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炮灰【快穿】》
第45章 出墙红杏(45)
此事终究未能瞒过章柏玉。
何游之秘密入宫后不过两日,章柏玉私下与元镜商讨秋季兵防事务的时候,就泰然自若地问了一嘴:“游之年幼,有幸得蒙娘娘喜爱,不知可有莽撞无礼之处?万望娘娘宽恕。”
元镜当时就有点尴尬。
这种事不说穿还好,说穿了两人一舅一甥共侍一主,到底有些微妙。
“啊,这,自然……自然……”
元镜掩饰性地喝了口茶,遮住下半张脸。
“他是个懂事孩子。”
她特地拿出一副长辈的口气,将自己拉到与章柏玉同一辈分。
但实际上何游之这小子是完全不将她当长辈看。那夜当她照着习惯搂着何游之的头在怀里,因两相无言便想了些长辈口气的亲密话来说,结果听得何游之在她怀里“吃吃”直笑。
元镜问他为何发笑,他单手抓着元镜的腰腹部位,眼睛向上盯着她,动作却是低下头去的,在她覆盖着薄被的前胸处亲了一下。
“娘娘且莫要充什么长辈,原先还可作臣舅父一辈看待,如今这番……娘娘可算是彻底屈尊降辈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爽朗大胆。
元镜此刻越是想起那时何游之的样子,越是有些不便直视章柏玉。
章柏玉仍然面色从容地垂手而立。他似是极不经意地提起何游之,草草两句问话,叫元镜略有些尴尬之色,便挑开了话题。
他道:“从前北方各部族以小王子为主人,彼此不过同盟而已,不足为惧。然如今北方三卫部族已有统一之势,尚在内乱自剿。待其内乱平息,自立新王,大举南下进攻之时,怕是要为心腹大患。”
元镜一听谈到了正事,忙把方才那点不自在忘却了。她略一沉吟,问道:“使节早已派去调停各部族内乱,勉强结下口头停战之诺。如今,不出一年,各部族就又蠢蠢欲动,几欲毁约。”
章柏玉:“正是。那土蛮王野心勃勃,不出两年即已占领蒙东。他发明的弓弩机石专用于攻高城实墙,骑兵火器更是厉害。游之私下与臣相谈,也是长叹不已。”
元镜问:“可曾与这人打过一两场?”
章柏玉:“只有些骚乱罢了。这土蛮王上位多年而卧薪尝胆,一向对中原卑躬屈膝,谨慎得很,我们从前不曾直接与之交手。如今坐大,方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眼下这土蛮王虎视眈眈,一旦开战,就是一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结束的鏖战。”
元镜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如今可用之将尚且还可以应付,但底下的兵马粮草就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住几年的恶战了。”
章柏玉跪下。
“太后,太后与臣多年来苦心经营,为的不就是这一日?战,固然难,但我等绝不怕战!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北方险要失地始终未能收复,以至百余年来战乱不断。如今若能一举拿下蓟州以北诸地,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
他充实国库,训练边兵,等的无非就是这样的机会。
开疆拓土,收复失地,这是历朝历代哪一任君主都心向往之的功绩。元镜从来都想做一个好君主,想要为国谋利、为民谋利,再不想在自己治下拆东补西不得不制造出那么多“陈德才”了。
她对章柏玉道:“我等只能破釜沉舟,全力以赴。”
章柏玉露出了颇有把握的微笑。
纵使前途渺茫,他也总有这种能叫人信任的能力,仿佛只要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往前走,就算是十分之一的胜算也能扭转成为百分之百。
但即便如此,元镜还是不免有些许的迷茫。她与章柏玉如此在三言两语之间决定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未来的走向,他们两个真的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他们这样做又会把整个国家带到什么样的未来呢?
记住本站: “太后娘娘。”
章柏玉的声音打断了元镜的胡思乱想。
谈完了公事,接下来他又要谈私事了。
他扶着元镜的手臂,说道:“臣还有一事需禀报娘娘。如今,皇上年已十七,课业也陆陆续续学完了。当年太祖便是十六成婚,故而自皇上年过十六以来,不少朝臣都以此为由请皇上选后大婚,尔后……”
他略一停顿。
“尔后奏请太后搬离乾清宫,还政于皇上。”
说到这里的时候,元镜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风声。自邵云霄逐渐长大以来,扶持皇帝反对太后的声音就从未停歇过。这些人嘴上说是请皇上选后大婚,实际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将她逐出朝堂。
“章先生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应对呢?”
章柏玉笑道:“皇上虽说已然十七,但臣以太子太师之位多年教导,自知皇上尚且稚嫩冲动,还不够接替娘娘的位置。如此多事之秋,娘娘怎可弃国家于不顾?”
他是会说话的,听得元镜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她呼了口气,专注地思索着。
“话虽如此,但云霄却是到了年纪,如若一直不许他择后大婚,到底说不过去,日后还会有人拿着这件事与我啰嗦。”
章柏玉垂下眼皮,笑而不语。
元镜扶着章柏玉的手臂。她已然十分熟悉章柏玉的身体,尤其是他的手,十指相扣、紧密摩挲的时刻让她熟悉章柏玉每根手指上的指纹脉络。
她无意识地抓着章柏玉的手指来回摩挲,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只是,云霄自幼有隐疾,如今好不容易修成课业,自不可急于求成,需得再磨砺磨砺。如此,便不便急于选后成婚。既然皇家需子嗣传承,不若先行选妃,定下二贵妃的人选规制,日后等他再大些再商讨选后一事。”
章柏玉只是忠实地充当木头桩子,摊开宽大的手掌任由她如何把玩。
“太后娘娘思虑周全,臣叹服也。”
元镜眼睛稍弯,露出点点笑意。
“此事需交由司礼监慢慢商讨,赵过在何处?他想是去宫外东厂署衙了。等他回来,叫他带着礼官来见我……云霄呢?云霄在哪?”
她还在询问邵云霄的动向,章柏玉却早已替她吩咐宫人去请皇上稍后来见。宫人纷纷退下,只见章柏玉半跪在元镜身边,笑着看着她。
“怎么?”
元镜疑惑地问。
章柏玉捏捏她的手,轻声道:“娘娘,这事办来并不难,不必急于一时。只是……娘娘近日久未召见,臣难得进宫,不知是臣哪里惹了娘娘生气?还是……”
他面不改色。
“……还是娘娘见异思迁,不过见了家中小儿一面,便已经将他的舅父抛之脑后了呢?”
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颇为恭敬。但元镜还是有一瞬感到难以回答这样的问话。纵使她颇为喜爱何游之的坦率,但也远远不到能把多年相好完全忘却的程度。
她嗔怪地勾了勾章柏玉的手指。
“什么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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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柏玉定定地瞧着她,忽而毫无预兆地单臂将她抱起,稳稳地托起来,如同第一次在坤宁宫中一样,大步向后殿走去。
“臣年纪渐长,多思多疑,娘娘勿怪。小儿年轻,不惧这些,一味贪于玩乐。可臣不同。臣只求娘娘多体谅一二,免臣……寤寐忧思之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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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出墙红杏(46)
赵过此时却并不在署衙内。
随着邵云霄的年纪一天天增大,对元镜这个太后僭越弄权之举不满的人便越来越多。其人私下往来之书信、府中暗通之密会,皆需他悉数查来。
此刻,他正在一吏部主事家中正堂设椅安坐。
小小主事,六品官职,在京城之中毫不起眼。然而就是这六品小官,竟在家中藏了巨额之富,更与曾任三边总督、现任兵部侍郎孟子显有十数封密信往来,妄言国本废立之事。
孟子显的回信中口气暧昧不清含糊其辞。但这小主事着实文藻悲切,口口声声叹息国主受制,寝食难安云云。因念孟子显大人为江阁老故旧门生,故多次写信相劝请求孟子显为那被困在宫中的皇上奔走效劳。
赵过一封一封拎在手中看过,一笑了之,并不如何在意。
他姿态懒散,长腿微屈,随手将书信扔进负责检抄的档头番子手里,撑着手对满面怒容的主事粲然一笑。
“莫急,您家东西多,且得搜一会呢。要不……您跟我喝杯茶?”
