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炮灰【快穿】》
第45章 出墙红杏(45)
此事终究未能瞒过章柏玉。
何游之秘密入宫后不过两日,章柏玉私下与元镜商讨秋季兵防事务的时候,就泰然自若地问了一嘴:“游之年幼,有幸得蒙娘娘喜爱,不知可有莽撞无礼之处?万望娘娘宽恕。”
元镜当时就有点尴尬。
这种事不说穿还好,说穿了两人一舅一甥共侍一主,到底有些微妙。
“啊,这,自然……自然……”
元镜掩饰性地喝了口茶,遮住下半张脸。
“他是个懂事孩子。”
她特地拿出一副长辈的口气,将自己拉到与章柏玉同一辈分。
但实际上何游之这小子是完全不将她当长辈看。那夜当她照着习惯搂着何游之的头在怀里,因两相无言便想了些长辈口气的亲密话来说,结果听得何游之在她怀里“吃吃”直笑。
元镜问他为何发笑,他单手抓着元镜的腰腹部位,眼睛向上盯着她,动作却是低下头去的,在她覆盖着薄被的前胸处亲了一下。
“娘娘且莫要充什么长辈,原先还可作臣舅父一辈看待,如今这番……娘娘可算是彻底屈尊降辈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爽朗大胆。
元镜此刻越是想起那时何游之的样子,越是有些不便直视章柏玉。
章柏玉仍然面色从容地垂手而立。他似是极不经意地提起何游之,草草两句问话,叫元镜略有些尴尬之色,便挑开了话题。
他道:“从前北方各部族以小王子为主人,彼此不过同盟而已,不足为惧。然如今北方三卫部族已有统一之势,尚在内乱自剿。待其内乱平息,自立新王,大举南下进攻之时,怕是要为心腹大患。”
元镜一听谈到了正事,忙把方才那点不自在忘却了。她略一沉吟,问道:“使节早已派去调停各部族内乱,勉强结下口头停战之诺。如今,不出一年,各部族就又蠢蠢欲动,几欲毁约。”
章柏玉:“正是。那土蛮王野心勃勃,不出两年即已占领蒙东。他发明的弓弩机石专用于攻高城实墙,骑兵火器更是厉害。游之私下与臣相谈,也是长叹不已。”
元镜问:“可曾与这人打过一两场?”
章柏玉:“只有些骚乱罢了。这土蛮王上位多年而卧薪尝胆,一向对中原卑躬屈膝,谨慎得很,我们从前不曾直接与之交手。如今坐大,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眼下这土蛮王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就是一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鏖战。”
元镜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如今可用之将尚且还可以应付,但底下的兵马粮草就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住几年的恶战了。”
章柏玉跪下。
“太后,太后与臣多年来苦心经营,为的不就是这一日?战,固然难,但我等绝不怕战!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北方险要失地始终未能收复,以至百余年来战乱不断。如今若能一举拿下蓟州以北诸地,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
他充实国库,训练边兵,等的无非就是这样的机会。
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这是历朝历代哪一任君主都心向往之的功绩。元镜从来都想做一个好君主,想要为国谋利、为民谋利,再不想在自己治下拆东补西不得不制造出那么多“陈德才”了。
她对章柏玉道:“我等只能破釜沉舟,全力以赴。”
章柏玉露出了颇有把握的微笑。
纵使前途渺茫,他也总有这种能叫人信任的能力,仿佛只要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往前走,就算是十分之一的胜算也能扭转成为百分之百。
但即便如此,元镜还是不免有些许的迷茫。她与章柏玉如此在三言两语之间决定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未来的走向,他们两个真的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他们这样做又会把整个国家带到什么样的未来呢?
记住本站: “太后娘娘。”
章柏玉的声音打断了元镜的胡思乱想。
谈完了公事,接下来他又要谈私事了。
他扶着元镜的手臂,说道:“臣还有一事需禀报娘娘。如今,皇上年已十七,课业也陆陆续续学完了。当年太祖便是十六成婚,故而自皇上年过十六以来,不少朝臣都以此为由请皇上选后大婚,尔后……”
他略一停顿。
“尔后奏请太后搬离乾清宫,还政于皇上。”
说到这里的时候,元镜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风声。自邵云霄逐渐长大以来,扶持皇帝反对太后的声音就从未停歇过。这些人嘴上说是请皇上选后大婚,实际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将她逐出朝堂。
“章先生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应对呢?”
章柏玉笑道:“皇上虽说已然十七,但臣以太子太师之位多年教导,自知皇上尚且稚嫩冲动,还不够接替娘娘的位置。如此多事之秋,娘娘怎可弃国家于不顾?”
他是会说话的,听得元镜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她呼了口气,专注地思索着。
“话虽如此,但云霄却是到了年纪,如若一直不许他择后大婚,到底说不过去,日后还会有人拿着这件事与我啰嗦。”
章柏玉垂下眼皮,笑而不语。
元镜扶着章柏玉的手臂。她已然十分熟悉章柏玉的身体,尤其是他的手,十指相扣、紧密摩挲的时刻让她熟悉章柏玉每根手指上的指纹脉络。
她无意识地抓着章柏玉的手指来回摩挲,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只是,云霄自幼有隐疾,如今好不容易修成课业,自不可急于求成,需得再磨砺磨砺。如此,便不便急于选后成婚。既然皇家需子嗣传承,不若先行选妃,定下二贵妃的人选规制,日后等他再大些再商讨选后一事。”
章柏玉只是忠实地充当木头桩子,摊开宽大的手掌任由她如何把玩。
“太后娘娘思虑周全,臣叹服也。”
元镜眼睛稍弯,露出点点笑意。
“此事需交由司礼监慢慢商讨,赵过在何处?他想是去宫外东厂署衙了。等他回来,叫他带着礼官来见我……云霄呢?云霄在哪?”
她还在询问邵云霄的动向,章柏玉却早已替她吩咐宫人去请皇上稍后来见。宫人纷纷退下,只见章柏玉半跪在元镜身边,笑着看着她。
“怎么?”
元镜疑惑地问。
章柏玉捏捏她的手,轻声道:“娘娘,这事办来并不难,不必急于一时。只是……娘娘近日久未召见,臣难得进宫,不知是臣哪里惹了娘娘生气?还是……”
他面不改色。
“……还是娘娘见异思迁,不过见了家中小儿一面,便已经将他的舅父抛之脑后了呢?”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颇为恭敬。但元镜还是有一瞬感到难以回答这样的问话。纵使她颇为喜爱何游之的坦率,但也远远不到能把多年相好完全忘却的程度。
她嗔怪地勾了勾章柏玉的手指。
“什么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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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柏玉定定地瞧着她,忽而毫无预兆地单臂将她抱起,稳稳地托起来,如同第一次在坤宁宫中一样,大步向后殿走去。
“臣年纪渐长,多思多疑,娘娘勿怪。小儿年轻,不惧这些,一味贪于玩乐。可臣不同。臣只求娘娘多体谅一二,免臣……寤寐忧思之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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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出墙红杏(46)
赵过此时却并不在署衙内。
随着邵云霄的年纪一天天增大,对元镜这个太后僭越弄权之举不满的人便越来越多。其人私下往来之书信、府中暗通之密会,皆需他悉数查来。
此刻,他正在一吏部主事家中正堂设椅安坐。
小小主事,六品官职,在京城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就是这六品小官,竟在家中藏了巨额之富,更与曾任三边总督、现任兵部侍郎孟子显有十数封密信往来,妄言国本废立之事。
孟子显的回信中口气暧昧不清含糊其辞。但这小主事着实文藻悲切,口口声声叹息国主受制,寝食难安云云。因念孟子显大人为江阁老故旧门生,故多次写信相劝请求孟子显为那被困在宫中的皇上奔走效劳。
赵过一封一封拎在手中看过,一笑了之,并不如何在意。
他姿态懒散,长腿微屈,随手将书信扔进负责检抄的档头番子手里,撑着手对满面怒容的主事粲然一笑。
“莫急,您家东西多,且得搜一会呢。要不……您跟我喝杯茶?”
他捏着小巧玲珑的绿玉茶杯朝主事略敬了敬。主事一口唾沫“呸”在了地上。
“奸宦!”
赵过眉毛压了压。
“这是怎么说话的?”
他笑着自己喝了茶。
主事冷笑,“你赵过不过是个屠夫家的小子,自己上赶着去了东西进宫来,趋炎附势欺上瞒下的事干了有多少?从你手里买官,一个知县三千两白银,一个知府八千两,京官主事郎中更是高价一万两白银!你等将江阁老这样的忠臣排挤出京城,蒙蔽圣听,为非作歹!”
他说了一大通,但赵过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悠然自得地撇走茶水表面的浮沫,翘起的长腿一下一下和着大门外街上路过吆喝叫卖调的菜贩子小幅度晃动着。
主事将他里里外外酣畅淋漓地骂了个遍,末了嗓子都干了,气喘吁吁地最后等着他说了句:“深宫妇人的走狗!”
在场所有东厂、锦衣卫的番听见这句话瞬间都低下了头颅。
几十号人摩肩接踵进进出出的屋子,顷刻间便没了一点动静,只有主事粗喘如牛的呼吸声和脚步衣角的摩擦声。
赵过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调整了下姿势,倾身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主事涨红的脸。原本还怒目而视的主事,慢慢在他冷锐的目光下无端迷茫慌乱起来,最后颇为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赵过:“走狗?这话我都听腻了。”
他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不少人都骂我是狗。这个字可真难听啊……但听得多了我也就听惯了。狗就狗罢,为娘娘办事,便是受些委屈,又能怎样呢?”
他摇着头似是十分无奈地叹息。
“我一片肝胆忠心,只是无人体谅罢了,只有娘娘——”
主事插嘴道:“你有什么忠心!不过是为那位弄权生——啊!”
话音未落,赵过便忽而毫无预兆地抄起身旁绿玉茶盏,胳膊一抡干脆利落地砸在了那主事的脑袋上,将他接下来的话给吓了回去。
滚烫的茶水溅在头上、脸上甚至是眼睛里。主事痛苦得大叫。
茶盏炸裂碎在地上,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敢去收拾收拾。
众下属噤若寒蝉,而赵过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仍然维持原来的动作,镇定自若地劝解主事道:“我最不喜有人打断我说话,下次不要再犯了。”
记住本站: 语毕,他轻描淡写地拍拍主事的肩膀,语气恹恹道:“行了,叫你这么一闹,我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你看看你,真叫人扫兴。”
他挥手叫人把还在发抖,一脑袋茶水茶叶的主事拖下去,自己站起来伸了几个懒腰。
下属递上一封刚搜到的信件。
“厂公,这是他藏在床铺底下的信。信中没有署名,似是近两日送到的,并未搜到回信。”
“没有署名?”
赵过疑惑地拆开看了眼。
那是一封简短而明了的信。数行松烟墨迹,不过说了一件事情——
这位神秘的写信者自称已然十分了解主事对皇上、对邵家的忠心,但目下时机未到,叮嘱他不要妄自生事。
寥寥数字,要言不烦,一挥而就。
这是谁写的?是孟子显?是江存望的其他门生旧故?又或是其他对娘娘心怀异心的臣子?
赵过皱着眉头仔细盯着字里行间的笔迹运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这字迹是被人故意修饰过的,略有些别扭,绝不是写信人平时惯用的笔迹。只是即便修饰过,那种极为熟悉的细节还是不免让赵过发现了端倪。
这笔笔横折撇捺,竟……有些藏不住地肖似自己的运笔习惯!
不。
赵过瞬间抓紧了信纸。
这当然不会是他写的。那么什么人能在故意矫饰字迹的情况下还是难免藏不住肖似他的运笔习惯呢?
赵过想到了一个人。
承他一笔书法教习的他的学生,当今皇上,邵云霄。
*
邵云霄已然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元镜本就难得有空管教他,平日里不过从宫人嘴里知道他平日都做些什么,身边亲近的人有哪些,与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来往。
至于平日里请安闲话,倒是随着邵云霄年纪渐长而愈加像是走个形式了。兴许是孩子大了总归要和母亲离心些,元镜自觉二人甚至都不如他小时候刚到宫中时亲近了。
元镜着人去选了待选贵妃的女孩,不过两月上就紧赶慢赶选出几个优秀出挑的进了皇城。
元镜去见过几个女孩,仔细比较过,心中十分属意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姑娘。那姑娘容长脸,高身段,面目端正柔和,一举一动十分端庄大方,叫人心生亲近之感。
她兀自在心中定好了人选,回头才去跟邵云霄说这件事。
彼时,邵云霄正在洗头。
他的头发十分漂亮,浓密黢黑,长长地一直拖到大腿上。
香水洗过的秀发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拖着散开在架子上,一点一点晾干,满室都是氤氲的甜暖香气。
邵云霄衣袍单薄,懒散地斜歪在榻上笑着看着元镜。
“母后这个时候驾临,恕儿子不能行礼问安了。”
记住本站: 元镜坐在他头朝向的一边,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
“长得越来越好了。”
邵云霄不语,只是笑。华美柔顺的绸衣披在他修长的身段上,虽是男儿体态,却有种异常的曼妙美丽。
元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正事:“今日母后替你看过了你的贵妃人选,虽是不选后只选妃,但也不能错了规矩。其中有两个女孩母后看着不错,来日定下面选的日子,你同母后一块去见见。”
邵云霄听了这有关他人生大事的安排,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他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只是一味撑着头看着元镜笑。
元镜疑惑地问:“云霄,可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他动了动身体,小幅度打了个哈欠。
“一切全凭母后做主就是了。”
元镜:“你若有中意的,也可跟母后说。”
“说?”
邵云霄掀起眼皮。
“当真能说么?”
“自然。”
邵云霄笑了,胸膛略略震动。
“若要儿子说,那儿子就只要漂亮姑娘,越漂亮越好。”
元镜:“这些姑娘都长得不错。”
邵云霄摇摇头,问:“有我漂亮吗?”
元镜顿了下。
她看了眼眼前人浓艳的一张脸,下意识在心里给出了答案。但接着她就发觉了这个问题的荒唐之处,斥道:“什么话!不成体统。”
邵云霄轻声道:“那就是没我漂亮。那不行,丑,我不要。儿子最是轻薄好色,只喜欢美女。”
元镜皱眉,“休要胡话!这是一国之君应当说的话么?”
邵云霄:“儿子只是实话实说。不是母后叫儿子说的吗?”
元镜被堵回来了,一时有些语塞。
她甩袖起身,“……这样的浑话以后不准再说。”
邵云霄定定地瞧了她半晌,终于略略欠身道:“知道了,母后不让儿子喜欢,儿子听话就是了。”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略扯了扯。元镜抬头,只看见了邵云霄的笑脸。
“……此事便由母后替你安排。”
“是。”
元镜莫名觉得他的笑脸有些奇怪,便移开了视线,转身欲要离开此地。
记住本站: “母后。”
元镜转身。
“何事?”
邵云霄趴在榻上,隔着重重缭绕熏香与她对视。
“母后明日午膳可回乾清宫同儿子一起用么?母后许久没有跟儿子一起用膳了。”
元镜略想了想,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可。”
“那……儿子就在这里等着母后了,母后可不要骗我。”
邵云霄歪在那里,乌发绸衣,喃喃道:“不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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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出墙红杏(47)
赵过搜到的无名密信刚刚送到元镜手里,另一道更叫她忧心的消息就传来了。
北方土蛮部族里的密探传回消息,言道土蛮已与北方另一大部族秘密共立协约,不日即嫁王女到土蛮通婚,就此结好臣服。
至此,北方部族大块势力均被吞并消灭,土蛮一族雄踞一方。
消息传到京城,众臣均连夜上书,众说纷纭。
元镜挑灯一一看过,最后沉默着半倚在圈椅边,揉了揉头。
烛火在脸上跃动。赵过命人又点亮了两盏烛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红汤,亲手舀到元镜嘴边。
“娘娘且歇歇再看吧,当心熬坏了眼睛。”
香气扑鼻的汤并未能叫元镜稍稍开怀。她睁开眼睛,看着赵过,问:“……喝不下。”
赵过半跪下来,温声软语地求道:“娘娘晚膳就没怎么动筷,如今再不喝些安神补气的东西,怎么能行呢?”
烛火哔剥,熏香安神。
元镜懒懒地铺平书案上的奏章,指尖与纸面擦出微弱的声响。
“赵过,你说,我是个好君主么?”
赵过:“自然,娘娘心怀天下,万民敬仰。”
元镜摇了摇头。
她看着门外盛夏夜景,脸上露出了些许迷茫。
“是么?”
赵过凑近她的耳边,小声道:“娘娘宽心,如今咱们有钱有粮,不怕打仗。来日收复失地,娘娘的功德便可彪炳千古了。”
赵过笑眯眯的,尽挑些好听的话劝慰她。可是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钱有粮。”
有钱么?只是国库有些积蓄;有粮么?只是士兵能保证有粮。
然而放眼全国上下,虽有官制税制改革后渐呈复兴之象的省府,但毕竟时日还短,收效甚微。大多数地方还饱受天灾人祸的摧残,中央极力整改,然而落在地方时早已打了好几层折扣了,不过滚刀肉来回应付而已。
章柏玉曾经向她承诺的事情基本兑现了,他确实帮她实现了“国富兵强”。他们可以颇为从容面对秋日近在眼前的一场恶战,不必像从前那样捉襟见肘。
可……君主做到这个地步,就可以了吗?
她要保住的到底是什么?她要征伐的到底是什么?是对一块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彪炳千古的荣耀?
元镜垂下了头颅,疲惫不堪的脑袋重若千斤。
北方地形极为险要,如果能打下来,不仅是开疆拓土的功绩,更为边防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山脉防线。
可打仗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她要考虑分散全国的泱泱兵马如何调动到边疆,粮草从哪里补给,哪个省不会在这中间中饱私囊偷工减料,哪个官员可为她的臂膀眼线,这庞大的运输工程中间的银子从哪出怎么花。
以及,她的百姓还撑不撑得住这样一场举国大战的消耗。
从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只知道从娘嘴里听来的薛丁山征西精彩绝伦。那薛大将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好不快活。直到今日她一身华服坐在肃穆的乾清宫里,才知道这样一个威风的大将军背后其实有无数马革裹尸的血肉之躯堆积成山。
那也是她的百姓,数万活人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记住本站: 已经身居高位时日不短的元镜,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听着殿外的蝉鸣,再次在心里感受到了最初坐上这个位置时的那种惶恐。
那种肩负千斤重担的惶恐。
“这场仗,若不胜,我将遭万人唾弃,千古难易。”
她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干。
赵过盯着她的侧脸。
自他入宫,先后见过三任君王。有荒淫无道如景宗,有阴险多疑如邵炳文,还有怪癖无常如邵云霄。
但这邵家的子孙之中,从未有一个人如元镜这个实际上的“君王”一般,总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龙椅上,还日日过得胆战心惊的。
他陪伴元镜最久。元镜年纪不大,长相也并不威严,若没有华服加持,看起来恐怕更像谁家尚未出嫁的女儿。
但每当她这样出神的时候,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就会让赵过忘了她实际上的年纪。他惯于揣度人心,但却会在这时候失灵地猜不透太后娘娘此刻究竟在忧虑什么。他费劲了心思想过钱粮兵马种种要事,但只要一看见元镜此刻疲惫的侧脸、干涩的嘴唇,以及眼睛里一种莫名的悲哀与深沉,他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对。
他猜不到他的娘娘为何忧虑,这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聪明。他自诩精明,但娘娘总有那么一片玲珑心思是他想不到的。
这是他笨,是他无用。
每每感受到这种无力,赵过都会克制不住地泛起浓浓的焦虑与暴躁。但他很快就将这样的情绪克制住了。就像咬不到摆在笼子里的肉只能焦躁地死死扒在笼子外瞪眼的野兽一样,赵过无措地捏紧了手里的碗盏,勉强扯出了一抹笑。
“我大军威武至极,去年一战俘获上千俘虏,怎会不胜?”
元镜扭头看了他一眼。
赵过只是笑。
元镜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忽而从眼尾处瞥见一旁有个人听见了赵过的话暗自低头蹙眉。她心下惊异,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那日选贵妃时她在心中颇为看好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郑姓,名闻秋。选后宫一事虽已开始张罗,奈何邵云霄兴致缺缺不甚配合,朝中大臣也明知这是元镜推脱不肯让权的权宜之计,私下里议论颇多。更兼近日大事频发,便愈发顾不上了。
因众女滞留宫中,元镜便特许她们轮班留侍御前,以为习礼。
此刻,郑闻秋一身素装,与寻常宫女无异,默默侍立一旁捧着水盂水注。元镜看向她时,她并未抬眼,宽厚的肩膀和高挑的身姿让她看起来格外庄重老成。
元镜问了句:“可是那个叫闻秋的女孩子?”
郑闻秋闻言缓步上前,口中道:“民女拜见太后殿下。”
元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却并未能看清她的神色。她撑着脸颊,命道:“抬起头来。”
郑闻秋抬头,容止端方,举止娴穆。
元镜神色不辨喜怒,只是轻声问:“哀家记着你。你方才缘何蹙眉?莫非你不信我军能胜?”
这话分量不轻。如果郑闻秋是个胆子小的,此刻就该叩头告罪了。
她眼睫微动,似有些紧张,回道:“民女不敢妄言兵家胜败。”
她的声音不大,吐字也慢的很。但其中绝对没有一丝畏惧与迟疑。
元镜沉吟片刻,接过赵过手中的汤,低头吹了几口道:“炎夏永夜,左右闲来无事,今日既问到了你,你不妨说说。哀家并不治你的罪。”
郑闻秋略犹豫地顿了顿。
“承蒙太后殿下不弃。民女愚钝,只略懂些纸上谈兵的事。民女记得,孙子有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谓之曰,目下时机可以一战否?士兵将领乃至天下百姓上下一心否?我军以逸待劳否?如今——”
记住本站: 她本还谨慎,只是说到最后略有些忘情。好在她发现得很快,一触到元镜的目光就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了,遂恭顺地低头跪拜。
“民女拙见,不过供太后殿下解颐而已。请殿下恕罪。”
元镜望着她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后脖颈,沉思半晌,不咸不淡道:“随口叫你说说解闷罢了。下去吧。”
“是。”
郑闻秋退下。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赵过才顺了顺元镜的后背。
“娘娘不生气?”
元镜似笑非笑地推开他的手。
“我生不生气,你猜的很准么?”
赵过忙低头。
“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元镜没再苛责他。她喝着汤,心里却五味杂陈。
此时该战否?
全国军民上下一心否?
我军以逸待劳否?
一丝凉风从门外吹来,将汤吹得凉了些,落在舌尖上便不复方才的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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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出墙红杏(48)
太后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自打郑闻秋一回到众秀女齐聚的西苑,太后御前问话的事情便早已传遍了后宫。
年轻的姑娘们早在闺中就已经听闻了这位年轻太后的事迹,从她家乡出身,到邻里传闻,再到自小写过什么字读过什么诗,都成了坊间流传的小故事,在十几岁的女孩子中间流传。
是以无论是好奇、羡慕又或是带了些嫉妒的女孩都围在了郑闻秋身边,明里暗里地打探——
太后都说了什么,严厉么,可赏了什么,可夸了什么。
郑闻秋向来是个胸中有城府的,只是她话少,精明不外露,因此旁人都只以为她老实而已。
她自知今日在太后跟前说的话不该外传给自己惹麻烦,故而只草草说了些不要紧的话给大家听。
有人问:“那日太后坐得高,离得远,我等都未看清太后尊容。今日你当值,可看见了太后长什么样?真那么年轻么?是胖是瘦?”
郑闻秋笑着回答:“太后殿下是年轻,但也雍容华贵,说起话来喜怒不惊,又好听又亲近。”
又有人问:“太后应当挺喜欢郑姐姐的罢?”
郑闻秋摇摇头,“太后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到的?太后不过碰巧见我当值问了我两句话,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低头仍旧在理旧衣。
周围的女孩相互兴奋地窃窃私语,所讲的无非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后。
郑闻秋悄悄出神。
太后只比她大几岁,看着既不威严,也不吓人。但方才她跪伏阶下,听着那道不冷不热的声音问她“为何蹙眉”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丝叫人颤抖的凉意。
好在太后没有深究。
郑闻秋一面劫后余生般庆幸,一面又不免有些雀跃。
纵使她在人前轻描淡写,但私心里其实是觉得今日太后确实是对她有些另眼相待的。这叫她此刻回想起来还是惊险有余又喜上心头。
她温柔地笑着看向周围同年龄的女孩子,心里却在想——
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也说不清。她不敢直视太后,又忍不住想直视太后。
这位传奇人物并不像她想象中的三头六臂,她看起来似乎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但她坐在那里,只要略看一看自己,就足以叫郑闻秋从头顶到脚底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这叫她觉得太后所坐之处目眩神迷地叫人发晕,让她在那一刻没能像以往一样谨慎藏拙,而是炫耀了几分口才。她期待着太后殿下能因此对她留下印象,甚至能夸赞她几句。
郑闻秋抚摸着自己的衣袖,陷入了漫漫沉思。
*
元镜本打算先选贵妃给皇帝挂个名头,不想赵过一封密信送到元镜案上,这小皇帝竟然暗中与朝臣勾结,有代母亲政之意。
这叫元镜大吃一惊,也极为愤怒。
近几年来,邵云霄不仅年纪增长,心思也复杂起来,对她阳奉阴违,心怀不轨。她早有不满,如今看来,是不能再任由他这么放肆了。
好在目下国事动荡,元镜向来崇尚节俭,此番索性借军事为先的借口搁置大操大办的皇帝婚事,对小部分愤懑反对之声置之不理。
邵云霄知晓了元镜对自己的安排,如同当初知道自己要娶亲一样,仍旧是无喜无怒,只是淡淡地应说:“一切但凭母后安排。”
记住本站: 何游之作为边关大将,不能在京城滞留太久。不过几日,他就要奉命返回边关,整顿军备,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北方大乱。
临走之前,他半卧在元镜的床上,拎着在他手里显得无比小巧的执壶,畅快地仰头喝酒,随即一口口渡给元镜。
元镜略尝了尝,便侧头躲开,撑着头歪在一边。
“你定是喝不惯这样的甜酒罢?”
何游之笑道:“甜酒烈酒,各有风味。只是在娘娘殿中喝娘娘赐下的酒,终究与别个不同。”
元镜扯了扯嘴角,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
“油嘴滑舌。”
何游之赤裸着上半身,将元镜揽入怀中,叫她靠着自己,随即撩起她的一缕头发,振奋道:“不是油嘴滑舌。今日子显兄与臣一同商议了调军之法,大家都说,此战我等早已等了许多年,不胜何哉!今日有了娘娘一壶甜酒助阵,臣自然是精神倍增,定为娘娘打一场大胜仗回来!”
他低头一口响亮地亲在元镜的脸上。
但元镜倚在何游之结实鼓胀的臂膀之间,只是懒懒地垂下眼睛,阖眼假寐。
“……但愿吧。”
“不是但愿,是一定。”
何游之坚定地说。
“臣知娘娘心中忧虑,也知此战生死攸关。故而臣才说下大话,跟娘娘立下生死军令状。若是不胜,臣提头来见,无颜苟活。臣如此,子显兄亦是如此,万千将士更是如此!故,万望娘娘少添些忧虑,切莫日日蹙眉,一切都有臣等在外搏杀,定保娘娘江山万代,千秋鼎盛。”
一枚格外轻的吻落在眉心。
元镜抬头,只瞧见了何游之难得温柔的眉眼。
半晌,她抬手摸了摸何游之的脖颈,于是真正的、激烈的吻从上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帷帐落下,烛火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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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出墙红杏(49)
多年以来,我朝边疆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宁。从骚乱、劫掠、互市、朝贡再到新一轮矛盾爆发再次开始骚乱,北方部族从未打消过向南占领这片足以喂养他们草原儿女的土地的野心。
十几年前,我朝还曾与部分部族开通互市。然而彼此之间铁器粮食马匹均不敢以良品相互买卖,异族人等相互流徙窜动也造成了不少斗殴之衅。
直到一次四五个鞑虏在城内纵马闹事,劫掠伤人。我朝官员要求奴酋交出这几个贼人,可那蛮族奴酋竟拒不配合,反而要求用多年前俘虏的蛮族将领交换这几人。于是数十年的短暂和平局面被打破,互市暂停,又一轮新的战争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月前,已然统一北方大部势力的土蛮一族以我军屠杀俘虏为由头向天下昭告了我朝多年来对待附属蛮夷的“十大恶行”,字字泣血,扬言复仇。
于是何游之等人初返蓟州,第一件事就是备兵练马,统筹屯田粮草,挖沟埋水,沿旧城墙一带筑好临时防线,并派官员以宗主之名义警告土蛮。
然而,警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沉寂多年的土蛮王比想象中的还要蛮横。
他毫不留情地直接扣留官员及其随从,并在第二日将官员的头颅吊在马上耀武扬威。
这等同于宣战的信号。
不日,何游之前锋部队出城与敌方在山脚下交了一次手,双方均有折损。然这场小规模交锋却叫何游之的部队均大吃一惊。
不为别的,只因那蛮族骑兵竟配了一种连发效率奇高的火器铳。
那铳器并没有神机营的火云龙或鸟铳威力大,但格外精巧迅速。
交锋之时,前排高大迅猛的骑兵踏着飞尘袭来,一转铳管最多可连发十几发,叫人措手不及,更在漫天烟雾之中乱了阵脚。于是,蛮族后排大军便在一片烟雾中鬼魅一般大批涌出,左右冲锋,难以避及。
前线战况飞书传回京城。元镜焦头烂额地听着内阁官员争论个不休,脑袋疼得快炸了。
纷争之中,一只纤长素白的手默默地为她端上一杯茶。
元镜抬头,看见了郑闻秋低垂的眉眼。
章柏玉在堂下慷慨陈词,激烈地声称受挫只因初初交手对敌军武器战术没有防备,并不能因此挫败大军主战之心。
内阁之中除了他就只有三个老成平庸的尚书,几乎事事惟章柏玉马首是瞻。反对章柏玉的只有一个脾气犟得出了名的兵部尚书。
他问章柏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彼盈我竭,不做休整而何?”
章柏玉:“非也!正因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大军初战,必须振奋士气。纵然遭遇敌军奇术,也不可露出半分怯懦之态,否则必然军心不稳。”
兵部尚书一吹胡子,气得冷笑道:“已然不稳了!章阁老!”
这尚书虽然脾气不好,但为人着实刚正不阿,因此纵然他与章柏玉当堂对立,章柏玉也敬他几分薄面。
此时,他正皱着眉头苦心劝说兵部尚书。
而元镜高坐上首,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
她这副作态叫旁边侍候的郑闻秋不太能看得明白。
战局出手不利,太后怎得还坐得这么稳?太后在想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元镜,只能看见这位年轻太后的小半边侧脸。
“军心不可乱。”
一道坚定而不可违抗的女声终止了堂下激烈的争吵。
众人都止住了口,垂首面向上首宝座。
郑闻秋立刻低下头,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沉默地侍立在侧,将心头活分的种种猜测死死按住。
记住本站: 只听元镜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战事初启,士气绝不可失。”
章柏玉:“敬听太后殿下吩咐。”
郑闻秋低垂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这只甚至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的手,腕上覆盖着绣金凤纹的衣袖,捏着方才自己奉上的茶杯。
她愣了一下,立马会意地接过喝了一半的残茶,见那只手收了回去,端正地摆在膝上。
“哀家与皇帝当亲赴战场,以振军心。”
此话一出,不仅是郑闻秋,就连堂下诸臣也愣住了。
章柏玉先是错愕,随后低头思索片刻,最终没说一句话。
其他臣子倒是立即跪下恳请道:“太后与皇上千金贵体,怎可千里奔赴战场?若有闪失,家国何在?”
元镜:“家国?哀家与皇帝高坐皇城,难道家国就万年永固了?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伐,流血流汗建国才得以拥天下。今天,太祖的子孙难道连骑马去阵前走一圈的血性也没有了吗?一个皇帝连亲自视察自己军队的能耐也没有了吗?大敌当前,如若万千勇士牺牲,天下百姓遭掳,那么皇帝又算得上什么皇帝呢?”
她声音不算大,但每一句都能够清晰地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皇帝是万民的皇帝,不是一家一姓的皇帝。”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章柏玉是所有官员之中第一个俯首的。
他深深地看了元镜一眼,随后高呼“太后英明”。
见他如此作态,其他官员也只能随之俯首叩头。
郑闻秋呆呆地随其他人一同跪下,心底却震撼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她悄悄抬眼看向元镜的方向。
但太后仍然是原来那副表情,总是带着些许思索、忧虑,哪怕眼前一派祥和她也总能预料到远在天边的危患。
但她从来都不会慌张无措,胜负成败好像都早已在她心里预演了好几遍。胜利不会让她狂喜,失败也不足以让她溃败。
郑闻秋呆呆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却无法从那张没什么特别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低头只看见了自己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这就是太后。
原来这样的人才能做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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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出墙红杏(50)
宫人上上下下地忙着打点“御驾亲征”的事宜。从占卜吉日,昭告天下,到祭天地祭宗庙,忙碌了好些时日,才到了今日的誓师礼。
誓师礼在京郊举行。京郊城墙下,三层高台上,秋风凛冽,雁过长鸣。
台下,五色军旗猎猎招展,万千甲士严阵以待。
台上正中央,黄绫幄帐之内,香案供桌供奉着天地祖宗,沉郁肃穆的香气在帐内缭绕。
元镜身披赤色武弁服,素色霞冠,面容在日出前的烛火中时隐时现。
邵云霄身着规制形似的制服,分明衣饰威武庄严,他人却花枝一样歪在一边,半张脸隐没在暗处,墨光流动,瞧着元镜。
元镜此时满心忧虑,担忧着这件事那件事,根本无暇顾及邵云霄。
她眼尾瞥见邵云霄的样子,疑惑地问:“怎么了?”
邵云霄这才象征性地坐直,稍稍垂首恭维道:“母后威武美甚。”
元镜笑了一声摇摇头。
邵云霄并不在意。
他自己美,也最能挑剔旁人的美。他同元镜说的话并不算是说谎,他确实平生只爱美女。诗词古画,洛女文君,皆是他挂在寝殿之中珍爱的收藏。
但放眼生平,能叫他心甘情愿认输道一声“美”的人,不分男女,连一只手都凑不够。这其中,绝没有元镜。
他挑剔的眼光不说谎,母后从来都称不上是“美女”。
邵云霄倚着脑袋,另一只手抚摸着身侧的老狼犬。狼犬湿湿的大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困扰。母后不美,这甚至有时候……叫他暗生庆幸。至少他总有一样能超过母后了,这也算是一种慰藉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邵云霄垂下了眼睛。
好在母后不是完人。若是母后这样一个人,再生得一副倾城容貌,那么……隐没在母后身边的,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又该多几分不堪入目呢?素日便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母后,又要对自己多生出几分鄙夷呢?
“云霄。”
邵云霄听见元镜的声音,抬头。
“你不是强健身子,往日也并未走过这样遥远的行军路。此番辛苦你了。”
邵云霄欠身回答:“不辛苦,儿身为一国之君,自当如此。”
元镜戴好了头冠,正忙于与身边礼部官员确认流程,抽空安抚邵云霄道:“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好。国难当前,你我母子二人必须叫万千将士知道,他们的君主与他们在同一个战扬上奋战。明白吗?”
“儿省得。”
元镜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并不甚放心,但也最终未再说什么。
偏值此时,忙中有错的侍从替元镜扣白玉革带之时,未能理好长长的五彩大绶,环佩叮当乱作一团。
元镜本待下人并不严苛,只是此刻事关紧要,她情急之下一时恼火,斥了侍女一句。
侍女埋首跪伏。
邵云霄瞟了眼地上跪着的侍女,刚要起身,便见另一双素白和润的手先他一步接过了沉重繁复的革带玉扣,巧妙地理顺长长的佩绶,替元镜搭在外衣上。
元镜扭头,只见一身新装吉服的郑闻秋屈膝而跪,理好革带方才恭顺地笑道:“娘娘,扣好了。”
记住本站: 她的手并不算纤长,但胜在白皙圆润,宛若菩萨塑像。此刻规矩地交替摆在身前,只能从袖口处看见一排浅色整齐的指甲。
元镜灭了火气。她上下看了看她,问道:“今日是你当值?”
郑闻秋:“是。”
帐外一线雾蓝的光透了进来,渗进冰凉的晨光与冷气。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元镜转过去,凝视着那一线金蓝相融的天色,手掌抚摸着腰间坚硬的玉。
良久,她朝郑闻秋伸出了手。郑闻秋立刻凑上来扶住她的手臂。
“闻秋,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卯正二刻了。”
元镜握着郑闻秋的手。
“该出去了。”
“是,该出去了。将士们都等着娘娘呢。”
但这一步,并不容易。
身上的冠服沉甸甸地压着头肩,心头上的重担也沉甸甸地坠着胸口。
此刻,元镜尚在冥冥薄雾之中,在京城高台之上,面对着黑如乌云、蓄势待发的男儿将士。
但或许明日,或许后日,这些年轻人就要在她的命令之下以肉搏刃,白肉翻飞。顷刻间化为一堆尸肉,无声无息地堆积在山坳之中。
他们在欢呼,在激动,因为他们以为这是一扬为国征战的荣耀之程,会是封侯拜相的难逢之机。但元镜知道,这无非是一扬在双方君主策划之下的人与人的杀戮,结局无非都是死罢了。
手掌攥紧了,攥得郑闻秋有点疼。
“母后。”
邵云霄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立于元镜身后。
“请母后登台。”
郑闻秋觑了眼身后诸人,适时跪了下去。
“请太后殿下登台。”
元镜轻轻地垂下眼,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只说了句:“……走吧。”
郑闻秋起身正欲扶住元镜,就在这时,一旁的邵云霄忽而一步跨向前,侧身挤开了郑闻秋。
她愣了一下,但并不敢与皇上争执,迅速退后跪好。
邵云霄代替了她的位置,扶住了元镜的手臂。
衣袖划过郑闻秋的面前,带过一阵很少在男子身上能闻得到的甜腻香气。她怔怔地看着邵云霄精致的侧脸,忽而被他轻飘飘的一个打量的眼神激得一阵哆嗦。
她低头暗道,都说这皇上喜怒无常,城府深重,残忍怪癖,如今见了果然不错。只是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皇上,竟遭来这样的戒备。这可不是小事,实在要仔细反思。
邵云霄不过瞥了她一眼,便跟在元镜身侧预备出帐外。
他侧过头去靠近元镜的耳朵,小声问她:“母后像是很喜欢郑氏女?”
记住本站: 元镜斜眼,看见了邵云霄的笑脸。
“怎么问起这个了?”
邵云霄:“只是见母后常带她在身边,故而有此一问。”
元镜不置可否。
“只要是好孩子,是母后的子民,母后自然都喜欢。”
邵云霄想了想,又问:“天下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母后的孩子吗?”
元镜:“自然。”
邵云霄不再说话了。
他已经长得比元镜要高得多了,侧头便能看见元镜的耳尖。元镜的耳朵长得很有福相,小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母后的大腿上抓着她的耳垂拨她的耳环玩。
现在他还能坐得下了吗?
邵云霄想了想。
现在恐怕得换母后坐在他的大腿上才比较合适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只要打开一个开关,就会接连带出一串糟糕的幻想。邵云霄看着漂亮,但内里的喜好其实比一般男子还简单直接。
他带着满腔的躁郁和脑子里控制不住的画面一步步向前走,却忽然在心里又听见了那句“天下子民都是母后的孩子”。
烦,烦。
莫名的怒火攻上心头,将原本的欲望烧灼成了一堆干枯的灰炭,横亘在那里撕心裂肺地索求着满足。
可是他要什么来满足呢?
要腿,要腰,要胸脯,要缠绵的唇和脸颊?
当然要,他的本能里爱这些。
然后呢?
灰炭要死不活地发出了“哔剥”的声响。
邵云霄把自己的唇咬出了血腥味。
可是还不够。他要粗俗到极致的肉体,但也要幼年时偶然一抓的耳环,也要贴在脸颊边泛着独属气味的颈边皮肤。
更要有人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你是母后唯一爱的人,母后只有你,你也只有母后。”
山呼海啸的声音迎面袭来。
邵云霄抬头,顶着初升的日光看见了黑压压的军队。
如果这是他的军队就好了。他的一切痛苦都将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是这万千甲士实现不了的。
可惜了……这些,现在都是母后的军队。
邵云霄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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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出墙红杏(51)
贼寇当前,无有退却。万千将士当与朕共此一言,誓与蓟辽共存亡!必不使奴贼越此一步!
