下颚。
一时痛得眼前发黑,挣扎间手肘撞翻了案几,茶盏碎了一地。
她勉强抓住屏风边缘,指甲在绢帛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放手!”
顾菀筝气息紊乱,却仍昂着头:“你们今日敢动我一根手指,明日——”
“明日如何?”
周姨娘凑近她耳边,声音甜得像蜜
“您那位靖王爷会为了个没过门的王妃,插手臣子家的内宅事?”
说着突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屏风轰然倒地。
顾菀筝向前扑去,地上正是刚刚那些碎掉的茶盏。
即将倒地,顾菀筝心中恨极。
这母女俩招招式式都是冲着自己的脸来的!
同为女子。她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脸对女人的重要性!
可偏偏,她们就是要毁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
倒地无可避免,顾菀筝只能试图用手护在脸的面前。
纵使倒地后身上有伤疤,那也没办法了。
左不过也是青灯古佛度过一生。
顾菀筝绝望地闭上了眼。
突然一双手环住她的腰,带着她滚至一旁。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衣料撕裂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
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染了痛意的眸子。
顾蘅单膝跪地,左臂衣袖被瓷片划开,鲜血顺着手背滴在她嫁衣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蕴...蕴璋?”
她声音发颤。
顾蘅皱眉拔出扎在肘间的瓷片,随手掷在周姨娘脚边。
“滚出去。”
三个字轻得像雪,冷得像刀。
“你们在做什么?”
﨔
第一百零六章、嫡长女
顾蕴之眼睁睁看着顾蘅扑向满地碎瓷。
锋利的瓷片瞬间扎进她掌心,没入她的衣料。
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嫁衣上,晕开刺目的红。
他缓缓抬眸,看向周姨娘的眼神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周氏。”
顾蕴之的声音轻得可怕:“你当真以为,靠着太后那点旧情,就能在顾家兴风作浪?”
周姨娘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后背渗出冷汗。
顾蘅眼神微动。
她与崔氏有仇不假,但崔氏是崔氏,顾菀筝是顾菀筝。
祸不及子女,这道理她分得清。
看着顾菀筝即将落入满地碎瓷片,她深知这个时代对女子的严苛。
顾菀筝可见的一身肌肤都养得极好,不见一丝瘢痕。
若是落了上去,只怕也是被人嫌弃。
孤独终老。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扑了上来。
等站稳,顾蘅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一开始过来时二人以为是顾菀筝不满婚事。
可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分明是周姨娘母女仗着管家权在手。
欺凌顾菀筝生母不在身边。
“大少爷,二少爷。”
周姨娘看到两人,心下一惊。
这两个杀神怎么过来了?
连忙行礼,脸上堆起笑容。
“没什么大事。”
顾菀筝冷笑:“你打量着,都是傻子被你愚弄不成?”
周姨娘捏着绣帕的手指微微发紧。
“少爷们今日怎的有空到后院来?大小姐和三小姐两人闹着玩...”
她眼角余光扫过静立的顾蕴之和顾蘅。
暗自定了定神——怎么说都是做儿子的,总不好插手内宅妇人间的龃龉。
“闹着玩?”顾蘅冷笑,指着那件被毁的嫁衣,“这是御赐之物,损坏御赐之物是什么罪名,需要我提醒周姨娘吗?”
周姨娘脸色一变。
她曾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自然知道轻重。
只是想着崔氏不在府上,事情发生了还不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但没想到二少爷会为顾菀筝出头,他们俩不是向来不对付么?
她迅速调整表情,眼中泛起泪光。
“二少爷这话就冤枉奴婢了,三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
“够了。”
顾蕴之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姨娘立刻噤声。
他淡淡扫了一眼嫁衣,又看向周姨娘:“府里的嫡长女出嫁,你在这儿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周姨娘脸色煞白。
“奴婢知错。”她立刻跪下,声音发颤,“奴婢这就去找最好的绣娘补救...”
“不必了。”顾蕴之冷冷道,“你若是不能成事,我便让暮山找几个人进来。”
周姨娘大惊,这话分明是要夺她的管家权。
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顾芷躲在周姨娘身后,吓得不敢出声。
她不明白,明明父亲已经厌弃了嫡母,为什么二哥还会维护顾菀筝?
顾蘅走到顾菀筝身边,低声道:“嫁衣我会想办法,你先去洗把脸。”
顾菀筝抬头看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转身离去时背脊挺得笔直,不肯流露半分脆弱。
等顾菀筝收拾妥当从内室转出,抬眼便见里头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
顾蕴璋一袭靛青长衫端坐左首,她兄长披着月白长衫居右。
两人中间摆着的正是那件被毁的织金嫁衣。
而周姨娘跪在青砖地上,满头珠翠歪斜。
顾芷缩在她身后,再不见方才的骄纵模样。
“长姐来了?”
