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珠》
1. 第 1 章
孟冬时节,一场大雨刚过。
檐下卷帘裹在浓厚的水汽里,竹篾边缘泛着一层白霜,阶前积雨刚扫,半开的支摘窗内,隐约可见锦绣堆叠的软榻一角。
塌前摆着一双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鞋尖缀着米珠攒成的山茶,明珠生韵,花如积雪。
暖阁内的光线,浓稠像是化不开的墨,更漏声穿过纱帐,檐下水珠滴滴答答。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都陷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又潮又热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鹅梨帐香,带着晨露未晞的馥郁。
这时,床榻微陷,一股灼热的气息贴上她的背,先是从白皙的后颈,缓缓下移,抚至纤细的腰侧。
微凉指尖带着薄茧。
呼吸蓦地一窒,她像是醒了,又像在梦中,猛地仰头,撞进一双清冷危险如同蛰伏猛兽般的眼睛。
想要挣扎,可身体似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灵魂却被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侵袭。
当脚踝再次被握紧时,盛菩珠醒了。
初冬的天气,脖颈上覆着一层清晰可见的薄汗,如云乌发,只用一支累丝嵌玉的簪子斜斜绾在髻边,鬓角湿透,身上搭着海棠红的织金锦衾,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堆积在榻尾,卷着她一双白似凝霜的小腿。
不远处,紫檀八仙桌上搁着未喝完的霍山黄芽,紫砂泥炉里的水沸过一遍又一遍,壶嘴喷出的白雾,混着雨后湿冷的空气,两相一冲化作流云似的纱幕,给人一种仙气萦绕的错觉。
“娘子,该醒了。”梨霜单手捧着一束腊梅,另一只手去解她腿上缠着的锦衾。
“再睡会儿。”盛菩珠咕哝一声,翻了个身,觉得可能是刚才入睡姿势不对,才会又梦见那晚。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重新睡,当即胡乱摸了本书就往那张生得极盛的小脸上盖,因不满而嘟起的唇如朱砂点染,两颊红润,颦笑间是那种扎眼的绝色。
“娘子快些起吧,再贪睡下去,夜里又该愁了。”梨霜一面说着,转身手脚利落把腊梅插到花几上的白瓷瓶内。
盛菩珠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懒洋洋问:“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刚过半。”
梨霜揭起壶盖,往壶里重新添了水,又去外间浸湿一方帕子,絮絮叨叨道:“娘子平日夜里看话本子,白日贪睡也就算了,可眼下这雨后,一冷再冷,等过些时日郎君回朝,娘子该如何习惯得了?”
“……?”盛菩珠顿时睡意全无,连眼睛都睁圆了。
“距离他回来?还剩几日?”她拥着锦衾,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接过梨霜递上前的冷帕,摁在眼睛上醒神。
梨霜声音跟着一顿,瞬间泄了气:“按照郎君从玉门关出发的时间掐算,恐怕也就剩六七日了。”
盛菩珠闻言立马又躺了回去,像是自我催眠一样喃喃自语:“还有六七日,那不打紧。”
“怎能不打紧,婢子求姑娘好歹上上心吧,嬷嬷近些日急得嘴角都燎了泡,耐冬姐姐连夜里做梦都是在愁如何藏姑娘平日看的那些杂书和书房里的图纸。”梨霜声音瞬时尖了,急得在榻边团团转。
“唔,你转得我头晕。”盛菩珠蹙了蹙眉,抬手扯过帕子往脸上一蒙。
半透半湿的丝绢随着她的鼻息,被暖隔里热气一烘,就像一层柔雾似的,朦胧中更衬得她那张脸有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明媚张扬。
世家大族重视礼法规矩,子女婚姻更讲究门当户对。
盛菩珠作为崇文侯府嫡长女,其祖父盛柏涯为当朝太子太师,叔父盛延璋任国子监祭酒,而她又是盛家老太太亲自带在身边严格教养出来的女郎。
作为世家贵女之典范,她的婚事自然千挑万选,最终在及笄后的次年,也就是贞德七年,嫁给百年谢氏的嫡长子谢执砚为妻。
‘谢盛’两姓联姻,世人皆道璧人成双,天作之合。
可惜大婚当夜,谢执砚便因军中急召,披甲远赴戍边。
两年转眼而过,盛菩珠在夫君不着家又无长辈管束的日子里,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眼下那人就要回来了,她潇洒自在的好时光必然是要跟着结束的。
更重要的是……
谢执砚的回来,也代表着,夫妻敦伦一事亦会成为日常。
盛菩珠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新婚夜那晚——纤薄的身子不自觉轻颤了下。
世人皆说他们天作之合,殊不知……
他们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合!!!
他太大了。
时隔了几年,她依旧能想起那夜谢执砚的庞大与失控,与他斯文清冷的君子皮相截然相反。
以至于经常做“噩梦”。
罢了,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啊!
盛菩珠忽而扯下脸上的帕子,动静很大地扯开锦衾,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颓废的情绪,反而染了潮湿的胭脂色,加之午睡方醒,脸颊边压出浅浅的睡痕。
“外头的雨可彻底停了?”
梨霜没察觉出不对劲,摁了摁发昏的眼睛,踮起脚推开支摘窗探身瞧了许久:“娘子,雨已经停了,但冷得厉害,这时节外边的水汽一时半会也蒸腾不掉,夜里恐怕要落雪了。”
“行吧。”盛菩珠点点头,笑眯眯地吩咐,“那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正好去琳琅阁把杜嬷嬷和耐冬她们一起接回来。”
梨霜张了张嘴,反驳不出一个字,只得长吁短叹地叮嘱:“娘子往后出门须得谨慎些,婢子们可是日日都在替您提心吊胆。”
盛菩珠笑了笑,表情十分骄傲:“我自是醒得,等我把琳琅阁开遍整个大燕,你们都是我手底下的第一话事人。”
琳琅阁在平康坊内,位于朱雀街以东,比较靠近东市,若是站得高还可远眺皇城。
精美的木质结构高阁,从外边打一眼瞧去,一共分为三层。
一楼是用于买卖普通的珠宝首饰,身份更是不论贫富,不论男女,但到了二楼楼梯前会有一道玉珠隔帘,隔帘后方按着琳琅阁的规矩,只有女子方可上去。
至于三楼,则是按照客人消费银两的高低,能上三楼得掌柜亲自接待者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此刻盛菩珠正坐在琳琅阁三楼的窗旁,案前放着账册,手指上下翻飞拨弄着一把玉算盘,她一心二用还同时和几个贴身婢女在嬉闹闲谈。
忽然,轰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甲胄摩擦兵器碰撞出的声音如雷鸣般,像是要把檐下才结不久的冰凌震碎。
“是谢家郎君的玄甲军。”
“谢世子提前归朝了。”
“世子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打退了占据河西走廊近四十年的突厥和回鹘部族??,拿回了沙碛和草原的控制权,十战十胜,把他们赶出了玉门关。”
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金吾卫在前方开道,而后方黑压压的军队就好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涌入长安城。
这一刻,窗子内外被隔成了两个世界。
盛菩珠探身往下看时,谢执砚恰好骑马从琳琅阁前经过,通体漆黑的战马踏在坊道宽阔的青石板路面,蹄声如同鼓点,踩在人心上。
他未戴头盔,乌发以墨冠高束,身后三千玄甲精骑,蜿蜒没有尽头。
那人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骑着高头骏马,朝上仰望。
仅一眼,男人眉梢棱角分明,目光里蕴着初冬的冷意,宽阔有力的肩腰被那庄严持重玄黑压着,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唯有绣满繁复十二章纹的袖口下方,露出一截如霜似玉的腕骨。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盛菩珠心头一震,连呼出的气息都像是被冻住。
她脑子里一瞬间想到梦里也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宽大手掌握紧她白皙纤细的脚踝,猛地——
……啊啊啊!
死脑!打住!必须打住!
不能再想了!
盛菩珠本能地想避开那目光,但她向来傲气,若是仓皇后退,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于是强撑着迎上那道视线,还刻意装作漫不经心往下瞥了眼,可偏偏她现在姿势别扭,手里那把刚才算账用的白玉算盘,好死不死一个没拿稳,当头砸了下去。
“完了。”
盛菩珠以手遮眼,心道倒霉,根本就搞不懂,明明还有六七日路程的男人,怎么就提前回来了呢。
而且方才算盘砸落的位置,虽然她视线收得快,但隐约感觉似乎不太妙。
不会是……
那里吧?
砸得这么准吗?
怕哪儿砸哪儿?
心脏怦怦乱跳。
她既心疼用了十多年的宝贝算盘,又怕被那人认出身份,若要秋后算账,她这就是自投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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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
“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府。”
“郎君提前归家了。”杜嬷嬷从楼上一路上来,气喘吁吁。
盛菩珠有气无力无奈摊了摊手:“我知道了。”
杜嬷嬷惊讶抬头,推了推一旁的耐冬:“娘子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耐冬目睹全程,怕吓着杜嬷嬷,只得心虚一笑:“许是娘子着急见着郎君。”
杜嬷嬷欣慰看向盛菩珠。
盛菩珠越想越懊恼,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大军归朝,坊道四下堵得厉害,就算急赶慢赶,等回到靖国公府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好在因为谢执砚提前归家,府中上下也是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盛菩珠在丫鬟们的掩护下悄悄混进人群里,谁也没注意到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以谢老夫人为首的乌泱泱一大群人站在国公府门前等候,一阵风吹过,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还未曾细看,就被男人脚上的黑靴碾过。
谢执砚玄甲未卸,从战马上翻身而下,他目光扫过众人时,在某一处微妙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朝为首的两位长辈行稽首礼。
“父亲,祖母。”
“孙儿不负所望,平安归来。”
盛菩珠站在斜后方并不显眼的位置,目光轻如蜻蜓点水,仿佛只是不经意眨眼时往他小腹往下的位置擦过,把那点探究掩饰得很好。
看他利落下马的姿势,应该没有砸得太严重。
又或者是因为这男人能忍?
一时之间,她小脑瓜乱糟糟的。
其中清晰的想法就是——如果坏了该多好,她就不用承受那东西了。
花烛那晚若不是谢执砚接到军情走得急,她恐怕会成为洞房夜第一位死掉的新嫁娘。
“回来就好,快些起来,等与你父亲去宗祠拜过祖先,就赶紧回屋里换身暖和的衣裳,晚膳也不必同我们一起,早些歇下才是正理。”老夫人伸手去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玄甲上的冰碴,冻得一颤,眼眶瞬间红了。
她身旁自然有贴心的媳妇忙笑着上前安慰:“这是大喜的日子,三郎平安归家,您只管开开心心才对。”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妇人接道:“可不正是这个理,母亲莫要忘了三郎都已经娶了媳妇,当初若不是走得急,但凡多留些时日,恐怕都是当爹爹的人了。”
谢老夫人这才一拍手掌心,笑着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瞧瞧我是老糊涂了,三郎不在府中,我与菩珠这孩子相处久了,倒是把她当成府里头还未出阁的闺女,忘了她是三郎媳妇。”
人群里,盛菩珠被点了名,她就算再不愿意,也得举止端庄地走到太夫人身前,装作十分心疼自己夫君的模样用帕子摁了摁眼角,贤淑温婉朝长辈撒娇:“是祖母偏疼孙媳。”
“好孩子,委屈你了。”老夫人怜惜道。
盛菩珠却坚定摇了摇头,用一种特别真诚的语气道:“孙媳从未觉得委屈,郎君在外是建功立业,守的是一方百姓安宁。”
“无论于家还是于国之大义而言,孙媳只觉得能嫁此夫君,是孙媳之幸。”
所有人目光皆是一震,谢老夫人又再次红了眼,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靖国公眼中都多了几分动容。
谢执砚抬眼,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透着一股无形的凛然,压向她。
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盛菩珠才不管他信不信,只当全然不知。
她唇角的笑弧就像是用尺子刻出来的,既不多一分让人觉得过于跳脱,也绝不会过淡而显得没有诚意。
“你们都是好孩子,无需我费心。”谢老夫人笑着拉过两人的手,合握在一起,笑眯眯道,“明宗媳妇肚子里都怀上第二个了,你们与明宗同年成婚,既然执砚已经回来,也该抓紧时间要个孩子。”
盛菩珠腼腆一笑,装作害羞的模样:“一切都听夫君的。”
听他……才怪。
万一孩子没生出来,她先承受不住,痛死怎么办。
但这事儿,她说了不算。
转念又想到之前砸下的算盘砸,内心不停祈祷:让我的‘小夫君’被砸坏……哦不,这个愿望好像有点减功德,她可是善良娴静的小娘子。
那还是……
菩萨保佑——砸小些吧。
求求了!
2. 第 2 章
求神拜佛求的是心理安慰,然而考虑到现实——
首先,那个地方是不可能被砸小的;其次,盛菩珠思及谢执砚矜贵从容、没有丝毫狼狈的仪态,眉心轻蹙:到底砸没砸到啊?!
谢执砚和长辈去宗祠祭拜祖先。
“嬷嬷,我好累啊。”盛菩珠先独自回到韫玉堂,就浑身没骨头似的往圈椅上一歪,深感剑悬头顶的绝望。
她声调拖得长,顶着那张夺目晃眼的小脸,整个人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格外蔫巴。
杜嬷嬷知她性子,这恐怕是遇上烦心事了,只得上前哄道:“我的好主子,郎君才归家,眼下您可不兴这犯懒的毛病,若传出去可是要落人话柄的。”
盛菩珠惆怅叹了口气,一想到今晚要面对那东西,更加往椅子里缩了缩身体,连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心情不好,转头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好像回到了新婚那夜,而且那种事情和话本子里写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不契合就算了,他力气还大得吓人,也幸好后来接了军中急报匆匆离家,不然可不止一次……
盛菩珠闭着眼睛,单手撑着脸颊蜷在圈椅里,露出一截低垂的颈项,白得近乎透明。
一旦想起那晚发生的事,她淡粉色的指尖微颤,感觉身体内有种山雨欲来的灼热,足踝纤细,双腿不自觉并拢起来。
他给的东西实在太大,她那么小。
最要命的是,那种感觉像是要把她的灵魂拧干揉碎,再重新滋养出新鲜的模样。
带着这种不安的情绪,她轻轻咬了下舌尖。
啊!
打住!
不能再乱想了。
盛菩珠坐起身,一双杏眼覆着水光,像是藏了天上的星子,她走到梳妆台前,朝身后的梨霜吩咐。
“帮我把头上的簪环卸了吧。”
她视线落向镜中,看到自己从耳垂漫到颈侧的薄红,纤腰如柳,柔而不弱,就连散落发梢都带着柔软的甜香。
“夜里换那件绣有百蝶穿花图的袔子,外头再搭玉兰色薄绸寝衣,我穿之前记得拿苏合香熏过一遍。”盛菩珠用茶水润了润唇,声音淡淡。
恰在这时,她余光瞥到一个出尘的身影。
谢执砚已站在卷帘外。
余晖将落不落,把帘子外那道沉默的身影拉得愈发修长清隽。
盛菩珠拢了拢浓黑如绸缎似的青丝,反倒是衬得她那双手,愈发的细长柔美,瓷白的脸只有巴掌大,卸了簪环,没了珠翠的堆砌,素到极致反而透出那种惊心动魄的浓烈色彩。
她没料谢执砚回得这样快,急忙站起来,一个无缝转身绕到屏风后方,装作很忙的样子打开衣橱。
“……”目之所及,放得满满当当的柜子,全部都是她自己的衣裳。
前些日,她让人从成衣坊陆续给谢执砚定制的衣裳,是放哪儿来着?
盛菩珠苦思冥想。
啊!
关键时候,她那不争气的脑子,竟然是一片空白。
盛菩珠抿了下饱满欲滴的唇,着急去看梨霜,她眼睛眨了眨,浓密微卷的长睫就像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透着些许急迫。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执砚走向她,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如松,一双长腿迈进屋中,她至少得走两小步才行。
盛菩珠只是略微迟疑,就果断迎上去。
“给郎君请安。”她眉眼温婉,双手展翅交叉于胸前,微微屈膝行礼。??
男人身上的玄甲已经换下,能看出有简单清理过,他站在那里没有戎装时的凌厉气势,可那张脸,清雅蕴藉,连骨相都是生得恰到好处的比例完美,很淡的眸光却越过她,落在身后的博古架上。
他并不掩饰,反倒是直白地打量起这个他离家前已经住了十几年的院子,才短短两年,却已经找不出一点他记忆中的东西。
盛菩珠微仰起头,浓而长的眼睫颤了一下,用很软的声音问:“郎君是先沐浴,还是先用晚膳?”
谢执砚终于收回目光,微侧过脸,冷而平的语调:“先沐浴。”
盛菩珠心里的小拳头已经狠狠挥了一百下,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水已经让人备好,郎君车马劳顿正好解乏。”
她漂亮的眼睛轻轻从他身上掠过,眼底藏着一缕难以捉摸的审视与怀疑的神色。
“嗯。”谢执砚格外敏锐,他察觉到她的打量,只当不知。
到底有没有砸伤他?
盛菩珠脑子里这句话反反复复,她一颗心高高悬着,但还是竭力压下翻涌的心思。
单从衣服表面,根本看不出他有不妥,他那张脸更不可能看出端倪,除了看起来更加高大、气度俨然外,就连仪态都是没有丝毫瑕疵的。
他如今既已归家,那么夫妻敦伦就是天经地义,除了不算契合外,她并不可能直言拒绝。
但若真被她的算盘不慎砸伤,至少……至少能有更多心理准备的时间。
总之一切不能怪她,谁让他提前归家,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盛菩珠念头一转。
也罢,既然是夫妻,哪里还能顾虑那么多,她还不如亲自验证,总比时刻提心吊胆来得好。
“就让妾身伺候郎君沐浴吧。”盛菩珠心里谋算着,声音温和又识大体。
谢执砚默了片刻,没答她,径自走进浴室。
不说话,等于默认吗?
盛菩珠不动声色瞥了眼男人走远的背影,自然是当他默认了。
“娘子,这是郎君的衣裳。”梨霜看准时机捧着衣服上前。
盛菩珠心道,她的婢女果然在关键时候最懂变通,就像她一样聪慧。
“郎君,换洗衣裳给你拿进来哦。”她抱着怀里的东西,单手勾起浴室门前的斑竹卷帘,但也只恰好能看到她半张漂亮小脸的程度。
浴室里,白雾氤氲似一汪流动的明月光,水汽凝结,偶尔一两滴从梁上砸在乌墨色的砖石上,滴答声响。
昏朦的烛火,被又湿又热的空气压得低低的,连呼吸都因着过于潮湿,像是被一种无形的慵懒包围。
谢执砚身上宽袍领口已经扯松,露出内里雪白的单衣,他双臂撑着浴桶外缘,眉心紧皱,正盯着水面上漂浮着的——
玫瑰、牡丹、丁香……各色花瓣落在他眼底,花香被热气一熏,酝出一种近乎醉人的馥郁芬芳,甜而不腻能把人浸透。
这香,从踏进韫玉堂的那一刻,他就被这些若有若无的细腻围裹,像是一种提醒,更像是某种宣誓。
放眼望去,浴室放置的都是他离家前用惯的东西,一样没少,甚至连位置都不曾挪动,明明应该是熟悉的一切,可样样都让他陌生。
“郎君?”盛菩珠又喊了一声。
“放在后头的架子上即可。”谢执砚终于收回目光,朝她看去。
盛菩珠就这么和他眼神对视上,隔着朦胧的白雾,并不甚清晰,反而显得他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像是能把人看穿的审视,无声却迫人。
她眼睫颤了两下,似有片刻失神,慢慢抬手将鬓角一缕青丝挽至耳后:“衣裳鞋袜都是妾新给郎君缝制的,早早就让人洗净,晒过太阳。”
谢执砚将目光偏些许:“有劳夫人。”
水雾掩映,明明近在咫尺的身影被热气模糊了轮廓。
因为这样,盛菩珠反能而大胆直白地仰起头,他身形高挑,肩颈线条宽而凌厉,即便是垂下眼眸,也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
那种压迫,是他与生俱来的,就算情绪一贯收敛,也让人心存敬畏。
他就是天生的上位者。
想到这里,盛菩珠身体不禁一颤,不是冷,而是莫名的闷热。
雾气穿过衣服薄薄的料子,像是把热意都留在她皮肤里,两人隔着浴桶,一切都变得黏稠,他那抹若有若无的目光,如同有实质,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就像是梦中……
他掌心冰凉,那——却热得厉害。
“呼……”盛菩珠呼出一口热气,心道赶紧打住!
她脚尖动了动,往前迈了半步,无形中拉近了彼此距离,双手试探性抬起,见他只是平静看她,于是轻轻落在他领口下方的玉扣上。
“郎君归朝,刚好遇上润雪丰年,是难得的好兆头。”
盛菩珠动作很慢,也不熟练,她想着长安城的大雪,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那……玉门关是什么样的?”
“明月会从祁连山脉升起,黄沙漫天,山上积雪终年不化。”谢执砚微俯下身,看到她纤细的手指落在金玉革带上,她应该从未做过这种事,系带和扣子都快缠成死结了。
他抬手,帮她挑开革带上繁琐的金玉扣。
盛菩珠咬了咬唇,目光凝在他身上最后一件白色单衣。
“夫人。”落在他领口的手,忽然被男人宽大的掌心握住。
“嗯?”盛菩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谢执砚看向手臂侧边一抹不算明显的暗红色,想起那道还未彻底愈合的箭伤,动作不由一顿,微微皱眉看过去。
烛光缠着纱似的白雾落在她身上,将她身形勾勒婀娜,再配上一张过分明媚的小脸,灵动和无辜的眼睛。
他略微沉思,这样大家族中娇养出来的闺秀,恐怕从未见过血肉模糊的画面,若是冲撞了,倒显得他不知规矩。
“剩下的,就不劳烦夫人。”谢执砚掌心不由加大了力道,轻轻拂开她的手。
都到这一步了。
现在让她走?
盛菩珠气结,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死心。
她慢慢眯起眼睛,借着雾气的遮掩更为放肆地盯着他小腹看,可惜就算隔着一层布料,她视线也穿不过去。
如果是这样半途而废,怎么能甘心。
想到这里,盛菩珠干脆一不休二不作,装作没站稳原地趔趄一下。
眼疾手快,目的明确要去扯那块碍事的布料。
好巧不巧,一个是装没站稳,另一个信以为真了。
两人同时往前迈了一步,就这样该死地撞在一起。
盛菩珠鼻尖撞上男人坚硬的胸膛,撞得她泪眼汪汪,等视线恢复清晰的时候,对上那双幽邃沉郁的眼眸。
“夫人。”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短短两字,却是那种不容置喙的严肃。
盛菩珠被他这样不置一词凝着,居然有种大祸临头的错觉。
算了,不跟他计较,眼下还弄不清他的脾性,最好适可而止才是正理。
“嬷嬷,我也要泡澡,快累死了。”
盛菩珠走到外间,朝杜嬷嬷撒娇,眼下她急需泡个花瓣澡,转移注意力。
杜嬷嬷十分清楚自家小主子娇懒惯了,澡间和沐浴用的水早早就妥帖备着了。
“娘子,婢子带你去厢房的小澡间可好?”
盛菩珠点头:“还是嬷嬷体贴我。”
浴室一角,特意点了她最喜欢的鹅梨帐香。
白雾攀着纱幔游走,聚散无端。
晃动的烛影落在盛菩珠凝白的肩头,水波微荡,凝脂一样的肌肤,在如绸缎般浓黑发丝的衬托下,更显出那种既端庄中正又妩媚绰约的娇。
杜嬷嬷用银匙挖出特制的香膏,先在手掌心暖开,才轻柔地往她白皙脊背上涂抹。
盛菩珠慵懒靠在浴桶边缘,就像一只偷摸着打盹的三花猫,她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白皙的小腹上,眼前又极快地闪过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
也不知是那一晚留下的阴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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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经常做的“噩梦”,总之在她记忆里,当身体被禁锢住,她平坦的小腹,在灵魂被穿透的瞬间鼓了起来。
想到这里,她用指尖稍稍用力戳了一下,那处皮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出一道淡红的指痕。
养得这样娇嫩精贵,哪里受得住他的力气。
虽然方才没有从谢执砚那里探查出什么事情,但……大概率是不影响今晚。
盛菩珠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倏地,她视线落在杜嬷嬷手里的香膏上。
忽然心底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总之,先提前做好会被“小夫君”造访的准备,这叫未雨绸缪。
然后顺便……
再最后试探一次。
盛菩珠的眼睛忽地亮了:“嬷嬷可还记得我出嫁那晚,祖母偷偷塞给我的伤药。”
“我可是记得祖母千叮咛万嘱咐,说那药膏精贵着,无论伤着哪里涂上一点就能止血消肿。”
“娘子……现在就要用……?”杜嬷嬷欲言又止。
盛菩珠弯了弯唇角,理所当然道:“郎君从战场回来,身上想必是带着伤的,我作为妻子,须得体贴些,既然有这等好东西我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可是,那个膏药是给娘子敦伦事后准备的。”杜嬷嬷声音干巴巴解释。
盛菩珠点头:“我知道,都是活血消肿的嘛,对伤口疗效肯定也很好吧。”
治哪里不是治呢,反正都是用在身体里的东西。
等会儿她主动提出要给谢执砚上药,如果他不好意思拒绝了,那么一定就是被砸到了不可言说的位置。
而且这样子也足够委婉,没必要直白莽撞去揭人伤疤。
盛菩珠觉得自己简直是全世界最有智慧、最温柔体贴的小娘子。
杜嬷嬷觉得奇怪,但又三言两语被说服了:“……是这个道理没错。”
当即从藏得隐蔽的箱子内翻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递上前。
盛菩珠接过打开,看着里面那个和胭脂盒差不多大小的天青色带盖瓷罐,陷入沉思。
*
夜色阑珊,今日无月,几点碎星的辉芒,落在少女半干的发梢上。
盛菩珠站在卧房门前,暗暗平缓呼吸,才伸手坚定不移推开房门。
屋里静悄悄的,梨霜带着几人早已退远,只在屏风后方留了一盏鎏银八宝明灯。
两人四目相对。
谢执砚半倚在床榻上,衣襟松松,但领口位置因为他微侧的肩膀,依稀露出锁骨前端冷白的肌肤,从凌厉的下颌到微凸的喉结,再顺着阴影往下,是他完美如月牙般紧绷的肩颈的线条。
他握着手里的书并未看她,冷峻侧脸,薄而性感的唇。
盛菩珠朝他走去,越来越近。
直到男人修长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纸张在安静的夜里发出突兀的声响,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郎君。”盛菩珠朝他行礼,柔和的眉眼覆着些许潮湿,就像饱满即将盛放的花。
花香浓郁,带着一种近乎醉人的芬芳,并不止单纯的甜,更像高雅的月色被撞碎撒在甜美含苞的花蕊上。
谢执砚抬眸,暖香混着少女肌肤透出的莹润,乌发如瀑,就算未施粉黛,淡妆浓抹总是相宜。
他低头静默数息,随即淡淡地说:“何事?”
盛菩珠毫无察觉,双手捧着一个小瓷罐,矜持得体地开口:“药膏,治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神药,郎君先前沐浴不是说身上受了伤,妾身为你涂药。”
谢执砚嘴角轻轻一勾。
“不必。”
“我自己上药即可,你不方便。”
他单臂撑在膝上,目光好似有些玩味,骨节分明的手搁下书册,随着他的动作,单衣系带松开,衣料滑落露出宽阔的肩背。
说话间,一滴水珠从他潮湿的发梢砸向紧绷的腹部,然后滑入绸裤边缘,消失不见。
不方便?
盛菩珠握住药膏的手一紧,内心狂跳不止,他不方便是指……
这是被砸到了不可言说之地?
嘶——
今晚可以不和“小夫君”接触了?!
菩萨果然还是眷顾她的!
盛菩珠她紧绷一晚上的心绪,终于放松,唇角不受控制翘了翘,她首次朝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动作迅速收起药膏。
“时辰不早,妾身去把发梢上的水汽绞干。”
谢执砚抬眼沉静地看着她:“好。”
盛菩珠去了外间,招手让婢女进来。
垂下来的头发先用柔软的丝绸擦拭,等瞧着差不多了,拿炭火烘一遍,再仔细涂抹上特制的香膏,仅用一根金质镶玉蝴蝶发簪绾一个松松的髻。
“娘子。”
“夜里要备水吗?”杜嬷嬷忽然压低了声音问。
盛菩珠一愣,悄悄朝里间看去,静得好似连呼吸都清浅,应该是睡着了。
“水……就不必了。”她很安心地做出这个决定。
等人都退出去,盛菩珠轻手轻脚朝里间走,帐子放下来,模糊能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躺下。
她心底悬着的那一口气彻底松了,也没多想,抬手掀开单独属于她的那床锦衾,在他身旁躺下。
两人离得那样近,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碰到对方的程度,然而还没等她反应,就被他干脆利落压到身下。
他周身的气息实在太有侵略性,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罕见的压抑。
“夫君?”盛菩珠身体轻轻一抖,睁圆眼睛看他。
什么意思?
他的举动,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执砚低头与她目光对视,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深意。
“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3. 第 3 章
夫妻敦伦?
他……不是?
盛菩珠觉得不对,但她现在脑子像是被搅成了一团糨糊,垂挂的纱帐像是浴间还未散尽的雾,光影混乱,她仰面倒在一团柔软的锦衾里。
谢执砚双手就撑在她枕头的两侧,幽深的眼底近在咫尺,单只是目光,就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闭眼。”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盛菩珠那双如小动物般的眼睛,连里头的茫然都叫人看得一清二楚,她已经想不起该干嘛,只能依言照做。
她却不知,她这种后知后觉的懵懂,在他眼里就是一种默认。
眼睛闭上瞬间,卧房灯影跟着一晃,陷入无边的黑暗。
谢执砚喉结动了动,手臂肌肉紧绷,一直以来平如湖水的眼眸里,像是有了动荡。
谢氏百年的规矩,既是压制,也是滋生疯长的养分,加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压制与自律,以至于变得有些极端。
他并不温柔,与生俱来的强势,加上得天独厚的身体条件,就算收敛,在这种事情上一旦开始就难以克制。
更何况夫妻敦伦,本就是礼。
依礼行事,不算僭越。
盛菩珠闭着眼睛,帐子内空间狭小,他的鼻息像冬日的炭火,可那一双手却似湖面结出的冰凌,而她被淹在他口中玉门关外漫天的黄沙里。
他力气实在大,又是不知收敛的凶。
冷与热交替,风搅动起干涩的沙地。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她张着嘴呼吸蓦地一窒,眼泪不受控制涌出来,忽然空气变得湿润,细细的雨从更深的地方落下来。
盛菩珠感觉自己变得全然失控,因为有了雨水的滋润,那些不契合,成了令她无法招架的饱满。
身上绣着百蝶穿花的袔子,扭绞着玉兰色薄绸寝衣,胸前的蝴蝶如同扇动翅膀从布料中飞出来,鹅梨帐香让人感官成倍放大。
雨越下越大,要把一切浇湿浇透。
在这场姗姗来迟的暴雨中,盛菩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是……不是……”
她睫毛抖了抖,在嘴快过脑子把‘砸伤’两字喊出来前,赶忙声音转了个弯。
含糊不清问:“不是睡着了吗?”
“睡了吗?”谢执砚微抬下巴,逼人的眼神意有所指,显得那样不近人情。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她从一开始小心又隐晦地打量,到最后甚至不惜得寸进尺地试探,虽然她觉得自己那点心思藏得很好。
只不过……
他眉心轻蹙,没想到敦伦一事竟如此艰难,她脸色看着有些白,神色虽不算痛苦,但也能看出并不适应。
罢了,还是尽快结束。
他心底一叹。
盛菩珠咬着舌尖打了个激灵,感觉人在水里晃动,暴雨淹掉整个沙漠,她快被冲垮,然后死掉。
在失去意识前,她往上攀附的手,好像摸到他手臂的位置缠了绷带,离得近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金疮药香。
……
这一夜,盛菩珠睡得并不好,感觉人是累昏过去的,但精神却一直在半空中飘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可眼睛依旧困得睁不开。
“嬷嬷。”声音哑得连她自己的吓一跳。
“娘子。”杜嬷嬷早就等久了,听见声音赶紧上前,“还有一刻钟就辰时了,今日娘子需得同郎君一起去给长辈敬茶,可不能耽误了吉时。”
“好。”盛菩珠闭着眼睛哼了哼,享受最后那一点松泛的懒意。
当初谢执砚走得急,他们夫妻二人连茶都未曾敬,依着规矩,今日是得补上,算是全了当初作为新妇的礼。
杜嬷嬷给她喂了温水,眼底心疼都快掩饰不住,慈爱替她理顺鬓角翘起的发丝,轻声道:“今日事紧,等敬了茶,娘子回来补眠,晌午后还得与郎君一同去天长观拜见寿康公主娘娘。”
盛菩珠照旧闭着眼睛点头,人却不动,她性子自小疏懒惯的,在闺阁中做姑娘的时候,虽会被长辈拘束着学规矩,但作为家中长姐,又是最灵气聪慧的那个,在家里时就算祖父祖母多疼惜几分,大家也不会觉得偏颇。
所以赖床这种事,在盛菩珠的认知里,不属于不规矩。
她手脚软得像一团被揉捏过度的面,最不适的当数身下那处,根本不想动,只能软着声音撒娇:“嬷嬷你去匣子,把祖母给我的那小罐药膏拿来。”
“婢子这就去。”
盛菩珠脚尖踢了踢,慢慢翻了个身,把脸颊蹭进柔软的枕头里。
下一刻,她觉得脸颊凉凉的,有什么圆润且坚硬的东西压到她耳朵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过去。
嗯?