他捏着小巧玲珑的绿玉茶杯朝主事略敬了敬。主事一口唾沫“呸”在了地上。
“奸宦!”
赵过眉毛压了压。
“这是怎么说话的?”
他笑着自己喝了茶。
主事冷笑,“你赵过不过是个屠夫家的小子,自己上赶着去了东西进宫来,趋炎附势欺上瞒下的事干了有多少?从你手里买官,一个知县三千两白银,一个知府八千两,京官主事郎中更是高价一万两白银!你等将江阁老这样的忠臣排挤出京城,蒙蔽圣听,为非作歹!”
他说了一大通,但赵过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悠然自得地撇走茶水表面的浮沫,翘起的长腿一下一下和着大门外街上路过吆喝叫卖调的菜贩子小幅度晃动着。
主事将他里里外外酣畅淋漓地骂了个遍,末了嗓子都干了,气喘吁吁地最后等着他说了句:“深宫妇人的走狗!”
在场所有东厂、锦衣卫的番听见这句话瞬间都低下了头颅。
几十号人摩肩接踵进进出出的屋子,顷刻间便没了一点动静,只有主事粗喘如牛的呼吸声和脚步衣角的摩擦声。
赵过终于放下了茶杯。
他调整了下姿势,倾身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主事涨红的脸。原本还怒目而视的主事,慢慢在他冷锐的目光下无端迷茫慌乱起来,最后颇为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赵过:“走狗?这话我都听腻了。”
他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不少人都骂我是狗。这个字可真难听啊……但听得多了我也就听惯了。狗就狗罢,为娘娘办事,便是受些委屈,又能怎样呢?”
他摇着头似是十分无奈地叹息。
“我一片肝胆忠心,只是无人体谅罢了,只有娘娘——”
主事插嘴道:“你有什么忠心!不过是为那位弄权生——啊!”
话音未落,赵过便忽而毫无预兆地抄起身旁绿玉茶盏,胳膊一抡干脆利落地砸在了那主事的脑袋上,将他接下来的话给吓了回去。
滚烫的茶水溅在头上、脸上甚至是眼睛里。主事痛苦得大叫。
茶盏炸裂碎在地上,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敢去收拾收拾。
众下属噤若寒蝉,而赵过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仍然维持原来的动作,镇定自若地劝解主事道:“我最不喜有人打断我说话,下次不要再犯了。”
记住本站: 语毕,他轻描淡写地拍拍主事的肩膀,语气恹恹道:“行了,叫你这么一闹,我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你看看你,真叫人扫兴。”
他挥手叫人把还在发抖,一脑袋茶水茶叶的主事拖下去,自己站起来伸了几个懒腰。
下属递上一封刚搜到的信件。
“厂公,这是他藏在床铺底下的信。信中没有署名,似是近两日送到的,并未搜到回信。”
“没有署名?”
赵过疑惑地拆开看了眼。
那是一封简短而明了的信。数行松烟墨迹,不过说了一件事情——
这位神秘的写信者自称已然十分了解主事对皇上、对邵家的忠心,但目下时机未到,叮嘱他不要妄自生事。
寥寥数字,要言不烦,一挥而就。
这是谁写的?是孟子显?是江存望的其他门生旧故?又或是其他对娘娘心怀异心的臣子?
赵过皱着眉头仔细盯着字里行间的笔迹运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这字迹是被人故意修饰过的,略有些别扭,绝不是写信人平时惯用的笔迹。只是即便修饰过,那种极为熟悉的细节还是不免让赵过发现了端倪。
这笔笔横折撇捺,竟……有些藏不住地肖似自己的运笔习惯!
不。
赵过瞬间抓紧了信纸。
这当然不会是他写的。那么什么人能在故意矫饰字迹的情况下还是难免藏不住肖似他的运笔习惯呢?
赵过想到了一个人。
承他一笔书法教习的他的学生,当今皇上,邵云霄。
*
邵云霄已然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元镜本就难得有空管教他,平日里不过从宫人嘴里知道他平日都做些什么,身边亲近的人有哪些,与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来往。
至于平日里请安闲话,倒是随着邵云霄年纪渐长而愈加像是走个形式了。兴许是孩子大了总归要和母亲离心些,元镜自觉二人甚至都不如他小时候刚到宫中时亲近了。
元镜着人去选了待选贵妃的女孩,不过两月上就紧赶慢赶选出几个优秀出挑的进了皇城。
元镜去见过几个女孩,仔细比较过,心中十分属意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姑娘。那姑娘容长脸,高身段,面目端正柔和,一举一动十分端庄大方,叫人心生亲近之感。
她兀自在心中定好了人选,回头才去跟邵云霄说这件事。
彼时,邵云霄正在洗头。
他的头发十分漂亮,浓密黢黑,长长地一直拖到大腿上。
香水洗过的秀发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拖着散开在架子上,一点一点晾干,满室都是氤氲的甜暖香气。
邵云霄衣袍单薄,懒散地斜歪在榻上笑着看着元镜。
“母后这个时候驾临,恕儿子不能行礼问安了。”
记住本站: 元镜坐在他头朝向的一边,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
“长得越来越好了。”
邵云霄不语,只是笑。华美柔顺的绸衣披在他修长的身段上,虽是男儿体态,却有种异常的曼妙美丽。
元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正事:“今日母后替你看过了你的贵妃人选,虽是不选后只选妃,但也不能错了规矩。其中有两个女孩母后看着不错,来日定下面选的日子,你同母后一块去见见。”
邵云霄听了这有关他人生大事的安排,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他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只是一味撑着头看着元镜笑。
元镜疑惑地问:“云霄,可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他动了动身体,小幅度打了个哈欠。
“一切全凭母后做主就是了。”
元镜:“你若有中意的,也可跟母后说。”
“说?”
邵云霄掀起眼皮。
“当真能说么?”
“自然。”
邵云霄笑了,胸膛略略震动。
“若要儿子说,那儿子就只要漂亮姑娘,越漂亮越好。”
元镜:“这些姑娘都长得不错。”
邵云霄摇摇头,问:“有我漂亮吗?”
元镜顿了下。
她看了眼眼前人浓艳的一张脸,下意识在心里给出了答案。但接着她就发觉了这个问题的荒唐之处,斥道:“什么话!不成体统。”
邵云霄轻声道:“那就是没我漂亮。那不行,丑,我不要。儿子最是轻薄好色,只喜欢美女。”
元镜皱眉,“休要胡话!这是一国之君应当说的话么?”
邵云霄:“儿子只是实话实说。不是母后叫儿子说的吗?”
元镜被堵回来了,一时有些语塞。
她甩袖起身,“……这样的浑话以后不准再说。”
邵云霄定定地瞧了她半晌,终于略略欠身道:“知道了,母后不让儿子喜欢,儿子听话就是了。”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略扯了扯。元镜抬头,只看见了邵云霄的笑脸。
“……此事便由母后替你安排。”
“是。”
元镜莫名觉得他的笑脸有些奇怪,便移开了视线,转身欲要离开此地。
记住本站: “母后。”
元镜转身。
“何事?”