顾菀筝点头,悠悠落座下首。
“大小姐来了,周姨娘,你讲方才的事情再说一遍。”
顾蕴之信手端起茶盏,语气寻常。
周姨娘捏着绣帕的手指发紧,目光却始终不敢真正对上顾蕴之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得很。
这位看似病弱的大公子,才是顾府真正说一不二的主。
男子不好插手后院的事?呵,那也得看是谁……
她眼角余光瞥见顾蕴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椅圈上,指节微曲。
周姨娘嗓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甚至微微侧身,避开顾蕴之的视线。
“三小姐年纪小,不懂事……”
“不懂事?”顾菀筝冷笑,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姨娘倒是会替她开脱。”
“方才可都是冲着我的脸去的,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恶毒,也不知是谁教的?”
周姨娘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她能感觉到顾蕴之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明明不带什么情绪,却让她如芒在背。
这位爷若是真动怒,别说她一个姨娘,就是老爷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她强撑着笑意,声音却已经软了下来:“大公子觉得……该如何处置?”
顾蕴之没说话,只是戏谑地看着她,神色淡淡。
可就是这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让周姨娘心头猛跳——
他在等她自己认罚。
“……三小姐禁足一月,抄女诫百遍。”她咬了咬牙,主动退让,“至于嫁衣,我亲自盯着人修补。”
“呵。”
顾蕴之轻笑出声。
“菀筝是顾家金堆玉砌教养出来的嫡长女,身份贵重,可不是谁都能轻慢的。”
周姨娘脸色煞白:“是奴婢一时想岔了。”
周姨娘脸色煞白,一把将顾芷拽到身前,按着她的肩膀重重跪下。
“还不快给你大姐姐赔罪!”
顾芷膝盖磕在地砖上,疼得眼泪直打转。
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哆哆嗦嗦地伏身:“长姐,我错了......”
世家极重规矩,庶出子女对嫡系犯上,需行三跪九叩大礼认错。
平时无人计较也就罢了。
现在顾蕴之的意思很明显,就要惩罚二人。
顾蕴之好整以暇的看着周姨娘。
周姨娘一咬牙——“给大姑娘赔罪!”
声音发颤,自己也对着顾菀筝的方向深深伏地。
她鬓边的赤金步摇垂珠扫在地上,荡出一片卑微的弧度。
顾菀筝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哪有受父亲妾室和庶妹跪拜的道理?
她余光瞥见顾蘅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她迟疑地看向顾蕴之,却见兄长垂眸饮茶,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这是......准她受这一礼?
顾菀筝犹豫一番,最终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受了顾芷的叩首。
顾蕴之见二人态度诚恳。
搁下茶盏,瓷底碰在紫檀案上,一声轻响
“父亲回府后,我会禀明此事。顾家的管家权让一个姨娘握着,终究不妥。”
周姨娘猛地抬头:“大公子!奴婢、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顾蕴之轻笑,“只是觉得大小姐无人撑腰,好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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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接月娘进府
顾蕴之手上的茶盏猛地砸在周姨娘膝前。
滚烫的茶汤溅上她精心保养的双手,瞬间烫出几道红痕。
周姨娘浑身一颤,却不敢挪动半分。
“大少爷......”周姨娘抬头,眼中含泪,“妾身这一年来操持府里大小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呢?”
顾蕴之声音放得极轻:“就让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周姨娘心头剧震——她不过是想让芷儿过得体面些。
凭什么顾菀筝生来就能锦衣玉食,她的女儿却要处处低人一头?
这世道......太不公平!
可她不敢说。
也不能说。
“承佑。”
顾蕴之倦怠地阖眼:“送周姨娘回院子静思,没我的话不准出来。”
又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顾芷:“三姑娘心思不纯,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背全女诫,知道尊重嫡姐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周姨娘猛地攥紧裙摆:“大少爷!您不能如此,”
“三小姐年纪尚小,怎么能去祠堂?”
“不能?”
顾蕴之忽然轻笑,眼底却一片森寒。
“姨娘若不服,不妨等父亲回府,让他亲自来问我。”
!!
周姨娘身形剧震,她怎么就忘了。
顾蕴之只是看起来好说话,顾府的阴私哪样不是他处理的?
他的手段可不比谁差。
偏生他又身份尊贵,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周姨娘意识到这点,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承佑带着粗使婆子进来时,周姨娘像个寻常丫鬟一样被抓了出去
顾菀筝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在兄长面前,后宅那些手段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这一切,仅仅因为......
因为他是顾家嫡长子。
等屋子里就剩兄妹三人。
顾蕴之拧眉看向顾蘅手背微微干涸的血迹。
指尖轻轻拂过顾蘅腕上的伤口:“伤口别碰水,我让人去请府医,我先送你回听月轩。”
说完,他扶着顾蘅转身欲走。
顾菀筝见状忍不住开口。
“兄长,我的嫁衣——”
“你不愿意嫁,这不就是正合了你的意?”
