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她干甚去了》 第23章 谢氏遗孤 世上姓谢的人有很多,曾经姓谢的将军也有很多。 可在天子已死、百官罢黜的当下,还能被他们武林中人尊称一声“谢将军”的人,恐怕就只有一个。 并非谁都可以冒充的。 正月的天气也真是奇怪,早上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居然绵密地下起冬雨来,简直乱了节序。 出门未曾备有雨具,翡石连忙去街边百姓家借下一把伞来,追上翡有恒,开伞给她撑上。翡有恒目光都没有偏一下,手背将伞柄轻轻一推,“不用,你遮着自己。” 她心急。 谢氏,居然还有遗孤。这消息一旦确实,在武林中掀起的风浪,只怕不逊于越斐然退位。 百余年前,天子无道,朝中豺狼频出,致使域外诸属国勾结内臣叛乱。彼时各地武林势力一召而起,斩杀九州节度使,揭竿起义,击退外寇,推翻皇权,方成今日之天下。 谢氏先祖是旧朝重臣,曾经手握军政大权,在那个任何功臣都会受到猜疑刺探的时候,凭借处世智慧全身而退,却在战事爆发时愿意为了收复江山放弃到手的安稳与荣耀,与武林势力内外配合,弑君夺位,才让战火迅速地平息。 所以即便是在武林势力定鼎中原、向黎民百姓宣布天下无君的时候,他们也依然为谢氏后代保留了“将军”这个虚名。 然后就是十三年前…… 翡有恒越想越心急。这事情,比殷红汐入城更加需要谨慎地捂住,城主府负责接待外客的那几个弟子心高气傲,办起事来只怕不靠谱。 她本来只是心急,等到了城主府门前一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门外站着个人,打伞背对着她,尚无法看到面容,但观身形应是女子,很可能便是自称谢氏遗孤的那位。她料到接待的人办事不利,没想到不利成这样,不会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让客人进门吧? 还好,此时街上行人不多。翡有恒脸颊上沾着薄汗和雨雾,她用手帕再次仔细地按净。 翡有恒正待开口,对方已转过身来,微笑看她。 越斐然握着伞柄,伞下,恰好露出她面容。 她笑道:“金明的天气真是怪,干寒冬日,居然说下雨就下雨了,正好让伞贩做些逆时生意。” 少见这样打招呼的方式,翡有恒尝到些来者不善的味道,下意识地蹙了一瞬间的眉头,旋即抬手示意打伞的翡石退后,她自己上前一步,谦逊道:“不知姑娘贵姓。” “姓谢。” 越斐然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翡有恒感觉自己的下颌又开始汇汗。 街上依然没有行人,想必是被清理过。 翡有恒道:“远来是客,府上怠慢了,还请姑娘入内上座。” “不用了。”越斐然不为所动,“他们已经请过一遍,是我自己不想进去。进别人家里做客,少不得虚礼客套,而我有事要办,很着急,我们还是在外面把事情说清楚吧。” 得知是她自己要在外面等候,而非城主府弟子怠慢,翡有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她神色镇定,问道:“既然如此,翡某也不浪费姑娘的时间,敢问姑娘何事要办,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她有何事要办,是次要的。 她如何证明自己是谢氏遗孤,才是最重要的。 越斐然的笑容,像是画在脸上的一样,不仅望向翡有恒的目光一错不错,言谈间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分毫的改变,无端地给人压力。 面对翡有恒的试探,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对翡有恒摊开。 她掌心处的空气,略微扭曲,显然汇聚真力,却并不是出招的态度。 翡有恒思考了一瞬间,也伸出手。 翡石在她身后不安道:“城主…!” 翡有恒没回应他,直接将自己的右手手掌,跟越斐然的交握在一起。 越斐然掌心真力吞吐,雄浑淳正,如群峰起伏,云遮雾绕,通过交握的掌心向翡有恒脉门天河徐徐灌送,翡有恒拧紧了眉头,谨慎地、不敢有丝毫走神地分辨着。 须臾,越斐然收回手。翡有恒的脸色变白,但言谈间更多几分仔细。 “是翡某怠慢了。不知谢姑娘此来金明,所为何事?” “我有个小朋友,是金明彩云镇霞水村人士,今年十五岁,叫许苡。数日前在金明城中与严府少主发生冲突,被拘住了。这其中想必有些误会,还请翡城主从中调停,化解这个误会。” 越斐然笑着,接上最后一句话: “毕竟是孩子,江湖事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不要太为难她。” 一听还跟严家有关,翡有恒不禁又在心中重重叹了声气,但面对越斐然,她依旧一丝不苟地询问道:“那谢姑娘是希望亲自出面化解这个误会,还是由翡某解决便好?” “还是我来吧。”越斐然还是挂着那莫测到几乎有点瘆人的笑容,回道:“毕竟多年没回浦都,我还是很希望见见诸位世伯、世叔的。” “好的,翡某知道了。”翡有恒回身向翡石伸手,“令牌拿来。” 翡石眼见场面严肃,立刻取出自己的金券玉令,翡有恒转手把翡石的令牌递给越斐然。 “谢姑娘收下此物,可被金明城中任意白道产业奉为上宾,一应费用都由城主府结算。当然,如果谢姑娘愿意在城主府下榻,翡某也立刻着弟子相迎。但在此事解决之前,还望谢姑娘不要声张,翡某担心你的身份不太安全。” 不用白不用。越斐然信手接过那块沉甸甸做工精致的令牌,在手上抛了一抛,脸上那笑容终于收了起来,“嗯,我知道了。” 一派上位者应付下属的态度,看得翡石眉头皱起来。翡有恒却全然不以为忤,见越斐然轻松答应她的要求,表情显而易见地和缓下来,道:“麻烦谢姑娘配合了。等翡某与严府联系上,会立刻通知谢姑娘。” 越斐然似乎对那块令牌很感兴趣,接过以后眼光始终落在上面,随意把玩,闻言也只是道:“可以,我等你消息,麻烦尽快。” 她等得起,翡有恒也等得起,但许苡那孩子怕是等不起了。 第24章 坐享其成 目送越斐然离开后,翡石率先按捺不住,问道:“城主,她真的是…?” 翡有恒神色的少有的严肃,“进府再说。” 主从二人一前一后进城主府,等候在府门后的弟子显然也对越斐然的来意和身份有所耳闻,脸色多少都有几分古怪,难得殷勤地来引路,言辞之间多有打探,翡有恒一概不理,只让他们守紧口风。 等进了内室,翡石四处找了面巾来给翡有恒擦衣发上的雨水,翡有恒才回答他,“错不了,一定是谢氏子弟,而且是嫡亲主支所出。” “何以如此笃定?”翡石想起她二人在城门前那莫名其妙的交掌一握,猜到几分,问道:“是功法么?” “没错。”翡有恒已过而立之年,十三年前谢氏抵抗西域联兵的时候,她正值青少,对当年的事情还保有诸多鲜明的印象。 “那姑娘在门前向我传渡的,是谢氏不传心法,‘千里江山’。” 翡石年轻,但在城主府供职,必然也对武林旧事有所了解,一听“千里江山”,他就了然了。 “千里江山”原为李朝皇室心法,因谢氏先祖有开国功勋,在战场上临危受业,由李氏祖皇帝亲自教授。