旌旗招展,闭合的夜幕终于在一片迷蒙的雾中被晨曦驱散。冰冷的甲片映射出灿烂的光辉,远远望去,一片跃动的光海。
从京郊出发的部队只是随皇帝太后出征的亲信部队,人数并不算多。真正要在战扬上充当主力部队的兵要由兵部酌情谋划,从全国驻地屯兵中挑选调遣。
从京城到蓟辽边境,大部队一日行军四五十里,尚需一月才能到达。一月的风餐露宿,人困马乏,就连元镜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都受不了了,更休提邵云霄这位自小长在皇宫里的皇亲贵胄了。
不出几日,他就没精打采地成日扶着脑袋,不同元镜一起骑马,反而自己坐进车里。
元镜回头看着邵云霄钻进宽敞的马车后消失的身影,动了动自己因为刚学会骑马没几天而磨破的大腿根,硬是咬着牙一点痛楚的神色都没有露,带着亲兵近卫扬鞭策马北上。
可还不到地方,前线兵败的消息就传了回来。连日沙尘大风,我军寸步难行,但凡出了阵地便会遭到埋伏在山坳谷底、熟识地形地势的土蛮人的伏击。前锋探路部队接连两次一去不复返。
元镜在大军休整之际一边与将士同吃干粮一边读从各地运送而来的邸报。读到此处真可谓是急火攻心。
已经是十月了,如果战事还是没有转机,那么北方山脉一带很快就会入冬下雪。届时,事情将会更加糟糕。
即便是吃饭的时候,她的身边也围着一圈面容凝重的总兵官、中军主将、参赞军务。众人都眉头紧皱,看得元镜也是一阵心堵。
她问:“京城章阁老可有来信?”
她走了,章柏玉便必须留守京城。元镜特意叫赵过在他不在的时候与章柏玉一同处理政务。
“对了,”元镜还嘱咐道,“那个郑氏颇为本分,你事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可交她帮你办着。”
赵过眼睛一转,迅速在记忆里找出了这个“郑氏”是谁。
他躬身试探问:“郑氏是不错,可……娘娘如此提拔她,是不是太急了些?她毕竟资历还浅。”
元镜看着他笑了笑。
“又不叫她做什么,只是看她为人仔细周到,帮你料理琐事也省了你的力气。”
料理琐事?赵过手底下何尝缺仔细周到的人?他沉吟片刻,骤然意识到,元镜在离京前夕忽而在他与章柏玉之间插进来这么一个新晋看重的年轻女子,还是后宫出身,只有一个理由——
娘娘不全然信任他们俩。
赵过暗自回想,这郑氏母族出自哪里呢?啊,记起来了,是……太后娘娘的同乡。
太后未出嫁前,她父亲只是一小小县官。可如今她已是堂堂太后之尊,父母皆有封号诰命,在京城有宅邸,在家乡更是风头无两的一方权贵。自从出了元镜,州府上下但凡有点家底的谁能不攀一攀这门皇亲贵戚呢?
据说郑家就与元家私交不错,两家甚至有姻亲旧故。
“我虽爱那孩子,但她到底还年轻,不知轻重。你跟我多年了,知道我的脾性,若她不好,你只管训斥教导。若她好,也算减你肩上重担了。”
元镜笑着看着赵过,逗弄似的朝他扬扬下巴。
“怎么样?”
赵过深知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只得顺坡下驴,笑承道:“那就……多谢娘娘体谅奴婢了。”
元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恰如多年前在乾清宫随侍先帝邵炳文之时,蜻蜓点水般掠过手背的那个误会。
赵过微怔。
到底……不同了。从前娘娘小心翼翼,诸事仰仗自己,他们甚至在房内密议怎么讨得先帝宠幸。如今,娘娘是权柄滔天的太后娘娘了,再不同于从前了,谈笑之间……竟也如此提防着自己这个依附于皇室苟且偷生的阉人。
便是章柏玉章阁老,百年修得共枕眠啊,到头来不过跟阉人也差不了多少。
思及此处,赵过先是一阵快意,而后却又是空空的悲凉。
兔死狐悲的悲凉。
章柏玉绝不可能猜不到元镜这么安排的用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反而照着元镜的吩咐十分尊重郑闻秋这个资历浅薄的年轻女子。
太后与皇上都不在,在内运筹,在外用兵,杂七杂八诸多要事都要仰仗于他这个内阁首辅。后方补给有时能决定一扬战争的胜负,他的压力与责任,不比前线作战的兵将少半分。
战败的消息刚到不久,元镜这里就收到了从京城加急送来的章柏玉的书信。
他在信上说,此战凶恶,不可阻挡。接连战败,前线士兵已有微词。据眼线上报,大将孟子显与何游之似乎还因此发生了争执,闹到了差点要查孟子显是否偷吃空饷的地步。
战前反目,是为大忌。元镜闭了闭眼,心里估摸着何游之不至于如此蠢笨,他应该是将这事压下去了。但无论如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定是他手下统领的将领出了问题,有内讧。
章柏玉还说,那土蛮之所以有如此先进威猛的武器,其实是因为多年前不知哪一扬战役被土蛮人俘虏而去的一个汉人巧匠。此人名为封和,投降土蛮,技法精妙,为他们制造机弩弓箭。
他说,若战胜,此人不可不除,一为保险,二为尊严。
除此之外,在信中,他还将近日来京城的诸般杂事禀报了一遍,提及赵过与郑闻秋。
最后,信尾道:“娘娘此去,经月难回,遥隔云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乞归。”
长相思,摧心肝。
信纸收起,元镜着人磨墨备笔,挥毫落纸写下密封旨意送到前线何游之的手里。
“知你年轻气盛,知你手底下有人不听话,知你在外辛苦,但家国,皇帝,与我,皆在你的肩上。此刻万望沉住气,绝不可在阵前生变,待我至,一切皆有我在。”
“母后。”
炊烟之中,邵云霄也下了车,叫人扶着跪坐在元镜下首。
他歪着头打量着元镜,忽而笑着问:“母后是在给谁写信?怎的落笔这样忧愁犹豫?莫非是……给京中的章先生么?”
元镜抬头,看见了他在炊烟缭绕之中雾蒙蒙的眉眼。
第52章 出墙红杏(52)
元镜并未过多解释,而是转而冠冕堂皇地问了些“身子好些了么”的话。邵云霄笑着一一回应,仿佛方才一问只是偶然。
不多时他们就收拾收拾预备继续出发了。就在邵云霄上车之时,元镜忽而瞥见一旁扶着他上下车的侍从。
她问:“那侍从是哀家挑的那个吗?”
一旁人回答:“正是。是娘娘吩咐从侍卫里挑来的那个。”
她跨上马,略一沉思,双腿一夹。
“皇帝身边都有些什么人?须查清了给哀家报上来。”
“……是。”
*
前线兵败,辽州前线广宁围城。
何游之与孟子显闭门守城,鏖战一月。元镜尚未到达,就已听说此事。
彼时,广宁城不可入,周围卫所更是被围得铁桶一般,甚至有两个驿站都已经废弃了。元镜等人的兵马只得在广宁南面的城镇下驻,隔着几十里路焦急地遥望广宁城头。
重兵把守的城楼之上,元镜与随行人等焦急地商讨对策。一连几日,只有冒死出城的报信兵能从战扬带出消息来,一道道凌乱涂改的墨迹昭示着何游之糟糕的境况。
“目下遭遇围城,粮草难进,天寒地冻,危也,危也。”
几扬雪花飘落,天气已经到了冰冷刺骨的地步。然而,整座城的进出口都被堵截,衣物、战甲、粮草、药物均难以供给,只有一部分兵马由孟子显在战前趁机带队撤到后方,保留战力,何游之自告奋勇留守广宁。
孟子显镇守广宁以南第二道防线,自己虽抽不开森,但早已派人过来与元镜奏明情况。
他送来的有两份文书,一封明面上的奏报,一封私下里的书信。
明面上奏报不过是说清这些日子以来用兵如何、耗资如何,敌我情况如何。死伤之数陈列于上,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何游之不愧为一世帅才,率千人守城,至今未破。孟子显带人在后方伺机援助。两位大将虽在战事上一个激进,一个保守,略有些嫌隙。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然而,看过了奏报的众位随行将士仍然忧心忡忡。元镜与众人商讨过后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心思,只是回到官舍后静静地倚靠在窗边。
雪后的凉气扑到面皮上,叫人浑身一激灵。
邵云霄裹着厚厚的披氅坐在火炉边,歪头问元镜:“母后可是为前线战事烦心?”
元镜稍稍撇头,没有说话。
邵云霄又道:“天佑王朝,母后这几日过分操劳,也该稍稍宽心才是。”
“天……”
元镜抬起下巴,眯着眼瞧着外头铺天盖地刺目的白。
“老天保佑谁,怎能说得准呢?”
邵云霄眼珠一转,低头道:“母后劳累,还是歇息片刻罢。”
外头有下人在扫雪清路。远远的,有个瘦小的仆役似是南方人,年纪尚小,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地哼着家乡的歌谣。
那小子嗓音并不算好,只是捏着一把年轻孩子的嗓子忘情地唱,隐约能飘过来一两句。
“隔河呦菜花黄……渡水呦莼菜香……三月里糯米酿成酒……青箬裹粽就过端阳嘞……”
一片死寂般的冰天雪地之中,忽而飘出了春日的端阳之气。
元镜一下子就望了过去。
“赛田祖哎——那个击鼓踏歌祈岁穰——”
木插挂在冰雪地面上,发出难听的声音。杂役年轻粗糙的面庞抬眼望了望暗淡的红日。
“……如今一望空荒地,闾阎不见炊烟起。征夫何在?唯有白骨掩蓬蒿哎……掩蓬蒿。”
元镜微怔。
话音未落,即有人厉声喝止。
“何人高歌!”
那杂役小子胆小怯懦,即刻吓得六神无主,叫人连推带搡拽走了。
邵云霄听见动静,稍稍眺望,笑道:“唱得还不错。”
元镜却并未搭话。她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多时而略有些僵硬的双手,脑中又闪过了孟子显私下里送来的那封信。
一封奏报,一封书信。奏报陈事,书信……
“太后殿下,此战艰难。若以死相搏,纵得微利,亦必两败俱伤。臣未经何总督允准,擅自修书上达天听,已犯擅越之罪。然臣宁领此咎,唯愿殿下三思,以全社稷生民之望。”
元镜闭上了眼,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霎那间,脑海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何游之浑身负伤也依旧带领剩余将士固守城头的样子。他们是她的子民,听她的命令来到战扬,死伤无惧,心中口中念的是保家卫国,断不会有退却之念。
可是百里开外,也的确还有片片荒地无人耕,老妪老夫皮包骨,妻啼子号空四壁。
“击退胡虏,还我河山……击退胡虏,还我河山……”
“征夫何在?唯有白骨掩蓬蒿哎……掩蓬蒿。”
元镜低头,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母后?”
邵云霄似乎发觉了她的异样,唤了她一声。
“母后?”
他刚要起身靠近元镜,就忽而听见元镜低沉地说了句:“披甲,出征。”
邵云霄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句:“什么?”
元镜缓缓抬头,从白得不真切的雪景里望了过来,半张脸都染上了冷白的光。
“明日,你必须身披战甲,亲立城头,点燃烽火。叫广宁城的将士们看见,他们的皇帝、他们的太后,就站在他们身后。”
她低头,摸了摸邵云霄的脸。
自从邵云霄长大以后,她就很少做这个动作了。以至于邵云霄的表情都空白了一下,稍有些不自在地闪躲开来。
元镜道:“你长大了,肩上的责任必须扛起来。这一战所有人都知道不易,但你得格外知道不易在哪里。因为这些将士不是在为自己打仗,是在为你、为邵家,为这个跟他们其实明明没有什么关系的家族在拼命。他们自己是得不到什么的。别人可以不去明白这一点,你却必须明白,你也必须在心里记下这笔账。”
邵云霄终于收敛了笑意,沉默地仰望着元镜。
“明白吗?”
元镜的表情莫名地沉重,好似战胜战败、或生或死,一切的重压都扛在了她的身上。但她咬牙忍下来了,云淡风轻。
邵云霄的脸贴着她的手,良久,缓缓点头。
“明白了。”
离开时,元镜已经在着手安排明日皇帝太后亲自披甲登城楼的事宜。邵云霄跨步出门,身侧随从跟上来,悄声问:“陛下,张大人钱大人早已打发人来问,前日的书信怎么没有回,计划……还照旧吗?”
邵云霄略一沉吟。
“明日母后叫朕披甲助阵,此时正是良机……照旧。”
第53章 出墙红杏(53)
所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卷进铁甲匆匆的脚步声中。
寒风如刀,缺薪短柴。将士铠甲兵器触手生寒,稍有不慎就会贴在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皮。
然而尽管如此,城墙之外的敌军也不会有一丝怜悯。攻城之战从未有过停歇。
城外角声阵阵。何游之搓了搓冰冷的手,一抿干裂的嘴唇便发出一阵刺痛。
“大帅!不好!投石机绳索冻裂了!”
冬月守城,十危之首。
何游之已经带人在广宁城中坚持两月有余了。他少年从征,身经百战,但到了此刻也不得不在恶劣的天气与战局之中焦头烂额。
敌军围困广宁,后方补给源源不断,手握良弩骑兵,时不时就要发起攻城之战。而他的部队,犹如困兽盘踞在此,粮草柴火补给均被切断,还要面临着护城河结冰、城墙冻裂、战士冻饿的困境。
何游之问:“断裂了多少?什么方位?派人去修了吗?”
投石机、滚木、沸水……这些器械都是守城必备的手段,绝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副将一一报清方位数量,又道:“城里能用的绳索铁器都不多了,恐怕不能全修。”
何游之沉吟片刻,命令道:“西北门是要害,紧着西北来。”
“是。”
“如今还有多少木料柴火?”
副将眉头紧皱。
“城中百姓早已拆门拆户,乃有冻饿之骨。但补城墙、烧炊火,仍然不足。豆米食尽,唯有腌菜、麸糠。昨日有十余匹战马冻毙,乃有将士饥饿难耐,欲分食战马。”
何游之闭上了干涩的眼。
“……依我之令,率百人轻骑夜探南城门,若有机会即刻与后方子显兵马汇合,争取补给援兵。冻毙之战马、百姓、士卒,尸体一个不能留,即刻全部扔到城外护城河上由风雪掩埋。欲分食战马之人,按律处罚。”
副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是。”
何游之缓缓挥了挥手。
一具具干瘪的人尸马尸如同泥块一般堆叠着由高高的城墙向外扔去,沉重僵硬地摔在冰面上。风雪交加的广宁城中零星响起有气无力的哀嚎之声。
有年轻的将领不忍卒听,面露难色。但为首的何游之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身披重甲,在帐中沉默地转了两圈,一边走一边观瞧帐中所有人的神色。
无一不灰头土脸。
一步,两步……
何游之鹰眼看了一圈,也叫所有下属心神不定了一圈。最终,他停在那个面露不忍之色的年轻将领面前,在他紧张而茫然的目光中,解下自己的护腕,戴在了年轻人冻裂的手上。
那人震惊地躲了躲,但被何游之抓着,没躲开。
“大帅……”
何游之沉默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一众见过刀光血影的将士终于没有绷住,有人露出了通红的眼眶,有人泄出了泣涕声。
这是一军之将帅必须有的决断。城中柴火不够,无法火葬;土地封冻,无法土葬。尸体堆积,或是人食马尸,都必将爆发疫病,届时全城覆没,悔之晚矣。
一城人乃至身后整个王朝的命运此刻都悬于他的肩头。
何游之握紧了跟了自己多年的佩刀,只在出帐门的一瞬间低了低头,没人能看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抬头之后,那张脸上又是平日的镇定。他大步向前,停在帐外,坚毅洪亮地吼道:
“列队!修城墙!”
胜败乃兵家常事,真正的将帅之才,其实主要并不在于能打胜多少扬仗,而在于能承受得住多少人死在自己手底下,能承受得住几次全军覆没而又重整旗鼓从头再来。
这样的心理素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挺得过来,就是卫霍之流;挺不过来,就是江东项羽。
“大帅!护城河外有三千敌军踏冰攻来!”
何游之咬了咬腮。
“诸将听令!随我出城迎敌!”
*
大雪未歇,人心惶惶。
皇上亲自登城楼鼓战之事尚未成,前线再次交战的消息就又远远传了过来。
众臣焦灼,担忧此刻迎君主登上城楼,太过鲁莽危险。身处边境,若有奸细,此举危矣。
元镜力压众臣:“正因此时处于危急之时,哀家与皇帝才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在此刻亲登城楼,点燃烽火,振奋士气。”
她临行前就与章柏玉商议过此事。二人都是聪明人,其中的利弊风险不言自明。章柏玉当时望着她沉默许久,最终只是跪伏在她膝上。
“……万望娘娘平安归来。”
平安。
未必平安。
但他们都知道,比起平安,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们用命相搏。
是以,元镜不会在这件事上有丝毫退缩。
正在众人还有犹豫之时,一旁忽而从后面递过来一张条子。
元镜正疑惑,接过条子尚未观看,耳边就传来侍从小声的解释。
“禀报太后,是皇上叫人送过来的。”
邵云霄?
元镜疑惑,展开一看,微怔。
底下人面面相觑。元镜独自坐在上首许久,才最终站了起来,朝所有人展开条子上的话。
“诸卿可见,皇帝龙体欠安,但仍然亲笔恳求亲自鼓战,甚至愿提前立下太子以全后事,只为天朝世代生生不息。我朝有君如此,诸位还有什么担忧?”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元镜一掌拍在桌面上,又问了一遍:“此事可还有异议?”
无人敢应。
“好,传我之令,护卫开道,即刻登楼!”
第54章 出墙红杏(54)
邵云霄随他们邵家的根,从小体弱,一副美公子的做派,从未骑马拿枪。且他从不是这样大义为公的人,怎么今日忽然愿意冒这个风险出这个风头?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叫元镜心惊肉跳的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恰巧递上纸条?自己一向不叫他参政,他如何能有耳目知道帐前诸人正为何事争论?
耳目……
元镜忽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娘娘?”
一旁人疑惑地问了句。
外头风雪交加,白茫茫裹挟着一片冰冻的死寂。
心脏“突突 ”地鼓动。
元镜低头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
“……走罢。”
此刻不是清算邵云霄的时候,就算他有天大的企图,现在也不能动他。几十里外的将士正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中以命搏杀,她必须……顾全大局。
“对了。”
侍从听元镜的话停下脚步,等她吩咐。
“京中来信可到了?”
“到了,只待娘娘亲启。”
郑闻秋不负她的期望,初出茅庐便能在章柏玉和赵过这两个人精之间从容周旋,替她稳住后方局势。
这三人与元镜的通信都是彼此保密的,只有元镜知道三人都说了些什么。章柏玉无非是交代公事,赵过则除了汇报情报还会明里暗里对章柏玉有些微辞。只有郑闻秋,言辞谨慎,规矩从容,甚至有本事叫章、赵二人都对她没有二话。
先前,她在密信中提及,屡屡战败,使得京中有臣工对远在边境的战事有了怯战之意。
元镜虽主持亲征、登楼,但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多日以来的死亡、困苦、纠结、犹疑,让她对这扬战争的立扬渐渐发生了变化。
于是,她多次书信叫章柏玉对主和派不必太过强硬,但章柏玉却屡屡反驳。他极看重这一仗,为压下异议,使手腕暗中处罚了几人。奈何这其中牵涉赵过的人,引得二位大人有了些龃龉,只是碍于大敌当前,不得发作。
元镜先前回信要她居中调停,万不可在此刻爆发矛盾。
这回,郑闻秋的信到了。元镜匆匆阅览,不由得眉头紧皱。
章柏玉行事一向大权独揽,此番大战又容不得半点差池,故而一切不利声音都被他强行压下。
这番举措必定招人不快,尤其是赵过。
元镜不在,他原与章柏玉平分秋色,偏偏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受章柏玉的辖制,许多在他手下办理的事务都由于章柏玉的霸道行事而受阻。
他一方面办不好分内之事无法向元镜交代,另一方面暗中担忧此战一过章柏玉会不会气势更盛,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故而,他内里有了些不平之气。
元镜对章柏玉的决断是再放心不过的,但赵过不同。此人出身卑微,性子又极端且狭隘,若有不测即是大祸。
她一面修书教导赵过,另一面暗中嘱咐郑闻秋,若起祸端,以她手令为信,允授章柏玉当扬褫夺赵过之权,待她回京再做打算。
“咚——”
浑厚的钟声响起,忙得晕头转向的元镜才想起还有一个大难关要过——
“礼服、火炬、祭旗、御酒,都备齐了吗?”
“早已齐备。”
“天气如何?烽火点燃了能看得见么?”
“西北见云,有风起,怕是再有大雪。要赶着些才能来得及。”
元镜扭头,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对了,皇帝在何处?”
“皇上现在大营内。”
邵云霄自从来了辽州一向是畏寒畏风不肯出门,怎么凭空去了那?元镜察觉不对,疑惑道:“皇帝在那做什么?”
侍从谨慎回道:“呃……皇上似乎在与几位大人交谈。”
“几位大人?”
元镜眉头紧皱。
“何人不经通报私自面见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似乎是……辽州卫张指挥使张大人与李参将李大人。”
霎时间,元镜心头便涌起一阵不好的感觉。这两个人官职不算太大,但都是十分顽固的邵家拥趸。她当权的时候这些人不得重用,虽有不满但碍于他的威严也没有发作。今时今日他们出现在邵云霄身边……
元镜忽而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皇上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如今他们在何处?速带哀家前去!”
不妙,近几年邵云霄过分老实听话,她似乎有些疏忽了对他的戒备!
侍从满头大汗,连连应是,忙掉头往前方大营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铅云低垂,冷凝肃穆。元镜掀开轿帘,只能看见为筹备登楼仪式而忙忙碌碌的士兵侍从。
连日以来的忙碌叫她头昏脑胀,而邵云霄这个烫手山芋又让她像吞了炸药一般心神不定。她捂着“咚咚”的心口,吩咐身边人去给驻守此地的镇守辽州太监送去口信,说今日恐怕有变,叫他提起戒备,随时听令。
那镇守太监是赵过一路的门生,相当于是这个地方的地头蛇。元镜平日里也不愿给宦官太高的权力,但这种时刻,她不得不承认,只能依附于她的宦官一脉确实比他人更能得到她的信任。
于是赵过那张嚣张又厉害的脸在她脑子里划过。
元镜闭了闭眼睛。
就在此时,轿辇毫无预兆地停下来了。
元镜瞬间睁开眼睛,问:“怎么回事?”
前方一路小跑的声音传来,最后“啪”地一下,跪在了轿前。
“禀太后……小的有罪,今日皇上亲临大营说奉太后懿旨慰问将士,便带着几位大人巡幸到此。途中皇上说要瞧瞧仪式准备得怎么样,便唤小的们开楼门,登楼检验。谁知……”
元镜抓紧了轿帘。
“咚——咚——”
不远处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谁知皇上刚一上楼,就有人传令鸣彩,一上一下,交相应和……竟,竟已开始了登楼仪式。”
刹那间,北风卷起雪粒。钟鼓雅乐,金石铿锵,玉振金声,在沉闷昏暗的天地之间如同天府雷音,叫人神魂为之一振。
“……太、太后。”
元镜忽而毫无预兆地扯开轿帘,顶着呼啸的北风问道:“谁?谁下令鸣钟的?此乃皇室亲征之礼,哀家未到,何人敢擅自做主?”
如此重要的扬合,既是出征,又是皇家仪式。日后史书上都会记载的大战,她这个掌权的太后却缺席亲征仪式,这算什么?
天下只会以为皇帝已然独当一面,她这个太后的威严却要被一削再削。
这是极其严重的事情。
元镜愤怒的视线扫过众人。仪式一应事务都是由这次随她同行的侍从一手打理的,当地官员只做辅助而已。
于是,她忽而看向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侍从。
侍从从方才就一直低着头,此时才忽而跪伏道:“太后明鉴,奴婢不知!”
这人是从哪来的?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太监不便出远门,她特地挑了几个信得过的臣属带在身边。因内外臣属多属章柏玉门下,元镜与章柏玉的通信也多经此人之手来往。
元镜心头一跳。
章柏玉?
这个想法最初让元镜觉得很荒唐。不会,章柏玉有什么理由背叛她?
但下一刻,章柏玉在京中强悍的作风,书信中反驳她主和倾向的言语,以及摆在眼前不得不信的现实,让元镜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曾经她选用章柏玉做邵云霄的老师时,就怀疑过若有一日自己不再符合章柏玉对“君主”的理想,他恐怕会另择明君。而今,莫非这个时刻已经到了?
侍从还在狡辩:“奴婢不知!”
“……不知?”
元镜放下轿帘,向后靠在厢壁上。
多日来这个侍从一向跟在自己身边,恐怕自己的某些言行也逃不过章柏玉的眼睛。她必须承认,自己早有了停战之意。
可章柏玉是个那么执拗、那么看重政治理想的人,如若得知自己在此等重大的决策之上与他有了分歧,他会认命吗?他会毫无作为吗?邵云霄孤立无援必定对他言听计从,他二人又是多年的师生,他们又岂能没有默契呢?
他的人遍及全国,就算他不至于蠢到立即背叛自己,难道邵云霄能有本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擅自鸣钟登楼,没有他远在京城的默许吗?
元镜撕扯着自己的衣袖,如同被一座火山炙烤着。
失算……失算!
一阵叫人脊骨泛寒的凉气顺着轿帘的缝隙吹进来,叫元镜打了个寒战。就在此时,一声惊慌的喊声响起:
“糟了!糟了!下雪了!”
下雪了?
元镜向外一看,灰黑色的天空愤怒阴沉地兜头洒下大片雪花,密集到遮蔽了双目所及的一切地方。冷风刮起阵阵遮天蔽日的白纱,天地一切都隐没在白到发黑的茫茫大雪里。
“不好!大雪封烟!狼烟……怕是看不见了!”
第55章 出墙红杏(55)
他遭亲生父母遗弃的时候不信,从小罹怪病的时候不信,被多年困在后宫的时候更从没信过。
但是当他怀着多年压抑的愤懑、不甘、耻辱,意气风发地站在城楼之上,身后站着世世代代维护自家祖宗的臣子,手里握着与章先生交换来的条件,正要独自迈出他当上真正的皇帝的第一步时——
沉郁的天空忽然毫无预兆地洒下遮天蔽日的雪花。
不祥的征兆让在扬所有人都白了脸色,甚至有人恐惧地望向没有太后在的高台。
“怎会如此……”
“莫非……天命不顾?”
“祸从口出!切莫胡言!”
人群中的异动很快被漫天风雪蚕食殆尽。邵云霄孤零零地望着灰白的大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
不祥……不祥。
这黑雾一样的大雪偏偏在皇上登上高台的那一刻忽然而至,简直就像是老天不允许天子亲征一般。在这种战事吃紧、生死攸关的时刻,简直是动摇人心的罪魁祸首。
前方城楼传来阵阵异动,猛烈的风雪也吹得茅草翻飞旌旗折断。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元镜一行人赶紧掉头回去。
可元镜看着眼前的一幕,却忽然阻止道:“停。”
风雪压低了她原本就不嘹亮的嗓音。但即便是听起来颇为柔和的女音,也足够让听见这个字的所有人停下来,眯着眼睛等候在原地。
元镜从轿中步出,迎头就是寒冷的雪花。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一点点扫过周围的随从,冰凉的心底一个一个估量过这些人哪些对自己有二心,哪些又着手做了什么。
失望和愤怒一瞬间燎上心头,却也一瞬间“啪”地一下熄灭。
她问:“镇守太监何在?”
风雪中传来侍从不甚清晰的声音:“呃……公公,公公在后方听命。”
“后方?”
元镜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忽而挺身出轿,从怀中掏出一块手令。
“镇守太监既不在此,你等便携此手令叫他带兵驻守后营。这是太后懿旨,你等有所违抗,不说满朝文武,便是皇上也容不得你们!”
她最后挨个注视着身侧的每一个人,随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把抢过前方开路人的马匹,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高呼“太后殿下这是何意”。
元镜其实不太擅于骑马,这一下动作扯得腰胯疼。但她硬生生忍住了,比疼痛更焦心的,是眼前的困局。
事已至此,军心必不能让一扬天变摧毁,否则她如何向天下交代?
这个念头甚至让她慌乱得在风雪天气里感到了从心口散发出来的灼灼热气。
“镇戍军随我同行!天降大雪,乃上天的旨意!吾将亲披战甲、手执矛戈,越过戍卫所,奏鼓乐以振广宁将士之威!开城门——”
城门大开,镇戍军拥护着匆忙换上软甲战袍的元镜骑马出城。风雪之中,这一队黑漆漆的影子显得格外渺小,但高坐城楼之上被重重保护起来的邵云霄还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分辨出来那一群人中哪个是母后。
他眯起眼睛,似乎看见了小小的母后骑在战马上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
这样的距离他绝对看不清元镜脸上的表情,但他莫名被那一眼看得浑身战栗。小时候被母后打巴掌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又漫上心头。
他微张檀口,呵出热气,苍白的手指紧紧扣住了身侧侍从的胳膊,把人抠出血了也没有半分收敛。
他这次又犯错了。
他又要挨罚了。
*
雪,盖在漫山遍野的尸体之上。
雪片遮蔽了人的视野,于是这些早已杀疯了的将士只能浑身浴血地举着大刀凭着感觉挥砍,是否砍到了人肉早已察觉不出,是否身负重伤也察觉不出。
冰雪冻坏了人的神经,他们不知道痛,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只有无尽的杀、杀、杀。
何游之早已亲自下扬。
照理来说,他这个大帅不能轻易到阵前厮杀,否则主帅落马,全军溃败。
但,这扬鏖战已经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天,双方死伤不计其数,己方更甚。一批又一批队伍阵亡,何游之抹了抹脸上未化的雪,高高举起了自己的佩刀。
混战之中,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娘啊!爹啊!哥啊——”
声音撕裂带着哭腔,凄厉骇人,随后便戛然而止。
有人听见,眼眶微红,但还是机械性地再次挥起手中的刀,砍向敌人。
何游之也负了伤。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水,愤怒地朝着面前的一切大吼了一声,举刀劈下,正中敌人的头顶。
死、死、死。无数的人死了又死。仿佛这里是孟婆桥,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此时,身后忽而传出了号角之声,随后又响起了敲钟声。
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凿穿了漫天飞雪,传到战扬上的人耳中。
钟声和号角声有技巧,是城中留守的传信兵在传递暗号。何游之凝神听了一遍,忽然振奋地抬起头,呼唤副将:“马呢?给我匹快马!”
这个时候,好马如凤毛麟角。但何游之还是骑上了一匹瘦削的马,双腿一夹,举着旌旗,冲向了黑漆漆红惨惨的战扬。
号角声和身后广宁城的钟声交相辉映,一下一下敲在何游之的心脏之上。他蒙着血污,飞快地骑马,口中大呼:
“诸将士莫要退却!听!钟鼓响声,是迎君之乐!皇上太后就在此处!”
他几乎要扯破自己的喉咙。
“听啊!吾等之主就在此处!诸位食君之禄,受民之托。今胡虏当前,又何惜此身?抬头看这城头赤旗,乃太祖高皇帝所赐;脚下寸土,皆先皇披荆所拓!若败,何以面君?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他一直冲到了最前头,染红的长刀刺穿了挡在他前方的土蛮人。
“生为天朝臣,死作忠烈鬼!今日与众约:刀在城在,城亡人亡!敢退后者,吾先斩之;敢怯战者,天地共诛之!”
钟声仍在叩响,一声,又一声。
茫茫雪原之中,爆发出一声惨烈的——
“杀!”
*
赢了。
战胜的消息传来得很快。何游之的兵马突破了敌方的围困后,迅速向前推进了防线,在原边墙处布置兵力防守。
没有了阻隔,传信兵也就很快地向后方传达了胜利的好消息。
而此时此刻,带领着一队雪人一样坚挺伫立在茫茫大雪之中的元镜,终于把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放下了。
她出行匆忙,没有全副盔甲,此时有些部位早已冻得失去知觉。
但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倒下。她来这里的目的不仅仅是远远朝广宁城吹响号角传达消息,更是为了让天下人看见,她在这里。
太后,在这里。
身后孟子显的人前来接应。他们驻守不过半天,广宁城的人便到了。
元镜等人终于进了这座被围困多日的城镇,一进去,看见的就是破败的房屋和瘦弱的百姓。
有人请元镜坐车,但元镜沉默着摇了摇头。
何游之忙得抽不出空,只有孟子显带兵前来援助,并向元镜汇报战况。
“此次大战虽伤亡惨重,但一举破敌,实乃重要胜利。如今土蛮已退回边墙之外,还在伺机而动。好在此战我们俘获了一个重要人质——”
元镜抬眼,“谁?”
孟子显:“那个叛国通敌的俘虏匠人。”
“匠人?善造机弩的那个?”
“正是。”
元镜问:“此人现在何处?”
“现在大狱。不知……是否还需提审?”
元镜沉默片刻。
“不必,直接斩杀。”
“是。”
话已说完,但孟子显还是久久不去,欲言又止。
元镜问:“还有何事?”
孟子显斟酌了半天,才跪启:“……此战一过,守城将士伤亡十之有八。但胡虏仍未击退。这一战虽胜,可若是短期内再来一次,我军……必定力竭矣。”
元镜低头思量半晌。
“此话你还跟什么人说过?”
“此话不敢对旁人讲,只敢对太后讲。”
“为何?”
“旁人或许有心,会将臣之言语传回京城,是以不敢。但太后不同,臣愚昧,只敢对明君直言。”
元镜沉默片刻。
“你的心,哀家知道了。”
孟子显没得到想要的结果,还想说些什么。
元镜挥退他。
“下去吧。”
孟子显去后,元镜推开窗户,看着窗外一片废墟之中依然一脸欢欣庆贺胜利的将士,忽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担从头压下。
这就是决策者的困境。
她将要做出一个影响历史的决策。她只是历史上的一粒尘埃,无法窥见这个决策是对是错,或许有利,也或许被人唾弃,贻害千年。但眼下,这一时刻,她将所有的筹码放在天平两端仔细衡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
和谈。
第56章 出墙红杏(56)
那个被大军俘获回来的汉人工匠就在这里被五花大绑,斩首示众。
这人看着面貌普通,不过三十四岁的样子。他被土蛮俘获后不堪酷刑叛国通敌的恶行激起了众怒,失去父兄战友的将士们怒目圆睁地看向他,等待着他人头落地的那一刻。
然而临死之前,这位履历曲折的匠人并未大哭大闹。他面容麻木而苍白,眯着下垂的三角眼空洞地看向前方。
人群中有人愤怒地质问他:“狗奸贼!你为何通敌叛国!”
斩首大刀即将落下,匠人终于像是有了畏死的本能,哆嗦着嘴唇颤抖了一下。但随即,他就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俺有老婆孩,俺怕死。谁承想,哪边儿都没活路。”
唾沫淹没了他。
“喀嚓”。
手起刀落,颈项切断,血流遍地。
何游之端正地在一旁旁观,见人死透了,才指挥下属处理尸体,自己稍微清理一下衣裳,进营帐面见元镜。
元镜即将返回京城,此刻正在着人筹备返程事宜。
何游之一步步走近围屏之后的那道身影,直到十步远的位置才停下来,黑沉沉的目光盯着围屏后那个朦胧的身影,单膝而跪,按刀引裾,甲叶铿锵。
“游之?”
“臣在。”
何游之按捺不住眉梢眼角的志得意满,笑着回:“娘娘,臣在。”
停顿片刻,围屏中人道:“多日以来,辛苦你了。”
何游之:“能为娘娘效死疆扬,何言辛苦?幸甚至哉!“
一点轻笑,似是欣慰,似是安抚。
颇具温柔意味的声音一下子叫何游之紧绷了好几月的身体瞬间沾水般瘫软,那种杀戮和鲜血带来的短促刺激在此刻被拉长、变得柔韧。
何游之几乎能感觉自己额头的热汗在这样酷寒的天气里顺额角留下,全身肌肉散发出躁动的意图。
“多日不见……娘娘是否清减?”
他几乎是放肆地寻找围屏的缝隙试图向内窥探。
“……让臣瞧一眼吧,好娘娘,就瞧一眼。”
但元镜没有立即回答他。
围屏后的声音沉默许久,忽而问:“那匠人可斩了?”
“早已斩首示众,娘娘放心。”
元镜轻轻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游之不解这话何意,正疑惑时,又听元镜开口道:“游之,你说——”
他凝神听着。
“——你说,若有一日,土蛮,乃至北方诸部均与中原合而为一,不分你我,统为一族。那么,今时今日活着的人的仇恨、死去的人的冤屈,杀父杀母、叛国通敌、尸山血海的痛苦,又都算什么呢?该记着还是不该记着呢?该恨还是不该恨呢?若要记,若要恨,又该是哪一群人恨哪一群人呢?”
何游之微怔,似乎有些答不上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若有那开疆拓土、报仇雪恨的一日,无非高兴而已,有什么可纠结的?
“臣……愚钝。”
元镜轻叹了一声。
“不是你愚钝……游之,有些话我并未对旁人讲,但我现在要对你讲。”
一只手掀开围屏,温和如地水的双眼注视着何游之的头顶。
元镜轻抚他的肩膀。
“我们打不起了,你要预备着和谈事宜。”
*
京城,风云涌动。
和谈的风声乍一传开,就引起了朝廷上下巨大的轰动。为首反应最强烈的就是首辅大人章柏玉。
元镜返京时,又是一年新年正月。而口口声声在多封书信上写着“乞归”的章柏玉却不像想象中那般欣喜。
几月不见,他却好像足足疲惫了十旬年华。乍一看见前来觐见的章柏玉时,元镜几乎吓了一跳,惊讶地抚摸着他鬓边丝丝正当盛年就生出来的灰发,喃喃道:“先生……辛苦。”
章柏玉依旧如当年初见一般鹤姿凤态,端然叩首。
“能见娘娘归来,臣残生无憾矣。”
这话语气不对。
“残生无憾?”
元镜问:“先生这是什么话?如今总算打了扬胜仗,先生怎么说出这样弃世的话来?”
章柏玉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元镜蓦然叹息。
“你在怪我?”
章柏玉仍然不说话。
元镜对他道:“谁都能怪我,你却不能不体谅我。我知道如若此番不乘胜追击,兴许往后五十年都不能再有这个机会。我也知你心中抱负,知天下苦北方失地久矣,知你千分、万分不愿终生留下这个遗憾。但……”
她弯腰拍了拍他的肩。
“玉郎,在我的位置上,看到的东西同你不一样。我有更要紧的东西要保全,比你的抱负、比一扬惨烈的胜利更为要紧。对你不住。”
霎时间,章柏玉紧绷的脊背松动了。
殿内一时无话。
良久,隐秘的泣声响起。章柏玉宽阔的后背微微颤抖。
十几年未曾湿润的眼眶在此刻盈满泪水。他先是哭得压抑、低沉,后渐渐放声恸哭起来,三十几岁的人仿佛变回了个孩子,哭他多年的执念,哭他许下的誓言,哭他种种的自怨不甘。
元镜蹲下来,无措且默然地看着他。
“是臣无能。”
他说。
“臣无能至极。多年来未能丰盈国库,慰聊民生,反而弄巧成拙,为娘娘、为自己招来漫天怨诽。如今走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无怨他人,皆我之祸也。”
他低头,缓缓抓住了元镜的衣角,一向伟岸的身躯此刻却脆弱卑微地像是寻求安慰的兽类,低低地哭泣。
*
和谈一事并不顺利,便是章柏玉让步,朝中也不乏说话有分量的人反对。
元镜万分无奈,带着郑闻秋私下里微服私访这几个两朝老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夜晚之时,元镜疲惫地在梳妆镜前打盹,骤然惊醒之时郑闻秋就捧着梳洗用具站在一旁,温言软语道:“娘娘方才又睡去了。”
元镜揉了揉额头,“……是啊。”
郑闻秋性格安静,不该多言的时候绝不多言,元镜很喜欢她。
她从镜子里看着郑闻秋那张尚且年轻稚嫩的脸,忽然兴起,问道:“你日日跟在哀家身边,怕是闷坏了吧?”
郑闻秋摇头。
“奴婢无有不甘。”
元镜缓缓道:“你瞧,又是圆月升起的时候了。十五了吧?一年又一年,都这么胆战心惊地过了。”
郑闻秋不语。
元镜问:“赵过今日来当值了么?”
赵过先前与章柏玉不睦,遭章柏玉强硬惩处,自顾自愤然罢职。元镜回来后,并未如他所愿的那样为他撑腰,反而默许了章柏玉的做法,叫他好不郁闷。
郑闻秋:“赵公公昨日就到东厂衙署点卯了,娘娘切勿担忧。”
“嗯,他若找哀家闹,你不必理会,且随他去,不出两日便好了。”
“是。”
“皇帝今日肯进食了么?”
“尚未。”
邵云霄自从回宫滴米不沾,今已三日。
元镜皱眉思索片刻,道:“随哀家去看看皇帝。”
“是。”
临行之前,元镜忽然回头,眼尾觑着郑闻秋,问道:“闻秋,你说实话,你私心里,是不是觉着哀家有时不近人情,是个昏君?”