顾蕴之的目光从顾菀筝未施粉黛的脸上掠过,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顾蘅不熟悉菀筝,他还能不明白这个妹妹的性子?
顾芷才多大?十来岁的孩子。
就算被周姨娘教得骄纵些,平素轻易不准进正院。
又怎么敢在顾菀筝面前这般放肆?
更别说荣禧堂东厢房当时竟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一切都太巧了。
顾蘅闻言,眼眸低垂:哟,原来也是做戏的?
顾菀筝低垂着头,脑海中思绪纷乱。
失策了。
她原只想借顾芷骄纵的性子演场戏。
让那丫头在自己嫁衣上蹭点灰,她再故作委屈,好叫父亲和祖母心疼。
可谁曾想顾芷竟混账到直接拿剪子毁了御赐的嫁衣!
这小贱人......
她偷眼去瞧顾蕴之的神色,却见兄长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扳指。
那双向来洞若观火的眸子,此刻正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指尖上。
他看出来了?
顾菀筝心头猛跳,急忙垂下眼帘,硬生生逼出两滴泪来。
要不是他们对自己不闻不问,何至于出此昏招?
顾蕴之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极轻,却惊得顾菀筝后背沁出冷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场戏,怕是演过头了。
顾蕴之眸色微沉,最终只是疲惫地阖了阖眼。
转身欲走却又顿住,侧眸对顾菀筝丢下一句。
“老夫人过两日回府,让她帮你想办法。”
终究还是担心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
顾菀筝却不明其意,眼中闪现出愤怒。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看着二人离去。
顾菀筝站在原地,神情怔忡。
凭什么?
明明我才是他的亲妹妹!
若不是顾蕴之对她这个亲妹妹不闻不问。
周姨娘一个贱婢出身的妾室,怎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顾蕴之还会摸着她的头教她写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就只剩下顾蕴璋这个外室子了?
她死死攥着手,满脸冷漠。
既然父兄不管她,那她就自己争!
*
暮山跪在书房里,听见案几后面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
“主子。”
顾蕴之的声音从里面淡淡传来。
“从锦华轩调六个绣娘,要手艺最好的。”
“要同大小姐说吗?”
“不必了,去办就是。”
暮山看着眼前这道清瘦身影,忍不住道。
“大小姐她...未必领情。”
屋内静了片刻。
“多嘴!”
暮山立刻噤声。
明明关心亲妹,硬要作出这无所谓的模样。
惹得大小姐总误会少爷冷血。
他想起从前顾菀筝和崔氏做的那档子事,心头一阵发堵。
却也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暮山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顾蕴之的声音——
“等等。”
他连忙转身:“主子还有何吩咐?”
是不是不管哪个白眼狼了?
顾蕴之眉眼清冷,有几分担心。
“再拿几匹云锦给二少爷送去,让府里靠得住的绣娘制几身新衣。”
暮山一愣:“二少爷?”
顾蕴之眸色微深,点头。
蘅儿还是心地过于良善,今日为这去救,连带着自己伤的不轻。
想起没入手臂的碎瓷:“我与你同去。”
“是。”
*
顾昀回府时,福安已在书房候了多时。
“老爷,大少爷已处置了周姨娘。”福安躬身道。
"我都知道了。"顾昀径直走向书案,"蕴之处理得不错。"
福安不置可否:“只是大小姐的婚事只剩半月,这操持的人选......”
“让二房夫人进府,与老太太一同打理。”
福安欲言又止:“那嫁衣......”
顾昀笔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嘲。
“我顾家的女儿,还轮不到一件御赐的衣裳来撑场面。”
他合上奏折,语气轻描淡写。
“去库里取那匹缂丝云锦,让江南十二绣连夜赶制。”
“是。”
顾昀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府里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周姨娘被关,菀筝婚事在即。
蕴之再能干也不能操持妹妹的婚事啊!
或许......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的青玉镇纸。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左右崔氏已经疯了,而顾家急需要一个女主人。
蘅儿也需要生母为她谋划。
要不,接月娘进府?
第一百零八章、沈清与
周姨娘被关在自己院子里的第二日。
老夫人就收到了消息。
她有些无奈的抬头看了上头的菩萨一眼。
“还说给我蘅儿求个平安。”
“这一家的冤家,真是让人没个消停的时候。”
玉妈妈轻笑:“老夫人真是,老爷和大少爷他们不都是您的子孙,您怎么就盯着二少爷一个人心疼呢?”
扶着老夫人起身,玉妈妈还在打趣:“我要是大少爷和老爷,我都要酸死了。”
老夫人嗔怪地看了一眼:“你个老货,在我老婆子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
“好好好,是是是!”
玉妈妈笑眯眯的应和,却不说破。
晨光透过古柏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光。
老夫人扶着玉妈妈的手缓步而行,佛香缭绕间,僧侣的诵经声隐约可闻。
两人正走着,老夫人突然问:“翡翠这两日过来了没有?蘅儿在朝中可还好?”