后来皇室子弟日渐骄奢淫逸,疏于武功,“千里江山”在皇室中反而名存实亡,只有谢氏后人还在代代相传。自从十三年前谢氏覆灭,他们本以为千里江山就此消迹了。 没想到,就在这样寻常的一天,这样寻常的时刻……让她以这种方法见识到了。 为了在探访肖家夫妻时不引人注意,翡有恒换了一身常服,此时一边在翡石的协助下更换外袍,一边凝神静思,谨慎考虑如何安置这个突然出现的谢映。本来,以谢氏一族的丰功伟绩,他们至今还有后人留存世上是一件喜闻乐见的好事,可如今的中原局势已然大大的不同,谢映的到来,不见得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 她旋即想到谢映代为交托的事,严家……谢,严,真是冤家路窄啊。翡有恒的头又痛了起来。 而此时的严府后山,正窝着三个不速之客。夜幕降临以后,殷红汐分毫不怕被人发现似的,竟然就在树下生起火来。杜玉书被她拘了好些天,每次一要走,就被逮回来,心急如焚。 “这都多少天了!你把我带来严家,又不放我走,万一被他们掳走的那两个人有危险怎么办!” 杜玉书不安分地在树下走来走去。提起这事,她就心烦。那日文曲街围杀,殷红汐居然趁她不备,拿她做人质。或许其中也有那四人知道殷红汐功法诡谲,他们力战难敌的因素,总之,最后殷红汐还是脱身了,带着她,还有那个小女孩! 唉!要死。别的就算了,但她可不是闲人!眼看那么多天过去,殷红汐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非待在金明城不走,杜玉书再三保证不会泄露她的行踪,可殷红汐就是不肯放人。这好几天时间下来,只怕那两个被掳走的人,骨头都要化灰了! 殷红汐闲闲地用潮湿树枝拨弄火堆,矜矜坐在她身边吃一只烤热的饼子。面对杜玉书翻来覆去讲了许多遍的这些话,她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讲出来的话却很要命,“你不用着急,那两个人如果是被严家抓去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见都没见到,怎么能说他们死了!” “你不了解严家。” 殷红汐在火堆里翻翻找找,居然用树枝戳出来一个红薯,天知道她哪里弄来的红薯!她仔细端详,像是要通过这种方法判断它熟没熟透,满不在乎地回答:“但如果现在还没有死的话,那接下来这一整个月,他们都不会死,所以你完全不用着急。”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但我要问你另外一个问题。”杜玉书抱臂站在她身前,隔着光焰跃动的火堆,面无表情地歪头,依旧是质问的语气,“你拘着我到底干嘛!” 且不说她不会,她就算真的泄露了殷红汐的行踪,只怕城主府的人也不能把殷红汐怎么样,有什么必要拘着她? “你不光不了解严家,还很不了解城主府。” 那红薯想必是没熟,殷红汐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戳了回去,慢悠悠道:“你现在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你好果子吃。” “好吧,就算你是为我好,但我要救人,这总归是我自己的事吧,你帮我我感谢你,你拦我我就得说你了!”杜玉书不依不饶。 殷红汐这下不理她了,看着火堆,也不知道在走神想什么事。这女人神神叨叨的古怪得很。杜玉书皱紧眉头,把剑一抱,回身看向山下严府明黄的灯光。都已经到了这里了,她怎么可能就这样无休无止等待下去?天知道殷红汐在想什么!这女人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打算帮她救人,如果为此耽误两条人命,杜玉书实在看不过去。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殷红汐,决定这次不偷摸跑了,她要在殷红汐面前光明正大走下去!要是再不顺利,大不了打一架好了,总比干站着好。杜玉书哼了一声,抱剑作势要走,毅然决然的。 殷红汐这次倒是没动,连眼珠都没朝她偏一下,却冷笑道:“就你这三脚两式的功夫,如果想让他们死得更快一点,就尽管去好了。” 这话有用。比之前她说的所有话都有用。杜玉书不得不硬生生刹住,气鼓鼓走到火堆边,坐回殷红汐对面,“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多少告诉我两句行不行!” 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熬人啊! 殷红汐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等得太久,有点无聊。 “前阵子,金明城出了一则大消息,你看见了吗。” “什么?”杜玉书还真不知道,她一到这金明城就好像有忙活不完的事情,还什么都没干就又被殷红汐卡住了,完全没在意外界的消息流通。 “极乐天教主越斐然,很可能来中原了。” 殷红汐一树枝戳死了火堆里那只红薯,连杜玉书都看起来她很不爽。 “就因为这点破事,我闯城主府烧文曲街掀起的风波都完全被她盖住,所以城主府才敢只派四个人来杀我,因为他们根本拨不出更多人手了。” “所以呢?” 杜玉书虽然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但眼下最重要的显然是殷红汐到底要干什么。 殷红汐把戳成两半的红薯拨拉开,挑了一半给矜矜。 “所以,我这回要拿严家,干一票大的。你可以坐享其成,根本不用着急。” 第25章 背手开剑 杜玉书被她那“干一票大的”震慑住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殷红汐,完全没辙了,“你要干什么?” “掀掉他家那个死炉子,让他们再也炼不了人。”殷红汐冷冷回答。 …炉子?难道是,鸳鸯宝炼?杜玉书露出古怪的表情。那玩意怎么说也是江湖名宝,给它掀了那还真是干一票大的。等会儿,什么,炼人?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脸色顿时变了,“什么炼人?” 她才刚刚发问,另外一个声音代替殷红汐堵住了她的嘴。“山上什么人!” 杜玉书刷一下就站起来了,一看,是山下巡逻的严府家丁看见了她们!要死要死,她就说这后山这么矮,在这儿生火一定会被发现的!杜玉书下意识想跑,一看殷红汐不动,矜矜也不动,她不得不刹住,张口结舌,“喂!” 山下的人见她们不动,已经呼朋引伴追上来了,一声尖锐的示警鸣哨刺破夜空!再不跑,只怕跑不掉。殷红汐慢慢撑着双膝从火堆边站了起来,冷笑一声,反而朝着山边慢慢迎上。 那一瞬间杜玉书搞懂了:这疯婆子说的干一票大的,就是现在! 她打算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杀进去掀掉人家的宝鼎! “这娘们疯了!”杜玉书头皮都发麻,才不跟她一起去送死,连忙去火堆边抱矜矜,准备带这命苦的小丫头去别处躲躲再说。