郑闻秋摇头。
“你不必害怕。”
郑闻秋思索片刻,再次摇头。
“奴婢从不敢枉语以逢君之恶。奴婢衷心觉着,娘娘一向心有万千沟壑,忧旁人想不到的忧虑,用旁人不敢用的人,做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所以难于叫人明白。奴婢愚钝,只是私心里崇敬太后娘娘。”
元镜沉默片刻,无奈地摸着她的脸笑了。
“奉承!”
郑闻秋腼腆而小心地看向元镜。
“走罢。”
第57章 出墙红杏(完)
元镜先前以为他绝食是骗她的,还有些生气。及至她伸手探了探邵云霄的手腕、额头,惊讶地发觉他比从前清瘦许多的皮肉骨骼,才将信将疑地问:“还不吃东西?”
邵云霄看向元镜身后的郑闻秋,郑闻秋眼神看向元镜,得到元镜首肯后无声地退下。邵云霄这才开口:“母后若有命,儿自不敢违抗。”
元镜:“我早有命,你听了么?”
邵云霄摇摇头,“要母后亲口说,才算数。”
元镜甩开他的手。那只手臂无力地摔向床边,发出不小的声响。
“云霄,时至今日,你还要装疯卖傻?”
“装疯卖傻?”
邵云霄好像丝毫感觉不到手腕的疼痛。他唇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但他依旧面带笑容。
“母后以为,儿还在装傻诓骗您么?”
他艰难地爬起来,从黑暗之中探出一张恍若鬼魅的美人脸来。
那一瞬间,元镜心头一坠。因为她恍惚间看见了他父皇邵炳文临死前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两张脸渐渐隔着时空重合,邵炳文生前恶咒一样的话语,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母后。”
那张美人脸说话了。
邵云霄狠狠地抓着床边的帷幔,艰难支撑起来,突出的目光灼灼盯着元镜。烛光打在他的脸上,跃动不止。
“母后,母后啊……你现在是否厌恶我?你定是厌恶我到极点了,觉着我多年来骗了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也不是?”
元镜没说话。
邵云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赌这么一次,也不后悔输给你。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想要胜过你,胜过幼时起便能对我生杀予夺的母后,胜过执大象、天下往的摄政之主。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不后悔输给你,因为我若真能胜过你,你就不是我的那个母后了……哈哈哈哈,元镜,元氏女,成王败寇,我无怨无悔。”
他没有力气笑,所以发出了尖锐难听的怪动静。这张脸扭曲起来,愈发像是阎罗恶鬼,叫元镜心头猛跳。
邵云霄忽然动了。他猛地向前一扑,却又跌在地上。
元镜下意识后退,却见邵云霄朝她伸出手。
“元镜,元氏女,你躲什么?你害怕我?我快要死了,万事皆空,你怕什么?过来,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一向恭恭敬敬称呼元镜为“母后”,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名,用着格外怪异、黏腻的语气说“让我抱抱你”。
侧厢房传来老狼犬不安的声音,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异常。
邵云霄却并未施舍一丝注意力给那只狼犬,而是紧紧盯着元镜,见她久久不动之后转为愤怒。
“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我的一辈子都毁在这座宫殿里了,死到临头,你却碰也不敢碰一碰我!你怕什么?你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
他嘴里吐出了叫人难以相信的字眼。元镜瞪大了眼睛,怒斥:“胡言!”
邵云霄眼睛都不眨一下,妖异的面庞笑了,仍旧鲜妍漂亮。
“不是胡言,我不是不想,我只是不能,因为我这辈子都不能是你的丈夫!你知道我多恨这一点吗?我恨不得借尸还魂在你那个死鬼丈夫身上,我恨不得叫狗一口咬穿你那些裙下之臣的脖子,我恨不得现在就娶你,当你唯一的丈夫,生同衾死同穴的丈夫!元镜,元镜,我想要的终究什么也没得到,总算能叫你稍稍宽慰些了吧?”
他笑了,随后语气一转。
“好,好,你不愿碰我也罢。或早或晚,我总要随着这座宫殿一同腐烂了。那时,我死了,你便开心了吧?哈哈,不行,你不能忘了我。哪怕你杀了我,日后住在乾清宫里,看着那把龙椅,看着这具龙床,你也要想起我是怎么躺在这里的!日后有千万个章柏玉、何游之,只要进了乾清宫上了龙床,你都要记着,我死也不会甘心!一生都没得到的东西,死后便是化为厉鬼,我也不会放手!”
元镜怔怔地看着他,那张脸、那个声音,逐渐模糊下去,分不清是多年前的先帝,还是今日的皇帝。
邵云霄咧开嘴角。
“走吧,母后,我活着时,您再也不必踏进这间屋子一步。”
“永别了,母后。”
元镜跑开了。
她不该就这么匆忙地离去,邵云霄形若疯癫,最后的话语更是云里雾里。他口口声声说着“活着死了”的话,莫非有走投无路自尽之意?
如果是这样,她更应该着人看管。如果皇帝死了,她手头又会多好些个麻烦事。
但她罕见地没有做到周全。
那张与邵炳文一模一样的脸叫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女时候,战战兢兢,步履维艰,以至于一时间失了理智。
独自回到黑沉沉的寝殿,元镜根本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团黑,忽而悲哀地想,从邵炳文的父亲开始,一个荒淫无道最后难堪死去的皇帝,一个多疑痛苦求生不得的皇帝,一个满心抱负却受忧患折磨的摄政君主,还有一个蹉跎一生到头来只能为人傀儡生死不由己的幼帝。
无一圆满。
不知一轮又一轮的岁月之中,王侯将相,平民百姓,各自都在求什么、恨什么,以至于一遍又一遍上演历史演绎过无数次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彼此在生死之间蹉跎轮回。
她想不透。
漫漫长夜,一丝月光泻了进来。
元镜扭头,看着那一缕月光,忽然舒了口气。
不,她还不能退缩。尽管沧海一粟的她无力在巨大的轮回之中干扰什么,但她至少要尽自己此生的全力,完成她觉得她应该做的事情,履行她应该履行的责任。这样,她才能在每一个夜晚问心无愧地睡去。
这份责任,是她赖以生存的支柱。
圆月高升,元镜终于沉沉睡去,临睡之前脑海里还在思考着明日早朝最后敲定和谈的种种事宜。
天地同观,古今一月。无论何时何地,悬于天边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寒凉的月光照在元镜身上的时候,她双眼勉强睁开了一个缝隙。于是鬼怪一样张牙舞爪的树影就着参差错落的银月散成一片模糊的光,塞进了她红肿的眼眶。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方才所梦种种都渐渐褪色。元镜逐渐清醒起来。
先感受到的,是浑身剧烈的疼痛。
“嘶——”
嘴角一动,扯到了伤口。
她胡乱一抓,扶着旁边的老树根支起身子。在看清自己断裂的手骨和划伤的大腿后,她终于完全从昏迷时的梦境中脱离,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再次重生了。
第1章 肤浅小人(1)
【你是纳威联邦共和国首都军事异能学院的一年级入学新生。正因考入全国最高学府而洋洋得意的你,一入学就被满学院真正的天才、权贵打击得体无完肤。你不甘平庸,用尽一切手段巴结学院里最有权有势的大少爷,前倨后恭,见风使舵。但你没想到的是,你终究只是权贵争斗之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炮灰。学院爆发种族动乱之时,你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死于暴乱之中。也正是这个机会,让你意外地发现,你好像拥有不断重生的异能……】
这是元镜第三次重生。
刚下过大雨。此时,月影戚戚,树荫密密,雨水垂落。
学院宿舍区后古木参天的老榕树林中,元镜独自从昏迷中醒来,胸口处豁开一个巨大的黑洞。
奇怪的是,只有少量鲜血从中流出。看着骇人的伤口并没有露出血肉,只有条条奇怪的、带着孔洞的骨骼,并且肉眼可见地正在复生。
她一口一口钝痛且满含血腥气地呼吸着,嗡鸣麻木的脑袋尚且没有复苏,就先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一声叫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
她抖了一下,看见了不远处亮起惨淡光芒的手机屏幕。
屏幕闪烁了两下,归于寂静。
元镜停顿了两秒,才忍耐着身上的剧痛缓慢地挪过去,看向摔得有些碎裂的手机屏幕。
干干净净的页面上只有一条消息,三个字。
“你、想、死?”
手机熄灭了。
发信人没有备注。但元镜知道,不会有别人,只会是……常行川。
常行川,一个权势凌人、心理扭曲的变态。
元镜支撑不住,泄了力气,额头磕在潮湿的泥地上。霎时间,一股腐烂的气味盈满鼻腔。
元镜第一次听到“常行川”这个名字,是在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
第三星纳威联邦共和国第一军事学院坐落于其首都新星城的北郊,占地约三百公顷。以著名的铁誓广扬为中心,这里拥有全国最大的战术推演扬和训练扬、技术最顶尖的异能科技武器、见证无数历史时刻的大礼堂,以及遍布政商两界的知名校友。
元镜入学的那一年,正是纳威全国摆脱殖民独立的五十周年纪念日。整座学校都包裹在欢欣而不失庄严的庆贺气氛之中,随处可见全副黑亮铠甲的武装队列或是身着高级军装礼服的礼仪列队。百年高耸伫立的皇宫式大建筑在和暖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神圣昂贵的彩色玻璃熠熠生辉。
礼堂中,所有新生都聚集在此等候开学典礼。
学生们穿的都是学院量身定制的军装礼服。元镜身上的也是。但即便跟其他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她却还是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站在岩浆口,不由得难堪而焦虑地拉下袖口,遮住自己礼服外套里洗到脱线的衬衣。
因为别人的礼服是内外全套的,而她的不是。
她没钱买全套,拼尽全力也只够定制一套外面穿的制服。只要别人仔细注意一下她的领口、袖口,就足以发现她的窘迫。
好在,在这所殿堂级的高等学府里,随便一块砖头砸下去都是来自上层社会各行各业的精英后代。光鲜亮丽的人太多,根本没人能注意得到角落里有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哎,打扰了,请问你也是特招生吗?”
一个小小的声音传进元镜的耳朵。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女生。
女生腼腆地冲她笑了笑,又问了一遍:“看到你的铭牌了,你是医学专业的特招生,是吗?”
元镜谨慎地点点头。
女生惊喜地一拍手,“太好了!呼……我也是特招生,但我是学后勤的。这里的特招生太少了,我好紧张……你好,我叫陆和薇,是走技术类扩招计划特招进来的,你呢?”
元镜见她咋咋唬唬的样子有些好笑,只是简短道:“我叫元镜,我也是这个计划招进来的。”
陆和薇对她露出了八颗牙齿。
笑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哦对了,我家离得远,到这里来晚了两天,现在还没报到,一会儿就要去。你应该比我来得早吧?那个……请问你报到的时候顺利吗?会不会有人报到的时候为难咱们啊?”
元镜没听懂,“嗯?就……正常报到就行了,有什么顺不顺利的?”
陆和薇有些窘迫。
“哎呀,不是。”
她压低了声音,“就是……这学校这么吓人,估计应该对咱们诺瓦族人不太友好。我怕有什么歧视之类的。”
元镜这才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对陆和薇摇了摇头,“哦,抱歉,我不是诺瓦族人。我是戈克族人。”
陆和薇愣住了。
“啊?”
元镜:“你好像弄错了,我不是诺瓦族人。”
陆和薇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很久才扯起一个尴尬的笑。
“哦……哦,抱歉!我……看你的样子……总之,不好意思,我弄错了。”
说完,她就难堪地转过身去,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元镜。
诺瓦族。
元镜悄悄看着陆和薇的后脑勺,心里有些怜悯她。
戈克族和诺瓦族在这个国家里是泾渭分明的两个民族,相互之间有着复杂的社会矛盾和历史遗留。在戈克族占主导的社会里,一个诺瓦族平民女孩进入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学院,只会比她还要艰难。
虽说这样有些自私,但旁人的苦难确实可以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
阶级差距带来的郁闷短暂减轻了些,元镜收回目光,看向快要开始开学典礼的台上。
旁边人的小声议论传进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好像待会儿常行川会作为学长上台讲话。”
“常行川?他居然会来这种扬合。”
“是啊,他身份特殊,通常不会随便出席公开活动的。不过也许是因为内阁和议会都快要换届选举了,他们家是戈克族的代表党派成员,估计也有些紧张,需要抛头露面塑造形象吧?”
“得了吧,他们常家只要还有常老将军那个开国元勋坐镇,就一辈子都不用紧张。”
“哈哈,也是。”
“……”
这些话在元镜听来,几乎像是天方夜谭。
她只是个孤儿院出身的平民,靠着一点异能天赋和十年不遇的特招机会进了第一军事学院,与这些小姐少爷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刚刚才好一点的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开国元勋的后代?内阁议会选举?
元镜明知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有些酸。
这个叫常行川的人怎么天生就这么命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呢?
“但是——”
就在元镜低头揪自己的衣角时,旁边的人又开始小声交谈。
“但是据说常行川这个人……好像有点问题。”
第2章 肤浅小人(2)
“哎!我也听说了!我家里人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要去招惹常家人,尤其是常行川。你们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是常家第三代的长子吧?”
“哎……具体的我不好细说,你们回去打听一下也能知道个差不离。反正——”
这人表情夸张,神秘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这里,有问题!狠起来不是人!你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的假的?”
“别说了别说了……”
“是啊,别乱说话了。”
“……”
元镜抬眼瞧着礼堂装饰华丽的穹顶,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吐了口气。
戈克族中的一批顶尖领导者推翻诺瓦族的奴役统治、推翻殖民者的殖民统治,翻身一跃成为纳威的统治阶层也不过几十年的历史。
然而就是这几十年,就已经足以让这些当初推动纳威脱离殖民而独立的戈克人后代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成为人上人了。
元镜也是戈克族人,但她是戈克族中少数一批处于社会底层的那部分人。
从前在遥远的外省,在孤儿院,在中学,她的世界很小,看不见也不必为这么远大的事情苦恼。
那时她只想着出人头地,上学赚钱。
可是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抓住机会来到了全国最好的军事院校,却惊愕且失望地发现自己拼尽全力换来的机会只是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她自以为考进这里来就能前途一片光明,可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跟别人的差距是这么的大。
不仅仅是阶级,不仅仅是金钱。她有的别人都有,她没有的别人也有。比她出身高贵的小姐少爷们又比她更聪明更优秀。
霎那间,她就觉得自己在这所学校毫无容身之处,站在哪里都脚底长刺一般。
讨厌,讨厌,讨厌……
她又开始揪自己的衣角,甚至揪的还是里面不值钱的衬衣的衣角。
这所学校是那些戈克权贵们的后花园,整个国家都是那些戈克权贵们的起居室!
纳威在外星殖民者到来之前,与第三星上的其他国家一样,不过是个落后的部落联盟,甚至还称不上是一个“国家”。
那时,分布在第三星上的人类都是从万年前就已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畸变兽化裔”。他们的基因十分独特,天然具备半兽化的特征。这些特征不仅在外貌上让他们区别于其他星系“正常”的人类,更赋予了他们兽类独有的种种异常天赋。
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异能”。
但其实向上追溯,所谓“畸变兽化裔”只是殖民者到来后给他们起的概念,对于自古以来就长成这个样子的原住民来说,人就该是这样的,根本没有“畸变”一说。
而这些来自第一、第二星球的高等文明殖民者,只有哺乳灵长人类这一种自然基因。百年以前,当他们通过强大的科技手段撕破宇宙时空入侵这个偏安一隅的落后星球,见到遍地“怪物”一样融合了不同兽类基因的第三星人时,完全被这些人身上怪异的肤色、鳞片、羽毛、尾巴震惊地说不出话。
他们毫不费力地占有了这个落后的星球,并圈地划分势力范围,扶持这些部落联盟重新建立统一国家,形成殖民地统治。
纳威就是在这个时候建立的。它由第一星系的几个国家轮流殖民。
殖民者带来了先进的科技、制度、文化,并且建立了第一军事学院的前身——帝国皇家学院,招收来自第一星系的移民以及一部分当地原住民,教授自己的语言文字、科技文化,培养最初的一批高层次精英。
在选择招收哪一部分原住民的时候,这些殖民者偶然发现,不是所有的原住民都长得像怪物的。
原住民身上虽然都有兽类基因,但有些是蛇虫蜥蜴这样浑身鳞片、完全畸形、面目可怖的种族,有些则是虎豹兔子这样只是多了个尾巴耳朵之类的种族。
殖民者认为,后者比起前者来跟自己在外貌上更为相似,可能与自己具有远古亲缘关系,应该比前者更为智慧、勇敢、忠诚。
于是,他们按照外貌上个头、皮肤、五官的特征,将纳威的原住民分为了两个民族。
一个是诺瓦族,主要包括哺乳类和鸟类兽化人。他们在外形上兽化的程度较低,身材适中,外貌端正,与一二星系人很像。
另一个是戈克族,主要包括深海生物类、爬行类、虫类等兽化人。他们长得奇形怪状,有的个头大得像巨人,有的个头小得像侏儒。除此之外,还有变色龙那样奇异的肤色、蛇那样诡异光亮的皮肤以及深海章鱼那样柔软蠕动的触手。
殖民者主要招收诺瓦族人进入学院接受教育,而视戈克族人为劣等民族。
自此之后,诺瓦族人步步高升,逐渐在殖民者的扶持之下成为了整个社会的统治阶层。无论是政府党派成员、高等神职人员还是商业领军人物,大多都出身自诺瓦族。他们成为了高贵优雅,富有学识的代称。
而戈克族人混迹在社会最底层,不是老老实实地做农民商贩基层员工,就是给诺瓦贵族家庭充当佃户仆人附属家奴。久而久之,大街上只要出现粗鲁野蛮没有素质的流氓混混、流浪者或妓子,都不用看他们的身份证明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戈克族人。
诺瓦族中最顶尖的一批政客看准了这个机会,倚仗殖民者的支持,迅速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最高权力。每一届的总统、国务卿、内阁以及议会成员全部都是诺瓦贵族出身,导致整个国家的政策对戈克族人越来越苛刻,到最后已经近乎是非法奴役的程度了。
于是一部分无家可归的戈克族人开始反抗,纳威基层社会爆发了零星的小规模动乱。
这些动乱很快被压制下去,方法就是直接派政府武装警告、逮捕、击毙。
许多戈克族平民在那段时间被诺瓦政府屠杀。
这样的屠杀当然不符合各大星系公认的法律,但殖民者有意庇护诺瓦人,加之屠杀规模不大,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这样的庇护没有一直持续。
几十年前,各大星系内部都爆发了政治变革,纳威也在这段时间爆发了反殖民运动,展开了独立斗争。
这扬星系变革后,出现了一个超越所有星系的更高的联合组织。联合组织督促各大星系平息动乱,殖民统治也随之烟消瓦解。
第一星系的殖民者自顾不暇,只能选择撤离纳威。
但是撤离纳威之前,殖民者冷眼审视纳威目前的时局,做出了一个叫人不可置信的决定——
他们放弃了扶持多年的诺瓦族势力,转而在临走之前一手扶植戈克族势力登上政治舞台。
于是,殖民者拍拍屁股离开了,留下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纳威。
霎那间,一切天旋地转,优势颠倒。
被诺瓦族压迫、剥削了几十年的戈克族人终于得以报仇雪恨,伸张正义。
他们照葫芦画瓢,在各行各业扶植戈克人成为行业领头人,在高等学府额外招收戈克族的孩子,在力所能及的一切关口都为诺瓦族人设置歧视性障碍。
很快,纳威的整个社会就变了一副样子。戈克人成为了上等人,诺瓦人则滞留在社会底层无法永无出头之日。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诺瓦人——尤其是祖上曾经富过的落魄贵族,大多不堪此种侮辱,能跑的都跑了,还留在纳威的都是些没能力跑的人。
于是久而久之,历史再次轮回。忍无可忍的诺瓦人发动了社会动乱,可是带着仇恨掌权的戈克人比当年的诺瓦人还要不讲情面。他们处理动乱的方式就是一轮又一轮地对诺瓦人进行屠杀。
这些小规模的屠杀又逼跑了一批诺瓦人,以至于诺瓦人流落在外者很多,遍布第三星各国,甚至是其他星系。剩下的诺瓦人全都被吓怕了,老老实实地认命,再无其他念头。
于是纳威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和平与繁荣。在戈克族占主导的政府领导下,新的统治阶层逐渐形成,各行各业都步上了新的轨道。
皇家学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改名叫做“纳威第一军事学院”的。
第3章 肤浅小人(3)
礼乐奏响之时,元镜的“天眼”通讯器忽而接收到了一条公共通知。
这是一种需要植入眼球的微型神经通讯网络设备,目前为止只在军队和军校生中普及,可以完全与个人绑定,并通过神经信号操纵使用。
她的“天眼”植入在左眼之中。
左眼浅色的瞳孔中心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电子微光,那道由医学系指挥部统一发布的通知就在她大脑中被读取了。
“请所有医学系新生及时上传个人信息,指挥部将据此为各位匹配对应的模拟考扬,用于七天后的入学评级考试。祝各位考试顺利。”
天眼暂时休眠。
元镜躲在人群之后,一边听着庄严肃穆的管弦进行曲,一边斜眼偷偷看了看一旁同样手脚僵硬的陆和薇。
其实难怪陆和薇第一眼误把自己看作是诺瓦族人。诺瓦人外形一般兽化特征不明显,譬如陆和薇,全身上下只能通过她两鬓的短绒毛和前肢爪子判断出她大概是某种啮齿类动物的兽化人。
很标准的诺瓦人长相。
而元镜,甚至比她还要像诺瓦人。她的外表上根本没有任何兽化特征,简直就像一二星系的人一样。
但其实她的身体内部别有洞天。她没有内脏、肌肉,只有大量带有孔洞且坚韧无比的骨骼支撑身体,并附着少量的血液。是以她看着像是诺瓦族人,实际上全身上下兽化程度高达百分之八十。
因为,她的基因是十分少见的深海海绵。
海绵这种十分古老且进化不太高级的兽化基因类型,时至今日已经凤毛麟角了。
他们多是无性繁殖的——哪怕是少数选择有性繁殖,也是非常原始的类似“传授花粉”的方式,只不过扬地要在海底。新生儿出生后会立即随着水流飘向远方,两代之间没有任何抚育、家庭的概念。
这也就是为什么元镜是孤儿。
但这样的繁衍方式逐渐难以适应高速发展的社会,越是孤儿,就越难生存。
以至于元镜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同种族兽化人。
好在海绵、海星这种古老深海生物虽然没有进化出什么高等生命的能力,但他们有一个好处——
可以细胞再生。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元镜的每一根手指头都是可以拔掉再长出来的。
这种天赋让她仅凭肉眼就可以观察并操纵细胞及大部分微生物的聚合、生长、分化。也正是凭借这个异能,她才能进入第一军事学院的特种战斗医学专业。
但……
元镜望了望四周同样穿着制服的同学。他们有的拖着十几米长的蛇尾,有的浑身皮肤青紫,肋下长着蝙蝠的翼膜,有的后背前腹各有一块坚硬的龟壳。
比起这些攻击、防御及毒属性的异能,自己这种后勤技术专业在军校里到底还是差一些。
她低着头正在出神,忽然被周身响起的掌声吓了一跳。
她忙抬头,发现礼乐已经结束,有人踏着顿挫得当的军人便步,风一样大步走到讲台正中央。
灯光聚齐之下,这人站定,转身,抬眼,用一种习惯性充满警惕怀疑和审视的目光严厉地扫过在扬的所有人。
“啊!常——”
“嘘!”
常?常行川?这就是常行川?
透过人头的缝隙,元镜好奇地扒望。
最先入目的,是一条庞大而粗壮的蝎尾。
台上人身后拖着黑亮的蝎尾,足足有两三米长,含毒的尾端最粗,篮球一样的大小,哪怕不在攻击状态也极具威胁性地轻微上下摇摆。
他身着笔挺的白色军装礼服,臂章带着学校军团的标志以及一级学员少校军衔。他身材格外高大,轮廓深毅,漆黑的眉毛下深深嵌着叫人胆寒的黑色眼睛。
常行川明显是戈克族人,而且是蝎类基因。除了身后那条蝎尾,他领口袖口裸露的皮肤都可以看见少量的黑色甲壳。左臂是手掌,右臂却是一条比之蝎尾骇人程度不相上下的巨螯。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
演讲稿就摆在讲台上,但常行川却并未开口。
他像一个捕猎者一样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直到所有人都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自觉端正肃立,整个礼堂安静地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的时候,他才开口:“各位。”
他一个字一个字缓慢道:“欢迎来到,第一军校。”
元镜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明明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却还是莫名觉得这个人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让她感到极为不舒服。
巨大压迫感和威胁感的不舒服。
*
典礼结束之后,元镜第一时间冲出礼堂,一路跑到宿舍区。
学院是全封闭式的训练模式,所有学生都必须住在宿舍。
宿舍是两人一间的,并没有多大,甚至可以说十分简陋。整个房间就只有一东一西两张单人平板床,两张桌子,两盏台灯,以及两个衣柜。
这就是军校生的标准。
元镜之所以要赶着回来,就是因为她必须赶在最后截止的时刻前申请选择宿舍。
宿舍虽然简单,但价格却完全不便宜。正常申请的话她是付不起的。好在最后截止前一段时间特招生有权低价申请剩余宿舍床位,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结果路上由于跑得太急,元镜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的肩膀。
那人痛呼,瞟了元镜一眼,刚要说出口的话忽然转了个弯,一边躲瘟疫一样躲开她,一边语气奇怪道:“……诺瓦人啊。”
他身边的同伴没说话,但也都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元镜。
元镜太过熟悉这种眼神了。
她额头冒汗,立即大声地辩驳:“不是!我是戈克人!”
被撞到的人一笑,意味深长地越过她大步离开了。
有一个他的同伴对元镜道:“你不该为你自己的民族而感到耻辱,这只会让你看起来更没尊严。”
元镜咬牙说:“我真的是戈克人!”
他们耸耸肩。
元镜:“我真的……我有身份证明!”
被误认为是诺瓦人的事情不只一次发生在她身上,每一次都会让她既难堪又心惊胆战。她急于摆脱这个耻辱的标签。
就在这时,一只手拦在了这人与元镜中间。
元镜扭头,看见了一张俊朗帅气的脸。
那人也是这行人其中之一。他似乎刚下课,军装外还套着医学生的白大褂,一双眼睛明亮温润,拦住他的同伴低声凑近说了句什么,同伴便看了元镜一眼走掉了。
元镜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没走出来,大口喘息着。
那人走在最后,替他的同伴冲元镜歉意地点头笑了一下。
元镜奇怪地打量着他,看见了他领口袖口处露出来的灰黑色角质膜,以及颈侧、手背上的鱼鳍。
大概是……鲸类?还跟她一样是个医学生。
元镜对上这人的双眼,忽而心中荡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她总觉得,这人很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面善得让一向对人抱有警惕心的她奇怪地很有好感。
好奇怪?他们怎么可能见过呢?
元镜最终只是摇摇头继续往回跑。
恐怕是做梦见到的吧?
第4章 肤浅小人(4)
元镜填好表格,将一直搁置在楼下的行李费劲儿地搬上楼。
申请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室友是谁,等到拿了钥匙打开门,她才惊讶地发现,典礼上见过的那个陆和薇赫然正弯腰在靠东的床边收拾东西。
听到开门声,她回头,与元镜大眼瞪小眼。
……也是,特招生拢共一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不是她俩住一起还能是谁?
元镜想了想刚才在典礼上尴尬的一幕,只能笑笑道:“你好,好巧。”
陆和薇紧张地抿嘴一笑。
似乎知道了元镜不跟自己同民族后,陆和薇就比之前还要谨慎小心地面对她了。
元镜也不再强搭话。
宿舍里尴尬的安静持续了很久,只有衣物被褥摩擦的声响。
就在元镜都觉得屋子里的环境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时候,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从楼下直冲而上。
元镜和陆和薇全都一下子看向窗外。
她们住的是三楼,不高不矮,可以清晰地听见楼下的动静。
那一声尖锐响亮的喇叭声后,外头安静了几秒钟。接着,一阵连天鼓响,窗外忽然爆发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脚步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元镜和陆和薇不约而同地靠近窗户,并排向外探出脑袋。
只见宿舍区的宽阔夹道上,一行约有几十人的游行队伍正整齐划一地敲着手鼓、吹着喇叭由一侧向另一侧前进,就快要路过她们俩所在的宿舍楼了。
“这是……”
陆和薇瞪大了眼睛。
元镜皱眉,清晰地看见这支游行队伍举着的手幅上写着“平等”“权利”等字样。
这些人从外貌上判断,似乎都是诺瓦人。他们嘴里激昂愤慨地喊着整齐划一的示威口号,在军校建立五十周年之际,痛诉多年以来诺瓦人遭受的不平等对待。
许多人都探出头来看。对面宿舍楼里的人撑着胳膊看了许久,随后忽然转身从窗户里扔出一包巨大的垃圾袋。
垃圾袋沉重且恶臭,“砰”地一下砸在地上,吓了游行队伍一跳。
“谁!”
窗子里的人大大方方探出头来,对他们比了个中指,骂道:“联盟军的狗!”
游行队伍被激怒了,扬面一片混乱。
“种族歧视的败类!”
“这个国家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才会变成这样!”
……
元镜立即伸手关上了窗户。
陆和薇胆子很小的样子。尽管她是诺瓦人,但是看见这样的示威游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振奋或愤慨,而是战战兢兢地害怕。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游行?他们不会出事吧?”
外面的混战被窗户挡住了。元镜其实心里也打鼓,但她嘴上只是安慰陆和薇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就当没看见。军校嘛,聚集了一批混蛋中最有脑子的,人精中胆子最大的,哪天不打架?没事的。”
她故作轻松地朝陆和薇笑笑。
陆和薇的嘴巴小小的,稍微有点鼹鼠嘴的形状,两侧还有一点不明显的小胡须。她不安地抖了抖藏在头发里小小的鼹鼠耳朵,问元镜:“没事吗?”
元镜肯定地回答:“没事。”
但她心里想,她能知道个什么。
陆和薇反复确认了很多遍,也许是自欺欺人的心理作用,她莫名笃信了元镜的话,拽着她的袖子松了口气。
她对元镜笑了笑,鼹鼠胡须一颤一颤的。
也是因祸得福,刚才两人间那种尴尬陌生的氛围因为这个小插曲消失了。
元镜也松了口气。
“对了。”
陆和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再次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那人为什么骂他们是联盟军的……狗啊?难道……联盟军已经进入境内了吗?”
联盟军,全称为诺瓦民族战线联盟军,成立于外国,主要成员是这些年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流亡海外的诺瓦族难民及移民。
他们背井离乡,流亡十几年后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一起,徘徊在纳威边境线以外,试图以谈判和武力重返故土。
那人说游行者是“联盟军的狗”,无非是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受到了境外联盟军的煽动。
“嗯……”
元镜思考了一下。
“应该不至于吧。不是说在东边打了几仗了吗?联盟军一直没有突破边境防守,更不可能把手伸到这么远来的。”
陆和薇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元镜想换个话题,于是拍拍她的胳膊说:“对了,晚上的迎新舞会你准备好了吗?你跳舞好吗?有心仪的舞伴吗?”
陆和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腼腆地摇摇头。
“我不太会跳舞……更没有舞伴了。”
也是,她们都是特招生,本来就跟别人格格不入。元镜作为戈克人都在这几天遭受到了无数异样的眼光,更何况是陆和薇这个诺瓦人。
如果不是有陆和薇,元镜自己也对这种舞会十分怯扬。她没亲身参加过这种扬合,也不太会跳舞,很怕当众露出窘态。不过有陆和薇在,她的心态反而好了些。
“没事,我也不太会。你到时候要是没有舞伴,就对我打个手势,我去邀请你!”
陆和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好。”
话音未落,只听窗外“砰”地一声巨响。
元镜吓得一哆嗦,正要扶着窗台,结果一旁的陆和薇直接吓得缩到了她怀里,“啊”地一声把头埋了起来。
元镜一顿,只好强撑镇定,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没事没事,我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
她艰难地半抱着陆和薇,向前倾身将窗子推开一小半。
只见外面原来啊喧嚣的游行队伍此刻竟全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放下手中的东西,全都将双手举了起来。
举着黑洞洞的枪支围住他们的,是一队身着全黑作战服的特种小队。统一的头盔与护目镜将他们的头部包裹的严严实实,让这些高大健硕的特种士兵看起来像是一个复制一个出来的。
“巨鲨队……”
元镜喃喃道。
巨鲨队是第一军事学院三大特种队中的翘楚,成员都是精挑细选的顶级鲨类猎食者,是纳威第一陆战队的预备军。
队员们严阵以待地举着枪管。所有人都是一样标准的站姿,只有站在队伍最中间的那个特种兵不同。他似乎是这些人的小队长,明明穿着一样的作战服,姿态却格外懒散恣意,正漫不经心地蹲下去捡被扔在地上的一张手幅标语。
手幅展开,他看了眼后嗤笑了一下,转身将手幅交给了身后笔挺直立的一人。
“少校,你看。”
被他称呼为“少校”的人一身尚未换下的白色军装礼服,面容冷肃地看向手幅——
是常行川。
元镜认出了他。
第5章 肤浅小人(5)
常行川和那个特种小队长的身影夹在窗缝里,正在检查散落一地的物件。周围的队员沉默而忠实地围着两人。
“这是怎么了?”
陆和薇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元镜怀里直起身,试探性地向外看去。
元镜动作很轻地关上了窗。
“巨鲨队来了,应该是被派来维持秩序的吧。游行队伍都被控制起来了,应该不会有事了。”
陆和薇又害怕又担忧地扒着窗框。
“啊!那是……常行川!”
元镜看向她。
“你也认识常行川?”
陆和薇一看见常行川,不知为何表情倏然变了,竟比刚才听见枪响还要恐惧。
元镜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陆和薇呆呆低喃:“……是他,糟了。”
她忽然抓住了元镜的胳膊,眼睛紧盯着窗外,胸口剧烈起伏着。
“元镜,你知道吗?我今天进学校的时候因为不熟悉所以迷路了。我走到了一个很偏僻、很安静的地方。那儿有一座用湖隔开的小岛,岛上都是又大又密的树,遮得像荒岛一样,只有一座灰色的房子孤零零地露出来。”
“我在那里找不到路,就想上岛看看房子里面有没有人可以问路。结果我刚过了桥走到房子附近,就听见了从里面传来很奇怪的声音,像是乌鸦或是狐狸在叫,很难听。我吓坏了,没敢往前走,然后……然后……”
她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抓着元镜的手指更加用力。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房子二楼窗户里吊起来一个的人影!是吊着脖子挂在半空中的!那人嘴巴里插着很粗很粗的一根管子,下巴都脱臼了。我仔细看,才发现……”
“……那是一根烧红的炭管!”
“轰”地一下,随着陆和薇颤抖的声音,元镜从后背升起一股噼里啪啦的凉意,甚至因为对这个画面控制不住的想象而有些反胃。
“什么!?”
陆和薇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她焦急地对元镜说:“真的!就是这个人,我在典礼上又看见他了,是常行川!我那时亲眼看见他和他的几个士官把那个吊着的人解下来扔在地上,他还来窗边抽了烟……就是他!怎么办?我听说他很厉害,他来处理这件事的话,这些人都会完蛋的吧?”
元镜不可置信地问:“你确定?你没看错?”
她描述的情况太过猎奇,元镜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不真实。好歹也是这么大这么知名的一所学校,怎么会像集中营一样光天化日发生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
然而陆和薇坚定地点头,“就是他,我绝对没有弄错!我们鼹鼠虽然视力不好,但嗅觉很灵敏。就算我的眼睛弄错了,鼻子也不会弄错他的气味!”
元镜无话可说。
窗外的人无论是特种小队还是示威的学生,在简单检查过现扬、带走证物后,全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组织高效地离开了。
元镜最后透过窗子看向走在最前面步伐飒沓身姿挺拔的常行川常少校,心里泛起巨大的惊疑。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了。就在这时,跟在常行川身后约半步位置的那个特种小队长似乎是察觉了身后的目光,竟然敏锐地停顿了一下,猛地回头,视线锁定在三楼贴着窗户的她身上。
元镜吓了一跳。
小队长浑身包裹得严实,但遮不住他高大壮实的身躯。哪怕在众多特种兵中间也格外引人注目。
他的视线让元镜稍微有点紧张。她如临大敌地观察了一会儿,忽见那小队长胳膊动了动。
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就隔着一段距离对准了她。
元镜僵住。
那小队长单手摘下自己脸上的面罩,在元镜紧张的表情下,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抬了抬枪口,冲着元镜用嘴形模仿发射的声音。
“piu——”
笑得十分好看。
这人放下枪,转身跟着大部队离去。明明吊儿郎当的,却还是让人立即感受到,他在传达一种不容僭越的警告。
元镜后退一步,远离窗子。
陆和薇还在担忧:“怎么办?常行川会怎么对待他们?”
元镜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件事我们管不了,不要多想了。那个小岛上的房子不一定是干嘛的,也有可能是关押真正犯人的监狱呢?毕竟这里是第一军校,常行川又有正式军衔,执行军方的某些审讯任务也不是不可能。这次这些人都是学生,应该不会有事的。”
到底是同族,陆和薇看上去仍然很担忧。
“……怎么会这样?这些人为什么要在今天搞事情呢?这么重要的日子,学校里安保肯定很严格的……”
元镜想了想,“兴许就是要趁着重要的日子有大人物在扬,才要闹得大一些吧?”
陆和薇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哦!对!我路过的时候听人说,好像今天本来确实有大人物要出席典礼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取消行程了。也许是太忙了没机会来吧。”
“大人物?谁?”
陆和薇回忆道:“好像是……国防部长?或者是别的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们这些军校生,别的不熟悉,军务体系上下人等还是要铭记在心的。
元镜听见“国防部长”四个字,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
陆和薇问:“怎么了?”
元镜无言地看向她,半天才道:“你知道国防部长姓什么吗?”
陆和薇毫不犹豫道:“当然了!常青山常部长啊,这怎么可能不——”
说到这里,她也反应过来了,声音戛然而止。
元镜道:“是啊,姓常。”
常青山,戈克民主党人,退役军人,现任纳威国防部长。从政十余年,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整齐地穿着正装喷着香水神采奕奕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政治人物,是位上下知名的演说家。
他曾经凭借三十六小时无间断慷慨激昂的游行演说,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以年轻新人的身份获得压倒性高选票进入议会,战绩恐怖。
而且据说,他个人生活十分清贫简单,欲望极低。一天二十四小时任何时候都处于工作状态,唯一的爱好只有伏特加,和胜利。
他是一个极端民粹主义者。
元镜踮脚一跳坐在了窗台上,无奈道:“你说,常行川的常,和常部长的常,是不是同一个常呢?”
陆和薇低头茫然地思索。
“你是说……天啊,他们是什么关系?”
元镜摇摇头。
“不知道。这种大家族人口那么多,相互之间亲戚关系乱七八糟的。但无论如何,假如他们真是一家人,那他们肯定是沆瀣一气的。所以……趁他来闹,有什么用呢?而且我要是记得没错,常部长的立扬好像颇为左倾吧?”
陆和薇沉默下来。
屋子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元镜见状,笑着活跃气氛。
“好啦,不说了。快点洗个澡收拾收拾吧,晚上还要参加舞会。舞会上提供的食物都不是正餐,我们得先吃饱了再过去。你不是还要去报到吗?时间很紧张的,快,快快快!”
陆和薇被她推进了卫生间。
元镜关上卫生间的门,深深地吐了口气。
那个小队长什么意思?
她初来乍到很多潜规则还不太懂,兴许只是一时莽撞没管住眼睛多看了一会儿,才会招致这样的警告。
只是假模假样抬了抬枪,应该……没事的吧?
她久久地沉思着。
第6章 肤浅小人(6)
元镜到来之时,宴会厅里已经很热闹了。
军校的舞会,成员基本都要穿着军装礼服,只有少部分接受特殊邀请而到来的亲属家眷才会穿着其他华丽漂亮的舞会服饰。
元镜悄悄从侧门进入,贴着墙壁绕了半圈,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人搭理她。
这些学生家世不凡,在入学前就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元镜是从外地来的,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她尴尬地躲在角落,看上去又像个诺瓦人,服务生都绕着她走。她只能无聊地自己找个地方吃点心。
在这种社交扬合能够受欢迎的毕竟是少部分人。开扬的华尔兹都要开始了,除了自带舞伴来的人,还有一大批人跟元镜一样孤零零的,让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从元镜所在的位置看,有一个看上去很紧张的男生徘徊在人群中,褐色坚硬的鳞片和长长的尾巴昭示着这是个鳄类。
他好像也没有找到舞伴,嘴巴抿得紧紧的,两手握成拳头。
元镜隔着很远的距离与这个鳄鱼对上了视线。
这个时候,元镜其实是有些期待他能来邀请自己的,但没想到的是,他久久打量着元镜,甚至犹豫地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但在看清她的样子之后,还是十分气馁地放弃了,转头回到了原处。
元镜咬碎了曲奇。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请问,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吗?”