怎么有些熟悉。
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拥着锦衾,一下子坐起来。
她的宝贝白玉算盘!
盛菩珠惊得连呼吸都要停了,有一种白日见鬼的感觉,难道……
她不免联想到另外一件,已经快被她忽略的大事!
那就是!
谢执砚认出在琳琅阁上的人是她了?
“娘子。”杜嬷嬷拿了药膏递上前,表情欲言又止。
盛菩珠思绪被打断,朝她摆摆手后放下纱帐:“嬷嬷不用担心,我自己来就行。”
虽然杜嬷嬷是从小照顾她的,但她都已经嫁人了,况且还是那样私密的地方,盛菩珠觉得只是上一个药而已,有什么难的。
她伸手扯掉锦衾,怎么也没料到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全身都在隐隐作痛,肩腰像是被人折断又重新拼起来,连灵活的指尖都不听她的指挥。
盛菩珠才勉强把贴身的寝裤褪下来,忍着不适挖出一块淡粉色的药膏在指尖,毕竟是那样羞于启齿的地方,她摸索许久还是不得其法。
正想叫杜嬷嬷来帮忙。
正好帐子外有脚步声走近,盛菩珠只当是杜嬷嬷关心她许未有动静,过来询问的。
“这止疼消肿的药膏,我一人是没法用好的。”
“嬷嬷能不能帮……”余下的话,她全都卡在喉咙里,撩起纱帐一角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体还维持着那种极度别扭的姿势。
柔软的海棠红的织金锦衾堆叠在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上,一双笔直的长腿,玉足穿着罗袜,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像是被造物主精雕细琢,红梅开在雪里,顺着平滑的弧度,有些若隐若现的地方,恰巧被锦衾挡住。
只是惊鸿一瞥,他本该退远的,浓黑如墨的眼眸沉了沉,他止住脚步。
盛菩珠想躲,身体绷得像弦一样,身上那处就更疼了。
谢执砚叹了口气,视线只是端方落在她拿药的手上,声音低沉:“别动。”
他穿戴整齐,但鬓角是潮的,几缕黑发贴在冷白的颈项,身上有刚沐浴后的皂香,应该是在外院书房,因为那香不是她房里常用的。
“我……”盛菩珠脑子乱糟糟,想解释,却又难开口。
“给我吧。”谢执砚目不斜视,在一旁坐下,拿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目光清明,两人对视,反而是盛菩珠立刻避开,那种感觉,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但身体的记忆却是诚实的。
谢执砚的手很好看,修长有力,衣袖卷上去,露出肌肉紧绷的手臂,指尖沾着粉色的膏药,动作一丝不苟,连眼神都没有出现半分变化的冷静自持。
可盛菩珠还是不可避免注意到,他身上那处,已然显出帷幄之态。
就连她自己也因为红肿的位置有些深,药膏的冰冷加上手指的温度,身体的热气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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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了,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不受控制微微地发抖。
许久。
盛菩珠拿了帕子递给她,声音很轻,故作镇定:“谢谢。”
谢执砚颔首,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把指尖上混着膏药的水色擦拭干净。
盛菩珠往锦衾下缩了缩,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手肘上方露出一截的白色绷带。
她声音闷闷问:“你手臂上的伤,可要用药?”
谢执砚没有出声,等把手里那块绣着山茶花的帕子规规矩矩折好,才道:“小伤无碍。”
“哦,好。”盛菩珠反应动作都像是慢一拍,轻咳一声,才点点头。
等差不多在巳时前一刻,夫妻两人准时出现在颐寿堂。
盛菩珠人才刚进去,就听见长房大夫人秦氏笑吟吟调侃:“好孩子,快些过来。”
“昨日你祖母一夜未睡,早晨天刚亮她老人家就派了嬷嬷过来寻我,必定要府里上下准备妥帖,就等你和郎君一同敬茶。”
“这孙媳的茶,你祖母可整整盼了两年。”
盛菩珠朝老夫人行晚辈礼,她只当听不出秦氏的话意有所指,笑道:“让祖母费心了,是孙媳不孝。”
“正好眼下入冬,就当祖母疼惜孙媳,孙媳明儿还是去祖母屋里住些时日,陪您喝茶解闷?”
老夫人拉过盛菩珠的手,亲昵地拍了拍:“你个鬼机灵,我身边有的是人哪里需要你解闷,你是想吃我院子小厨房煮的暖锅吧?”
“你若要吃,尽管把将嬷嬷叫过去给你煮锅子,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也行。”
秦氏霎时被堵了个没声,将嬷嬷煮得一手好药膳更是懂一些医理,当初她儿媳有孕,也不是没有打过要借将嬷嬷去给儿媳调理身体的主意,奈何老夫人就当没听懂。
哪怕心里憋得窝火,秦氏面上照样笑得四平八稳。
盛菩珠瞥了秦氏一眼,心里清楚她嫁入靖国公府两年,因为婆母身为大公主不住府中,公爹也常年往返于国公府和大公主住所,所以平日她不用晨昏定省,也无需伺候长辈,最多只是陪府里的老夫人崔氏吃顿饭。
恐怕是不常露面,自然会让人以为她没有夫君撑腰,就是个怕事好拿捏的性子。
清凌凌的视线从靖国公府各房众人脸上掠过,乌泱泱一大家子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只是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盛菩珠勾了勾唇,她不主动惹事,不代表怕事。
“敬茶吧。”
靖国公显然心情很好,他才不管众人在想什么,大手一挥就是吩咐。
“儿媳给父亲、给祖母敬茶。”盛菩珠站在谢执砚身旁,两人同样行止有度,礼节规矩都是顶顶好的,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仙宫里的金童玉女。
“哈哈哈,好!”靖国公放声大笑,给了一个看着就很厚的红包,“你母亲那份,等晌午过后你与三郎一起去。”
“是。”盛菩珠点头。
待敬茶礼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盛菩珠扶着杜嬷嬷的手,慢悠悠跟着谢执砚往外走,等快到韫玉堂的三岔路前。
“夫人。”谢执砚停下来看她,像是在斟酌什么。
盛菩珠站在抄手游廊看着花园里的落雪,她笑得贴心又温柔:“郎君尽管去忙,有什么事随时让人来唤我。”
她心里就差再次拜菩萨了,他忙点好啊,她着急回去补觉呢。
谢执砚当即就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他的确抽不出空,依照规矩也算是圣人给的补偿,已经单独给他批七日的假。
既然妻子贴心,他自然不必烦心。
只不过当谢执砚坐在书房,翻着手里的书,视线却不由盯着自己冷白的指尖,那种湿润的感觉依旧萦绕在皮肤上,方才给她涂药……
并不干涩。
4. 第 4 章
隐秘的幽径深处,连带着那点湿润,争先恐后揉进指腹的纹路里。
谢执砚猛地一顿,深深抿紧的唇,如同一条冷厉的直线,一股极为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神色晦暗莫名,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修长指尖不着痕迹抚平书页上捏出的折痕,淡定翻过一页。
书房外,北风撕扯着松枝上的积雪,一片静谧中,唯有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沙沙”声。
“郎君。”书童青士恭敬站在廊外。
谢执砚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大雪中,青士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婢女:“何事?”
青士压低身形道:“回郎君,是世子夫人派了身边的金栗姑娘过来了。”
谢执砚搁下蘸满浓墨的毛笔,站起身走到门前,俊雅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夫人有何吩咐?”
金栗跟在青士身后,朝书房内那个有些模糊的高大身影屈膝行礼。
她很有规矩,全程只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郎君,夫人派婢子请示,您从玉门关带回来东西,夫人已经全部分门别类收拾妥帖,是否让人送至书房?”
谢执砚似觉指尖温润犹在,略顿几秒,眼睫方掀起,一双眼眸漆黑如墨:“寻常衣物留在韫玉堂便可,书册和笔墨纸砚让人送到书房。”
“是,婢女这就去回禀夫人。”金栗恭敬退下。
谢执砚看向守在廊下的书童,忽而淡声道:“青士,往后你与斑奴依旧就留在书房听候差遣。”
“是,小人记下了。”青士点头,唇已经冻得有些青白,今日的雪实属下得有些大。
谢执砚朝他摆摆手:“你先下去歇着,不必留在这里。”
青士躬了躬身,赶紧退下,他实在是冷得厉害。
百年谢氏,数十代人的积累,一千八百零一条族规,婚前不置通房、严禁纵欲,婚后不得冷落妻子,就连外院书房禁烧地龙,也不置炭盆这样的小事,都同样一笔一画刻在谢氏的规矩里。
有些看似并不重要或者不可理喻的族规,却是这百年里,谢氏族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
所以从娶妻那日起,谢执砚理所应当认为,谢氏族规不得冷落妻子,当然也包括保持规律的夫妻敦伦,既要敦伦,自然得每夜同床而眠。
床榻上,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都埋在锦衾,卷翘的睫毛垂着,呼吸绵长,显然是睡得很熟。
“娘子,该醒了。”杜嬷嬷站在帐子外,手里小心地托着一张吸饱了水的丝帕。
“太累了,嬷嬷我睁不开眼。”她嗓音带着不太清醒时才有的绵软,像在温水里化开的花蜜。
杜嬷嬷根本不舍得把人闹醒,而用慈爱耐心的声音道:“方才娘子午睡时,婢子几人已经替娘子把郎君带回的东西每样分类整理妥帖,也让人特地去书房请示过郎君。”
盛菩珠半梦半醒,声音囫囵道:“还是嬷嬷最懂心疼我,是该分类细致整理好,你知我最不愿费脑子这些琐事。”
“唔?”
“那全部东西,都让人送去书房了吗?”发丝贴在她睡得红扑扑的脸颊边,尾音轻得都快不成调了。
眼看又要睡过去,杜嬷嬷赶紧道:“依着郎君的指令,书册和笔墨纸砚都让小厮搬到书房去了,只不过……”
杜嬷嬷声音顿了顿:“郎君特地交代,把衣物全部留在韫玉堂。”
“嗯??!”盛菩珠撑着没骨头似的身子,一下子坐起来了,险些又栽回去。
“嬷嬷没有唬我?”她伸手撩起纱帐,雪白的寝衣领口下露出一截纤细柔美的颈项,正仰着头睡眼惺忪往外看。
天可怜见,好歹是醒了。
杜嬷嬷松口气,赶紧递上帕子:“婢子怎么会拿这种事来唬您,特地派了咱们最稳妥的金栗去书房请示过郎君。”
盛菩珠觉得天都塌了。
不说朝中官员每旬依例有休沐假,就算是府里的婢子小厮,也同样是排好每日轮值的时辰,人人都有歇息的时候。
怎么到她这里,谢执砚就要日日睡在韫玉堂啊!
那她还怎么寻借口出府去琳琅阁里做生意,又怎么忙里偷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话本子消磨时间,还有夫妻敦伦,到时候会不会很频繁啊!!!
就像昨晚,到后来,她都感觉自己快被撑死了。
“唔,嬷嬷我怎么觉得有些头晕,指不定是病了,恐怕需得单独静养一些时日。”盛菩珠单手揉着太阳穴,顺势往身后歪倒,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奈何她气色实在好,白皙透粉的脸颊,双唇红润饱满,又是生得那样一张秾丽鲜活的脸。
根本装不出半点虚弱。
“娘子,这是好事,至少说明郎君心里头有你。”杜嬷嬷并不担心,甚至脸上还挂着隐约的笑。
盛菩珠从出生起,就是一直是杜嬷嬷贴身照顾,一晃这么多年,她如何不希望自己的小主子能一直这样快乐康健。
杜嬷嬷一生无儿无女,从一开始所有的爱都倾注在盛菩珠身上,若她的小主子能够夫妻和睦,她乐见其成。
“罢了,罢了。”
“嬷嬷先扶我起来换衣梳妆,今日要去给寿康长公主娘娘敬茶,我可不能迟了。”
盛菩珠伸手推开窗子,夹着雪沫的冷风拂在脸上,等差不多清醒,才坐到梳妆镜前任由四个贴身婢女围着她梳头上妆。
杜嬷嬷特地端来博山炉放花几上,香炉里熏了香丸,应该特意加了薄荷及冰片,闻着清凉,就连午睡后的倦怠都渐渐淡了。
盛菩珠弯着唇,朝杜嬷嬷笑,因为在这些细微末?有时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小事上,她们总会用足了心思。
“郎君。”
隐约听到屋外有人行礼的声音,盛菩珠脸上笑容顿了顿,朝支摘窗外瞄了一眼,正巧看到谢执砚逆着光走来。
窗外一片纯白的雪色,除了零星几点翠绿外,只有那个高大的身影,一袭品月色圆领窄袖袍衫,领缘滚着孔雀蓝的贴边,衣袂翻卷,露出袖口用金丝线绣的宝相花纹。
那紧窄有力的腰,被玄黑色的革带缚紧,足下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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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乌皮六合靴。
盛菩珠眸子睨着那道实在是过于好看的身影,就连男人毫无情绪抿紧的唇,那点微妙的弧度,都好似蕴藏着千万种优雅。
他从回廊走到她面前,一共用了二十七步,每一步都规矩严谨,分毫不差。
这男人是玉尺成精了吗?
盛菩珠眼中带着那种纯粹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心底还不忘小小的腹诽一番。
迎上他居高临下望过来的视线,盛菩珠仰起头,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眨了眨:“郎君,妾身正在梳妆,就不起身行礼了。”
行礼是小事,而且事出有因,眼下四个婢女外加一个嬷嬷围着她,看起来的确不太方便。
谢执砚略微沉思,颔首道:“无碍,你继续便可。”
他走到她常坐的那张软榻前,并没有坐,而是随手拿起紫檀八仙桌上搁着书。
幸好那书——
他刚回来那日,她就让耐冬换成了诗词,盛菩珠悬着的一口气半松,不禁再次感慨自己未雨绸缪,不愧是极其聪慧的女郎。
一个时辰后,垂花门外。
盛菩珠扶着清客的手,登上马车。
“让郎君久等。”她朝谢执砚屈膝行礼,雪白的狐裘翻领大氅裹得严实,双耳戴着耳衣,同样是毛茸茸的白色,还特地做成狐狸耳朵的模样,只露出那张光彩照人的小脸,那模样瞧着实在可人。
“下不为例”四个字,在他唇齿转了一圈,对上她无辜的目光,清澈透底,好似盈满了笑。
谢氏族规第三条,婚后不得冷落妻子。
男人薄冷的唇抿了抿,淡淡道:“无碍。”
“谢谢郎君体贴。”盛菩珠有些狐疑看他一眼,但还是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唇,在男人身旁坐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大氅下丁香色大袖襦裙若隐若现,那是一种紫中透粉,端方温柔的颜色,腕间珍珠手钏随着马车轻微地摇晃,叮当作响。
车内很静,谢执砚向来就是沉默的性子,盛菩珠倒是有些坐不住了。
嫁入谢氏的这两年里,她每月都会去天长观陪寿康长公主一两日。
一个时辰的距离对她来说,不就是在马车上看话本子么,实在不行,就加点零嘴,或者让几个婢女陪着说说话。
哪里会像今日这样,端坐着不说,还不能打瞌睡走神。
想看话本子,那更是天方夜谭。
“郎君,今日怎么不骑马?”盛菩珠没话找话。
谢执砚目光一凝,当着她的面,慢慢伸手推开车窗。
北风刮着鹅毛大雪,官道两旁积雪都快没至膝盖了,那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落下一样的疼,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在这种天去骑马。
盛菩珠捂着小脸本能往他身后藏了藏,一双大眼睛里盛着浓浓的懊悔。
谢执砚垂下眸,意有所指问:“夫人当真确定?”
死嘴,她刚刚说了啥。
啊!
她可真是能耐了!
这样的大雪天,竟然问他怎么不去骑马?
5. 第 5 章
盛菩珠长睫眨了眨,因为心虚的缘故,眸底泛着一层盈盈的水光,是迷离动人的模样。
“妾身方才说笑呢,这种天气,让郎君去骑马……”
“那岂不是杀人诛心?”
谢执砚垂眼看她,缄默片刻,似笑非笑扯了一下唇。
后半段程的路,盛菩珠不敢再走神,可能因为提心吊胆的缘故,时辰反而比前半程过得快了许多。
漫天飞雪中,马车在天长观前稳稳停下。
谢执砚先一步掀帘跳下马车,等盛菩珠提着裙摆站在车辕上时,眼前伸出一只玉白的手。
“雪大,夫人小心脚下。”他声音平直,语调低而缓慢。
盛菩珠因为站得高,第一次这样自上而下地看他,不是居高临下,而是一种近距离的细腻揣摩,带着女子心思里独有的好奇。
风雪交加,他身影清冽,立于白皑皑的雪中,深邃俊逸的五官,像覆了一层月纱的脂玉,让人不禁心生妄念,想要拢在手心。
无与伦比的美色,简直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夫人?”谢执砚见她走神,缓了声音又喊一声。
“啊?”盛菩珠心口无端地一跳,赶紧垂下眼睛。
“谢谢郎君。”她小声说,还不忘故作镇定朝他笑了笑,柔软指尖轻轻落在他宽阔的掌心上,微微泛寒的肌肤,冷得她不禁一颤。
只不过他力道用得实在巧,稍稍一托,便把她稳稳地扶下马车。
谢执砚见她站稳便松开手,让出位置,一旁候着的婢女立刻上前替她整理衣裙。
天长观前,早有嬷嬷等候在此,见两人下了车,赶紧恭敬上前行礼。
“今儿雪大,依着寿康长公主娘娘的意思,本不必特地过来给她敬茶。”
“是郎君和娘子有心了。”
“礼不可废。”谢执砚撑着伞,神色很淡。
比起他,盛菩珠脸上的神情就像明媚的春夏:“母亲体贴,我们可不能托大。”
“再说这天长观的雪景可是大燕国四绝之首,我常常来此,也是托母亲的福。”
严嬷嬷平日那张因不苟言笑,而显得严肃的脸,几句话就被哄得笑出了褶子:“长公主昨日接到消息就盼着娘子,可惜雪大,长公主心疼娘子路上冻坏。”
“天刚亮就让人给靖国公府递消息不必来回折腾,没想到娘子和郎君还是来了。”
谢执砚有些意外看了盛菩珠一眼,严嬷嬷除了他母亲外,无论对谁都是一板一眼的严肃,何曾有过这样的亲昵。
盛菩珠只当看不懂他眼中那点意外,心里却哼了哼。
他也不想想,不在长安的这两年,到底是谁替他承欢长辈膝下,她人本就生得貌美,加上心思细腻,更了生了一张漂亮的能说会道的小嘴。
往深了说,她还是寿康长公主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她们能不喜欢吗!
盛菩珠骄傲得在心里叉腰,她在慈爱的长辈眼中,那可是万金不换的宝贝金疙瘩,不然琳琅阁的生意是怎么做起来的,当然是因为喜爱呀。
“菩珠。”
“我的儿哟,你可算是来了。”寿康长公主拉过盛菩珠的手,亲昵拍了拍,一点不带犹豫地把自己的手炉塞过去,“你那个凉了,用我这个新换的,别冻坏了。”
“谢谢母亲。”盛菩珠抿唇甜甜一笑,乖巧接过捧在手里。
“哟,这是谁家郎君,怎么跟着我儿菩珠一起来了? ”寿康长公主变脸好快,在谢执砚开口前抢先夺了话语权。
“儿子给母亲请安。”谢执砚朝眼前美艳的妇人恭敬行了稽首礼。
寿康长公主面上笑得优雅,嘴上却一点也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你还认得我这个母亲啊,明知道要走也不说一声,若不是后来从玉门关传来大捷的消息,我们竟连你去了哪也不知。”
“阿娘……”谢执砚眼神深晦。
寿康长公主仿佛知他所想,斩钉截铁道:“多余的话你不必说,一辈子藏在心里,你只要记住,你是你阿耶唯一的血脉,也是我肚子里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这个事实谁也不可能改变。”
她慢慢蹲下,平视着那双和她如出一辙的眼睛。
“三郎。”
“既然回来,日后不要再拿命去冒险了。”
谢执砚一如既往沉静地看着长公主。
“算了!”
“只要我够坚强。”长公主瞪着谢执砚,这两年来的担忧和害怕全都堵在胸口,但自己生的儿子,她比谁都了解,他若能就此屈服,那他就不是冷若冰霜的谢家三郎了。
那些叫她痛心的话,不听也罢。
长公主喘了口气,自己先站了起身,随意挥了挥手:“起来吧,你也不嫌地上凉,等过几日雪停了,你记得陪菩珠回一趟娘家,要按着回门礼的规矩置办。”
说完她不解气似的,用涂着蔻丹的指尖揉着眉心,微抬下巴道:“菩珠她阿娘身子骨弱,你可别这副冰冷冷的模样气人。”
盛菩珠全程乖乖坐在一旁,双手托着手炉,她就像观察那镂空雕花入迷,全然没注意母子俩的谈话,那怡然自若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真心喜爱这样识大体的小娘子。
她知道长公主之所以称谢执砚为三郎,是因为当年长公主在怀胎五六个月大时,入宫请安不小心滑了一跤,导致小产,生下来的是一对已经成型的男胎。
寿康长公主最开始没能留住的那两个孩子,成了她心中不可言说之痛。
所以谢执砚平安出生,他虽是靖国公府嫡长孙,但私下长公主还是唤之为“三郎”。
“菩珠,过来,来母亲这儿。”
“今儿雪大,你们就在天长观住一晚,等明日再回去。”长公主眼中尽是慈爱。
“嗯,一切都听母亲的。”盛菩珠这才止住思绪,声音轻柔上前。
“三郎觉得如何?”寿康长公主问。
“好。”谢执砚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待夫妻两人敬完茶,盛菩珠得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封。
直到入夜,月色斑驳。
盛菩珠单手托着发尾,另一只手拿着巾子在擦发梢上沾染的水汽。
天长观到底不如府中方便,她简单沐浴过,就让伺候的人全都各自去休息,不必留在屋中。
这间厢房是她每回月过来固定睡的屋子,黄花梨木的床没有府中大,两个人睡也不知会不会显得拥挤,简单的天青色帐子,帐顶的承尘绣着雅致的仙鹤和祥云。
盛菩珠擦干头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听着隔间的水声,脸颊微红扯下帐幔。
她身下依旧不适,祖母给的药膏若是不涂,前一次就白费了。
可如果自己上药,她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只纠结片刻,盛菩珠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荷包内,掏出一个和胭脂盒差不多大小的天青色带盖瓷罐,侧耳倾听,确定隔间浴室断断续续的水声依旧,她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打开瓷盖。
屋里灯芒昏暗,加之她又刚好逆光坐着,薄薄的帐子给人一种厚重的错觉,朦胧的天青色显得一切都那样模糊不清。
盛菩珠忍着不适小心撩起衣摆,慢慢褪下里裤。
她将一条腿曲起来,以食指从瓷罐里挑出一块粉红色的药膏,白皙的颈项低垂,长睫轻颤。
摸索许久,指尖沾着的药膏被她体温烫得几欲化成水,她觉得难受,可那里实在隐秘,她有些怕,根本不敢用力。
薄绸缝制的里裤,卷得凌乱,又止于层叠堆积锦衾下方。
隐约有月色从云层里漏出来,帐幔兜不住的皎色,落在盛菩珠纤窄莹白的腰上,顺着平滑的腰线往下,那雪白的长腿,就这样,明目张胆晃在昏朦的夜色里。
寂寥的初冬寒夜,炭盆的余热像是要把空气烤透,秾丽曼妙的倩影落在青色帐幔上,几许微茫,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诱引。
谢执砚从浴间出来,脚步蓦地一滞。
非礼勿视,他不着痕迹侧过身。
静谧之下,就会把一切细不可查的动静无声放大,连克制呼吸都清晰可闻。
谢执砚皱了皱眉,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烛光轻爆,灯影晃了晃,他不动声色端起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他仰头的瞬间,帐幔中溢出一声柔软又显无奈的叹气声,他握着杯盏的手掌好似顿了一下,搁下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冷白的指节,克制地在桌沿上敲了敲。
盛菩珠先是一惊,然后慢慢转过脑袋,身体一寸寸地僵住了。
满室清辉,月色透过窗纸落下来,帐幔外的一切都变得毫无遮挡,显得那样直白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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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握着药膏的手掌心一紧,勉强维持所剩不多的理智,侧过身的同时,伸手扯过锦衾盖在身上。
至于掌心里的瓷罐,慌乱之下,她只来得及往软枕下一塞。
盛菩珠觉得整个耳朵都快滴血了,脸颊更是烫得不像话,偏偏她还得假装镇定,抬手挑开帐幔,清了清嗓子道:“郎君,我有些累,准备睡了。”
“郎君若是无事,也早些安置。”
谢执砚走上前,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伤势如何?”
“嗯?”盛菩珠一开始是懵的,直到和他平静的眼眸对上,他视线并不遮掩,而是直白落在她身后的蜀锦软枕上。
“嘶……”
盛菩珠不知道想到什么,先是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反应出的拒绝都无需掩饰。
她朝他摇头:“并未好全。”
“好。”
“我知道了。”谢执砚把帐幔重新放下,转身去了浴室,双手用热水洗过数遍,被烫红了的指尖终于有了少许热意。
他知道什么?
盛菩珠呆滞着,直到男人去而复返,她依旧有些回不过神。
“今晚不能。”她抿了抿唇,认真看着他,“而且这是里道观。”
“药膏。”谢执砚朝她伸出手,一如既往地冷淡。
盛菩珠顿时傻了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脸颊火烧似的。
她抖了抖唇,想要解释,结果结结巴巴半天,来了一句:“这里是道观,算破戒吗?”
谢执砚很淡的眸光看她,动作却没有半分犹豫,两指沾满药膏,力道很轻也很坚定……
雪一直在下,厢房里的温度,比盆里的炭火更撩人。
盛菩珠抖了一下,下意识跟个懒猫似的绷直身体,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烫坏了,红润饱满的唇微微张开,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了模样。
那药膏有些粘在外边,冰凉滑腻,她身体内莫名其妙多了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好了吗?”她不由蹬了蹬腿。
谢执砚嗯了一声,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住,他站起身,不动声色把手背到身后。
指尖上的水渍,在烛火下泛着诱人的亮色,拇指抚过,像是皮肤吸饱了水分。
“郎君。”盛菩珠浓的眼睫颤了一下,忽然用很软的声音喊他。
“你能给我去浴室拿一个干净的巾子?”她想了想,还是解释一番,“方才你也许把药膏抹多了,我感觉药膏已经多到溢出来,得用巾子擦擦。”
谢执砚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深邃复杂。
盛菩珠被看久了,不确定地问:“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谢执砚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声音出奇的平静。
夜凉如水,只有偶尔枝丫被积雪压垮的声音。
谢执砚闭眼躺在榻上,眉心轻轻蹙起,他并未睡着,空气里淡淡的香,被温热的炭火烘烤过后,萦绕鼻尖,连呼吸都是甜软的。
他只要侧过身,就能看到那香的来源,独属于她身上的,干净甜美,馨香馥郁。
就像是从泥沼,一下子被拉到透明无垢的云端,战场上所有的血腥惨烈成了过眼烟云,太过纯净,反而让他情绪成了另一种极端,最直白反应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
当脉搏跳到第一千下的时候,身体的坦诚依旧让他无济于事。
……
等到后半夜,盛菩珠被一阵水声吵醒,她困顿睁开眼,发现身边是空的。
谢执砚在沐浴?
这么冷的天?
为什么?
她脑子里乱糟糟想着,觉得更冷了。
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身旁床榻微陷,一股冰一样寒冷的气息贴近她。
“唔?什么东西?”她倦眼迷离伸出手,隔着薄薄的布料,摸到了紧绷而充满力量的身体。
但是……
这也太冷了吧,就像天长观后山的那片湖。
盛菩珠一个激灵,人已半醒:“郎君去沐浴了?”
“太热。”谢执砚嗓音有些沙哑。
热吗?
盛菩珠瞌睡连连,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直冷得往角落里缩,心底迷迷糊糊想着——
究竟是哪里热啊?
平日看他已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性子,居然还这么怕热?
6. 第 6 章
翌日。
五更将近,晨光熹微。
“唔~”盛菩珠蹙着眉心,睡意蒙眬想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可手脚又热又重,身体被压得几乎做不出别的动作。
她挺翘的鼻尖渐渐闷出一层薄汗,雪白的玉臂从层层锦衾下挣出来,珍珠手钏缠在凝脂皓腕上,被汗水浸润,柔柔的珠光映在晨昏里,像是碎星的辉芒。
“好热……”一声嘤咛,从唇齿间溢出,像猫儿困懒的调子又绵又娇。
她闭着眼睛,人像是已经热懵了,脸颊嫣红如同喝醉一般,身子陷在被褥下,怎么也挣不脱,于是闹脾气似的,往侧边踢了踢脚尖。
“砰”的一声,也不知道踢到了哪里。
好在她终于从滚烫的热源中挣脱出来,淌着香汗的指尖,在身侧摸了摸,整个人迷迷糊糊往那凉意的源头紧贴过去。
恍惚间,她好似闻到一缕幽沉的柏子香,混着一股特殊的清冽气息。
盛菩珠抱着那团“冰”,终于不动了,她眼角眉梢都写满了餍足二字。
谢执砚醒了,在她贴近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里尤显明亮。
他一贯内敛,更有君子的教养,所以并没有动,而是静静看着那团睡熟的身影。
原本都盖在她身上的两床锦衾,已经被她踢开大半。
可能是因为太热,微松的衣襟下,露出半截脂玉似的颈子,薄薄的布料裹着那玲珑身段,有细密的汗珠从鬓角凝出,几缕青丝贴在脸颊上,像吸饱了诱惑。
他被她抱在怀里的手臂,同样像是被烫着一般,掌心生汗。
谢执砚不着痕迹避开视线,伸手掀开帐幔,让外边的微凉的空气涌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菩珠应该是感觉到冷了,她抱着他手臂的掌心蜷了蜷慢慢松开,嘴里咕哝一声,半梦半醒胡乱摸索到锦衾,就囫囵往身上扯。
谢执砚静静看了她片刻,微蹙的眉心像是松了半分。
也不知她到底是怕冷,还是怕热。
他想到昨日夜里,沐浴出来时,她也是这般,像是怕冷极了,小手胡乱摸着,摸到什么就扯了往自己身上盖,当然还包括他身上的锦衾。
好在屋中有炭盆,也不算太冷。
盛菩珠再次被热醒,已经是辰时末了。
她先是困顿地揉着眼睛,然后很大动静掀开锦衾坐了起来:“嬷嬷,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
杜嬷嬷笑着挑开帐子:“长公主娘娘疼惜娘子,一早就寻了婢子吩咐,要娘子睡够时辰再起。”
盛菩珠懊恼道:“睡到辰时末,连早膳都省了,若是家里的妹妹们知道,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我。”
她一张小脸汗津津的,红润的唇抿了抿,尤其显得娇俏。
“嬷嬷夜里怕我冷着,还特意给我添了锦衾?”盛菩珠扯开身上盖的锦衾,发现是两床,难怪连夜里做梦都是被压得差点喘不上气。
杜嬷嬷一愣:“郎君与娘子同寝,婢子哪还敢随意进出,娘子莫不是睡糊涂了?”
不是嬷嬷加的,那她身上的被子是哪里来的?
盛菩珠愣住了,清凌凌的眸子从床上扫过,她有点后知后觉。
夜里好像觉得冷,抢了锦衾,后来又觉得热。
挣扎着双手抱住了一个冰凉凉的东西,根本不肯松开。
苍天啊!