好在,殷红汐现在似乎不准备管她了。然而杜玉书刚把矜矜抱起来,忽听一声风啸,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掠了出去。 我靠!这里除了她们,还有别人?! 殷红汐死定了。杜玉书已经被这一系列变故整得精神十分麻木,连怕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她抱起来矜矜,朝殷红汐看过去。 山边果然有人与殷红汐缠斗在一起,近身过招,十分凶险,因逆着山下火光,从杜玉书的位置只能看见黑影。她辨认出右手边是殷红汐,左手边似乎也是个女人,不过很快两人就对换了位置。 殷红汐一掌打向对方肩头,那女的偏头闪身险险躲过,连杜玉书都能看见殷红汐打出去的掌心有红雾一吐,想必就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丹砂毒药。那突然冒出来的人不光躲开了这距离极近的一掌,还擒住了殷红汐另一边的手臂,蓦地发力再次拉近两人距离,以杜玉书都只是勉强听得清的音调对殷红汐道:“我劝你不要。” 什么不要?哦,应该是掀鼎不要!好好好,现在只能祈祷这人不是严家的人。因为就连杜玉书都看出来了,她一招就制住了殷红汐,只怕修为远在殷红汐之上,她们三个加起来都不够打的。杜玉书还不想这么早死! 殷红汐怒了,她狂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这娘们发怒的方式太特殊,这种不像人的笑声连杜玉书都吓了一跳,对面的女人显然也是耳膜一痛,朝另一侧偏过头去躲她那因夹带内劲而颇具攻击力的狂笑。这正给了殷红汐反败为胜的时机,杜玉书见她被山下火光映透的纱袖中蛇形一吐,就知殷红汐又要用她那怎么丢都丢不完的朱绫了。 绫罗一类,并不适合近身战,但殷红汐显然已将此道研至精深,纱绫如她血脉所生一般灵活听用,一式“挂枝捕雀”,朱绫似一条躬身伺猎的长蛇,觅准时机,朝猎物防守薄弱处弹射而出,一击毙命。距离太近,对面那女子显然要躲,没完全躲开,被朱绫一击打中肩膀,杜玉书感觉自己听到了骨头喀拉一声,不确定是不是幻觉。 朱绫一击勉强得手,就要缘臂膀缠绕下去,被对方巧势滑脱。但殷红汐已从她手中脱身,向后一掠,拉开距离,朱绫唰的一声,由蛇化龙,澎湃恢弘地笼罩围绕,万一身陷其中,只怕没那么容易出来。 此时严氏家丁也快上山来了。杜玉书觉得自己应该跑不了了,抱着矜矜站在原地木着脸等,心里把殷红汐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翻来复去骂了很多遍。非得这时候打架吗!这俩人都有病! 她心里正在惊涛骇浪,注意力却都无可奈何地分散了,这时忽听耳边一声:“小姑娘,借剑一用!”她悚然一惊,一直握在手中的剑,居然连剑带鞘飞脱而出! 杜玉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佩剑被那陌生女子以内力隔空召去,表情更加木然了。 首先,这是连她崇白师父都不能保证次次成功的隔空取物,非内家大成者不可为。 其次,她旁边没人,刚才那好像贴着耳朵出现的声音,是对方一记内力传音。 完了,这真是个高手。现在要么她是严家那边的,她们仨都死,要么她不是,那山下的人其实也不足为惧。 对方夺过杜玉书的剑,右手接住,顺势把剑横到身后,左手自背后握住剑柄,拔剑出鞘,却是右手剑鞘先出,在掌心一翻,把已经近身的朱绫一挽一卷,朱绫上灌注的劲力被她硬生生打断,那红龙似的朱绫,有半数瞬间被卷到了剑鞘上。 而后她左手的剑往前一割,一声爽脆的纱裂声,朱绫被齐口割断,不成作用! 杜玉书看得目瞪口呆。 又是唰的一声,对方把剑还入鞘内,竟无意多斗,一把扣住殷红汐,“走!”说罢,也不管殷红汐什么反应,带着她往山中腹地飞掠,还不忘回头提醒杜玉书:“跟上!” 两个活祖宗!杜玉书一看山边,严家的人都到眼前了!她轻功本来就不算好,还抱着个矜矜,还不得连滚带爬地跑? 不过幸好,看来对方不是严家的人,她们好歹是有命在了。 杜玉书连话都来不及说,抱着矜矜就朝林中一通猛追,不知过去多久,她精疲力竭,终于前头的人停下来,可身后的严家人显然并没有甩掉。那女人放下殷红汐,道:“你们找个地方躲躲,我去引开他们。” 好的!杜玉书气喘如狗,说不出来话,在心里狠狠答应。这种高手去干引开追兵的事情,肯定死不了。 然而殷红汐忽然由后抓住了对方肩膀。不是吧,还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杜玉书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殷红汐开口第一句话,却不是“再打一架。”而是: “背手开剑!你叫什么名字?!” 第26章 补上答案 “背手开剑”,应该就是刚才殷红汐的朱绫被割断的那一下,杜玉书能看出来那并非什么难学的招式,只是确实不多见,不知道殷红汐的反应缘何如此之大。 杜玉书当然还不明白。 背手开剑这招,最大的缺陷,就是双手在背后拔剑时,正面会有一瞬间的空门大开,即便可以在长期的练习下将这个时间压缩到最短,但在真正的对战中,任何的疏漏都可能变得十分危险。 当然,对于身经百战的人来说,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可以跟背手开剑这样的招式完美契合,就比如刚才,殷红汐的朱绫从女子右侧开始铺天盖地围拢,此时正面受袭的可能很小,于是那一招背手开剑,可以十分巧妙地化解危机。 但巧合之所以是巧合,就在于它不常出现。 而任何剑招,仅仅学会都是不够的,想要让它在实战中发挥作用,不至于临阵错漏百出,无疑都需要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和领悟。 很少有人愿意把精力花费在背手开剑这种用处不大的招式上。 这依然不能解释殷红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过没有时间了,火光人声脚步声都明显离近,女子按住殷红汐的手背,黑暗中十分镇定地道:“回来再讲,这两个小孩被抓到会死的。” 杜玉书:“……” 这倒是真话,虽然感觉自己被看不起了。 殷红汐脸色不太好看,没再拦,女子迅速折返回去。严家的人手举火把赶了上来,但杜玉书很快发现严家这些人远比她想的要难对付——他们根本不是从一个方向追过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被召集过来的,眼看就要把她们包围其中,显然并不好引开。 殷红汐情绪平稳下来,从杜玉书怀中接过矜矜,抓住杜玉书的手臂,冷声道:“走。” 杜玉书跟着她继续往山林腹地深入,尽管那一面也依稀传来脚步声,杜玉书心想以殷红汐的水准,只要她还有点良心在,自己跟着她总归死不了,于是牙关一咬,朝树影更暗处钻去。 身后的声音逼近得更快,喊杀声中却忽然掺杂了惊呼,杜玉书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严家的人在发现她们行迹以后,追得更加起劲,现在居然已经出现在百步开外的位置。 