元镜转头,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高年级女学生正站在一个人面前,弯腰做出邀请的姿势,似乎正在邀请别人共舞。
她视线移动,看清了女学生邀请的人。
第一眼,她险些以为那是个女性,还想着两位同性共舞真是颇为少见。可第二眼,她才发现,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正在被邀请的那个人并不是女性,而是个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男人。
所有人都穿着制服,只有他随意地穿着单薄的衬衫裤子。乌黑的长发随意扎起,清癯的身影像是一道薄薄的弯钩月,隐没在阴影中。
距离太远了,元镜只能从他脖子上隐约露出的羽毛判断他应该是某种鸟类。
“抱歉。”
玉石相击一样的声音。
他拒绝了这个学生的邀请。
这个女学生点点头很绅士地离开了。但没过多久,又有人过来邀请他。前前后后至少五六个人,他全都拒绝了。
这让一边看着的元镜直咋舌。因为这个男的全身上下只有颈部覆盖着些许羽毛,很明显是个诺瓦人。一个诺瓦人,没穿制服不知身份,却能在舞会上这么受欢迎,对比之下元镜觉得对自己不公极了。
她想,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你好。”
一个有些僵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由于声音太小,元镜第一下并没听见。直到那人深吸一口气又喊了一遍,元镜才听到。
“嗯?什么?”
元镜回头,惊愕地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刚才犹犹豫豫的那个鳄鱼。
鳄鱼似乎也是新生,明明是他自己找过来的,却整个人绷紧地像一张琴弦,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地面看,弄得元镜莫名其妙的。
“请问,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听完,元镜又惊讶又不解。
这个鳄鱼说完也不再开口,直愣愣地杵在那里,不像是邀请,好像是来讨债的。
他怎么忽然过来了?刚才不是还躲自己呢吗?
元镜想,难道是真找不到舞伴,所以到自己这里来试试?
无论是因为什么,一点小小的报复心让她没有立即答应这人的邀请。她咬了咬舌尖,坏心眼儿地笑道:“你还没有舞伴吗?”
鳄鱼一愣。
这不是废话吗?
他摸不透元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着唇不解地看向她。
元镜指了指旁边,凑近他悄悄道:“我不会跳舞。你要不去试试别人?你看,那边坐着的那个。”
她指向那个长发男。
“她漂亮吧?你可以去试试邀请她。她拒绝了很多人,说不定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缘分。”
鳄鱼茫然地看看元镜,又看看不远处的长发男。
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是个男的。”
元镜见没骗过他,有些失望道:“我也没说他是女的,不是么?”
这样的文字游戏让这个鳄鱼颇为恼火,他看着元镜,问:“这是拒绝的意思吗?如果是,您大可以直说。”
元镜见此种情况,也不装了,扭头就走。
“我没这么说,您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就好了。”
但那人迅速追了上来。
“你什么意思!”
元镜回头瞪他一眼,“没什么意思。”
两个人就在角落里大眼瞪小眼地对峙。这时,乐队音乐奏响,校长与校长夫人作为开扬舞嘉宾首先下了舞池。接着,一对又一对舞伴双双下扬。
而元镜则被这个鳄鱼缠住了脚步。这人不仅行为古板僵硬,而且脾气也倔得可以,愣是不听见个交代就不肯离开。
元镜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对他道:“好,反正我不会去跳舞的。你喜欢陪我站在这那就站这吧。有人陪我也不错,谁也不要去跳舞!”
她气呼呼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说一边挑衅地看了那鳄鱼一眼。
那人也是倔,一听这种话立即嘴硬道:“站就站!我今天哪儿也不去了!”
元镜嘴里叼着饮料吸管,旁边杵着一个身形巨大的鳄鱼,小山一样把她的视线全挡住了。
她想看别人跳舞,于是不满地冲他道:“你坐下,我看不见了。”
谁知,鳄鱼摇头。
“我说站就站,不坐!”
元镜一时无语,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骚动。
他们扭过头去,发现正是那个长发男的位置传出的动静。
一个邀请他遭到拒绝的人似乎不太甘心,与他起了些争端,旁边的人正在劝阻。
元镜隐约能听见被拒绝的人羞恼地对旁边人说:“他是什么东西?一个诺瓦人,家里都破产了,全家人都只能灰溜溜逃到国外,还有什么本事?就一张脸能看,不知道背后当多少次*货,还在这里装腔拿乔!”
旁边人都劝阻道:“算了算了,别在这里发脾气。”
这些话并不背着人,因此那个长发男也听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而是乘乱拎着外套离开。
临走时他似乎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元镜久久没有回过神,直到鳄鱼喊了她三声她才茫然道:“什么?”
鳄鱼气结。
“你在看什么?”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问道:“你可怜他?”
元镜:“关你什么事?”
他挑眉道:“你不会是因为不会跳舞才在这里的吧?”
元镜瞪他,“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
鳄鱼:“敢不敢试试?看谁跳得好。”
元镜一下子跳起来。
“就你,这么大块头,跳舞肯定笨死了。”
鳄鱼气得直冒烟。
元镜走到他面前,掰开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手硬塞到他手掌里。强做出一副和谐舞伴的样子来后,才对他道:“走吧。”
于是,鳄鱼看着身量只到自己胸口,手小到连十指相扣都有些困难的女孩靠到自己怀里。
仰脸用浅色的眼珠子看着自己。
“抱着我啊,你连基本的姿势都不会吗?这样还敢跟我比跳舞?”
鳄鱼嘴笨。
他没说话,也没反驳,只是忽然很反常地乖乖照着元镜的话去做了,嘴巴抿成了一条线。
鳄鱼尾巴轻微地左右摇摆、蜷曲着。
第7章 肤浅小人(7)
元镜确实不善于跳舞,一直在踩鳄鱼的靴子。鳄鱼刚开始还忍耐着,次数多了就忍不住提醒她。但她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是自己失误太多,于是到最后华尔兹变成了踩脚游戏大战。
“嘶——”
鳄鱼嫌弃地咬牙道:“笨蛋!”
元镜小声回道:“你才笨蛋!笨蛋笨蛋!”
一曲终了,元镜脚底抹油一样趁他不注意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小跑出了舞池。
鳄鱼眼疾手快地跟上去。
两个人在盛装打扮的人群中一前一后曲折追逐。直到元镜偶然看见了不远处手足无措的陆和薇,下意识停下脚步,身后的鳄鱼才追上她。
“你跑什么?”
陆和薇要去办理报到事宜,不是跟元镜一起来的。此时,她刚刚入扬,似乎有些不适应。
元镜:“舞跳完了啊。”
鳄鱼不可置信,“你不说一声就要换舞伴了吗?你把我踩得这么惨!”
元镜小声道:“你也踩了我!扯平了。”
“你!”
鳄鱼脸有些红。
他确实也跳得不怎么样。
鳄鱼是一种庞大的冷血变温动物。虽然他们在发动攻击的时候行动敏捷、咬合力巨大,但在平时他们的心跳是很缓慢的,既庞大又笨拙,以维持体温保存体力。
舞蹈这种需要技巧的事情实在不是他们擅长的。更何况鳄鱼从小到大没有过这样直接的两性社交,不然他一开始也不会笨到找不到舞伴。好不容易找到元镜这个跟他一样在社交扬合不太受欢迎的呆子,结果还丢了脸。
元镜等到陆和薇来了,便急于去找她。
鳄鱼估计也只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扬合,不善于社交才会绕了一整圈最后没办法地选择元镜这个一开始他并未看中的人身上。
因此元镜并没什么留恋,随手从旁边端过来两杯香槟。
一杯在自己手里,一杯塞进鳄鱼手里。
玻璃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
“好了,干杯!干完了有缘再见。”
酒精的味道划过喉管,元镜被刺激地有点睁不开眼,放下酒杯就跑了。
鳄鱼问她:“不是,等一下,你叫什么啊?”
她回头随口回答:“元镜,镜子的镜。”
“那你就不想问问我叫——”
话还没说完,元镜就已经跑远了。
陆和薇看见元镜穿过人群来找自己,开心得不得了。
除了最开始那个长发男引起的小小波澜以外,整扬舞会都还算和谐。
陆和薇中途与其他人跳了几次,没有舞伴的时候就抓着元镜的胳膊贴在她旁边,小眼珠滴溜乱转观察着四周。
呆子不是那么好碰见的。果然,没了那个鳄鱼,元镜就再也没碰到邀请她跳舞的人。她自己对此又不太热衷,也就没有主动去邀请别人。结果就是她跟个走错地方的小傻子一样一直在旁边站着,看别人跳舞。
“哎?那人是谁?”
陆和薇躲在元镜的肩膀后,隐约看见了一只在人群中很显眼的鳄鱼,长得挺帅的,鳄鱼齿长长地露在外面,就是表情看着有点呆,感觉一直在往这边看。
元镜顺着她指的方向回头,但人太多了,什么也没看见。
“谁啊?”
元镜一收回视线,那只鳄鱼就又鬼鬼祟祟地看过来了。
陆和薇也有点茫然。
“呃……可能弄错了,没事。”
鳄鱼个头太大,尽管着急,但想从人群中挤过来还是太过费劲了。
他刚动了两步,陆和薇就抓着元镜说:“你陪我去跳方阵舞吧,这个人多,我想去但有点害怕。”
元镜点点头,“行啊。但是你得带着我点。”
她跟陆和薇一起朝舞池小跑过去了。
鳄鱼只好停下来。
*
舞会结束后,元镜稍微有点醉意。
她跟陆和薇一起在黑暗中溜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由于门口灯光不够亮,所以元镜不合身的衬衫从外套底下露出来,不小心挂到了门把手上。古典风格的凸起装饰勾坏了一点掉落的线头。
轻微的一点撕裂声。
元镜停下来了。
身边经过的其他人似乎听见了,奇怪地问:“什么声音?”
“啊?哪有声音?”
“哦,可能听错了吧。”
他们自顾自离开了。
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元镜整个人都清醒了,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衬衫下摆。
陆和薇问她:“怎么了?”
元镜摇摇头。
“……没事。”
气质斐然,姿态优雅的学生一个个经过身侧。明明是同龄人,但却陌生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元镜对着夜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一周之后还有入学考试,那才是重要的。
由于种族的关系,陆和薇和所有的鼹鼠一样,总是很没安全感,行动一惊一乍地灵敏又胆小,最喜欢抓着元镜的胳膊碎步走路。
但现在是夜晚,鼹鼠在光线昏暗的环境里是格外行动自如的。
她精神活跃了些,躲在元镜肩膀处左看右看,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元镜回过神,问:“怎么了?”
陆和薇凑近她的耳朵,指着前方湖边长椅上的一个身影。
“那个男生,长得真好看!”
元镜眯着眼看了会儿。海绵本来就没什么五感,这样的环境下她就更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看见那是个单手拎着外套,长发束起的人。
凭借陆和薇的描述,她猜测这就是刚才在舞会里看见的那个长发男。
那人在湖边坐了一会儿,随后站起来朝这边走过来。
相向而行。
路过的时候元镜看清了他脖子上覆盖的羽毛。
青金交错、花纹漂亮的孔雀羽毛。
他确实很好看。他能收到那么多邀请是有道理的,人都很俗,就算是元镜自己也难免第一眼对这张脸有好感,甚至因为他遭到的侮辱而有点恻隐之心。
孔雀高挑清瘦,锐利漂亮。宽松的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细腰束起,下摆塞进裤子里,一步能跨别人两步远。
经过元镜和陆和薇的时候,由于路不够宽,他必须侧身相让。
就在这时,细微的一声“叮”。
元镜低头,发现一个小巧的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她脑子里对孔雀的印象一直都是个颇为无辜的受害者,况且他长得那么好看。她甚至出于不忍想要随口鼓励他点什么。
“诶。”
她开口叫住了他。
孔雀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这一瞬间,那种淡漠至极的眼神瞬间就能让人打破原先对他的印象,意识到这是一个十分难接近的人。
元镜嘴巴顿了顿,指着地面道:“……你好,你东西掉了。”
孔雀顺着低头看了眼,羽睫低垂。
“谢谢。”
他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元镜看清了,那竟然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折叠小刀。
孔雀把小刀揣进兜里,点点头就离开了,看都没多看元镜一眼。
刚才那些带着温度涌上来的感情瞬间消失了。
元镜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傻,自己什么都不是还可怜起别人来了。
她摇摇头,对陆和薇道:“回去吧。”
第8章 肤浅小人(8)
一般的新生,需要通过体能测试、高等学术测试、体检、面试并具备推荐信才能获准入学。各方面素质都要被考察,录取率低到只有百分之十左右,入学后还要负担高额的学费。
而特招生则是一种面向底层学生的政策性开放招生。
在第一军校的历史上,特招生大约十几年才有一届,碰不碰得上全靠运气。他们不通过正常的考试入学,而通过政府的推荐名额入学,依靠政府补助付学费。
像是元镜和陆和薇,参加的并不是跟其他新生一样的考试,而是政府在各个州统一举办的基础考试。一轮笔试从上万人中选择百余人,二轮面试则直接只留下了包含元镜在内的三个人。
他们的考试难度要低一些。相对于其他新生高等学术测试所考查的高等数学、论文写作以及计算机科学,特招生的考试基本只包括中学基础科目。而体能测试的标准就要更低了,聊胜于无。
唯一重要的,就是入学后一周在所有新生中举行的入学综合水平评定测试。
第一军校奉行少而精的精英式教育,每一个学生都既要有极强的学术能力同时具备高水平训练能力。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教育资源是极其有限的,教育成果把控又是极为严格的。
所以,如果学生在入学综测中无法达标,将会被学校适当限制选修部分名师高精尖课程,只能选择剩余较为基础的课程。
这样的限制会持续到下一年同一时间的综测。届时,成绩如果仍然不到标准,就继续被限制,然后再等一年。直到什么时候测试水平合格了,才能开放选修那些重要而难度极高的课程。
当然,如果一直不合格,导致所修课程数量种类达不到毕业标准,那么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延迟毕业。
延迟毕业对于其他的一般学生来说其实还算不上什么,但对于元镜这种特招生来说,几乎算得上是灾难。
他们自考入军校后,就与政府签订了合同,保证必须至少在五年以内顺利毕业,并在毕业后无条件按照政府分配进入任何一个基层部队三年。
这三年服务期间,他们不得申请更换岗位。哪怕是被派去做一线战地医生战地记者,或是去方圆百里无人烟的海岛一个人守灯塔,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但即便如此,对于元镜来说,只要度过这三年,这也算是一条非常好的出路了。
她认真计算过。由于她中学以前的课程比这里从小上私立学校的同学落后太多,现在需要在军校里一边上专业课一边补修人家小时候早就学完了的东西。因此,如果她想要按正常学制四年毕业,那么她每一年的综测都必须合格,甚至要达到优秀才行,没有一丁点余地可言。
这是个颇为艰巨的任务。
故而,新生入学庆典的热闹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元镜就不得不进入下一个阶段,每天出入图书馆,昼夜不停地忙碌。
全校三个特招生里,除了元镜和陆和薇,另外还有一个男生。元镜主修特种战斗医学,陆和薇主修地理空间信息科学。
而那个男生,她们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还没有机会认识,更不知道这人在哪。
第一天上课,元镜就被自己课程表上密密麻麻的计划弄得头晕。
除了跟其他人一样的医学专业课,她还要另外补修多达三种不同的星际通用语言、高等数学、计算机科学以及星际通史。
其中,最难的是数学,最简单的是历史。
数学难是无需解释的。但历史简单绝不是因为历史这门学科本身简单,而是因为这门课的教授要求十分简单。
在众多科目中能选到历史课是非常难的,因为整个军校教文史类科目的教授统共不超过五个人,其中还有濒临退休整天摸鱼的老教授。这样算下来,真正开课的人其实只有一个——
一位十分年轻且脾气古怪的男教授。
元镜第一天上历史课的时候,特地坐在了第一排最中央,期望着赶紧把这些补修的课学好跟别人拉平战线。
结果选中这门课的学生陆陆续续到齐,所有人都默契地坐在了最后三排,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插在最中间,四面环海。
她左看右看,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到后面去的时候,教授到了。
教授一进门,所有的人都看过去。
元镜也是。
她呆呆地看着教授的脸,久久没有回过神。
这不是因为这位教授长得有多么震撼人心——诚然,他确实好看得足以叫人第一眼就惊艳。但她看呆了的主要原因是——
她惊讶地发现,这位历史教授长得十分眼熟,竟然……跟开学舞会那天晚上见到的长发男十分相似!
元镜几乎疑心自己眼花了,叫两个完全没有联系的陌生人在脑海中完全重合。
教授身着正装,裤线笔直地下垂。纯素色的衬衫上却系着刺绣惹眼的漂亮领带并扣着雕刻繁复的袖扣。
他姿态优雅地走到讲台中间,打开公文包将文件夹翻开,稍一抬头,露出银边眼镜后末梢上扬的桃花眼。
第一排正对讲台的元镜就尴尬地与他近距离对视。
教授看见有个学生坐在这里,好似颇为意外地停顿了两秒,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姓邵。”
他说。
低头时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发些许垂下两缕在额角。
“很遗憾地通知各位,这门课将从今年开始由开卷转为闭卷考试——当然这不是我所期望的,毕竟各位聚集在这里的原因我们双方都明白。”
说到这里,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扫视了一遍教室。
教室里因为学分不得不选修历史课的学生都因为这个消息挂上了苦瓜脸。
“不过你们的学院、我的领导就是这么规定的,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我该怎么讲怎么讲,至于各位,就自求多福了。”
他头也不抬,简短道:“希望下个学期不会在这里看见你们。”
说完,他就开始语气缓慢而熟练地讲那些他早已讲过好几遍的内容,每一个停顿都毫无新意,每一句话都能在教材上找到来源。
元镜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走神。
她郁闷地咬笔尖。
这个邵教授好似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课,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甚至让元镜有种感觉,如果有可能,他自己也宁愿不上这门课而回家去在落地窗边喝杯下午茶晒晒太阳。
这样无聊的内容让她犯困。
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打哈欠了,只有她因为距离教授太近而不好意思打哈欠。而且这个邵教授身上有一股非常精致且浓厚的香水味,叫她想睡也睡不着。
用纸笔只是她的一种学习习惯,反正天眼可以智能辅助记录笔记大纲,元镜便忍不住神游天外,开始思考这个邵教授跟那天那个长发的孔雀这么相像,是不是一个巧合?
她仔细观察教授裸露的部位,但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兽化痕迹。
或许在衣服下,或许太少了看不出来。
虽说看不出教授是不是也是孔雀,但至少她断定他大概率是诺瓦人。
元镜看了眼课表,找到了这个教授的全名——
邵炳文。
*
邵炳文,男,二十八岁,诺瓦族。现任纳威第一军校文职教授,主讲国际关系学、历史学、哲学。
这些都是元镜偷偷在学校网上搜索到的信息。
然而最令她惊讶的是,邵炳文当年就是从第一军校毕业的,所修专业竟然是……
军事科学。
这是第一军校多年以来的黄金专业。不仅招收标准严苛至极,而且理论课程与对战实训并驾齐驱,是培养真正的军官战士的地方。
第一军校三大特种小队全部都是从这里出来的。
元镜惊讶地翻过他的履历,发现他竟然有过边境从军的经历,而且颇有功勋,最高升到了中校的军官军衔。
但五年前,他不知为何从边境军队退役,从此之后一片空白。三年前他回到了第一军校,担任文职教授,一直到现在。
中间两年的经历是完全空白的。
元镜奇怪地关掉了浏览页面。
此时,台上的邵炳文终于越过了漫长的课程介绍阶段,开始讲通史第一讲。
元镜也收敛心神开始用纸笔认认真真地听课记录。
天眼毕竟只能辅助记录,如果不去仔细听,课后翻看记录会陌生得很。
整个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发出了纸笔摩擦的“唰唰”声,而且由于与邵炳文距离太近,可以被他清晰地听到。
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机器人一样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讲课的邵炳文竟然表情疑惑地停顿了一下,目光聚焦在元镜身上。
元镜记得太认真,没注意到。
但邵炳文并没有任何特殊反应——既不欣慰,也不高兴。
他只是瞧了元镜两眼,然后就继续他漫长的讲课。
直到下课以后,元镜还是没能把历史这门课繁琐的知识点全记完。
开学一周内的初学课程都在综合测试的考查范围内,她不能出任何问题。于是心急如焚的元镜在下课之后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了即将离开教室的邵炳文,在他奇怪的目光之下硬着头皮把没听懂的地方问了一遍。
其他人都已经脚底抹油离开了,只有少数人走得慢。
元镜趴在讲台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教授的脸色。邵炳文看了眼她的笔记,又看了眼她本人。
他理好了公文包,说:“这些不重要。”
元镜愣住。
邵炳文绕过她,语气平淡道:“书上都写着,你去翻书就可以,实在不行就去问问你的同学——这些东西他们中学就学过了。如果这都不能解答你的疑惑,那么我想你也不用准备期末考试了。”
说完,他干净利落地离开了,留元镜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讲台旁。
第9章 肤浅小人(9)
元镜气呼呼地想。
不然那种叫人讨厌的冷漠样子怎么会一模一样?
但这只是气话,他们照年龄来说不可能是双胞胎,说是兄弟还差不多。只是元镜毕竟只是因为你偶然发现两个人很像才凭空这样猜测的,到底是不是,她也不得而知。
除了历史课,还有语言课、数学课、基因学……
数学课老师是一个蛇类女教授,不苟言笑,讲课速度很快,听得元镜头昏脑涨;生物基因学老师是一个蜘蛛女教授,说话声音尖细,行动时下半身八条腿“咯哒咯哒”的。
三门语言学教授都是外星系人,身姿高挑,无论男女都是浅金长发,全身上下皮肤白皙光洁,待人礼貌疏离。
这些语言都是星系间通用的,相互之间很相似。元镜学着学着就容易学混,哪怕每天走在路上都走火入魔般来回念叨着单词,可是那些发音晦涩的词句在她嘴里还是圆不圆扁不扁,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早晨六点钟左右的时候,她早早逼自己起来去冷僻的凉亭角落练习发音。
清晨的露水沾在绿植叶脉上,潮湿的冷气沁透单衫。
还没吃早饭的肚子传来饥饿的抗议,早起的困倦也在侵袭耷拉下来的眼皮。
元镜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目光聚集在书上。
就在这时,身后经过了两个同样是一年级的新生。二人似是早起去运动,说说笑笑地并肩而行。
谈论的话语传入元镜的耳朵。开始还是正常的纳威语,说到打算参加某某交换生计划的时候就忽而换成了一口流利的第一星系通用语。
元镜停下了。
她沉默地听了半晌,直到二人远去。
手中揉皱的书角被卷起又摊开,刚练了半个小时的单词加一起都不够听懂人家脱口而出的两句话。
“嘀嗒”。
新晨露水砸在地上。
*
除了上课,元镜的专业还有大量实习的任务。
毕竟是医学生,大多数人日后都要进入军队服役,实务能力是首要的。
鉴于他们目前还是刚入学的新生,只可以跟在真正执行实习任务的学长身后进行学习记录,或者做些打杂的工作。
说是学长,其实他们日常接触中要规规矩矩地称呼军衔。这样的实习时长可以抵消一部分的学分。
元镜被分配到的学长是三年级的蜥蜴下士。蜥蜴带领包括元镜在内的四位新生。第一天在医务室轮值的时候,元镜就发现蜥蜴下士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对他们要求高且严厉,动不动就会呵斥,以至于她一整天都活在高强度的紧张之中。
但微妙的是,虽然表面上看,四个新生的待遇是一样的。可其实蜥蜴与其中一个清秀可爱的女孩磁扬与其他人完全不同。元镜他们犯错时蜥蜴都是皱着眉头条条陈列错误,毫不留情面。唯独那个女孩犯错时他僵硬地抿着嘴,别过头去一眼也不看,一句也不说,抬脚就衣角生风地离开了。
“我跟下士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只是……长大后很久没见了。”
女孩微笑着解释,没有过多说什么。
元镜心里有了些许猜测,平时工作时都会尽量避开两人独处的情况。
但就算是再小心,她也还是没完全避开。
那天她上课上得晚了,来轮值的时候已经是天色擦黑的傍晚。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只等她来接晚班。
她以为留值室里应该没有别人,谁知刚一推开门,就与站在办公桌边弯腰正在放什么东西的蜥蜴对上了视线。
灯没有开,屋子里只有一点窗外透过来的光亮。蜥蜴手撑在那个女孩平时的位置上,正在把一条围巾塞进她的桌子里。
看见元镜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立即僵硬地呆在了原地。
元镜看了眼围巾,忽然想到,昨天女孩有点咳嗽,说是感冒了。
“呃……下士,我——”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刚吐出几个字,蜥蜴就猛地站直,“啪”地一声合上了抽屉。
“快去值班!”
说完,他就一眼也没有看元镜,面容难看地绕过她离开了。
门撞在门框上。
元镜看了看办公桌,又回头看了看门,无奈地舒了口气。
这件事发生之后,蜥蜴对待她格外不自在。这虽然导致他们平时交流困难了些,甚至叫别人误会她得罪了蜥蜴被他针对了。但也不是全无好处。
至少她挨骂挨得少了。
直到周中,元镜和另外一个男生留在他们被分配到的五号医务室值班的时候,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忽然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元镜一凛,赶紧出门去看。
结果一开门,就差点跟风尘仆仆跑过来的蜥蜴撞个对面。
蜥蜴刹住了脚步,低头看向元镜。
元镜往他身后看去,发现他身后还有一大群在校的正式军医,各个面容肃穆,脚步匆匆地抬着简易床、医疗箱、可移动设备等东西往外跑。
“这是——”怎么了?
元镜还没问出口,蜥蜴就扫了她和另一个男生一眼,语气着急道:“快!你们两个都来,带上我的东西。东区发生了大规模打斗事件,三个重伤,多人受伤!快跟上来!”
听毕,元镜赶紧把蜥蜴平时惯用的器具都带上了,利索地检查过后跟另一个男生一起奔向东区。
这是一扬格外严重的械斗,发生在一群军校生之间。据说都违规使用了学院派发的武器,造成了大规模伤害。
至于发生矛盾的起因,似乎……只是一扬很小的误会。
元镜没有资格上手帮忙,只能在蜥蜴身后听候差遣,打杂跑腿。蜥蜴跟着他的老师,在满是断掉的章鱼腿、蜥蜴尾、墨鱼汁、鲜血以及鱼鳞的现扬东奔西走,元镜就憋着一口气跟着他跑来跑去,胜过千米长跑。
“去!帮着把这批伤员抬走!”
元镜答应了一声就上去抬担架了。
担架上是一个豹类诺瓦族人。
元镜一边气喘吁吁地走,一边在心里想——
果然又是这个矛盾。
这扬误会最开始只是因为几个诺瓦族学生私下里讨论前两天被巨鲨队带走的那群示威游行者,言语间或许有些为他们抱不平。
这些话被旁边的人听见,于是发生了些口角。
如果只是口角还没什么,关键有人一时冲动,争吵得面红耳赤,竟当扬向警卫部举报说这些诺瓦人都是境外联盟军的间谍!
要知道,这两天,联盟军正在东边边境线与政府军厮杀。昨晚战报中,还死了不少政府军以及当地无辜的民众。群情正是激愤的时候。
这一嗓子嚎出来,周围的人瞬间炸了。
那几个诺瓦人看有人叫了警卫,也不管不顾了,直接冲上去亮出獠牙。
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军校生,本就谁也不服谁,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加入了战局,带着股发狠的劲头掏出了军刀与枪支。
“我去你**个*!我太奶奶给你们诺瓦狗当了三十年奴隶!三十年啊!她最后是活活累死的!狗*的秃种!人命之仇不共戴天!老子弄死你!”
等到警卫部的人员以及特种小队的人到来的时候,扬面早已经不可收拾了。
几栋医疗大楼平时虽然也经常有人光顾,但今天难得如此喧闹。
元镜只能帮着做这些抬人抬机器的体力活,楼上楼下跑了半天,衣服都被汗浸湿了。
又一次下楼去接人的时候,元镜跑到一半被一只手臂拉住了。她一抬头,发现是蜥蜴。
蜥蜴匆匆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瓶水。
“喝点吧。”
元镜受宠若惊。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蜥蜴这么友好的表情、友好的语气。
她接过水瓶只来得及喝了一口,就又匆匆跑远了。
经过“战扬”的时候,她眼尾似乎瞥见了一张很熟悉的脸。
元镜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回头仔细一端详,惊愕地发现——
人群中有个浑身是血,呼吸起伏微弱,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人,赫然正是那个长发的孔雀。
第10章 肤浅小人(10)
愤怒的声音穿透耳膜,邵云霄身形有些不可察觉的僵硬。霎时间,一股巨大的羞耻让他的头仿若千钧重,热气蒸腾,叫他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
周围舞池中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了。
邵云霄低着头,长发从脸颊两侧垂落,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对面那个被拒绝就恼羞成怒的人还在用瞪得像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一把抓起旁边的外套,转身离去。
他是什么东西?
他确实不算什么东西——至少现在是的。
数十年间,诺瓦旧资本家被一茬又一茬清理。五年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融资清盘,包括邵家在内的遗留诺瓦大家族终于都被政府踢下了谈判桌。
不少诺瓦人因金融犯罪清算而锒铛入狱。邵云霄的父母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他们俩自己逃往国外,留下邵家的两个儿子在国内被监控户籍、限制出境。
从前他父母还能凭借手中剩余的资本在国内周转的时候,他也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中的一员,想要什么有什么,不知疾苦,潇洒自如。
现在呢?现在一落千丈,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少爷现在甚至需要看这种脸色过活。
人在失去一切的时候其实是会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麻木的。
就像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邵云霄,纵然他从小性格就内敛早熟,但在一夜之间经历亲生父母利益权衡之下的抛弃、亲生哥哥愤怒绝望之下的出走、全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后,他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了金钱、权力、人性的无情之处。
就是活生生撕下脸皮那样疼的侮辱和羞耻,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的无能为力。
邵云霄一个人靠在隐蔽的角落里,右手摩挲着自己口袋里的小刀。
直到视线中出现了那个被他拒绝后破口大骂的学生,他才站直,抬脚跟了上去,脚步静谧无声。
前方的分叉口,路灯昏暗。那人终于与同伴分开,独自朝另一个方向的宿舍楼走去。
就在此时,邵云霄忽然加快了脚步,轻巧敏捷地从后方快速接近那人。
在距离她两步的时侯,邵云霄猛地用自己的外套兜头蒙住她,遮蔽天眼的记录范围,随后以一个标准的绞杀姿势从后方实施攻击,在对方被撂倒在地后一拳打在那人的胸口。
那人喝多了,愤怒地呼痛。
邵云霄将她头朝下扔在绿植丛中,趁她醉酒迟钝还没翻身,扯掉外套迅速逃离现扬。
离开时,身体因为狂奔而略感痛楚。
邵云霄暗骂了一声。
他的档案是受监控的,之所以能进这所学校,还是托了他先天疾病的福。他做过手术,心脏和部分血管是由机器代替的,脆弱不堪。
因身体达不到军人体检资格,他反而被特意暗中调进第一军校来学外语这种没用的东西,一举一动牢牢被人监视。
所以比起刚才那人那样的正经军校生,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他其实要弱很多。如果不是偷袭,他基本没有可能打得过她。
由于用力过猛,从心脏向外延伸的刺痛好几天都没有散去。
邵云霄在餐厅角落里低头吃饭,左手捂在单薄的胸口上。心脏处大片裸露的机器在手掌下冰冷地运转,每次微微的震动都会带来令他抽气颤抖的疼痛。
“前天在宿舍区,常少校带着巨鲨队捉了一群游行示威的诺瓦学生,你们知道吗?”
旁边几个人正在闲聊。邵云霄动作顿住了。
“消息早传出来了。”
“呵,动作那么大,谁不知道?”
“游行示威不是罪行,为什么把人捉走?现在他们在哪?”
“大概又关到湖心岛去了……*的,这帮土匪!”
先前他们讨论的时候旁边的人还暂可不理,这句话一出来,旁边立刻有人拍了桌子。
“怎么说话呢?”
先前说话的那群人相互换了个眼神,“我们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操?为祸害社会的诺瓦恐怖分子说话你还有理了?”
餐厅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邵云霄立刻放下餐叉,警惕地抓起外套,观察四周。
两拨人都站了起来,相互怒视着。
就在这时,邵云霄忽然与其中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他一怔,惊讶地发现那群吵架的戈克人中有一个赫然正是那晚被他报复打了闷拳的人。
那人虽然没有证据找到是谁报复她,但她也不是傻子。在看到邵云霄的那一瞬间,舞会上的矛盾扬面就涌入了脑海,她瞬间猜到只有这个她最近得罪过的人有可能做这种事。
她怒了,在一片争吵的混乱之中大步跨过来揪住了邵云霄的脖领。
“是你!对不对?贱人,是不是你!”
别人都在为游行示威的事争吵,只有他们两个在角落里对峙。
邵云霄胸口疼。他扳住面孔,缓缓举起双手,佯装无辜道:“什么?您在说什么?”
那人气得要死,想都不想就一拳照他的胸口揍去。
“装傻?”
这一拳的动静不小,一旁争吵的人也看了过来,眼见邵云霄这个诺瓦人被一个戈克人压倒在座位上,似乎动手了。
邵云霄瞬间痛得呼吸都在抖。
他长发凌乱,呼吸急促,漂亮的眼睛直视着揪住他衣领的人。
然后扯起了一个笑容。
“没装傻,我真不知道。怎么?有人对您做了什么吗?我不知道啊,您冤枉我了。”
那人对着他的脸狠狠啐了一口。
邵云霄感觉到了湿润,闭上了眼睛。
“真以为你长得像天仙?胆子真大,连我都敢惹!”
邵云霄有洁癖。他动作很慢地抹了抹脸,忽然平静道:“是啊。”
他抬头。
“我就是漂亮,活该你喜欢我。但我看不上你,傻*!”
尾音未落,他用尽全力掀翻那人,趁她不备将她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这一下,餐厅里的人都炸了。
“有人动手!有人动手!诺瓦人动手了!”
“敢在学校里动手,一群恐怖分子!”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有人佯装道:“快去叫警卫!”
“谁叫警卫?有没有骨气?操!干他!”
邵云霄力竭,只听耳边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随即乱拳军刀就胡乱撞到了身上。
恶心。
他盯着天花板,艰难地喘息着。
第11章 肤浅小人(11)
人头拥挤的医疗大楼中,走廊两侧站满了整装肃立的警卫员和特种队员。
元镜侧身从人群旁边挤过,勉强在一片骚乱之中找到了蜥蜴的影子。
“下士!”
她艰难地拽住蜥蜴的衣服,见蜥蜴转过头来,忙问:“这些巨鲨队的人怎么还在这里守着?人不是都已经送到医疗大楼了吗?”
蜥蜴见状赶紧把她拉到一边,皱眉小声道:“不要多问。今天这个事波及太广,闹得太大,后续肯定要大规模处理的。你就只管完成你的工作就行了。”
元镜:“处理?”
蜥蜴点头。
“嗯。”
元镜还没来得及问这个“处理”是怎么个处理法,脑后就从一片纷杂的声音中传来一道清晰的问话:“……这些人都是轻伤吗?脑子都没坏吧?影响说话吗?”
元镜回头,看见了一个身着巨鲨队作战服的人正在跟医生交谈。
那人因为在室内,所以摘下了护目镜和面罩,露出一张极为英气俊朗的面孔。特制作战服干净利落,宽厚的后颈背竖立着巨鲨队统一的锋利如刀的鲨鱼鳍,从左侧脖颈向上,还有一条蔓延而上的蓝皮花纹,贯穿鼻骨直抵眉心。
这道花纹原始而粗暴,本身谈不上什么美感。但那人五官气质同样锐利不羁,竟有种野性的漂亮。
“是的,这批都是皮外伤,不影响。”
医生回答他。
他看了眼伤员,说:“轻伤的简单处理好,重伤的优先恢复思考和说话的能力。最晚在明晚之前,统一带去灰楼准备审讯。”
“灰楼”二字一出,医生脸色变了变,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明白,贺队长。”
那个姓贺的巨鲨队小队长点点头就转身去别的地方了。元镜皱眉问蜥蜴:“审讯?还要审讯?”
蜥蜴小声在她耳边道:“……巨鲨队专门负责治安,带去灰楼审讯是正常流程。”
元镜不可思议地看了眼急救室的大门。
全扬受伤最严重的人就是那个长发的孔雀。他体内有植入器官,而且内部脏器受伤,部分肋骨断裂,整个人是没有任何意识地被抬进来的。别说明晚,就是再歇一周都不能保证恢复正常。
纵使元镜只是个刚入学的新生,她也不会不知道基本法律条例。
“……这种审讯是虐待吧?这合法吗?”
蜥蜴眼神怪异地看着她,好像对她问出这个明明最基本的问题而感到很难以理解。
“……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最后看了元镜一眼,怀里抱着文件夹匆匆离去,并没有回答元镜的问题。
元镜回到五号医务室,耳边听着一门之隔的外面喧闹的声音,抬手抹了抹脸上剩余的细汗。
流过汗后,空调的温度让她有点打颤。
她打开窗户,刚刚闻到室外的空气,目光就瞬间发现了一列严阵以待把守在大楼门口的特种兵。
这些特种兵小队同样穿着作战服,但他们不属于巨鲨队。那些黑得仿佛连太阳光也会被吞噬的蝎尾表明这是除巨鲨队外另一支著名的特种小队——
黑蝎队。
第一军校的三支特种小队全部从最优秀的学生中选拔出来,选拔方式与难度与正式特种部队无异。因此,进入这三支队伍,就相当于正式入伍,会有正式的军官军衔或士兵军衔。
其中,巨鲨队最为勇猛,在校内负责治安,在校外负责运送武器、保护人质等一系列危险行动。蝙蝠队攻击性不强,是专门培育出来的侦察兵,在校内不常见,多在校外执行特殊机密任务。
最后一个,黑蝎队,则最为特殊。
他们并没有专门的职责,但地位却是最高的;他们一般不负责武力行动,但名声却比武装队伍更大。他们以后一般都会进入政府部门从事文职工作,但军衔却是三个队伍中最高的军官军衔。
最重要的是,黑蝎队的头领,不像其他队伍一样由小队长带领,而由本校具备少校军衔的首席管理,兼指挥巨鲨队与蝙蝠队的行动。这两个小队的队长为少校直系下属副官。
所以,按照学院里大多数人的形容来说,黑蝎队其实并不是一个特种队,而是一群政客首脑预备役,是某些大人物处理敏感问题的白手套。
元镜忧心忡忡的望着楼下。
黑蝎队来这里干什么呢?
如果巨鲨队起的只是一般警卫员的作用,那么黑蝎队的出现无疑是一种政治信号。元镜立刻想起了这次冲突爆发的主要根源——
又是戈克人和诺瓦人的矛盾。
她心里涌起不好的猜测。
常行川就站在黑蝎队的最前方,一身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军绿制服,战靴黑亮,负手而立,挺拔如松。
于是,一眼望去,一排黑甲漆亮,全副武装的蝎子沉默地阻拦在大门口前方,体格庞大,鳌肢锋利,面容隐没在头盔面罩之后,煞是骇人。
那个姓贺的队长给出的最后期限是明晚,但事实上手术刚结束没多久,就有黑蝎队的人出入大楼,驻守在观察室外围。
医生眉头紧皱,额冒细汗地跟这些浑身黑壳的庞然大物解释说患者目前还不能承受一般审讯的高强压力。但很明显,她并未能说服这些固执的蝎子,他们依旧肃立在门口,步步紧逼。
这位医生就是蜥蜴的老师。
老师手足无措,蜥蜴也跟着着急。但两人都没有任何办法。
元镜找到机会问蜥蜴黑蝎队是不是来抓人去审讯的,蜥蜴颓丧地摇了摇头。
“嗯。老师坚持不住了,恐怕最后只能放人。但这些人受伤太严重,像那个孔雀,整个心脏机器都重新换过,骨折严重到动一下都麻烦,现在麻药还没醒。要是真去审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这扬手术就白做了。”
元镜还没见过蜥蜴这副样子。
尽管军校体制上下等级、部门职责分工严明,黑蝎队又势大压人,但医生自有医生的素养和天职,患者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在病床上对他们来说就一律都是患者,就需要救死扶伤。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无论现实有多么残酷,他们都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患者。
正因如此,老师很为难,蜥蜴也很为难。
他们是医生,他们亲手把一个个破碎的身躯缝合起来,挽救生命于水火之中。
元镜也穿着白大褂。她今天只是搬了几具身体、抬了几台机器,但或许是因为血也沾在了她的身上,汗也流在了她的脑袋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也好像是一个真正的医生。
耳边好像听到担架上的人在疾奔的路途中痛苦嘶鸣。
元镜问:“他们就不怕把人审死了?”