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盛菩珠摁了摁隐隐发烫的脸颊,清凌凌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小声问:“嬷嬷,郎君呢?”
杜嬷嬷佩服道:“郎君卯时就起了,先去后山练剑,后来见娘子睡着,就去陪娘娘用早膳了。”
“还好还好。”盛菩珠自言自语似的松了口气。
等到午膳。
“菩珠,没睡好?”长公主往她碗里夹了一片鸡汤煨出来的胡瓜。
盛菩珠一口米饭含在嘴里,差点咬到舌尖。
她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睡……睡得挺好的。”
长公主瞥了谢执砚一眼,意有所指道:“夜里没冷到你吧,我的儿?”
盛菩珠终于被那片胡瓜给呛到,她轻咳了一声,头都要埋桌子上了。
根本不敢朝谢执砚那边看,而是用十分坚定的语气道:“母亲,儿媳不冷的。”
她有些无措的模样甚是可爱,眼神带着少女才有的天真,可身段玲珑高挑,笑起来时,那张绝美的脸上总给人一种生命力蓬勃的明媚。
长公主亲自给她添了一杯茶水,神色温柔:“吃慢些,若是累了,就早点回府里歇息。”
“天长观千好万好,也不是你这种娇滴滴小娘子该一直待的地方。”
盛菩珠点了点头:“娘娘想我,尽管让人回府中传唤。”
冬日昼短夜长。
从天长观离开时天色已然不早了。
盛菩珠坐在马车里估摸算时辰,大致能在申时前到靖国公府。
可就在这时候,马车忽然急停,她因着走神,身子一晃眼看就要跌出去。
“小心。”谢执砚下意识把人往怀里一带。
盛菩珠只觉得纤细的腰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握住,她顺着掌心的力道,往后一摔,重重撞在他结实胸膛上。
他衣襟上金丝线绣的宝相花纹,微微刮擦过她的脸颊,滚烫鼻息就落在她白皙的侧颈上,就算是夫妻敦伦也未曾有过的亲密。
连他胸膛轻微的震动,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盛菩珠只觉一侧脸颊滚烫,连头都不敢抬,她在外人面前总端着仪态万方的模样,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我没事。”
“谢谢郎君。”她屏住呼吸,小声道。
“嗯。”
谢执砚抬手挑开车帘,冰冷的视线落在马车外:“怎么回事?”
“主子。”
“是宫里的人。”苍官也知自己恐怕是闯祸了,他低着头恭敬道。
“世子爷,奴家福禄。”
“圣人传了口谕,要世子爷即刻进宫一趟。”
谢执砚视线落在那面生的小太监身上,眉心微蹙:“福顺呢?”
小太监弯了弯腰,被那冰冷的目光压着,根本不敢抬头:“回世子,福顺昨儿夜里摔断了腿,奴家暂替了福顺的活儿。”
谢执砚抿唇不语,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视线。
直到那面生的小小太监再也承不出那冷凝的打量,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谢执砚这才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盛菩珠从未见过他这样锋芒的气势,有些紧张蜷了一下手心:“郎君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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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入宫?”
谢执砚嗯了一声,看向她时依旧是温润端方的模样:“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现在入宫夜里可能是要留宿宫中。”
“所以夫人不必等我。”
盛菩珠闻言,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欣喜雀跃的目光。
因为她只认真听进去四个字“留宿宫中”。
至于“可能”二字已经被她完全忽略。
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就怕自己笑出声来,连忙拿起帕子装作略微有点失落,但是又控制得很好的模样,摁了摁唇角。
盛菩珠垂首道:“郎君公务要紧,妾身自当体贴。”
谢执砚垂下眼眸,看到她脸颊有一片细微的红痕,他恍惚记得是方才不小心撞他衣襟的绣纹处蹭的。
他眸色沉了沉,最终只淡淡道:“夫人好好休息。”
“嗯。”
“妾身一定。”盛菩珠伸手撩开帘子,直到男人骑马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嬷嬷,距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有余,我们现在去琳琅阁。”盛菩珠乌黑眼睫眨了眨,眯着眼睛朝杜嬷嬷笑。
杜嬷嬷早知她的性子,根本拦不住,只能换个方式劝:“娘子还是要记得早些回府。”
“嬷嬷放一百个心,我一定早些回去。”盛菩珠想都没想答道。
结果她乘坐的马车还没到坊市,就被提前得到消息的端阳长公主给截胡在半路。
端阳长公主府。
盛菩珠被一位美艳的妇人拉着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啧啧啧……”
“我的好菩珠,你果然是不一样了,你倒是与我说说,我那侄儿如何?”
端阳长公主意有所指眨了眨眼睛。
盛菩珠知道端阳长公主性子素来大胆,自从六年前驸马暴毙离世,这位圣人最小的幼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仗着圣人和太后的宠爱,短短六年而已,大燕国要说最放荡不羁的公主是谁,端阳长公主排第二,就没有人敢排第一。
盛菩珠只当听不懂端阳话中的深意,笑道:“不知娘娘喊我来,有何吩咐。”
端阳气得去拧她:“有事求我时,唤我姐姐,眼下无事倒是喊起‘娘娘’来了?”
盛菩珠笑得倒在她怀里:“还有两个时辰我就得回家去,你若再调侃我,我现在就走了。”
端阳这才拉住她:“好菩珠,你别走。”
“我不过是得了样好东西,总不枉我们好姐妹的情分。”
盛菩珠顿时来了兴致。
端阳意有所指道:“你那琳琅阁不是许久不曾出新花样的首饰了,前几日我得了一个胡旋舞跳得极好的胡族少年,总不能忘了你。”
盛菩珠偏头看了一眼更漏:“看胡旋,免不了要吃酒,等吃了酒我回去就迟了。”
端阳摆摆手:“你家那夫郎每回进宫,哪次不是要被太后娘娘留宿一两日才肯放行。”
“你就别管宵禁了,大胆放心在我府上住一晚,明日回府前,还能顺道去琳琅阁看看。”
“我的好菩珠,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执砚他出不来的。”
盛菩珠本还犹豫,可是端阳长公主这样笃定的语气。
她微蹙的眉心渐渐松开,面颊染着一层浅浅的光晕,腼腆笑了一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娘娘一晚。”
7. 第 7 章
鼓点骤如嘈嘈急雨,金铃声似珠落玉盘。
少年足尖点地,胭脂红的窄袖胡服在檀板声中如花绽开,露出一截劲瘦的蜜腰。
盛菩珠姿势慵懒倚在围榻上,秀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团扇的竹柄。
隔着一层薄纱,倚坐在另侧的端阳长公主就显得随意多了,她身边候着数个衣裳华丽的俊美郎君,有端着瓜果点心的,也有小心跪候在长几前焚香煮茶。
鼓声渐急,胡族少年衣袂翻飞,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脸颊上,高鼻深目,嵌着一双琉璃蓝的瞳眸,纤长高挑的身姿透着不羁的野性。
满室灯烛如昼,本就薄如纱雾的胡服下,隐约能瞧见少年结实的胸膛肌理,汗水浸透衣料,连蜜色皮肤下每一寸骨骼走势都一清二楚。
“咚咚……”
檀板急促拍了两下,少年一个旋身忽地折腰仰面,鸦青色长发铺散开,柔身跪倒在盛菩珠围榻前的波斯毯上,眯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瞳,带着有些刻意的讨好。
“哈哈哈哈……”
“菩珠我的乖乖,雉奴这是喜欢你呢。”端阳长公主放声大笑,带着几分揶揄的视线在那胡族少年身上一转,单手挑开隔帘,眼底的兴奋都快掩饰不住了。
盛菩珠看似漫不经心摇了一下手里的团扇,杏眸扫过少年腰间缀着的银铃,微微一笑:“这样好颜色的少年,若放在琳琅阁当差,定是能招揽生意,只怕娘娘不舍忍痛割爱。”
端阳长公主不正经眨了眨眼睛:“只放在琳琅阁,你这孩子可真会暴殄天物。”
她蓦地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你平日就是个珠玉脑袋,再俊俏的郎君在你眼里最多当个金玉饰品的陪衬,这满长安城的郎君,能有几人入你的眼,亏得是我那姐姐做了一桩好姻缘。”
“啧啧啧……”
“不过我那好外甥既已归家,新婚夫妻又是久旷两年,想必夜里有的是力气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盛菩珠捂住了嘴。
“公主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吧。”
“我那郎君。”
盛菩珠声音微微一凝:“您又不是不知他是怎样克己复礼之人。”
她话虽这样说,也不知想到什么,脸颊渐渐漫上一层胭脂似的红润,丢了团扇从房桌上端起琉璃盏,仰头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半透明的酒液沾在她唇上,泛着诱人的光色。
端阳长公主不以为意笑了笑,目光落在那张明显被滋润得比花更娇艳的小脸上,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调侃:“克己复礼如何,端方君子又如何,执砚他可是武将。”
武将又怎么样。
除了身形高挑,但行事却是那种手起刀落的利落,力道更不知收敛,再好看令人垂涎的身材,一旦被他压在榻上连半分都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那些不契合时。
盛菩珠想到这些,有些懊恼抿了抿唇,身体却诚实地抖了一下,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漫上来。
她虽说不上喜欢,但也说不上抗拒,然而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饱胀感,像是已经刻在了她每一寸皮肤上,只要一记起。
就会想起他顶着那样一张温润端方的脸,明明是比文臣更清隽性冷的模样,偏偏做那事的时候,就如将军巡视疆土,只有势如破竹的降服。
“咳。”盛菩珠轻咳一声,带着这种异样,她轻轻咬了下舌尖,紫红色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再对上端阳长公主那别有深意的眼神,莫名觉得花厅内空气都变得炙热。
她重新捡起团扇在脸颊边扇了扇,借着扇面的遮挡,睁着一双圆润的杏眼无辜道:“我觉得屋里的炭火有些热了,娘娘不如让人撤走一些?”
端阳长公主哼了哼,歪头瞥向她:“可惜我们菩珠生得这样貌美的小女郎,却不是一个会疼人的。”
“你冬日穿得厚实,可别忘了本宫的雉奴只穿了薄薄的胡服,我可舍不得把这样俊的少年郎君给冻坏了。”
“来人,快给世子夫人送些冰来。”
盛菩珠饮了酒,性子自然也就外放不少,没了她在外时喜欢端着的仪态,而是软绵绵趴在端阳长公主怀里,很认真道:“那娘娘就莫要把雉奴给我了,我惯不会疼人,琳琅阁若添新人,阁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又得说我厚此薄彼。”
端阳长公主扑哧一笑:“罢了罢了,我不逗你。”
“若真把雉奴给你,那还了得,不说我那好姐姐寿康要把我的头拧下来,就算是执砚那冷若冰霜却记仇的性子,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盛菩珠垂了眼帘,琉璃杯里添了冰,冷凝的水珠从杯壁上滚下来,润湿了她发烫的手掌心。
这股凉意,终于让她有些昏沉的小脑袋,多了少许的清醒。
她如呢喃一般,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吃不消。”
“啧,果真的醉了。”
端阳长公主抬了抬下巴朝身边人示意:“去把世子夫人常住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醒酒汤也备上,再让人去前厅把杜嬷嬷唤来贴身伺候。”
“是。”有人恭敬退下,也有人立刻补上长公主身旁空出的位置。
雉奴安静匍匐跪在地上,腰间银铃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响,披散的长发垂至脚踝,就像是被人从小驯养得讨喜的兽崽。
端阳长公主俯身,捻一起雉奴脸颊边一缕发丝,微抬了下眼:“这回你总该死心了吧?”
“是。”雉奴几乎把身体贴在波地毯上,是谦卑恭敬的示弱。
她摆了摆手,准备叫花厅里的人都退下,可是忽然眉心拧了一下,有些不满问:“方才去喊杜嬷嬷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娘娘,不好了。”
恰在这时候,一个神情十分忐忑的嬷嬷从外边快步小跑进来。
她两条腿都在抖,勉强站稳:“靖国公府世子来了,就在公主府门外候着,杜嬷嬷和世子夫人的两个贴身婢女都已经被世子的人喊走了。”
端阳长公主暗道糟糕,连那点恍惚的酒意都醒了大半,她吓得站起来连声吩咐:“先给世子夫人喂些醒酒汤下去。”
“熏香呢?加点薄荷艾草叶进去,把夫人身上的酒气给熏一熏。”
盛菩珠有些懵懵地喝下一碗醒酒汤,她晃了晃发沉的脑袋:“娘娘怎么了?”
“这么早就散了?”
她又眯着眼睛去看更漏,皱了皱眉,依旧有些不太明白:“瞧着还未到宵禁的时辰,若是马车行得快些,我应该是赶得及回府。”
端阳长公主都快诚心念佛祖菩萨了,她勉强笑了一下,亲自拿过雪白的狐大氅给盛菩珠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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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很果断地把她往外推了推:“好孩子,快回家去吧,你家那杀神杀来了,本宫实在搞不定。”
“你若酒醒了,可千万别怪我见死不救,我这也是自身难保。”
盛菩珠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觉得头有些晕,时间好像被拉得很长,任由周围的婢女簇拥着往外走。
她都快走到花厅外了,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很不解地问:“娘娘,今日你怎么不送送我?”
端阳长公主心里道了一声祖宗,见雉奴正仰着头看她,可怜兮兮。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到事已至此,还不如搞一出大的,干脆朝雉奴一挥手:“你替本宫去送送世子夫人。”
“是。”
暮色渐沉,像是要把白皑皑的雪景给捣碎。
端阳长公主府门前,宫灯在风中摇曳,将门前兽首映得忽明忽暗。
盛菩珠意识还不算混沌,她扶着婢女的手还不忘问:“怎么不见杜嬷嬷和梨霜?”
“回世子夫人,方才嬷嬷来禀,说和梨霜姑娘在公主府外等候夫人。”
“哦,这样啊。”
盛菩珠揉了揉发烫的脸颊,等走到马车前,还不忘用很愉悦的声音朝婢女说:“今日的胡旋舞比起往日的都有趣,你等会子回去告诉长公主娘娘,若下次约我,最好是能早些。”
“是,奴婢这就去回禀长公主。”
杜嬷嬷几人听到盛菩珠和长公主婢女的对话,吓得脸色青白交替。
她们想阻止自家主子胡言乱语,奈何被那冷厉的气息压着,连往前走一步都觉得苦难。
盛菩珠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自知,看着近在咫尺的车辕,脚步有些踉跄要踩上去。
她才迈了一步,结果绊了裙摆,整个人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在雪地里。
“小心。”杜嬷嬷只来得及惊呼。
玄色的车帘无声掀起。
男人探出身,骨节分明的手带从未见过的凌厉,宽阔掌心稳稳托住她往后倒的腰肢。
盛菩珠醉眼迷蒙地抬头,正好对上男人一双漆黑平静的寒眸。
“郎……郎君?”她吓得脸一白,活脱脱见了鬼的模样。
接着就听到谢执砚冰冷的声音:“夫人玩得可尽兴?”
他半张脸都隐在夜晚的阴影中,唯有朦胧的烛火裹他越发显得清冷锐利的侧脸轮廓。
盛菩珠张了张嘴,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谢执砚眸光忽然一沉,直直朝她身后压下去。
她本能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她看到了什么?
啊!
……
盛菩珠这一刻,把她这一辈子听过的脏话都想了一遍。
最后只剩一声长叹。
要死了!!!雉奴怎么也跟来了?
还穿得那样清凉露骨!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啊。
“郎君,你听我解释。”盛菩珠浑身僵冷,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心底莫名升起害怕的情绪,她本能往后退,然而后腰被一只手轻易禁锢住,动不了分毫。
她今夜可能要惨死在端阳长公主府门外了。
盛菩珠其实很想换个体面点的死法,哪怕是死韫玉堂的床上,也比这样的修罗场好啊。
8. 第 8 章
“解释什么?”谢执砚垂眸看她,平静的声音里有种风雨欲来的严肃。
盛菩珠顶着一张酡红的小脸,可怜巴巴眨了眨眼睛:“长公主只是让雉奴送送我,郎君千万别误会。”
谢执砚高深莫测抿了一下唇,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被他这样不置一词凝着,就给人一种随时要大祸临头的错觉。
盛菩珠不安地扭了一下腰,又伸手去扯他的袖摆:“天冷,我想回去了。”
此刻她只想迅速逃离这个把她架在火上烤的地方,她想先示弱,可世家贵女的教养偏偏在此刻作祟,到底也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勾住男人绣着繁复花纹的袖口,轻轻晃了两下。
瞧着是在撒娇,只可惜表情实在是过于心虚,又是那样一张漂亮的小脸,那点情绪全都成了情不情愿的谄媚。
不过显然,谢执砚并不吃她这一套。
他开口了,沉冷的声音低而缓慢。
“雉奴?”
“倒是好名字。”
盛菩珠悬着的心霎时一紧,觉得他要开始找茬了。
支支吾吾半天,干巴巴来了句:“端阳长公主所赐的名字,既然郎君也觉得好,那应该是好的吧。”
“是吗?”谢执砚忽然松开箍在她腰上的掌心,抬手将车帘掀高,慢条斯理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
这真是不得了!
明摆着请她自投罗网呢。
盛菩珠恨不得转身就跑,奈何现下四面楚歌,她连眼尾余光都不敢往雉奴那边看,只得匆忙丢下一句话:“你们先退下吧,告诉端阳长公主我回去了,日后若有事就去靖国公府寻我。”
“是。”
凉风拂面,盛菩珠暗暗吸了一口气,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头钻进马车。
车厢内,弥着一股幽沉的柏子香,唯有月光透过车窗,落在他沉金冷玉般的面部轮廓上。
盛菩珠屏息凝神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没忍住悄悄打量他,可惜谢执砚闭着眼睛,本就难以捉摸的情绪,这样更叫人提心吊胆。
马车摇晃,矮几上放着一盏已经凉透的茶水,和一本只翻了几页的书。
盛菩珠盯着茶水,她忽然觉得晕得厉害,人也软软地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醒酒汤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醉意,再次卷土重来。
“夫人今日在端阳长公主府上做什么?”
盛菩珠正因为醉酒,恰是瞌睡连连的时候,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问她,想也没想就答了。
“唔?”
她勉强睁开眼帘,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很诚实道:“还能做什么,不过是看人跳胡旋舞罢了。”
“好看吗?”那个声音不紧不慢问。
“雉奴跳舞当然好看,可惜长公主说我不是个会疼人的小娘子,不然就把……”盛菩珠话说一半,忽然觉得口干,舌尖舔了舔红润的唇,眸底似乎有水色在晃。
她真的好渴,便咕哝喊了一声:“梨霜……我要水。”
结果等了半天,盛菩珠也没看见梨霜,她终于失了耐心,又想喝水,干脆伸手端起矮几上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一盏凉水下肚,昏沉的酒意好像也醒了几分。
盛菩珠抬手揉了一下眼睛,见谢执砚正蹙着眉心看她,只是眼底的情绪实在过于复杂,她一时不知他是冷漠还是恼怒。
“郎君?”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盛菩珠摸了一下脸颊,不明所以。
谢执砚盯着还被她握在手心里的茶盏,那杯水他之前喝过。
“郎君要喝水?”盛菩珠歪着头,万分惋惜道,“哎呀,这盏子我用过了,就不能给郎君再用。”
谢执砚张口欲言又止,目光沉沉笼着她,明知他不应该同一个醉鬼计较,但若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那也实在是过于胡闹。
“我不渴。”他眼神深不见底,若无其事从她沾了水色的唇上掠过。
……
一刻钟后,马车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下。
杜嬷嬷和梨霜一左一右搀扶着盛菩珠,谢执砚就落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跟着。
直到在韫玉堂前,他语调凉凉吩咐:“让小厨房煮醒酒汤,你们伺候夫人沐浴。”
杜嬷嬷大气不敢喘地点头。
盛菩珠累及了,由耐冬哄着喝了小半碗醒酒汤,人才泡进浴桶,就已经半昏睡过去。
金栗看杜嬷嬷神色不对,压了声音问:“嬷嬷这是怎么了?”
杜嬷嬷拍着心口,愁得整张脸都快皱一块了:“娘子今日恐怕是闯祸了。”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又长长叹了一声:“郎君的性子瞧着就不是一个能被忽悠的人,娘子还胆大包天在端阳长公主府上看郎子跳胡旋,也不知等会酒醒,娘子要怎么解释。”
盛菩珠这一觉足足睡了小半个时辰,浴桶里的水都添了三回。
她眼睫眨了眨,缓缓睁开。
就见杜嬷嬷和四个婢女团团围着她,眼底的惊慌失措清晰可见。
“娘子总算是醒了。”杜嬷嬷道。
盛菩珠觉得头痛欲裂,等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她有些不解地问:“我怎么在这里?不是应该在端阳长公主府上吗?”
“娘子果然吃酒就一定忘事。”杜嬷嬷拿了巾子,替她擦头发。
金栗点头,白着一张小脸接过话:“郎君从宫里归家发现娘子不在韫玉堂,派人来问。”
“奴婢不敢撒谎,只能说娘子去坊市买首饰,也不知郎君是怎么寻到娘子在端阳长公主府上。”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我是被谢执砚接回府的?”
梨霜点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郎君送娘子回来后,直径去了书房。”
“他生气了?”盛菩珠心里咯噔一声。
几个婢女同时摇头:“郎君瞧着还算温和,不……不像是生气。”
“真的?”这话问出来,盛菩珠自己都不信。
就抱着这样忐忑的心情,直到黑沉沉的夜幕彻底吞尽大地。
博山炉里最后一缕苏合香将熄未熄,盛菩珠悄悄打了个哈欠,她困得恨不得现在就躺在床榻,闭眼天亮。
可惜杜嬷嬷几人都一致认为,她既然有错在先,那就要摆正道歉的态度。
这一等,都亥时末将近子时了。
“嬷嬷,你们都下去歇息吧,今日不必守夜。”
“郎君想必是不会回来的,毕竟都这个时辰了,就算是熬鹰也没这样熬的。”
盛菩珠让人只留一盏夜灯,浑身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歪,心底长吁短叹,她弄不清谢执砚的性子,眼下就如同钝刀割肉叫人绝望。
她心不在焉想着,在快要睡着的时候。
“吱呀……”房门被推开,男人已经缓步绕过屏风走向里间。
“郎君?”盛菩珠一下子惊醒,拥着被子坐起来。
谢执砚缄默不语,只是走到榻前。
他解开腰上的蹀躞带,然后是外袍,他动作很慢,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意。
盛菩珠听着那窸窸窣窣解衣扣的声音,她身体没由来抖了抖,小心翼翼试探:“郎君在生气?”
谢执砚手中动作疑似顿了顿,他目光偏过去,隔着纱帐对上她一双模糊的眼睛。
“不曾。”他出奇冷静答道。
真的不生气?
盛菩珠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稍微放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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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暗感慨,就算是生得再俊逸的郎君,果然得大度些才能讨得女郎欢心,唇角不受控制弯了弯,她主动掀开帐子温柔道:“那郎君也早些安置吧,冬夜冷,明日还得早起。”
谢执砚视线慢慢落下,摇曳烛光落在她雪白透粉的脸颊上,是明眸善睐,更是占尽风流绝色。
屋中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夫人。”
“不若评价一下,端阳长公主府的胡旋舞如何?”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凝着她,嗓音像是浸久了凉夜的寒冷,薄唇抿成一条冷厉的线。
四目相对,盛菩珠反应不及,因为过度震惊红润的唇微微张着。
他不是说不生气吗?
那为什么还问!
盛菩珠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本以为他那样好态度翻篇了的事情,没想到转眼就能秋后算账。
“什么胡旋舞?”她决定装傻。
“那雉奴跳的胡旋,夫人觉得如何?”谢执砚离她越来越近,骨节分明的手掌撑在她身体两侧。
他抬步跨上床,一条腿曲着,身上褪得只剩薄薄的单衣,身上明显沐浴不久的清冽气息,连带着内敛藏锋神色,就像山峦压向她。
连心脏都不受控制快速跳动。
盛菩珠偷偷觑他,那点假笑僵在脸上,她想往后躲,不料才刚有动作,就被他曲起的那条长腿一压,轻轻松松,她挣扎不了半分。
“我觉得不太行。”她谨慎又心虚地说。
“那夫人是见过更好的?”谢执砚眯了眯眼,眼眸漆黑。
“不不不……我没有。”盛菩珠都快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她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明明这是第一次看郎子跳舞就被抓包了。
他平静看着她,也不催促,像有足够耐心等她解释。
盛菩珠把她这辈子能想到的悲伤事都想了一遍,终于憋红眼眶道:“我真的没有见过更好的了,郎君……你要相信我。”
“怎么相信?”谢执砚忽然就笑了,他慢慢直起身,眉眼在灯烛下浓烈像化开的水墨。
衣襟领口松开,依稀能看到锁骨下冷白的肌肤,从下颌到微凸的喉结,唇角勾起的阴影更是饶有兴味。
盛菩珠一阵心虚,又想表现得真诚些,只得老实道:“我以后不看胡旋舞。”
“不宵禁不归。”
“……”
她声音也越来越小,等到最后好似真的要哭出来一般。
谢执砚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白皙微蜷的掌心上,他目光实在太有侵略性,盛菩珠指尖一抖像是被烫着一般。
“喜欢看胡旋舞?”他语气平静。
盛菩珠刚想张嘴,又听他忽然冷冷道:“不许撒谎。”
她吓得心底一抖,连脚尖都绷紧了:“因为好看。”
谢执砚目光是幽暗的,一寸寸从她表情上掠过,透着一种审视的磨人。
“有多好看?”
盛菩珠感觉被他气息包围喘不上气,醒酒汤压下的酒意加上睡意,她有些晕乎乎的,柔弱无骨的身体往前倾了倾,在犯迷糊的时候小嘴就快过脑子。
“我觉得还是没有郎君好看。”
“是吗?”谢执砚眉梢微挑,低头与她对视,像是在隐忍克制着。
他抬手瞬间,屋里的烛光熄灭。
黑暗中,盛菩珠扯了扯身上盖着的海棠红织金锦衾,她以为可以睡觉了,贝齿轻轻咬住唇,没有半点对危险的直觉。
下一瞬。
男人侵略的气息重重朝她压下,谢执砚再次摁住她,声音冰冷,却轻得像是暧昧的呢喃。
“那请夫人说说。”
“究竟好看在哪!”
9. 第 9 章
好看在哪?
盛菩珠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要现在说吗?
黑灯瞎火的,要她怎么夸。
“嗯?”他漫不经心哼了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盛菩珠半张脸都埋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就算努力打起精神,也依旧像只困懒的猫儿。
她自然是觉得他生得好,不然当初家里给她张罗亲事,那厚厚的一册名单里,祖母问她喜欢哪个,她便笑着挑了相貌最郎艳独绝的他。
作为明德侯府盛家娇宠长大的女郎,平日都是别人夸赞她,她少有夸人的时候,何况还要当面夸。
盛菩珠只好拿出在家中哄长辈的那一套,用甜甜的声音说。
“郎君哪里都好看。”
“菩珠就没有见过咱们大燕国有容貌能胜过郎君的男子。”
她语调发软,散落的青丝滑过肩头,露出半截修长雪白的颈子,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眼看又要睡过去。
盛菩珠酒品很好,醉了酒从来都是不哭不闹,甚至会比清醒时更加乖巧,唯一不好的就是她醉酒容易忘事,一忘事又想睡觉,等次日睡醒,记起一些零星琐事的时候,又得暗自懊恼。
“是吗?”
“看来夫人见过不少容貌俊俏的郎君。”
黑暗中,谢执砚抬起墨般的眼眸,他声音清冷,修长手指慢条斯理摩挲过她已经快要闭上的眼皮。
“我……”盛菩珠呼吸轻滞,身子被他指尖突然落下的凉意冰得一抖,浴后清冽的柏子香混着澡豆清苦的气息弥散在账间,无端叫人心慌。
两片饱满如胭脂般的唇张了张,想否认的话全压在喉咙里,眼睫上方那片皮肤在冷意过后,渐渐变得滚烫,如同大火燎原。
她眼中水色轻晃,这回是彻底清醒。
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隔着帐子昏暗光线,勉强能看清他素来平静的眼眸,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威严。
“想清楚再说。”谢执砚单手撑在她耳侧,俯下身时衣襟松开,唯有胸膛轮廓隐约可见,肌理分明的肌肉线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蛰伏已经捕猎者,沉静却充满杀伤力。
他这样的态度,分明是要秋后算账,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盛菩珠暗自吸口气,只觉被逼得进退两难。
“……”
“屋里太黑了。”
“我什么都看不清。”
憋了许久,她最终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不过她求生欲还算很强,见谢执砚沉默,就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想着这样摸一下,再配上惊为天人的表情,顺便夸几句好听的话,总能有法子糊弄过去。
谢执砚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就算是以禁锢的姿势,他也保持着君子之风。
只是当她柔软的指腹毫无预兆落在他紧绷的下颌时,就像是平静湖面有碎石散落,砸出一道道的荡漾的涟漪。
谢执砚侧首看她,目光晦涩。
视线从她的手腕,到凌乱散开的发丝,往下是一双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眼睛,他并不反感那种触碰,反而不动声色配合往下放低身体。
“郎君鬓若刀裁,俊眼修眉……”
她每说一句,指尖就划过一个地方,是能把人溺死在其中的甜软温驯。口中哄人的语调,昨日她在天长观时与长辈说话也是这般,给人一种格外真诚的错觉。
谢执砚缄默着,任由那作怪的指尖从他眉眼抚过。
直到她纤细的指尖,无意间从他薄唇划过,而他正巧抿了一下唇。
“丹唇……”盛菩珠声音骤然卡壳,她感觉自己心跳变得奇快,男人微凉的唇贴着她温热的指尖,唇瓣呼出的气息,从指腹一路延向掌心。
冷与热的气息,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延绵。
“丹唇什么?”他嗓音略沉,忽然有了危险的意味。
盛菩珠指尖蜷了一下,正准备抽回手,然后下一刻手腕被握住,他看似根本没用力,可她使了全身力气也挣扎不了半点。
两人鼻息交缠,散开的发尾已经不分你我,她用力时微微曲起的膝盖,险些撞在他身上。
“郎君。”盛菩珠仰起头,一双长腿藏在锦衾下,足尖微绷。
谢执砚扣紧她手腕的手掌好似顿了一下,然后从唇的位置慢慢往下,每过一寸,她都能明显感受到掌心所过之处,冰冷的肌肤和蓄满力量的肌肉。
这种触感,哪怕同他夫妻敦伦她都是乖乖躺着,从未做过这样出格的举动。
盛菩珠看似胆大,实则有些事情又遵循着严格的礼数,轻易不肯越界。
黑夜,如同浓稠化不开的墨。
盛菩珠一阵恍惚,就像在做梦。
整个人被裹在一团冰凉潮湿的云里,触感被无限放大,明明该抗拒的举动,最后竟慢慢变了味,微凉滑腻的肌肤伴随肌肉的起伏,像是山峦一样的曲线。
她连他手是什么时候松开的都不知道,掌心已经不受她控制,半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起初还好,指尖所过之处细腻肌肤包裹着紧实的肌肉,不用眼睛也知道,那些流畅的线条一定充满了野性的味道,就像蓄势待发的猛兽,与他外表斯文清冷的君子皮相截然相反。
可渐渐地,她从摸到一块足有一指节长的疤痕开始,越来越多的痕迹擦过她的指腹。
有些伤痕摸上去已经柔软,有些地方能感觉出伤得很深,就算愈合也留下不可磨灭的瘢痕,就像美玉有了瑕疵。
这些瑕疵对他来说,恐怕是每一次生死关头,胜利者的功勋。
盛菩珠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中轻轻抚过那些疤痕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的指尖摩挲数过块垒分明的第八块腹肌,准备往下滑时,纤细的手腕再次被毫无预兆握紧。
“嗯?”她沉浸在那些伤痕里,有些怔怔眨了一下眼睫。
“你可以继续夸了。”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哑了。
盛菩珠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若再往下摸半寸,会碰到他身下的什么东西。
啊!
那可是让她心悬难眠,每一次都承受不住的“小郎君”。
好险,差点都握住了。
盛菩珠羞愤交加,脸颊上的红瞬间爆开,连耳尖都染上了迷人的烟霞色,特别的右边耳垂下有颗小痣,就像是一粒快要滴落的血珠。
她别开脸,澄净的眼睛终于充满了慌色,声音透着求饶的意味:“郎君,您就如同九重天上的仙,这些凡夫俗子的夸赞哪能用在郎君身上。”
“郎君能不能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妾身生气。”
她强装镇定,关键时候,夸人的甜言蜜语当真不要银子似的往外蹦。
谢执砚笑了,好看的唇勾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十分肯定说:“我从不与人生气。”
“夫人误会。”
不生气?