邵云霄趴在榻上,隔着重重缭绕熏香与她对视。
“母后明日午膳可回乾清宫同儿子一起用么?母后许久没有跟儿子一起用膳了。”
元镜略想了想,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可。”
“那……儿子就在这里等着母后了,母后可不要骗我。”
邵云霄歪在那里,乌发绸衣,喃喃道:“不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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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出墙红杏(47)
赵过搜到的无名密信刚刚送到元镜手里,另一道更叫她忧心的消息就传来了。
北方土蛮部族里的密探传回消息,言道土蛮已与北方另一大部族秘密共立协约,不日即嫁王女到土蛮通婚,就此结好臣服。
至此,北方部族大块势力均被吞并消灭,土蛮一族雄踞一方。
消息传到京城,众臣均连夜上书,众说纷纭。
元镜挑灯一一看过,最后沉默着半倚在圈椅边,揉了揉头。
烛火在脸上跃动。赵过命人又点亮了两盏烛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五红汤,亲手舀到元镜嘴边。
“娘娘且歇歇再看吧,当心熬坏了眼睛。”
香气扑鼻的汤并未能叫元镜稍稍开怀。她睁开眼睛,看着赵过,问:“……喝不下。”
赵过半跪下来,温声软语地求道:“娘娘晚膳就没怎么动筷,如今再不喝些安神补气的东西,怎么能行呢?”
烛火哔剥,熏香安神。
元镜懒懒地铺平书案上的奏章,指尖与纸面擦出微弱的声响。
“赵过,你说,我是个好君主么?”
赵过:“自然,娘娘心怀天下,万民敬仰。”
元镜摇了摇头。
她看着门外盛夏夜景,脸上露出了些许迷茫。
“是么?”
赵过凑近她的耳边,小声道:“娘娘宽心,如今咱们有钱有粮,不怕打仗。来日收复失地,娘娘的功德便可彪炳千古了。”
赵过笑眯眯的,尽挑些好听的话劝慰她。可是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钱有粮。”
有钱么?只是国库有些积蓄;有粮么?只是士兵能保证有粮。
然而放眼全国上下,虽有官制税制改革后渐呈复兴之象的省府,但毕竟时日还短,收效甚微。大多数地方还饱受天灾人祸的摧残,中央极力整改,然而落在地方时早已打了好几层折扣了,不过滚刀肉来回应付而已。
章柏玉曾经向她承诺的事情基本兑现了,他确实帮她实现了“国富兵强”。他们可以颇为从容面对秋日近在眼前的一场恶战,不必像从前那样捉襟见肘。
可……君主做到这个地步,就可以了吗?
她要保住的到底是什么?她要征伐的到底是什么?是对一块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彪炳千古的荣耀?
元镜垂下了头颅,疲惫不堪的脑袋重若千斤。
北方地形极为险要,如果能打下来,不仅是开疆拓土的功绩,更为边防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山脉防线。
可打仗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她要考虑分散全国的泱泱兵马如何调动到边疆,粮草从哪里补给,哪个省不会在这中间中饱私囊偷工减料,哪个官员可为她的臂膀眼线,这庞大的运输工程中间的银子从哪出怎么花。
以及,她的百姓还撑不撑得住这样一场举国大战的消耗。
从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只知道从娘嘴里听来的薛丁山征西精彩绝伦。那薛大将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好不快活。直到今日她一身华服坐在肃穆的乾清宫里,才知道这样一个威风的大将军背后其实有无数马革裹尸的血肉之躯堆积成山。
那也是她的百姓,数万活人的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记住本站: 已经身居高位时日不短的元镜,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听着殿外的蝉鸣,再次在心里感受到了最初坐上这个位置时的那种惶恐。
那种肩负千斤重担的惶恐。
“这场仗,若不胜,我将遭万人唾弃,千古难易。”
她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干。
赵过盯着她的侧脸。
自他入宫,先后见过三任君王。有荒淫无道如景宗,有阴险多疑如邵炳文,还有怪癖无常如邵云霄。
但这邵家的子孙之中,从未有一个人如元镜这个实际上的“君王”一般,总是坐在这万人之上的龙椅上,还日日过得胆战心惊的。
他陪伴元镜最久。元镜年纪不大,长相也并不威严,若没有华服加持,看起来恐怕更像谁家尚未出嫁的女儿。
但每当她这样出神的时候,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就会让赵过忘了她实际上的年纪。他惯于揣度人心,但却会在这时候失灵地猜不透太后娘娘此刻究竟在忧虑什么。他费劲了心思想过钱粮兵马种种要事,但只要一看见元镜此刻疲惫的侧脸、干涩的嘴唇,以及眼睛里一种莫名的悲哀与深沉,他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对。
他猜不到他的娘娘为何忧虑,这大概是因为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聪明。他自诩精明,但娘娘总有那么一片玲珑心思是他想不到的。
这是他笨,是他无用。
每每感受到这种无力,赵过都会克制不住地泛起浓浓的焦虑与暴躁。但他很快就将这样的情绪克制住了。就像咬不到摆在笼子里的肉只能焦躁地死死扒在笼子外瞪眼的野兽一样,赵过无措地捏紧了手里的碗盏,勉强扯出了一抹笑。
“我大军威武至极,去年一战俘获上千俘虏,怎会不胜?”
元镜扭头看了他一眼。
赵过只是笑。
元镜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忽而从眼尾处瞥见一旁有个人听见了赵过的话暗自低头蹙眉。她心下惊异,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那日选贵妃时她在心中颇为看好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郑姓,名闻秋。选后宫一事虽已开始张罗,奈何邵云霄兴致缺缺不甚配合,朝中大臣也明知这是元镜推脱不肯让权的权宜之计,私下里议论颇多。更兼近日大事频发,便愈发顾不上了。
因众女滞留宫中,元镜便特许她们轮班留侍御前,以为习礼。
此刻,郑闻秋一身素装,与寻常宫女无异,默默侍立一旁捧着水盂水注。元镜看向她时,她并未抬眼,宽厚的肩膀和高挑的身姿让她看起来格外庄重老成。
元镜问了句:“可是那个叫闻秋的女孩子?”
郑闻秋闻言缓步上前,口中道:“民女拜见太后殿下。”
元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却并未能看清她的神色。她撑着脸颊,命道:“抬起头来。”
郑闻秋抬头,容止端方,举止娴穆。
元镜神色不辨喜怒,只是轻声问:“哀家记着你。你方才缘何蹙眉?莫非你不信我军能胜?”
这话分量不轻。如果郑闻秋是个胆子小的,此刻就该叩头告罪了。
她眼睫微动,似有些紧张,回道:“民女不敢妄言兵家胜败。”
她的声音不大,吐字也慢的很。但其中绝对没有一丝畏惧与迟疑。
元镜沉吟片刻,接过赵过手中的汤,低头吹了几口道:“炎夏永夜,左右闲来无事,今日既问到了你,你不妨说说。哀家并不治你的罪。”
郑闻秋略犹豫地顿了顿。
“承蒙太后殿下不弃。民女愚钝,只略懂些纸上谈兵的事。民女记得,孙子有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谓之曰,目下时机可以一战否?士兵将领乃至天下百姓上下一心否?我军以逸待劳否?如今——”
记住本站: 她本还谨慎,只是说到最后略有些忘情。好在她发现得很快,一触到元镜的目光就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了,遂恭顺地低头跪拜。
“民女拙见,不过供太后殿下解颐而已。请殿下恕罪。”
元镜望着她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后脖颈,沉思半晌,不咸不淡道:“随口叫你说说解闷罢了。下去吧。”
“是。”
郑闻秋退下。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后,赵过才顺了顺元镜的后背。
“娘娘不生气?”