那女子说是引开,但分明是直接跟他们对上了,只身杀了进去,火光映照下,杜玉书把她动手的过程看了个分明,招式大开大合,身法更是极快,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而她手中从杜玉书这儿借去的那把剑,甚至都还没有出鞘。 杜玉书多回头看了几次,到后来居然只能凭借严家人跌倒的方向判断女子身处的位置。这人以一己之力就把严家人的包围撕了个口子。 她那一面的严家人显然顶不住了,他们只是巡逻护院的,不是什么赴汤蹈火的死士。很快不知谁朝天发了一支鸣镝,全山的严家人都放弃了包围,开始朝那个方向移动。 居然还有这种引开追兵的方法,没点能耐还真不行,怪不得殷红汐还拉着她往前走呢,原来包围圈马上就不复存在了! 严家后山虽然不高,但占地很广,且完全在严府围墙之外。等走到山林中心,追赶的动静彻底平息了,想来就算要搜山,一时片刻内也搜不过来。 杜玉书真跑不动了。殷红汐四处拨拉了几块石头,几根枯枝,居然又把火堆点了起来。 冬季山林中引火的材料相当好找,眼看又一个火堆越来越旺,杜玉书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还点火?再被发现怎么办?” “被发现就杀出去,还能怎么办。”殷红汐完全没把这当一回事。 但杜玉书可不觉得再来一次自己还能跑,“你点火有瘾吗?” 一天天的到了哪儿都是放一把火啊! 殷红汐往火堆里添了两把落叶,抬手指了指被她放在对面的矜矜,“她怕冷。” “……”也是哦。杜玉书完全忘记了这儿还有个完全没有内力傍身的矜矜。 这么看,殷红汐其实人还不错,杜玉书不说话了。殷红汐也不知在想什么,又捡了根树枝拨火,凝然不语。矜矜手里还捏着那个没吃完的饼,杜玉书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禁觉得这孩子可怜,“你现在把她带在身边也麻烦,还不如送回去还给她父母呢!” 看眼下这情形,矜矜再跟着殷红汐,只怕危险得很。殷红汐不以为然,“跟着她父母,她能有什么出路?你没看出来吗,她完全就是个傻子。” ! 杜玉书一脸惊恐地伸手捂住了矜矜的耳朵,“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好吧,虽然她也看出来了。 矜矜确实不太正常。 殷红汐嗤笑一声,“你看她在乎吗?” 杜玉书又转头看看矜矜。确实,这孩子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单纯的反应慢,现在还在专心致志啃那个饼,对殷红汐那句话完全没有半点的反应。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但杜玉书有点气馁,她想上苍造物真是不讲道理,好好一个孩子居然是傻的!接着她不由得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欸?你之前说,你是想收她做徒弟才带她走的,可你当时难道没看出来她有问题吗?” “有啊。”殷红汐不以为意,“看出来又怎么样。” “看出来了你还选她当徒弟?还是说你这话也是假的,你其实没想收徒弟?不然我真是不懂,这孩子能学得了你那些功夫吗?你还非得把她从父母身边带走,弄得人家两口子找上城主府。” “我这次出关的时候,心里起了一个念头。”殷红汐淡淡道:“等我办完了事,要把见到的第一个女童收为弟子。我从城主府出来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那就她了。” 这理由草率得够可以。不过武林中怪人多了去了,杜玉书并没觉得很稀奇。只是殷红汐一提“出关”,她就重新想到了殷红汐的身份。 杜玉书对武林掌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那日文曲街围杀,她就从殷红汐和翡冰等人的交谈中猜出了殷红汐的身份。得知这个跟自己一桌喝汤的人是十三年前就恶名远扬的丹砂恶鬼,初入江湖的杜玉书不可谓不惊讶。然而几日相处下来,她也差点就忘记了这件事。 杜玉书想起什么。 “上次你拿我当人质的时候,问了我个问题,我还没回答你呢。” 殷红汐抬起眼来。 第27章 一个名字 “你当时问我还觉不觉得你是好人,我现在告诉你,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依然觉得你是好人。” 杜玉书说这话,坦坦荡荡的,但她这话还有下半句: “你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殷红汐:“……” 好险,差点感动了。 杜玉书叹气,言辞之间居然有点恨铁不成钢似的。 “你闯城主府被人发现,打晕就可以了,弄死干嘛呢?弄死了人家一样会发现是你干的。还有文曲街那事,我都不想说你,你烧了也就烧了,城主府会赔钱的,你把人弄死干什么?那可是活活烧死。怪不得你能恶名远扬呢,你们这些魔教的人脑子都有点问题。” 杜玉书的意思,殷红汐听明白了,她脸色古怪了一瞬间,当时并未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忽然道:“不过那两件事,只有一半是我做的。” ? 杜玉书震惊,“你真是被冤枉的?” “怎么可能,我确实闯了城主府,拿了他们的东西,还收拾了一个人,文曲街也确实是我烧掉的。不过这两件事里有古怪的地方。” “比如?” “比如我当时虽然给那个弟子用了七月砂,但毒量取得很少,应该不会死得那么快。我本来以为,是这一辈的城主府弟子都太弱了,内力御毒的效果太差。” 杜玉书立刻想到殷红汐之前说的,七月砂现在不止她一个人会配,顿时也意识到有点不对。 殷红汐接着道:“然后就是文曲街那桩事。虽然我在放火的时候,就不在乎会不会烧死人,但那几个人被烧死得有点蹊跷。为了让他们来不及救火,我不仅切断了大部分的渠水,还把纵火的时间选在了居民熟睡的后半夜。被烧死了人的那几家店,是东家和伙计一个都没跑掉,这些人不仅当晚全都留在了店里,而且在火势猛烈以后依然没有逃跑呼救,应该是被人用了些手段,扔在里面动弹不得。” 杜玉书悚然,“这不是你干的?” “没听人讲吗,被烧死的那几个都是文曲街里欺行霸市的人。但自从十三年前金光明被剿灭后,我就受了重伤,一直在闭关,这阵子才刚到金明,我收这女孩儿当徒弟也完全是一时兴起的事,就算是要帮她父母寻仇,又哪来的时间弄清楚谁欺负过肖家?” 或许是这夜深人静的林子里太冷,杜玉书觉得自己起鸡皮疙瘩了。 “所以,暗处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跟在你背后给他们补了刀?”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虽然不排除是意外,但两个意外撞在一起,怎么想都有点不对劲。”