盛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真是不得了啊,都气成这样的了,变着法子让她夸他。
他竟然大言不惭说从不与人生气。
这话是骗鬼的吧!
“郎君既然不曾生气,那便早些安置吧。”
盛菩珠伸手去推他,哪曾想黑灯瞎火看不清楚,一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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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就把他素白的衣带给扯开了,衣襟敞开瞬间,帐中那股清润的柏子香更浓了,鹅梨帐的清甜被压得微不可闻。
“安置?夫人身上的伤……”
他声音一顿,鼻息几乎贴着她耳廓,很轻地问:“好了吗?”
什么伤?
盛菩珠觉得他这话题转得太快,并没料到谢执砚分明是误会了她扯开他里衣的举动,而是当成某种睡前的暗示。
她眼睛眨了眨,尽是不解其意的茫然。
良久,谢执砚低头,淡淡的语气点到为止:“今日我未见夫人上药。”
盛菩珠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伤,究竟是身上哪里的伤。
她嘴唇动了动,第一反应是否认,等抬眼对上他那双幽暗像是能把人看透的眼睛,拒绝的话,霎时成了无声的沉默。
“好,我知道了。”
谢执砚沉下身,凛冽的气息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他伸手,动作一丝不苟解开她的衣襟,身体本能的反应和规矩刻在骨子里的自我约束,像是形成了两个尖锐的极端。
当粗粝掌心扣紧那不盈一握的腰时,两人同时颤了一下。
肌肤相贴,那些细微的摩挲,像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的试探,盛菩珠是热的,而男人宽阔的胸膛敞在空气里,凉得叫她发抖。
风雨欲来,她却像一朵娇贵的山茶,虽开得盛大,却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剧烈摇曳。
“夫君……”盛菩珠偏过头,青丝凌乱铺开,好似含情的一双眼睛带着氤氲的水雾,她不适地扭了扭身体,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这种事情,他并不知道要温柔,反而透出了他骨子里深藏的强势。
一旦开始,就很难收住。
但自始至终,谢执砚只是遵循着他认知内的本能,汗水浸湿他的鬓角,他动作很重,同样也很专注看着她。
刚开始时和之前一样,她虽然害羞,但并不抗拒这件事,可到了关键时候,在他艰难的同时,她好像也不太能承受得了。
满汗水的眉心微微蹙起,像是有无数理不清的困惑,明明之前给她上药的两次,那里并不如现在这般艰涩。
“还可以吗?”他停下,声音带着压抑过头的冷静,视线落下,像是要从她的神情分辨真假。
盛菩珠仰着头,脸和脖颈都覆着冷汗,她呼吸急促,想要快些结束,但又没有梦中那种满足,想破脑袋也说不上什么原因。
朝他胡乱点了点头,结果他一动,她声音就是承不住的弱哼。
明明这种事情,她偶尔也听端阳长公主提过几次,但是算上新婚那晚,她和谢执砚已经第三次了,不契合的事实还是那样直白。
这场雨,直到很久很久后才淅淅沥沥下起来。
从泪滴似的雨点,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
盛菩珠因为这场迟来的雨,终于得以喘息,她在雨水中飘摇,湿漉漉的水浸润之后,露出内里裹着花蜜的蕊心。
在她整个人即将被淹透窒息时,这场雨盈满的终于停歇。
“药在哪里?”
谢执砚站起身,目光偏过去,是难以捉摸的神色。
盛菩珠陷在短暂的失神中,许久才找回声音。
“妆奁、荷包里。”
“你能不能让……”
她双膝不适夹紧,勉强说了几个字,眼皮沉沉,不一会儿便发出了细细的鼾声,显然以她的体力不像是能承受得住他的精力,不过一次,就已经过度透支。
幸好他每回只做一次。
这是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唯一庆幸的念头。
10. 第 10 章
清晨,暖阳透过菱花窗,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盛菩珠虽醒了,脑子还是迷糊的,她翻了个身,抬起软绵绵的手挑开帐子一角,无声瞥了一眼,又懒懒倒了回去。
屋外天色大亮,估摸着连午膳都过了。
她一觉,睡得实在太沉。
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时有零星的记忆碎片闪过,事后谢执砚好像问她药在哪里,那时候她应该都快灵魂出窍了,迷迷糊糊说了几个字,至于后来……
后来的事。
盛菩珠呼吸一重,双颊染上一层烟霞般的粉,一双盈盈杏眼水汪汪的,像昨夜哭出的泪水还未干透,最难以描述的是小腹下莫名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酸意。
织金锦衾下一双雪白修长的腿慢慢蜷紧,她那时候即使睡了,可身体依旧记得他微凉带着薄茧的指尖,那触感过于真实。
他依旧如前两次那样,动作一丝不苟。
然而……
盛菩珠只要一想到,谢执砚这样冷淡疏离的郎君,顶着一张清隽疏朗的脸,替睡梦中的她做那样羞于启齿事。
她就觉得背脊发麻,身体像是把那些触碰藏到了记忆深处,一旦想起来,她的心跳和呼吸像是脱离了身体的掌控。
谢执砚这人的冷厉强势,在敦伦一事上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上药……他还算知道要温柔些。
“嬷嬷,我醒了。”盛菩珠闭了闭眼,紧急打断各种纷乱的思绪。
她哑着声音朝帐子外喊了一声,想要坐起来,可浑身上下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后腰酸得她都不得不怀疑,谢执砚昨晚那一双手的力气,是不是在暗中报复她看郎子跳舞,要把她折断了。
根本不能动,骨子里昨天被他撞进去的酸和软,像是已经在身体里盈满,只要一动,身下饱胀的酸和软就像要泄出来一样。
“娘子醒了?”杜嬷嬷挑开帐幔,小心扶她坐起来。
梨霜和耐冬手里拿着洗漱的用具,金栗双手捧着一杯热茶,一看这架势,几人恨不得把她团团围住,眼中的担心却是掩饰不了的。
盛菩珠朝几人弯了弯眼睛,接过金栗手里的茶水抿了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杜嬷嬷笑着看她,眼里是满满的怜爱:“午时刚过,清客已经去小厨房,让厨娘给娘子重新做些易克化的食物。”
“娘子若觉得饿得厉害,就先拿炉子里一直温着的燕窝羹垫垫胃。”
盛菩珠摇摇头:“先洗漱吧,嬷嬷等会儿我想沐浴,昨儿夜里出了很多汗。”
她说得委婉,杜嬷嬷这般年岁的人怎么会听不懂。
“娘子不如先用过午膳,等精神好些再去沐浴。”
“午后天气热,也适合泡澡去乏。”
“嗯。”盛菩珠眼睛半眯,哪怕睡了一夜,依旧是一副累极了的模样,“我听嬷嬷的。”
这时候,屋外又下起雪,哪怕室内有地龙盛菩珠还是觉得冷,她让人把午膳摆在暖阁,圈椅下边放了两张软垫,后腰还塞了个软枕。
“娘子若是没有胃口,不如喝些汤?”清客端来小厨房一早就炖下的四物汤。
汤头是用乳鸽吊出来的,剃了骨头只取最嫩的肉,汤里加了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都是补血养气的药材。
一眼看过去,奶白色的汤面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连油花都撇得一干二净。
盛菩珠从小就养得娇气,只要任何能与“美”沾边的东西,她都愿意多看几眼,身边伺候的婢女各个生得花容月貌就算了,她就连三餐入口的东西,也只挑好看的吃。
所以这两年来,韫玉堂的厨娘为了能哄她多吃几口饭,那可是费尽了心思折腾菜品的花样。
果然这一份盛在青瓷碗里的四物汤,深得她心意。
盛菩珠拿起汤匙慢慢喝了一口,药材的味道不重,乳鸽汤清甜,暖暖的汤水滑过喉咙,终于驱散了昨夜沉积在身体里的疲惫。
“郎君何时出的门?”盛菩珠用汤匙挑出一颗枸杞,贝齿咬住。
“郎君卯刚过就起了,辰时三刻出的门。”
“出门前有让斑奴在韫玉堂外给杜嬷嬷带话,说是今日有同袍宴请,就不回府用晚膳了。”
“晚膳?”盛菩珠不解眨了眨眼,枸杞的清甜在舌尖上化开,她不认为她和谢执砚已经熟到可以特地交代行踪的程度。
清客知道她喝酒忘事的性子,笑着提醒:“今儿一早,嬷嬷就说娘子指定要忘,今日是初一,府中各房一同陪老夫人用膳的日子。”
盛菩珠这才懊恼地抬手压了一下眉心:“下回不喝酒了,就算端阳长公主求我,我也不喝。”
清客扑哧一声笑出来:“马上临近年关,到时候各府交好的女郎们相互宴请,还有姑娘家中的妹妹们,姑娘后头的酒可躲不掉。”
暖阁有垂帘,又放了炭盆。
盛菩珠怕空气闷让人把外边支摘窗半推开,阳光落在她白净的脸颊上,嘴唇被汤水浸润,微仰的脖颈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加上一身鹅黄的折枝堆花襦裙,往那一坐,就是般般入画的美貌。
她听完清客的话,心里一阵心虚,只好含蓄抿了一下唇:“若是郎君也在,我就让你们悄悄把酒水换了,醉酒误事。”
“我可……”她咬了一下舌尖,赶紧把心里那句‘承受不住郎君的手段和力气’给吞回去。
她慌忙调转话题:“今日雪小,等会还是泡花瓣澡吧,到时候浑身香香的,正好去颐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清客笑着应下,还取了花露和香膏出来,让盛菩珠挑味道。
……
等盛菩珠到颐寿堂的时候,长房大夫人秦氏和三房夫人窦氏都已经在了。
秦氏一如既往坐在老夫人右手边的位置,笑吟吟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笑得泪花子都出来了。
“哎呀,菩珠来了。”老夫人笑着朝盛菩珠招手。
“好孩子过来,坐祖母身边。”
盛菩珠解开大氅递给婢女,行过礼才大大方方在老夫人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天冷,孙媳来晚了。”
她一路走来,出门前又刚泡完澡,双颊浮着红晕就像玉兰花瓣上点了胭脂,鲜活明艳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烂漫。
老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盛菩珠这样明媚的小娘子,加上花厅里都是长辈,不用避讳未成婚的小娘子,说话也就大胆些。
“好孩子,执砚才归家,祖母知道你正是忙的时候,就是不来,派人来说一声也可以的。”
“这几日辛苦你了,我瞧着都清减了许多。”
她拍着盛菩珠的手,压低了声音:“过几日,我让将嬷嬷给你炖些滋补的汤药送过去。”
“我的心肝,想必你这几日都没有休息的时候,祖母知道他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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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着你了,毕竟执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难以压制。”
一开始,盛菩珠还没有听懂老夫人这一番话的意思,等她后知后觉品出老太太话里藏着的深意,还是因为连一向话多的大夫人秦氏都变成了卡了脖子的鹌鹑。
至于随和内敛的三婶娘窦氏,更是深深低着,手里握着帕子,用极其不自然的动作压了压嘴角。
盛菩珠原本还抿唇在笑,结果她茫然眨了眨眼,那笑就僵在脸上。
脑袋里“嗡”的一声,热气直接从心口窜上了天灵盖。
啊!
这……这种事要怎么和长辈解释啊。
老夫人到底是从哪个乱嚼舌根的人那里得来的,不靠谱小道消息。
她总不能说昨日在端阳长公主府上看郎子跳胡旋,还醉酒,还宵禁不归,所以才被谢执砚秋后算账的,根本不是从他归家为止,她就没下过床啊。
别说日日敦伦了,只要他但凡多来一次,她恐怕都要被他撞死在床上。
“祖母,您……”
盛菩珠连颈子都泛起桃花般的粉色,她话还没说完,老夫人笑着打断:“你不必解释,我们都懂。”
“新婚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
……
“谢郎归家,新婚夫妻想必……”也不知谁的调侃声,淹没在杏花楼的人声鼎沸里。
谢执砚端坐在酒案前,好似对那声荤素不忌的调侃置若罔闻,他一袭玄色暗纹圆领宽袍,腰上扣蹀躞玉带,烛火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在高挺的鼻梁落下一抹锋芒的暗影。
杏花楼,顶楼雅间坐着一桌非富即贵的弱冠郎君,谢执砚被众人拥簇坐于主位。
“别说了,我在玉门关足足素了两年,回去这几夜被缠得……恨不得到天明。”
“真是要了我的命。”
这一群人里,大多数是从玉门关归来的武将,有些人在戍边之地待得太久,开起玩笑自然改不了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就显得无所忌讳。
谢执砚并不答,他只是缄默听着,薄唇微抿,偏浅的唇色沾了酒液,给人一种岿然不动的冷。
“谢世子怎么不说话?”
“总归不是新婚当夜离家两年,世子夫人还在气头上吧?”有人起身给谢执砚斟酒,笑着问。
谢执砚慢慢饮了一口酒,搁下酒杯后,指尖漫不经心转动着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这是他想要静心思考时才会有的举动。
许久,他慢慢抬眼,不算锐利的视线却浓黑如墨:“内子贤淑,从来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他生性端严,平日矩步方行,纵是酒宴亦是非礼勿言。
至于他们刚刚说的,一夜七次,缠得紧,……恨不得到天亮,他从来不知道。
谢执砚眯起眼睛,虽然看似不以为意,但每一字都牢牢记下。
七次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只不过若论体力,就算从戌时开始直至天明,五个时辰的时间过于紧迫,并不够他做足七次。
好在对于不懂之事,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勤学苦练是必然。
若因为夫妻次数不足,而变相冷落妻子,岂不是犯了先人定下的严苛家规。
幸而妻子体贴,并未说破。
他闭了闭眼,指节抵在眉心,敛眸沉思。
作为丈夫的职责,他理应自律自省,严谨执行,才不会埋没妻子的一番苦心。
11. 第 11 章
当残月斜挂檐角时,席间醺热已散作夜凉。
谢执砚踩着夜色归家,廊庑下灯笼的光斜斜漏出窗棂照在他身上,眉目如刀裁,轩轩韶举,偏生嘴唇淡薄,沾了酒液,更添一分眉眼沉敛的疏离。
他从廊庑穿过,灯芒下的身影巍然如山,每一步都显得那样高大挺阔。
谢执砚皱了皱眉,本欲直接回韫玉堂,可就在临近垂花门的三岔路前,偶然低头视线扫过袖摆上不慎被人泼到的酒渍。
他生生止住步子,转身去了书房。
“郎君不是回韫玉堂?”斑奴在吃苍官从杏花楼给他带回来的透花糍,猛地看到谢执砚回来,差点被那口透花糍直接给噎死。
谢执砚冷淡抬眼,漠然盯着斑奴手里的透花糍:“食不语。”
斑奴赶紧的剩下的糕点团吧团吧,一口噎掉:“郎君,小人吃完了。”
“备水,我要沐浴。”谢执终于愿意同他说话。
“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斑竹见他神色不虞,一边咽下糕点,心底默默腹诽道,莫不是喝酒迟归,吵架了,所以夫人赶郎君睡书房?
越想越觉得是这种可能,斑奴赶紧手脚麻溜跑了。
谢执砚走到书案前坐下,那双极冷的眼,因酒意似天穹的碎星蒙了一层纱,教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他冷白的指尖摁在眉心上,眸色微深似想到什么。
“青士。”
“郎君。”青士就守在书房外。
“我成婚前一日,父亲有亲自送来的一个紫檀小匣,你记得当时收在何处?”谢执砚垂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抹暗影,遮住了他平静眸底悄然泛起的动荡。
“匣子?”青士声音顿了很久,才道,“小的记得郎君把匣子和庚帖放在一处,应该是……”
“我知道了。”谢执砚站起身,朝里间走去。
满室清寂,他并未点灯。
月光透过窗子在地上铺开浅浅一层,屋中只简单放了一张小榻,靠窗的地方摆有书案,案上有笔墨纸砚。
谢执砚从书案上的砚盒里拿出一把钥匙,走到对床那一侧放着的博古架前,打开其中一个上锁的箱子。
他静立片刻,伸手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紫檀小匣,匣子最上方还压着一张大红的庚帖。
他目光偏过去,极快扫了一眼。
庚帖上书——明德侯府,盛菩珠……太初二十七年,正月初一。
这是她的出生和生辰,谢执砚心底极快掠过这一想法,然后默默收起庚帖。
至于紫檀小匣里的东西,他心中虽有猜疑,不过还不太确定。
闭了闭眼慢慢打开匣子,当衣袖滑落时,他从里面取出了薄薄的一卷册子。
月光泠泠,映着他极深的眉眼。
册子翻开的刹那,入目皆是不着寸缕的精致小人,两个小人交缠的空白处还注有描写极为细致的一行行小字……
冬日的风,凉得透骨。
他却觉得那风,带着只有盛夏才有的灼热。
掌心一震,骨节分明的指尖捏起封面第一页,又重重扣了回去。
“避火图”三字,骤然刺入他的视线。
乌眸微缩,冷意瞬间漫开,捏着册子的那只手青筋隐现,像是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原来是这样。
谢执砚低眸,目光落在“避火图”三字上,极轻地扯了一下唇角。
夫妻敦睦人伦,是他自大了,在心底长长一叹。
成婚前一夜,父亲找他,他那时就应该猜到的。
只是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而且他从启蒙开始学的就是君子六艺,书上说‘发乎情,止乎礼义’,他秉承端方守矩,自以为敦伦一事,只要进去便可。
好在,一切都来得及。
既犯了错,自然会尽力弥补。
……
五更天刚过,天色未透,纱帐内浸着一抹清透的淡香。
盛菩珠陷在梦里,白嫩的指尖无意识攥紧锦衾一角,红润的唇微微张开,脖颈上落有细汗,她应该是嫌热,一双长腿从锦衾探出来,未着罗袜,双足雪白粉嫩。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喉咙无意识闷哼两声,平顺的呼吸霎时一窒,她眼睫颤了颤,像是要醒了。
“你是……?”盛菩珠做了噩梦被吓醒,一睁眼看见帐子外站了个人影,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张口就要喊人。
好在谢执砚眼疾手快,在她张嘴前,就伸手把人给捂住了。
可惜盛菩珠动作更快,在他手捂上她的刹那,她小嘴猛张,不管不顾对着手掌心猛咬一口,用了吃奶的力气。
冷冽的晨风混着霜雪的气息,透过男人宽大的手掌心,贴在她鼻尖上。
“夫人,是我。”谢执砚声音有些沉,落在黑暗里,透着不同往日的沙哑。
盛菩珠微愣,赶紧松嘴。
可惜她咬得实在狠,舌尖从贝齿上舔过,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谢……”盛菩珠自知理亏,仰头去看他,眼底还凝着未散的睡意:“郎君大半夜的,干嘛呢?”
谢执砚不动声色把手背到身后,方才她柔软的唇贴上他手掌心的瞬间,身体内血液涌动,似有一团乱出的火不受控制,血气方刚的年纪显现出诚实的需求。
他的冷静,并不能压下身体反应出的本能。
“夫人,今日我需上朝。”谢执砚重新点灯,逆光站在灯下看她,高大的影子从他身体投下,几乎将她完全罩住。
“上朝?”盛菩珠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更漏,虽然天还没亮但是已经快卯时了。
她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归家后,平日要穿的衣裳几乎全部送到韫玉堂,既然要上朝,肯定得换朝服。
“郎君,要妾身伺候你穿衣吗?”盛菩珠从来就没有五更天起床过,她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女郎,自然得端着表面功夫问一问她的夫君需不需要服侍,以表她的贤淑端庄。
谢执砚成婚前,跟在身边伺候的除了书童和小厮,也只有他父亲安排的几个贴身侍卫,穿衣沐浴这种事,他不假于他人之手。
只是现在。
谢执砚目光垂下来,冷薄的唇微抿。
他朝盛菩珠看过去,背在身后的掌心轻轻握紧,虎口上一个月牙形的新鲜牙印,几滴血珠顺着他雪白的肌肤渗出来,现在并不适合穿衣。
他嗓音沉沉道:“那就劳烦夫人。”
这回轮到盛菩珠愣住了,她本就是客气问一问,根本没料到他会同意。
朝服繁琐,她不会穿啊。
盛菩珠有些心虚地从床上起来,谢执砚已经从衣橱里拿好衣服。
等人站到灯下,她才注意到他单手在解身上的衣扣,而左手虎口位置有个鲜红刺目的牙印,还流着血!
方才她咬的?
……咬得太重了吧。
盛菩珠心头莫名发紧,脑袋一片空白,只能低下头默默走到他身前拿起一旁叠好的单衣,用很轻的声音说:“郎君,还是妾身来吧。”
谢执砚看着地上翩然走进的人影,淡淡道:“无妨,你协助我便可。”
盛菩珠有些不安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妾身方才被吓到,所以才咬疼你的。”
谢执砚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她递上的衣裳:“不过小伤,是我之错未点灯吓着你。”
“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盛菩珠更加内疚得连头都不敢抬,她乖乖绕到他身后,踮起脚尖帮他理正的衣领,绯红的官袍衬得她一双手又嫩又白,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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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要是被伤那么一个大口子,得偷偷哭上多久。
越想就越心神不安,扣蹀躞带时他单手不太行,只能她虚虚环住他的腰,又不敢贴太近,两条玉臂微悬,直到金扣子“咔嗒”一声扣紧,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后退一步。
“郎君看看可还行?”
谢执砚站在她平日梳妆镜前,淡淡瞥了一眼,她刚才很细心,并无不妥之处。
盛菩珠像是想到什么,转身走到里间,不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个梨花木的小医箱:“郎君还是给虎口的伤,包扎一下吧。”
“好。”谢执砚看着她。
盛菩珠见他同意,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没多想就赶紧打开小医箱。
里放着各类瓶瓶罐罐,平时都是杜嬷嬷带人在整理,盛菩珠并不知道放了什么。
“夫人身上的伤。”
他嗓音停了停:“好了?”
盛菩珠倏地抬头,正对上谢执砚幽深的眼睛。
然后她视线往下,终于看清楚箱子最显眼的那个天青色的小瓷罐,还不止一罐,至少六七罐,也不知道杜嬷嬷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好了……”盛菩珠张了张嘴,心口怦怦跳,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快听不清。
谢执砚缄默看向她,深浓的眸色,很久才问:“是实话?”
“略有不适。”盛菩珠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没了撒谎的勇气。
“我手上的伤先不急。”谢执砚站起来,面不改色走到浴室,不多时里间响起洗手的水声,从声音就能听出来,他一定认真洗了很多遍。
盛菩珠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就算他从来都是规矩克制的,但是……
但是怎么能每次都让他帮忙,还是那样的地方。
“郎君,不……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的。”盛菩珠朝浴室方向喊。
谢执砚走出来,袖管卷起来,如霜一样的手腕上凝着水珠。
他依旧是冷静的语气:“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我既伤了你,那么给你上药同样天经地义。”
“那你手上的伤?”盛菩珠还想挣扎一番。
谢执砚已经走到她身前,眉眼锋利,不容置喙:“我伤的是左手,并不妨碍我的右手。”
……
等盛菩珠再次睁眼,屋外已暖阳高照。
她眼皮仍沉沉的,身体软得像在水中泡久的绸缎,腿间还残留着一阵湿意,她懒懒翻了个身,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娘子醒了?”杜嬷嬷笑着进来。
盛菩珠撒娇道:“嬷嬷我好累哦。”
杜嬷嬷给了她一个颇为暧昧的眼神,笑吟吟道:“老夫人知道娘子昨儿夜里定然也辛苦,已经早早让蒋嬷嬷熬了大补的汤,这会子热一热就能吃了。”
盛菩珠知道昨夜那动静,定是身边伺候的人都误会了,她懊恼揉了一下眼睛:“我没事,我不用喝补汤。”
杜嬷嬷却笑着道:“郎君今儿出门前,知道老夫人起得早,专门去老夫人院里请安。”
“老夫人特意叮嘱过郎君,娘子的补汤还是郎君亲自提回来的。”
“郎君离开前留下话,今夜会回韫玉堂安置。”
这一刻。
盛菩珠觉得天都要塌了!
怎么办。
她好怕谢执砚误会哦,流言蜚语这种东西,一传三都能变味。
毕竟敦伦一事他们并不算频繁,万一又是补汤又是叮嘱的,他再错误理解一番,会不会觉得是她在欲求不满,嫌次数少啊!
这事,简直过于离谱。
要是误会大了,她一定被撞死在床上的,必须解释清楚。
盛菩珠火急火燎翻身而起:“嬷嬷,你给快帮我换衣裳,我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12. 第 12 章
“菩珠怎么来啦?”
颐寿堂花厅,盛菩珠才进去,老夫人就温柔拉过她的手,亲昵拍了拍:“好孩子,天冷你不必特地过来请安。”
“要喝什么,让蒋嬷嬷给你换。”
“祖母这里的茶就挺好。”
“您让人给我送了汤,合该过来给您请安的。”盛菩珠垂眸浅笑在老夫人身旁坐下,伸手端起紫檀小几上一盏新沏的渠江薄片,慢慢饮了一口。
茶烟轻袅,汤色乌泽油润,纤细的指尖捧着青瓷盏,衬得她一双手雪白细腻,无论做什么,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赏心悦目。
老夫人眼尾笑纹更深了,拉着她悄悄压低了声音,慈爱道:“好孩子,今晨执砚来请安时我说过他了,你们敦伦一事上,他需得顾及你的感受。”
盛菩珠眼睫颤了颤:“祖母只是这样说?”
她明显有些不信。
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润润喉,见嬷嬷带着婢女已经退远,她这才叹了口气道:“哪能呢!”
“执砚那性子,就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要不是老家伙走得早,还不知道有多得意呢,家里终于出了一个像他的孙辈。”
“可惜你祖父……”
她摇了摇头:“不说他,就说执砚吧。”
“从出生起,这孩子半数时间都跟着长公主娘娘住在天长观,十岁之后又被他舅舅接到宫中和太子做伴,他给太子殿下当伴读的那些年,我有时想见他一面都难。”
“好在太后她老人家心善,但逢年节都会宣旨让执砚回靖国公府小住数日。”
盛菩珠安静听着。
“所以执砚这性子……”老夫人摇了摇头,“有些话如果不说直白些,他只会拿出谢氏规矩那一套,固执得就像山涧清泉里未曾雕刻的璞玉,虽有琼琚之色,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祖母您说了什么?”盛菩珠歪着脑袋,雪颈修长端雅,眼里的好奇都快藏不住了。
老夫人慢慢搁下茶盏,很有深意说:“哦,也不是什么出格的话。”
“我就是同执砚说得考虑考虑你的身体承受情况,并不是他觉得可以就可以的。”
“至于次数上嘛,我也特地敲打过了,要审时度势。”
“这这这……”盛菩珠真的快哭出来了,张了张嘴,满口茶香,却被堵得哑口无言。
老夫人眯着眼睛笑,非常自信说:“好孩子,祖母疼惜你吧。”
“执砚走前我还特地让蒋嬷嬷端了补汤逼他喝下,就怕他年轻气盛不知节制累着你。”
“好在这孩子,虽然待人是冷淡了些,只要讲规矩有道理的话他还是愿意听的。”
“那郎君他怎么说?”盛菩珠颤着声音问。
老夫人淡定道:“执砚说他会好好反省。”
“你尽管放一百个心。”
盛菩珠对‘放一百个心’这五个字,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她还记得几天前,端阳长公主也是这样理直气壮和她保证,结果不出两个时辰,谢执砚就杀到了端阳长公主府逮她。
今夜,她不会又被反杀吧。
盛菩珠一个心高高悬了起来,指尖搅着帕子上的山茶绣纹,欲言又止。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花厅外传来一阵笑声:“母亲,儿媳带明宗媳妇来给母亲请安了。”
秦氏人还没到,声音已经笑吟吟传进来。
盛菩珠抬眼望过去,就见秦氏难得亲昵牵着儿媳薛清慧的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什么宝贝疙瘩。
“哟,菩珠也在呀。”秦氏让薛清慧坐下,又吩咐婢女拿了靠枕,这才春风得意抬眼看过去。
“大伯娘。”盛菩珠起身行礼。
薛清慧也赶紧站起来,用很低的声音朝盛菩珠喊:“大嫂嫂。”
“你这孩子,赶紧坐下,你嫂嫂向来宽以待人,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不必那样麻烦。”秦氏赶忙道。
盛菩珠目光柔和从薛清慧圆挺的肚子上扫过,笑意温和:“弟妹不必多礼。”
薛清慧却紧张揪紧了手帕,见秦氏看她,赶忙扶着婢女的手坐回去。
老夫人挑了一下眉,视线同样落在薛清慧的肚子上:“这么冷的天,雪大路滑,家中无论哪个小娘子我都吩咐过不必特意来请安,清慧都快临盆的人了,何必折腾她过来。”
秦氏听了也只是笑一笑,努力装作风平浪静的模样,扬眉吐气道:“方才叫了太医进府诊脉,已经八成确定了,清慧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
“母亲,这可是您首个嫡出的曾孙,这样大的事儿媳自然得让清慧亲自过来和母亲道喜。”
“再说了,去哪儿都有仆妇跟着,雪大不过添个手炉加件披风的事,怎么算是折腾。”
盛菩珠看着薛清慧的肚子上,暗暗吸了口气,这才八个多月的肚子,比起她认知里的孕妇大了许多,而且薛清慧整个人也胖了一圈不止,连站起来都困难,怎么不算折腾。
“蒋嬷嬷给清慧换个新的手炉,再把暖阁放着的那张狐裘垫子拿出来给清慧用。”
老夫人她知秦氏争强好胜的性子,先说了这样一番好话,才质问道:“清慧的肚子会不会太大了些,太医是怎么说的,吃食上有什么要注意?”
“冬天外边冷不好走动,她在自个儿屋里也多走走,生产时容易些。”
秦氏先是愣了一下,听得有些置气:“肚子大是福气,说明孩子长得好。”
“太医是说吃食上要尽量清淡,可我们又不是清苦人家的做派,哪能在吃的方向短扣媳妇。”
“倒是菩珠,你同执砚也该抓紧,早些为家中开枝散叶,明宗与执砚同岁,他第二个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盛菩珠那是半点不在意秦氏这方面的尖酸刻薄,毕竟生孩子生嫡长孙,一直都是秦氏的执念。
当初秦氏与寿康长公主一起嫁入靖国公府,两人还同时查出有孕,只可惜长公主腹中孩子夭折,秦氏虽顺利生产,却是一个女儿。
她生长女时伤了身子骨,足足养了两年才重新有孕,也不知是不是命运刻意的捉弄,没几日长公主那边也查出有了身孕。
等到临产,结果谢执砚比谢明宗早出生三个时辰!
也就是这三个时辰之差,谢执砚成了百年谢最清贵入骨,风仪若玉的嫡长孙,而谢明宗只是外人口中书读得极好的谢家二郎罢了。
秦氏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薛清慧肚子里这个孩子,秦氏恨不得当眼珠子盯着,恐怕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盛菩珠只当看不出秦氏笑容里藏着的得意,她才不与有执念的疯子计较,但她也不是能随便拿捏的软柿子。
慢悠悠喝了口茶,很大度道:“大伯娘只管安心,我会和郎君好好努力的。”
她脸不红,心不跳,还把‘努力’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秦氏简直被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的,有些不太称心道:“你这孩子,孩子是你肚子里生,怪执砚不努力有什么用。”
盛菩珠抬头抿唇,漂亮的脸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故作幽怨轻叹了一声:“孩子虽是我肚子里生,若我一直不能有孕,那就只能我家夫君不够努力!”
接着她又十分理直气壮地说:“不过这也怪不得夫君不上心,他为圣人分忧,心怀天下,哪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夜里这点小事上。”
“大伯娘下次可别这样说了,夫君若是知晓您背后嚼他舌根,虽说您是长辈应该持礼自重,他不会与您计较。”
“但我家夫君,那是连陛下都夸赞的温润君子。”
话音才落——
有凉风顺着撩起的帘子落在人脸上,花厅霎时一静,连博山炉里袅袅的青烟都倏忽散开。
“夫人。”谢执砚清冽的身影,立于光影交界的地方,绯红的官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眉眼冷峻,眸色深沉。
他静静地看向她。
彻底完了!
盛菩珠觉得天塌了,嘴里茶水都是苦涩的,指尖抖了抖,努力朝他露出一个不失得体的笑:“郎君……今日怎么这么早?”