元镜似笑非笑地推开他的手。
“我生不生气,你猜的很准么?”
赵过忙低头。
“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元镜没再苛责他。她喝着汤,心里却五味杂陈。
此时该战否?
全国军民上下一心否?
我军以逸待劳否?
一丝凉风从门外吹来,将汤吹得凉了些,落在舌尖上便不复方才的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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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出墙红杏(48)
太后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自打郑闻秋一回到众秀女齐聚的西苑,太后御前问话的事情便早已传遍了后宫。
年轻的姑娘们早在闺中就已经听闻了这位年轻太后的事迹,从她家乡出身,到邻里传闻,再到自小写过什么字读过什么诗,都成了坊间流传的小故事,在十几岁的女孩子中间流传。
是以无论是好奇、羡慕又或是带了些嫉妒的女孩都围在了郑闻秋身边,明里暗里地打探——
太后都说了什么,严厉么,可赏了什么,可夸了什么。
郑闻秋向来是个胸中有城府的,只是她话少,精明不外露,因此旁人都只以为她老实而已。
她自知今日在太后跟前说的话不该外传给自己惹麻烦,故而只草草说了些不要紧的话给大家听。
有人问:“那日太后坐得高,离得远,我等都未看清太后尊容。今日你当值,可看见了太后长什么样?真那么年轻么?是胖是瘦?”
郑闻秋笑着回答:“太后殿下是年轻,但也雍容华贵,说起话来喜怒不惊,又好听又亲近。”
又有人问:“太后应当挺喜欢郑姐姐的罢?”
郑闻秋摇摇头,“太后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到的?太后不过碰巧见我当值问了我两句话,并没什么特别的。”
她低头仍旧在理旧衣。
周围的女孩相互兴奋地窃窃私语,所讲的无非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后。
郑闻秋悄悄出神。
太后只比她大几岁,看着既不威严,也不吓人。但方才她跪伏阶下,听着那道不冷不热的声音问她“为何蹙眉”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丝叫人颤抖的凉意。
好在太后没有深究。
郑闻秋一面劫后余生般庆幸,一面又不免有些雀跃。
纵使她在人前轻描淡写,但私心里其实是觉得今日太后确实是对她有些另眼相待的。这叫她此刻回想起来还是惊险有余又喜上心头。
她温柔地笑着看向周围同年龄的女孩子,心里却在想——
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知道,也说不清。她不敢直视太后,又忍不住想直视太后。
这位传奇人物并不像她想象中的三头六臂,她看起来似乎也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但她坐在那里,只要略看一看自己,就足以叫郑闻秋从头顶到脚底都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这叫她觉得太后所坐之处目眩神迷地叫人发晕,让她在那一刻没能像以往一样谨慎藏拙,而是炫耀了几分口才。她期待着太后殿下能因此对她留下印象,甚至能夸赞她几句。
郑闻秋抚摸着自己的衣袖,陷入了漫漫沉思。
*
元镜本打算先选贵妃给皇帝挂个名头,不想赵过一封密信送到元镜案上,这小皇帝竟然暗中与朝臣勾结,有代母亲政之意。
这叫元镜大吃一惊,也极为愤怒。
近几年来,邵云霄不仅年纪增长,心思也复杂起来,对她阳奉阴违,心怀不轨。她早有不满,如今看来,是不能再任由他这么放肆了。
好在目下国事动荡,元镜向来崇尚节俭,此番索性借军事为先的借口搁置大操大办的皇帝婚事,对小部分愤懑反对之声置之不理。
邵云霄知晓了元镜对自己的安排,如同当初知道自己要娶亲一样,仍旧是无喜无怒,只是淡淡地应说:“一切但凭母后安排。”
记住本站: 何游之作为边关大将,不能在京城滞留太久。不过几日,他就要奉命返回边关,整顿军备,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北方大乱。
临走之前,他半卧在元镜的床上,拎着在他手里显得无比小巧的执壶,畅快地仰头喝酒,随即一口口渡给元镜。
元镜略尝了尝,便侧头躲开,撑着头歪在一边。
“你定是喝不惯这样的甜酒罢?”
何游之笑道:“甜酒烈酒,各有风味。只是在娘娘殿中喝娘娘赐下的酒,终究与别个不同。”
元镜扯了扯嘴角,手指戳了戳他的脑袋。
“油嘴滑舌。”
何游之赤裸着上半身,将元镜揽入怀中,叫她靠着自己,随即撩起她的一缕头发,振奋道:“不是油嘴滑舌。今日子显兄与臣一同商议了调军之法,大家都说,此战我等早已等了许多年,不胜何哉!今日有了娘娘一壶甜酒助阵,臣自然是精神倍增,定为娘娘打一场大胜仗回来!”
他低头一口响亮地亲在元镜的脸上。
但元镜倚在何游之结实鼓胀的臂膀之间,只是懒懒地垂下眼睛,阖眼假寐。
“……但愿吧。”
“不是但愿,是一定。”
何游之坚定地说。
“臣知娘娘心中忧虑,也知此战生死攸关。故而臣才说下大话,跟娘娘立下生死军令状。若是不胜,臣提头来见,无颜苟活。臣如此,子显兄亦是如此,万千将士更是如此!故,万望娘娘少添些忧虑,切莫日日蹙眉,一切都有臣等在外搏杀,定保娘娘江山万代,千秋鼎盛。”
一枚格外轻的吻落在眉心。
元镜抬头,只瞧见了何游之难得温柔的眉眼。
半晌,她抬手摸了摸何游之的脖颈,于是真正的、激烈的吻从上方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帷帐落下,烛火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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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出墙红杏(49)
多年以来,我朝边疆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宁。从骚乱、劫掠、互市、朝贡再到新一轮矛盾爆发再次开始骚乱,北方部族从未打消过向南占领这片足以喂养他们草原儿女的土地的野心。
十几年前,我朝还曾与部分部族开通互市。然而彼此之间铁器粮食马匹均不敢以良品相互买卖,异族人等相互流徙窜动也造成了不少斗殴之衅。
直到一次四五个鞑虏在城内纵马闹事,劫掠伤人。我朝官员要求奴酋交出这几个贼人,可那蛮族奴酋竟拒不配合,反而要求用多年前俘虏的蛮族将领交换这几人。于是数十年的短暂和平局面被打破,互市暂停,又一轮新的战争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月前,已然统一北方大部势力的土蛮一族以我军屠杀俘虏为由头向天下昭告了我朝多年来对待附属蛮夷的“十大恶行”,字字泣血,扬言复仇。
于是何游之等人初返蓟州,第一件事就是备兵练马,统筹屯田粮草,挖沟埋水,沿旧城墙一带筑好临时防线,并派官员以宗主之名义警告土蛮。
然而,警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沉寂多年的土蛮王比想象中的还要蛮横。
他毫不留情地直接扣留官员及其随从,并在第二日将官员的头颅吊在马上耀武扬威。
这等同于宣战的信号。
不日,何游之前锋部队出城与敌方在山脚下交了一次手,双方均有折损。然这场小规模交锋却叫何游之的部队均大吃一惊。
不为别的,只因那蛮族骑兵竟配了一种连发效率奇高的火器铳。
那铳器并没有神机营的火云龙或鸟铳威力大,但格外精巧迅速。
交锋之时,前排高大迅猛的骑兵踏着飞尘袭来,一转铳管最多可连发十几发,叫人措手不及,更在漫天烟雾之中乱了阵脚。于是,蛮族后排大军便在一片烟雾中鬼魅一般大批涌出,左右冲锋,难以避及。
前线战况飞书传回京城。元镜焦头烂额地听着内阁官员争论个不休,脑袋疼得快炸了。
纷争之中,一只纤长素白的手默默地为她端上一杯茶。
元镜抬头,看见了郑闻秋低垂的眉眼。
章柏玉在堂下慷慨陈词,激烈地声称受挫只因初初交手对敌军武器战术没有防备,并不能因此挫败大军主战之心。
内阁之中除了他就只有三个老成平庸的尚书,几乎事事惟章柏玉马首是瞻。反对章柏玉的只有一个脾气犟得出了名的兵部尚书。
他问章柏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彼盈我竭,不做休整而何?”