“哎哟!刚刚还说都一样呢!还不是心底里更担心二少爷?”
老夫人一噎:“他父兄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操心什么?”
“可老奴瞧着,二少爷如今很是出息。”
“出息?”
老夫人突然驻足,指着大雄宝殿前那株百年银杏。
“你瞧见没?那树上绑着的红绸,都是求平安的!”她声音发颤,“别人家孩子这个年纪,还在母亲跟前撒娇呢,偏生蘅儿命苦,碰上两个靠不住的父母。”
“一个不曾心疼她,硬逼着她在官场里浮沉。”
“一个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生下她又不愿意为了她进府筹谋。害得她一个人在这府里孤苦伶仃。”
玉妈妈见状连忙劝慰:“这不是还有您疼他吗?有您就够了。”
老夫人沉默了下来。
她没说的是:她是真的心疼顾蘅,而不是顾蕴璋。
顾蘅刚回府时,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孩子。
弱不禁风地站在廊下,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如今用了药,身形抽长。
不仔细看,确实瞧不出是个姑娘。
可越是如此,老夫人心里越揪得慌。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被逼到这个地步?
她想起前几日顾蘅来请安时,还特意带了她亲手抄的佛经。
那孩子规规矩矩请了安,立在一旁,满眼孺慕之情,看得人心头发酸。
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还过来柔声安慰。
一把好嗓子也硬生生被那场火熏坏了。
想起那日摸到蘅儿指腹的薄茧,眼眶顿时红了——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
玉妈妈连连打嘴逗趣:“是奴婢不是,惹得老夫人伤心了。”
老夫人看着她讨巧,轻嗤一声。
“同你有什么相干,怪我命不好。没生个好儿子。”
玉妈妈很自然地接过话头:“那您回府可要好好说说老爷。”
老夫人想了想:“我觉得你说的对!”
玉妈妈:......
老爷,你可不能怪我啊!
老夫人正与玉妈妈说着话,脚下突然一滑。
踩到了青苔湿滑的石阶边缘。
“老夫人!”
玉妈妈惊呼一声,慌忙去扶。
可惜她的年纪也大了,终究反应不及。
两人齐齐摔倒。
身后的丫鬟婆子乱成一团。
惊慌不已。
不远处,沈清与冷眼旁观。
这又是谁家的老夫人不小心摔了?
不过自己都要死的人了。
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她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回头一看,那老夫人满头华发,锦衣华服。
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额头渗出冷汗,显然是崴得不轻。
直到几息过去,那群人还是没把老夫人扶起来。
沈清与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无他,只是因为她和祖母太像了。
“让开。”
她拨开乱作一团的仆妇,蹲下身,一把扣住老夫人的脚踝。
“你——”
玉妈妈刚要阻拦,却见沈清与手法利落地一扭一推。
一声轻响。
还没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脚踝已经被正好了骨。
“好了。”沈清与拍拍手站起身,语气平淡,“骨头错位而已。”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是哪家府上的?也好让老身去感谢你。”
沈清与扯了扯嘴角:“不必。”
老夫人被人搀扶着站起来,目光却一直落在女子身上。
她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姑娘眼底藏着的死志。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佛门圣地,她又是专程来求平安的。
就算是为着给顾蘅积福,她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姑娘好手法。”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脚踝,“老身得好好谢谢你。”
沈清与扯了扯嘴角:“您不必同我客气了。”
反正我也准备去死了。
沈清与消极地想着。
玉妈妈将老夫人扶了起来。
这才有空去打量眼前的人。
倒是看起来十分眼熟。
听她说话倒是想起来她的身份——正是沈冽庶子的女儿。
沈家三姑娘,今年十九。
少时随沈冽在军营待过两年。
一直听京中的传闻误以为是个泼妇。
此时看来低眉顺眼,却生得十分温婉。
方才那一扶,手法娴熟,显然是处理过不少跌打损伤。
虽不熟悉沈三姑娘。
但是沈家二房的荒唐事没少听。
沈家二房不是嫡出,沈二同先前的妻子感情极好。
偏偏沈清与出生时,母亲因难产去世。
小沈将军与夫人感情极深。
悲痛之下竟将怨气撒在了刚出生的女儿身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
继母进门后,见她不得父亲欢心,更是苛待。
故意在议亲时散布她克母的流言,婚事屡屡受阻。
还是后面沈冽看不过去,给她找了一个副将。
可谁知还没成亲那副将又没了。
沈冽去了北境,也不知道这个庶出的孙女度日艰难。
如今京城不是说她克母,就是说她命硬克服。
导致如今十九岁仍待字闺中,成了京中的笑话。
老夫人看着这个姑娘很是知礼。
一身素净,想来也是像蘅儿一般。
在家中艰难度日的。
这样一想,心下难免柔软了些。
“姑娘救命之恩,老身定要好好答谢。”
老夫人突然握住她的手:“不如随我回顾府小住几日?”