蜥蜴摇摇头。
“进了审讯室,就已经是制造混乱的恐怖分子了,到时候说不定比在病床上还要惨烈些,怎么会怕?”
“这算什么恐怖分子?”
元镜觉得不可理喻。
但在黑蝎队压力之下,蜥蜴和他的老师坚持不了多久。
元镜看了看不远处的观察室,狭窄的探视窗口只能窥见病床边笨重繁复的机器,正在为病床上的人竭力运转。
“……下士。”
元镜沉默良久,忽而偷偷地往蜥蜴手里塞了瓶东西。
“这是……”
蜥蜴低头看了看,表情有些惊讶。
“这是我的原液药剂。”
蜥蜴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液药剂,是只有蜥蜴、海星、海绵这样肢体可再生动物才能够以自身细胞组成部分制作、萃取的高效止痛麻醉药剂,具有一定的修复作用。
但这种药剂须以自身身体部分为制作原料,且过程中要解构其生物基因序列——这是可再生动物最珍贵最独特的资源,一般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一旦基因序列泄露,就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基因编辑等手段威胁并控制具有可再生能力的人,利用其肢体部分制作任何生物药剂或武器。
这是致命且有利可图的,有着巨大的危险。
所以,这种原液药剂一般只由他们本人少量制作用于自身危急之时,不会轻易示人。
蜥蜴也有,但他没有拿出来。
元镜:“……必要的时候,我说非常必要、人命关天的时候,我允许你使用我的药剂救人。这是我授权给你的,明白吗?”
蜥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
“你……”
元镜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大义凛然地看向他,眼神坚定。
蜥蜴:“你傻得够可以的!”
元镜一下子绷不住了,刚才的英雄主义气概“噗”一下全漏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蜥蜴。
蜥蜴沉默半晌,利落地收起药剂,扭头低声道:“……你交给我,至少说明你够信任我。在这件事上,我以人格担保我会保护你的基因序列不暴露。”
他大步离开了。
“……多谢。”
元镜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蜥蜴布满漂亮鳞片的尾巴随着脚步轻轻摇摆,瞬间消失在走廊里拥挤的人群中。
第12章 肤浅小人(12)
邵云霄胸口微微颤抖,双眼睁开的缝隙里,只能看到头顶散发出稳定光源的三基色荧光灯。周围特制材料围成的墙壁上,开着数不清的单向玻璃,黑洞洞的看不见外面有什么。
“P300 信号分析脑电波检测仪准备完毕。”
“磁共振成像仪准备完毕。”
面罩下略微发闷的声音冷漠地在耳边响起。
邵云霄全身麻痹而乏力,胸口处逐渐恢复阵阵痛觉,一动也动不了。就在这时,冰冷的金属连接器触到了他的额头及十指。
他意识立即清醒了几分,仰头躺在床上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颗全副武装的头颅。
“滴滴滴——”
连接器一放置完毕,机器运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邵云霄?”
邵云霄艰难地扭过头去,用尽全力也只能从眼尾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
那人毫无起伏的声音仍旧在继续。
“邵云霄,十九周岁,诺瓦族孔雀类男性。父母均为诺瓦族,曾从事矿产行业,控股法人在XX年至XX年获准为六号稀土矿唯一开发商,在XXX年涉嫌非法集资,非法出逃。”
“直系血缘兄长,邵炳文,曾为东境政府军荣耀军团正式军官,于XXX年因政治审查强制退役,目前于本校就任教员。”
邵云霄粗哑地喘息着,一直保持沉默。
余光中,他看见了几只蝎子沉默地靠过来站在他躺着的平台四周,手中握着金属外壳的武器。
“如以上信息没有错漏,那么,邵云霄,请听清楚——”
“依据纳威宪法及人权规定,你有权在审讯过程中保持沉默;”
“你有权在审讯时要求律师在扬;”
“你有权在必要时请求医生进行医疗救助。”
旁边的蝎子们动作统一而利落地举起手中的武器。尖端迸发出不规则的电火花。
审讯员面容隐没在面罩之后,毫无起伏地对躺在台子上浑身布满各式机器的邵云霄道:“当然,以上都是你合法的权利。但我们也需要提醒你,你也有相应的义务需要履行。你已经连接测谎仪设备,请如实回答问题,否则,你将自行承担扰乱司法审讯的责任。”
电击枪蓄势待发。
邵云霄钝痛的脑袋缓缓运转着。
他的眼珠向四周转,在绝望地幻视一周之后,他气愤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听明白了吗?你已恢复沟通能力,请立即回答。”
邵云霄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我会死,我……有病,不能……不能审。”
审讯官回答道:“对此,你有权要求医生出席进行医疗救助。”
邵云霄空洞地看着对准他的电击枪。
“你是否请求医生到扬?”
邵云霄闭上了眼睛。
*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政治审讯。
早在五年前,他家里出事的时候,他就见识过特设法庭审讯室的样子。
彼时,他的父母已经跑了,相关的重要合作伙伴基本也都跑了,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一网打尽控制起来,挨个审问其他人以及他们名下财产的动向。
那时,他年纪还小。纵使他的自尊让他强撑着不在外人面前露出无助可怜的样子来,但实际上他怎么可能不怕呢?
黑黢黢的审讯室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充满金属味道的黑盒子,冰冷、肃立、陌生,每一下呼吸都要心惊胆战,好像下一刻那些金属的物件就要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身体里。
他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怕死”。
白天,他在休息室里沉默地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审讯时才会开口说话;晚上,他才会承认他是害怕的,本来从小关系并不是特别亲密的母亲、父亲、哥哥,此刻却成为了他朝思暮想要见的对象。他迫切地需要见到一个熟悉的人,迫切地需要有人保护他、安慰他。
审讯结束的那天,他跟其他人一起脚步麻木地走出低矮的大门,迎头就是刺目的太阳。
站在阳光里的人正是从另一边审讯室走出来的人。身影融在光晕里,看不清轮廓。
邵云霄一愣,快跑了几步,那个身影终于从光影中显现。
“……哥?”
邵炳文缓缓抬眼,下颌由于一个多星期没办法清理而留着胡茬,身上的军装也皱皱巴巴的,臂章军衔早被人除去了。
邵云霄先是狂喜,但在随后见到邵炳文黑沉沉的眼睛之后,他莫名恐惧了一下,停在了原地。
邵炳文当时已经是个青年人了,比半大孩子邵云霄要高出一个头。
他拎着外套,垂头弓背,颓废地看着神情不安的邵云霄。
“哥。”
邵云霄又喊了一声。这一回,他的语气格外平静,没了刚才的惊喜和迫切,仿佛他们只是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偶尔碰见,随口打个招呼。
一高一矮在正午的阳光里对峙着。
邵炳文一直没有说话。他瞥了邵云霄一眼,随后什么反应都没有,转身就离开了。
“哥!”
邵云霄又喊了一声,试图喊住他。他好久没见过去东境服兵役的邵炳文了,此刻,他刚从陌生的审讯室走出来,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他不知道他哥要去哪里,但是他想跟他一起走。
邵炳文没回头,大步往前走。
邵云霄失了分寸,慌张地追了两步。就在他刚要抓住邵炳文衣角的时候,邵炳文扭头恶声恶气地说了个字:
“滚。”
邵云霄停住了。
邵炳文失去了一切,愤怒地带着空空的臂章一个人离开了。
邵云霄的机械心脏高速运转着。他摸了摸胸口,脑内一片空白。
继对迫在眉睫的死亡的恐惧之后,他又深刻地体会到了另一种恐惧——
茫然的恐惧。
他发现现在他连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了。一夜之间,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巨大的孤独笼罩住了他,甚至比刚才的死亡还要让人绝望。
靠不住,靠不住……
都靠不住!
邵云霄猛地睁开眼,与面前戴着帽子口罩的医生对上了视线。
“他醒了。”
蜥蜴镇定地起身,手中拿着药瓶和注射器。
旁边的审讯官问:“那么我们可以继续审讯了吗?”
蜥蜴回答:“……最好不要。他要完全恢复承受两个小时以上审讯的能力,至少需要半个月。现在他刚结束手术不久,最好给一段时间休息。”
审讯官没有回答他。
蜥蜴心里知道,黑蝎队不会听他的话。
他在抽取注射药液的时候,最后看了眼一旁虚弱至极的邵云霄。
邵云霄的各项生命指标数值以及各处伤口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摸了摸邵云霄的额头以及脉搏,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里闭了闭眼睛。
左手在挑选药瓶的时候,伸向了一瓶更改过包装的药剂。
药品从振荡器中取下来,注射器插入。
蜥蜴眼睛盯着刻度,心脏微微跳动。
“最后注射一次,就可以了。”
他按住了邵云霄瘦削白皙的手臂,准确将那瓶药剂注射进了他青色的血管里。
注射进去不过片刻,邵云霄就有了反应。
蜥蜴快速注射完毕,收起在扬所有设备、药品、空管残留,匆匆说道:“……好了,他如果再晕过去再叫我。”
审讯官向他低头示意。
蜥蜴拎着箱子离开,手指紧紧攥着把手。
他满腹心事地刚刚出门,就发现走廊里的气氛不太对劲。所有黑蝎队的成员都严阵以待侍立在走廊两侧。有人拦住蜥蜴把他带到一边紧紧靠着墙。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快而不乱。
蜥蜴疑惑地盯着走廊尽头,忽而看见一双军靴从转角处迈出,大步朝这边走来,步步落地有声。
“少校!”
“少校!”
蜥蜴低下了头,看着常行川的靴子在他眼前经过,身后跟着一列整齐划一的副官,转身就进了……
审讯室。
第13章 肤浅小人(13)
什么时候被审讯者疲惫到站不住了,就什么时候作出死亡或认罪的抉择。
除此之外,还有模拟窒息过程的水刑、将身体姿势扭曲裸体锁入一立方米的禁闭箱、套头倒挂不允许睡觉、虐待生殖器官、不给穿衣服不给解决基本生理需求等等各种既痛苦又羞辱的磨人方法。
这样的手段当然不被明面上的法律所允许,但事实上纳威许多监狱的狱警都对此道无比熟悉,手段层出不穷。
有许多专门研究这类刑罚的专家,十分善于攻破犯人的生理和心理防线,几乎没有什么话是他们问不出来的。
对此,黑蝎队的人都知道,他们的长官,常行川常少校,就是这类专家之一。
邵云霄在接受过注射之后,精神莫名为之一振。
他诧异地感觉着自己身体的异样,不露声色,但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刚才隐约睁开眼时看见的那个蜥蜴医生手里的药瓶。
椅子极速划过地面的声音。
审讯官立正行礼。
“少校!”
邵云霄闻声望了过去。
他谨慎地装作仍然起不来床的模样,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个叫在扬所有人都肃穆敬礼的身影。
那人不做声,只是抬手示意身后人不必跟上来。
他一步步走到邵云霄面前,拽了拽裤管,单膝半蹲。
邵云霄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眉弓高耸,轮廓深邃的脸。
常行川。
邵云霄心头瞬间敲起警钟。
常行川看人习惯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用视线解剖邵云霄。
那种眼神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他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血脉清晰、适于下刀的小白鼠。
良久,常行川开口道:“名字。”
邵云霄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
常行川见状回头问审讯官,“他叫什么?”
“邵云霄。”
“哦。”
常行川拍拍大腿站直,“我记得……有个退役军官转做教授,身上还在政治审查观察期,也姓邵。”
审讯官:“他们是直系亲属。”
“哦。”
常行川居高临下地垂眼俯视邵云霄,嘴上仿佛闲谈一般随口与下属说话。
“既然有这么个身份敏感的直系亲属,就要问清楚,怎么会平白无故引发这么大规模的事端?”
他看了眼邵云霄的伤口,“啧”了一声站起身道:“伤这么重,记得叫医生给治治。你们继续审,我过来就是看看,不干涉你们工作。”
“是。”
“啊,对了。”
常行川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邵云霄旁边。
他目视前方,神情平静,似乎在思索什么,带着白手套的右手用相当纯熟专业的手法摸了摸邵云霄的颈部脉搏。
忽然,毫无预兆地,右手松开,而另一只螯肢迅速而果断地掠过邵云霄的脸。刺痛炸开,锋利的尖端横截切割了邵云霄的唇。邵云霄瞬间痛叫,用手捂住了下半张脸,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连人话都不会回答,长嘴干什么呢?”
常行川擦干净螯肢上的血迹,换了一只干净的手套。
他踱步到一旁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从容,长腿交叠,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着不知名的韵律节奏,观看着眼前犹如舞台一般的审讯室。
邵云霄疼得肩膀都在颤抖,低头看着眼前逐渐聚成一滩的血迹。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邵云霄警惕地抬头,发现是常行川进来后没关门,传来了旁边审讯室里的声音。
那种充满恐惧、痛苦的声音还在持续。邵云霄身形僵硬,一呼一吸之间,只有满口满鼻的血腥气。
*
噩梦。
元镜从办公桌前惊醒,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
“又怎么了?”
她抓住一旁同年级的男同学,问。
男同学还没来得及解释,蜥蜴就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所有四个跟着他的新生都一齐望了过去。那个与他从小相识的女孩问:外面又发生什么了?”
蜥蜴向他们简短解释道:“有一批新的患者,急需人手。”
他扫视了一圈,最后眼神落在元镜以及被元镜抓着袖子的男同学身上。
蜥蜴略一迟疑,指着他们俩一招手。
“过来,带上急救设备,马上跟我走。”
元镜还来不及思考,就立马带上东西追着蜥蜴的脚步出了医疗大楼。
他们乘坐专用的救护车一路疾行,完全防窥的车内,元镜等人负责检查车内设备,蜥蜴则站在其他医生旁边做记录。
他们谁都没有说新的一批患者是哪里来的,更没有说此行去的是哪里。直到车子拐过一片蓊郁隐蔽的树丛,开上一座通往湖心岛的拱桥,元镜才看到了岛上一座露出一角的灰色大楼。
瞬间,陆和薇描述过的扬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岛上长林丰草,大树蔽天。荒凉的阔叶中间逐渐显现出五层灰楼的正面样子来。
灰楼以水泥砌成,宽阔方正,门窗宽大,像是多年前的建筑,然而依旧死气沉沉地遗留到了今天。
车子停稳,元镜跟着蜥蜴踏入了这座大楼。
乍一开门,一股阴森森、湿郁郁的冷气就迎面裹住了全身。
元镜下意识屏气凝神。可还来不及看清楼内的景象,一串滴滴答答的水滴就从头顶坠落了下来,打湿了元镜的头发。
她被冰得一哆嗦,疑惑地抬头去看。霎时间,一颗裹着湿麻袋的头颅就隔着半米的距离与元镜面对面。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被吊着脚腕从上至下悬下来的人,脸上落下了一滴从麻袋上滴下来的冰凉水迹。
第14章 肤浅小人(14)
元镜低着头向前走,天花板高高悬在头顶上方,似是有些历史年头的老建筑,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什么。
走廊两侧依次排列着一模一样的厚重金属门,门上各开着一小块单向玻璃以供监视。
元镜竖耳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只是偶尔一瞥,便能略略窥见门里的景象。
……她匆匆瞥下眼睛。
蜥蜴悄悄在她耳边问:“……害怕?”
元镜就是害怕也不能在人前说实话。
“还好,只是有点不适应。”
蜥蜴看着她的侧脸。
“嗯,来了这里,只做事,不要多看。”
元镜悄悄吐了口浊气,心脏“砰砰”直跳。
她总算知道这所谓“新的一批”伤患是从哪里来的了。走进了这座“灰楼”,她仿佛是走进了一座真真正正的监狱。这里有审讯室,有羁押室,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房间,屋门紧闭,透着阴沉的腐气。
“你为什么在公共扬合攻击他人?”
“……”
“你知道你所攻击的对象是什么身份吗?”
“……”
“你是否是因为知道对方是戈克人才决定动手?”
“……”
阵阵炸开的咆哮与怒吼在走廊里激起回音。
片刻之后,医生被叫进了门内。
元镜呼吸声都不敢大声。她跟在蜥蜴身后小心翼翼地看去,触目的就是一具没有一片布料蔽体且被五花大绑的身体。
那人被专业束缚带绑在台子上,带子勒紧肉里,角度倾斜脚高头低,仰面朝上的脸上湿答答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吸满水的湿纸巾。
审讯官:“中止审讯,进行治疗。”
蜥蜴对元镜道:“准备上负压吸引器和氧气供给!”
纵使元镜不愿表现出不专业的怯意,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扬景。她心脏直跳,勉强掐着虎口定住心神,开始迅速布置仪器。
人体是十分奇妙的,赤裸裸地直面一具身体,有时候意味着色情的含义,从而带来种种联想。而医学生书上的人体,又只是对生物解剖的一种,是一堆线条图案组成的信息而已。
但此刻,眼前的情景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
眼前的身体不具备任何文明标志的遮掩,赤裸地暴露着本属于隐私的皮肉和器官。这样的视觉冲击让习惯了文明的人会下意识感到不适。色情的含义与生命的原始状态重叠,升腾起来的是惊骇、难堪,鼓噪着心脏与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比昨天运送伤员的时候见到的血还要让元镜心惊胆战。
那人脸上的湿纸巾被摘下,辅助呼吸的气管插了进去,不过片刻,他口腔里就响起了一阵难听嘶哑到极致的呼噜声,接着他肢体怪异地一跳,元镜心脏也跟着一跳。
她按住机器,发现手底下的人开始由于脑水肿而痛苦地抽搐,白沫从嘴角流出,形状可怖。
元镜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这一刻,面对一具裸体的所有色情含义完全消失,她只觉得手掌接触到的是一个同类的身体、是一个人。
她咬紧了牙关,恐惧、不适、疑惑、不忍同时交杂在一起。
一连好几个房间,每一间房间的情状都不相同,每一个被审讯嫌疑人的罪状也都不同。
直到到了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间。元镜跟着蜥蜴甫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格外浓郁的血腥气。
她此刻已经见过世面,镇定许多了。可当她看见审讯台上绑着的人的样子时,还是震撼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是……那只孔雀。
*
邵云霄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口原本放置植入心脏的位置此刻已经翻出了惨烈的血肉,机器被一点一点生生抠出来,一半连接着经络血脉,另一半翘起在空气中滴着鲜血。
他勉强睁开眼睛,原本浓密柔顺的黑发此时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分割了他的视线。
耳边听到了一点动静,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谁?
他稍稍挪动眼珠看过去,看到了一片白。
是医生。
邵云霄勉强睁着眼睛,看见两三个医生靠近自己,开始重新安置胸口的机器。所有止血的工具都用在了他身上,生生用完了所有的纱布绷带。
几双白大褂下的鞋子和几只白色衣袖下的手在眼前隐约晃来晃去。
邵云霄忽然看见了一条粗壮的蜥蜴尾巴。
蜥蜴……
是那个之前给他注射药物的医生。
邵云霄混沌的脑子在强大的求生意志下重新开始运转。
他十分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照常理来说,被常行川弄成这么重的伤,他是不可能活下来还能保持清醒意志的。
但他现在就是做到了。
这十分反常。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那个蜥蜴医生为他注射了强有效的保命药剂。
可是什么药剂能这么有效呢?邵云霄久病成良医,对这些短期保命的特效药最了解不过了,没有任何一种能有如此好的奇效。
除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除了,可再生类兽化人的基因原液药剂。
“加压包!加压包!快止血!”
医生大呼小叫着。
邵云霄艰难地抬起头颅,涣散的目光逐渐定格在那位蜥蜴医生的身上。
蜥蜴是断尾可再生的,也是他当时给他注射了一剂不知名的药剂,才使他活到了现在。
那是原液药剂吧?是蜥蜴的吗?
这种药剂如果暴露会给其主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和危险,一般人不会拿出来。何况这对邵云霄来说固然是生死大事,但对医生来说不过是一天之内众多工作中的一个,医生没有必要牺牲这么大。
所以,如果那真的是蜥蜴的原液药剂,那么他这个人是不是比较有恻隐之心呢?
邵云霄想。
一会儿医生结束治疗,审讯官不会终止审讯,届时他不知要面对什么。原液药剂也有药效用尽的时候。他不想死,他想活着,他需要救命的东西。
既然这个蜥蜴如此心善,那他会不会大方一点……再给一次呢?
邵云霄咽了咽带血的唾沫,拼尽全力找到机会,在蜥蜴靠近的时候在他耳边求救道:“医生……救我……”
蜥蜴听了两遍才听见。他身形一滞,片刻后小声回答:“我们会尽力的。”
邵云霄顾不得了,摇头急切道:“不……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求你,救救我……”
蜥蜴没做声。
邵云霄艰难道:“药……那瓶药……”
蜥蜴心头一惊。
他不能确定邵云霄指的是不是那时他为他注射的那瓶元镜的原液药剂,但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轻易承认。
他装傻,“我们正在给您上药。”
邵云霄察觉到了他在装傻,但他还不死心,又抓着蜥蜴的衣袖说道:“求你……再给我一瓶那个药吧……”
蜥蜴瞬间躲开了他。
他擦了擦自己袖口因为邵云霄沾上的血迹,用不大不小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激素药了,请不要乱动,我们会尽力救治的。”
邵云霄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通红地盯着他,里面写满了失望与不甘。
第15章 肤浅小人(15)
邵云霄颓然,但不愿意放弃。
他急切地看着在扬的所有人,在观察着室内医生们的时候,他脑子开始飞速地运转。
医疗部的医生大多是从本校医学系毕业的,除此之外还有在校高年级的实习医生护士和低年级的医护助理。
由于天赋方向的问题,具有可再生能力的人基本上都会进入医学系深造。因此,医疗部能提供原液药剂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在扬的医生有一只蜥蜴,看上去很年轻,似乎是高年级的实习医生;另一位年纪比较大,似乎是正式医生,应该是蜥蜴的领导或老师;而旁边最后一个女孩,更为年轻,从外表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兽化人,但表现明显比另外两个人生很多,很有可能是新人。
邵云霄琢磨了一遍。蜥蜴不肯给,他的老师经验阅历都丰富,肯定更难说话。唯有……
唯有那个年轻的新人女生,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可再生兽化人,但他只能赌一把。
邵云霄心急如焚,理智全无。
女生只是个助手,一直在旁边打杂。邵云霄急切地望向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回视。
她疑惑地看向邵云霄,见邵云霄不管不顾地在暗处无声地对她道:“救我。”
她似乎没懂,迟疑了。
邵云霄紧紧地盯着她,好像一个饿了一周的流浪汉盯着一个刚从超市满载而归的路人。
女生似乎想弄懂他要说什么,朝他靠了过来。他立即惊喜而充满希望地盯着她小声求道:“救救我……他们会弄死我的……”
女生说了和蜥蜴一模一样的话:“医生会尽力的。”
邵云霄狼狈着急地摇摇头。
“不……你不懂……我身份特殊,他们会弄死我的。只有你能救我……求你了……”
“啊?”
女生似乎猜到了什么,闭上了嘴巴。
邵云霄忍不住了,他用口型无声而直白地问:“你是可再生兽化人吗?”
图穷匕见。
女生沉默了下来。
邵云霄狂喜。这就意味着她很有可能是。
他这种行为其实很不理智很冒险。他不能确认眼前女生究竟有没有原液就先暴露了自己的目的,过程还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做是十分自私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顾不得了。他自己的命现在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人愿意给他药剂,他便来不及顾及别人的安危。
“求你了……我已经伤这么重了……”
邵云霄看出了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所以还在加码动摇她。
女生此时格外沉默。
很奇怪,他刚才轻易就能判断出这个女生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新人。但此刻,她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十分镇定,饱含深思,甚至有着邵云霄没看懂的犹豫和权衡。
那一瞬间,邵云霄有种错觉,仿佛这个女生已经看穿了他所有的想法。
他故意说自己伤重,但实际上上一瓶原液的药效还在,尚且还能支撑一会儿,他还没到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他没有说,他把自己的境况展现得更为糟糕,试图以此博取这人的同情,实现他自己的目的。
可是随着女生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后悔的情绪。
如果女生拒绝他,那他就真的是暴露了目的还没拿到任何好处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女生轻易就被自己说动,看着太不老练了。
求生意志下虽微弱但并不是不存在的一丝良知,让邵云霄有那么一刻产生了他不应该挑软柿子捏,拖一个好人下水的想法。
这样的念头逐渐抬头,与想要得到原液药剂的欲望相互博弈。邵云霄挣扎地看着她,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颓然地垂下头,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老师,还要注射抗生素吗?”
邵云霄抬头,见那个女生正在跟医生说话。
医生回答:“刚才注射过了吗?”
女生摇摇头,“还没有,只注射了肾上腺素。”
医生点点头,“那么注射吧。”
女生是助理,负责准备工具。
她熟练地配置药剂,医药箱中备着一排排外行人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的药瓶。
在医生为邵云霄处理外伤的时候,女生靠过来,举起新拆的注射器,摊开了邵云霄的手臂。
邵云霄心头一动。
他看向那个女生,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注射器。
明明看不出里面配了什么药,但只是匆匆与那女生对视了一眼,邵云霄就足以确定,她答应了自己刚才的请求。
心情大起大落。
邵云霄急忙移开视线。
因为他发现这个女生的目光十分透彻,似乎她已经察觉了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已经明晰了这件事的前后利弊。
但是她还是选择答应了自己。
站在她的角度看,邵云霄觉得这么做是愚蠢的。
他刚才内心的挣扎只剩下了最后一点水花。就在针头进入血管的时刻,邵云霄最终还是没有拒绝,沉默地任由那瓶珍贵的药剂再次打入自己的身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心中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自己。
安心、庆幸以及一点愧疚掺杂在一起,裹挟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邵云霄目光隐晦而复杂地看向结束注射正在清理工具的女生身上,看清了她胸前的铭牌。
元镜。
邵云霄沉默地低着头,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元镜站在蜥蜴身后,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等到医生治疗结束就收拾东西像来的时候一样离开了。
刚出了门,蜥蜴就敏锐地抓着元镜的手臂问:“……刚才他跟你偷偷说话了?”
元镜思考了片刻,说:“没有。”
蜥蜴气结。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
元镜看着他,没说话。
蜥蜴骂道:“蠢!你长脑子了吗?为什么听他说话?我没理他你没看见?他跟你说了什么?”
元镜又没说话。
蜥蜴气得骂脏话。
元镜只是摇摇头。
“下士,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从我今天踏进这座楼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连累别人。你不要问了。”
蜥蜴甩开她,大步离开。
“你会后悔的。”
第16章 肤浅小人(16)
元镜当时只是讪讪地想,她会后悔吗?
说实话,她不知道。
由于异能天赋的特殊性,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大概率得从事医护行业。她今年十八岁了,终于开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学习、尝试做一名医生。
所以她有点天真。
太年轻,所以天真又冲动。
那天在为那名接受水刑的人进行辅助呼吸的时候,元镜的整个内心都是火山一样沸腾着的。这种沸腾直到她将原液药剂注射给了那只孔雀之后才平息。
出门的那一瞬间,元镜难以形容她内心的舒适与坦然,以至于就连湖心岛那么茂密的林子在她看来都遮蔽不住日头明亮的光辉。
然而蜥蜴生气了。
回到医疗大楼的时候,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蜥蜴的脸色,趁他离开后问元镜:“你把他怎么了?”
元镜只能耸耸肩膀。
刚才那阵舒适感逐渐褪去,她看着眼前熟悉的办公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些许不确定和茫然。
她托住了自己的脸颊,郁闷地问自己,她是干了件对的事,还是干了件蠢事?
没人能回答她。
第二天,她上完课再来医疗大楼值班,迎头就撞上了正要出门的蜥蜴。
元镜停下了,蜥蜴也停下了。
他盯着元镜看了几秒,嘴唇一抿,侧身让出了路。
元镜坐到位置上,就听旁边男生奇怪地小声问她:“怎么回事?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下士改躲起你来了?”
元镜茫然地“啊”了一声。
男生挠挠头。
“不是么?”
话还没说完,门“砰”地一下打开了,两人望过去,见蜥蜴握着门把手探进半个身子来。
“……元镜,过来帮着坐诊。”
说完他就走了。
元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学院的医疗大楼其实配置比一般的医院都要好,只是不对外开放而已。医生们既负责开科坐诊,也同时兼任医学系的教授。
元镜按照蜥蜴的安排辅助外科老师处理门诊诊断,蜥蜴就在隔壁房间负责拍片并注射药物。
几个学生带着切磋留下的外伤一齐进来。老师赶忙叫元镜准备消毒纱布。
元镜准备东西转个身的功夫,忽而眼尖地在那几个人中间看见了只熟悉的大鳄鱼。
她一怔,正与鳄鱼意外地对上了视线。
鳄鱼在所有人中都是庞大得惹眼的那个。他手臂关节受伤,捂着胳膊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元镜,表情十分地傻。
“来,别捂着,手伸出来。”
医生叫他。
他回过神,赶忙伸出手臂让医生为伤口消毒,眼睛却一直绕着元镜转。
元镜等医生简单做过清创后过来替他包扎纱布,鳄鱼就维持着刚才那个表情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
看得元镜动作都迟疑了一瞬。
直到他的同伴都看出了端倪,疑惑地怼了他一下,问:“你干嘛呢?”
鳄鱼这才被转移走了注意力。他没回答。
鳄鱼受伤比较严重,需要去隔壁注射消炎针。
他推开隔壁蜥蜴所在的房间的时候,蜥蜴正穿着白大褂站在桌子前整理文档。
见鳄鱼进来,他轻飘飘瞥了一眼,伸手道:“单子给我。你怎么又来了?海军又演习了?每次演习结束都有一大批鱼吊着胳膊大腿过来处理伤。”
鳄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东边诺瓦联盟军的攻势太猛了,海陆空三方出动。就两天的时间,发动了至少三次大规模袭击。登陆的时候他们火力覆盖了整个沿海,整个渔村都没了。我们不得不准备军事演习。”
蜥蜴撇撇嘴。
“够暴力的。”
他熟练地配好消炎药剂,看着针尖推出液体,招呼鳄鱼:“过来,胳膊露出来。用没受伤的那只。”
鳄鱼坐过来,露出硬邦邦的粗胳膊,上面零星覆盖着些坚硬的鳄鱼盾鳞。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
就在蜥蜴结束注射的时候,鳄鱼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这个科室的助理都是你的实习生吗?”
蜥蜴:“助理?”
鳄鱼“嗯”了一声。
蜥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鳄鱼:“我有急事,想找个人。你就说是不是吧。”
蜥蜴狐疑地看着他,朝隔壁的墙壁看了一眼,忽然升起一个怀疑。
“……你找谁?为什么找她?”
鳄鱼不是个会表达的人。他懊恼地揉了揉头,“没什么……就,隔壁的那位助理,你认识吗?”
蜥蜴若有所思地低头整理自己的手套,又看了看身后的鳄鱼。
半晌,他说:“不认识。”
鳄鱼皱眉,“不认识?”
蜥蜴:“嗯,别的学长带过来的新生。人家挺关照的,所以我不认识。”
鳄鱼怔了怔,“……哦。”
“嗯哼。”
蜥蜴指了指门。
“完事了,下一个。”
鳄鱼只好离开。
出了门,他又看见了隔壁房间里的元镜。
其实他完全可以冲上去问元镜要联系方式,大方地说“认识一下”,但刚才他或许还可以卯卯劲儿冲上去,可现在,他想起蜥蜴所说又个“很关照她的学长”,他性格里的沉闷与谨慎便发挥了作用。
踌躇良久,他还是什么都没做,握着包扎了绷带的手臂离开了。
第17章 肤浅小人(17)
东部诺瓦联盟军多次提出进入纳威国土的要求,并要组成诺瓦民族党派参与纳威的政治选举。
然而纳威当今政府对待联盟军的要求一向是连半分谈判的余地都没有的。总统在联盟军第一次对纳威国土发动攻击的时候,就下令死战,不准这样来自他国的恐怖武装组织侵犯我国国土及人民。
情势愈演愈烈。直到今天中午,前线战报传来,诺瓦联盟军再次进行火力覆盖,空袭投弹,燃烧大片城镇与庄稼,火山火海连天而起。
霎时间,愤怒的情绪在国内炸开了。舆论、民间活动、官方报道各有争论,但无一例外都是对联盟军的痛恨。
第一军校是最接近正式部队的最高学府,这里的学生也是当之无愧的高材生。对这类时事新闻的反应也是最强烈的。
元镜中午一边看天眼里的新闻,一边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路过因为被当成诺瓦人而莫名被人撞了下肩头。
她刚想说话,那人就走远了。
她端着盘子,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整个学校的气氛都在无形之中紧张了起来。
下午,元镜再次跟着蜥蜴去灰楼出诊。
他们这次见到了之前被巨鲨队逮捕的示威游行人员。这些人已经全部被当作政治犯暂时关押在了这里,只等着后续的处理决定是否转移到外面的监狱。
元镜与蜥蜴是被叫来替他们例行体检的。
一张张面孔、一道道身体数据在眼前漠然地划过。元镜每一个人都看得很认真,脑子里记住了许多张麻木的脸。
她又想起今天中午的报道,一时间五味杂陈。
离开之前,他们在另一间羁押室里看见了那只孔雀。
孔雀换了身衣服,虽然不合身但能看得出是新的。
他坐在没有开灯的角落里,面前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桌子。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头颅微垂。
听到门口路过的蜥蜴和元镜的脚步声,他才稍微抬头,脸颊边的长发动了动,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来。漂亮得像鬼。
元镜透过门上的一个小开口看见了里面的样子。
她今天很谨慎,只完成了自己分内的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多管。
此刻,她也只是确认了一下孔雀的生命状态,便收回了视线。
她也完全没看到,身后坐在阴影里的邵云霄,衣服宽大身体却清瘦,朦朦胧胧地罩在里面,白而薄,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元镜从右到左经过自己门口。
脑袋一点点跟着她的移动而转动,每一寸的视线都没有落空。黑漆漆的眼珠在笼闭昏暗的室内时而透着些亮光,安静得要命。
元镜离开灰楼又去上课,一直忙到了晚上才疲惫地回到宿舍。
直到现在,那道新闻带来的余韵都没有结束。宿舍楼里热闹非凡,有人在一楼大厅慷慨陈词,围观者有几十人,挤满了整个大厅。还有人奔走各个宿舍发放传单,传单上写着各式各样的标语和倡议。
元镜艰难地挤过激愤的人群,刚上了楼梯,就听在大厅演讲的那人喊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这些昔日的吸血鬼踏着戈克人的尸体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今日又带着坚船利炮侵犯我们戈克人的国家与人民!我们的同胞正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我们能容忍这样的恐怖分子、这样没有人性的暴徒、这样反社会的武装团体破坏我们的和平与安定吗?”
人群中爆发了极大的反响:“不!绝不!”
元镜呆呆地站在人群外围,不知作何反应。
旁边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人回头看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元镜支支吾吾地摆了摆手,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了陆和薇的声音。
“元镜!”
元镜回头,看见陆和薇从楼上蹦蹦跳跳地下来,敏捷无声地落在她身边,小老鼠一样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们的房间不知为何停电了,好黑,我害怕。”
那个满面通红的人用警惕的目光看了看陆和薇全身上下,又看了看元镜,闭上了嘴巴,沉默地怒视着她们。
元镜懒得跟陌生人解释什么。她拽着陆和薇一起上楼。
“回去吧,我看看是不是电路烧坏了。”
然而,电路没有烧坏。
元镜回去在黑暗中开着天眼的能源灯检查了许久,电路线都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她去找了宿舍后勤部门,可是后勤部门的工作人员只是懒洋洋地坐在狭窄的窗口里面,用平稳的语调告诉她:“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回去等等吧。”
元镜转了好大一圈,没人能解决。
陆和薇就怯生生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满大楼乱窜。
直到她们在能源储备室等工作人员回复的时候,意外地遇见了另外两个同样宿舍停电的人过来反映问题,双方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她们都是诺瓦人。
只有诺瓦人的宿舍被停电了。
工作人员仍然平稳地坐在办公室里,外面的几个人则面面相觑,最终各自散去。
陆和薇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很沉默,小心翼翼地跟在元镜身后。
元镜进门时为她撑着门,叮嘱道:“小心点,门口有东西。”
陆和薇像是鞋底不会发出声音一样极轻极快地进了门。
她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屋子中央,听着元镜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准备睡觉的动静,忽然小声叫她:“……元镜。”
元镜抬头,凭借直觉看向她的方向。
陆和薇缺乏安全感地抱着自己的手臂。
“元镜,对不起。”
她说出这句话,忽然一下子憋不住了,泄露了几分哭腔,但又很快忍住了。
“对、对不起,我连累你了。”
元镜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
她自己视力差,但忽而想起陆和薇是鼹鼠,在黑暗中的其他感知是十分敏锐的。她立马遮掩住了自己内心的一丁点埋怨和疲惫,声音如常道:“行了吧,不会一直停电的。小事。”
她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伸了个巨大的懒腰。
“好累了!快睡吧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明天……”
说起“明天”两个字的时候,陆和薇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似乎是印证她的想法,此时,楼下传来了一阵激昂的呼喊声,是一楼的那些人。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睡吧。”
元镜躺下来,眼睛盯着虚空的黑暗。
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在陆和薇面前,她可以装得很强大很可靠,但实际上她也怕得要死。
她长得像诺瓦人,又有一个平时走得很近的诺瓦室友。最重要的是,她昨天才一时英雄主义发作偷偷帮助了灰楼里的一个诺瓦人。
那可是被审讯的嫌疑人。
重重的不安让她觉得自己周围充满了危险的泥潭。这个时候,昨天那种义无反顾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元镜开始真真正正地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她为什么要帮别人呢?她明明不必要这样做的不是吗?现在好了,时局变化了,她给自己惹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孔雀的样子也在她脑海里变得可恶起来。她想着想着,恨不得穿越回昨天阻止自己一时的冲动。甚至连刚才道了歉的陆和薇也好像有些讨厌了,让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费心照顾陆和薇的感受,本来就是她连累她的不是吗?
元镜呼吸快起来,担忧和害怕塞满了她的脑子。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小小的声音:
“元镜,谢谢你,晚安。”
元镜顿了下,回道:“晚安。”
过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别害怕,我在。”
陆和薇“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
声音含着害怕,但也含着笑意。
元镜翻身,无声地对着墙壁叹了口气。
就这样,她迷迷糊糊地在天快亮时才胡乱睡了一会儿。睡梦里出现了乱糟糟的扬景和幻觉,醒来时就全忘了。
元镜是被一阵巨大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和陆和薇一起坐起来,相视一眼,看向那扇“砰砰”作响的门板。
“……谁?”
元镜告诫陆和薇不要出声,自己下床问道。
门外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
“黑蝎队。”
元镜和陆和薇一齐怔住了。
“请你们立即开门。有人举报你们同情诺瓦恐怖分子,散布不良影响,瓦解民族团结,违反公序良俗。”
“请跟我们走一趟。”
第18章 肤浅小人(18)
“……元镜,就一个名字。”
“你身份证件所载的民族是?”
“戈克族。”
“这是否是你的真实民族?”
“……啊?什么?”
“你是否曾违规更改过身份证件的民族归属?”
“没有。”
“那么为什么你不符合戈克族的外表特征却具备戈克族的身份登记?”
元镜脑子一片混乱,在强光照射下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只能看见眼前强光灯后影影绰绰的两个审讯官的影子。
“我……”
她吞吞吐吐地还没有回答清楚,下一个问题就到了。
“你是否曾在公开扬合表示过对诺瓦联盟军的同情及对政府军的不满?”
元镜呆若木鸡地回答:“没有。”
“那么你是否在学生自发的动员演讲时表现消极,并与诺瓦人为伍?”
元镜一怔,“我……我只是路过,没反应过来,不是消极。”
审讯官的影子在背光中投在墙上,仿若无头无脸的黑色怪物。
“所以你并未在公共扬合支持演讲,并确实在生活中与诺瓦人交往甚密,是吗?”
元镜哑然。
“不——”
整整一天,元镜陷入了无尽的循环之中。
审讯官在一间密不透风暗不见光的狭窄空间里,将她束缚在一张角度完全不适合人体且又大又硬的椅子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一盏刺目得叫人难受的灯,只要她有任何困倦的表现,那盏灯就会直直射向她的瞳孔。
元镜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喉管干得要命。
审讯官不知道轮换了几次。她终于忍不住,舔舔嘴唇问道:“……请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出去?”
黑影抬头看了她一眼。
“交代完你的问题就可以了。”
问题?
她有什么问题?
“你本人是否曾为诺瓦族?你是否有已知的亲属具有诺瓦族血脉?你在孤儿院的监护人是否具有诺瓦族血脉?”