“刚巧朝中无事,正好早些回。”他脚步不紧不慢走向她。
明明很轻的声音,落在她耳朵里,就好似每一步都迈在她心口上,有细微的震动,空气像是凝住。
盛菩珠感觉耳朵烧了起来,连脖颈下颌都染上一层薄薄的烟霞色,强撑着朝他笑一下:“夫君回得可真巧。”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老夫人装傻充愣,一个劲地低头喝茶。
秦氏端起茶杯的手,不知为何抖了抖,尴尬出声:“执砚回来了。”
谢执砚走到秦氏身前,规矩礼仪一点不少,只是语调冰冷:“伯娘要怪便怪我平时多有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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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长辈,您若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对,尽可按照家规指出,不必为难我夫人,罚我便可。”
秦氏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冒汗。
谢执砚是谁,他可是寿康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当今圣人最宠爱的外甥。
她敢罚他?
她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秦家的九族不够死一死。
“执砚,我方才是与菩珠说笑呢,你们夫妻千万别放心里。”秦氏吓得都快打颤了,磕磕绊绊说了这么一句话。
“您最好不是。”谢执砚漠然道。
盛菩珠简直羞愤欲死,想起身告退,奈何男人竟然慢条斯理在她身旁坐下了。
秦氏自从管家后,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就算面上再能装,那僵着的嘴角怎么也掩饰不住她的恼意。
“母亲,清慧身子重,等会儿天色暗下来地上更湿滑,儿媳就先带清慧回去了。”
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去吧,生产前就不必再来请安,你让人照顾好她。”
“好孩子,你过来。”
老夫人温和朝薛清慧招手,她从腕子上褪下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套在薛清慧的手腕上:“这佛珠跟着我焚香诵经也有二十年了,算是有些灵气的物件,你好好收着。”
“就当是图一个安心,不必过分压抑自己。”
薛清慧愣了一下,垂下头:“是,孙媳知道的。”
等秦氏一行人走远,盛菩珠像是发现椅子会烫人一样,火速站起来挤到老夫人身边坐下:“祖母,这几日天冷,不如您就行行好,留了孙媳在您这吃暖锅住上几日吧。”
“我馋蒋妈妈煮暖锅的手艺。”
老夫人只当听不懂盛菩珠话里的意思,似懂非懂嗯了一声:“蒋嬷嬷你去收拾收拾……”
盛菩珠眼睛一亮,觉得有戏。
然后她就看到头发已经发白的老太太朝她暧昧眨了眨眼睛:“收拾收拾,等会跟着菩珠去她韫玉堂
多住几日,等菩珠暖锅吃腻了,你再回来。”
什么!
不是啊!
吃什么暖锅,她一点都不想吃暖锅,这个只是借口啊,她是想留在颐寿堂多住几日。
“祖母……您不心疼我了?”盛菩珠可怜兮兮问。
老夫人看看她,又看向垂眸喝茶的孙儿,忽然“哎呦”一声,扶着额头起身:“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太热闹也不好,闹得我头晕。”
“我得去里间躺躺。”
“祖母。”盛菩珠轻轻扯着她的衣袖,还在垂死挣扎。
老夫人亲昵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小声道:“傻孩子,明日你不是要和执砚回明德侯府看你母亲。”
“刚好趁此机会就留在家中小住几日,让执砚先回。”
“多陪陪你母亲,你缠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盛菩珠眼睛一亮,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她可以趁着回娘家躲明德侯府去。
老夫人一走,花厅静得落针可闻。
盛菩珠慢慢抬头,朝他看去。
男人绯红的朝服,此时目光淡淡的,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平静掀起眼眸。
“夜里不够努力,嗯?”笃定的语气,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她。
盛菩珠只觉一股燥意漫过全身,早晨上药时,他略有些粗粝的指腹,那种触感还隐隐留在那处,只要想到后浑身都激起一种细密的颤栗。
“没有的事,郎君误会了。”盛菩珠绞尽脑汁否认。
“夫人。”谢执砚嗓音低沉,幽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
盛菩珠身体抖了抖,莫名往后退了两步。
谢执砚看着她,眸色深得骇人。
“我自成婚以来,的确疏于自省,夫人不满,是我之责。”
他一步步逼近她,平和的音色,字字清晰,就如同朝堂议上奏那般郑重。
“夫贵者,仰而思之。”
“夫妻之义,夜以继日。”
“往日夜里只与夫人温习一遍,如今看来,是我多有懈怠。”
盛菩珠瞳孔紧缩,退无可退。
谢执砚垂眼看她,瞳孔深处暗火灼人:“既我已知错,那定会将功补过。”
补过?
怎么补?
他难不成还要把之前的也一起补上!
他可是离家整整两年啊。
13. 第 13 章
“不不不……”
“郎君你听我解释。”
盛菩珠惊得声音都在抖,可惜身后拦着一扇紫檀嵌玉花鸟屏风,根本就没有退路。
“非夫人之错,为何解释?”谢执砚逼近的身影,就像是压城的乌云,高大的身体是可以随时能把她吞噬殆尽的。
他脸上表情实在是太过于认真,宽大的手撑在她身后的屏风上,俯身压近,温热的鼻息就好似不经意一般掠过她微烫的耳尖。
为何解释?
她不解释,她就完蛋了。
她的小身板能受得了他那一身力气。
盛菩珠眼睫轻轻一颤,哪怕踮起脚尖,也只到他肩膀的高度,她的身高在女郎里已经不算矮的,当他居高临下看过来时,依旧会被他的气势给压制,连挣扎都成了妄念。
呼吸变得急促,整个背脊已经彻底贴在屏风上,仍旧强撑着狡辩道:“郎君做事认真谨慎,从未有过懈怠。”
“我……我觉得郎君不必因此反思。”
“夫人。”谢执砚把身体俯得更低些,几乎是与她眼睛平视的角度。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清冷温和的眸光看向她的眼睛:“我若不反思,真如夫人所言不自省行事,那就成了狡辩。”
“君子无端,但需行止有度。”
啊!
什么狡辩,鬼个狡辩啊!
是我要狡辩,不是你。
盛菩珠在心底呐喊,觉得自己坚强旺盛的生命力,终于遇到了她一百张嘴也狡辩不过的克星。
她以手遮眼避开他的视线,自暴自弃。
“唔~郎君说得都对。”
说到底,她并不是生气,只是论起口舌,她发现她真的一点都斗不过谢执砚,也不知他平日在朝中是不是也是这样舌战群儒。
“郎君在朝中忙碌,反思纵然重要但妾身也疼惜您的身体,熬夜伤神,郎君应该以休息为重,万万不可懈怠。”
盛菩珠轻飘飘丢下这句话,颇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疯感:“郎君让一让,妾身累了,要回韫玉堂休息。”
谢执砚原本平静的眉眼倏地一滞,像是有些无法理解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平和的眸子晃了晃,竟渐渐浮出几分困惑,长睫低垂,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等夫妻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老夫人才搭着蒋嬷嬷的手,慢悠悠从里间晃出来。
蒋嬷嬷有些忧心道:“老夫人,依奴婢看,娘子和郎君他们莫不是吵架了?”
老夫人哼了哼:“若是能吵得起来那才叫好呢。”
“三郎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过于冷静疏离。”
“说难听点,有时我都摸不清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虽然看似持重端方,实际上就根本没有东西能入他的心和他的眼。”
“有时我都怕啊,怕他哪日走了极端,彻底失了自我和规矩的约束。”
“他这样的性子,还有谁能拉得住他。”
“所以……”老夫人长长叹了声,“若菩珠能和他吵起来,那就是祖宗保佑。”
盛菩珠回到韫玉堂,她连身上的披风都没力气解,就懒洋洋趴在软榻上。
“嬷嬷。”
“我好累,骨头要散架了……”
自从世子回来后,杜嬷嬷一天至少得听盛菩珠喊十遍累,她只是无奈笑了笑:“奴婢给你摁摁肩?”
盛菩珠摇头,有气无力:“别说是按肩了,就算是泡花瓣澡都不行。”
“怎么办?”
“我好想装病哦。”
“要不洗个冷水澡吧,称病十天半个月,想想就很刺激。”
杜嬷嬷简直被吓了一大跳,直拍着心口无奈道:“奴婢年纪大了,娘子不要吓唬。”
盛菩珠这才懒洋洋抬了抬眼皮,开始谈条件:“明日回明德侯府,嬷嬷不如帮我求求祖母和母亲,让我在家中住个十天半月吧?”
“祖宗。”
“哪有出嫁的姑娘回娘家住十天半月的,若是外边知道会被说娘子闲话的。”杜嬷嬷眼皮一跳,看盛菩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恐怕又在算计什么不得了的鬼主意。
“嬷嬷就当疼惜我。”
“我想祖母,想娘亲,想家中的妹妹们了。”盛菩珠翻了个身朝杜嬷嬷撒娇,“长公主娘娘疼我,老夫人也疼我,我想回娘家住一段时日,她们肯定会同意。”
“我就怕到时候母亲和祖母要说我没规矩,摁着我回来。”
“那郎君那边怎么办?”杜嬷嬷心里没底。
盛菩珠见杜嬷嬷松口,眼睛亮了亮:“郎君肯定会同意的。”
“再说了,腿长在我身上,我都回明德侯府了,只要长辈同意,他难道还能把我绑回靖国公府不成?”
“而且大伯娘今日被郎君恐吓一番,清慧马上就要生了,她肯定也没精力私下编排我。”
“这简直就是天时地利,就差人和了。”
盛菩珠每一句话都能带出一个完美的理由,直接把杜嬷嬷哄得一愣一愣的,没多久就软下心:“老奴尽量帮着姑娘在夫人和老夫人那周旋。”
“我就知道嬷嬷对我最好了。”盛菩珠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
等到入夜,她早早就洗过澡,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走神。
因为谢执砚说要回韫玉堂安置,她还是贴心地给他留了一盏灯。
戌刚过,男人准时推门而入。
可能是因为早上吓到她,所以夜里回来的时候,他还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盛菩珠双手扯着海棠红的织金锦衾用力往上拉,把脸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悄悄掀起帐幔朝外看。
没想到,直接对上男人墨一样浓黑的眼睛。
他应该是沐浴过,发尾还湿着,就站在不远处的灯下喝茶。
阴影交错,他眉目愈发显得深邃,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端茶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分明,天青色的茶盏映着他淡色的薄唇,青白与红粉在灯下交映,成了一种禁欲的艳色。
茶水润过他薄薄的唇,喉结伴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上下滚动。
盛菩珠心头一跳,掌心揪紧锦衾,眼神飞快从他喉结扫过,又极快错开。
“夫人有话要说?”谢执砚把茶盏搁在桌面上,发出很轻的声响。
“没有。”盛菩珠收回视线,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纷乱。
她不得不承认,他在灯下喝茶的模样,实在好看。
烛火摇曳,她感觉锦衾下的身体忽然变得有些烫烫的,连带着脖颈露出的肌肤都泛起潮潮的热,明明屋外还在下雪呢。
她故作镇定轻咳了声:“郎君明日准备什么时辰出发?”
谢执砚走向她,视线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上,连着小巧的下巴往下,脖颈上薄薄的一层粉色清晰可见。
她的一双眼睛,明显带着迟疑和试探。
“辰时出发。”他调开视线,淡淡道。
两家相隔不算远,马车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回家,如果骑马的话可能更快一些,可惜冬天太冷她不能骑马。
盛菩珠适时仰头,尝试问:“明日妾身想在家中小住一日,郎君觉得可行?”
暖色的烛光落在两人身上,男人逆光站着,盛菩珠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但是她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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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小脸清晰落在他眼中,髻边碎发随意垂落,隐约还能看到她耳尖上未消的绯色,饱满的唇,随着她说话的声音,一张一合。
书上说……
夫妻之乐,先从唇开始,再落在脖颈……若是妻子神色并无不妥,再除去衣裳……
谢执砚身体倏地僵住,毫无预兆想到今晨她的唇咬在他掌心上时柔软的触觉。
“明德侯府是夫人的娘家,小住一日并无不妥。”他略有些不自然侧了侧身体,目光如深潭的水,“我去沐浴,夫人先睡。”
“不必等我。”
沐浴?
盛菩珠无辜眨了眨眼睛,见他身影如夜风掠过,眨眼就消失在屏风另一头。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他应该是在书房沐浴后才过来的,好端端的,一天也不要洗那么多遍吧?
为什么沐浴?
他不会真的要说到做到,今晚就要开始好好“补偿”她吧。
盛菩珠开始胡思乱想,提心吊胆听着屏风后方传来的水声就像是某种暗号似的,吊着她一口气不上不下。
要不还是睡吧,快点睡着,他是讲风度的男子肯定不会把她弄醒,或者把锦衾裹紧一些,扯不开最好。
盛菩珠闭着眼睛,渐渐走神。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因为锦衾裹得实在紧,罗袜缠在脚踝上,她觉得热,于是无意识蹭了蹭脚尖,把罗袜踢掉。
半梦半醒,她似乎听到谢执砚跨出浴桶的声音,残存的水珠从他喉结坠落,砸回浴桶,覆着水色的赤足踩在青砖上,每走一步都留下很深的水痕。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得赶紧睡,千万别醒!
好在眼皮逐渐沉重,连日紧绷的精神占据了上风,朦胧间,她恍惚觉得腰上很凉,身体一颤,就像男人沐浴过后带着潮气的手指,正一点点的摩挲过她紧绷的脊线。
“郎君。”盛菩珠咕哝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她就这样醒了!
抬起头就看到男人半敞开的素色里衣,满头乌发用玉簪绾起,露出修长的后脖颈。
“夫人做梦了?”谢执砚微蹙眉。
盛菩珠听着自己胡乱的心跳,摇了一下头:“没有。”
“只是突然惊醒。”
她心虚回避他的目光,心跳却没有要冷静下来的意思。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偏偏他的一举一动落在她眼中,都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
作为心志坚定的女郎,她可不是能被美色轻易引诱的人,盛菩珠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给谢执砚让出更多的位置。
夜风轻寂,烛火沉沉。
谢执砚走到榻前,他掀开锦衾躺下。
两人都相对沉默着,盛菩珠闭着眼睛一阵心虚,忽然听到男人低哑的声音理所当然说:“夫人身上的伤未好。”
他朝她那边微微侧头:“我即便是补偿,也需等夫人痊愈才行。”
盛菩珠怔了怔,想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又硬生生忍住。
两人隔着锦衾并排躺着,她觉得身上锦衾缠得太紧身体像酝着一团火,而他刚洗过凉水的冷,如同人在干渴时需要的水。
冷意透过锦缎,无可避免渗在她身体周围。
成婚两年,实际相处还未超过十日,明明是不熟悉的陌生人,却做着时间最亲密无间的事。
有时候,隐忍成了比温和更致命的撩拨。
盛菩珠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漫漫长夜她竟成了想要“得到”的那一方。
就像有一股无形的推力,迫使她,丧心病狂怀念被他填满后,身体带来饱胀的满足感。
14. 第 14 章
再醒来,天已蒙蒙亮。
盛菩珠茫然睁开眼睛,入目却是蟹壳青缎面绣着松鹤纹的软枕,触之微凉,还残留着清冷的柏子香,这不是她的枕头。
大惊之下她慌忙撑起身子,锦衾滑落,露出素白的里衣,腰侧系带看似规整,却不是她习惯的蝶形结,而是利落系成一个单结。
昨夜……
盛菩珠指尖抚过衣襟,轻轻咬住唇。
她一个人睡惯了,谢执砚归家前,梨霜她们都在屋里伺候,就算夜里她睡姿不够文静,偶尔踢开锦衾,也不用担心。
可是现在她都不留人守夜,那这单结难不成是他?
应该不可能吧!
盛菩珠闭了闭眼,里间静悄悄的,她两颊慢慢浮上热意。
明明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可一想到他修长手指挑着雪白的衣带,小心替她重新拢好的样子,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昨夜在灯下喝茶的身影。
那双手,无论在做什么,总会让她记起他指尖裹满药膏给她上药时,潮潮的指腹托着像是要滴下来的汁水,淌到她身体深处。
天光未透,帐子内暗香浮动。
盛菩珠茫然朝后看去,这才发现方才滑落的锦衾竟也不是她盖的那一条,至于她睡前身上盖的东西,一半缠在她小腿上,另外一半被她压在身下。
隐约露出榻上铺着的藕色褥单,上面隐约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昨夜……
她到底做了什么?
他——是不是全都看见了。
盛菩珠懊恼晃了一下脑袋,明明是一夜无梦,任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挤到谢执砚那边,还霸占他的东西。
而且,一想到睡前,她还生出‘想要’的渴求,身体不禁一抖,掌心压在软枕的松鹤绣纹上,细密的针脚,像极了他指腹薄薄的茧。
虽有些粗粝,可每每握紧她侧腰娇嫩肌肤,在难以承受的力道过后,就成了异样的酥麻。
不能再想了!
盛菩珠猛地坐起身,像是要甩掉什么念头似的,趿上软底绣鞋,急急忙忙走到窗前,“哐当”一声推开窗子。
凉风拂面,依旧吹不散她发烫的脸颊。
手掌心轻轻拍着心口,可她一口气还没有松完,抬眼就见庭院朦胧的白雾中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晨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淡金色,就如他手中的长剑一样凛冽。
玄色的劲装已被汗水浸透,剑风如匹练挑破雾霭,气势恢宏,一个转身,柔韧的腰随着剑势,给人一种如高山般宏伟而不可攀登的凌厉。
“醒了?”
谢执砚回过头,气息未乱,颈侧血管却因剧烈运动略有明显的跳动,他喉结滚了滚,随手拿起石桌上的茶水,漫不经心抿了一口。
盛菩珠觉得身上更热了,等他走近,能更加清晰地看到他眉峰舒展,半湿的衣料贴在身上,每一块肌肉的轮廓都是那样的明显。
这么好的身材,要是能绑到琳琅阁给她当珠侍那该多好啊。
不对劲!
她怎么敢这样想!
不要命啦,他可是谢执砚,她竟然大胆妄为打起他的主意,难不成真的要被这种绝无仅有的美色逼疯了吗?
盛菩珠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欲盖弥彰往后退了退,适当露出一点含蓄的笑。
“郎君起得真早。”
“您昨夜睡得可还好?”
问完她就后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时候嘴比脑子快,也不见得是一种好事。
“尚可。”谢执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
“夫人睡得如何?”他伸手拿起干净巾子,慢慢擦去脖颈上的汗,意有所指问。
盛菩珠偷偷瞥他一眼,学着他说话的模样:“嗯,我也尚可。”
两人本质上,最多也只算陌生夫妻,成了亲,早上碰巧遇见,礼貌问候而已。
盛菩珠心里不太能形容这种过分疏离的亲密,好在谢执砚朝她微微颔首,抬步从她身前走过,不多时浴室里有水声响起。
……
直到坐上马车,盛菩珠都保持沉静的模样,她不太敢直视对面的人。
谢执砚今日穿了一身枣红色圆领窄袖袍衫,领缘滚着檀色绣金丝的贴边,袖口衣襟绣着漂亮的忍冬纹,紧窄的腰,用一条白玉镶嵌的革带缚紧。
因为算是婚后夫妻归宁,所以两人都选了比较喜庆的红色,枣红这样浓烈的色彩,他穿在身上一点也不突兀,反倒是把他衬得眉眼深邃,气度俨然。
他双手撑膝而坐,肩背挺拔如松,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脚上的乌皮六合靴随着马车行驶微微震动。
分明的慵懒的姿态,却让盛菩珠时刻戒备着,冷峻如山的气势,压抑在逼仄的车厢内,令她无端紧张。
“夫人有心事?”他抬眸,目光淡淡落下。
盛菩珠扯了一下手里的帕子,感到绝望,她总不能说,惹她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本人吧。
大清早练剑,外院书房那么宽阔的园子不去,偏得在韫玉堂,当时她推开窗子本意是散一散热气,谁知他在窗外练剑,这和在柴火堆里再添一把火有什么区别。
盛菩珠暗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没有,只是许久未归家,有些紧张。”
谢执砚单手支着下颌,是很放松舒适的神态,指尖漫不经心转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目光坦荡落在她身上。
他看似随意的姿态,眼底却是少有的认真打量。
只不过,他的视线实在过于直白坦荡。
盛菩珠根本忽视不了他如同有实质的视线,从她微颤的眼睫到紧抿的唇,然后是因紧张而绷直的肩颈,一寸寸压下,像是要将她看透。
他到底要看多久?
还是她今日装扮有不妥之处?
盛菩珠越想越紧张,细白的指尖蜷紧,胸腔里心跳声鼓噪像是要跳出来。
就算如此,她还是强撑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目光虚虚落在他撑在膝盖的那只手上。
万幸从靖国公府到明德侯府,只要半个时辰。
马车停下,外头传来热热闹闹说话的声。
谢执砚先一步跳下马车,他单手撩起车帘,掌心向上朝她缓缓伸出手。
这样妥帖的姿势,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盛菩珠犹豫一瞬,轻轻将手搭上去。
他掌心干燥有力,因常年握剑的缘故,有些粗粝,却有一种力量感匀称的修长。
“夫人小心脚下。”谢执砚淡声道。
盛菩珠迈下车辕,他力气很大,带着那种强烈的主导,单手扣在她的侧腰上,拇指下压的力道,激得她眼皮子一跳,双腿发软险些没站稳。
“谢谢郎君。”盛菩珠暗暗咬了一下舌尖,只差一点就惊呼出声,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不必。”谢执砚稍稍抬眸看她。
夫妻俩站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府前有仆妇迎接,特地挂上大红色灯笼,正门两尊石狮也绑了红色绸缎,显然明德侯府上下是用了心意。
盛菩珠带着谢执砚,两人才绕过影壁,就听到园子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大姐姐可算是回来了。”
“姐姐再不回来,我们这些做妹妹的只当姐姐沉迷温柔乡,早早就把我们忘了。”
盛菩珠弯着眼睛笑起来,她朝那个慢慢走进的人影张开手臂:“让我瞧瞧,是谁家的小女娘被我忘了。”
话音才落,她就被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撞了满怀。
盛菩瑶起初还在笑,不一会儿就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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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张脸都埋到盛菩珠怀里:“姐姐我好想你。”
“你想我就让祖母给靖国公府递帖子,难不成我还能拒了?”盛菩珠无奈。
盛菩瑶委屈死了:“不是见几日就能好的想念,是要日日见到姐姐才能不哭的想念。”
“呜呜呜嫁人一点都不好,以后我不要嫁人了。”
盛菩珠一颗心顿时软成了水,拍拍盛菩瑶的脑袋:“不哭不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盛菩瑶明显不满,她气鼓鼓抬起头瞪了谢执砚一眼,然后转身跑开。
盛菩珠无奈解释道:“方才的小女郎是菩瑶,我嫡亲的妹妹。”
“她年岁还小,性子天真烂漫,郎君莫要同她计较。”
谢执砚平淡嗯了一声,思忖半晌:“她应该是……”
声音顿了顿:“讨厌我。”
盛菩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仰起头对上男人疑惑的目光,认真解释道:“你娶我为妻,在菩瑶看来,就是你抢走了属于她的我。”
“郎君不如想想,如果有谁抢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你能心平气和不讨厌?”
谢执砚拧眉像是不能理解:“我没有心爱的东西。”
盛菩珠表情复杂,短暂对视她移开眼睛:“算了,可能郎君没有,所以不懂吧。”
谢执砚缄默片刻,用很平静的语调说:“情绪不可能左右我。”
盛菩珠简眼中的男人挺拔修长,但眉眼如覆了薄霜,他眼神已经不是疏离,而是坚冰一样的冷漠。
好在两人已经走到花厅,心底莫名升起的那股寒意被打断。
“祖母,我带郎君回来给您请安啦。”盛菩珠收敛思绪,明眸善睐的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笑眯眯朝老夫人行礼。
“你这孩子,快些起来,执砚也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老夫人目光落在谢执砚身上,打量许久,她满意点了点头:“嗯,是个模样俊俏的郎君。”
盛菩珠顿时脸红,当初家里给名册让她选郎君,她可是大言不惭说必须是模样最俊俏的,没想到亲祖母现在拿这话来调侃她。
“祖母,当初年岁小,胡说的话可作不得数。”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拖得绵长,像沾了蜜一样,“您得替我保密。”
老夫人笑着拢住她的肩:“难不成还害羞了?”
盛菩珠想否认,一抬眼对上写谢执砚的目光,她轻咳一声,不动声色换了个问题:“怎么不见二妹妹。”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二妹妹前些日染了风寒,病了。”
好端端怎么会病了?
盛菩珠想了想还是压下疑问,只捡了在靖国公府有趣的事说给老太太听。
谢执砚的男客,他在花厅陪坐一刻钟,就被明德侯府几个郎君请走了。
等人走远,盛菩珠暗暗松口气,没骨头似的往老夫人身上歪:“祖母,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如在家里多住两日吧?”
老太太顿时掀开眼帘看她:“怎么,和郎君吵架了?”
盛菩珠摇头否认:“哪有的事,就是想祖母和家里的妹妹们了。”
“都半年多没回家中小住了,不如趁此在家中住个十天半个月的,还能再当一当祖母跟前最受宠爱的小娘子。”
盛菩瑶一听,闷气也不生了,她拉着老夫人的手一个劲地摇:“祖母,您就答应大姐姐吧。”
老夫人被闹得没了脾气:“也行,那就让你家郎君一起留在明德侯府,多住几日。”
盛菩珠听了,眼前一黑。
“不用不用,我回来就好。”
“郎君他朝中事务多,来回也不方便。”
老夫人明显觉得不太对,紧张地问:“莫不是,你们感情不和?”
盛菩珠不由心虚起来,心里一个劲感慨,什么感情不和啊,明明是身体不合。
15. 第 15 章
“菩珠。”
“好孩子,你怎么不说话?”老夫人心底咯噔一声,紧张得扶着桌沿站起来。
盛菩珠哪里舍得让家中长辈担心,她立刻猫儿似的蹭过去,用软软的语调撒娇。
“老祖宗,没有的事。”
“郎君体贴,也很疼惜我,怎么可能夫妻不和。”
“当真没有骗我?”老夫人皱了皱眉。
盛菩珠抬手抱住老太太手臂,轻轻晃了一下:“我是老祖宗您亲自教导养大的小娘子,平日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心肝宝贝疼着受不得半点委屈,若是郎君与我不和,我还能这般和和气气带他归宁?”
“早就让家中的哥哥们替我做主,用棍棒把人给打出去了。”
老夫人长叹了声,苍老的目光积着无奈:“我就是因为太清楚你性子倔强,这才担心你们夫妻不和。”
“当初谢家三郎与你成亲,结果洞房当夜就抛下你远赴戍边,其中的委屈,哪里又是轻飘飘几句疼惜就能遮掩翻篇的。”
盛菩珠对上老夫人威严的目光,她极淡弯了一下唇,眼底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祖母我不委屈,他心胸有沟壑,腹中藏乾坤,挂念的是大燕安危。”
“而我也不差。”
“至少我希望自己成为整个长安,不……应该是整个大燕最会做生意的女郎。”
“就像当初祖母赠我白玉算盘,后来又许我在长安开了一间琳琅阁。”
盛老夫人深感欣慰的同时,也松了口气:“好孩子,你心里能明白就好。”
“祖母,我也明白的。”盛菩瑶挤到老夫人身边坐下,眼睛还红红的。
“大姐姐也带上我吧,等我及笄后就不嫁人了,我要跟着姐姐一起做生意,成为整个大燕第二会做生意的女郎。”
“你个傻孩子。”老夫人把盛菩瑶拉到怀里,宠溺拍了拍,眼神骄傲,“学堂里先生布置的术数课业,你先学清楚了。”
“菩珠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她术数课业用的已经是和家中哥哥们一样的书册,若连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做生意?”
都说明德侯府以诗书传家,世人只知盛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大气有度,规矩了得,却不知盛家的家学渊源,一直秉承着男女一视同仁的祖训。
盛家女郎们的行事,端庄贤淑只是为人处世的前提,至于别的,她们有格局有眼界,手段自然更不一般。
而盛家的郎君们虽是在朝中为官,但并不掌权,多半外放以清廉端正为准则,就算是身为帝师的老侯爷,年轻时也在巴蜀之地待了多年。
盛菩珠仰起脸,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在老夫人怀里娇声娇气道:“所以祖母不必担心我,我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老夫人拿帕子摁了下眼睛:“长公主娘娘和谢家老太太都是和善好相处的长辈,你只要有时间,就时常回娘家小住,多陪陪你母亲。”
“只要有我在,这个盛家就没人敢说一句你的不好。”
“嗯。”
“孙女知道的。”
盛菩珠轻轻咬住唇,眼睫垂着,柔软的掌心紧紧握住老夫人枯瘦的手。
十三岁那年,父亲发生意外死于任上。
那日不只是她与幼妹失去了父亲,她的祖母同样失去自己的长子,母亲因为受不住打击,才诊断出有孕的身体当晚就见了血。
后来因为长房无子,族中长辈提出让母亲从分支里选一个孩子继承香火,母亲不愿,是祖母为母亲挡住了所有的压力。
祖母为了母亲能静心休养,后来还做主让三房分家不离家,公中账册理清,各自都管一册账本。
让她母亲自立女户,特地在明德侯府隔壁重新买了一间小院,开了小门互通,盛菩珠她们原来住的院子也都留着。
至于重新买一个小院,是听了太医的建议怕她母亲睹物思人,毕竟心病难医。
若是没有祖母,以及婶娘和叔父的照顾,盛菩珠不敢想当时母亲的身体能不能熬过来。
祖孙俩又悄悄说了许多体己话,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润喉:“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去你大哥哥院子喊上执砚,午膳陪你母亲一起用,晚膳再来我这里吃。”
盛菩珠点点头,起身行礼。
“孙女知道。”
“孙女等晚膳再过来。”
“祖母,菩瑶也告退了。”
盛菩瑶就像一个小尾巴,跟在盛菩珠身后一个劲地问:“大姐姐,你打算在家中住几日呀?”
“少则六七日,多则小半月。”盛菩珠走到外边小花园,忽然想起什么。
她看向盛菩瑶问:“你二姐姐怎么好端端就病了?”
“我今日归宁,婶娘和三妹妹也没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盛菩瑶凑上前,神秘兮兮道:“二姐姐的风寒,是因为前几日不小心落水了。”
“落水?”
“怎么回事?”
盛菩瑶是个急性子,立刻就把知道的都交代了。
“长宁郡主办赏梅宴,邀了二姐姐过去,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辅国公府家的小娘子好像是吃酒醉了,不小心把二姐姐推到湖里去了。”
“还好冬日水浅,二姐姐摔下去时,只是湿了襦裙,人没有被淹到,后来就被人救起来送回家中。”
盛菩珠听完,眉心紧拧:“救人的是谁?”
盛菩瑶摇头:“二姐姐不肯说,回来没多久就起了高热,已经烧了好几日了。”
“婶娘和三姐姐衣不解带照顾,明明都快好了,可是……”
盛菩瑶把头低了下去。
盛菩珠立马听出了不对劲:“可是什么?”
盛菩瑶凑上前,用非常小的声音说:“我也是偷偷听到的,大姐姐你得保密。”
“好像是兴平侯府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二姐姐落水的事,昨日兴平侯夫人上门了,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恐怕是要退婚。”
“话里话外都是指责二姐姐行为不得体,湿了裙子,还不知是被哪个外男所救,婶娘昨日也被气得病倒了。”
难怪了!
盛菩珠眼神凉凉的:“兴平侯府算什么东西,我盛家的女儿是她圆的扁的随便捏的!”