玉妈妈眉心一跳,老夫人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谁好人家出来上个香把人家家里的小姐拐回去啊?
正准备开口,跟在二少爷身边的松烟急急忙忙跑了来。
“老夫人快回去吧!家中出事儿了!”
第一百零九章、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夫人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周姨娘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晚些时候就回去。”
松烟急得直搓手。
可瞥见旁边立着个陌生女子,又不敢贸然开口。
硬生生地将话憋了回去。
老夫人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扶着玉妈妈的手往前迈了两步。
“快说!到底怎么了?”
松烟左右张望,凑到老夫人耳边低语:“老爷要对二少爷动家法。”
“这个孽障!”
老夫人勃然大怒:“又要拿我的蘅儿撒什么气!又拿着官场那套来对付儿子了不是?”
松烟尴尬地垂下头,老夫人的战斗力果然不容小觑啊。
老夫人眼角余光扫向身后正欲离去的女子。
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转头对那陌生女子温言道:“姑娘救命之恩,老身铭记于心。今日家中突发急事,且让下人先送姑娘回府,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说着朝玉妈妈使了个颜色,便命人备上厚礼。
玉妈妈会意,跟着一起去了。
待仆妇们簇拥着那姑娘离去,老夫人立即变了脸色。
拄着拐杖急匆匆往外走。
松烟在后头急着大喊:“哎哟老夫人你慢着些!”
沈三望着身后寸步不离的几个仆妇,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架势,怕是又死不成了。
*
老夫人赶到时,顾蘅已被顾昀用藤条抽得血迹斑斑。
后背衣衫破碎,血痕触目惊心。
顾蕴之被承佑承安扶着在一旁又气又急。
想上前阻拦又被小厮拦住。
想他方才来得稍迟一步,顾昀已然下了狠手。
当时见父亲仍要再打,他想也未想。
厉声唤道:“暮山!”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掠至。
暮山已横挡在顾蘅身前,冷面如霜,寸步不让。
顾昀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我可是你们的父亲!”
说着抄起案上茶盏狠狠砸向地面,瓷片四溅。
又接连摔了几个花瓶,屋内一片狼藉。
此刻老夫人入目便是满地碎瓷、满屋气氛凝滞。
以及跪得笔直、血染衣袍的顾蘅。
她心头猛地一绞:“你个逆子!是要活活逼死我不成?!”
顾昀一惊,慌忙转身:“母亲怎么回来了?”
老夫人怒极,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顾昀虽位高权重,却不敢躲闪,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半边脸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也不敢黑脸。
只得低声劝慰:“母亲息怒……”
顾蕴之见老夫人赶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连忙吩咐小厮:“快去请府医!”
老夫人理也没理自己的儿子,只顾扑到小孙子身旁。
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肩背,声音哽咽:“蘅儿,可还撑得住?”
顾蘅尚未答话,老夫人已猛地抬头。
凌厉目光直刺顾昀:“她纵是你的‘儿子’,可向来循规蹈矩,你今日这般毒打,究竟是何道理?!”
顾昀百口莫辩。
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见暮山仍护在顾蘅身前,顾蕴之亦冷眼相视。
顿觉胸中郁气翻涌,怒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纷纷低头疾步退出。
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天耶呀!
老爷竟被亲娘当众扇了耳光!
要是被那些政敌知道了,不得笑话死?
老夫人拉着顾蘅的手,心疼不已:“快坐下!”
顾蘅却不动,只是怯生生地抬眼,飞快地瞥了顾昀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一副畏惧瑟缩的模样。
顾昀眉头一皱,心里纳罕。
方才不是还硬气得很吗?
怎么?现在被他这个父亲的威严震慑住了?
早这样多好啊!
老夫人见状,更是怒火中烧。
指着顾昀厉声骂道:“你个逆子!还让她跪到什么时候?!”
顾昀气得胸口发闷:好啊,这小兔崽子,心眼子全用在我身上了是吧?
可当着老夫人的面,他终究不敢再发作。
只得冷着脸,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坐着吧!”
顾蕴之见状,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作为儿子,他不能直接忤逆父亲。
可方才见顾昀下手狠厉,而顾蘅又倔强不肯低头。
眼瞅着顾昀怒气越来越大,暮山也不好太违抗家主的命令。
情急之下,只得让松烟赶紧去请老夫人。
可是把他累坏了。
老夫人见顾昀还敢摆脸色,猛地一拍桌案。
“啪”的一声巨响。
顾昀条件反射般浑身一颤。
幼时在母亲身边苦读,稍有懈怠便会被戒尺教训。
所以如今即便位高权重,骨子里的敬畏却仍刻在身体里。
老夫人怒喝:“你说!你今日发什么疯!”