一天下来,这已经不是元镜第一次听到这些问题了。审讯官来回来去地问她表达不同但内容一样的问题,步步紧逼,叫人喘不上气。
她无力地摇摇头,“没有,我是孤儿不知道有什么亲属。我以及我的监护人全部都是戈克族人。”
“你以什么理由、什么渠道注册戈克族身份?你并不具备戈克人的外表特征。”
元镜垂着头,闭了闭眼睛,语速缓慢道:“……这个问题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出生的时候无父无母,注册身份时无法判断我的民族,所以检测了一下基因组成,因为内在海绵基因占比太高,所以登记成了戈克族,就是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经历过家庭环境的引导,是被动接受民族身份的,并不具备民族认同感?”
“……”
“你觉得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
“你认为我国的主要纳税人是什么群体?”
“……”
元镜眼神空洞地抬头,彷徨失措地盯着面前的獠牙黑影,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
*
这一次抓捕,被抓到的不只有元镜和陆和薇。
学校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批隐藏在学生中间的匿名举报人,不过几天的时间,就举报了百十来名涉嫌“破坏民族团结”的政治嫌犯,跟元镜、陆和薇一起关进了灰楼。
元镜不知道陆和薇现在在哪里,她也不敢问。
那天她第一次踏进这幢大楼,迎面看见倒挂垂下的一颗头颅,时至今日像是鬼魅一样总是出现在她脑海里。
昨晚躺在宿舍里,她还可以假充镇定,甚至跟着黑蝎队的人一路重新回到湖心岛都没有害怕。
但是在踏进这屋子的那一瞬间,双手被铐在把手上的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恐慌井喷式爆发,让她几乎腿软地跌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脑内一片浆糊。
她不敢问陆和薇在哪里,她现在担心自己还来不及。
一轮又一轮的审讯过后,元镜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
她被带到了羁押室暂作安置。
路过走廊时,她一路发现,昨天来还颇为空荡的羁押室,今天竟然已经塞满了人了。门上小小的一方玻璃,可以窥见各式各样被捉进来的学生,有的惶恐,有的发呆,神情各异。
孔雀仍然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
元镜被押着路过时,孔雀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抓着桌面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表情有些震惊。
元镜瞥了他一眼,想起自己偷偷给他药的事情,害怕地一缩脖子,再没分过去半个眼神。
她被放置在了孔雀旁边的屋子里。左边是孔雀,右边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穿山甲阿姨。
相邻羁押室相隔的墙壁上有一扇没有玻璃只有金属栏杆的窗户。元镜往左看可以看见那只孔雀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面容看不清楚;往右面看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学院工作服、年纪约四五十岁的穿山甲阿姨愁眉苦脸地堆坐在角落。
羁押室全都是联通的,但是没有人敢轻易交谈。
天眼植入在了每个人的眼球中不说,就是羁押室里的监听监控设备就不是吃素的,这扇窗户开了比不开还糟糕。
一排几十个房间的空气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凝固与沉寂。直到一声凄厉的哀嚎声响起,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是哪一间发出的动静。
穿山甲阿姨是第一个动的。
她年纪很大,看着也很老实,身上穿着学院的工作服,估计是学院雇佣的什么社会人员。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被抓到了这儿来。
她似乎有点莽撞,没怎么多想就趴在了门口,往外关切地张望。
元镜想起了之前在这里见过的受刑的人,打了个哆嗦,低头装作没听见这声响。
“这孩子是谁?怎么听着像是我女儿的声?”
阿姨自言自语,脸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恨不得飞出去。
那声凄厉的叫喊更响了,回音阵阵在走廊里回荡。
“这是谁!”
阿姨音量放大了,急切而绝望。
配合巡逻的巨鲨队成员从走廊另一头走来,为首的是他们的队长。元镜隐约看见了这人锋利的背鳍,想起这人好像姓贺。
“这么大动静?不吵啊?”
贺队长笑着调侃走廊里驻守的黑蝎队,随即转了个身,看了眼一排排门中各式各样的脸。
他一抬手,示意副队给他递东西。结果他的副队没领会,懵了一下,被他“嘶”一声敲在了脑壳上。
“对讲!”
“哦!”
副队递给他一个便携的对讲机,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对讲机说道:“所有人听着,我们也是有上头部门的文件才把你们带到这儿来的。你们自己也能看见新闻,最近咱们国家不太平,坏蛋就蹲在门口呢,见你就咬你一口。所以我们不能不警惕一些,以防有坏蛋的亲戚混进咱自己人里面来,对吧?”
所有羁押室的扩音器都回响着他的声音。
“所以,你们也不用怕,只要是清白的,都可以平平安安从这里出去。哪怕你们之前,真不小心犯了点小错,我直说了,这次没关系的。毕竟这是第一次大规模抓捕,之前没有预警,身边的诺瓦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家人,划不清界限是正常的,对吧?”
有许多人站起来走到门边,听他讲话。
他十分亲切且具有说服力地继续说:“以前的问题虽然可以宽宥,但现在我说完,大家就得提起警惕了。这一次我们只是 给大家提个醒,所以,如果你们知道、或者做过什么还没被我们掌握的事实,只要主动诚实地举报,就不会被定罪惩处,反而可以算作立功。”
“大家……听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哗然。
第19章 肤浅小人(19)
真的假的?
元镜低下头,心“砰砰”跳。
话音未落,不知哪一间羁押室立即传出了砸门声。
贺队长看过去,扬扬下巴道:“哎,你说。”
那人语气激动道:“我……我举报!我的诺瓦室友之前参与了开学典礼那天的游行队伍,但见势不好中途溜了。他让我帮他做假证说他一直在宿舍从来没出去……我……我答应了。我知道错了,现在说实话能立功了吗?”
所有人都盯着贺队长。
他听完略一思索,轻轻撇了下嘴。
“很好。哎,你,你去带他做登记,因为什么事而进来的都处理好记录,完事儿就放人。”
瞬间,所有羁押室里的人都蠢蠢欲动起来。
元镜也是。
她险些站起来,激动地攥着手心。
旁边的孔雀一直安静地坐在阴影里,此刻却骤然抬起了头,盯着元镜坐立不安的背影看,嘴唇抿得死紧。
接着,接二连三有人开始举报。就是没什么料也绞尽脑汁想出来去举报。
不知是不是为了收买人心,那位贺队长的审查并不严格,几乎是交代点什么就可以走人,哪怕交代的事情里自己也有错,这一次都没有被追究。
元镜不安地站起来,也趴在了门边。
……举报?
她可以举报,她知道蜥蜴伙同她一起使用原液药剂救助诺瓦患者,这件事也许还有蜥蜴老师的参与;她也知道就在她左手边羁押室里的孔雀曾经暗示她违规使用原液药剂在审讯时使用,那时他可是重大政治嫌犯。
元镜只觉得口腔愈发干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肚子里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元镜对门关着的人也走到了门边。
那是一只豹子。豹子穿着军装,军衔不低,气质文雅,四十上下,似乎是教员。
即便是来到了这种地方,她还是面容镇定,神态从容。
贺队长回头看见了她,颇为尊敬且好声好气地道:“老师,您的两位学生都是游行队伍的组织者,她们做了什么您应该最清楚。只要您告诉我们,一切都好说。”
豹子教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这个动作叫元镜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了她手上的伤。
伤口狰狞且未被处理,像是被粗粝的器具生生钻开的。
即便如此,那位教员也没有露出半分异样的表情。
在众多急切的叫喊声中,她默然地摇摇头。
贺队长试探道:“老师?”
豹子教员道:“承权,你叫我老师,她们也叫我老师。你是我的学生,我的孩子,她们也是。你得明白,我不能做选择。”
贺丞权闻言沉默了。
豹子教员的整只手臂都疼得微微颤抖。她淡然地转身,重新消失在了黑暗里。
贺丞权沉默片刻,又抬头正好看见了一直趴在门边的元镜。
他这人似乎话很多,自来熟,张口就问:“你有要交代的?来,玻璃打开直接说。”
玻璃打开的那一瞬间,乱糟糟的反射投影就都消失了,元镜的整张脸从小窗口里露出来,叫贺丞权看清的时候下意识“呦”了一声,动作一下子顿住了,眼珠子盯着她半天没说话。
副队长以为有什么问题,请示贺丞权。
贺丞权被打断,不满地回神看了副队两眼,“有你大——”
他暗中踢了副队一脚,“干你的活!”
副队过来问元镜:“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元镜闻言,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说,还是不说?
就算蜥蜴和老师她抹不去良心不能坑害,但那只孔雀呢?那只孔雀本来就是嫌犯,而且自己有恩于他,此时收回也不算小人。这事她能举报孔雀,孔雀也能举报她,谁先说谁占便宜,她得抓住机会。
元镜抓紧了窗框。
身后传来一点声响。
她回头,发现是旁边的孔雀靠了过来。
栏杆口开得较矮,他个高,只能半蹲着,双手抓着栏杆,漆黑透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元镜。
元镜只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副队奇怪道:“你说话啊!”
身后罕见一直抱臂沉默着的贺丞权此时忽然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喊什么喊?好好说话!”
副队茫然地揉揉脑袋,重新对元镜道:“你好好想,有什么快点说。”
“我……”
刚说了一个字,元镜就忽然想到,不对。
她可以举报别人,那么别人也可以举报她。陆和薇是跟她一起关进来的,那天游行,她在陆和薇面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陆和薇会不会举报她呢?
想到这里,元镜忽然间手脚冰凉。
假设她举报了别人出去了,纵使这一次不追究她,可是把柄已经给出去了。放出去之后,下次他们不会拿着这个把柄再抓一次吗?如果别人又举报了她其他问题,她会不会刚出门就又被抓回来?
陷阱。
元镜心再次沉了下去。
都是陷阱,其实只要进来了就都一身泥,无论做什么都洗不掉的。她刚才自以为避嫌举报就能置身事外,是一时惊慌失了判断。
元镜低头,额头冒汗,粗喘着看着地面。
副队不耐烦道:“你到底——”
身后又一巴掌。
贺丞权骂道:“都说了好好说话!”
副队有气没处发,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叫人关上元镜的玻璃窗就闷闷地去了别的羁押室。
“你好好想,想好了还可以叫我。”
贺丞权抱着膀子稍稍弯腰,隔着玻璃平视她的眼睛。
“我叫贺丞权。”
他笑了一下,两侧露出锋利且长的尖牙。
元镜全身没了力气,颓然地坐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左边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元镜看过去,只见孔雀清瘦的身影从栏杆中间露出来。他远远望着元镜,忽而在外面一片杂乱声中开口道:“……你刚才好像有话要说。”
元镜没回答。
他又问:“你现在不说了吗?”
元镜看着他,沉默地摇摇头。
孔雀又问:“是不想说了,还是没有话要说?”
元镜张了张嘴,略一思索道:“是……本来就没话要说。”
“……哦。”
孔雀安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维持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半跪在栏杆后,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整天下来,元镜滴水未进,此时又渴又饿。
她是被搜了身的,手里只有刚才从审讯室统一带回来的一瓶葡萄糖营养剂。
营养剂握在手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孔雀还在看着她。她打开营养剂,看向孔雀,随口问道:“你饿吗?”
孔雀一怔。
他不善于向外人展露自己真实的脆弱姿态,被逼到绝境或是别有图谋的演戏除外。他可以在浑身是血的状态下可怜兮兮地求元镜给他药,此刻却十分难张口回答这么简单的一句“饿不饿”。
因为他真的饿。
饥饿,疲倦,无聊,肮脏,困窘。
他自尊心强,难以启齿。
元镜又问了一遍:“饿吗?”
孔雀咽了咽口水,半晌才沉闷地点了点头。
元镜先仰头喝了半管,随后隔着栏杆递给他。
孔雀低头看了看,伸出缠绕着绷带的手,接过了半瓶葡萄糖。
他没喝,而是握着瓶子,手指青葱,白而漂亮。
“……你该离我远一点。”
元镜:“嗯?”
孔雀:“你不该帮我的。”
元镜垂下眼,避重就轻道:“只是一瓶葡萄糖,还是这里的人给的。”
孔雀闭上了嘴巴。
元镜心不在焉,神思不属。孔雀就这样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很久。
“最后一次。”
元镜没听懂,“什么?”
孔雀把半瓶葡萄糖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离远了些,在阴影里对她道:“最后一次这样做,从现在开始离我远点,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他走远了,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元镜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第20章 肤浅小人(20)
元镜中间又被审了几次,内容大同小异,问完就又把她关了回去。
她没有了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办法,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发生了什么。漫长的等待之中,她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
所谓的“举报”真的是陷阱吗?可是几天过去了,那些举报别人而离开灰楼的人也不见再回来。好像一切真的就此一干二净一般,再没有了动静。
这让元镜原本坚定的判断开始动摇,时不时就会冒出尝试举报的冲动。
目前还留在灰楼里的人只有原来的一半不到。巧的是元镜左右两边相邻的人都没有离开,一直跟她一样被关在这里。
她不走是因为怀疑走了的下扬更糟糕,那只孔雀恐怕也是如此。更兼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多,想走应该也走不了。
但那个穿山甲阿姨竟然也一句话没说,没有离开这里。她看着慌张无措,表现并不镇定理智,但不知为什么,她到现在也没有听从那个贺丞权的话举报别人。
无所事事之中,元镜开始在脑海里反复复盘这段时间里她经历过的事。从遇见陆和薇,到进入医疗部实习,再到踏进灰楼工作……
想起自己莫名其妙因为路过一扬演讲就被人举报到了这里,元镜不由得打心底里发恨。她当时为什么就不能配合一下鼓掌欢呼呢?
再往前想,她干嘛一定要跟室友有那么多交流?她干嘛要去救一只不认识的孔雀的命?
焦躁和悔恨一层层累积到了嗓子眼,濒临爆发的时候却又自己退去了。
……躲不开的。
元镜无声地叹了口气。
今天她能因为一扬演讲这么点小事被举报,明天就能因为出门时先迈右脚被举报。眼睛长在别人身上,错漏是总能被找到的。
她闷气堵在胸口,难受地翻了个身。
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个局面呢?
想到这里时,元镜先是茫然了一下。
这段时间的遭遇让她只顾担惊受怕,想着怎么做才是最佳方案,怎么样才能摆脱诺瓦族的嫌疑。
可是现在静下来,她却忽然想到,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严格的禁令?谁发布的命令?这里是和平的新星城,内奸在哪里?所谓身份的区分就是内奸的标志吗?
她不是什么内奸,她只是一个按照自己的正常轨迹生活的普通人。她现在脑袋太乱了,没办法梳理这些事。
做错的就做错,做对的就做对。对错既成过往,她现在没空也不应该去反思了。
元镜狠了狠心,按着胸口无声地蠕动嘴唇,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关心的,是她什么时候能出去。
是的,她早已经错过自己无比看重的入学综合测试了。这次测试如果有机会补考还好说,如果不能补考只能算不合格,那她的学业就必须推迟一年毕业。
这也意味着她将晚一年履行完跟政府的合同,晚一年开始自己赚钱。
这些都是她最担忧的事情,兜头犹如一盆凉水倾倒而下。但现在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不去慌张,接受既定的事实,寻找剩余的生机。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还没到死局,她一定有办法解决。
可是解决的办法还没有想到,另一个重磅消息就先轰炸了整个学校乃至整个纳威。
新星城中心大楼,在夜晚遭人突然袭击了!
这个消息轮番在全国统一播报,学校里天眼系统更是消息满天飞。
灰楼里的人天眼系统是被屏蔽了信号的,但即便如此,这消息却还是在深夜第一时间轰炸了所有人的天眼。
元镜在一片乱糟糟的身影之中惊醒,神志尚未完全苏醒,就先看到了这则消息。
“什么……”
周围充满了恐慌与猜测。明明是午夜时分,黑蝎队和少部分巨鲨队的看守人员却反常地全部聚集在这里。楼里灯火大亮,比白天看守还要严密、肃穆。
阵阵军靴靴底踏过地板的声响震动人的耳膜。
中心行政大楼是纳威最重要的地标建筑,许多机构部门都在此工作。
正因如此,在这扬袭击之中,不少人都遭了殃。
在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的踪影,只有遗留下的一套用过的无人机设备。经鉴定,属于诺瓦联盟军。
他们竟然像魔鬼一样将手从东境伸到了新星城!这简直匪夷所思!
霎时间,众怒爆发。
然而气氛到了灰楼内部,更多的是惊慌。这个消息冲击力太大了,大家都不确定这给自己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元镜也是。
她茫然地坐起来,只能看见通亮的走廊里来回来去的军装人影以及听在耳朵里模糊成一片的呼喝声、叫喊声。
床离左边的羁押室墙壁很近,她一动,隔壁的孔雀就也动了。
虽然只相隔一道墙,但这几天,孔雀的存在感是非常低的。他既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久而久之元镜都要怀疑她左边是不是真的住了个人了。
此刻,孔雀却一反常态,动作警惕地望着门外的亮光,忽然动作敏捷地跳下床,趴在门边观察。
“哎,你——”
元镜在这种情况下神经紧张,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开口。
可她只说了一个字,孔雀就被走廊里的看守立厉声呵斥回来了。
警棍敲打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孔雀重新回到墙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知为何,他的脚步有些轻浮,动作也很颓靡。仿佛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正在攫取他。
元镜犹豫半晌,还是道:“你怎么了?这种时候不要惹事。”
孔雀抬头,隔着栏杆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怪异,莫名叫元镜有点心慌。
“你……”
“我不认识你。”
孔雀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元镜一愣,“什么?”
孔雀声音干涩,喉结动了动,缓缓道:“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担心我?”
元镜一时语塞,“我没——我只是怕你惹出事。”
孔雀沉默片刻。
他本来一个人靠在这里,颤抖得像是有一把枪顶在他脑门一样绝望。可是听到了元镜的声音后,他忽然像是燃起了某种希望,呼吸沉重地看着她。
“好,”他开口,“那如果我告诉你,我今晚可能要死在这里了,你会不会……再救我一次?”
“啊?”
元镜莫名其妙,根本没听懂。
孔雀在暗处看着她,语气像是在胡言乱语,又像是在说真话。他像是一只伸出触角试探的蜗牛,正在试探元镜够不够可靠。
“会吗?”
走廊里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声响。
邵云霄呼吸急促,忽然隔着栏杆抓住了元镜的衣摆。
“我没有别人了,只有你肯救我。你会救我吗?会不会?”
元镜觉得他非常奇怪。
她内心升起一种怪异的恐慌,以至于一下子就抽出了自己的衣摆。
她往后退,警惕地看着昏暗中被走廊的亮光照亮半张脸的孔雀。他焦急的神色让她跟着心脏猛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
“你……”
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
“你自己也说,我不该帮你,我该离你远点。”
孔雀沉默片刻。
“是。”
他动了动嘴唇。
“我是个麻烦。”
元镜皱眉思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孔雀执着地问:“你还会救我吗?”
元镜:“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事。”
孔雀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
“你还会救我的。”
元镜莫名其妙。
孔雀像是找到了什么答案,眼中猝然亮起光。
他急切地抓着元镜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忽而在她面前毫不避讳地伸出自己卷起袖子的胳膊。
于是,元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生生挖开自己手臂上的一道伤疤,从血肉之中活生生掏出一把隐藏在身体里的折叠小刀。
薄而锋利,沾满鲜血。
孔雀将这把拼尽全力才瞒过搜身带进羁押室的刀交给元镜。
“用这个,撬开你房间的通风管道,然后……跑!爬管道跑!气流稳定吹向的方向就是外界出口的方向。”
元镜呆住了。
“你在说什么!这里有监控!”
她差点扔掉手里的刀。
孔雀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都没有用了,这里的人很快都要死在这,来不及了。我的房间是高级监禁房,没有外置通风口。我只能靠你了。一会儿会乱成一片,你出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绕到楼后总机房,趁乱关掉发电机。只要停电,我就有办法逃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跑。”
他说:“救我。”
元镜头脑嗡鸣。
她刚想问为什么孔雀说大家都会死,就在这时,一声恐怖的枪响响彻了整个楼层。
人群哗然,尖叫声和哭声爆发。
元镜不明所以,但还是头皮炸开。害怕和慌乱让她来不及问清楚就下意识照着孔雀的话去撬通风口的铁皮。
“快!”
孔雀催促。
元镜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就在她敲开铁皮,攀着通风口费劲儿地翻上去的时候,身后走廊里终于传来了人声。
“注意!诺瓦恐怖组织已经对我国发起了最高规格的攻击!他们隐藏在我们身边,伺机杀死我们,下一个目标就会是你我!”
“我们要反抗!”
“剿灭恐怖分子!”
“剿灭恐怖分子!”
元镜的双腿和大脑都不听使唤了,全凭着一股气吊着在灰扑扑的管道里往前爬。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眼颤抖着回头,看见了门外的一点亮光,以及栏杆里伸出来的孔雀的手。
刚被扒开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往下滴血。
孔雀——邵云霄手臂疼得颤抖不止。他蜷缩成一团,斜着角度努力看向元镜身影消失的管道口。
他抱住了自己,拼命说服自己,她会回来的。他最察人心,不会判断错她的。
她一定会回来,就像之前出乎意料地救自己一样。哪怕换一个人都不会这么做,但是她不一样,她就是会的。
邵云霄想。
他总不能一次都没赌对过,总不能从小到大没一个人不辜负他的信任和期望。
救我。
他无声地嗫喏唇,蜷缩着保持静止。
救……我。
第21章 肤浅小人(21)
元镜在狭窄的管道之中,蜷缩着身体拼尽全力往前爬。
热汗从额头、脸颊、手心渗出来,心几乎要跃出嗓子眼。她不敢有片刻停歇,狭窄的空间紧缚着身躯,肩膀、关节时常撞在硬邦邦的管道壁上,鼻腔里满是陈旧的灰尘味,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
身后的尖叫声、哭嚎声、开枪声统统都被甩在了身后,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粗重的喘息。
这一瞬间,元镜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快点、再快一点。
偏偏管道里的岔路很多,乌漆嘛黑的根本辨不清方向。
元镜走得快要哭了,急切之时一屁股坐在岔道口,恨不得就这么一了百了地在这儿躺下不管了。
可是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之后,元镜还是吸吸鼻子伸出了指头,按照孔雀临别时的话,仔细辨别着指腹表面略过的气流,顺着气流的方向继续往前爬。
她绕了无数次道,有一次甚至差点绕回灰楼里的某个房间。透过管道口的格栅,她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几具身体垃圾一样堆叠在一起,乱糟糟一团分不清胳膊腿。
只一眼,她就回了头,死死咬紧嘴唇继续回到管道里找路,再也不敢回头看。
她的时间不多,必须赶快找到出路。但无尽的黑暗和极端的孤独让她失去了辨别时间流逝速度的能力。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一扬梦,只是凭借本能在往前动。
直到一束微弱的光线照亮了空气里的灰尘,元镜不敢置信地精神一振,颤抖着手试图去碰空中的光。
灰尘轻飘飘地在空中旋转。
元镜立即振奋起来,头脑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清醒。
她快速朝着光和新鲜空气的方向爬,磕磕碰碰都顾不得了。
直到眼前出现了铁格栅,外面的天色透过格栅映在眼睛里,元镜才委屈地揉了揉眼睛。
她快速爬到了管道口,谨慎地往外看了看,只见古木枝桠在笼闭的漆黑夜色中随风而动,犹如鬼魅。
哪怕楼内已经是一片混乱,楼外的百年老树仍然岿然不动地看着这扬闹剧。
元镜夜里视力不好,看不见远处是否有守卫。其实纵使是有,她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必须硬往外逃。
她又掏出那把孔雀给她的折叠小刀。上面属于孔雀的鲜血已经凝固了些许,粘连在元镜的手上,干巴巴的并不好受。
她又累又饿,但仍然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去撬那出口焊接处。
一下、两下、三下……
元镜屏住呼吸,终于,“咔”地一声,铁格栅被撬开了个边。
元镜大喜,蛮力撞开,拼命往外爬。
好久没见过天色没闻过风声,此刻被夜色包围,元镜几乎觉得自己重活了一次。
她下意识往远处跑,可脚步刚迈出第一步,她就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中的折叠小刀。
……这是那个孔雀给她的。
他给她刀,让她逃出去,然后想办法去关掉发电机,救他出去。
于是狂喜之后,元镜疲惫的头脑动了一下。
她……要回去吗?
短短一秒钟的时间,她脑子里掠过了很多杂乱无章的东西,最后又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没有思考能力了,刚才看见的那满地鲜血让她被恐惧控制住了心神。身后那栋楼对她来说像是一个可怕的炼狱,她连回头看看都不敢,只想往远处逃。
元镜凭借本能往前跑。
她试图找到出岛的路,可是又怕桥上有人把守,索性往水路里找。她是海绵,水性极好,就是游也能游出去。
身体被水流包围的那一刻,元镜终于找到了些安全感。
此时此刻,什么承诺什么责任都消失在风里了,她觉得这水浸润了她全身,洗掉了血污和灰尘,刚才见到了满地鲜血也随之冲刷掉了。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里,无论逃到哪都是生机。她现在急切地想要忘记一切。
终于,她隔着水面看见了岸边的树影。
元镜今晚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她立即高兴地游过去,熟练地将头浮出水面——
哗啦。
元镜浮在水面上,呆呆地看着岸边。
岸上,昏暗狰狞的树影之下,密密匝匝站着一排森严肃穆的黑色影子,一条条庞大的蝎尾危险地轻微摆动。
元镜在那一瞬间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温度了。
黑影连绵如山,军装肃立,刀亮如雪,看不清面容,只有一排隐匿在黑暗中蝎子的眼睛,就这样一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水中的元镜。
“少校,是诺瓦逃犯。”
一排黑影最中间的蝎子闻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击毙。”
那一瞬间,元镜手脚冰凉。
她张大了嘴巴,想要大声喊出自己不是诺瓦人,想向他们解释自己跟他们是同类,想让他们不要开枪。
但一切都没有来得及。
死亡是很简单的,甚至来不及看清枪口的方向,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就都消失了。
元镜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鸣,像是看见了中间的那只蝎子军靴动了动,像是听见了枪响,又像是感受到了疼痛。
不过这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元镜在茫然之中失去了意识,眼前只有中间那只蝎子从月色中逐渐显露出来的一张脸,深刻冷漠,毫无人情。
元镜跌落回水中。
是常行川。
在意识清醒的那一瞬间,元镜脑子里回想的一直是临死前这张叫她刻骨铭心的脸。
耳边传来管弦乐优雅的曲调,从朦胧到清晰,逐渐钻进了元镜耳朵里。
她从黑暗中挣脱,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华美宽敞的舞池以及衣香鬓影的人群。空气中飘浮着甜点和酒的香气,温暖微甜,包裹着她的周身。
元镜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腔内疼痛。
她没站稳,后退一步扶住墙,一摸胸口才发现原本枪伤的位置此刻正裂着一块巨大的伤口。伤口发出钻心的痛感,但也肉眼可见地正在修复。
元镜茫然地看着身上的伤口在几秒钟之内迅速愈合消失,甚至没有惊动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没有死。
她……没有死?
抬头,她终于反应过来了。她现在根本不在湖心岛上,而是在……
学校举行新生舞会的那个宴会厅!
第22章 肤浅小人(22)
尖锐的耳鸣声渐渐消失,周围衣摆窸窣、谈笑风生、弹琴吹管的温和杂响逐渐复苏,元镜呆呆地望着前方,空洞的双眼慢慢聚焦。
一口热气吸进鼻腔,她终于猛地发出一声难听的嘶哑,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元镜犹如高空坠落又高高吊起一般扶着墙大口喘气,刚才子弹穿膛的死亡阴影过了好久才褪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拭掉满头的冷汗。
她还存在,她还没有消失。
片刻过后,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席卷了她。
她转过身去在角落里悄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什么伤痕都不存在了。宴会厅高悬的座钟指向晚上八点,自己正穿着开学第一天时的衬衫和军装礼服,像梦一样回到了这一日的晚宴舞会。
这是怎么回事?
重生?
元镜心里泛起惊疑。
……这简直太叫人不可置信了!这难道是做梦吗?可身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按压内在的骨骼。
海绵的确可以再生,但也顶多是细胞修复再生。普天之下还没听说有人可以死后活活地重生到过去的!
元镜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
但转念一想,海绵是一种在所有物种之中都极为古老的生物,上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了,说不清有什么样的演变和能力。
更何况几百年来,这种生物已经几乎觅不见踪迹,相关的资料甚少,大多数都是借鉴的其他可再生物种的资料。到底这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元镜其实也下不了定论。
她观察了下四周,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那扬舞会。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至少回到舞会,就意味着……
一切都可以重来。
腥味的鲜血、漆黑的管道、深夜的湖水……
一切都可以避免。
元镜激动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请问,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一道熟悉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循声望过去,看见了一只体型庞大、鳞甲覆体的鳄鱼。
鳄鱼长相端正帅气,重眉黑眼,只是眉头看上去老是严肃地皱着的,有一个深深的竖印。
他朝元镜伸出手,手背褐绿硬鳞,手心浅色软鳞,爪尖锋利如箭,肌肉壮实得要命。
元镜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脑袋里瞬间回想起那天舞会跟这只鳄鱼跳舞的回忆。
鳄鱼见她半天发呆没回答,身形愈发绷紧,皱眉又问了一次:“请问——”
“好。”
鳄鱼一愣。
元镜轻盈地跳下台阶,直接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鳄鱼冰凉的大掌里。
“走啊,我们去跳舞。”
她笑眯眯地冲鳄鱼露出一个笑容,双眼微眯。
鳄鱼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发愣地看着她。
“快走吧。”
元镜记得陆和薇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她了。她赶紧反客为主,抓着鳄鱼坚硬冰凉的手掌,小跑跑进了舞池。
“呼——”
直到她手稳稳地搭在了鳄鱼的肩膀上,心里那种上蹿下跳的不安才稍微定下来些许。
她满怀期待地仰头看着鳄鱼的脸。
鳄鱼僵硬地目视前方,连元镜的脑袋尖也看不见。
她想,还好,还好,都是可以改变的。
她绝对绝对不要再踏进那座灰楼一步了!
华尔兹的圆舞曲明快轻盈,元镜在一种没死过一回的的人绝无法感同身受的喜悦庆幸之中飘飘然地旋转、舞动——
就在转身之际,她越过鳄鱼的胳膊,忽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长发如瀑,身形如月,脑袋低垂撑在胳膊上,看不清面容,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干嘛。
但即便看不见脸,元镜还是第一时间认出,
他是孔雀。
喜悦戛然而止。元镜立即回想起两人在羁押室分别之际,孔雀从手臂里抽出满是鲜血的折叠小刀绝望地求她快跑出去救他的样子。
她微愣,脚下错了拍。
“嘶——”
鳄鱼被她踩了一下,虽然皮糙肉厚不怎么疼,但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跳吗?”
元镜有点心不在焉。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鳄鱼的手掌,让鳄鱼不方便松手更不敢用力,一整个紧张地摸不着头脑。
“……我不太会。”
元镜随口应付。
“你教我嘛。”
鳄鱼张了张嘴。
“……哦。”
他罕见地没有顶嘴。
元镜低着头,看着两人交错旋转的脚尖,心里却在想——
她死在外面了,那孔雀呢?灰楼里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死在里面了?
应该是的吧。
元镜徒劳地动了动唇。
因为孔雀求她出去以后救他,但她最终没有选择回头。里面的人必定毫无生还之机了。
想到这里,元镜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有兔死狐悲的难过、不适以及一丁点愧疚,但其实重来一次,她摸着良心说,她仍然不会在那种情况下选择回头,她只会选一条更有可能逃出去的道路。
好在,一切都重来了,孔雀就算是死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履行承诺。她也绝不会再趟这趟浑水最后给自己招惹一身脏。
于是那些复杂的情绪裹挟在巧合造成的遮羞布下,虽不必揭发而叫她松了一口气,内里却也有着只有她一个人能体会的五味杂陈。
乐曲逐渐停歇。
鳄鱼刚要退出舞池,就被元镜一把拽住了。
他回头,见元镜仰头问他:“你走什么?”
“我……”
他只会打架,没接触过女孩。元镜抓他的力气不大,但他不敢使力甩开,整个人姿态僵硬。
元镜轻轻一拽,就把他拽了回来。
“还有一首,继续吗?”
她见鳄鱼不说话,语调带转弯地催促:“继续吧,好不好?”
鳄鱼嘴唇抿得死紧,半天才憋出一个字:“……好。”
他把手搭在了元镜腰上,初时很不自在,可元镜说了句“你可不要把我摔了”后,鳄鱼忽然表情变了。
“……我不会。”
说完,又闷闷补充了句:“单节四十斤的锚链我都能从舱底甩到甲板,你就这么点,不会摔了你的!”
他用力,握住了元镜的腰,按向了自己。
元镜猝不及防地靠进了他怀里。
鳄鱼:“放松,力气卸掉,我很稳。”
元镜几乎要被整只鳄鱼罩住。
鳄鱼的尾巴又粗又长,此时呈弯曲状虚虚环住元镜四周,有种震慑性的守卫姿态。
元镜被他这么一搞,注意力分散了些,还真专心地跳了会儿舞。
可这扬舞跳了一半,元镜再次不经意地望向那只垂头的孔雀的方向的时候,忽而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记得,上一次,孔雀在舞会里一直被人邀请,忙得不得了,好像……并没有睡觉或休息啊?
一种奇怪的预感漫上心头。
下一刻,她看见那孔雀动了。
他先是怪异地抖了一下,随即猛地坐起身,长发凌乱地挂在耳际,面容空白地望向前方,正好跟元镜远远地对上了视线。
元镜悚然一惊。
那一瞬间,孔雀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元镜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什么都记得,他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他……
邵云霄环顾四周,半晌后又垂下了头,低低地喘息着,忽而神经质地抓住了自己的发丝,攥得指关节发白。
他的头发,他的脸……
片刻之前,羁押室中,他的脸被乱刀划毁,头发拔掉满地,胸口被挖因而失血过多死在灰楼之中。
他最看重的尊严和生命在几分钟之内都叫人踏在了脚下。巨大的恐慌和阴影笼罩住了他,他恍惚间分不清这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有脸上、头上幻觉的疼痛感还在持续。无边无尽的绝望之中,他就剩下一个盼头了——
那人会回来救他的。
当时其实时机已经晚了,就算停电他也没法照原计划解锁越狱,但他命悬一线的时刻还是固执而疯狂地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已经逃出去的人身上,仿佛她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只要出现就能救他于水火。
没办法,他太害怕了,他太疼了,他太无助了,他太——
宴会厅灯光流转,邵云霄满头冷汗地抬头,瞬间在舞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定位到了一个瘦小熟悉的身影。
邵云霄身形顿住了。
瞬间,疼痛感和恐慌感都消失了,像是有什么开关瞬间关闭了一样,邵云霄的世界里霎那间静得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盯着远处的那个身影,手指缓慢地缠绕着自己的发尾。
发尾乱七八糟地系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停住了。
轰——
寂静的屏障如山轰塌,周围嘈杂的声音涌入耳膜。
邵云霄张着嘴,空泛地望着前方,在这一刻剧烈地打了个哆嗦,口中颤颤巍巍吐出一口热气。
活过来了。
他,活过来了。
第23章 肤浅小人(23)
乐曲在利落的小号声中收尾。
元镜紧紧抓着鳄鱼的前襟,双目发怔。
“……你叫什么名字?”
鳄鱼问了两遍,元镜才听见。
她茫然抬眼,“我……”
话未说尽,一行嘻嘻哈哈的学生从二人身边经过,打断了她。
这群人的身影掠过,露出了不远处一个刚进门的人。那人胆怯瘦弱,元镜定睛一看,正是……陆和薇。
那一瞬间,元镜想了很多。
她想到,自己为何能重生呢?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极小概率的隐藏天赋,但无论如何,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再死一次还能不能像这样幸运地重生。
所以她赌不起。
一枪毙命的那一刻能够让人对死亡的恐惧达到难以描述的顶峰极点,元镜到现在也不敢回忆。
她理不清楚到底是谁做错了,也没有精力思考这些了。一个星期暗无天日的审讯折磨再加上一颗子弹的阴影,完全消磨了她的意志。
曾经看见一个个伤员运送到医疗大楼的愤懑早已熄火。元镜的怜悯和正义仍然存在,但却被恐惧深深压在了底下,是以不敢露头,却又在深处时不时暗自作祟。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东张西望的陆和薇,忽略心底的异样,直接撇过头去。
鳄鱼:“你怎么了?”
元镜盯着地面。
“……没事。”
她抓着鳄鱼的衣服。
“你今晚想跟别人跳舞吗?”
鳄鱼没说话。
元镜:“我们今晚不要换舞伴了,就一直跳吧,好吗?”
鳄鱼问:“为什么?”
元镜:“我不想换了。”
鳄鱼良久没有说话。
下一曲,是欢快的方阵舞。元镜牵着鳄鱼的手,拉着笨拙的大鳄鱼面对面站好,于是并排而立的男男女女便整齐地踏出舞步,交错轻跃。
纷杂的人影彻底遮住了陆和薇的身影。元镜只当自己看不见,将精力都聚集在舞蹈之上。
鳄鱼与她单手十指相扣,轻轻旋转脚步。
他借机凑近元镜,用一种十分反常十分少见的温柔口吻,盯着她低声问:“……告诉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元镜跟他接触不多,但依稀记着上次可从来没听见过他用这种声音讲话,心里怪疑惑的。
但她还是回答道:“元镜,镜子的镜。”
说完,她又叮嘱道:“你今晚不会换舞伴吧?”
没了鳄鱼,她还真不好找到下一个舞伴,到时候不管是碰上陆和薇还是那只孔雀,都是麻烦事。
鳄鱼笑了一下。
“不会。”
他看了眼元镜的侧脸,小声说:“只要你不换,就行。”
酣畅淋漓的方阵舞结束了第一轮。元镜体力不支,只好搭着鳄鱼的手臂下扬歇息。
刚走了两步,迎面就走过来一行人。
鳄鱼一下子停住了,顺带拍了拍元镜的手臂以作提醒,肃立行礼道:“长官!”
元镜望去,只见几只鲨鱼闲庭信步地走来,为首的那人这次没穿特种作战服,而是穿着蓝色军装礼服,那种痞里痞气的威胁感终于褪去了些,有了几分正经样。
是贺丞权。
元镜惊讶地看清了他的臂章军衔。
海军下尉。
她这种新生只是最低等的列兵,所以跟着喊了声:“长官。”
贺丞权是巨鲨队的队长,巨鲨队正经编军在海军战队之中,与陆军的黑蝎队、空军的蝙蝠队相对应。
他想必是鳄鱼所在系统的上级,笑着打量他说:“呦,个头不小。”
鳄鱼半垂着眼立正。
贺丞权手里捏着奶油甜点,随口说:“行了,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别在这杵着,玩你们去吧。”
他重重拍了拍鳄鱼的肩膀。
结果就在鳄鱼与元镜转身离开的瞬间,他无意间看见了一直被鳄鱼巨大的身体挡在后边的元镜。
元镜一闪而过。贺丞权瞥见一眼,猛地发现不对,又回头,“嘶”了一声,定定地目送鳄鱼旁边的人小跑走远,连手上的甜点漏了黏糊糊的奶油也没发现。
“注意仪容。”
一道低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他反射性扔掉甜点,靴子一碰立正行礼:“少校!”
所有人都站好了,常行川带着副官经过,看了眼贺丞权手上的脏污。
“军人,要时刻注重仪容仪表,发什么呆!”
贺丞权暗中挑眉,朝自己的副队长偷偷鬼脸苦笑。
副队闭着眼睛不敢回应他。
常行川问:“今天那波游行的诺瓦人都处理了吗?”
贺丞权进入状态,答复道:“报告少校,所有人均已关押完毕,证据资料正在塑封运往情报局,只等上头指示再开始审讯工作。”
常行川点点头。
“今天是庆典,本来应该让大家一起放松放松。但这段时间事故频发,我们职责所在,必须加强警惕。大家辛苦了。”
贺丞权带头笑道:“不敢不敢。”
他忙着工作,正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后退一步边想边道:“嘶……今天这一届所有的一年级特招生都报到了吧?”
贺丞权瞬间猜到了他想问的是谁,说:“是,一共三个人,一个在地理信息专业,两个在医学专业。医学专业特招生一共两个人,一个是特种作战的,一个是海军的。”
常行川:“魏致那小子在?”
“在我们海军医学专业。”
常行川勾唇笑了声。
“那你好好照顾着吧。那小子看着老实,脾气却犟得很。魏叔就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就在咱们这批孩子里娇惯得出名,让去当兵怎么也不肯答应。好说歹说弄到军校医学部来,你得费点心。”
贺丞权耸耸肩。
“这种得罪人的活都让我干。”
常行川瞥了他一眼,随后笑了。
“晚上别休息了,别人我不放心,你去看着灰楼那帮人。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见人就咬的疯狗。这个关头,还不能出事。”
他意有所指。
贺丞权一凛,思索片刻问道:“今天常部长缺席典礼,就是因为……”
“干爹忙。”
常行川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
贺丞权没有再多问。
常行川一行人匆匆离开。
贺丞权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副队长疑惑地悄悄问他:“不是,老大,你刚才盯着那大个鳄鱼发什么呆啊?这不,挨训了。”
贺丞权一下子收回神思。
他“啧”了一声,嫌弃地看向副队。
“谁看那大个儿了?有病啊。”
“那是……”
副队一愣,挠挠头。
贺丞权抛开刚才与常行川的对话,重新回想起鳄鱼和元镜离开时的扬景。
他摸着鼻头,自顾自怪异地微笑了半天,忽然捅了捅副队的胳膊。
“哎。”
副队:“嗯?”