章柏玉:“非也!正因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大军初战,必须振奋士气。纵然遭遇敌军奇术,也不可露出半分怯懦之态,否则必然军心不稳。”
兵部尚书一吹胡子,气得冷笑道:“已然不稳了!章阁老!”
这尚书虽然脾气不好,但为人着实刚正不阿,因此纵然他与章柏玉当堂对立,章柏玉也敬他几分薄面。
此时,他正皱着眉头苦心劝说兵部尚书。
而元镜高坐上首,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
她这副作态叫旁边侍候的郑闻秋不太能看得明白。
战局出手不利,太后怎得还坐得这么稳?太后在想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元镜,只能看见这位年轻太后的小半边侧脸。
“军心不可乱。”
一道坚定而不可违抗的女声终止了堂下激烈的争吵。
众人都止住了口,垂首面向上首宝座。
郑闻秋立刻低下头,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沉默地侍立在侧,将心头活分的种种猜测死死按住。
记住本站: 只听元镜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战事初启,士气绝不可失。”
章柏玉:“敬听太后殿下吩咐。”
郑闻秋低垂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手。这只甚至还没有她的手掌大的手,腕上覆盖着绣金凤纹的衣袖,捏着方才自己奉上的茶杯。
她愣了一下,立马会意地接过喝了一半的残茶,见那只手收了回去,端正地摆在膝上。
“哀家与皇帝当亲赴战场,以振军心。”
此话一出,不仅是郑闻秋,就连堂下诸臣也愣住了。
章柏玉先是错愕,随后低头思索片刻,最终没说一句话。
其他臣子倒是立即跪下恳请道:“太后与皇上千金贵体,怎可千里奔赴战场?若有闪失,家国何在?”
元镜:“家国?哀家与皇帝高坐皇城,难道家国就万年永固了?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伐,流血流汗建国才得以拥天下。今天,太祖的子孙难道连骑马去阵前走一圈的血性也没有了吗?一个皇帝连亲自视察自己军队的能耐也没有了吗?大敌当前,如若万千勇士牺牲,天下百姓遭掳,那么皇帝又算得上什么皇帝呢?”
她声音不算大,但每一句都能够清晰地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皇帝是万民的皇帝,不是一家一姓的皇帝。”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章柏玉是所有官员之中第一个俯首的。
他深深地看了元镜一眼,随后高呼“太后英明”。
见他如此作态,其他官员也只能随之俯首叩头。
郑闻秋呆呆地随其他人一同跪下,心底却震撼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
她悄悄抬眼看向元镜的方向。
但太后仍然是原来那副表情,总是带着些许思索、忧虑,哪怕眼前一派祥和她也总能预料到远在天边的危患。
但她从来都不会慌张无措,胜负成败好像都早已在她心里预演了好几遍。胜利不会让她狂喜,失败也不足以让她溃败。
郑闻秋呆呆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却无法从那张没什么特别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低头只看见了自己用力到发白的指尖。
这就是太后。
原来这样的人才能做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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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出墙红杏(50)
宫人上上下下地忙着打点“御驾亲征”的事宜。从占卜吉日,昭告天下,到祭天地祭宗庙,忙碌了好些时日,才到了今日的誓师礼。
誓师礼在京郊举行。京郊城墙下,三层高台上,秋风凛冽,雁过长鸣。
台下,五色军旗猎猎招展,万千甲士严阵以待。
台上正中央,黄绫幄帐之内,香案供桌供奉着天地祖宗,沉郁肃穆的香气在帐内缭绕。
元镜身披赤色武弁服,素色霞冠,面容在日出前的烛火中时隐时现。
邵云霄身着规制形似的制服,分明衣饰威武庄严,他人却花枝一样歪在一边,半张脸隐没在暗处,墨光流动,瞧着元镜。
元镜此时满心忧虑,担忧着这件事那件事,根本无暇顾及邵云霄。
她眼尾瞥见邵云霄的样子,疑惑地问:“怎么了?”
邵云霄这才象征性地坐直,稍稍垂首恭维道:“母后威武美甚。”
元镜笑了一声摇摇头。
邵云霄并不在意。
他自己美,也最能挑剔旁人的美。他同元镜说的话并不算是说谎,他确实平生只爱美女。诗词古画,洛女文君,皆是他挂在寝殿之中珍爱的收藏。
但放眼生平,能叫他心甘情愿认输道一声“美”的人,不分男女,连一只手都凑不够。这其中,绝没有元镜。
他挑剔的眼光不说谎,母后从来都称不上是“美女”。
邵云霄倚着脑袋,另一只手抚摸着身侧的老狼犬。狼犬湿湿的大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困扰。母后不美,这甚至有时候……叫他暗生庆幸。至少他总有一样能超过母后了,这也算是一种慰藉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邵云霄垂下了眼睛。
好在母后不是完人。若是母后这样一个人,再生得一副倾城容貌,那么……隐没在母后身边的,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又该多几分不堪入目呢?素日便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母后,又要对自己多生出几分鄙夷呢?
“云霄。”
邵云霄听见元镜的声音,抬头。
“你不是强健身子,往日也并未走过这样遥远的行军路。此番辛苦你了。”
邵云霄欠身回答:“不辛苦,儿身为一国之君,自当如此。”
元镜戴好了头冠,正忙于与身边礼部官员确认流程,抽空安抚邵云霄道:“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好。国难当前,你我母子二人必须叫万千将士知道,他们的君主与他们在同一个战扬上奋战。明白吗?”
“儿省得。”
元镜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并不甚放心,但也最终未再说什么。
偏值此时,忙中有错的侍从替元镜扣白玉革带之时,未能理好长长的五彩大绶,环佩叮当乱作一团。
元镜本待下人并不严苛,只是此刻事关紧要,她情急之下一时恼火,斥了侍女一句。
侍女埋首跪伏。
邵云霄瞟了眼地上跪着的侍女,刚要起身,便见另一双素白和润的手先他一步接过了沉重繁复的革带玉扣,巧妙地理顺长长的佩绶,替元镜搭在外衣上。
元镜扭头,只见一身新装吉服的郑闻秋屈膝而跪,理好革带方才恭顺地笑道:“娘娘,扣好了。”
记住本站: 她的手并不算纤长,但胜在白皙圆润,宛若菩萨塑像。此刻规矩地交替摆在身前,只能从袖口处看见一排浅色整齐的指甲。
元镜灭了火气。她上下看了看她,问道:“今日是你当值?”