顾昀梗着脖子,抿唇不语。
顾蕴之在一旁看得无语至极。
亲父子啊,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
刚才顾蘅也是这个死样子。
老夫人见顾昀不吭声,转而瞪向顾蕴之。
“蕴之!你说!”
顾蕴之:“……”
我也不道啊!我来的时候您小孙子就已经挨打了!
顾蕴之暗暗自责:怎么能不问清缘由呢?
——这下害得顾蘅落下风了。
顾蘅见兄长都要被老太太的怒火牵连到。
连忙低垂着头,声音微颤,故作委屈。
“祖母别迁怒兄长了,原是孙儿不孝......”
顾昀瞪圆了眼睛:难怪你能把茶庄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真的有一手好茶啊!!!
老夫人敏锐地察觉到顾昀威胁的目光。
乜他一眼:“怎么?你还有气要冲我撒?”
顾昀气得胸口疼,别过脸去不吭声。
顾蘅见顾昀吃瘪,继续开口:“周姨娘如今被禁足,父亲一时想找人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顿了顿,“蘅儿生母身份低微一直在外头养着,嫡母又在庄子上养病,若传出什么闲话,难免会被御史台参上一本。”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利害,又不失体统。
老夫人连连点头:“你考虑得很对。”
顾昀却听得怒火中烧。
“你怎么不说你提着剑拦着不让我进门的事?!”
顾蕴之诧异:哟,小兔子发飙了?
原来今日下朝后,顾昀想着顾蘅在户部当值,便高高兴兴去了荣园。
谁知不仅吃了个闭门羹。
顾蘅竟连差事都不顾,直接赶回来,持剑相向!
之后更是冷嘲热讽,防他如防采花贼一般。
想到这里,顾昀气得肝疼。
老夫人闻言大惊:“你疯魔了不成?就为这事动用家法?”
顾昀难以置信:“这事还不严重?!”
此刻顾昀内心:持剑拦亲爹不让谈恋爱还不严重?
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第一百一十章、嫁妆
老夫人听完来龙去脉,凝眉不语。
实在是俩孙子杵在,她怎么好开口?!
见下面的人说府医已到,忙让顾蕴之带顾蘅下去治伤。
等二人走远,这才转头看向儿子。
嗫嚅几句,欲言又止——
她儿子这都当爹的人了,有的这个年纪儿子都娶亲了。
有些话她这个当娘的着实难开口。
几番踌躇后,老夫人硬着头皮道:“昀儿啊,若是夜里实在...那个...寂寞,娘给你张罗几个可心的妾室?”
顾昀:!!!!!!!
老夫人絮絮叨叨继续:“当年你刚娶崔氏,说要夫妻和睦,后面谢家丫头刚去,你难受,娘也没多话。”
“可如今你都三十多了,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后院里一个两个都不成器,娘也知道你心里头苦。”
“蘅儿不让她娘进府也是为你好,可你也不能总往荣园跑啊,这不是明摆着给御史台递把柄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蘅儿给他爹养外室呢!”
顾昀耳根发烫,有些无奈:“儿子不想纳妾。”
老夫人一噎:“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有妻有妾,还搞什么非谁不可那一套?”
顾昀被说的面红耳赤:“母亲,这些事儿子自有主张。”
老夫人大手一挥:“行了!不必害羞!后院的事娘来做主,你等着就是了!”
顾昀内心崩溃:我是真客气吗?!我是真不要啊!!
老夫人犹豫片刻,试探道:“蘅儿她娘...是不是生得特别好看?”
——这么多年还让你念念不忘的。
后半句咽了回去,生怕儿子当场炸毛。
顾昀彻底抓狂:“儿子不是那等肤浅之人!”
老夫人敷衍点头:“好好好,娘给你找才貌双全的。”
那话说得,跟哄小孩儿似的。
顾昀:......
完了,这下彻底说不清了。
他的月娘啊!
*
谢衍正在大理寺后堂审阅一桩贪墨案卷宗。
窗外暮色渐沉,烛火将他冷峻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忽然,镇国公府的暗卫统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阴影处。
低声道:“大人,顾家二公子去了荣园。”
“何时?”
“今日上午。”
谢衍缓缓抬眸:“顾蕴璋?他不是该在户部当值吗?”
“属下亲眼所见,顾大人与其父在荣园门前争执,顾二公子甚至......拔了剑。”
谢衍轻笑。
荣园——这个御赐的园子,顾家派人日夜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派去查探的人,不是被挡回来,就是莫名其妙失了踪迹。
“有意思。”谢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继续盯着,特别是那个园子。”他起身走到窗前,“顾昀这些年装得道貌岸然,我倒要看看,他究竟在遮掩什么。”
夜风拂过,卷起他玄色官袍的衣角。
谢衍眯起眼睛,堂堂中书令还要这般遮遮掩掩?