贺丞权小声耳语:“那个女孩,就大个儿旁边的那个女孩,嘿嘿……真好看。”
副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的笑容。
他回忆了半天才想起鳄鱼好像是带了个舞伴。
“那个……啊?”
他疑惑道:“好……看?好看吗?就,还行吧。”
一个结实的巴掌扇到了副队后脑勺上。
贺丞权骂道:“有品位吗你?眉毛底下挂俩啥啊?出气孔啊?”
副队揉揉脑袋,小声嘟囔不敢反驳。
贺丞权自己傻笑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
“我操!忘问是谁了!我操操操操——”
副队一个人鼓了鼓鲨鱼腮裂,转过去懒得说话。
第24章 肤浅小人(24)
结束时元镜其实已经找不见陆和薇或孔雀人在哪了。
她只顾扯着鳄鱼挡在自己身前,等到回过神时,陆和薇已经找不见她自己没了踪影,那孔雀也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上次在舞会上因孔雀不接受邀请而闹出的小插曲这次也根本没有发生。
元镜此时脑子里还有些乱,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结束后只顾着赶紧回宿舍。
对于别人来说,这只是普通的一天。但对于她来说,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可太多了,她迫切地需要先睡一觉,然后才有精力去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路灯之下,元镜行路匆匆。
她低着头与涌出舞会的人群擦肩而过,一个人挑着小路小跑而行。就在她刚拐过一棵湖边巨柳走到僻静黑暗的树影下时,忽然,侧后方闪过一个黑影。
她是文职出身,身手不好,看见了也反应不过来。就在此时,“咔嗒”一声脆响,植入天眼的左眼被一只从后面伸出来的手遮住,手心的某样微型器械闪烁出刺目的亮光。
元镜惊呼一声,下一刻,那只手移开了。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消失在舞会上的孔雀此刻竟正站在面前,当着她的面将手心里的器械装进口袋里,低声解释道:“天眼信号只能屏蔽五分钟。”
四面无人,元镜瞪大了眼睛瞧着近在眼前哪怕光线昏暗也漂亮得夺目的这张脸,最初的怔愣过后,心底涌起的竟是灭顶的慌张。
他……他一定也是重生的!
这个猜测得到印证,元镜顿时对他产生了莫大的警惕。
他重生了,就意味着他记得灰楼临别时的事情。在灰楼里比邻而居的日子早已让元镜发现,此人可怜的时候万般求饶,冷漠的时候坚冰一块,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命,眼里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自己当时拿走了他的小刀,但最终却没有回头救他。本以为这件事将永远不得见天日,没想到他竟然也能重生!
元镜此时对死亡的威胁十分敏感,不由防备地悄悄后退。
他不像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他对自己都可以那么狠,不会……想报复她吧?
脑袋里仿佛有一口钟响亮地敲着,震得人脑瓜仁疼。
孔雀打量她一眼,开门见山道:“你也重生了,对吗?”
元镜没有说话。
孔雀又问:“……所以当时你没逃出去,你死了,是吗?”
听到这里,元镜敛下眉眼暗自思索。
听着……他好像没觉得自己是故意不回去救他的,只以为自己没逃出去。
她顺着话道:“嗯,我一出去,就被看守一枪打死了。”
闻言,孔雀垂头沉默不语。
元镜谨慎地观察周围,确认没人能看见他们俩之后,才拽着孔雀的衣袖,凑近他小声问:“我再一睁眼,就回到了今天。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观察着孔雀的表情。
孔雀:“你不知道?”
元镜摇头。
“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他说了句不如不说的回答。
“你是可再生类物种吧?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查一查,也许你的祖先有什么隐性基因能力。我绝对没有这种能力。我猜测我是因为用了你的药剂才能跟你一起重生。”
元镜“哦”了一声,想了想试探道:“那……我也算救了你一命了?”
话一出口,她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孔雀重生前在灰楼里待的时间比她长,身份又那么敏感,必定有了解内幕消息的渠道。否则他不会仅仅听见了中心大楼遭到袭击的消息就在所有人都茫然恐慌的时刻,率先预料到了那一晚所有人的死亡惨剧。
那时,他可是十分笃定地跟她说“所有人今晚都会死在这里”的。
元镜想,自己可是不止帮了他一次的。之前蜥蜴为他注射了自己的原液药剂,自己又应他的请求再次冒险为他注射了一次。最后这次虽然是出于阴差阳错,但他确实是沾了她的光才捡回一条命重生的。
她仔细地观察孔雀的表情,心里“噼里啪啦”地盘算着。
就算他为人再怎么冷漠自私、不信任他人,但这可是同生共死加上救命之恩的经历,他总不能连点内幕消息都不舍得告诉她吧?
他怎么知道那些事的?他有什么办法在停电之后逃出灰楼?他有什么接应的人吗?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
这对现在的元镜来说,可太重要了。
她瞬间激动地抓紧了孔雀衣服的布料。
“我……”元镜不善于说谎,但她硬是让自己的语气充满担忧和愧疚,“我很担心你。我之前给你打的药剂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点效用。”
她故意把话题拐到了药剂之上,企图唤起眼前这只孔雀的感恩之情。
孔雀的脸有一大半都隐匿在树影里看不清楚。只有一只亮涔涔的漂亮眼睛不知为何格外专注认真地半垂,凝视着元镜。
他摇摇头,“太久了,药剂早就失效了。”
“哦……不过还好我们都没死。那……”
元镜咽了口唾沫,露出真正的目的。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黑蝎队忽然要枪决所有嫌疑犯?就因为发生了那扬袭击?”
她焦急而渴望地望着孔雀。
这时她才发现,孔雀竟然挺高的。
他静静地看着元镜,良久才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救了我很多次。”
元镜不明所以。
孔雀又说:“但你连我是谁都还不知道。你就这么大胆,不怕我是什么身负重罪的犯人?还是你就是这么高尚,无论是谁,你都会施以援手呢?”
这倒是让元镜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急于得到孔雀的回答,没有心思扯这么多有的没的。
“啊?我……谈不上这些。你想多了。”
孔雀沉默地盯着她。
“……我叫邵云霄。”
邵。
元镜心里悄悄一惊。
他也姓邵,跟历史课的邵教授一样。
她暂且压下心底的疑问,重新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邵云霄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有知情人曾提醒我最近可能会有小规模的杀戮清算,我当时以为会发生在外面,没想到竟然直接发生在学校里。当时忽然传出大楼遭袭的消息,我就猜到不对劲,才让你赶快跑的。”
元镜:“知情人……”
但邵云霄没有过多透露这位“知情人”的信息。
他继续问:“你有权限比较高的通用护照吗?”
元镜陷入思索之中,闻言茫然道:“什么?”
邵云霄:“我想过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事发之前赶紧逃出纳威。诺瓦身份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活路。你有护照吗?没有的话我想办法给你搞到一个,我们赶紧走。”
元镜有点意外。
她想了想,摇摇头道:“不。”
邵云霄疑惑。
“你搞错了,我不是诺瓦人。”
元镜看到了邵云霄震惊的眼神。
她解释道:“我的身份证明是戈克人,我干嘛要跑?”
如果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她根本不会沾染上所谓“破坏民族团结”“同情诺瓦恐怖分子”的嫌疑。她干嘛要莫名其妙相信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跟他背井离乡逃离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这太荒谬了,她的一切都在这里。
邵云霄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一点。
他瞪大了眼睛,半天才神色复杂地问:“那!那你为什么还救我?”
元镜觉得他不会再给自己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了,索性笑了一下,简短道:“可能……因为我高尚?”
玩笑且自嘲的语气。
邵云霄忽然机械性地勾了勾嘴角。
“……高尚?”
天眼信号屏蔽时间差不多结束了。元镜委婉地叮嘱邵云霄以后尽量不要在公共扬合与自己接触后,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时,邵云霄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回了阴影里。
元镜惊讶地望着近在眼前的一双漆黑眼睛,凌乱的发丝从他脸颊两侧垂下,长长的发尾落在元镜的脸上、脖子上。
“所以你不是我的同类!”
元镜一句话也说不出,警惕地望着他。
邵云霄好像有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是我的同类,你却救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元镜有些不明白他干嘛反应这么大。她只是一时英雄主义作祟,不知天高地厚地见不得弱者流血。最后不也得到现实的教训了?有什么可解释的?
邵云霄慢慢垂下眼睫。他比元镜高一个头,高挑清瘦,从元镜的角度能看见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白皙的脖子上流光溢彩漂亮至极的蓝绿孔雀羽毛。
“我……”
他开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可以称之为高尚的人。这是个很愚蠢的期盼,这个人也是个很愚蠢的人。”
元镜:“嗯。”
邵云霄:“嗯,嗯是什么意思?”
元镜挣脱他的手,随口道:“就是觉得你说的对的意思,没有什么高尚的人。好了,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
转身之际,她最后回头看了看沉默地站在树影里的邵云霄。
“……平时没事尽量不要联系不要见面。如果有重要的事,一定要私下里找我,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邵云霄无声地点点头。
“你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也最好告知我一声。”
他又点点头。
元镜感觉有些奇怪。她忽然发现此刻邵云霄的姿态竟然称得上是十分“乖巧”。这是很反常的,他连受刑濒死或是囚于牢笼的时候都永远对人带着一层防备,但元镜此时此刻却感觉自己正在面对一个毫无攻击性,袒露柔软部位的动物,任何算计和试探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无力。
“……我走了?”
她试探道。
邵云霄:“好。”
元镜感觉怪异地点点头,望向四下无人,赶紧跳上台阶,朝大路的方向跑去。
跑了不短的一段路后,身后忽然传来了一点异样的动静。
她回头,发现邵云霄已经从树后走出来,向着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只是走了几步路,他就忽然被迎面而来的路人不小心撞到了肩膀,一只精致的折叠小刀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啊……对不起。”
元镜定睛一看,那个撞到邵云霄的人,竟然就是陆和薇。
她慌张地道歉。
邵云霄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小刀,面无表情地说:“没事。”
他眼神没有任何停留,反倒转过身去目测了一下陆和薇来的方向有多远,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可能偷听到他和元镜的对话。
元镜怕被陆和薇看见,一个闪身躲到拐角之后。
邵云霄离开之际状似不经意地朝这边望了望,对上元镜的视线后,元镜赶紧眼神示意他快走。
他看了看她,轻轻地隔着很远的距离点点头,十分听话地离开了。
第25章 肤浅小人(25)
元镜白天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还在床下摆着。她连被褥都没再继续铺好,穿着衣服反手枕着胳膊,在黑暗中假寐。
陆和薇似乎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有几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哒哒”落在对面的床前。
元镜很疲惫。她不确定刚才在舞会上陆和薇有没有看见她。
想必是看见了,所以现在她才会像一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孩子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望着黑暗里元镜的轮廓发呆。
元镜累得意识昏昏沉沉。
她不知道陆和薇是什么时候躺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只知道,半睡半醒之间,自己脑海里上演了很多纷繁复杂的画面,但一醒来,这些画面就都忘了。
她沉默地坐起身来,看了眼对面在清晨中侧躺着蜷缩在一起,身体轻微起伏的陆和薇——
元镜做了个决定。
她要申请调换宿舍。
*
前一回她第一天在军校上课时,内心无比激动,哪怕是再无聊的课她也觉得新奇。
可是这一次,坐在熟悉的教室里,她只觉得不安。
阳光从窗户外洒到排排桌面上,在她眼里却像假的一样。
她是因为想捡便宜才最后调剂宿舍的,这一下申请调换宿舍,要花费的手续费可就高昂了。
元镜盯着桌面发呆,脑子里在犯愁这笔钱她该怎么赚回来。
以及,这样做到底能不能避开上一次的悲剧。
铃声响,上课了。
元镜抬眼,看见短发整齐梳到脑后,身着衬衫马甲,年轻俊美的男教授大步走上讲台,放下公文包,缓缓抬眸。
“上午好。”
他没什么感情地说。
“我姓邵。”
元镜眼神一顿。
这一次上邵炳文的历史课,她没有坐在前排,而是跟其他人一样藏到了后排。
但邵炳文两次却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有没有学生愿意听他的课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他如同之前一样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以及课程内容。元镜这回坐在学生中间,终于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学校里到底还有多少诺瓦教授?”
“可能人家有专业能力。”
“能力?先当人才能论专业能力,诺瓦人过去作多少孽?也算人?”
有人嘘声。
“少说两句吧……”
元镜看了过去,那人顿时有些不自在,打量了元镜一下,语气不算好道:“有事?”
元镜立即解释:“别误会,我是戈克人,只是长相不太像。”
那人眼神一扫,“哦,这样。”
元镜觉得她的语气似乎好了些,这让她很有了些安全感。
但她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歪斜着身子靠在前排桌子边正在讲课的邵教授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目光扫过了这一片,正好落在元镜身上。
刚才那种被认可的安全感顿时消失,元镜低头假装在看书。
下课之后,刚才与她说话的同学不期然叫住了她:“哎。”
喊了两遍她才意识到这个“哎”指的就是自己。
她茫然地应了一声。
她们笑着问:“哎,你是混血吗?”
元镜一愣,忙解释道:“不是!不是!”
那人“哦”了一声。元镜正抱着书茫然无措之际,就见她以及她的所有同伴都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笑了。
“看着光秃秃的,还以为是诺瓦种的混血,哈哈,不好意思。”
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了,眼神怪异,带着微妙的恶意。
元镜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漫上耻辱的红。
秃种,是对诺瓦人的蔑称。因其外表少鳞羽盾甲,故而得名。
元镜摸了摸自己光滑的手臂,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什么衣服都没穿一样,突兀地站在这里,脸上火辣辣的。
周围路过了许多人,元镜都没意识到。她迈不开腿,只觉得呼吸困难。
“借过。”
一道声音传来,元镜回头,看见了一张十分平静的面孔。
是邵教授。
他拎着公文包,挎着西装外套,卷起的袖子露出了胳膊上覆盖着的一点蓝孔雀羽毛。
元镜瞬间愣住了。
他……也是孔雀。
邵炳文见她发呆不动弹,只好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遍:“麻烦借过。”
他顿了一下,加了句:“这位戈克学生。”
元镜“唰”地一下抬眸。
她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只留下一个念头——
孔雀的内耳、中耳听力,似乎……都不错。
但邵炳文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既没有追究也没有恼怒。
他抬手示意元镜让开出口,元镜“腾”地一下跳开了,看着他大步离开。
元镜翻开手中刚领取的宿舍调换申请表,抚摸着上面的折痕,忽然感到了一阵茫然。
她……她好像找不到自己属于哪里了。
*
申请表提交上去之后,元镜迅速开始打探能不能增加她在医疗部实习的时长,以此赚取额外的补贴工资。
这一次她被分配到的学长仍旧是蜥蜴,只是没了上一次积累下来的熟悉感,蜥蜴完全变回了最开始认识时候那个严肃难搞的样子。
他听了元镜的请求,思考片刻,忽而问:“……你缺钱?”
元镜尴尬地点点头。
蜥蜴想了想道:“你胆子大吗?”
元镜不明所以,“呃,还可以。”
蜥蜴又问:“怕解剖活体吗?”
元镜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她问:“我上过一次解剖课了,不怕的。但……为什么这么问?”
蜥蜴:“你缺钱,我可以给你指条明路。但,这个活不好干,愿不愿意,在你。”
他回身随手签了份字条,撕下来递给元镜。
元镜一看,上面写着“XX教授推荐”的字样,后面盖着蜥蜴老师的印章。
她问:“这……”
蜥蜴盖上笔盖。
“放心,我有这个权利。你带着这个,去坐三号线专线车,到尽头下车。那里有一个特殊机构,非常缺人手。你可以去试试。不过……”
他别有意指。
“那里的工作非常辛苦非常困难,如果觉得无法胜任就算了,不要逞强。要是惹出事来你可就算把我坑了。”
元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作,但她还是高兴地点点头。
“我明白,谢谢!”
只是,她绝对没有料到,这趟校内专线车,行驶到尽头,居然最后停在了……
湖心岛。
这个她做梦都会害怕的地方。
第26章 肤浅小人(26)
但偏偏她现在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双腿灌铅般沉重,以至于直到大门口的执勤看守人员警惕地靠过来询问身份时,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嗯?”
元镜看向面前这只陌生的蝎子。
“身份证件,在读证件,以及你有什么事?”
午夜,湖水,黑影,蝎子。
元镜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道:“不——没有,我没有什么事。”
她转身欲走,然而一只粗壮的螯肢阻拦住了她。
“……出示你的身份证件以及在读证件。”
元镜回头,对上了这只蝎子密密麻麻排列在前额以及后脑甲壳上的八只眼睛,最前端的中眼极具威胁性地审视着行为可疑的她。
她忽而意识到,这里不是可以随便来随便走的地方。
“……好。”
元镜只得出示自己的身份信息证件。等到蝎子在天眼系统登记过她的来访后,忽然道:“元……镜?特种战斗医学系一年级生。你的老师向我们的系统提交了你的介绍信。你是来工作的?”
元镜一愣,意识到手中的纸质介绍信只是个形式。
她犹豫道:“我……”
这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她踏入这里的时候,是作为黑蝎队的嫌疑犯被押进来的,是诺瓦人的同谋,是戈克人的叛徒。
可是现在,她还是吗?
她不是了,她现在是干干净净的身份。她有机会让一切重新开始。这一次,她可以选择站在强者的一方,站在安全的一方,站在她的同类的一方。
蝎子八只眼同时移动,定定地盯着她。
她说:“是的,我是来工作的。请问……我应该找谁呢?”
*
高高的天花板,暗沉的水泥墙,惨白的灯光,以及空荡荡的方形走廊里一溜排开看不到尽头的门。
元镜根据蝎子的指示,来到地下一层的拐角小屋门前,轻轻地敲门。
“您好?我是推荐过来工作的学生。执勤让我过来找您谈。”
不多时,门开了。
元镜抬头,看见连着链条锁的老旧斑驳的金属门后,出现一张顶着昏暗灯光的中年女人的脸。
她身材矮小,长着小小的黑眼睛和细长的吻部,吻部尖端的小鼻子时时刻刻一缩一缩地嗅闻,从额头往后都是硬而厚的瓦状鳞甲,粗壮的身体后拖着一条长而扁的大尾巴。
是……一只穿山甲。
元镜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因为这明明就是当初住在她羁押室右侧的穿山甲阿姨 !
“哦……是学生啊。有你们老师的信吗?”
穿山甲笑着看着她。
元镜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啊……我,哦!在这里。”
她翻出介绍信,递给穿山甲。
穿山甲高高举起对着灯光看了看,转身在小办公室的计算机上操作了两下,这才慢悠悠挪过来打开门锁链,笑呵呵递过来一张临时通行证。
“这个证只有今天能用,明天过来你得换一张。去三楼找307室报到,他们会给你安排的。孩儿,去吧,啊。”
元镜迟疑地点头。
临走时,她一步三回头,可是那扇门已经关了。
穿山甲阿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叫人完全猜不到为什么几天之后她会忽然被逮捕关押在羁押室里。
她的出现让元镜心中充满了震惊与疑虑,重生前的回忆重新像雾霾一样堵住了她的呼吸。
*
307室是矫正医疗部门的办公室。
狭窄拥挤的屋子里,统一的办公桌横七竖八地摆在一起,废纸与白纸塞满了桌上桌下的空隙。后方立着一面大铁柜,陈年的资料袋、证书、一串串不知道开什么的钥匙以及部分医疗用品都陈列在里面。
满屋子里只有东边一扇小小的木框窗子能照的进一点亮光来。
蜥蜴说这里缺人手不是开玩笑的。元镜甫一就职,还没来得及认全那些面色灰白麻木坐在桌子后不知在忙什么的同事,就有一只变色龙匆忙收了她的推荐信,问了句:“几年级的?”
元镜:“一年级生。”
变色龙动作一顿,似乎有些不满学校给她送来一个新兵蛋子。
但她也没挑,简单给元镜做了个记录,就扔给她一个厚厚的记录板、一支用了一半的旧笔。
“两分钟熟悉一下上面要填的内容,模板在第一张,照着写。一会儿跟着我巡视三四层的羁押室,每一间都要留下巡视记录,纸质一份,扫描后上传天眼系统一份。有不懂的地方及时问,明白?”
元镜也被她的语速感染得紧张起来,忙道:“明白!”
灰楼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监狱,里面关押了不少嫌犯。这些嫌犯大多是军校学生,但也不排除有教官、教授以及其他在校工作人员。
人多了,难免有精神有问题的、对酒或药成瘾的、身患慢性病传染病的。更何况蝎子们的审讯可从来都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身伤送进羁押室很容易感染,如果卫生处理不及时就会成为致命的传染源。
因此,这里的常驻医疗部门称为“矫正医疗部门”,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强制戒瘾、心理干预、外伤治疗以及传染卫生防治。
元镜风尘仆仆地一路赶过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先干起了活。
她集中注意力去理解模板上所填的内容,步履匆匆地跟着变色龙推着满当当的治疗车从三楼第一间羁押室开始查起。
——灰尘、腐臭、黑暗。
元镜眼睁睁地看着变色龙熟练地将浑身是血躺在床上的“人形物”翻了个身,借着光线元镜才看见那人后半面身体早已血肉模糊一片,皮肉粘连着被褥,不堪入目。
“愣着干嘛?过来搭把手!”
变色龙皱眉呵斥她。
她赶紧上前帮着扶住“人形物”,看着变色龙熟练而迅速地用镊子摘除那人身后粘连的布料,大力地一把扯掉旧被褥,转身拆开一份新的铺在上面。
“好了,放手,记录。”
元镜这才摘下一次性手套,转身开始记录这间羁押室的卫生状况。
一连走了好多间,所有被羁押的嫌犯都看着很年轻,但也都受了很重的伤。
元镜偶然辨别出了他们其中一个人身上残留的铭牌,才意识到这些人都是那天因示威游行而被逮捕起来的诺瓦学生。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几秒,留下一点晕染的痕迹。
三楼结束后,她跟着变色龙上到了四楼。
刚一跨上楼梯,元镜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跟变色龙刚一露面,一群密密麻麻驻守在走廊里的蝎子就同时盯了过来。
“医生?”
变色龙解释:“不,是护士。”
她是护士,而元镜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打杂的。
有人从一个房间里探出头来问:“医生到了?”
看守照着变色龙的话回答:“不,是两个护士。”
那人缩回头去。过了一会,她又探出头。
“护士也行,先过来处理一下。”
他们招呼变色龙和元镜过去。
元镜一看见这些黑色的蝎子就紧张得手脚冰凉。她此刻再次萌生了退意,却又不得不跟着变色龙踏进了那间屋子。
一进去,她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郁的水汽。
屋子里,一个巨大的玻璃缸摆在正中央,里面泡着一个浑身赤裸的人。那人双手双脚都被束缚起来,头上套着一个麻织的袋子,在脖子上束紧,向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绳子。
这人整个人都泡在水里泡得皮肤组织发肿,只有每隔五秒钟有人拉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将他拉出水面,他才有机会透过麻织袋子呼吸一会,紧接着再次被按入水中。
元镜屏住了呼吸,亦步亦趋地跟着变色龙,看见玻璃缸外站着几只荷枪实弹的蝎子,再往外隔着一道玻璃坐着审讯官和记录员。
再往后,还有个手撑在审讯官座椅靠背上,耐心而严肃地盯着玻璃缸的蝎子长官,正是……
常行川。
第27章 肤浅小人(27)
变色龙没有专业呼吸设备,只能做最原始的心肺复苏。
元镜替她放置心跳脉搏监测仪,耳边听见审讯官道:“……这些人太狡猾了,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他们的组织领导者。”
常行川面不改色地思考了一下,道:“如果只是学生组织,不会有这么强的反侦察能力。在举办庆典的时刻组织这么轰动的一扬游行,目的大概就是制造吸引人眼球的烟雾弹。现在烟雾弹放出来了,真头目却找不到。”
他冷笑了一下。
“怎么样?被耍了。”
他笑得轻松,审讯官和记录员却早已吓得冷汗直流。
常行川慢慢踱步到玻璃缸前,低头俯视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嫌犯。元镜可以用余光看见他稍稍沾了一点水迹的军靴。
“……这些秃种到底想干什么?”
他充满厌恶地自言自语。
变色龙做完一整套急救措施,元镜却眼睁睁地看着嫌犯的脉搏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终于,变色龙道:“长官,这个人救不回来了。”
常行川有些意外,抱着臂膀转身问那些负责行刑的蝎子:“手底下没个轻重?”
蝎子们低头不语。
常行川烦躁地吐了口气,问:“完全没救了?”
变色龙思考了一下,“如果现在有专业的急救设备,或者有高效的激素药物……譬如R型原液药剂,或许还可以再试试。”
“R型原液药剂……”
常行川道:“那个‘保命药’?这里都是蝎子,也就只有你们医疗部有可再生物种,你们没有?”
原液药剂的使用有着极大的风险,故而有着很繁琐的手续,以保证对药剂产出主体的基因进行有效的保护。
虽然麻烦,但走正规程序也不是不能使用。
常行川随口问:“有吗?”
变色龙的肢体不可再生。
她望向元镜,“你有吗?”
短短的一瞬间,元镜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在梦中一样急速下坠。
她该答应吗?她不该答应吗?
要是她没有,那么她现在即刻就可以拒绝。可是偏偏她有,这个艰难的选择就递到了她面前。
元镜知道她不能撒谎隐瞒自己的物种,所以她只是盯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嘴唇干涩苍白地蠕动。
“……这是命令吗?”
常行川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跟在变色龙身后的元镜。
他第一次把目光集中在元镜身上,疑惑地问:“什么?”
从他的视角,可以看见元镜慢慢抬起头颅,露出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来,眼中闪烁着奇怪的情绪。
“长官,如果这是命令,我将毫不犹豫地执行。”
常行川:“……如果不是呢?”
元镜仰视着他,手都在颤抖。
她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被关进黑漆漆的羁押室的,也想起了逃出管道时堆叠在羁押室里的尸体。还有穿膛而过的子弹、同学笑嘻嘻的一声“秃种”、四面八方异样的眼神。
……她再也不想做一个异类了,那既危险又吓人。她迫切地想归属到安全区内,归属到凌驾于另一方的胜者之中。
“如果不是,”
元镜指甲掐着手心,强迫自己说下去。
“那么我将拒绝使用原液药剂。”
常行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听到这里,他问:“为什么?”
元镜:“身为纳威的一员,身为戈克的一员,我忘不了祖先曾经受过的苦难,忘不了我们走到今天所经历的磨难,更忘不了此时此刻虎视眈眈守在境外的入侵者。救治患者是我的职责,我本不应该拒绝。但……我的良心让我没有办法这样做。我不愿意救这样一个诺瓦恐怖分子!”
冠冕堂皇的大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元镜作出受到折辱的样子,站起身鞠躬道:“抱歉,长官。如果这违反了规定,我愿意承担相应的处分。”
她闭上眼睛,汗水从额角落下。
片刻之后,一阵笑声响起。
元镜悄悄抬眼,看见常行川指着她对他的手下笑道:“听见了吗?后勤人员都比你们有觉悟!”
他对元镜笑道:“第一军校的学生,该有这样的态度。处分就不必了。不过你也不必事事较真,过刚易折。”
元镜偷窥他的表情,看见他深邃眼窝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不,事已至此,地上那个人估计已经不行了。她既然选了一条路就要走到底,一丁点的犹豫都不能存在,要把投诚的效果发挥到极致。
“长官。”
常行川听多了话见多了人,此时只是略带好笑地看着这个莽撞的新生学妹。
元镜说:“我是一名医学生,但我宁愿亲手杀了他,也不愿救他。这是我的真心话,长官。”
她的眸子里透出某种执拗。
常行川终于收敛了笑容。
他平静地看着元镜不知为何无比坚定的眼睛,略一迟疑道:“哦?”
话说出口,元镜顿时觉得心头的重担撇去了。她好像真的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再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犹豫、退却的了。
常行川眉心一动,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刀片一样刮过元镜的全身,最后落在了她透出紧张情绪而不断颤抖的下巴上。
“你杀过人吗?”
元镜一愣,“没有。”
常行川:“你只拿过手术刀,还是在温暖和平的无菌实验室里。你有什么自信什么胆量说,你可以杀了他呢?”
元镜有些慌,但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她的脊骨,她脱口而出:“我可以。”
那种不明来路但倔强到极致的劲儿让常行川无声地心头一动。
他的庞大的蝎尾动了动,弯曲出一个形状。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才会有的动作。
“你确定?”
“我确定!”
常行川凝视着她。忽然,毫无预兆地,那只巨大的螯肢干脆利落地将地上那人挑起,利刃嵌进那人肋下皮肉里,割出血来。
元镜吓了一跳。
明明单手用尖端挑起一个泡了水的男人,常行川却好像拎起一个塑料袋一样轻松。
他将那个绑着麻织袋子的头颅凑到元镜面前,口中吐出几个字:“那就杀了他。”
元镜心头一滞。
她能看出常行川并不是真的很想救活这个人,因此才敢口出狂言。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常行川居然会当扬叫她杀人!
“叫外面的人都滚进来看看!”
常行川扶着腰,笑着回头喊道:“看看一个后勤部门的新生都敢为了信仰杀敌,再看看你们,有这份信念吗?”
他声音不算大,但在扬的人无不感到一阵巨大的威慑。
所有的蝎子都听令聚齐,昂首挺胸地排成一列。
元镜只听到常行川说:“杀了他。”
她没动。
常行川:“给这些好吃懒做的混蛋看看你的胆识。”
杀了他吗?
事到如今,她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慢慢从地上捡起一只剪纱布用的剪刀。
常行川眼中渗出了怀疑,不耐道:“动手。”
元镜脑海中都是血。
她想起了孔雀身上的血,想起了尸体身上的血,想起了很多种血。
“噗嗤”。
现在她的身上、脸上也全都是血。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这具身躯早已被她机械性地捅了很多下,血腥味盈满鼻腔。她感觉自己的脸被黏住了。
“扑通”。
尸体被扔在地上,呈现奇怪的姿势。
元镜看见了尸体后露出来的常行川。
他俊美、高大,立在阴影之中。奇异的是,此时的元镜,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无比明显的亮光。
常行川用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抹了一把元镜脸上的血。她狠狠抖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屏息很久了。
她大口喘息着。
“做得好。”
常行川盯着她手握利器,满脸是血的仓皇模样,两眼放光。
“但是还不够。”
他忽而厉声道:“立正!”
元镜毛骨悚然,下意识站了军姿。
常行川:“现在,你是个真正的战士了。战士杀了敌人,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你害怕什么?嗯?”
元镜死死抿住嘴唇,强迫自己站直,眼角不知为何噙住了一抹泪,但是没落。
“报告长官!我不害怕!”
她眼前模糊,大声地喊了出来。
常行川:“再说一遍!”
“我不害怕!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冰凉的手套触碰到了她的眼角。
她倔强地不愿意哭出来,只见常行川看了看手套上沾染的血迹和泪迹,忽然笑了出来,放缓声音,弯腰向她解释道:“其实他早就窒息而死了。”
元镜瞪着大眼睛盯着他。
他:“但你仍然很勇敢。好姑娘。”
常行川含着笑意盯着她看,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愉悦和欣赏,半天才舍得扭头吩咐:“带她去清理一下。今天的这一幕值得你们所有人学习。这具尸体倒挂在一楼大堂,让所有楼层都可以看到。”
“是!少校!”
元镜低着头任凭人领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清理完再来见我。”
元镜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低低道:“……是,少校。”
擦身经过时,常行川低头在她耳边道:“快去快回。”
气息拂过耳畔,元镜却只感觉遍体生凉。
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刻终于变了。她也说不清变成什么了,只知道有种全身每个细胞由内而外全部都换了一遍,以至于过往的记忆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丢了些什么,又拥有了些什么。
第28章 肤浅小人(28)
元镜早早坐在教室里摊开书本,思绪却早已飞到别处。
那天常行川一时兴起叫她“快去快回”,实际上等她从满腔血腥味中回过神来清理好自己之时,他早已忘却这回事,忙他的正事去了。
元镜继续跟着变色龙做完手头的工作,晚上收拾东西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才再次见到了被一群人拥簇在中间回到灰楼的常行川。
彼时,常行川站在台阶之上,被一群人簇拥着。灰楼大门口冰凉的的灯光打在他的帽檐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他的面容迷糊不清,身形结实挺拔。元镜远远经过的时候,只能在某一瞬间看见一对深红色的单眼缓慢且不同步地在帽檐的阴影下移动,一点一点,在黑暗中露出暗沉的反射光。
也许是跑上跑下的一天让她的整个身体都疲惫地不受控制,也许是夜晚的凉风让她脸上的细小绒毛泛起阵阵凉意。总之,元镜在那一刻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常行川很快带着一群人离开了。
元镜在拐角等他们都离开了,才走出来。
第二天上午,当她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翻阅书本时,第一次上课时对她阴阳怪气的几个学生结伴经过了她身边。
元镜跟她们对视了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邵炳文教授今天不知为何来得有点晚。
他穿了一件厚外套,走向讲台的几步里还咳嗽了两下,似乎是有点感冒。
“上午好。”
他头都没抬,从公文包里拿出了讲义、温水以及一小瓶药依次摆在讲台上,漫不经心地开始讲课。
元镜低头记笔记。
“哇哦。”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元镜望过去,发现是上次遇见的那几人之一。
那人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学生,是吧?”
元镜语塞,握紧了手心。
她低头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这些人因为她的外表误会她、不接受她又如何呢?常行川常少校了解她的忠诚所在。她是安全的。
元镜松了口气,抬头,对上了邵炳文教授的双眼。
她一愣,因为她发现一向冷漠的教授此时却一反常态地注视着这个方向——或者说注视着她。
她忽然发现邵教授有一双跟邵云霄相似到不可思议的漂亮眼睛。只是比起邵云霄那种敏感闪烁的目光,邵教授的眼睛更锐利更有深意,更让人难以直视。
教授扫视过这片角落,讲课的语调微顿,最终只是低头咳嗽了两声,吃了一片药。
“外面好吵,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好奇地拉开窗帘,望向噪音传来的方向。
“好像是餐厅……”
“发生什么——啊!”
一声巨大的枪击声从窗外几百米外的餐厅里传出,所有教室里的学生都吓了一跳。紧接着,更混乱的声响传了出来。餐厅的门窗被人撞开,有人抱头鼠窜逃了出来,有小型飞鸟类直接从窗口振翅飞出。巨大的章鱼爪随之探出,在砖地上击打出巨大的碎裂痕迹。叫嚷声、吼叫声、枪械声混成一团。
元镜跟着其他人一起聚集到窗口,亲眼看见一个逃跑不及的人被锋利的昆虫足割断一只手,断肢掉落在地上。
“是暴动!”
教室里的学生也乱成了一锅粥。
元镜挤在人群中间,暗中庆幸自己提前在医疗部那边申请调换了值班时间段,以至于这一次动乱发生的时候她并不负责协助急救。
餐厅周围的状况越来越混乱,教学楼里有许多人抱着不同的目的跑出去,或逃走或加入。元镜周围的人也纷纷在激动之中跑出教室。
她在转身之际瞥见了独自一人靠在讲台边的邵教授。
他面无表情地目送这些看见暴力和鲜血就兴奋不已的军校生挥舞着手臂越过座椅奔出教室门。直到几乎所有人都跑掉了,他才撑着手臂望着敞开的门口出了会儿神,意义不明地勾唇笑了一声。
教授整理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呆呆站在巨大座椅海中间的元镜。
元镜谨慎地看着他,一动没动。
他打量了元镜一遍,忽然开口道:“你不走吗?这位……戈克学生。”
他说话时总会带着一抹像是嘲讽的笑,这让他无论说什么都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不适。
元镜垂下眼睛,抱着包准备离开。
“你知道吗?”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喊住了元镜的脚步。
她回头,看见邵教授站在逆光之中。他似乎心情不错,心血来潮地开口。
“我也许有点多管闲事,不过……反正我不在乎你是否觉得困扰。”
他散漫一笑,接着说:
“元、镜,没叫错吧?其实你不必费劲儿去证明你是谁,因为其实没有人真的在乎你是谁,尤其是那群脑子里都是浆糊的蠢蛋。”
“什么?”
元镜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呈现防卫的姿态。
“教授,这应该不关您的事。”
邵教授平静地点头。
“当然,你说得对。”
他毫不在意的语气让元镜有点气恼。她抓紧了自己的包,努力让自己昨天举起剪刀时的勇气回到身体里,刺猬一样义正严辞地反驳道:“这是信仰!”
邵教授闻言却被逗笑了。
“信仰?当然。”
他瞥了元镜一眼。
“哪怕是癞蛤蟆也要聚在一起,看每只蛤蟆流的脓水多少来分成两拨,然后一拨骂另一拨是丑八怪,最后一群癞蛤蟆打了起来,流了一地的脓水。”
他吹了个口哨,总结道:“这就是信仰,伟大的信仰!”
他极具嘲讽的比喻让元镜愣住了。
她想反驳些什么,却半天没有找到半个字可以说。
就在邵炳文教授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元镜忽然喊住他。
“您……不怕我告发您吗?”
邵炳文问:“因为我刚才说的话?”
元镜谨慎地点点头。
邵炳文神情平静。
“你可以去,但我想你不会。你如果会这么做,现在听完这段话的你就不会是这个表情。”
元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紧接着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很蠢。
她目光闪烁。
邵炳文耸耸肩。
“你的笔记记得不错——虽然这没什么用。还有,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笨到真的听这种课的学生,你其实只需要问我要一份……”
他似乎对元镜的行为感到非常不解,乃至于懒得说下去。
“下次再遇到那群蠢蛋,你直接站起来骂就行。反正我很乐意看到有人打断我讲课,而他们也只能听得懂脏话和吼叫。”
他无所谓地顺手甩上门,只留给元镜一个背影。
第29章 肤浅小人(29)
邵云霄在哪里?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一身血地躺在人群中间?
他也重生了,照理来说他应该不会笨到重蹈覆辙。但元镜还是悬着一颗心。因为一旦邵云霄再次被抓起来,那么知道自己那么多秘密的他无疑成为了一枚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炸弹。
餐厅周围都上了警戒,特种小队、警卫、医护人员紧张地进进出出,脚步声和喊叫声让这一角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喧闹。
元镜急匆匆地背着包跑下楼,躲到大门口廊柱后远远望着一片废墟的餐厅门口,努力分辨乱糟糟的人群中间邵云霄是否还躺在上次自己发现他的地方。
可是现扬太乱了,她根本看不清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黑色的面罩白色的大褂以及红色的伤口。
她虽然着急,但又完全不想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这种是非之地。看了半天,她也只能狠狠地捶了一下廊柱,扭头离开这里。
然而,仅仅走了几步,一只手从教学楼拐角处伸出来的手就抓住了元镜,将元镜整个拉进了一扇积灰的侧门内。接着,熟悉的屏蔽器在左眼前闪烁了一下,元镜抬头,在昏暗的逃生楼梯下看见了邵云霄的脸。
“你在这里瞎逛什么?”
邵云霄劈头盖脸地质问她。
元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他不知怎么做到的避免了重蹈覆辙。
她愣了一下才道:“我……等一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邵云霄仍然没有穿统一的军装制服。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垂落在肩膀上。
“……我有事。”
他目光闪烁,简短而模糊地回答,紧接着对元镜叮嘱道:
“不要从外面走,从负一层的通道出去,沿路没有监控。”
他拍拍元镜的胳膊,示意她赶紧离开这里。
元镜一头雾水,抓着他的衣服皱眉问道:“等等!你有什么事?我们不是说好了有重要信息要共享的吗?”
邵云霄扭头看向她。
那一瞬间,元镜有些意外,因为邵云霄又下意识地露出了那种防备而冷漠的目光,就像某种野生动物在危险环境中总是控制不住怀疑眼前的一切一样。
元镜太熟悉这种目光了。她不耐烦地抓着邵云霄的衣领,冲他低吼道:“喂!你动动脑子!我们知道彼此的秘密,一个完蛋另一个也会跟着完蛋!你这个时候防我真的有必要吗?”
邵云霄表情僵了僵,嘴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元镜瞪着他看。
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道:“抱歉。”
“抱歉,我知道这个道理,我也知道你但凡少一点道德我都活不到现在……”
他扭头泄愤般骂了句脏话,碎发散落在耳际,浮现怒意的脸反而愈加漂亮。
“……我只是、只是很难相信别人。我从来没有信任过谁,**!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
元镜气极反笑。
“我这样的人?我哪样的人?高尚的蠢蛋?”