郑闻秋:“是。”
帐外一线雾蓝的光透了进来,渗进冰凉的晨光与冷气。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元镜转过去,凝视着那一线金蓝相融的天色,手掌抚摸着腰间坚硬的玉。
良久,她朝郑闻秋伸出了手。郑闻秋立刻凑上来扶住她的手臂。
“闻秋,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卯正二刻了。”
元镜握着郑闻秋的手。
“该出去了。”
“是,该出去了。将士们都等着娘娘呢。”
但这一步,并不容易。
身上的冠服沉甸甸地压着头肩,心头上的重担也沉甸甸地坠着胸口。
此刻,元镜尚在冥冥薄雾之中,在京城高台之上,面对着黑如乌云、蓄势待发的男儿将士。
但或许明日,或许后日,这些年轻人就要在她的命令之下以肉搏刃,白肉翻飞。顷刻间化为一堆尸肉,无声无息地堆积在山坳之中。
他们在欢呼,在激动,因为他们以为这是一扬为国征战的荣耀之程,会是封侯拜相的难逢之机。但元镜知道,这无非是一扬在双方君主策划之下的人与人的杀戮,结局无非都是死罢了。
手掌攥紧了,攥得郑闻秋有点疼。
“母后。”
邵云霄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立于元镜身后。
“请母后登台。”
郑闻秋觑了眼身后诸人,适时跪了下去。
“请太后殿下登台。”
元镜轻轻地垂下眼,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只说了句:“……走吧。”
郑闻秋起身正欲扶住元镜,就在这时,一旁的邵云霄忽而一步跨向前,侧身挤开了郑闻秋。
她愣了一下,但并不敢与皇上争执,迅速退后跪好。
邵云霄代替了她的位置,扶住了元镜的手臂。
衣袖划过郑闻秋的面前,带过一阵很少在男子身上能闻得到的甜腻香气。她怔怔地看着邵云霄精致的侧脸,忽而被他轻飘飘的一个打量的眼神激得一阵哆嗦。
她低头暗道,都说这皇上喜怒无常,城府深重,残忍怪癖,如今见了果然不错。只是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皇上,竟遭来这样的戒备。这可不是小事,实在要仔细反思。
邵云霄不过瞥了她一眼,便跟在元镜身侧预备出帐外。
他侧过头去靠近元镜的耳朵,小声问她:“母后像是很喜欢郑氏女?”
记住本站: 元镜斜眼,看见了邵云霄的笑脸。
“怎么问起这个了?”
邵云霄:“只是见母后常带她在身边,故而有此一问。”
元镜不置可否。
“只要是好孩子,是母后的子民,母后自然都喜欢。”
邵云霄想了想,又问:“天下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母后的孩子吗?”
元镜:“自然。”
邵云霄不再说话了。
他已经长得比元镜要高得多了,侧头便能看见元镜的耳尖。元镜的耳朵长得很有福相,小时候他就喜欢坐在母后的大腿上抓着她的耳垂拨她的耳环玩。
现在他还能坐得下了吗?
邵云霄想了想。
现在恐怕得换母后坐在他的大腿上才比较合适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只要打开一个开关,就会接连带出一串糟糕的幻想。邵云霄看着漂亮,但内里的喜好其实比一般男子还简单直接。
他带着满腔的躁郁和脑子里控制不住的画面一步步向前走,却忽然在心里又听见了那句“天下子民都是母后的孩子”。
烦,烦。
莫名的怒火攻上心头,将原本的欲望烧灼成了一堆干枯的灰炭,横亘在那里撕心裂肺地索求着满足。
可是他要什么来满足呢?
要腿,要腰,要胸脯,要缠绵的唇和脸颊?
当然要,他的本能里爱这些。
然后呢?
灰炭要死不活地发出了“哔剥”的声响。
邵云霄把自己的唇咬出了血腥味。
可是还不够。他要粗俗到极致的肉体,但也要幼年时偶然一抓的耳环,也要贴在脸颊边泛着独属气味的颈边皮肤。
更要有人温柔地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你是母后唯一的孩子,你是母后唯一爱的人,母后只有你,你也只有母后。”
山呼海啸的声音迎面袭来。
邵云霄抬头,顶着初升的日光看见了黑压压的军队。
如果这是他的军队就好了。他的一切痛苦都将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是这万千甲士实现不了的。
可惜了……这些,现在都是母后的军队。
邵云霄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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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出墙红杏(51)
贼寇当前,无有退却。万千将士当与朕共此一言,誓与蓟辽共存亡!必不使奴贼越此一步!
旌旗招展,闭合的夜幕终于在一片迷蒙的雾中被晨曦驱散。冰冷的甲片映射出灿烂的光辉,远远望去,一片跃动的光海。
从京郊出发的部队只是随皇帝太后出征的亲信部队,人数并不算多。真正要在战扬上充当主力部队的兵要由兵部酌情谋划,从全国驻地屯兵中挑选调遣。
从京城到蓟辽边境,大部队一日行军四五十里,尚需一月才能到达。一月的风餐露宿,人困马乏,就连元镜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都受不了了,更休提邵云霄这位自小长在皇宫里的皇亲贵胄了。
不出几日,他就没精打采地成日扶着脑袋,不同元镜一起骑马,反而自己坐进车里。
元镜回头看着邵云霄钻进宽敞的马车后消失的身影,动了动自己因为刚学会骑马没几天而磨破的大腿根,硬是咬着牙一点痛楚的神色都没有露,带着亲兵近卫扬鞭策马北上。
可还不到地方,前线兵败的消息就传了回来。连日沙尘大风,我军寸步难行,但凡出了阵地便会遭到埋伏在山坳谷底、熟识地形地势的土蛮人的伏击。前锋探路部队接连两次一去不复返。
元镜在大军休整之际一边与将士同吃干粮一边读从各地运送而来的邸报。读到此处真可谓是急火攻心。
已经是十月了,如果战事还是没有转机,那么北方山脉一带很快就会入冬下雪。届时,事情将会更加糟糕。
即便是吃饭的时候,她的身边也围着一圈面容凝重的总兵官、中军主将、参赞军务。众人都眉头紧皱,看得元镜也是一阵心堵。
她问:“京城章阁老可有来信?”
她走了,章柏玉便必须留守京城。元镜特意叫赵过在他不在的时候与章柏玉一同处理政务。
“对了,”元镜还嘱咐道,“那个郑氏颇为本分,你事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可交她帮你办着。”
赵过眼睛一转,迅速在记忆里找出了这个“郑氏”是谁。
他躬身试探问:“郑氏是不错,可……娘娘如此提拔她,是不是太急了些?她毕竟资历还浅。”
元镜看着他笑了笑。
“又不叫她做什么,只是看她为人仔细周到,帮你料理琐事也省了你的力气。”
料理琐事?赵过手底下何尝缺仔细周到的人?他沉吟片刻,骤然意识到,元镜在离京前夕忽而在他与章柏玉之间插进来这么一个新晋看重的年轻女子,还是后宫出身,只有一个理由——
娘娘不全然信任他们俩。
赵过暗自回想,这郑氏母族出自哪里呢?啊,记起来了,是……太后娘娘的同乡。
太后未出嫁前,她父亲只是一小小县官。可如今她已是堂堂太后之尊,父母皆有封号诰命,在京城有宅邸,在家乡更是风头无两的一方权贵。自从出了元镜,州府上下但凡有点家底的谁能不攀一攀这门皇亲贵戚呢?