*
老夫人回府的次日清晨,顾二夫人的名帖便递到了正院。
玉妈妈亲自将人迎进了绛雪轩,一应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
顾二夫人一边品着新沏的雨前龙井,一边暗自嘀咕。
“及笄礼是让我们操持,如今连成亲这等大事也要我们来张罗。这崔氏的身子,怎么就不见好呢?”
此时顾府上下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绣娘们日夜赶制着嫁衣,金线在锦缎上穿梭,绣出栩栩如生的鸾凤和鸣;
工匠们精心打造着鎏金头冠,珍珠玛瑙宝石镶嵌其间,熠熠生辉。
廊下挂满了红绸灯笼。
仆妇们来回穿梭,将整个顾府装点得喜气洋洋。
这日,老夫人携顾二夫人带着新制好的嫁衣、头冠和厚厚的嫁妆单子来到东厢房。
展开的嫁衣华美非常,金丝银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头冠上镶嵌的宝石璀璨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二夫人细细看过嫁妆单子后,不由咂舌。
小到吃食,大到田产铺子,一应俱全。
这整整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每一台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饶是她出身世家,此刻也不禁为顾家本家的雄厚财力暗暗咋舌。
“这...”她翻到田产那页,声音都变了调,“光是京郊那五百亩良田,就抵得上寻常官宦人家的半副身家了吧?”
更别提还有江南那上千亩的水田,那可都是能生金蛋的母鸡啊。
待看到陪嫁奴仆名录时,顾二夫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顾家竟连暗卫都舍得陪嫁——整整十个,六男四女。
据说都是能以一当十的好手。
最难得的是其中还有精通医术的医女和大夫,这可是花钱都难寻的人才。
老夫人见她神色震惊,微微一笑:“这不过都是些寻常物件。”
顾二夫人看见药材单子在后头。
不仅有长白山的老参,西域的雪莲,还有南诏进贡的龙涎香...
这些可都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寻常人家连见都见不到。
甚至还配了十多张美容健体的药方子在里头。
顾二夫人看地心头直跳。
这些陪嫁里,随便挑出几样都够普通人家吃用一辈子。
更让她心惊的是,顾家拿出这些东西来,竟像是毫不费力似的。
难怪京中都说,顾家的库房比国库还要殷实。
“这般丰厚的嫁妆,怕是连寻常公主都及不上。大哥当真是爱女心切啊!”
站在一旁的顾菀筝眼神微暗。
不过是些死物罢了,也值当大惊小怪。
那龙潭虎穴,岂是一队暗卫可以对付的?
她抬首时却已换上明媚笑颜,盈盈下拜。
“祖母和父亲如此厚爱,又劳叔母这般费心,筝儿实在受之有愧。”
老夫人将顾菀筝纤白的手腕握在掌心,缓缓将人扶起。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目。
琼鼻樱唇,肤若凝脂,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你身边那几个丫头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我们都很放心。你父亲的意思是刚去,不必带多了人,没得让人说我们顾家给皇子示威。”
老夫人拇指摩挲着孙女的手背,声音沉了几分:“虽说靖王府门风清正,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但你要记住,既为人妇,最忌善妒二字。”
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对羊脂玉镯,亲自给顾菀筝戴上:“你也莫怕,有顾家在你身后,这一世都会护你周全。”
玉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菀筝闻言眼眶倏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今日梳着飞仙髻,垂落的珍珠流苏随着抽泣轻轻颤动。
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筝儿...谢祖母垂怜。”
她哽咽着要跪,被老夫人一把扶住。
顾二夫人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要我说啊,咱们筝儿这般品貌,放眼京城都是头一份的。听说靖王殿下最是洁身自好,房里干净得很,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丝帕,亲自为顾菀筝拭泪。
“这般天造地设的姻缘,日后定能琴瑟和鸣,羡煞旁人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贤妻良母
老夫人沉吟片刻:“如今姜家已倒,靖王待你只会愈发珍重。你要记住,不可恃宠而骄。”
声音虽轻,却字字千钧。
顾菀筝乖巧应是:“孙女省得,定当谨守本分,不负祖母教诲。”
老夫人望着孙女恭顺的模样。
喉头微动似要再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好孩子,祖母信你,往后的风风雨雨都要你自己去承担了。”
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那动作温柔得不像往日雷厉风行的顾家主母。
与此同时,靖王府内一片忙乱。
楚宴锦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张罗婚事。
大红绸缎挂满了回廊,刺得他眼睛发疼。
恍惚间想起母妃在世时,曾拉着他笑说。
“待我儿开府建牙,母妃定要亲自为你布置新房。”
楚宴锦负手立于庭院中,望着满府张灯结彩的喜庆布置,眼底却是一片寒凉。
“殿下,顾家送来的嫁妆已经到了府门口...”