殷红汐若有所思,“如果真跟我们猜的一样,这事情就有点麻烦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在我完全没发现的情况下,不仅掌握我的行踪,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还能和我一样在城主府和金明主城街道上行凶。这人如果存在,绝对会比我更加让城主府那帮人头疼。” 她就事论事,表情并无变化,杜玉书是已经听得不太冷静了。她这阵子就跟在殷红汐身边,如果暗中真的有个人盯着殷红汐的话,岂不是…… 等等。 她忽然想到刚才忽然出现的那个女人,张口结舌道:“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吧?” 修为高到在这么近的位置,都能让殷红汐毫无察觉,而且看样子和中原武林也不是一个阵营的,似友非敌,很难形容。 提到突然出现的那个女人,殷红汐又露出了一个杜玉书看不明白的表情。杜玉书想起她刚才拽着那人问什么背手开剑的事,莫非另有渊源?她正想再追问,忽闻黑暗中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踩踏在厚实的落叶层上,毫无遮掩的意图,不显敌意。杜玉书依然有些警惕地回身看去,便见暗色中渐渐走出一个人。 “不是我。” 是刚才那个捞走她和殷红汐的高手,竟那么快就甩掉了严家人找过来了。杜玉书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回应自己刚才的质疑,在说那两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因为觉得自己是在合理地推测,杜玉书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的心虚,她看看这人,又转头看看殷红汐,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真是……奇妙。 这突然出现捞走她们的高手,正是来严家踩点的越斐然。说来也真是很巧,她跟杜、殷二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她吐纳功夫纯熟,原本可以一直不被发现,孰料殷红汐来了这么一出,为免自己之后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她只好先行现身了。 不过问题不大,没人认识她。 越斐然在殷红汐和杜玉书的对面半跪下来,把剑还给杜玉书,手里居然还抓着几颗海棠果,先抛给杜玉书一颗,再递给殷红汐一颗。 殷红汐连头都没有动一下,依旧维持那个低头看着火堆的姿势,只是眼珠朝着越斐然的方向移过去一点。越斐然的脸孔在跃动的暖色火光映照下,明暗的界限极度模糊,或许比平时看起来柔和,但在殷红汐眼中绝对不算熟悉。殷红汐没接她的果子。 越斐然转手抛给矜矜。 矜矜根本不知道伸手接,还是杜玉书接住塞给她的。这海棠果红润无瑕,还没咬就已经先闻到果香气,杜玉书把玩了两下,笃定这不可能是越斐然在山林子里摘的,问道:“你从哪儿弄的这果子?” 她连原先的话题都忘记了。 “他们下山以后,我跟过去踩了个点,从严家祠堂摸的供品。” “……” 杜玉书嘴巴张成一个“啊”,但没发出声音,好吧,也是吃上严家子孙的孝敬了。她啃了一口。嗯……严家不愧是严家,这个季节,根本不是吃海棠果的时候,可他们祠堂里居然有这么鲜甜水灵的供品。 殷红汐完全没在乎这些事,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追问之前的那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越斐然挑了挑眉毛,“谢映。” 杜玉书竖起耳朵听她们这边的动静。殷红汐几乎是立刻就反驳道:“你至少是姓白。” 第28章 天才少年 越斐然咬了一口自己那颗果子,没尝出味道。听见殷红汐这句话,她心情有点微妙。 她知道殷红汐说的这个“白”是哪个白,但她暂时装了一下,“不,我就姓谢。” 殷红汐心中也是充满了不确定的,她相当惊异,并不相信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但这种惊异在此时带给她的只有更多沉默。杜玉书看她们互相打哑谜,看得很难受,“到底什么白不白的,殷红汐你在说谁啊?” “风波城白家第五代的长子嫡孙,白雪哀。”她回答得倒很痛快。 杜玉书思考了一下,想起来那人是谁了,“噢,这一代白家主嫡亲的大女儿,那个天才少年!” 风波城是浦都辖下除金明以外第二大城,曾经也是富甲天下的地方,不过这百年来逐渐不济,导致这个第二名和金明这个第一名差距有点大,江湖上不少人都只记得金明了。 忽视掉两边实力名望的差距,白家在风波城的地位,就相当于金明城的严家,你别管他是不是要变成二流门派了,总之在地方上依然是只手遮天的存在。 约莫三十年前吧,江湖上人人都在唱衰白家的时候,白家长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取名白雪哀。起初,并无人在意这个家道下行之时诞生的女婴,直到十五年后,三年一度的濯缨大会在风波城举办,戴着一张面具的白雪哀,以平民身份入围决赛,击败名门子弟甚众,夺魁成名。 那时候提起天才,大家想到的一定就是白雪哀。不过江湖之上,最不缺的就是天才。等到了杜玉书这一辈,也只是在温习武林掌故的时候,翻到过一眼而已。 越斐然啃掉最后一口果肉,咔擦咔擦地嚼,殷红汐在咀嚼音里冷笑了一下,“什么天才少年,都是狗屁。” “怎么,你讨厌她?”杜玉书来了兴趣。八卦谁不爱听! “白家从三代往下就青黄不接,能不能再续祖辈辉煌,就看白雪哀这一辈的家族子弟争不争气。白家长女这出身不算差,又曾经一战成名,就算天才少年的名气不能久用,白家也不可能会放弃捧她。你猜为什么,如今江湖上再也没人提起?” 这杜玉书还真不知道,“为什么啊?”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才!”殷红汐一提起这事,就有几分恼怒,“自从她十五岁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成功挑战过任何人!白家要脸啊,只能把她慢慢藏起来。真是好笑!” 杜玉书有点惋惜,“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快就不行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人家说什么伤仲永,那都是说长辈因小失大,耽误了小孩儿天分,可白家怎么会耽误她呢?” “要么就是白家内部出了点儿问题,要么就是她那天才少年的名头本来就有猫腻,无论哪一种,都很令人费解。白雪哀她父亲至今还是白家家主,虽然他膝下没出争气的孩子,但他兄弟们下的崽更是废物,没道理不捧白雪哀。如果她那天才少年的名头是假的,又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骗过了武林那么多双眼睛?” 