盛菩瑶赶紧去捂盛菩珠的嘴:“姐姐小声点,虽然两家婚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姐姐先别骂。”
“我听说退婚是侯夫人自个儿在胡闹,兴平侯府世子今儿一早偷偷让人给姐姐递消息,说他会去说服家中长辈。”
“什么叫没到那一步?”盛菩珠侧过脸,视线落在园子里结了冰的湖面上,“婆母不慈,这样的人家我看就不能嫁进去。”
“如今的大燕又不是前朝那种风气,女郎骑射打马球都是寻常事,落个水怎么了。”
“这种人家,分明就是拿根鸡毛也能当令箭,打肿脸充胖子,看似风光其实内里阴私下作一窝。”
盛菩瑶十分认可地点头:“可是我瞧着,二姐姐还是喜欢兴平侯世子的。”
“不然也不会病成这般模样。”
“祖母怎么看?”盛菩珠问。
盛菩瑶道:“祖母觉得两家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就算退婚也绝不是二姐姐的错,家中自有父母兄长替二姐姐撑腰,全看二姐姐的意思。”
盛菩珠知道,盛明淑的性子在姐妹几人里,是最拧巴的那一个。
她生来就体弱些,加上人也文静,整日看些诗词歌赋,看似冷冰冰的性子,实则是姐妹里最心软嘴硬的。
从小到大,盛菩珠经常和她相互看不顺眼,可姐妹感情却是半点没少。
“先去大哥哥院子里叫郎君,等陪母亲用完午膳,我们就去看你二姐姐。”
“我都听大姐姐的。”盛菩瑶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崇拜,因为在她的心里就没有她家大姐姐办不成的事。
……
“大哥哥。”
“二哥哥。”
盛菩珠拉着盛菩瑶穿过廊庑,远远就看到在亭子里下棋的两个哥哥。
盛临渊和盛临清同时站了起来,笑着挥手:“菩珠妹妹来得正好。”
凉风拂面,青石板积雪扫至两侧,盛菩珠小心提起裙摆,露出碧青色缎面云头锦履,鞋尖用翡翠米珠攒成的碧蝶,她一双眼睛巧笑嫣然,不同于在靖国公府时的那种时刻透着规矩的端庄。
谢执砚慢慢抬起眼,执黑色云子的手悬在半空中,枣红色衣袖垂下,眼尾余光映着她愈来愈近的倩影。
人还未到,明媚的笑容看着像是要溢出来,奔跑时裙角扫过石阶,像是点水的蜻蜓,不会停留。
谢执砚呼吸莫名一凝,指节忽然用力,云子压在骨头上,硌得掌心发痛。
生动热烈,像是用手抓不住的春风,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兄。”
盛菩珠直接扑到两位兄长身边,仰头看他们:“我好想你们呀。”
盛临渊宠溺揉了一下妹妹的脑袋:“更想你二兄,还是更想我?”
盛菩珠狡黠一笑,尾音拖得长长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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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然更想念二兄一些,毕竟上回大兄成婚我回来了,二兄之前去了蜀地,算起来也快一年不见。”
盛菩珠左右看了一下:“怎么不见大嫂嫂?”
盛临渊摊了摊手:“你与执砚回得不巧,你嫂嫂十日前和她母亲回范阳给她外祖父过寿,马车走得慢我就让你嫂嫂先走。”
“你若再晚一日,我明日也出发去范阳了。”
盛菩珠笑道:“那还算是赶上见大兄一面。”
“嗒。”黑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谢执砚垂眸,唇角压着一抹淡笑:“临渊该你了。”
盛临渊这才想起来,挠了挠头发,抬眼一看,白子所有的路直接被黑子堵死了。
他连挣扎都免了:“算了算了,我下不过你,我认输。”
谢执砚慢条斯理抚平袖口的压痕,语调很淡:“承让。”
盛临清哈哈一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表情却很认真说:“三郎,你一定要好好对我们家的菩珠。”
盛菩珠装作害羞,微垂下的视线正好落在男人修长的手上,他食指和中指间拈着一颗未放下的黑子。
漆黑的云子,衬得他指尖肤色如玉,指腹因常年握剑执笔有明显的薄茧,此刻正以轻慢的动作摩挲着云子边缘。
他似察觉到她的视线,指尖微抬,黑色云子叮咚落进棋罐里。
盛菩珠感觉心脏犹似跳停了一下,她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要干嘛。
“阿兄,我先带郎君去给母亲请安。”
“等午膳后,你们再叙。”
谢执砚站起来,衣摆垂落,袖口和衣襟金线绣的忍冬纹,在日光下泛着暗芒。
两人并排走着,因为花园里路窄,就离得近,衣袖偶尔相触,又无声无息分来。
盛菩瑶就小心又谨慎地跟在盛菩珠身后,她应该是怕谢执砚的,离他远远的。
三人走了一段路,然后穿过一个垂花门,才到盛家大夫人寡居的小院。
虽然是冬日,院子里依旧开满了花,翠绿的松竹树叶声沙沙,还有一整片刻意没有清扫的雪,雪地落了一串小猫脚印。
“阿娘。”
“我回来了。”
盛菩珠迈进花厅,就看见母亲笑吟吟在修剪一束花枝。
“回来了?”
“是要先吃点心,还是先喝茶?给你做了最喜欢的花折鹅糕。”
盛家大夫人姓苏,单字渝。
她嫁入明德侯府时,已经年方二十三,二十四岁生下盛菩珠,在三十岁时有了盛菩瑶。
后来丈夫离世,她搬出明德侯府,独居在这间小院。
她看盛菩珠时目光慈爱,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柔,对于出嫁归家的女儿,只是慢声细语地问,就像是长女从未出嫁,一直留在家中。
盛菩珠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硬生生忍下,也没有多想,伸手就握住谢执砚的大手,想要拉他上前行礼。
等掌心相触,那股微妙的凉,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指尖不受控制颤了一下。
“母亲,这是谢家三郎执砚。”
大夫人看着两人相牵的手,笑了一下:“嗯,是俊俏的郎君,瞧着比大婚那日还好看。”
盛菩珠耳尖微热,假装没听懂来自长辈的调侃,她择人看脸,这是盛家每个人都清楚的事实。
谢执砚难得敛了平日的冷峻,微微颔首,一丝不苟上前行礼。
圆桌上饭菜已摆好,嬷嬷带着婢女远远退开。
谢执砚坐在盛菩珠身旁,他讲究食不言。
可惜盛菩珠难得回家,盛菩瑶还是活泼的年纪,虽然大夫人苏氏话不多,但也会笑着和两个女儿说上几句。
白瓷碗和象牙筷偶尔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盛菩珠笑语嫣然同母亲说着家常趣事,偶尔提及闺中旧事,她更会透出小女儿的娇态,桌下还蹲着一只等着喂食的狸奴。
谢执砚不太习惯这样的热闹,但他只是安静用膳,执筷的姿势矜贵端雅,连碗盏轻触都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可每每盛菩珠说到趣事时,她勾起的唇,弯弯的眉眼,都会不经意落入他的眼中。
连他自己的未曾发觉,以往平直抿着的唇,此刻唇角阴影微微勾起一丝,就算是他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喜悦。
余光,总在不经意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的一颦一笑。
哪怕之前他们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
他也从未见过她有这样鲜活的情绪。
16. 第 16 章
用过午膳,盛菩珠陪母亲说话。
起初,她还顾忌谢执砚在场,颇为收敛平日在家中小女儿的娇态。
后来许是时间久了,他自始至终安静喝着茶,枣红色衣袍半隐在冬日暖洋洋的光晕里,唯有那双眼睛,沉静深邃,偶尔抬起眼帘,又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错开。
花厅外,狸奴抓雀的身影一闪而过。
盛菩瑶叽叽喳喳说着明日要学的课业,又说到回范阳给长辈祝寿的大嫂嫂,会给她带范阳特有的菱枣和丝绸做的绢花。
盛菩珠咬了一口花折鹅糕,里边包着甜丝丝的果子酱,唇齿生香,一路甜进心里。
她下意识眯起眼睛,索性倚进母亲的怀里,软声道:“阿娘,等明年盛夏,女儿带您和祖母去天长观下边的庄子避暑吧?”
“长公主娘娘喜欢热闹,祖母喜欢打叶子牌,祖父喜欢钓鱼,刚好那处庄子依山傍水,到时候把家里几个妹妹也叫上。”
“还能叫庄头去山上打了獐子,夜里我们在溪边烤肉吃。”
盛大夫人忍俊不禁,指尖轻轻点她的额头,有些苍白的唇弯了弯:“多大的人了,还是这般孩子气。”
话虽这样说,却亲自用银签子扎了一颗夏天酱的青梅,喂给她:“等到盛夏,我身子若能好些就与你同去。”
盛菩珠张唇含住青梅,舌尖抵了抵,清甜中透出一股令人精神一振的酸。
她喜欢这种有些极端的滋味,牙齿用力,已经去了核的青梅被碾碎,极致的酸在唇舌间泛滥开,盛菩珠觉得愉悦和满足,她眼尾余光悄悄瞥向谢执砚。
男人端坐如松,手中端着瓷盏,指腹无声压在盏沿,神色从容,瞧不出情绪。
……
莫约未时三刻,盛菩珠小心翼翼站起身,朝远处的嬷嬷招了招手:“母亲累了,劳烦嬷嬷拿了枕子和垫子来,暖阁朝南,阳光正好,就在这里休息。”
老嬷嬷笑着应下:“娘子贴心,我们会照顾好夫人。”
等一切安置好,盛菩珠带谢执砚离开小院,她朝垂花门右手边的廊庑指了指:“郎君可记得我大兄院子怎么走?”
“从廊庑穿过去,绕过水榭,就能看到大兄的院子。”
寒冬的风穿庭而过,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在他面前,她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态,又恢复了谢家长媳该有的端庄模样。
谢执砚微微皱了下眉,他不善表露情绪,就算有与他认知相悖的怪异,到底是教养使然,他并不打算私自探究为何体贴大方的妻子,在他与家人面前,为何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夫妻二人在小花园分开。
盛菩珠带着盛菩瑶穿过左手边的廊庑,她边走边说:“等会我与你二姐姐说话时,你想办法把婶娘给支开。”
盛菩瑶点头:“我知道,可不能吓着婶娘。”
“毕竟叔父还在任上,这样大的事情家中也就只有婶娘和祖母能做主了。”
盛菩珠越走越快,走到后面开始提着裙摆小跑起来。
襦裙的裙摆如同水纹漾开,金丝线绣的并蒂莲花在阳光下,泛着斑斓的光,纤瘦柔美的背影宛如初春柳枝抽条的嫩芽,她还拉着一个比她矮了很多的小娘子,就像翩飞的蝴蝶,灵动美好。
谢执砚站在花园的拐角处,直到那只蝴蝶飞走了,他才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他是园子里赏花赏雪的贵客,四下无人,没人知道他在原地究竟站了多久。
“二姐姐,三姐姐。”
“大姐姐来了。”盛菩瑶人还没进去,就很大声地朝院子里喊。
果然没多久,盛明雅提着裙摆先跑出来:“大姐姐。”
盛菩珠拉着盛明雅上下打量一圈:“怎么瘦了这么多?”
盛明雅想说什么,就听到身后自家阿娘虚弱的声音喊道:“菩珠,我今日不得空,又怕传染了病气,你与夫君一同归家,都没能亲自招待。”
“婶娘。”
“我听祖母说二妹妹病了,所以过来瞧瞧。”盛菩珠屈膝行礼,人还没站直就被盛二夫人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好孩子,辛苦你还特地过来。”
“明淑刚醒,这会子连药都不愿喝了,她这是要做什么,是要挖我的心肝。”
“婶娘求你,去帮我劝劝她。”
事情明显比盛菩珠预判的更严重一些。
明明大哥哥成婚那次,婶娘精神很好,可今日一见,满脸病容不说,人瘦得那衣服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
盛菩珠垂下眼帘,握住盛二夫人的手:“我去看看明淑,方才菩瑶说想摘园子里的腊梅,我怕她摔了,不如婶娘帮我看着她。”
盛菩瑶立马拉住盛二夫人的袖摆:“婶娘陪菩瑶去吧,刚好给二姐姐也摘几枝新鲜的腊梅放在屋里头。”
盛二夫人一怔,转眼明白过来,她嘴唇动了动,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好,婶娘跟你去。”
“二妹妹。”盛菩珠绕过屏风,就看见盛明淑白着一张小脸靠在大迎枕上,婢女端着一碗已经放温了的汤药,正急得原地转悠。
“给我吧。”
盛菩珠伸手端过汤药,拿起汤匙轻轻搅了一下。
“二妹妹这是怎么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是装病不愿见我?”盛菩珠就当没事人似的往榻旁的月牙凳一坐,用的还是那种凉飕飕的语气。
果不其然,盛明淑就算是再虚弱,她还是睁开眼睛,眼尾红红的,觉得自己委屈死了。
可又别扭道:“我何曾因为不愿见大姐姐,要用装病这种稚童的手段?”
盛菩珠把手里的药碗递上前:“那把药喝了,我就信你。”
“我不想喝,我病死算了。”盛明淑抿了一下干涩的唇。
盛菩珠纳罕道:“你看,你还说不是为了不见我装病,连药都不愿喝。”
盛明淑感觉没被气死,反而要被气活了,她气呼呼用手撑着要坐起来,奈何身上没有半点力气。
“二姐姐,我扶着你,你别激动。”盛明雅眼疾手把人扶起来。
盛菩珠适时把药碗塞到她手里。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好端端去长宁郡主家赏个梅,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平时在家中我就算再与你不对付,都舍不得让你折一根头发。”
“到了外边被人这样欺负,你往日与我拌嘴的聪明劲儿去哪了?”
盛菩珠恨铁不成钢道。
盛明淑一边喝药,一边哭,金疙瘩一颗一颗掉进碗里。
等药喝完,人也哭够了。
盛明雅拧干帕子递给她:“姐姐你就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亲和祖母问你,你不愿多说,现下大姐姐回来了,总能说了吧?”
盛明淑闭着眼睛,声音沙哑道。
“长宁郡主赏花宴那日,我身子本就有些抱恙已经让人拒了的,只是平兴侯世子说他写了一首好诗,正好梅园的绿萼梅也开了,叫我一定不要错过。”
“后来我茶水喝多了,去更衣回来的路上,遇到辅国公府家的小娘子吃醉酒差点落水,我既然遇到就拉了她一把,让婢女送她去换衣裳,我就原地在湖边赏枯荷。”
“结果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我就跌到半干的湖里去了。”
“既是宴客,那么大的园子,怎么可能没人?”盛菩珠冷笑。
盛明淑咬紧唇,声音低了下去:“因为那时天快黑了,有人带了烟火在梅园里放,估计大家都被烟火的热闹吸引过去。”
“我当时脚陷在湖边泥潭里,根本爬不上去,烟火的声音又大。”
说到这里,盛明淑捂住眼睛:“后来……”
“后来慌乱中,有一个陌生郎君把我拉起来。”
盛菩珠看着她不说话,直到盛明淑抖了抖,她才道:“就因为这点事,你病成这样?”
盛明淑摇头:“若是这点事,湿了裙子也就罢了。”
“可是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说我在湖边和野男人私私相授,还解了衣裙。”
“大姐姐,说这话的人,不是要逼我去死吗?”
盛菩珠也愣了一下:“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
盛明淑摇头,捂着脸双肩颤抖:“我不知道,明明那日长宁郡主亲自把我送回家中时还好好的,可是昨日兴平侯夫人来时与祖母说,就变成了赏花那天好多人都瞧见我衣衫不整的模样了。”
“大姐姐你是知道我性子的,素来清高,身子又弱,怎么会是那样不检点的女郎,做那样不知羞耻的事?”
盛菩珠觉得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她声音微沉:“那日救你的郎君,你可知是谁?”
盛明淑摇头:“落水归家那日,母亲和祖母就派人去问了,长宁郡主也帮着查,结果根本就没有我说的这个郎君。”
难怪婶娘憔悴成这般模样,找不到救人的人,那不就是相当于坐实了外边的风言风语,变相承认有那么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男人。
盛菩珠沉默着。
良久,她出声问:“那与长兴侯世子的亲事,你自己怎么看?”
盛明淑抓着帕子的手一紧,低下头:“他今日让人给我送信,他说相信我与他之间多年的情意,我并不是那样不好的女郎。”
“就算……就算日后名声有碍,他也愿娶我为妻。”
“他说他不会同意退婚,让我再等等,一定会想办法说服她母亲。”
盛菩珠慢慢站起来,踱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她习惯性从袖中掏她的白玉算盘,结果拿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上回差点砸坏谢执砚,她就给收起来了。
“你还是想嫁给他?”盛菩珠问。
盛明淑犹豫一下,认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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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我与他自幼相识,及笄后定下亲事。”
“遇着这样的难堪的事,他既然还愿信我,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
盛菩珠转过身:“就算长兴侯夫人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你嫁进去必受委屈?”
“大姐姐。”
“我嫁给他,日后是同他过日子,长兴侯夫人不好相处,我尽量避开就是,而是长兴侯府就他一个嫡子,我又不用与人去争,总归不会太难。”
盛菩珠看着盛明淑坦然的目光,她忽然问:“既然长兴侯世子信你,那为何她母亲上门折辱你的时候,他不能把人拦下?”
“为何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像认定了你已经做了不好的事一样?”
“若他是个有担当的郎君,发生这样的事,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想办法去查原因吗,而不是写一封信,加几句轻飘飘的诗句,等着你毁了名声再把你迎娶进他们家,然后让你在他家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永远低人一等。”
“难道这就是长兴侯世子所谓的情比金坚?”
她看盛明淑默不作声,低着脑袋一副又要爆哭的架势。
干脆搬出身为长姐的气势:“盛明淑你天天只看诗词歌赋,是把你脑子也看坏了吗!”
“这世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偏生就你发发善心救人还反被落水,身边的婢女也被支走。”
“你既然已明确告知身体抱恙,不去长宁郡主的赏花宴,为何长兴侯世子非得邀你去赏狗屁的绿萼梅?”
“他不是自诩善解人意又贴心的郎君吗?贴心起来连你身体都不顾了?”
“身为八尺男儿,整天就知道写几个文绉绉的诗词,真把他自己当个玩意,当初你要与他定亲,我就没少说你,让你好歹拿他和家中兄长做个比较,你偏不听。”
盛菩珠越想越气,接着又不甘心道:“满长安吟诗作画学问还好的郎君多了去了,你挑谁不好,非得挑个丑的。”
盛明淑根本忍不了这个“丑”字,她嗷的一声哭出来:“他那里丑了,只是长得算不算俊俏而已。”
“满长安城的女郎,也不是人人都是大姐姐,不管学问不管家世,只管郎君相貌一定要一等一的出挑。”
“我不是姐姐那般肤浅,只看外貌的女郎。”
盛明珠也不生气,反而骄傲扬了扬下巴:“没办法,我就是这样肤浅的女郎,好歹相貌是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能挑的。”
“再说了,家中有祖母和祖父把关,你觉得没有家世和学问的郎君,能入盛家那本挑夫婿的册子么!”
“哦,差点忘了。”盛菩珠凉凉一笑,“长兴侯府的郎君就没能入我们盛家挑夫婿的册子,长兴侯世子是二妹妹在诗会上自己挑的。”
盛明淑不是傻的,既然她这位长姐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恐怕她落水这件事,八成是被有心之人算计了。
想到这里,她捂着快要喘不上气来的心口,声音发涩:“那大姐姐觉得,是我错了?”
“你能有什么错?”
“救人不是你的错,跌倒也不是错,有错的应该是那些用下作手段算计之人。”
盛菩珠俯下身,拉起盛明淑冰冷的手,温声道:“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我与端阳长公主有几分交情,长宁郡主是宁亲王嫡女,宁亲王刚好和端阳长公主是同母所生的兄妹。”
“能查得出来吗?”盛明淑手掌握成了拳头。
盛菩珠笑了一下,明显已经有了主意:“我办事,你放一百个心。”
两人离得近,以盛明淑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她光洁无瑕的脖颈,因为天冷,领口扣着一圈狐裘围脖,雪白一截露在外边,似新雪堆砌,又似白瓷生光。
盛明淑看着眼前夺目的美色,许是哭得久了脑子一抽,她想也没想就问:“姐夫回长安后,姐姐不会还没有和姐夫圆房吧?”
“姐姐不是说,单看脸也能夫妻恩爱吗?”
盛菩珠表情明显凝固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怎么,你单看脸就知道我夫妻不恩爱了?”
“两位姐姐,方才不还是好好说话吗?”
“怎么就吵起来了?”
盛明淑虚弱归虚弱,可声音一点都不低:“你先别说话,我问大姐姐呢。”
盛菩珠冷哼,理直气壮:“自然是夫妻恩爱。”
“你骗人!”
“大嫂嫂和哥哥圆房的次日,我去给嫂嫂行礼的时候瞧得可清楚了,嫂嫂衣襟下边都是圆房后梅花一样的红痕。”
“为此我还私下还悄悄问了祖母,祖母说那是夫妻恩爱的证明,叫我不要胡乱往外说。”
“大姐姐的脖子,别说的红痕了,连个轻微的印子都没有。”
“你看,我就说嘛!”
“单看郎君的脸是不行的。”
17. 第 17 章
盛菩珠怔住,耳畔嗡嗡嗡的。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看向床榻上的小娘子气呼呼道。
“盛明淑!”
“你简直……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盛明淑拥着锦衾,苍白的指尖从瓷罐里捏出一颗蜜饯,因为连续高烧,她两颊消瘦,一双眼睛倒是恢复了几分神采。
“姐姐可不能趁我病着,就要我命。”
“方才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苦涩汤药,待会儿又要被大姐姐给吓吐了。”
她扯唇笑了笑,好歹不是一开始病恹恹的可怜模样。
盛菩珠伸手,直接把盛明淑摁在床上胡乱揉了一通,把她梳得顺直的长发弄成了凌乱的鸟窝,故作镇定道:“你个未成婚的小娘子,能懂什么夫妻恩爱!”
盛明淑还在嘴硬:“我瞧着大姐姐也不是很懂的样子。”
“行了,你觉得不懂就不懂吧。”
“好好躺回去,睡一觉,明雅在屋里陪你,我现在就去端阳长公主府。”
盛明淑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睛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嗓子里,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她和盛菩珠自小不和,姐妹几人打闹斗嘴的事没少折腾家中长辈。
在盛明淑的记忆里,只比她大两岁的盛菩珠,曾经也爱哭闹,更是盛家几个姑娘里被老祖宗宠得最娇气没边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家最娇滴滴的女郎变了,变得冷静从容,进退有度。
盛明淑心中一悸,她忽然想到七年前,从遥远的登州传来大伯父死讯的那一天,好像一切都变了。
“不必太感动,盛家的女郎可轮不到外人欺负。”盛菩珠慢条斯理站起来,看着有些走神的盛明淑,她虽然是轻飘飘的语气,眼底压着冷淡和嘲弄像是有了实质。
端阳长公主府。
“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我听外头说,你连马车都没坐?”端阳长公主想到前些天因郎子跳舞惹下的祸事,她心虚得很。
盛菩珠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缓了一口气道:“事情比较急,坐马车来不及,所以找阿兄借了马。”
端阳长公主连忙塞一个手炉到她怀里,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我还以你来找我算账的。”
“好菩珠,上回我错了,我不该抛下你的。”
“就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盛菩珠抿了一下唇:“算账的事以后再说,端阳我今日寻你,是有事相求。”
“你与我是什么关系,还用得到求这个字。”
端阳长公主被她身上冷意,冰得打了个抖,朝周围伺候的人挥了挥手:“我与世子夫人说体己话,你们先下去。”
“今日事出突然,我本不该贸然造访,但又担心夜长梦多留下隐患。”见人都退远后,盛菩珠才压低声音,把长宁郡主赏花宴上的事说了一遍。
端阳长公主听完,冷哼了声:“你家二妹妹,恐怕是被人做局算计了。”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盛菩珠同样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但又怕唐突长宁郡主,只能求到娘娘您这儿了。”
端阳长公主眯起眼睛,沉吟片刻:“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我现在让人套马,我们现在就去宁亲王府。”
盛菩珠当即松了口气:“有劳娘娘了。”
“你与我,谁跟谁。”
“整个长安城,除了你那位面冷心冷的夫君和宫里的贵人外,就没有本宫不敢得罪的人。”
“我们现在就过去,然后让人去辅国公府把那位醉酒的小娘子也接来。”
端阳长公主几句话就把事情吩咐下去,一行人有条不紊上了马车。
宁亲王府内。
长宁郡主是在睡梦中被婢女叫醒的,她连衣裳都来不及重新挑选,匆匆往花厅去。
“姑母,您怎么来了?”
端阳长公主指了指盛菩珠,慢悠悠挑了下眉:“好宁儿,不是姑姑找你,是靖国公府世子夫人找你问些事情。”
长宁郡主是见过盛菩珠的,但只限于远远瞧见过这位花颜月貌的盛家大娘子。
“郡主万安。”盛菩珠先朝她行了万福礼。
长宁郡主被近在咫尺的美人迷得脑袋发晕,半晌才慌忙反应过来要回礼。
“不知盛家大姐姐找我何事?”
“叨扰郡主,我今日来是想问问郡主可有那日赏花宴宾客的名单?”盛菩珠问。
“给各府送帖子时,留了一份名单,我这就让人去取来。”
“前几日盛家老祖母和盛二夫人也让人来问过,宾客名单我瞧着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不知明淑的身体可有好些?”
“我前日去看她,她烧得都糊涂了,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哭。”
盛菩珠叹了口气:“依旧反复高热不见好,昨日长兴侯夫人过府,说是要退亲,我那妹妹病得就更厉害了。”
“退亲?”长宁郡主大惊。
“落水又不是不得了的事,怎么好端端闹到要退亲?”
盛菩珠假装惊讶:“郡主难道不知?”
“什么?”长宁郡主满脸不解。
“昨日兴平侯夫人与我家祖母说,郡主府中赏花那日,好多人都瞧见我家二妹妹衣衫不整的模样了。”
“说根本不是落水,而是与人私会被外人瞧见了。”盛菩珠声音幽幽道。
“怎么可能!”长宁郡主转头看端阳长公主,“姑母,盛家大姐姐说的都是真的?”
端阳长公主冷哼:“自然,好端端骗你作何。”
长宁郡主脸都白了:“不可能啊。”
“那天盛家姐姐回去前,我还警告过王府的仆妇不许私下嚼舌根,不许对外提落水的事,而且当时我邀请的宾客都在梅园看烟火,知道姐姐落水的人,少之又少。”
“怎么会有这样不要命的流言蜚语。”
恰好这时候,去辅国公府接人的嬷嬷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粉衣的小娘子。
“不知郡主寻我来是?”宋竹宜话都没说完,人却已经开始发抖。
盛菩珠淡淡扫了眼,面前这个一看就胆子很小的女郎。
端阳长公主率先开口:“你莫要怕,就是寻你问一问赏花宴那日的事。”
“嗯。”宋竹宜低着头,因为紧张,手里的帕子都快给她绞烂了。
“平日喝酒吗?”盛菩珠忽然问。
宋竹宜一呆,声如细丝:“我不喝酒的。”
“那日不慎醉酒是我失态。”
她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气解释:“郡主邀我赏花宴那日,我根本不知道盏子里装的是酒。”
“明明和其他几个不喝酒的姐姐们一样,我喝的也是园子里另外准备的茶水,偏偏就我醉酒失态,若不是明淑姐姐拉住我,我恐怕就真掉湖里去了。”
花厅里气氛瞬间一凝。
长宁郡主拧眉,表情不是很好看:“去,把那日在桃园负责茶水的婢女叫来。”
没一会儿,嬷嬷带了四个婢女进来。
盛菩珠冷冷一眼扫过去,四人皆低头跪在地上,有不同程度的紧张。
等把人叫上前,挨个问一遍话,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着就像是宋竹宜粗心,自己拿错了杯盏。
“平时都是在哪里伺候,负责什么?”盛菩珠忽然俯下身,清凌凌的视线从四人交握的手上扫过,最终落在一双光洁细腻的手上。
“回娘子,奴婢平日负责梅园的扫洒。”
“奴婢替郡主打理梅园四季花卉。”
当轮到第三人时,那个婢女明显一抖:“奴婢……奴婢是府里刘姨娘的贴身婢女。”
盛菩珠和端阳长公主对视一眼:“刘姨娘的婢女,好端端去梅园伺候茶水?”
长宁郡主沉下脸,声音也是冷的:“梅园有伺候专门伺候的人,你找谁拿的差事?”
“奴婢……奴婢那日,是梅园一个负责茶水的姐姐,她吃坏了肚子,找奴婢替她当差。”
“让人把吃坏肚子的也叫来问话。”长宁郡主明显是被气到。
没一会儿,嬷嬷就被人带来了。
一番审问下来,结果真如刚才说的,是吃坏了肚子,找刘姨娘身边的婢女替了半日差事。
这一处算计可谓是环环相扣,连半点证据都抓不住,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那就把刘姨娘叫来问话!”长宁郡主正要让人去喊,被盛菩珠拦下了。
“郡主,不必了,想必是问不出来什么。”
长宁郡主眼里是不解。
盛菩珠笑了一下:“你先让她们先退下,我有话与郡主说。”
“不知盛家大姐姐要说什么?”
“郡主可清楚那日带了烟火在梅园放的郎君是谁?”盛菩珠缓了声音。
长宁郡主想了一会儿:“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长兴侯世子带来的。”
“对了!”
她一拍脑袋,激动道:“我本没有留心的,但有个小娘子一直缠着长兴侯世子要他亲自放烟火,场间有知道他早早定了亲事的郎君,还调侃了几句。”
“当时长兴侯世子说那女郎是家中的妹妹。”
“我瞧着面生,可长兴侯府姬妾众多,想必是哪个姨娘生小娘子被他一同带来赏梅,于是就没放在心上。”
长兴侯世子?
家中的妹妹?
盛菩珠心底发寒,因为长兴侯府虽然姬妾众多,但这位世子他除了上头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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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姐姐外,哪里来的妹妹。
长兴侯夫人自从生下嫡子,下头姨娘肚子里就再也没能生出一个活的孩子,这事她还是无意间从祖母口中得知的。
想到这里,盛菩珠朝众人屈膝行礼:“今日多有唐突,打扰郡主休息,也劳烦长公主娘娘和宋小娘子陪我跑这一趟。”
她把情绪控制得很好,眼尾带着一点温和从容的笑,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长宁郡主摇摇头:“是我没有管好家中下人,让明淑受了委屈。”
宋竹宜慌忙回礼,自责道:“那日是我粗心大意,明淑姐姐是为了救我,后面才会不小心掉湖里的。”
盛菩珠离开前,忽然转身看向长宁郡主:“不知……府上刘姨娘祖籍是哪里人?”
长宁郡主发懵,幸好她身边的嬷嬷知道得多:“回世子夫人,刘姨娘祖籍益州,六年前被王爷纳进府中。”
“嗯,我知道了。”
盛菩珠回去的时候,盛明淑刚睡醒不久。
“大姐姐。”她有些紧张坐起身。
盛菩珠蜷了一下冰冷的指尖,轻声道:“你无须担心,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好。”
盛明淑咬着唇,重重地点头:“姐姐查到是何人了?”
“明淑我问你。”
“若要退婚你能接受吗?”
盛菩珠抬起眼睛,用很沉的目光看她。
盛明淑撑在身侧的手一僵,她似乎也猜到几分,努力收住眼泪,颤着声音点头。
“若真的那样,我没什么不能的。”
“那好,你可知长兴侯夫人祖籍哪里?”盛菩珠倚着床沿坐下。
“我听祖母说过,好像是益州人。”
“益州刘氏?”盛菩珠冷笑。
“是。”盛明淑乌黑的眼睫垂下,声音闷闷低不可闻。
“那退婚吧。”
“长兴侯府世子,并不是什么良人。”盛菩珠伸手,冰冷的手指抬起盛明淑的下巴,她很认真看着她,语气很淡。
因为骑马奔波的缘故,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像是胭脂,又像映在湖面上的烟霞:“我们提出退婚,是你踹了长兴侯世子。”
“至于证据,我会给你找到。”
盛菩珠斩钉截铁道。
*
入夜,明德侯府灯火辉煌。
一家子人,除了依旧下不得床的盛明淑外,就连盛菩珠的母亲,盛家寡居的大夫人苏氏都来了。
因为人多,所以分了两桌,只用一扇紫檀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风。
男桌那边酒过三巡,盛菩珠已经??捧着一碗酥山,吃了个半饱。
她捏着银匙,余光瞥见祖父再次给谢执砚斟满了酒,白玉瓷杯压着他薄薄的唇,酒液晃出柔美的琥珀色,他修长指节扣着杯底,微微仰起头,喉结随着饮酒的上下滚动。
盛菩珠看得心惊,她祖父酒量不说,家中还有两个同样喝酒厉害的哥哥。
今夜宴饮的酒水,还是祖父私藏在地窖中的郢州春。
年份久远不说,更是难得的烈酒。
盛菩珠就看谢执砚如同饮水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把家中两个兄长喝得趴下。
他这样的性子,应该是不喜应酬的吧,今夜却是来者不拒。
就在这时候,男人漆黑的视线,越过屏风看向她,冷白脖颈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长睫半垂,明明看着依旧清明的眼睛,偏偏眼尾泛着酒意的红,就像雪地里升腾的焰火。
“老师,这杯敬您。”谢执砚转过身,乌发以墨冠高束,纹丝不乱,唯有腰间革带上玉佩撞出清脆的声响。
明德侯府老侯爷盛柏涯,曾是圣人登基前的老师,现又任为当朝太子太师,谢执砚之前在宫中作为太子伴读,他与太子相同,称其为师。
“执砚,你该换个称呼了。”盛柏涯笑着拍了拍谢执砚的肩膀。
谢执砚闻言,缄默重新斟了酒水,他双手平举:“祖父。”
“好好好。”盛柏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底显然也有了醉意。
三更梆子敲过三回,廊下灯笼裹在重重夜露中。
谢执砚扶着桌沿,单手支额:“再饮……学生怕是要失礼了。”
他抬手,掩唇轻咳,脚下步伐看似已有些踉跄。
盛柏涯大笑一声:“罢了罢了。”
“天黑路远,你既已同我家菩珠成婚,今夜便留在家中过夜。”
谢执砚扶着盛柏涯,昏黄灯影下,他弯了弯唇,眼中根本看不出丝毫醉态。
隔着一扇屏风,两人四目相对。
盛菩珠听得他低哑的嗓音,吐字缓而清晰,微挑的眼尾比平日多了几分色\欲。
“那学生。”
“恭敬不如从命。”
18. V前章
“菩珠,执砚醉了,你快些带他回去休息。”
盛老侯爷说完这话,就彻底醉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盛菩珠没由来心慌,她笑着站起身,嗓音徐徐:“那我让嬷嬷把东厢的客房收拾出来。”
盛老夫人闻言,嗔了她一眼:“傻孩子,那是你夫君。”
“哪有夫妻归家,还分房睡的道理。”
一旁的盛明雅还不忘朝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大姐姐,夫妻恩爱。”
恩爱个屁啊!