看着主子丝毫没有要娶亲的喜悦,反而沉这一张脸。
王府管事小心翼翼地禀报。
“按规矩收着便是。”
他声音淡漠,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脑海中浮现出顾菀筝那张明艳的脸。
几年前赏花宴上,他亲眼看见这姑娘因为丫鬟打翻茶盏,就当众甩了那丫头两个耳光。
那样骄纵的性子,如今要来做他的靖王妃?
楚宴锦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与那顾家小姐,注定要成为一对相敬如冰的怨偶。
更可笑的是,如今姜家倾覆,他失了母族依仗。
那顾菀筝背靠如日中天的顾家,还不知要如何趾高气扬。
想到日后要在自己府邸看人脸色过日子,楚宴锦眸中闪过一丝阴郁。
“殿下,礼部催问新房要挂什么颜色的帐子...”内侍战战兢兢地来问。
“随他们去。”他拂袖转身,玄色蟒纹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再有这些事,都去让管家拿主意。”
内侍看着楚宴锦离开的背影哑然。
这......
王爷看起来不太满意与顾家的婚事啊?
高门贵女,姿容出众,王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今日晚回府,不必派人跟着了——”
内侍和管家望着这一堆子事儿,欲哭无泪。
若是不合未来王妃的意,将人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
楚明煜见他三哥神色阴郁,二话不说便命人备了酒。
“三哥这是何苦?”雅间内,楚明煜为兄长斟满一杯梨花白,“女子嫁人后总会变的。顾家小姐那般聪慧,定能做好一位贤妻良母的。”
“聪慧?”
楚宴锦冷笑一声:“可惜我一想到她就是她父亲如何逼我去北境,甚至害得我...”
“甚至连母妃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将杯中酒仰头一口饮尽,喉结剧烈滚动。
楚明煜看着兄长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轻叹。
“可如今木已成舟...”
“是啊,木已成舟。”
楚宴锦忽然低笑起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我们啊,从来身不由己。”
酒过三巡,烛泪堆了满桌。
楚明煜也喝红了眼,拍着兄长的肩说些日久生情的浑话。
楚宴锦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直到眼前都泛起重影。
回府路上,夜风裹着醉意扑面而来。
在一条幽暗的巷口,楚宴锦忽然驻足。
他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嗓音在呼救。
“三哥?”
楚明煜疑惑地回头。
“你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楚明煜也停下脚步,细细听了一下。
“不曾啊,兄长可是发觉有什么不对?”
楚宴锦摇摇头,自嘲地勾起嘴角:“当真是醉得不轻。”
巷子里,林纾的嘴被粗糙的手掌死死捂住。
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她拼命挣扎,却只换来更粗暴的钳制。
三日前,她好不容易混进京城,只想远远看一眼年迈的父母就南下。
谁知刚在茶楼歇脚,就被几个黑衣人围住。
起初她还强装镇定,试图用周旋。
领头的男子却冷笑一声,直接命人将她捆了扔进马车。
这些天她被关在一处偏僻院落,每日只有个哑婆子来送饭。
今日天刚擦黑,突然闯进几个蒙面人,不由分说就把她往外拖。
她有些不明白,这一行人到底要做什么?
像是猫逗老鼠似的。
此刻她的嘴嘴被死死捂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故意让身体软下来,像是吓晕了,果然,钳制她的力道松了几分。
“晕了?”身后那人低声道,声音粗哑,却并无杀意。
林纾抓住这一瞬的松懈,猛地抬肘向后一撞!
“唔!”那人闷哼一声,手上力道骤减。
她趁机挣脱,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
却不急着逃,反而转身直视他们,声音虽颤却清晰。
“几位好汉若是求财,我身上还有些银票,足够各位吃酒!”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后退。
黑衣人没追,为首的男子抱臂而立,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冷沉的眼睛。
他盯着她,似笑非笑:“林姑娘,别白费力气了。”
林纾心头一跳——他认得她?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稳住呼吸,背抵着墙,随时准备反击。
“我们主子想请你做客。”黑衣人语气平淡,甚至带了点无奈,“你乖乖配合,我们不会伤你。”
林纾冷笑:“请人做客需要绑着?”
黑衣人没答,只是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纾不动,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
这些人身手不凡,却处处留手,今日将她带到这里倒像是要等什么人。
“你们主子是谁?”她试探道,“若是故人,何必藏头露尾?”
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眼神微闪。
她猛地抬头,望向巷口。
方才那行人已经走远,可若她没看错。
其中二人衣袍华贵,绝非寻常百姓。
难道……他们是想让她被那人看见?
她攥紧银簪,忽地笑了:“你们主子是不是算错了?那人根本没打算救我。”
黑衣人眼神一沉,终于失了耐心。
两步上前扣住她手腕:“林姑娘,别逼我们动粗。”
林纾知道逃不掉了,索性不再挣扎。
任由他们架着自己往外走,可心里却飞快盘算。
这些人背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