提起这陈年往事殷红汐就很不痛快,因为如果白雪哀那天才少年的身份是个骗局,那她就也是被骗的人之一! 杜玉书看到殷红汐那有点阴沉的脸色,半点不怕,还追问道:“你怎么看起来很讨厌她的样子,而且这事跟这位——”她转头示意一下越斐然的方向,“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讲吧,别问她了。”越斐然把果核抛进了火堆,叹气,“因为十五年前参加了那场濯缨大会的人里,也有她。” “你怎么知道?!”殷红汐和杜玉书异口同声。 “……这事一点也不难猜好吗?只需要一点点、的信息。”在讲到“一点点”的时候,她手指作数钱状拈了一下,而后看向杜玉书的剑。鞘上还缠着那截断掉的朱绫。 “十五年前那场濯缨大会,因为白雪哀风头太盛,导致同期其他人不论表现多么出色,都难免籍籍无名的结局。不过是金子嘛,多少会闪一下的,当日盛会状况虽然传记不多,但还是有部分江湖散报记录了下来,不才,本人就很爱看这种东西。” 旁边两人聚精会神听着,越斐然一脸轻松,“其中很多散报都提到,当日有个极为年少的女子,使一手长绫,矫健如龙,灵滑似蛇,败人无数,最后在决赛上被白雪哀一剑割断长绫,竟就背身离去,再不知踪迹。我一看,说的恐怕就是你,毕竟刚刚见识过了。” 越斐然解释明白原委,而殷红汐作为她口中沉珠传奇,不仅半点自豪不见,还很是有种被人揭穿老底的不快,哼了一声,不接这话。杜玉书却恍然了,“当时白雪哀那一剑,不会也是背手开剑吧?” 越斐然耸耸肩。这问题她回答不了。殷红汐冷笑着“嗯”了一声,算是一个确认的回答。杜玉书跟之前的殷红汐一样把目光转回越斐然身上,“那你是为什么会啊?” “……这个,你非要说的话,”越斐然表情古怪,“只能说这招很简单啊,没什么人学不会吧。” 杜玉书“啧”了一声,回过头看殷红汐,对方表情也不甚友善。越斐然这话倒是实话,这招很好学,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使出这种水平,这个回答不免让人有种被小瞧了的感觉。 而且杜玉书隐约感觉到,这中间似乎有什么关键的问题被回避了……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最好的时候,越斐然很快又道:“你们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先下山吧,严家的人可能一会儿还会找过来,比较麻烦。” 虽然依旧不知道她阻止她们的原因是什么,但殷红汐竟然也不问了,似乎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看起来有点不专心。杜玉书看看她,又看看越斐然,立刻自己点头,“走!” 赶紧走! 杜玉书两口吃完果子,抱起矜矜,越斐然去旁边拎几块石头来压火堆。而殷红汐,她依然坐在原地,低头凝视火光,慢慢地、从袖中抽出残余的朱绫,团了团,扔进火里。 一口火焰,吞噬殆尽。 第29章 各走一边 她们下山这四个人,有三个都是不能光明正大出现的,越斐然原本也只把这当个小插曲。她不算了解殷红汐,但今夜过后,至少在她动手之前,殷红汐不会再有所行动。 分道扬镳之际,越斐然主动道:“严家的事我另有打算,你孤身挑战,效果未必会好,等我这边做好准备,你可以来凑个热闹,怎么样?” “不怎么样。”殷红汐冷冷道:“但只要你是来给这群人添麻烦的,就随时可以找我帮你的忙。” “怎么联络?” “我会来找你。” 说罢,她从杜玉书怀中接过矜矜,语气平静无波,“你走吧,以后不用跟着我了。” 杜玉书:“……是我要跟的吗?” 她觉得这女的真是烦人,终于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高兴还来不及,立刻从鞘上把缠着的那团朱绫捋下来,塞进矜矜怀里,“早就想走了!” 甩完这句话,殷红汐人已经不见了,跑真快啊!越斐然看看殷红汐,再看看杜玉书,“我以为,你和那个小姑娘一样,都是她徒弟呢。” “得了吧,我可消受不起这么个师父。”杜玉书撇撇嘴,旋即想到什么,又泄气,“真是莫名其妙的人!把我抓在身边好几天,我要去救人,她也不让救,现在打草惊蛇了,事情且难办着呢!” “你要救谁?” “我不认识啊,就文曲街被烧那天的白天吧,路上碰到个姓严的恶霸带着家丁打一个小孩儿,有个看起来比我大点儿的女孩子冲去保护他,我本来想帮忙,结果打不过,晕了,醒来发现人都不见了。我相当怀疑人是被姓严的抓走了,可我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来严家碰碰运气。” 说到这里,杜玉书忽然想起之前殷红汐说的“炼人”,悚然道:“对了!殷红汐还说严家会炼人,我是不是听错了?如果是真的,他俩不会已经死了吧?!” “是真的,不过应该还没死。”越斐然淡淡道:“严家每月只能开炉一次,每次准备‘人材’就需要至少半个月,这个月抓的人,往往是下个月用。” 杜玉书想起自己那天闻到的焦糊味,怒火中烧之余还很反胃,“他们居然敢在金明城干这种事!没人告发吗?” 越斐然见怪不怪了,“他们行事一贯来小心,不会留证据。况且金明城也有不少人排着队求严家给他们炼一把兵刃呢,谁管。” 杜玉书只觉得自己被骗了,这闻名天下的金明城,根本就没那么好!越斐然看了她一眼。她推测杜玉书说的人有可能就是许苡,于是想了想,问道:“你接下来往哪儿去?” “不知道啊,本来在客栈落脚,但现在被殷红汐当了一次人质,再现身指不定会被城主府的人找麻烦呢。”一提起这事她就烦,“城主府那天派来抓殷红汐的人都好不讲道理!我看这金明城主府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越斐然笑了一声,从腰间取出翡有恒给她的令牌,让杜玉书看了一眼。杜玉书识货,立刻猜到了这是什么,警惕道:“金券玉令?你也是城主府的人?” 不应该啊,那她放走殷红汐干什么?明明打得过。 “那当然不会。我暂时是城主府的客人而已,有这块令牌在,很多事都会变得方便。”越斐然看了一眼殷红汐离开的方向,收起令牌,拍拍杜玉书的肩膀,“那你就跟我走吧。” 虽然不知此人什么来历,但有金券玉令的话,就等于被金明城主府暂时接纳为“自己人”,杜玉书跟她一起露面,就不会被城主府的人找麻烦了。杜玉书立刻就要答应,才刚说了一个“好”字,她咳嗽了两声。 并不剧烈,但越斐然听出了什么,“你有内伤?” 杜玉书自己也有点怀疑。到金明城以后,先是被严家家丁照着后心打了一掌,又是那日在文曲街摔了一跤狠的,不仅后背鞭伤反复渗血,肋骨和左臂也一直疼痛,不过并不剧烈,她就没当回事,起初几天还咳嗽,渐渐好了点,今天一折腾又开始了。 “应该没事。”她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又摸摸左边肩膀和手臂,“应该就是抻着了。” 毕竟最疼的是后背,但还好她的行囊不多,直接缚在身上,所以怎么打架折腾都没掉,行囊里老道给她准备的药对任何形式的红伤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应该死不了吧。