盛菩珠目光幽幽投过去,瞪了盛明雅一眼,今天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应该为了和盛明淑争那几句口头上的输赢,非得强调什么夫妻恩爱!
现在连家中妹妹都不忘拿这话来调侃她。
老夫人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颇有深意说:“你这就带姑爷过去,别耽搁了。”
盛菩珠无言以对,目光隔着众人望过去。
男人双眸漆深,微晃的灯影落在他脸上,将素日清冷的轮廓浸得桀骜张扬,偏生他的唇,轻轻抿着,覆着一层明晃晃的酒液,就像裹在蜜糖里的青梅,甜的滋味只是表象,一口咬下去,酸的刺激,能叫人当场失了魂。
盛菩珠不禁想到他不就是如糖渍的青梅一般,斯文清隽的君子皮相只是他的伪装,与之截然相反的巨大,才是他的本质。
不只是叫她失魂,还能一下就要她半条小命。
瞳仁猛缩,仓促收回目光,她在长辈们善意的笑声中,柔软的掌心慢慢搀扶住谢执砚的手臂,柔声道:“郎君,妾身扶您。”
“有劳夫人。”谢执砚闻言垂眸,暗色眼瞳中仿佛藏了异样的情绪,因为酒意催发,稍显端倪。
*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落下满地碎影。
盛菩珠引着谢执砚穿过重重院落,两人拉长的影子渐渐重合,袖摆偶尔紧贴,又不经意分开,从影子上看,倒像是两尾追逐嬉戏的鱼儿。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穿过垂花门,走进盛菩珠出阁前住的小院。
哪怕是冬日,也依旧花团锦簇的院子,能明显看出来,就算她已离家少归,小院依旧被人用心打理。
牌匾上“珍宝阁”三字落于谢执砚眼中。
盛菩珠顺着男人微抬的视线往上看,忽然弯起嘴角笑了笑。
“这座小院,是我阿耶取的。”
谢执砚慢慢垂下眼睛,两人目光交错在一起。
盛菩珠看着珍宝阁内熟悉的一草一木,她似乎很愿意说起过去的事,用带着怀念的声音道:“我阿耶成婚晚,是在而立之年才娶了阿娘为妻。”
“后来我出生。”
“我阿耶总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免要养得珍重些,事事亲力亲为。”
“所以这处院子,是阿耶费尽心思设计的,按照四季的花序,年年岁岁花开不败。”
“所以它叫——珍宝阁。”
谢执砚不知在什么时候俯下身,他目光过于幽静,像是一泓无边的湖,带着些许酒香的气息落下,悄无声息拂过她的脸颊。
“所以……”
他声音一顿,无声的审视里,像是在确定什么。
“夫人是被阿耶藏在珍宝阁里。”
“唯一的珍宝。”
“对吗?”
盛菩珠脸颊轰地烧起来,比园子里山茶更艳的唇微微张开,眼睫轻颤,不敢看他。
“你醉了?”她偏过头,良久才问。
谢执砚也不说话,只是抬起手,冰凉的指腹捏住她的小巧的下颌,稍稍用力,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
“我醉了吗?”他哑声问。
盛菩珠心头一跳,强自镇定说:“应该是醉了吧。”
她抬起的眼睛,撞进他幽暗的瞳孔中,距离太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几乎将她笼罩,避无可避。
“小厨房里温着醒酒汤,我让人给你送来?”盛菩珠竭力稳住心神,她竟十分荒诞觉得,他是不是想吻她。
直到许久,谢执砚松开了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的缘故,素来克制的眉眼酝着不曾有过的松懈,深邃的五官看着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一些。
他就这么盯着她,清冷直白的视线,一寸寸描摹过她的眉眼,眸子漆黑,像是要用眼神把她一点点剥开,然后吃掉。
直到盛菩珠沁着薄汗的掌心,推开了久未踏足的闺房。
苏合香混着园子里山茶的幽雅,酝出近乎醉人的馥郁,从紧闭的门扉里涌出来,无声把人浸透。
这熟悉的甜香。
谢执砚若有所思。
其实从玉门关回来,他就一直被这种若有若无的细腻甜香围裹,如同某种宣誓,让他曾经熟悉的韫玉堂变得陌生,而眼下珍宝阁里的香,恰恰相反,宣誓变成了沉默的占有。
这里明明是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可就因为这熟悉的味道,一切都变得似曾相识。
“我去沐浴。”谢执砚脚步微顿,他应该是要朝里走,但又想突然想起来,这不是韫玉堂。
盛菩珠见他可能是真的醉了,暗自松了口气。
她收敛心神直接跨了进去,回身朝他笑了一下:“浴室在里间,郎君随我来。”
“好。”谢执砚颔首,一如既往地平静。
盛菩珠不时转头看他一眼,心里无端感到紧张,她不太能抓住这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是蛰伏地被猛兽盯上,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被锋利的獠牙咬穿脖颈。
浴室里,早早就备好热水和衣裳,推门进去的瞬间热气蒸腾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盛菩珠站在浴桶前,用指尖试了试温度,正欲转身,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衣裳坠地的簌簌声。
“你干……”
嘛?
她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看到灯光下男人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劲瘦的窄腰,腰窝深陷蓄满了力量,起伏像山脊一样的肌理最终没入雪白垮裤之下。
这对吗?
她还没出去呢。
不至于吧。
“郎君怎么就脱了?”盛菩珠含糊问。
谢执砚抬眼望过去,怀疑似的蹙了蹙眉,声音淡淡:“沐浴除衣,这是礼数。”
礼数?
问题是!浴间里还有一个小女郎没有出去啊。
已经醉成能把她当成空气的程度了吗?
盛菩珠茫然抬起头,视线来回转了一圈,重新落在男人绝美的身材上。
她内心夸赞着,又觉得害羞一般拿手捂住眼睛,悄悄从指缝里偷看,脚下生了根,没有一点要出去的意思。
氤氲水雾,烛火昏朦。
谢执砚一步跨进浴桶内,溅起的水珠从他发梢滴落,顺着紧绷的背脊肌肤滑下。
“夫人。”
“嗯?”盛菩珠移开一只手。
谢执砚坦然和她对视:“你也要沐浴?”
他眼中还透着不解。
盛菩珠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朝他摇头:“不不不,我这院子里还有别的浴间,郎君不必如此客气。”
谢执砚微抬下巴,显得有些冷漠说:“那夫人还是出去吧,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夫人既不沐浴,那就不是君子所为。”
“我这就走。”盛菩珠别过脸,双颊滚烫像烧着火。
她暗暗懊恼,就不应该心存侥幸,以为他醉酒可以为所欲为。
心里想着事,难免心虚,直到沐浴完头发绞干,盛菩珠双颊的红润还没有消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里间。
谢执砚正襟危坐在她平日练字的案前,指节扣着茶盏,眸色清明,根本看不出半分醉态。
“郎君?”盛菩珠格外忐忑,试探喊了一声。
谢执砚抬眸,清冽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
“夫人想说什么?”
到底醉没醉,刚才她偷看他,还记不记得。
盛菩珠站在离他足够远的地方:“郎君清醒了吗?”
谢执砚没有说话,冷白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案,上面放着一个空了的白瓷碗。
哦。
已经喝过醒酒汤了,那应该是清醒了,希望他不要记得她之前的莽撞,毕竟醉酒忘事人之常情,希望他也如此。
想到这,盛菩珠暗暗松一口气:“那……那妾身该睡觉了。”
她说完,轻手轻脚朝里间走,帐子还未放下,就看到男人站起来,一步步朝她逼近。
“夫人。”
“还看吗?”
谢执砚俯下身,两人离得格外近,他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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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的鬓角,身上刚沐浴后的皂香,连微微滚动的喉结,都毫无保留呈现在她眼前。
“看?”
“看什么?”盛菩珠身体轻轻一抖,虽然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睁圆眼睛还是透着不可思议的吃惊。
他指尖搭在衣裳系带上,还透着水汽的手指微微用力,柔软的布料如流水般落在地上,他手中动作慢得近乎一种折磨,偏生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夫人不是爱看吗?”谢执砚唇角忽而一勾,声音低沉问。
盛菩珠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着急忙慌解释道:“郎君误会了。”
“我那怎么能叫偷看呢,我是因为担心郎君醉酒在浴间摔了,所以才特地留下来的。”
“真是这样?”谢执砚抿住唇,目光变得有些玩味。
“是啊。”
“天地良心,妾对郎君的关怀,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纯粹是因为关心则乱。”
盛菩珠跪坐在床上,双手紧张撑着膝盖,还用上了娇滴滴的语调。
“既然如此。”
谢执砚微微颔首,一字一句说:“那我也不能埋没夫人的一番苦心。”
“我自成婚以来,疏于自省,敦伦一事多有懈怠。”
“本该早早补偿夫人,但又因为顾虑夫人身子未好,不敢莽撞。”
盛菩珠瞳孔地震,绞尽脑汁道:“郎君不必自省,自从郎君归家,与我相敬如宾已经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郎君有这份心,妾身已经是感天动地。”
“不必……不必刻意补偿。”
她说到最后,声音都在发抖。
两人之间,一坐一站。
谢执砚看似文雅内敛,实则却是居高临下,说一不二。
他一点点压近她,乌眸微眯,格外郑重道:“距离上次云雨,已过去足足三日。”
“夫人伤好,我若懈怠,那就是婚后冷落妻子,犯了谢氏的族规。”
荒唐!族规是这样用的?
盛菩珠身子抖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什么,然而就算给她一百张嘴,她还是说不过他啊。
“难道夫人不愿?”谢执砚忽然冷了声音,字字清晰,态度比朝堂议事还要郑重。
“怎么会,只是现在是在我出嫁前的闺阁,不太合适吧。”盛菩珠有点慌,干笑一声。
这并不是愿不愿的问题,实在是她身体太小,根本容纳不下他的一切。
她怕被他毫无保留的力气,直接撞死在床上,更何况明天她还要出门,还有大事要办。
不行不行。
一想到恐怕要起不得床,盛菩珠内心就直摇头。
“闺房不是道观,没有不合适。”
“何况你我已经成亲,既是夫妻。”
“ 夫妻之义,夜以继日,理所应当。”
谢执砚抬手,宽大的手掌盖住那双微闪,波光潋滟的杏眼。
紧接着,盛菩珠只是感觉被东西绊了一下,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床榻垂落的纱像是浴室还未散尽的雾,她倒在一团柔软的云里,屋里的灯已经灭了,无尽的黑暗将她吞噬。
盛菩珠眨了眨眼睛,她的后颈被人托起,薄茧压在她娇嫩肌肤上,泛起一阵酥麻的痒。
然后她就听到,谢执砚用冷而克制的声音,很认真问:“一夜七次,夫人能否接受?”
七次?
什么七次?
盛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老天爷!他的酒到底醒没醒啊,究竟是哪个丧心病狂告诉他,一夜可以七次的。
好在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她回答,就听到谢执砚自己叹了声。
“我知夫人体力不佳,恐怕难以支撑七次。”
“夫人不必心急,时日久了,总会慢慢适应。”
盛菩珠气得想要咬死他。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最先咬下来的,居然是男人微张的唇。
克制,规矩。
更像照本宣科,按部就班的试探。
他一点点从那被迫仰起的脖颈摩挲过,激得那雪白的肌肤倏地紧绷,因过于突然,喉咙里发出如猫儿短促的呜咽。
“谢执砚。”
“你、唔……”
50-60
第51章
晌午,鸟雀困得在枝丛里打盹儿。
韫玉堂东次间浴室,水汽氤氲,偶尔一两滴凝结的水珠子,从梁上砸下,落在乌墨色的砖石上。
窗子只开了条缝,屋子里被这又湿又热的气息烤着,盛菩珠捧着怀里干净的换洗衣裳,就站在低垂的斑竹卷帘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夫人。”卷竹帘后方传出‘哗啦’一声响动,男人低哑嗓音混着绵密的水汽。
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大掌毫无预兆伸出,攥住盛菩珠纤细白皙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她便整个人跌了进去。
谢执砚身上只穿着一条素白的袴裤,热水顺着他肌理分明的高大身躯滑落,水珠蜿蜒,贴着他紧实的背肌肌肉,最终没入腰腹阴影深处。
蒸腾的水汽里,男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身体,在烛光映照下泛着诱人的美感,甚是鲜艳可口。
盛菩珠手心发紧,呼吸有些无法控制,怀里抱着的衣裳几乎被她攥皱。
抬眸便见谢执砚颀长挺拔的身体,犹如一道影子朝她笼罩下来,避无可避。
水痕浸湿他的浓黑的眉眼,像是下了一场很大又很急的雨,他走了很久的路终于从雨幕中走出来,来到她身前,一步步地逼近。
微绷凌厉的腰腹线条,随着他慢慢俯身的动作——
实在太高了。
又大。
饱满鼓胀的弧度,特别是衣料吸饱水后,若隐若现,根本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
“水…水快凉了。”盛菩珠眼睫抖了抖,稍稍移开目光,她不该进来的。
谢执砚看着盛菩珠,一句话没说,就算不真的做些什么,但也没打算放过她。
今日午膳,她用得不多,胃口不好,只能说明是运动量不够。
只要累到极致,够了,出了汗,总会觉得饿,觉得渴。
然后能接受更多。
谢执砚理所当然这样认为。
“那夫人替我暖暖?”他薄薄的角微勾,一滴水珠从发梢滑下,正巧砸在盛菩珠的手背上,凉得她身体不受控制一抖。
“什、什么?”盛菩珠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睛。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围困的猎物,捕食者的獠牙,马上就要衔住她脆弱的脖颈,无处可逃。
“夫人体热,正好暖暖。”谢执砚伸手,指腹擦过她唇瓣。
现在是白日,还在浴室里。
简直不要太荒唐。
他可是正人君子!
盛菩珠一想到那画面,身体就像被火烧过似的滚烫,她耳廓瞬间变得通红,第一反应是先跑为上。
身体的动作快过脑子,萌生出这个想法的刹那,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抱着的衣裳,劈头盖脸往谢执砚怀里一塞。
快点跑,不能有半点犹豫,一定要麻利朝外冲。
“跑什么。”谢执砚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勾住她的腰肢,拖了回来。
蕴着水汽的鼻息,喷在她耳后,指尖水迹缓缓染透她的衣裳。
“不是说好了,陪我一起‘吃’?”
“夫人,言而无信。”
“胡说。”盛菩珠反驳。
谢执砚笑了一声,语调不紧不慢:“夫人‘吃’我,难道不是?”
盛菩珠发颤的指尖撑着浴桶边缘,整个人跌坐在他小腹上,襦裙沾了水,愈发变得透明。
“谢执砚,现在是青天白日。”
“你真是!”
“越发的混账了。”盛菩珠雪白的脖颈高高仰起,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浓浓的控诉。
谢执砚理所当然道:“虽是青天白日,又没有真的给你‘吃’,自然不会不合规矩。”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盛菩珠看不清他的脸,呼吸越来越重,像被淹在水里。
“那避子的药还差一味,夫人哭什么?”谢执砚垂眸,很认真地审视她的眼睛,像是把她剖开来,看穿她所有的掩饰。
“我哪里有哭?”盛菩珠不满嘟囔。
谢执砚看了一会,抬起手背从她眼睛上擦过,冷白的肌肤上水痕明显。
盛菩珠下意识抖了抖,知道那点泪意是身体不受控制的自然反应,紧紧抿着唇,半晌道:“是浴桶里的水,溅我眼睛上了。”
“那这呢?”
“这也是浴桶的水吗?”
忽然一阵痉挛从盛菩珠身体深处淌出来,瞬间把她浇透。
身下的襦裙已经乱了,散落的乌发湿漉漉垂在肩膀上,像脂玉一样雪白的肌肤,被热意熏出如同烟霞一样的淡粉色。
谢执砚冷白的掌心朝上,递到她眼前。
那修的指节泛着可疑的水光,指腹到虎口都覆着一层的晶莹,在昏暗的灯烛映照下折射出靡丽柔色。
“嗯。”盛菩珠不敢看他,喉咙里那点声音微乎其微,湿漉漉的眼眸像冬日晨间幽静的湖面。
“夫人总能强词夺理。”
谢执砚不容拒绝扣住盛菩珠的手腕,很强势地把她柔软指尖,按在自己掌心上。
盛菩珠这回真哭了起来,掌心里的湿滑触感黏腻惊人,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她可是要脸面的女郎。
“是水吗?”
“是吧。”
“夫人也不算强词夺理。”
谢执砚嗓音沙哑得厉害,低笑着将她整个手掌整个包裹住,黏稠在两人肌肤间拉出细丝。
盛菩珠试图抽手,却被他引导着划过紧绷的腹肌。
那层湿滑随着他越发露骨的动作,愈发黏腻,她被那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控制住,背脊贴在浴桶边缘,却又被他抵住,密不可分。
一层层如浪潮澎湃的热气,烫得她身体从里到外发麻。
盛菩珠说不出话,但在谢执砚的注视下,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赶忙用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掌心,重重摁回浴桶里,混乱中,只有要先彻底毁尸灭迹的想法。
……
傍晚,太阳悬在地平线上,将落未落。
盛菩珠在申时末醒来,睁开眼时,她整个昏沉好似还在水里晃,身体四处不着力,双手掌心一片通红。
就算已经上了药,
她还是觉得皮肤上一阵火辣辣的。
今日在浴室里,他每一次替她洗净,然后又重新弄湿。
最凶的时候,握住她腕骨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骨头给捏断。
看似浅尝辄止,实际上每一次,他都会要得比上一次更多。
“唔。”
盛菩珠嘤咛一声,赶紧打断脑子里不合时宜的画面,撑着床榻想坐起来。
结果才抬起一只胳膊,下一刻,又软绵绵倒了回去。
“醒了?”谢执砚掀开帘子,他穿了一身白月色家常圆领袍,清隽端雅,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孟浪的模样。
盛菩珠没忍住羞恼,暗暗瞪他一眼。
没想到被谢执砚逮了个正着:“身上还难受?”
盛菩珠转头不看他,紧紧抿着唇,看似在生气,过了许久她才轻轻摇摇头,表示身体无碍。
“饿不饿?”谢执砚拉过一个矮矮的月牙凳,在她面前坐下。
午膳本就没吃什么,这会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是盛菩珠有先见之明,她很倔强地再次摇摇头,但非常可惜只有想法上倔强,身体却提前唱起了反调。
“咕噜咕噜。”这是她肚子发出来的抗议声,虽说不大,却也高低也让她感到尴尬。
“看来是饿的。”
“累了那么久,又出了好些汗,湿得厉害。”
“怎么可能不饿。”
谢执砚看着她,很认真的语气,就像是说一件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事。
晚膳,两人一起用。
盛菩珠平时只是正常女郎的食量,一小碗粳米饭,半碗汤,加上每样菜浅尝几口,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再吃一块点心。
今日她足足比平时多用了半块点心,半碗汤,要不是怕夜里吃积食睡不好,恐怕还能再添小半碗饭。
谢执砚看着眼里,心里已经盘算着下次她若还是不好好吃饭,他该用哪样的手段。
“郎君。”盛菩珠见他吃好,也跟着放下象牙筷。
抬眸时,目光瞥见谢执砚咽下最后一口汤,微微滑动的喉结,上下一滚,配着冷白的肤色,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矜贵难言的欲。
盛菩珠不敢多看,眸光稍顿,不露神色移开些,语调缓缓问:“腊八冬猎,郎君可知圣人要替太子选妃一事?”
“嗯。”谢执砚拿起湿帕擦手,手腕翻转,曲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她继续。
“太子选妃,谢氏女郎不可避免要参选,郎君可知家中长辈属意谁去?”
“谢氏女不入东宫。”谢执砚坐着没动,手里的帕子被他慢条斯理折起来,随意搁置在桌面上。
盛菩珠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坐直了身子:“若家中长辈已有要令仪入宫的想法呢?”
谢执砚凉薄的唇压了成一条平直的线,漆眸微微一眯:“祖母不会同意。”
“若真有违逆者,那就按照谢氏家规处置。”
盛菩珠听完稍稍松了一口气:“令仪不愿,我若帮她,不算违逆规矩吧?”
“是谁想让令仪入宫?三叔?还是大伯?”谢执砚忽然抬起眼睛。
盛菩珠并不打算瞒着,如实道:“是令仪找我,说大伯找三叔提的。”
“大伯说清姝年岁小,不够稳住,而令仪十七,年岁正好。”
谢执砚缄默稍许,很自然道:“既然令仪找你,那只要不坏了规矩,随便你怎么帮她。”
盛菩珠顿时有了底气,想了想她又说:“清姝今日因为一点小错被长房禁足,说是等腊八后再放出来。”
“我不懂,长房虽然不愿清姝,为何要把令仪推出去。”
“若真是舍不得府里的女郎,大不了冬猎时低调些,总有别的法子。”
谢执砚闻言,眼底笑意带着些许冷意,他直截了当说:“清姝喜欢太子是府中长辈都知晓的。”
“谢氏女郎,可没有二女一夫的道理。”
盛菩珠听懂了。
原来一定要把谢令仪推出来,是怕谢清姝脑子发热,自己毛遂自荐啊。
难怪长房着急忙慌,怎么也要让谢令仪在冬猎时入太子的眼。
谢执砚站起身,换了一块干净的帕子,乌眸依旧掩着叫人无法窥探的情绪。
他拉过盛菩珠的手,替她擦拭,很认真的神情,动作更是温柔优雅,帕子温热的触感擦过皮肤,沿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指,一寸寸压过,就连手掌心都没有放过。
“宫里选太子妃一事,你只管放心,九郎并非糊涂之人。”
“圣人对他报以长远的期待,太子妃同样关系到江山社稷,不是谁想,都能当得上的。”
萧氏九郎,盛菩珠没见过其人,但也知道他的名号。
大燕太子萧长岁,圣人第九子,虽非长子,却是皇后娘娘所生,也是如今唯一活到成年的皇子。
第52章
岁尾,腊月初八。
圣人携朝臣摆驾东郊猎场,冬猎之后要进行岁杪祭祀,在太阳落山后,以燃灯祈福来年雨顺风调。
太后因前些日偶感风寒,缺席此次冬猎,朝中命妇便以皇后为首,跟随天子銮驾出城。
寅时三刻,霜重如雪,盛菩珠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明德门外早已排起长龙,各府马车在官道上,灯影如星,蜿蜒没有尽头。
“娘子,可要饮些牛乳?”杜嬷嬷拿出食盒,里头放了各式点心,都是厨娘在深夜特意备上,给府里的主子路上吃的。
盛菩珠怀里抱着软枕,眼皮似坠了铅,随着马车摇晃一点一点地往下压。
她闻言,摇摇头:“太早了,我困得厉害,吃多了东西,等会儿出发恐怕经受不住颠簸,要吐出来。”
“那就含一颗蜜饯?”
“方婶子特意添了薄荷,用细盐和蜂蜜还加了陈皮一起渍出来的,提提神也好。”
“嗯,也行。”盛菩珠眼睛没睁,困得连手都不想抬,“嬷嬷喂我。”
“好,老奴给你挑一颗最大的。”杜嬷嬷宠她,说话时微弯的眼尾泛出岁月堆叠的皱纹,笑着伸手打开攒盒。
这时候,马车外响起一阵规律的马蹄声。
甲胄摩擦碰撞出的声音,很难被忽略,惊得盛菩珠嘟囔一声,勉强睁开眼。
谢执砚修长手掌挑开半边车帘,月光漏下来,能很清晰地看见男人清冷的眉眼,玄色衣氅上沾着的碎雪,周身笼罩着比这黎明更深更重的寒意。
盛菩珠困迷糊了,眼瞳蒙着一层水雾,有些彷徨看向他:“郎君怎么来了?”
谢执砚目光抬起来,没说话,反而长腿一抬,跨进马车里。
他单手解开大氅,接过杜嬷嬷小心递上前的热帕,认真擦了脸和手后,才看向她低声问:“怎么困成这样?”
盛菩珠无力地摇头,总不能说,因为他昨夜宿在宫里,她就肆无忌惮偷看了大半宿的话本子,熬夜使人发昏,直到出发前一个时辰,借着梳洗换衣的时间才勉强打了个盹儿。
“等圣驾过了朱雀街,就可以放行。”
“再等小半时辰。”谢执砚声音里噙着笑,说话时,口中呵出淡淡的白雾,他也不知在外头冻了多久。
“嗯。”
盛菩珠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依旧困得东倒西歪,软枕在下巴压出一道绯色的浅痕,几缕碎发毛茸茸的垂在耳边,不能专注的眼神反而透着楚楚动人的神态。
谢执砚低头打量她半晌,微深的目光不动声色移开些,落在装有点心的食盒上。
“还吃吗?”他伸出手,用指节敲了敲。
“嗯,要
蜜饯,不要点心,会颠吐的。”盛菩珠眯着眼睛,柔弱无骨的身体,朝后歪了歪,眼看又要砸进软枕上。
谢执砚眉梢微蹙,软枕虽用的是上好的蚕丝料子,但对她那一身脂玉似的肌肤来说还是粗糙了些。
那样娇气的身子,随便一碰就能红上一片,等会子真在脸上留了很重的痕迹,她清醒时又该恼了。
谢执砚冷白指尖,从攒盒里捻起一颗蜜饯,视线落下。
忽有冰凉之物抵在唇间,盛菩珠含糊张开唇,舌尖抵在那一颗酸津津的蜜饯上,等尝出了滋味,也没多想身体本能朝前倾了倾,想要一口咬进去。
却没料到,谢执砚手腕刚好做出朝前递的姿势。
红润的唇,透着湿意,连同捏着蜜饯的修长手指,也一并含了进去。
“唔。”
这一下,捅得极深。
两人谁都没有料到会这样,同时愣住。
甜涩混着蜜饯的酸香,在口腔里炸开,那样猛烈,像冬夜里忽然卷而起的风暴,无法忽视。
盛菩珠骤然睁眼,对上谢执砚近在咫尺的眼瞳。
天生的凤眸,眼尾挑着一抹月牙似的弧度,瞳仁漆黑偏巧又亮得惊人,本应该是很凶的眼神,偏巧他眉骨生得端雅清隽,不笑时也把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凌厉给冲淡,以至于让人无法轻易察觉。
“夫人。”
“怎么如此着急。”谢执砚嗓音低低,指尖却往她齿关探得更深,指腹恶劣地在她舌头一碾,像是要把她口中的蜜饯,给揉成香甜的蜜水。
盛菩珠慌得去推他的手腕,反而被他另一手,顺势扣住雪白的后颈,朝前重重一揽。
“我……没有。”她勉强发出一点细弱的声音。
谢执砚‘嗯’了声,没有说话,他高大的身体,完完全全将她整个笼住,指节却仍停在她唇齿间。
说不上的怪异感觉,盛菩珠眼底瞬间漫上湿意,长睫凝着水雾,脸颊红红的,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偏生他今日有公务在身,她齿关还不敢合紧,就怕咬伤他,万一留下痕迹被外人瞧去,那可要如何解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盛菩珠喉咙咽了咽,口中津液快要溢出来,进退两难的时候。
谢执砚终于慢条斯理抽回手,拇指指腹蹭过她下唇,很轻的摩擦两下:“清醒了?”
“醒了。”盛菩珠垂眸,不敢看他。
“我该走了。”
谢执砚越过她,伸手拿起大氅,用很平静的声音道:“皇后娘娘那里我提前请示过,等你的马车到了东郊别苑,会有一位姓余的嬷嬷来接你,到时候必须同各家女眷挤在一处。”
“嗯。”盛菩珠脸颊烧得滚烫,就算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她一时间也没法做出正确的回应,只能胡乱点头。
谢执砚情绪收得实在太快,转身瞬间脸上已经回复一贯的清冷,就好像方才过分孟浪的人,不是他一样。
“娘子您的脸,怎么红成这般?”杜嬷嬷回到马车,声音略透着着急问。
盛菩珠舌尖慢慢压过牙齿上咬着的蜜饯,对上杜嬷嬷紧张的神色,她伸手撩开帘子,让外头冷风灌进车厢里。
她含糊道:“炭盆烧得过热,可能是熏的。”
“这样啊。”
“那娘子忍忍,冬日出门在外,若是感染风寒那可是要遭罪的。”
盛菩珠点头,心虚拿帕子对着脸扇了扇,等那阵热意过去后,才慢慢放下帘子。
“蜜饯还吃吗?”杜嬷嬷看着打开的攒盒,不确定地问?
“不……了吧。”
“收起来吧。”盛菩珠根本不敢看里头装着的那些蜜饯,一想到他刚才做的那事,心跳和呼吸就开始不受控制。
一刻钟后,马车启程。
天色也从漆沉,渐渐变成有些朦胧亮的鱼肚白色。
今年冬猎,靖国公府大房因为病的病伤的伤,包括被禁足的谢清姝,全都留在府中。
老夫人年岁大,冬寒更不宜出门。
所以长房女眷空缺,二房以盛菩珠为代表,三房窦氏带着女儿一同前往,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三房次女谢令晞也得了冬猎的名额。
天明,日头渐高,下了一夜的雪也慢慢停了。
等到巳时,马车停下,依着圣人口谕原地休整一刻钟,再重新启程。
盛菩珠坐得腿都麻了,虽然依旧困,但根本睡不着,一闭眼就想到男人冷白的手,简直要了命。
于是她让杜嬷嬷扶着下了马车,打算吹吹冷风。
天冷,她身上严实裹着雪白的狐裘翻领大氅,双耳戴着同色耳衣,只露出那张光彩照人的小脸,模样瞧着实在可人。
“大姐姐。”盛菩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跑得小脸通红,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模样。
盛菩珠伸手,把人接了个满怀:“家中的姐姐们呢?”
“还是就你一人?”
盛菩瑶轻轻地点头:“嗯,就我一人。”
她踮着脚尖,又让盛菩珠俯下身,同她咬耳朵悄悄道:“二叔说圣人要给太子选妃,二姐姐身体本就不好,不宜劳累吹风,三姐姐昨日在院子赏梅时不慎扭了脚,肿得厉害,今日也起不了身。”
盛菩瑶俏皮眨了眨眼睛:“所以今年冬猎只有我啦。”
一个未及笄的小女郎,稚气未脱,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
圣意难为,但盛家是清贵人家,不可能把女儿送进宫中,冬猎带盛菩瑶去东郊别苑的确是最万全的法子。
盛菩珠眼底笑容微深,捏了捏盛菩瑶的脸颊:“那婶娘呢?”
“嗯,婶娘在马车里,就与姐姐马车隔了三辆车的位置。”
盛菩珠拍了拍她,叮嘱道:“猎场人多,你马骑得不好,记得不要乱跑,有事寻我。”
盛菩瑶乖乖点头:“阿姐放心,有嬷嬷们跟着我,不会乱跑的。”
一刻钟很快,马车重新出发。
盛菩珠从软枕的暗袋里翻出昨日夜里没看完的话本子,才翻一页,就被杜嬷嬷暗暗扯了扯衣袖。
“娘子,您猜我方才见着谁了?”杜嬷嬷小心挑开帘子,见外头没人,她出声问。
“谁?”
“长房次女,也就是谢四娘子。”
“虽说戴了帷帽,模样也瞧不清楚,但她今日穿的,是前日绣娘重新赶制出来的那身衣裳。”
杜嬷嬷捂着心口:“这怎么是好,家里不是禁足了,不许她出府吗?”