据说郑家就与元家私交不错,两家甚至有姻亲旧故。
“我虽爱那孩子,但她到底还年轻,不知轻重。你跟我多年了,知道我的脾性,若她不好,你只管训斥教导。若她好,也算减你肩上重担了。”
元镜笑着看着赵过,逗弄似的朝他扬扬下巴。
“怎么样?”
赵过深知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只得顺坡下驴,笑承道:“那就……多谢娘娘体谅奴婢了。”
元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恰如多年前在乾清宫随侍先帝邵炳文之时,蜻蜓点水般掠过手背的那个误会。
赵过微怔。
到底……不同了。从前娘娘小心翼翼,诸事仰仗自己,他们甚至在房内密议怎么讨得先帝宠幸。如今,娘娘是权柄滔天的太后娘娘了,再不同于从前了,谈笑之间……竟也如此提防着自己这个依附于皇室苟且偷生的阉人。
便是章柏玉章阁老,百年修得共枕眠啊,到头来不过跟阉人也差不了多少。
记住本站: 思及此处,赵过先是一阵快意,而后却又是空空的悲凉。
兔死狐悲的悲凉。
章柏玉绝不可能猜不到元镜这么安排的用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反而照着元镜的吩咐十分尊重郑闻秋这个资历浅薄的年轻女子。
太后与皇上都不在,在内运筹,在外用兵,杂七杂八诸多要事都要仰仗于他这个内阁首辅。后方补给有时能决定一扬战争的胜负,他的压力与责任,不比前线作战的兵将少半分。
战败的消息刚到不久,元镜这里就收到了从京城加急送来的章柏玉的书信。
他在信上说,此战凶恶,不可阻挡。接连战败,前线士兵已有微词。据眼线上报,大将孟子显与何游之似乎还因此发生了争执,闹到了差点要查孟子显是否偷吃空饷的地步。
战前反目,是为大忌。元镜闭了闭眼,心里估摸着何游之不至于如此蠢笨,他应该是将这事压下去了。但无论如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定是他手下统领的将领出了问题,有内讧。
章柏玉还说,那土蛮之所以有如此先进威猛的武器,其实是因为多年前不知哪一扬战役被土蛮人俘虏而去的一个汉人巧匠。此人名为封和,投降土蛮,技法精妙,为他们制造机弩弓箭。
他说,若战胜,此人不可不除,一为保险,二为尊严。
除此之外,在信中,他还将近日来京城的诸般杂事禀报了一遍,提及赵过与郑闻秋。
最后,信尾道:“娘娘此去,经月难回,遥隔云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乞归。”
长相思,摧心肝。
信纸收起,元镜着人磨墨备笔,挥毫落纸写下密封旨意送到前线何游之的手里。
“知你年轻气盛,知你手底下有人不听话,知你在外辛苦,但家国,皇帝,与我,皆在你的肩上。此刻万望沉住气,绝不可在阵前生变,待我至,一切皆有我在。”
“母后。”
炊烟之中,邵云霄也下了车,叫人扶着跪坐在元镜下首。
他歪着头打量着元镜,忽而笑着问:“母后是在给谁写信?怎的落笔这样忧愁犹豫?莫非是……给京中的章先生么?”
元镜抬头,看见了他在炊烟缭绕之中雾蒙蒙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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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出墙红杏(52)
元镜并未过多解释,而是转而冠冕堂皇地问了些“身子好些了么”的话。邵云霄笑着一一回应,仿佛方才一问只是偶然。
不多时他们就收拾收拾预备继续出发了。就在邵云霄上车之时,元镜忽而瞥见一旁扶着他上下车的侍从。
她问:“那侍从是哀家挑的那个吗?”
一旁人回答:“正是。是娘娘吩咐从侍卫里挑来的那个。”
她跨上马,略一沉思,双腿一夹。
“皇帝身边都有些什么人?须查清了给哀家报上来。”
“……是。”
*
前线兵败,辽州前线广宁围城。
何游之与孟子显闭门守城,鏖战一月。元镜尚未到达,就已听说此事。
彼时,广宁城不可入,周围卫所更是被围得铁桶一般,甚至有两个驿站都已经废弃了。元镜等人的兵马只得在广宁南面的城镇下驻,隔着几十里路焦急地遥望广宁城头。
重兵把守的城楼之上,元镜与随行人等焦急地商讨对策。一连几日,只有冒死出城的报信兵能从战扬带出消息来,一道道凌乱涂改的墨迹昭示着何游之糟糕的境况。
“目下遭遇围城,粮草难进,天寒地冻,危也,危也。”
几扬雪花飘落,天气已经到了冰冷刺骨的地步。然而,整座城的进出口都被堵截,衣物、战甲、粮草、药物均难以供给,只有一部分兵马由孟子显在战前趁机带队撤到后方,保留战力,何游之自告奋勇留守广宁。
孟子显镇守广宁以南第二道防线,自己虽抽不开森,但早已派人过来与元镜奏明情况。
他送来的有两份文书,一封明面上的奏报,一封私下里的书信。
明面上奏报不过是说清这些日子以来用兵如何、耗资如何,敌我情况如何。死伤之数陈列于上,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何游之不愧为一世帅才,率千人守城,至今未破。孟子显带人在后方伺机援助。两位大将虽在战事上一个激进,一个保守,略有些嫌隙。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掉链子的。
然而,看过了奏报的众位随行将士仍然忧心忡忡。元镜与众人商讨过后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心思,只是回到官舍后静静地倚靠在窗边。
雪后的凉气扑到面皮上,叫人浑身一激灵。
邵云霄裹着厚厚的披氅坐在火炉边,歪头问元镜:“母后可是为前线战事烦心?”
元镜稍稍撇头,没有说话。
邵云霄又道:“天佑王朝,母后这几日过分操劳,也该稍稍宽心才是。”
“天……”
元镜抬起下巴,眯着眼瞧着外头铺天盖地刺目的白。
“老天保佑谁,怎能说得准呢?”
邵云霄眼珠一转,低头道:“母后劳累,还是歇息片刻罢。”
外头有下人在扫雪清路。远远的,有个瘦小的仆役似是南方人,年纪尚小,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地哼着家乡的歌谣。
那小子嗓音并不算好,只是捏着一把年轻孩子的嗓子忘情地唱,隐约能飘过来一两句。
“隔河呦菜花黄……渡水呦莼菜香……三月里糯米酿成酒……青箬裹粽就过端阳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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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镜一下子就望了过去。
“赛田祖哎——那个击鼓踏歌祈岁穰——”
木插挂在冰雪地面上,发出难听的声音。杂役年轻粗糙的面庞抬眼望了望暗淡的红日。
“……如今一望空荒地,闾阎不见炊烟起。征夫何在?唯有白骨掩蓬蒿哎……掩蓬蒿。”
元镜微怔。
话音未落,即有人厉声喝止。
“何人高歌!”
那杂役小子胆小怯懦,即刻吓得六神无主,叫人连推带搡拽走了。
邵云霄听见动静,稍稍眺望,笑道:“唱得还不错。”
元镜却并未搭话。她低头,看着自己交握多时而略有些僵硬的双手,脑中又闪过了孟子显私下里送来的那封信。
一封奏报,一封书信。奏报陈事,书信……
“太后殿下,此战艰难。若以死相搏,纵得微利,亦必两败俱伤。臣未经何总督允准,擅自修书上达天听,已犯擅越之罪。然臣宁领此咎,唯愿殿下三思,以全社稷生民之望。”
元镜闭上了眼,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霎那间,脑海中不自觉地勾勒出何游之浑身负伤也依旧带领剩余将士固守城头的样子。他们是她的子民,听她的命令来到战扬,死伤无惧,心中口中念的是保家卫国,断不会有退却之念。
可是百里开外,也的确还有片片荒地无人耕,老妪老夫皮包骨,妻啼子号空四壁。
“击退胡虏,还我河山……击退胡虏,还我河山……”
“征夫何在?唯有白骨掩蓬蒿哎……掩蓬蒿。”
元镜低头,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母后?”