她想。 越斐然伸手先按了一下杜玉书的肩膀,杜玉书痛叫一声,她又按一下肋骨的位置,杜玉书再次痛叫一声。 “好玩,你再叫得高低起伏一点,能当琴弹。”越斐然取笑,旋即道:“你左臂有点脱臼了,咳嗽是因为肋骨裂了两根,心真大呢傻孩子,还以为是抻着了。” 杜玉书:“……” “走吧,去客栈,我给你看看。” 因为金券玉令的关系,越斐然在城内的一切花销都由城主府承担,她完全没客气,选了金明最贵的客栈之一。 “仙客来!” 杜玉书看见那客栈的门头,最初不可置信,旋即眼睛都亮了。仙客来光是匾额就比其它家的大了整整两倍!杜玉书来金明以后路过了一次,觉得足以跟浦都的四海居相媲美,不过四海居还要高一点。 她们回城已是初鼓时分,由于寒冷,街道上人不多,客栈酒楼生意还忙活着,伙计一见越斐然的面,就恭敬把人往三楼领,虽然看了杜玉书一眼,但半句话也没多问。原来有钱有权是这个感觉!杜玉书感慨。感觉全世界都在大开方便之门呢。 越斐然那间上房也是宽敞得够可以,左右两个里间,各摆一张架子床,样式平平,细看材质却是降香黄檀,连帐帘子都是丝的,正中小厅两张根雕椅,靠窗一张贵妃榻,看样子是后摆上来的,跟屋内其它用具不符,上头搭了一条薄毯,看着都冷。 越斐然让杜玉书坐到贵妃榻上,便着手给她正骨,先把脱臼了的肩膀正回去。一按一拧,咔的一声骨响,杜玉书立刻瞪大了眼睛——痛倒不是很痛,但她觉得除了肩膀之外,附近另外一块骨头也在皮肉下莫名地滑动了过去。 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没注意过这块骨头的存在,感受相当奇怪! 第30章 护法旧闻 越斐然动作很麻利,简直像个专治跌打损伤三十年的老大夫。这种身体里存在感弱小的骨头忽然出现又似乎挪了个位置的古怪感觉,杜玉书在之后的短短一刻钟时间里,又反复感受到多次。 脱臼的肩膀接好了,还有点痛,但已经有生龙活虎的基础。不光是受伤的位置,那些本就健康自如的骨头也被越斐然捏了两下,她一边捏,一边纳闷,“你说殷红汐不是你师父,那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师父会这么不靠谱,居然这么久没给你正骨?” 原来是在正骨!她这么讲,杜玉书就明白了。 习武之人所讲究的资质,其实有个更加接地气的说法:根骨。 根骨根骨,讲的无非就是经脉和骨骼的条件。骨骼看似比皮肉稳固,实际它作为人体的一部分,依然是复杂多变的,会因许多原因受到损害,哪怕只是平时坐着喜欢翘二郎腿,都可能使盆骨和脊梁的形状发生不利的变化。 但人是很难保证自己不犯错的,于是许多细小的错误经年累月地堆积,根骨就可能会越来越差。所以习武之人只要有这个条件,一般都会每年做一到两次正骨,保证自己的骨骼都待在该待的位置。 决一剑氏对弟子的根骨养护,当然不落人后,杜玉书小时候倒跟其他弟子没分别。不过等她稍微长大一点,门内做正骨的师傅就说他只按男弟子,不按女弟子,说什么男女有别。 不过杜玉书觉得主要还是因为她跟那老头子不对付,往他茶壶里放了一只死蛤蟆,让他喝了两天蛤蟆泡水导致的。 无所谓了,她没觉得正骨非常重要,当年九州豪侠扯旗造反打皇帝,有谁是从小就做正骨的?能当大侠的,怎么着都能当,当不了大侠的,怎么着都当不了!杜玉书当时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再也没去找过那老头,也没把这事跟任何人讲。 到现在,她自己都快忘掉了。 杜玉书含混道:“没什么,我忘了。” 具体是忘了什么,又是怎么个忘法,越斐然没有多问,她把杜玉书这一身骨头简单收拾了一下,看一眼她脏兮兮沾血的后背衣裳,“你这后背也受伤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换个药。” “行!我那小包袱里有药膏,青色罐罐的。” 越斐然把她那小包袱扒拉两下,拣出杜玉书说的青色小药罐,打开用指腹擓出一点在手上捻了一下,本意是看看这药怎么样,适不适合用,结果这一看之下,她挑了挑眉毛。 “这药不错,哪买的?” “买不着呢,之前认识的一个道士给我的,可好用了,比我师门里的续骨生筋膏还有效,回头我分一半给你!”杜玉书倒很大方。 一听是道士,越斐然先笑了一下,又问:“乾道坤道?” 乾道为男,坤道为女。杜玉书果断答道“坤道啦!” 提起道士,许多人总下意识会认为是乾道,很少有人多问这一句。越斐然得到意料中的答案,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杜玉书背对着她,完全不觉有异,她脑子里迅速整理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察觉到了另外一个疑点。 “欸,谢…?” “谢映。” “谢映!你是不是早就认识殷红汐?” “何出此言?” “一来,你和她交手的时候,似乎对她的武功路数有所了解。” “我也可能只是反应得比较快,知道得比较多。” “算你厉害!但你后来跟她讲话的样子,我觉得也不像是一个陌生人,更像是以前有些交情,后来关系不深而已。而且,你刚才给我正骨,说如果殷红汐不是我师父,你就想不出来世上还有谁当师父这么不靠谱,可见你对她就是有所了解的!” 杜玉书敏锐起来,越斐然神色不变地给她上药,“你知不知道殷红汐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啊,魔教妖人,金光明余孽嘛。”杜玉书撇撇嘴。她以为越斐然把她当成了一无所知的路人。 “你今年几岁?” 这问题转得有够快,杜玉书愣了一下,又想想,道:“虚岁十四。” 越斐然哼笑一声,“你出生的时候,金光明就已经被剿灭了,你完全不知道殷红汐对中原武林而言,到底是什么档次的人物。” “我只知道她很厉害,中原武林不少人都想杀她,不过魔教稍微有点名气的人,都有这个待遇吧。”不过经她这么一讲,杜玉书倒是有些好奇了,“你知道什么?你给我说说!” 越斐然上药的手法很稳,加之杜玉书的伤口也愈合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有点渗血,是以她都没怎么觉得痛,越斐然就已经把药换好了,正在她那小包袱里翻干净纱布包扎,一边闲话似的跟她讲殷红汐的事。 “十三年前的金光明,跟现在的极乐天差不多,稳坐魔教第一把交椅,殷红汐就是当时的金光明教主‘血子观音’座下大护法之一。魔教所谓护法,通常是指教主的心腹,不过金光明的护法尤为特殊,他们的护法实际为教主嫡传弟子,如今的血子宫也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而‘大护法’相较于其他护法,一则天赋更高,武力更强,二则受教主信任更多,所传功法更秘。如此一来,殷红汐彼时在金光明中的地位,乃至于她在武林当中的影响,也就可见一斑了。” 嫡传弟子…… 杜玉书迅速联想起来。殷红汐是血子观音的嫡传弟子,殷红汐收了矜矜当徒弟,那么四舍五入……矜矜以后就是血子观音的嫡系徒孙了?! …这感觉真是奇怪! 