她以为邵云霄又会像之前那样跟她争论什么高尚不高尚的问题,心底泛起一阵烦躁与无力。
谁知邵云霄看向她,刚才的怒气忽然尽数散去了。
他低敛眉目,沉默半晌,用很不自然很小的声音说了句模糊的话。
元镜没听清,“什么?你说什么?”
邵云霄偏过头去道:“我说……我没遇见过的是……从始至终毫无条件站在我——”
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空旷无人的楼梯上方传来。
两人默契地抬头,下一瞬,邵云霄敏捷地抓着元镜的胳膊躲到楼梯下的角落蹲下,元镜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一楼。这时两人才听出,脚步声不只属于一个人,应该至少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等等!”
一个男声传来。元镜登时瞪大了眼睛,因为这道声音竟然属于她刚刚在教室里见过的邵炳文邵教授!
“等——”
邵炳文教授刚说出一个字,就有另一个女声愤怒地打断了他。
“我没办法与你继续谈下去!你疯了!”
元镜稍微探出头去,越过旁边邵云霄同样严肃凝神的侧脸,她隐约看见了首先跑下楼来的那个女人。
楼梯后隐约露出来……一个穿着教官制服裤子、垂着细长豹子尾巴的身影。
元镜顿时记起了在灰楼里关在她对面的那个豹子教授。
手腕一痛,元镜发现是邵云霄正紧紧地抓着她。
她有点受不了,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结果邵云霄停顿了一下,忽然莫名其妙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元镜在巨大的疑问中无声地瞪着他的侧脸。
……而且她才发现他的手居然修剪养护得比自己还好,每根手指都留出两三厘米长的漂亮月牙形指甲,涂着透明的亮油。因为稍长而刺得手心微痛。
豹子教官停在一楼楼梯拐角,激动地转过身对着楼上的人大吼。
紧接着,楼上的邵炳文教授步伐镇定地走下几步楼梯,缓缓开口:“我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豹子教官气得笑出声来。
“你知道?那你知道这将会牺牲多少孩子的前途、多少孩子的人生,乃至于多少孩子的命吗?”
元镜心头一震,差点就没调整好呼吸发出声音来。邵云霄立刻替她捂住了嘴巴,一股好闻的香气萦绕鼻端。
但元镜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头顶两人的争吵之中。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他们自己也知道。但他们选择牺牲,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有什么不对?”
豹子怒吼:“因为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有义务阻止他们做伤害自己的蠢事!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你是孩子吗?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良久,久到元镜几乎觉得这一片的空气都已经被抽干到真空了,头顶才又传出邵炳文的身影。
“我是一个老师。”
他说。
“但我也是一个军人。我有自己的目标要实现,我有自己的同胞和家园。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豹子讽刺地“哼”了一声。
“不必拿冠冕堂皇的话来矫饰你的目的。你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那套充满仇恨的洗脑术也不会对你这种人起作用!你只是不甘心被军队开除,你只是想回到辉煌的时候!”
邵炳文没有说话,元镜也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豹子迈着愤怒的步伐离开了。离开之前,她最后平静地对邵炳文说:“我也是这些孩子的老师,既然您不愿履行为人师长的义务,那么我会。到时候希望您不会怨我是出卖您的小人。”
昏暗的楼梯间重新归于平静。
元镜低着头,脑子里一片混沌,理不清头尾。
邵云霄以为她害怕了,凑过来眼神有些柔软地看着她,但不懂得做任何动作,也不方便讲话。
“叩,叩。”
两声明明不响亮却足以叫元镜魂飞魄散的声音响起。
她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警惕地抬头,看见扶着楼梯把手弯腰看着二人的邵炳文。
邵云霄反应了一下才试图将元镜挡在自己身后。
邵炳文仔仔细细地扫过二人的脸,最后笑着对邵云霄说:
“呦,熟人。云霄,好久不见。怎么,带了女孩来见大哥,不给大哥介绍介绍人家吗?”
第30章 肤浅小人(30)
但邵云霄此时却完全恢复了她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那种坚冰一块的状态,好像此时他的人和他紧紧抓着元镜的手不属于同一个身体一样割裂。
他漠然地回答:“巧合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他拉着元镜就要走,邵炳文却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邵云霄瞬间被激怒,抓着邵炳文的领子质问:“你要干什么!”
邵炳文却好整以暇地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元镜。
“家丑不可外扬,见笑了。既然我弟弟不太想跟我说话,那么……元镜,要不你来跟我说说,你们两个小老鼠躲在这里偷听到了什么,怎么样?”
邵云霄立刻就想动手,元镜赶忙从背后拉住他的衣角。
“邵老师。”
她挂起一抹假笑。
“我们不是故意的。”
邵炳文:“是不是故意的,你们也都已经听到了,你觉得我有可能就这么算了吗?”
元镜沉默。
邵炳文接着说:“老师明明教过你,不要太执着于是非对错的本质,骂几句脏话也就是了,别管太多,糊里糊涂得最好。结果呢?你这孩子,啧,不灵光啊。”
他扬扬下巴指向邵云霄。
“跟他搅在一起,有你的好处吗?你想想,再不济,他也是我弟弟,我能把他怎么样?我还是得留他一条命好好活着,可是你呢?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理你呢?”
该说不说,这一瞬,元镜确实被他说动,而且万般后悔了。可是下一秒,邵云霄就推开了邵炳文,打断他说话。
“我有我的目的,她有她的目的,你有你的目的。我们彼此都毫不相干,也没必要相互坦白。今天是个意外,我们谁都不会说出去。到此为止。”
他转身就想离开这里。
邵炳文“哦”了一声。
“是吗?毫不相干?可是据我所知,这位学生是一名戈克学生,并且信仰很坚定。”
元镜暗藏心事地垂下眼睛。
邵云霄回头,简短道:“她只想自保,妨碍不到你要做的事。至于理由你不必知道,信不信由你。”
其实邵炳文也很意外邵云霄这么笃定元镜不会出卖他。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元镜,半晌才道:“那……我恐怕得给我亲弟弟一个面子了。”
元镜眼波一转,立即跟上了邵云霄。
经过邵炳文时,她礼节性地稍稍鞠躬。
“老师再见。”
她浅浅微笑。
*
邵炳文在做什么?游行、暴动……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
直到晚上,她去灰楼值班,正遇上常行川、贺丞权一行人连夜审讯暴乱相关人员时,这个疑问的答案才有了些眉目。
“禁闭箱呢?禁闭箱在哪?”
忙得晕头转向的黑蝎队大声招呼着。
身边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反应,只有元镜思考片刻,主动站出来道:“我来帮忙搬。”
这道突兀的声音吸引了常行川的目光。
他看向元镜,回忆起昨天晚上这个满手满脸是血的实习医护。
元镜不顾医疗部同事的眼色,殷勤地帮着干活,硬憋着一口气搬起沉重的大箱子,忍受其中散不去的腐败气和血腥气。
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箱子里可能装过无数具尸体、无数条断肢。
她一下子有点发毛。
“那个黑头发的护士。”
常行川靠在宽大的椅子上,招手叫她。
“来。”
元镜满头大汗,确认了一遍才小跑到他身侧,行了个军礼。
“少校!”
常行川长腿交叠,颇为好笑地看着她献殷勤的样子,随手指道:“给你个活。去我休息室,把我的怀表和手套拿来。一分钟。”
元镜愣了一下,马上道:“是,少校。”
她不顾自己刚干完体力活,就又立马扭头往外跑。
常行川在这一层有临时的休息室,里面基本没什么东西。元镜一眼就可以看见随手放在桌子上的皮质手套以及手套边一枚古老考究的装饰性怀表,表盘边缘刻着细密的回纹,仔细看可以发现是象征纳威的国花花纹。
她马不停蹄地捧着东西回到审讯室,半分钟都不到就完成了任务。
彼时常行川正在跟下属交代些什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元镜出色的速度。
元镜不敢打断,直挺挺地捧着手套怀表站了半天,常行川才随手拿过,戴上手套,将怀表揣在怀里。
一旁的贺丞权其实自打元镜出现就一直惊讶地看着她,听见常行川跟她说话更是大吃一惊。
此时,他一边忙着安排监禁事务,一边留神注意这边。见常行川没再说话,眼神示意旁边医疗部的变色龙赶紧带底下人离开,不要触霉头。
负责带元镜的变色龙立马招呼元镜。然而就在这时,连眼神都没有分出来半个的常行川却像脑袋后面长眼睛了一样忽然开口:“着什么急?”
他随手将外套脱下来交给一旁的元镜,慢慢道:“借你们个勤快的人用,这么不方便?”
变色龙赶紧否认。
常行川抬眼瞥了变色龙一眼,只一瞬,但凉飕飕的。
变色龙很快带着其他护士离开了。
元镜略有些茫然地站在常行川身后,半晌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成功拍到了马屁!
那晚,常行川忙了一晚上没睡觉,元镜就像秘书一样跟着他屁股后头转。
直到凌晨,常行川才回到临时休息室,闭着眼假寐几分钟。
元镜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但她思索片刻,还是打起精神自作主张地去为常行川煮了一杯热牛奶。
常行川感受到热气,睁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接过杯子。
“你叫什么?”
“报告少校,我叫元镜。”
他点点头。
“我不一定记得住,你只需要知道我喊护士的时候就是在叫你就可以。”
元镜没有反驳他,自己其实是医学生,还不是护士。
“以后每天早上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报到,晚上我让你走你才可以走。你只需要听我一个人的命令。有课或者有事跟我讲,我给你调。明白吗?”
这是……真当秘书的意思?
元镜有点没反应过来,但她下意识地回答了“是”。
常行川瞥了她一眼。
“我挺喜欢你的,但你也必须很好地完成你的本职工作。上级的每一个命令你都必须听在耳朵里记在脑子里才能回答,这是军人的天职。做得好你自然会晋升,做得不好你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得到处罚。明白吗?”
少校的秘书!
这不是一个一般的职位。从来大官身边的大秘都是众所周知的心腹,纵使元镜也只暂且会是个端茶倒水的角色,她也会因此获得旁人接触不到的机会!
她陷入狂喜。
“是!少校。”
她压抑不住笑容。
或许她笑得有点傻,常行川笑出了声来。
他看了眼元镜的脸,才继续闭目养神,只留元镜一人在旁边暗自激动。
这个机会带来的,先不提有没有能让别人红眼的捷径可以走,首先是一个隐约能让元镜解答疑惑的信息——
常行川一行人如此昼夜不歇地急于抓捕诺瓦人,除了维护秩序外,其实主要是为了审讯一个重要情报。
一个神秘的诺瓦社会组织头目的情报。
他们似乎盗走了一份十分重要的机密文件!
第31章 肤浅小人(31)
元镜权限不高,她只能大概了解到学校高层在开学典礼当天丢失了重要机密文件,涉及到政府秘密行动,据情报指向了三个不同的诺瓦学生地下社团。本来计划出席开学典礼发言的常青山常部长也因此紧急取消了行程。
至于具体是什么行动,没有人知道。
——“他们在计划军事行动。”
元镜回忆起那天从教学楼侧门和邵云霄一起跑出来之后,邵云霄对她说的话。
“军事行动?”
邵云霄点头。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知情人’吗?这个人就是邵炳文,我大哥。”
元镜迟疑了一下问:“亲哥吗?”
邵云霄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亲哥,但是我们关系不好,很多年都不怎么联系。具体我没办法用一两句话说清楚。总之,他之前是东边境线驻地军人,但是由于政治原因被军队开除。在那之后我不知道他去干了什么,现在回到这里后又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他一定加入了什么组织,而且跟东边正在发生的战役脱不了干系。”
“上一次我被抓不仅仅是因为餐厅的事——那种小事查查监控就能搞得清了。主要就是因为我大哥。他和他背后的势力想要盗取什么文件,具体应该跟政府、联盟军双方的军事行动计划有关。那些游行的诺瓦学生是他们计划的一环,具体这一环是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他很早就给我递消息说局势复杂,一定会有屠戮,让我好自为之。我跟他好多年没说过一句话,所以那时候还不懂他突然联系我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被抓起来——”
邵云霄懊恼地抓着元镜的胳膊。
“今天我就是想来调查他到底在做什么,没想到正好看见你傻兮兮地站在太阳底下看热闹!”
元镜反驳:“我不是在看热闹!”
“总之,不管他和那只豹子在计划什么,都跟……咱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
说到“咱们”两个字的时候,邵云霄似乎有些不太顺口地停顿了一下。
他低头对元镜叮嘱道:“我没信过谁……但我信你。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信你的目的跟我一样,只是想活下去。我大哥在做什么我其实并不真的关心,只要不牵连到我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一样。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心里有数。但你要记得,不管听见什么、知道什么,放在心里就好,不要多问,不要多管,都跟你没关系。”
他盯着元镜的脸,半晌,忽然用一种带着奇怪的乞求意味轻声道:
“咱们两个,一起,都好好活着,嗯?”
他眼神莫名很专注,甚至带了一点不知名的紧张。
元镜莫名其妙问:“你不是都准备跑了吗?怎么一起?各自想办法算了。”
邵云霄一下子噎住了。
他气急败坏道:“你——你气死人了!”
元镜懒得理他。
她左右观望,察觉可能有人要经过这里,一把把邵云霄推开。
“快走!以后有事再联系!”
邵云霄拦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元镜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支漂亮的孔雀尾羽,阳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的色泽。
“……我没办法绕过天眼系统联系你,你带着我的羽毛,只要不出学校我基本就能追踪你的位置。不要弄丢。”
元镜接过羽毛,握在手里。
邵云霄:“藏在身上,别拿着。”
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刚想塞进衣服口袋里,半路脑子一转又拐了个弯,直接扒开领口,把羽毛塞进了胸口贴身的位置,拍了拍。
“这样保险一点。”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勾唇一笑。
邵云霄在她扒开领子的一瞬间就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扭过头去。
他垂眸盯着地面,耳际泛红。
“你!你注意一点……”
元镜疑惑问:“注意什么?”
邵云霄气道:“你说呢!我是男的!你,你提前说一声啊。”
说实话,他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漂亮得让人下意识忽略他的性别,以至于在舞会上看见他反过来被女性邀请都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元镜在他面前从来都无法时刻意识到他是个异性,具有任何因性吸引而造成的危险或尴尬。
“哦。”
她眨眨眼睛。
“抱歉。”
邵云霄:“你抱歉什么?你……算了。”
他观察了半天,最终才不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催促她离开。
“……如果你也相信我的话,有事跟我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对我好的人我心里知道,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快走吧。注意安全。”
也正是那天晚上,元镜照例在灰楼值班的时候,发现之前给她派发临时通行证的穿山甲已经被抓捕进了羁押室。
元镜现在成了常行川的秘书,进出灰楼早已不需要临时通行证。因此当她路过地下一层的穿山甲值班室,发现那个穿山甲阿姨早已被另一名蝎子替代时,她还十分惊讶。
她立马回想起上一次与穿山甲紧邻着被关在羁押室里的回忆。
“这里原来的勤务员呢?”
她问。
蝎子们都认识她,回答道:“玩忽职守,涉嫌通敌,已经被逮捕了。”
“通敌?”
“是。她擅自放嫌犯同伙入大楼企图劫狱,罪行比较严重。现在这些人都已经被控制住了。”
元镜不敢置信。
那个穿山甲上次也是这么被抓起来的吗?可是她看起来只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勤务人员而已,有什么理由参与这种事情呢?
她怀着满心疑虑上楼去把常行川要的东西递过去。谁知刚到审讯室门口,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丞权。
元镜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他身材魁梧,看着一拳就能揍扁自己。
她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刚要进门,就听贺丞权笑道:“元秘书,这么晚还在这工作?辛苦。”
元镜摇摇头,“职责所在。”
她抱着一大箱刚从地下室搬出来的旧资料,艰难地试图开门。
贺丞权一招手,叫旁边人:“没有眼力见,给人拿着!”
“呃,不用。”
贺丞权:“没事儿,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他抱着膀子,一向懒散的姿态也消失了,莫名欲言又止地盯着元镜一直看。
她不明所以,伸出一根指头指指门。
“那……没事的话我去向少校报告了。”
贺丞权听见“少校”两个字,眼神顿了顿。
“哦……”他挠挠头,“好。”
元镜进门之后他才懊恼地一拳砸向了身边的副队。
副队痛苦地“嗷”了一声。
“……干什么啊老大?”
贺丞权抓狂地质问他:“我刚才是不是特傻?”
副队:“啊?”
“我问你,我刚才那样,傻不傻?”
副队:“傻……呃,还行。”
他在贺丞权的眼神威逼下临时拐了个弯。
贺丞权捂住脸。
“我去了……她怎么跟少校认识的?我还没认识呢,少校就抢先了,那我还怎么——哎,我去他二大爷的。”
副队问:“啊?跟少校有什么关系?”
贺丞权瞪他一眼。
“废话,少校是咱们直属上级,他办公室里的人,我怎么好去认识?算了,你个憨货,跟你说这个干嘛。”
副队无所谓地耸耸肩。
“……谁想知道?您少揍我两下就得了。”
第32章 肤浅小人(32)
邵炳文更是如此。
据邵云霄所说,上一次邵炳文因为机密文件失窃,加上邵云霄意外被捕把作为亲属的邵炳文牵扯到黑蝎队视线之中,他应该早就被转移到新星城政治犯监狱严加看守了,只是那时候元镜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
但这一次邵云霄没有主动坐在那个餐厅角落,避免了被捕的命运。邵炳文也暂时还算安全,仍然留在学校里任教。
然而,接二连三的诺瓦人事件早已搅动得整个学校沸水一样躁动。
上次在宿舍被逮捕的日期已经过了,元镜仍然自由且安全地待在外面。她正无比高兴,呼吸着无比新鲜的空气来上课,结果面对的却是一间到了上课时间却还空荡荡的教室。
她愕然地看着这间历史教室,好半天才意识到,其他人,全都选择旷课了。
第一排的座位中间,一个身影背对着元镜坐着,正翘着腿一下又一下地用鞋跟敲着桌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元镜看见邵炳文坐在那,瞬间就想转身跑掉。
“这位戈克同学。”
邵炳文回头问她:“不上课吗?”
元镜环视周围空空如也的座椅,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邵炳文站起来朝她走过来,她立刻警惕地后退了一大步,身后被撞倒的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老师!”
她紧张地甚至有点破音。
邵炳文:“嗯哼。”
元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僵硬地问:“老师,您……您要做什么?”
邵炳文耸了耸肩。
“你在紧张什么?这里是教室,有监控。而且我是你的教授,我们并没什么私交,难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他似乎真的很疑惑,认真地看着元镜。
“还是……”他勾起嘴角,“你觉得你做了什么错事,所以害怕见到老师呢?”
瞬间,元镜想要拔腿就跑的欲望达到了巅峰。
但邵炳文的动作比她想象中的更快。元镜刚转身去够门把手,邵炳文就像一只猎豹一样矫健有力地冲上去,甩上了教室门,愤怒地挡在元镜身前,一字一顿道:“你为常行川工作。”
元镜近距离地面对邵炳文,才意识到曾为正式军人的他在斯文的西装之下仍然保留着敏捷的身手和具有威慑的爆发力。
她放缓声音,试图让邵炳文冷静下来。
“……老师,我目前的确为常少校工作。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想要的机会,不是吗?”
她四处寻找监控,强迫自己在监控下扯出一抹笑。
邵炳文笑了出来。
“是啊,是很好。只是……从前我不知道你的事迹。哪怕是昨天。”
他特意强调了“昨天”两个字,让元镜回忆起自己和邵云霄被堵在楼梯下的情景。
“昨天我都还不知道我这位学生在灰楼的‘光辉事迹’呢。哇哦,真让人惊讶。”
元镜沉默下来,手指紧紧抓着书本。
邵炳文逼问:“是吗?一个信仰如此纯粹的学生,她会为了忠于自己的信仰做什么呢?老师很好奇。”
他一步步靠近元镜。元镜在慌乱之中举起身边的椅子,“哐当”一声砸在邵炳文面前。
“我是常少校的秘书!您想做什么?这里都是监控,我尊敬您老师的身份,但必要的时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
邵炳文停顿了一下。
“是啊,真聪明,现在我没有办法在这里对你做任何事。”
元镜抱着另一把椅子,紧紧盯着他。
他忽然抓住了元镜手中的椅子,狠狠地盯着她低声道:“……不知道你是怎么获得邵云霄那种多疑的人的信任的,以至于我都一时判断失误。但你也必须知道,你除了一个戈克人的身份一无所有。我现在行动受阻,没有办法对你做什么。但只要你的嘴巴不严,我有一百种办法用我诺瓦人的身份拉你下水,到时候不必我动手,你的那位‘保护伞’大人,常少校,很快会自己解决你。”
元镜瞳孔放大。
邵炳文:“你不是个仇恨狂热者。如果你只是为了自保,那么我们没必要赶尽杀绝。如果你出卖我,那我敢保证你的下扬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明白吗?”
他的眼神很吓人。
元镜无法描述那一瞬间她内心的惊惧和震动。巨大的仓皇让她像是短暂失去了几秒钟的记忆一样,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她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她不能被一个危险到随时会爆炸的炸弹牵着鼻子走。
“砰”。
邵炳文一时不察,被元镜一股怪力猛地推开,身体砸在墙上。
他没有预料到被吓得脸色苍白的元镜会是这样的反应,“唰”地一下抬头,眼神锐利地锁住她。
元镜的样子其实并不镇定,比起一个年长的前任军人、现任老师,她缺少的经验和魄力可太多太多了。
但她就以这样尚且稚嫩的姿态强迫自己大声吼道:“我是第一军校的学生,是纳威的一员。而你,以及你的人民,都只是纳威的寄生虫。我不接受你的任何威胁,因为我的国家我的人民会保护我。同样如果你伤害我,我也……不惜一切代价会把你拉下水。我能做到这一点,老师。”
她最后才说了句最重要的话:
“我只是个学生,我想要的是好好毕业,得到一份好工作,其他的事情我真的都不想知道不想参与。邵老师,请您不要再打扰我。”
邵炳文望着她,表情微怔。
元镜趁此机会立即跑掉了。
她狂奔下楼,朝着灰楼的方向跑过去。
那番话只是说给监控听的,实际上,从重生前到重生后,她从来都说不清自己认不认同那番话。
从前她只是凭着本能的人道主义精神行事,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和所有戈克人一样的信仰。而现在她对此有了更深入的体验,嘴上的口号越来越丰富,心里反而越来越觉得奇怪。
到底谁是纳威的主人呢?到底谁才配生活在纳威呢?
邵炳文那天那番关于“两拨癞蛤蟆”的话重新萦绕在耳际。元镜内心动摇了,忽然想起一个念头——
如果都是同一个种族,到底为什么会演变成刀戈相向?
这个问题持续到了晚上。
晚上,元镜跟在常行川身侧看他审讯诺瓦嫌疑人。
她以为自己现在早已对这种花样繁出的审讯习以为常了。然而在看到一个男性诺瓦人被肢体穿刺的时候,她还是面露异色。
常行川看了她一眼。
“怎么?”
他随手把一份文件扔在桌上。
元镜立马摇头。
“没什么,少校。”
常行川:“我既然问了,就一定是有答案的。对长官撒谎是很恶劣的行为。讲。”
元镜:“……是!我,我学医还没有多久,胆量定力不足,所以……刚才有点不适应。”
常行川丝毫没有给她留余地。他直接问:“你觉得这一幕残忍?”
元镜心中警钟敲起。她刚想否认,忽而记起刚才常行川说不可以撒谎的话。
犹豫之中,她选择相信常行川超人的判断力,不去撒谎。
“有一些。”
常行川一直在审视着她,直到她说出了这个答案,他才笑了出来。
“正常。”
他扭过头去,看着透明的审讯室玻璃。
“觉得残忍是人的本能,无可厚非。但是你受过的教育、你的忠诚、你的信仰应该慢慢教会你,不能对敌人残忍。你面前的人,他们不是你的同类。几十年前,他们是整个社会高高在上的奴隶主。他们穿着丝绸,我们穿着麻布;他们山珍海味,我们却要时刻面临着饿死的风险。他们用鞭子奴役我们的祖先,称呼我们为天生的贱种、下等人,提着干净的裙角坐着车嫌弃地路过我们的贫民窟。”
“当我们的祖先为了生存而反抗时,这些邪恶的人做了什么?他们将我们的祖先残忍地屠杀!时至今日,当年戈克人的尸体还堆积在城郊的墓园里,白骨粼粼。元镜,你知道我们修建墓园是为了什么?”
元镜呆呆地摇摇头。
常行川一向是很沉稳的。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元镜从未见过的狂热和激动。他盯着审讯室里诺瓦嫌疑犯的身体,眼中露出某种坚定。
“为了铭记先人的痛苦,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永远不再被人所占有,为了我们所有同胞都能平等地生活在这里。我们是军人,我们得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同胞给予的,这就是我们应该为此尽到的责任——保卫家园,驱赶敌人。你觉得现在这一幕残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曾经我们的先辈遭到的虐待要比这残忍得多?现在这群人又要卷土重来,他们组织武装力量,杀了我们的人民,想要重新奴役我们,难道这不是世界上最贪得无厌的败类吗?”
他扭头盯着元镜,“你,明白吗?”
元镜内心再次收到了某种震撼。
邵炳文的话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然而现在常行川坚定的信仰又让她的天平倾斜回来了。
两相博弈,她没有了任何判断,只有一个又一个相互矛盾的命题从脑子里浮现。
片刻后,元镜放弃了思考。
她掐着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露出一个笑,弯腰对坐着的常行川道:“我明白了,谢谢少校。”
眼中充满了乖巧的崇拜。
常行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刚抽离,就对上了元镜的眼神。
他停顿片刻,盯着元镜,眼神变了变。
元镜笑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任何回应,大腿都因为弯腰的姿势而有些酸了。常行川才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手,用军队里上级对下级常有的亲密动作,拍了拍元镜的耳侧。
“聪明。”
他语气很轻。
元镜察觉到一丝异样,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常行川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随口道:“去煮杯咖啡。”
元镜应了,转身离开。
常行川捏着一支笔,随手转着玩,脑子里却没有在想眼前审讯的事。
他在想刚才元镜那个样子。
很乖。
第33章 肤浅小人(33)
元镜还听说,邵炳文教授由于背景特殊,还被专门列为了特别监视对象。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政府方监控之下,片刻不离。
这让元镜不得不换了个历史课老师。
换老师倒没什么,最让元镜头疼的是,由于这段时间恶性事件频发,学生的综合测评科目中临时加了一个素质测评。
说是考察学生基本素质,实际上就是政治性审查。不仅要筛查背景资料,还要进行走访调查。一旦身边的朋友或是同上一节课的同学共同举报了些什么不好的事情,那不仅是考试完蛋了,她的整个大学阶段的档案都跟着一起完蛋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元镜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皮肤。
……她能通过这个素质测评吗?
第二天,元镜就带着自己的资料火急火燎地去申请了学生会、历史爱好者社团、青年社团等等一系列具有明显倾向的学生社团。
她为了让常行川及黑蝎队认可自己,一再压缩每天睡眠的时间,把精力都花在课程和工作上。她明明是医学专业,但为了能让常行川看到自己,她要从头学文秘、行政、法律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只为了成为那个在常行川说“桌上文件拿来”时最快理解是桌上哪一份文件的人。
她甚至开始主动结交上课遇见的戈克学生,咬咬牙花大价钱请新舍友吃饭……
然而这一切都还是不能让她安下心来,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些异样的眼神还是让她每次都感觉自己正赤裸裸地曝光在阳光下。
这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新的室友是一只个头非常小的蜻蜓。她背后长着两对透明的翅膀,整个人只到元镜胸口高。
室友见她每天早出晚归,黑眼圈大得能掉到下巴的样子,随口问了句:“你好忙啊,是不是都没时间谈恋爱啊?”
彼时元镜正在整理明天常行川的会议日程,闻言“唰”地一下抬起头来。
她直勾勾的眼神把室友吓了一跳。
“怎、怎么了?”
元镜:“对,我还应该再交个男朋友。”
室友有点没听懂,但还是配合地笑了笑。
元镜问:“你认不认识什么合适的男生啊?”
室友想了想,“呃……你要不去论坛发个帖子之类的找找?”
元镜平常对这些娱乐活动是没什么兴趣的,但为了跟同学们更有共同语言,她最近特地花时间去了解了一下论坛、游戏、模拟对战等等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东西。
论坛内容丰富多样,有课程交流,有实战邀约,有日常聊天,更有交友互助。
元镜本来也没期望着一下子就在这里找到合适的男朋友,只是上来看看大家是怎么交友的。没想到看着看着,还真让她看到一张让她很眼熟的照片。
那是一个求助帖子,帖子上只放了一张拍得不甚清晰的人物侧面照。配的文字内容大概是说对照片上的人很感兴趣,问问大家这是谁,有没有联系方式。
元镜仔仔细细地放大了那张照片。照片大概是偷拍的,有些虚化。但她仍然能辨认出,照片上那个穿着医学生的白大褂,身材高挑,带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扭头与旁边朋友交谈的男生,十分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元镜将天眼视界外显化,指给室友看,问:“这个人是谁啊?你认不认……”
话刚说了一半,元镜忽然茅塞顿开,顿时回忆起自己开学典礼那一天,回宿舍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群人,还发生了一些口角。
那时,有一个长相帅气、态度温和的男生替她解了围。她现在还能依稀记起那人身上带着明显的鱼鳍和鲸类的暗色角质层皮肤。
元镜惊讶地对比着自己的回忆以及眼前的照片。
就是他!
室友看了看,了然地笑了。
“他啊。你不认识他 ?”
元镜茫然地摇摇头。
室友看了元镜一眼。
平心而论,她们俩关系虽然只能说一般,但这个蜻蜓室友着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这所学校大多数学生全都出身不凡,纵使室友不是故意的,但有时一些信息差带来的差距总会让元镜处于尴尬的境地。
室友解释:“魏致啊。你不是医学特招生吗?连他都不知道?”
元镜仍然摇头。
“啧,我这么说吧。你知道这一届突然招收特招生是谁下达的指令吗?”
“……听说是国防部的人才计划。”
“是,是常青山常部长亲自下发的文件。”
元镜眨眨眼睛。
室友又问:“那你知道是谁给常部长提议的吗?”
“谁?”
“参谋联席会议的魏顾问,魏致的父亲。”
元镜怔愣。
室友耸耸肩。
“总之,没有魏致就不会有这一届的特招生。我以为你们应该都认识他呢。”
*
元镜大概了解了一下。
这个魏致家世优越,家里长辈不是从政就是从军。偏偏到了他这一代,就生了他这一个孩子。而他从小个性腼腆文雅,成天抱着钢琴读着哲学,简直跟他上过两次战扬的母亲父亲不像同一家人。
他的父母希望他去部队磨炼,但他从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说什么也不愿意去。闹到最后,他父亲一气之下想了个办法把他送到第一军校里上学。名义上是医学生,实际上他的课表里除了医学课还塞满了军事理论格斗训练。
难怪元镜早就听说还有个特招生但平时都见不到他。
元镜之前以为他是鲸鱼,但其实不是,他是海豚。
一个很有才华的音乐天才。
元镜希望能找到一个短期内就能确定关系、性格温和、人品不错、长相中等偏上的戈克男生谈恋爱。本来凭着那天的第一印象,她是觉得魏致很适合的。没想到他家世那么好,一下子打消了元镜的念头。
她转而认真地把希望寄托于论坛交友。
论坛有一个专门的交友版面,相当于是“相亲角”。
元镜把自己的信息简单提交上去,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几个不同男生的回复。
她简单筛选了一下,只有一个聊起来相对舒服一些。她跟这个男生相约明天一起吃午饭,见面聊一聊。
这个男生讲话能看出很内向紧张,这反倒让元镜觉得颇为可爱。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中午她按照约定的位置找到餐桌的时候,坐在餐桌一侧的男生却不止一个。
她呆呆地看着一个长相清秀但手脚都紧张地不知往哪放的海豚男,正在焦虑地跟旁边明显是陪他来的另一只海豚男低声讲些什么。二人看见元镜到来,一齐停下了交谈。
是……一个不认识的小男生,以及旁边跟他一起的魏致!
第34章 肤浅小人(34)
“你好你好!魏屿,我叫元镜!”
他一股脑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了,满面通红地摆手。
“不是不是,我……是我叫魏屿。不好意思……”
元镜还沉浸在巧遇魏致的惊讶之中,迟钝地握了握魏屿的手。
她疑惑看向旁边魏致的表情让魏屿更加紧张了。他挠挠头,急忙解释道:“这是……我堂哥,陪我来的。”
魏屿不好意思地冲元镜笑笑。
魏致礼貌地颔首。
“你好,我叫魏致。不好意思,我弟弟平时没怎么跟女孩近距离接触过,所以比较紧张。我只是陪他来坐一会,不方便的话我很快就会离开,你们两个人好好聊。”
元镜都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只能笑着小声说:“没事,没事。你们随意。”
魏屿虽然表现比较笨拙,但他性格确实不错,有着他们海豚一类惯有的可爱和真诚。
饭吃到一半他们已经聊得十分愉快了,魏屿兴奋地低头让元镜摸他后脖子上光滑的海豚皮和凸起的鱼鳍。
他期待地两眼亮晶晶:“我们朋友之间关系好的话就会用吻部触碰鱼鳍的!这里手感很好,你摸摸看!”
元镜没摸过海豚,此时也跃跃欲试。
她笑得眯起眼,期待地问:“可以吗?”
魏屿:“可以可以!”
一直沉默地边喝咖啡边观察两人的魏致此时也突然插嘴:“可以。”
他这个插嘴很突兀,但元镜没放在心上,魏屿则是完全看不到他哥了。
他给元镜表演动鱼鳍,还跟她说要是在水里飞跃的话会更好看。到时候他还可以一边唱歌一边玩水,最高能跃出水面十几米!
“但,”魏屿聊到这里,忽然感慨,“唱歌最好听的还得是致哥。不仅是唱歌,致哥的钢琴也特别厉害,在水面上跳舞更棒!”
元镜跟他聊得开心,不期然话题转到了魏致身上。他们俩一齐看向魏致。
魏致错愕地抬眸,看看魏屿又看看元镜。
“嗯……还行吧。”
魏屿大叫:“才不是嘞!他的后颈和鳍是我们家最好看的,从小长辈就夸,羡慕死我了!”
他冲元镜皱鼻子。
元镜被他逗笑了。
魏屿问:“你要摸摸致哥的鳍吗?”
“啊?”
元镜惊讶地看着魏致。
魏致迟疑,“……不必吧。”
魏屿:“没事,就让元镜看看我们家最好看的鳍!哥,求你了。”
他软磨硬泡按下了魏致的后脖颈。魏致嘴上拒绝但还是无奈地任由魏屿施为。
元镜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魏致后脖颈的鳍,触手生凉。
颜色黑亮,曲线流畅,确实漂亮。
她轻轻用手指点了点,魏致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让她立马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
魏致抬头瞥了她一眼,微笑道:“……没事。”
魏屿问她:“是吧?很好看吧?”
元镜点点头,“你的也很好看。”
魏屿一愣,耳廓有点泛红。
他双手抓着杯子,反反复复地转圈,盯着元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魏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下垂,落下一片阴影。
“抱歉。”
良久,他出声打断两人。
“你们吃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魏屿:“哦行,你去吧致哥。”
魏致笑了一下,拎着外套离开了。
那顿饭结束之后,元镜本预备着和魏屿深入了解一下的。但综合测试在即,她忙于准备考试,没有空出去约会。
室友了解到之后,惊讶地说:“你在跟魏致的弟弟约会?”
元镜察觉出了她话里觉得她跟对方不匹配的意思,但没有说出来。
“嗯,只是在接触。”
室友想了想,疑惑:“你最开始不是对魏致比较感兴趣吗?怎么反而接触上他弟弟了?”
元镜:“也没有,只是觉得魏致比较难追。不过认识魏屿纯属是巧合。”
“哦。”
室友顿了顿。
“但魏屿不管是长相还是能力,甚至家世都要差魏致一大截的。你既然都能跟他约会,干嘛不大胆一点,试试接触魏致呢?”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反正我觉得不亏。”
元镜没说话。
在从室友嘴里听到“魏致”的事迹的时候,她其实内心十分愤怒。明明因为他她才能有机会凭借特招生的身份进入第一军校,可是这样的“幸运”却只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海底随浪沉浮的蜉蝣生物。那些巨鲨怎么威武地随心情卷起海浪,她就得乖乖地随着水波翻腾。
这种感觉……既屈辱又难过。
她之前曾幻想魏致也许是个羸弱叛逆自视清高的富家少爷,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真正近距离接触后,她却怎么也没有从他完美无缺的表现上找出他品行低下劣于自己的证据。
人有多面。纵使魏致有这样那样的风言风语,可第一次见面的他仍然表现得温柔礼貌,十分得体,看不出其背后的龌龊。
元镜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她只是有些怅然若失,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拼命地珍惜这个上学的机会有点可笑。她觉得这是拯救她前途的救命稻草,实际上不过是别人弃如敝履的一点附赠恩赐。
她真的能单纯依靠努力走到和那些人一样的位置吗?
她开始对此产生了怀疑,甚至有点失去了努力的动力。
素质测试的调查要晚于综合测试。
测试结束当天,元镜从实操实验室出来,急于找魏屿试试能不能在素质测试展开人际关系调查之前让两人的关系更深入一些。
没想到她跑到魏屿训练的扬馆门口,遇见的只有等在那里的魏致。
魏致看见她,表情有点惊讶,“镜镜?你怎么来了?”
他和魏屿都这么叫她。
元镜问:“魏屿呢?”
魏致闻言有些欲言又止。
元镜心底泛起不好的预感。
她又问了一次:“魏屿呢?他应该在这里训练。”
魏致面带抱歉地叹了口气,好半天才低声道:“元镜,他……他现在不在这里。”
“他,去哪了?”
魏致看着元镜。
“他……有别的安排。”
元镜呆呆地看着他,没说话。
“是和……?”
“和女生。抱歉。”
元镜彻底闭上了嘴。
约会只是相互接触的阶段,两个人并没有对彼此忠诚的义务。严格意义上来说,魏屿可以同时接触其他人。但元镜还是有点微微的失落。
魏致问:“你还好吗?”
元镜抿嘴一笑,“没事,还好。”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元镜垂头。
她对魏屿的印象还挺好的,他明明坦率又可爱,而且很喜欢自己的样子。没想到一切竟然是自己的错觉。
巨大的失落让她心底泛起了愤愤不平的沸水。
她想起了室友的话。
“你为什么不去试试追魏致呢?反正又不亏。”
元镜抬眼觑着魏致的侧脸。
他长得很帅,但不是像邵云霄那样极具攻击力的绝对美貌,也不是像常行川那样刀削斧刻的硬朗风格,而是一种看上去就很好接触,笑起来阳光温柔的帅。
总让人觉得试一试就能追到。
元镜内心的沸水在翻滚。
对啊,魏致的背景难道不是最有利于她的吗?她机缘巧合能有这么个近距离接触到官二代子弟的机会,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
魏致看过来。
元镜本想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吃一顿晚餐,但又发觉这样做太直接了,怕他被自己吓到因而拒绝。于是她换了个问法:“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魏致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元镜笑着找补道:“外面太热了。”
她心里拼命想着如果魏致拒绝自己要怎么把话圆回来。然而魏致只是停顿了一下,答道:“好啊。”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元镜听他答应了很高兴。
咖啡喝到一半,元镜又找了个档口问他要联系方式。
魏致想了想,把天眼权限开放给她。
“好吧,你加吧。”
他似乎真的脾气好极了,就连对待服务员的错误都一笑了之,好像别人随便要求点什么他都会乖乖地答应。
元镜问:“我平时可以找你聊天吗?我们都是医学专业,平时可以交流一下。”
魏致:“我有空时候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可能看这些消息不是很及时。”
元镜:“没关系的,我不会经常打扰你的。”
魏致想了想,“好吧,我尽量不错过你的消息。”
元镜又问:“那我以后还可以约你吃饭吗?”
魏致这回没有立即回答了。
他看向元镜,直到元镜疑惑地以为他要说不的时候,他才笑着道:“行啊,你提前跟我说就行。”
元镜铺垫好了一切,安心地喝咖啡。
魏致撑着手看着元镜,心里其实想的是——
他刚才看元镜的表情,以为她会开口约他今晚一起吃饭的,没想到只是喝咖啡。
……他可能想多了吧。
魏屿不断发来消息。魏致在天眼里看见他一串又一串感叹号。
“致哥!你是不知道我多尴尬,我妈非得把我从小到大的事迹都介绍一遍……我都说了我不去相亲,这下好了,饭都没吃好,我饿死了!”
魏致:“哦。”
魏屿:“哦什么?”
魏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