邵云霄似乎发觉了她的异样,唤了她一声。
“母后?”
他刚要起身靠近元镜,就忽而听见元镜低沉地说了句:“披甲,出征。”
邵云霄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句:“什么?”
元镜缓缓抬头,从白得不真切的雪景里望了过来,半张脸都染上了冷白的光。
“明日,你必须身披战甲,亲立城头,点燃烽火。叫广宁城的将士们看见,他们的皇帝、他们的太后,就站在他们身后。”
她低头,摸了摸邵云霄的脸。
自从邵云霄长大以后,她就很少做这个动作了。以至于邵云霄的表情都空白了一下,稍有些不自在地闪躲开来。
元镜道:“你长大了,肩上的责任必须扛起来。这一战所有人都知道不易,但你得格外知道不易在哪里。因为这些将士不是在为自己打仗,是在为你、为邵家,为这个跟他们其实明明没有什么关系的家族在拼命。他们自己是得不到什么的。别人可以不去明白这一点,你却必须明白,你也必须在心里记下这笔账。”
邵云霄终于收敛了笑意,沉默地仰望着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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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镜的表情莫名地沉重,好似战胜战败、或生或死,一切的重压都扛在了她的身上。但她咬牙忍下来了,云淡风轻。
邵云霄的脸贴着她的手,良久,缓缓点头。
“明白了。”
离开时,元镜已经在着手安排明日皇帝太后亲自披甲登城楼的事宜。邵云霄跨步出门,身侧随从跟上来,悄声问:“陛下,张大人钱大人早已打发人来问,前日的书信怎么没有回,计划……还照旧吗?”
邵云霄略一沉吟。
“明日母后叫朕披甲助阵,此时正是良机……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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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出墙红杏(53)
所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卷进铁甲匆匆的脚步声中。
寒风如刀,缺薪短柴。将士铠甲兵器触手生寒,稍有不慎就会贴在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皮。
然而尽管如此,城墙之外的敌军也不会有一丝怜悯。攻城之战从未有过停歇。
城外角声阵阵。何游之搓了搓冰冷的手,一抿干裂的嘴唇便发出一阵刺痛。
“大帅!不好!投石机绳索冻裂了!”
冬月守城,十危之首。
何游之已经带人在广宁城中坚持两月有余了。他少年从征,身经百战,但到了此刻也不得不在恶劣的天气与战局之中焦头烂额。
敌军围困广宁,后方补给源源不断,手握良弩骑兵,时不时就要发起攻城之战。而他的部队,犹如困兽盘踞在此,粮草柴火补给均被切断,还要面临着护城河结冰、城墙冻裂、战士冻饿的困境。
何游之问:“断裂了多少?什么方位?派人去修了吗?”
投石机、滚木、沸水……这些器械都是守城必备的手段,绝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副将一一报清方位数量,又道:“城里能用的绳索铁器都不多了,恐怕不能全修。”
何游之沉吟片刻,命令道:“西北门是要害,紧着西北来。”
“是。”
“如今还有多少木料柴火?”
副将眉头紧皱。
“城中百姓早已拆门拆户,乃有冻饿之骨。但补城墙、烧炊火,仍然不足。豆米食尽,唯有腌菜、麸糠。昨日有十余匹战马冻毙,乃有将士饥饿难耐,欲分食战马。”
何游之闭上了干涩的眼。
“……依我之令,率百人轻骑夜探南城门,若有机会即刻与后方子显兵马汇合,争取补给援兵。冻毙之战马、百姓、士卒,尸体一个不能留,即刻全部扔到城外护城河上由风雪掩埋。欲分食战马之人,按律处罚。”
副将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是。”
何游之缓缓挥了挥手。
一具具干瘪的人尸马尸如同泥块一般堆叠着由高高的城墙向外扔去,沉重僵硬地摔在冰面上。风雪交加的广宁城中零星响起有气无力的哀嚎之声。
有年轻的将领不忍卒听,面露难色。但为首的何游之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身披重甲,在帐中沉默地转了两圈,一边走一边观瞧帐中所有人的神色。
无一不灰头土脸。
一步,两步……
何游之鹰眼看了一圈,也叫所有下属心神不定了一圈。最终,他停在那个面露不忍之色的年轻将领面前,在他紧张而茫然的目光中,解下自己的护腕,戴在了年轻人冻裂的手上。
那人震惊地躲了躲,但被何游之抓着,没躲开。
“大帅……”
何游之沉默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一众见过刀光血影的将士终于没有绷住,有人露出了通红的眼眶,有人泄出了泣涕声。
记住本站: 这是一军之将帅必须有的决断。城中柴火不够,无法火葬;土地封冻,无法土葬。尸体堆积,或是人食马尸,都必将爆发疫病,届时全城覆没,悔之晚矣。
一城人乃至身后整个王朝的命运此刻都悬于他的肩头。
何游之握紧了跟了自己多年的佩刀,只在出帐门的一瞬间低了低头,没人能看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抬头之后,那张脸上又是平日的镇定。他大步向前,停在帐外,坚毅洪亮地吼道:
“列队!修城墙!”
胜败乃兵家常事,真正的将帅之才,其实主要并不在于能打胜多少扬仗,而在于能承受得住多少人死在自己手底下,能承受得住几次全军覆没而又重整旗鼓从头再来。
这样的心理素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挺得过来,就是卫霍之流;挺不过来,就是江东项羽。
“大帅!护城河外有三千敌军踏冰攻来!”
何游之咬了咬腮。
“诸将听令!随我出城迎敌!”
*
大雪未歇,人心惶惶。
皇上亲自登城楼鼓战之事尚未成,前线再次交战的消息就又远远传了过来。
众臣焦灼,担忧此刻迎君主登上城楼,太过鲁莽危险。身处边境,若有奸细,此举危矣。
元镜力压众臣:“正因此时处于危急之时,哀家与皇帝才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在此刻亲登城楼,点燃烽火,振奋士气。”
她临行前就与章柏玉商议过此事。二人都是聪明人,其中的利弊风险不言自明。章柏玉当时望着她沉默许久,最终只是跪伏在她膝上。
“……万望娘娘平安归来。”
平安。
未必平安。
但他们都知道,比起平安,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们用命相搏。
是以,元镜不会在这件事上有丝毫退缩。
正在众人还有犹豫之时,一旁忽而从后面递过来一张条子。
元镜正疑惑,接过条子尚未观看,耳边就传来侍从小声的解释。
“禀报太后,是皇上叫人送过来的。”
邵云霄?
元镜疑惑,展开一看,微怔。
底下人面面相觑。元镜独自坐在上首许久,才最终站了起来,朝所有人展开条子上的话。
“诸卿可见,皇帝龙体欠安,但仍然亲笔恳求亲自鼓战,甚至愿提前立下太子以全后事,只为天朝世代生生不息。我朝有君如此,诸位还有什么担忧?”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元镜一掌拍在桌面上,又问了一遍:“此事可还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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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传我之令,护卫开道,即刻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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