杜玉书还没把这种身份的错位感调理过来,越斐然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她只好立刻聚精会神先去跟越斐然的节奏。 “殷红汐她干过什么坏事,你应该从小听过不少,但我要告诉你另外一桩旧闻:当年金光明教众十万,护法上千,光是亲信大护法就有百人之众。即便是十三年前金光明即将覆灭、血子观音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她身边都还有三十余名护法围绕,但她或许是深知自己再无生还机会,遂将一身毒功尽散,玉石俱焚,几乎让那三十几个人尽数陪葬。” “却独独放过了殷红汐。” 第31章 无可追忆 当初金光明被剿灭的战况,作为武林正道极大的战绩,被传颂至今,杜玉书再不学无术,这么多年听也听全了,越斐然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 “这跟我小时候听的不一样,我师父他们说,当年血子观音被决一剑氏一众高手围困在蟠龙山的地宫之中,她为自保,杀尽身边徒众掠夺功力,当时殷红汐已生叛主之心,眼见自己就要死在血子观音手中,干脆与几位同门联手杀了血子观音,只是那魔头毒功盖世,她们难以匹敌,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个殷红汐。” 杜玉书完全不长心眼,她这话一说,越斐然基本上就把她底细摸清楚了。她倒没表现什么,把杜玉书伤口包扎好,道:“蟠龙山并非金光明总舵,只是据点之一,地势也不算易守难攻。” “所以,血子观音躲进蟠龙山,说明她已经山穷水尽。”结合自己过去见闻,杜玉书在这点上反应还算快。 “如果你是殷红汐,自幼养在血子观音身边,对其品性一清二楚,在金光明被围剿时已生叛主之心,那你还会在血子观音陷入绝境以后,明知她可能会杀人夺功,还义无反顾跟着她躲进蟠龙山吗?蟠龙山要打进去容易,要逃出来,可不简单。” 杜玉书摸摸下巴,陷入沉思。固然,当年的事情她没有机会亲历,无论是江湖传闻还是越斐然此时的口述,都只是一面之词,可她已经见过殷红汐了。 她反复回忆殷红汐的表现,以及自己这段时间对殷红汐的了解,渐渐的,她也意识到江湖流传的说法,有些圆不上的地方。 “所以……”杜玉书的表情古怪了一下,“殷红汐其实是来报仇的对吗?” “猜对了。” 越斐然把杜玉书裂了肋骨的地方也随便固定两下,转身去铜盆里洗手,语气淡淡道:“血子观音这种初代的魔头,一般行事都很极端彻底,死后虽然被泼过脏水,但不少事也确实是她干的。这样一个人,只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死前开个杀戒,还放过了自己养大的殷红汐,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重要的消息要让殷红汐带出去?可是血子宫和苦厄宫根基已稳,殷红汐却不归属于任何一方。 因为有不能落入敌手的东西需要殷红汐护送?可是金光明已经覆灭,至今也没能重建。 “因为……因为不舍得。”杜玉书有点出神,她原本觉得后脖子有点痒,想抓一下,但在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连痒痒都忘记挠,保持着抓后脖子的姿势有点恍惚,“因为亲情?” “或许是吧。”越斐然笑了一声,“小道消息啊,听说殷红汐身边的护法,多半是手下掳掠来的,但只有殷红汐是自愿被她带回去的,一直养在身边,有点感情也是正常的吧?而且殷红汐今年好像也还不到三十岁。” 殷红汐至今没满三十岁,说明金光明覆灭的时候,她也才十几岁而已,这么年轻,确实不像会被委以重任的样子,杜玉书的推测有可能是真的。血子观音没杀她,真的是因为感情。 如此一来,殷红汐闭关十三年,伤势已愈,毒功已成,出关后第一时间却不是联络血子宫和苦厄宫,而是来到金明,给武林正道们“添麻烦”,还表示只要越斐然是来收拾这帮人的,她就无条件地愿意帮忙……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真是难以置信,”杜玉书回过神来,依然觉得匪夷所思,“血子观音欸!这种大魔头,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心慈手软吗?” “那不叫心慈手软,她本来就没想过要杀殷红汐,那只是作为一个人十分正常的感情。” “可血子观音这样的魔头,本来就不像一个正常的人,所以她身上出现正常的、人的感情,才那么古怪。” “看多了就好了,”越斐然倒了两杯麦茶过来,递给杜玉书一杯,“人嘛,都是很复杂的。” 确实有点太复杂了,复杂得杜玉书稍微一琢磨就犯困——也确实是累了。她喝光了那杯味道很淡还有点凉了的麦茶,也不洗漱,也不找床,把贵妃榻上的毯子一卷,倒下就睡。越斐然没叫她,去床边把原本碰都没碰过的被子掀开。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户外只有时强时弱的冬风呼啸刮过窗棂。这个寒冷黑暗森寂的时刻,殷红汐带着矜矜,漫无目的地走在金明城中某些不为人知的道路上。她不抱矜矜,只是牵着手,那孩子显然有些冷,有些累,却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哭?” 矜矜太冷了,冷到一直被殷红汐牵着的那只手也不算暖和,殷红汐像是走了许久的神,忽然回到现实似的,低头看向自己牵着的这个小孩子,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哭?明明脸色都发白了。 矜矜有点迟钝地抬头看她,没回答,像是不明白。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附近,我明明听到你哭了,你不是会哭吗。” 殷红汐像是困惑,可分明面无表情,“小孩子难受的时候,不都是要哭的吗?除非,你也跟我一样,很开心。” 无论是她还是矜矜,都完全不像开心的样子。只有殷红汐自己知道,她开心的是另外一个时刻,一个十分遥远的、早就成了过去的时刻。 那时候她好像跟这小孩差不多大吧,什么也不懂,知道魔教在四处掳掠孩子,觉得在那个家里活不下去,就跑到荒郊野岭,大喊大叫,说你们不是要抓孩子练功吗,来抓我吧! 然后那个人就真的出现,带她走,带她去见奔赴另外一段截然不同的生命。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很冷,很饿,牵着大人的手,亦步亦趋,却一点眼泪也没掉。她太快乐了。 “你呢?你也开心吗?”殷红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掉眼泪。她的毒功伤害过某些感知,对眼泪无所动容。 “不哭。”矜矜伸手想给她擦,擦不到。殷红汐半跪下来,跟她平视,矜矜把她脸颊上冰凉的泪水抹干净,定定地看着她,此时此刻,竟一点也不像痴傻。 “不哭,你也想爹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