盛菩珠拧眉沉思,难怪三房次女突然也要跟着去,原来谢清姝还留着这么一手。
两人年纪一个十五一个十六,身量也差不多,加上冬天衣服一穿,再戴个帷帽,恐怕隔得远了,连秦氏都认不出次女的模样吧。
那被禁足在院子里的“谢清姝”是谁?
难不成是谢令晞。
想到这里,盛菩珠唇角不禁翘了翘,嗓音温柔道:“嬷嬷看见就看见吧,我们当不知道就好。”
“谢清姝是长房的女儿,就算大伯娘发现不对劲时,恐怕人也已经进了东郊别苑。”
“至于谢清姝是怎么让三婶娘同意,那就是她们三房和长房该扯皮的事。”
“天老爷,长房二娘子的胆量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杜嬷嬷依旧心有余悸。
盛菩珠多少还是有些佩服谢清姝的。
虽然性子养得不太好,也沉不住气,但至少呢,想要什么,她敢自己去争取。比起那些遇事只会躲在闺阁里哭泣的女郎,谢清姝还算得上有些可取之处。
马车即将到达东郊别苑时,靖国公府长房已经乱了天。
嬷嬷进去送饭时,见“谢清姝”躺在床榻上,帘子垂得低低的。
结果撩开帘子一看,竟然是被捆了手脚的谢令晞。
送饭的嬷嬷两眼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
谢令晞眨了眨眼睛,红润的唇抿了抿,然后勉强露出一个看似很惊慌失措的表情:“嬷嬷,救我。”
“清姝娘子呢?”
谢令晞无辜说:“我不知道呀。”
苍天呐!
送饭嬷嬷是连滚带爬跑出去喊人的。
秦氏垂死病中惊坐起,脸色白的跟鬼一样,王嬷嬷才把话说完,她就两眼一番,彻底晕死过去。
第53章
王嬷嬷一边喊人,又忙着给秦氏掐人中。
她手上用的力气大,一点儿也不敢收着,就怕轻了人醒不过来。
老夫人那里得了消
息,第一时间赶来:“好端端怎么又晕了?”
王嬷嬷抖着唇,好半晌才咬牙道:“我们二娘子前儿犯了错,被大爷下禁足令关在院子里,晌午小厨房的嬷嬷去给二娘子送午膳,结、结果……”
“结果什么?”老夫人眉心一拧,沉声问。
王嬷嬷双目含泪,强忍下那股心慌道:“结果院子里关着的却是三房的二娘子,我们清姝娘子不知所踪了。”
谢清姝虽是长房次女,但在姐妹中排行第四,是府里年纪最小的女郎,长辈过分娇宠,性子少了一些约束。
老夫人倒没觉得太大惊讶,反而是不解问道:“那三房的令晞呢?”
“令晞娘子?”王嬷嬷身体僵了僵,像是回不过神。
秦氏一晕,长房一团乱麻,谁还会记得被关在院子里的谢令晞。
她苍白的脸一时间涌出更多的冷汗,明显是被吓着,哆哆嗦嗦道:“令晞娘子恐怕还在临溪阁里关着,奴婢们慌了神,给忘了。”
“简直糊涂!”
老夫人冷冷地看向王嬷嬷,大声训斥:“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令晞放出来?”
秦氏还晕着,郎中在诊脉,王嬷嬷心里焦虑万分,可在老夫人严肃的眼神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出去。
谢令晞还糊里糊涂睡着,就被人轻轻推了推,她睁开眼睛:“王嬷嬷?”
王嬷嬷心虚,一边给她解开手脚上的绳索,一边试探问:“娘子怎么进来的?”
“我不知道,睁开眼睛就在四妹妹的院子里了。”谢令晞小脸红扑扑的,语调也软,一点不像被关了许久的模样。
王嬷嬷一口气堵在胸膛不上不下:“您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呢,我想不起来了,嬷嬷你问得我头痛。”谢令晞只管摇头,小鹿似的眼睛里,狡黠一闪而过。
王嬷嬷拿谢令晞没有半点法子,就算知道她不愿意说,但也不敢逼迫,只能小声道:“老夫人在大夫人院子里,正唤您过去。”
“我知道了。”
“那走吧。”谢令晞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掌心用力,想要之前被绳子捆过的地方,看着更红更可怜些。
听涛居正房,郎中施完针,又让人给灌下汤药,秦氏终于猛咳一声,悠悠转醒。
“母亲。”
“清姝呢,可有让人去追回来?”
老夫人沉着脸没答,而是盯着秦氏的眼睛问:“追什么?”
秦氏自知失言,像是兜头泼下一盆凉水,慌得她浑身打颤:“清姝恐怕是跟着窦氏去了京郊猎场。”
“母亲,清姝糊涂,可不能让她在猎场冒失,万一犯了大错,无法补救。”
“冬猎而已,怎么就不让她去?”老夫人眉心越拧越深,她总觉得秦氏在瞒着什么,话中有话。
秦氏张了张嘴,正胡乱想着该如何瞒过去,就见谢令晞跟在王嬷嬷身后,走进屋。
生得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姐妹,身量也差不多,此时逆着光的一张巴掌脸,若不仔细看,的确是能将两人认混。
“令晞,你清姝妹妹呢?”秦氏急不可耐问。
谢令晞人还未走近,眼睛里已经含着一汪泪水,将落未落,显得委屈至极:“祖母。”
老夫人见她哭,面色依旧严肃:“怎么回事?你四妹妹呢?”
谢令晞这才垂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挤出眼泪道:“四妹妹说得了漂亮的首饰喊我去瞧,我去了,然后就被四妹妹捆了手脚,关在临溪阁。”
“她为何要关你?”老夫人眯着眼睛问。
谢令晞抬起头,红红的眼睛,理所当然道:“四妹妹想去冬猎,伯娘不同意。”
“令晞你莫要胡说!”
“清姝多大你多大,她能凭一己之力把你捆了?”
对上秦氏看似要吃人的目光,谢令晞明显不怕,她歪了歪脑袋,朝秦氏伸出一双手。
被绳索捆了一晚上的手腕,莹白的肌肤几道红痕又深又重,加上她方才过来一路上还暗暗揉了揉许久,此刻红中透青的痕迹,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
老夫人吓了一跳,连声让嬷嬷去颐寿堂拿宫里赐下的药膏,又不解看向秦氏:“冬猎热闹,你家二娘子马骑得好,往年都去,你也愿意,为何今年你这般?”
秦氏有苦难言,只能避重就轻道:“今年圣人要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清姝性子跳脱,我才想拘着她,以免惹了祸事。”
“可怎么能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自己跑出去。”
说到这里,秦氏又是气得一阵猛咳:“临溪阁前后都有婆子守着,令晞你是怎么进去的?”
谢令晞扬了扬眉梢,忽然朝秦氏勾唇:“为了看四妹妹好看的首饰,我爬墙进去的。”
她态度太过于理所应当,秦氏靠在榻上,就像被人隔空扇了一巴掌,半晌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
老夫人让人给秦氏倒水,软了声音,也算是安抚:“你好好把身体养妥帖,这个时辰,圣人銮驾早就进了东郊别苑,眼下你就算再不愿意,清姝不可能回来。”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我们谢氏娶了圣人最宠爱的妹妹寿康长公主,谢氏的女儿就不可能再嫁入宫中,冬猎热闹,执砚也在东郊猎场,你何必如此忧心。”
秦氏不放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自家郎君既然起了要把令仪送进东宫的心思,恐怕就算不能为正妃,那侧妃也跑不了。
长房与二房之间,虽还未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但作为谢举元的发妻,她多少也能猜到丈夫的几分要争的心思。
唯一想不通就是,太子身份已然尊贵无比,难不成她家清姝还能嫁给比太子身份更尊贵的郎君?
如今只求她家清姝千万不要犯蠢,秦氏心脏快得跟擂鼓似的,脸色忽青忽白一阵。
车马依序进入东郊别苑。
别苑很大,衣食住行早早就有嬷嬷拿着对牌候在外边,依着各府的等级分别安排在不同的院子,因为人多,基本上的两府分作东西两侧各占一半院落,多出的仆妇就安排在别苑外的庄子里。
谢清姝戴着帷帽跳下马车,见有嬷嬷恭敬朝盛菩珠迎上去,朝里边更精致的院子走:“二姐姐,嫂嫂不与我们一同?”
谢令仪转头看过去,淡然道:“寿康长公主娘娘在东郊别苑有专门的院子,自然不用与我们一同挤。”
谢清姝顿时有些不满道:“那嫂嫂怎么能厚此薄彼,不带我们一起?”
谢令仪听了,忽然冷笑:“嫂嫂又没欠你什么,为什么要带你?”
谢清姝被堵得说不上话,不由瞪大了眼睛狐疑道:“你和嫂嫂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们同姓的姐妹,你竟然维护她?”
谢令仪个头高,不笑时颇有几分倨傲,她冷哼了声:“难不成我还与你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清姝心思浅,想到前几日三姐姐爬墙同她说的那一番话,既觉得心虚,又气恼。
阿耶阿娘明知道她心仪太子已久,竟为了让她死心,把家里的姐姐送去参选。
她就算成不了太子妃,自然也不太愿意家里的姐姐进东宫,不然和吞刀子有什么区别。
前些日,阿耶因为衣裳这等小事禁足她,最终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参加冬猎,错过选妃的机会。
谢清姝一开始是觉得委屈的,足足哭了小半宿,然后打定主意爹娘不给机会,那她就自己创造机会。
于是才和谢令晞合谋一晚上,商量出这么一个“大计划”。
爬墙而已,靖国公府的小娘子虽然礼教了得,但是身为武将世家的女郎,怎么
可能没有一点力气和手段,区区几个嬷嬷就想关住她,绝对不可能的。
谢清姝果断与谢令晞互换身份,直到马车行到半路,窦氏才发现自己带错了女儿。
想要把人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丢在半路上更不可能。
窦氏那性子,温婉贤惠有余,手段却不足,谢令仪哄骗了几句,她也就放下心来。
进了北边的院子,谢清姝依旧在走神,谢令仪带着婢女在收拾衣物。
窦氏睡一间屋子,两姐妹共用一间。
杜嬷嬷从外边进来,含笑道:“奴家给二位娘子请安。”
“令仪二娘子,我家娘子请您过去说话。”
谢令仪点头,正要转身,谢清姝赶忙拉住她的衣袖:“二姐姐,那我呢?”
杜嬷嬷应该是早得了盛菩珠的吩咐,笑着补了一句:“那清姝娘子也一起吧。”
谢清姝这才作罢,心满意足跟在谢令仪身后。
盛菩珠是被皇后娘娘身旁伺候的嬷嬷引进这处僻静,却格外精美的院子的。
她已经歇过一阵,院子收拾得规整干净,屋里早早就放置了炭盆,四下还用香熏过,就连廊下的雪也扫得干干净净,没有需要费心的地方。
午膳还未用,现在也不是歇息的时候,盛菩珠坐在花厅里喝茶提神。
谢执砚一刻钟前来过,只是喝了一盏热茶,话都没说上一句,离开前,视线却重重在她唇上碾过,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幽深。
盛菩珠舌尖舔过牙床,感觉唇舌上依旧残存的蜜饯的甜酸,冬日晌午的日头像是要把她晒干。
好在这时候,杜嬷嬷带着谢令仪和谢清姝来了。
“嫂嫂。”谢清姝十分心虚地往谢令仪身后藏了藏。
盛菩珠看在眼里也没点破,垂眸饮了口茶,淡淡道:“若是那里住不惯,你就搬到我这院子来,左右都有空余的厢房。”
谢令仪知道长嫂这话是同她说,因为在家中时,长嫂就答应过会带着她一同,然后装病躲过参选。
但是现在情况明显不一样,有人自愿替她出头,自然不能再让长嫂费心。
谢令仪摇头拒绝了:“我与母亲住的那处就极好,正巧和尚书令家的夫人一个院子,我与她家魏三娘子也算闺阁手帕之交,就不打扰哥哥和嫂嫂了。”
谢清姝数次张嘴,又数次把话给咽回肚子。
盛菩珠笑了笑,眼神移过去:“四妹妹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清姝第一次这样底气不足。
“嫂嫂怎么不问,我明明被禁足在家中,为何来了东郊别苑?”
盛菩珠一盏茶饮尽,轻轻放下杯子,杯盏的声音搁在桌子上,有些重。
谢清姝被吓得一抖。
“四妹妹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但也请妹妹想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强求一次若是不得,请莫要再三勉强。”
盛菩珠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温和的语调,目光柔和。
谢清姝莫名有些怕她:“我自己会负责,只求嫂嫂莫要让我阿耶知道。”
第54章
冬日寒风卷着细雪,掠过猎场外围枯黄的草甸,将不远处的帐子吹得猎猎作响。
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崔尚宫,亲自在前边引路:“各位娘子夫人万福,娘娘说天寒地冻,东郊各个院落离得远,午膳送到恐怕也凉了,不如大家聚到大帐中,一起用些热羹。”
“有劳尚宫。”众女眷笑着表示感谢。
盛菩珠跟一众女郎走在一处,她抬眼远眺,东郊别苑百丈外的猎场外围以龙纹金帐居中,犹似匍匐打盹的巨兽,数十顶小帐子如众星捧月包在外侧。
晌午阳光和煦,一行人踏雪而行,倒不觉得有多冷。
候在大帐外的宫婢恭敬掀开帐帘,暖意裹着锅子的香气扑面,皇后就端坐在金帐正中的主位上。
瞧不出具体年纪的女郎,并不瘦,反而是一种丰韵的美,云鬓高挽,斜插一只镂空飞凤金步摇,珍珠流苏轻轻垂坠,额间一点花钿,衬得眉目如画,雍容大雅。
“都起来吧。”皇后抬手,牙绯色广袖扬起瞬间,如层层云雾。
众人依次落座,盛菩珠身旁跟着谢令仪和谢清姝,她正准备朝窦氏那边走过去,却见崔尚宫笑着走上前:“盛娘子,请这边走。”
“二位小娘子也一同去吧。”
盛菩珠下意识朝皇后那边看过去,未曾想竟与倚坐在皇后右手边,面容英气的女郎四目相对。
这是一种大大方方的审视,并不会让人心生反感,两人视线再次撞,盛菩珠只是眨了眨,不卑不亢站着。
“来,给本宫瞧瞧,走近些。”皇后微温柔看人,笑起时眼角细纹淡淡,语气却温和没有半点上位者的冷漠。
盛菩珠带着两个妹妹恭敬行礼,她依言又往前移了半步。
皇后拉过她的手,疼惜地说:“上回见你,你被家中阿耶抱在怀里去看上元灯会,那时也才这般高。”
“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一眨眼,你竟是这么大了。”
盛菩珠两年前嫁入谢氏,本该是在新婚第二日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可惜谢执砚连夜出征,她作为新妇,若独身前往难免寓意不好。
等到后面,她又忙于琳琅阁的生意,但凡宫宴冬猎这等热闹活动,她少有参加,加上皇后本人,一年中有大半的光景,会去骊山行宫小住,所以一直没遇上也很正常。
“那时臣妾年岁小,不太记事。”盛菩珠轻声说。
“的确小,恐怕也只比我膝盖高一些。”皇后笑着指了指身旁眉眼英气的女郎,“这是本宫的女儿鹤音,比你大不了几岁,前几日才从玉门关回来。”
“鹤音性子冷,与各府的女郎都不爱说话,本宫瞧着她像是挺喜欢你,若得空就来宫里寻鹤音说说话。”
盛菩珠含笑应下,又站起来朝萧鹤音行礼:“殿下万福。”
萧鹤音颔首,话很少道:“表嫂不必多礼。”
皇后闻言一愣,眼底笑意渐浓,她目光看向女儿,里头透着很明显的怜爱。
萧鹤音抿了一下唇,垂眸不再说话。
皇后拉过盛菩中的手轻轻拍了拍,接着把视线朝后移了半寸,落在后面的谢令仪身上:“这是你盛家哪位妹妹?”
“生得可真俊俏,本宫瞧着喜欢。”
盛菩珠微笑抬起眼睛,缓声解释:“是谢家二妹妹,名唤令仪。”
“原来是谢氏的女郎,瞧着有几分她兄长的风姿。”皇后夸了声,然后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谢清姝还等着皇后也问问她,没想到皇后只拉着长嫂又聊上别的话题,她觉得失落,但也知道在宫中贵人面前不能表现出来。
“今日冬猎,你盛家几个妹妹可都来了?”
皇后笑着抚了抚鬓角,脸上看不出异色,声音依旧温柔。
盛菩珠眼皮垂下来,微微颔首道:“来了,今日来参加冬猎的是家中的四妹妹,名唤菩瑶。”
皇后好奇的目光朝盛家人的位置看过去,坐在人群里,个头最矮的那一个,一身春辰色的襦裙,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生得的确明艳动人,可惜年岁太小了些,脸颊婴儿肥明显,正伸出筷子从面前的暖锅里捞肉,抱着一大碗粳米饭,吃得正香。
这盛家女郎,瞧着恐怕还未及笄,皇后内心叹了一声可惜,也知盛家对于太子妃之位,并无此意。
“那这位呢?”皇后终于注意到谢清姝。
谢清姝紧张得暗暗握紧手心,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贤淑些:“臣女谢清姝。”
“嗯。”皇后不轻不重应了声,摆摆手,“去用膳吧,别饿着。”
谢清姝哪里吃下去,她眼里心里都是太子选妃,也不知皇后娘娘最终会看上哪家的女郎。
“大姐姐快吃。”盛菩瑶自己吃得心满意足,还不忘自家长姐那一份。
见盛菩珠回来,她赶忙把碗里烫好的肉递上前:“婶娘说这些是今日郎君们在林子里现打的野味,放了血,切片往暖锅里一烫。”
“简直鲜掉舌头。”
盛菩珠尝了一块,果然新鲜。
圣人携朝臣摆驾东郊猎场,比起女眷乘坐马车,骑马的郎君一早就进了林子里狩猎,在太阳落山前,看谁打的猎物能拔得头筹,再用今日所得猎物进行岁杪祭祀。
用完午膳,也有女郎让人牵马,要去猎场外围转转。
盛菩珠本也有此意,又看到身旁小尾巴一样跟着的幼妹,只能暂时歇了心思,安静等接下来校场上的马球比赛。
“盛娘子,打马球,我们各自组一队?”萧鹤音声音很利落地问。
和皇后嫡出的公主打马球,还是不了吧。
今年冬猎最终目的是为太子选妃,长安城多少女郎跃跃欲试,就等着马球场上在皇后娘娘面前表现一番
,她何必占据这个难得的名额。
盛菩珠虽然马球打得好,但不太愿意,于是大大方方拒绝:“恐怕要辜负贵主一番好意,今日我未带胡服。”
萧鹤音却笑了,朝身后的宫婢吩咐:“给盛娘子准备一套胡服,也不必去另外寻了,就用本宫另外备下的那身。”
盛菩珠:“……”真的好强势的女郎。
冬风呼啸,马球场外围了一群人。
盛菩珠已经将满头青丝挽作胡旋髻,重新换了一袭胭脂色窄袖胡服。
胡服不及襦裙宽松,柔软的衣料紧贴着她婀娜的腰线,一双鹿皮小靴踩在脚下,高挑的身姿,盈盈小脸令人难以忽视的绝色。
“阿姐穿这身可真俊呐。”盛菩瑶围着她绕了一圈,忍不住开口夸赞道。
盛菩珠接过宫婢递上的鞠杖,转身去马厩挑马。
马球场边一众贵女窃窃私语,不时有年岁小控制不住好奇的女郎攥着帕子偷瞄。
明明只是样式利落,更偏简约的胡服,盛菩珠穿在身上,将她修长的脖颈,纤长的身形,就连翻身上马时利落绷紧的腿线。
不盈一握的腰上,酥|胸丰盈,每一寸身体线条都勾勒恰到好处,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盛菩珠和萧鹤音分为红绿两队,腰上用红绿色丝带区分,每队十人。
谢清姝马球打得好,一改开始疏离的态度,恨不得把家中长嫂夸成天上的仙子。
盛菩珠勒紧缰绳,□□骑着一匹玄黑骏马。
“魏三娘子,接球!”萧鹤音手中鞠杖划过半空,马球如流星一般飞出去。
盛菩珠弓腰俯身,她反手挥杖,“砰”的一声,截住了那颗从她身后飞过的球。
“清姝,接着。”
当然萧鹤音也不是等闲之辈,她用力夹紧马腹,控住身下的白马,横插上前,手中鞠杖一挑,生生从谢清姝那里又把球夺回来。
半月形鞠杖在她手中,犹如一柄威风凛凛的长枪。
“砰。”拳头大小的球,被萧鹤音击入球门。
“公主好厉害的身手呀!”盛菩瑶在场边替长姐加油,眼看失了一球,她急得直跺脚。
场边欢呼如雷,不光是女郎,还吸引了不少郎君驻足观看。
这位和太子一母同胞,龙凤双生的公主,虽是皇后娘娘亲女,但从十岁往后就被圣人送至边关封地。
萧鹤音是在玉门关长大,后来又隐姓埋名混入军中,从无名小卒开始,如今已是大燕唯一的女将军。
骑术好,功夫更不差。
多年前,宫中长辈还曾提议让公主和谢氏三郎议亲,只不过最终不了了之罢了。
盛菩珠连进两球后,喘着气直起身,正对上萧鹤音灼灼的目光:“承让。”
“盛娘子好身手。”萧鹤音抬手擦去额心上的汗水,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场马球红绿之争,最终盛菩珠以一球之差,输了比赛。
萧鹤音打马上前,很认真说:“我很少佩服谁,你盛大娘子算一个。”
盛菩珠一愣,转头去看公主,语气含笑:“贵主言重,我不过是今天运气好些,没有输得太难看。”
萧鹤音挥了挥手里的鞠杖,很直白道:“你体力虽明显不如我,但力气不小,精于估算,但总能提前预判马球落下的位置,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手段。”
“都说洛阳牡丹艳,不及裴氏郎。”
“我看还是夸张了,盛娘子才是人比花艳。”
“阿姐。”马球场外,盛菩瑶小跑着上前,手里握着帕子,踮起脚尖:“我给阿姐擦擦。”
盛菩珠鬓角青丝被汗水浸透,黏在绯红的脸颊边,她将鞠杖递还给宫婢,正要笑着俯下身。
可下一瞬间,盛菩瑶手里的帕子被另一只冷白的手掌接过去。
“我来吧。”谢执砚沉而有力的嗓音落下,目光幽深。
盛菩珠莫名咽了咽口中津液,气息未平,红润饱满的唇微张:“郎君什么时候来的?”
“夫人。”
谢执砚手里的帕子,轻轻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从夫人上场,我一直都在。”
盛菩珠不自觉低下眼眸,气息更显急促,她小声说:“我打得不是很好,让郎君见笑了。”
谢执砚看着她,握着湿帕的拇指擦过她下巴一道浅浅的红痕,不知什么撞的,已经有隐隐的青色,若不揉开,明天恐怕要紫上一大片。
这样想着,他指腹便用了些力气。
盛菩珠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郎君。”
“红了,可能会有点疼,忍忍。”谢执砚修长有力的手,托住她柔软的脸颊,音色温沉道。
盛菩珠忍着那股酸痛,下巴微微抬起,漂亮的杏眼湿亮:“这儿人多,郎君快些。”
她气息不足,声音就更加软,听着像是在撒娇。
谢执砚眉峰微蹙,宽大手掌,几乎将她完全包裹住,手掌给她揉伤的动作难免加快些。
两人离得近,盛菩珠能闻到他身形好闻的清冷的松木香,是山林里特有的气息。
良久,谢执砚松开手,朝后退开半步。
盛菩珠暗暗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她被他兜头罩下一件玄黑的大氅。
“天冷,夫人莫要吹风受寒。”
哪里冷了,一场马球下来,她感觉自己都快热晕,比起他冰冷透着寒意的指尖,她的身体简直跟小火炉似的火热。
谢执砚喉咙滚了滚,忍下那股要把人抱回去,狠狠钉在榻上的冲动。
马球场上,隔着难以触摸的距离,盛菩珠鬓角飞扬的发丝,纤细的腰,紧握鞠杖的白皙双手,因体力不支而微微张开的唇。
明明神采飞扬,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而他却在这一刻,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本该束身自修,绝对的理智,却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欲|望|汹涌,像是山海迎面压下。
谢执砚清楚自己的失控源于什么,他近乎偏执地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第55章
马球赛后,众女郎至金帐子觐见行礼,盛菩珠立于首位。
皇后端坐,雍容含笑:“今日马球赛,诸位娘子英姿飒爽,本宫甚慰。”
她说罢,朝身旁的崔尚宫抬了抬手。
崔尚宫会意,捧着朱漆描金托盘走到众人身前。
盘中整齐摆放十九枚羊脂玉佩,每个玉佩下方都压着一张裁成莫约二指宽的宣纸,纸上写了每个娘子的名字。
盛菩珠垂眼扫过去,羊脂玉映着帐中烛火,被工匠巧手雕刻成梅兰松竹各色样式,而其中唯一不同的三枚,是特地用朱红的穗子穿着,分别为鸳鸯交颈,喜鹊衔枝和梁燕报春。
尚书令家的魏三娘子得了鸳鸯交颈,卫国公府家的女郎是一枚喜鹊衔枝,最后的梁燕报春给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伯府家的小女郎。
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从众女郎脸上扫过,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兴致来:“本宫今日赏赐,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希望各位娘子皆心想事成,图个好兆头。”
众人得了玉佩,再次行礼谢恩。
皇后脸上笑意深了些,又再次落在盛菩珠身上,不由莞尔道:“盛娘子,今日虽败犹荣。”
“娘
娘谬赞。”盛菩珠垂首,语气依旧不卑不亢。
从大帐出来,谢清姝就没忍住眼圈发红,她紧紧抓住盛菩珠的衣袖,有些无助道:“长嫂。”
“憋回去。”
“莫要丢了你谢氏女郎的脸面。”盛菩珠神色如常,声音却很凶。
谢清姝被吓得肩膀抖了抖,努力深呼吸后,好歹是把眼泪给逼回去。
这时,盛菩瑶和谢令仪围上来,不过一眼,谢令仪就猜到这个平日骄纵的四妹妹,为何这番委屈模样。
恐怕方才大帐中一番赏赐,皇后娘娘已经暗示太子妃人选。
太子身份尊贵,传言中身子也不如正常郎君强健,她这位四妹妹就算不姓谢,以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也绝对不适合太子妃之位。
太子择妻,或许女郎的身份世家不是首选,但女郎的性格、脾性,以及能否有容人之度,不是要能为太子分忧体贴,更是要凡事以太子为先。
至于其他,女郎的健康也必然首当其冲,这就是为什么要选在腊八冬猎,这样的严冬时节,只有身体强健的女郎才有实力上场参赛。
“嫂嫂,我想回去擦擦脸。”谢清姝小声道。
回去也好,免得再闹出什么失仪之事。
盛菩珠没有阻止,声音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我让耐冬陪你,不要乱走,平复一下心情,累了就睡一觉。”
“嗯。”谢清姝点头,一张漂亮的小脸,没啥精神,像霜打了的茄子。
马球场上,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女郎重新组队,马儿嘶鸣声中混着郎君的热忱的欢呼,也不知是谁进了球,一群女郎神采飞扬,为之庆贺。
东郊别苑这处马球场,位于长安城三百里外北邙山的南侧,地势平坦,又三面被群山环绕,草场用木桩子搭建的矮墙围起来,正面朝向金帐,帐前有高台,供贵人观赏使用。
而后方的山林,是属于皇家的猎场,平日有禁军守着,平日是不允许外人擅自闯入的。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了,陆续有人从猎场深处林子里打马出来,马鞍上挂着许多猎物,但大多都是山鸡野兔,或者皮毛油亮的红狐。
盛菩珠在帐子待久觉得闷热,带着两位妹妹出来透气,她踮着脚尖,望向天穹上空被夕阳映染出一层层的金辉的云絮,忽然问:“二妹妹的马球应该也打得极好吧。”
谢令仪先是一愣,然后浅浅弯了眼眸:“会比四妹妹更好一些。”
盛菩珠想起幼时跟着阿耶学骑马的光景,不由认真道:“那等来年冬猎,妹妹与我组队,或者等开春后,我们去端阳长公主的庄子,她那也有一处马球场?”
谢令仪心底的失落被填满,她眨了眨眼睛,用力点了一下脑袋。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林子里涌出来。
为首之人身形虽高大,但已经微微有些佝偻,一袭赤黄色圆领窄袖袍衫,头戴武弁,有些严肃的眉眼,能看出年轻时也是十分英俊的郎君。
盛菩珠当即反应过来,赶紧拉着盛菩瑶和谢令仪,垂眸退远。
落日熔金,林子里的积雪被马蹄踏成泥泞,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众朝臣。
谢令仪看到了谢举元,两人目光在交错的一瞬间,谢举元难得满意朝谢令仪颔首,谢令仪不看他,反而朝盛菩珠身后躲了躲。
“陛下天威,今日在林子里猎了只白虎。”早有内侍跑到主帐前气喘吁吁跪下,向皇后禀报。
皇后起身,亲自迎出去:“圣上勇武,天佑大燕。”
圣人骑在马上,被朝臣簇拥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闻言抚须大笑:“今日狩猎表现甚佳者,全都重重有赏。”
“抬上来,给各位女郎们也瞧瞧,朕亲自猎的白虎。”
禁军抬着已经死去多时的白虎,就摆放在马球场最显眼的位置,以供众人围观。
盛菩珠站在人群里,眼中带着好奇。
白虎的虎皮已经不完整,各种伤痕显得狰狞,最致命的一箭扎在虎的位置,箭尾带着特殊的明黄色标记。
但白虎巨大,射在虎眼的那支箭矢只入了不到三分之一,按照正常情况,恐怕还不至夺去白虎的性命。
盛菩珠不禁皱了皱眉,眼神渐渐变得认真。
眼眶内的伤并不对,除非还有更致命的伤口。
她淡淡的视线往下移,蓦地在白虎心脏的位置看到了一支十分不起眼的黑色箭矢,羽箭已经整根没入胸腔,只不过是被皮毛遮挡,基本不会注意到而已。
盛菩珠目光实在太过专注,直到一道很重的视线,没有半点掩饰落在她身上。
下意识抬起杏眸,对上男人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
谢执砚还在看她,眸色是冷冽的,像山林深处的雪,更像无尽的夜,他就沉默站在圣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宽大的右手虚虚握住刀柄,薄唇压成平直的一条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他深邃的眉骨下,眼瞳像是隐在雾气里,格外不分明。
两人四目相对,不过瞬间,又同时错开。
圣人要下马,早有内侍屈膝跪下,双手撑地,背脊平直,像是合适的脚凳。
近身的臣子要扶,圣人挥手拒绝:“吾正值壮年,连狩猎白虎都不在话下,区区下马这等小事,也要大惊小怪。”
圣人抬起一条腿,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晃,众朝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半空中伸出一双冷白的手掌。
“舅舅,执砚扶您。”
谢执砚站得笔直,看不清神色,声音透着一种温润的内敛。
圣人半晌没有说话,好一阵后,伸臂撑住那双手,终于稳稳踩在小太监的背脊上。
紧接着,是岁杪祭祀。
以白虎、稻、黍、稷、麦、菽,为贡品,祭祀以农神为主的百神,以求来年五谷丰登。
祭祀完成后,再由太子燃灯祈福,感恩今年的丰收,并祈求来年雨顺风调。
等一切结束,天色已经彻底归于墨一样的黑色里。
圣人给各府都赏赐了一碟子烤肉,那是太子在林子里亲手猎下的獐子。
大帐热闹,交杯换盏。
圣人宫妃虽多,却不好色,与皇后少年夫妻,自从太子成年后,也就歇了留宿后宫的心思,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朝政上,算得上一位明君。
盛菩珠吃了一小块獐子肉,不由看向天子近前,一身玄衣的谢执砚。
高大,挺阔,灯光自侧面映来,在他挺拔的鼻锋上落下一道凌厉的阴影,分明五官的轮廓,更显神色冷淡,端着酒盏的那只手,修长漂亮,给她一种冷感的错觉,就像他一直以来偏冷的体温。
盛菩珠明明没有饮酒,却好似已经醉了,她眼神黏在他身上,竟舍不得移开。
直到深夜,圣人兴归,众人才行礼依次退出金帐。
窦氏和盛二夫人此行十分投缘,携手走在前面,盛菩瑶和谢令仪慢吞吞走在最后方,两人偷偷尝了酒,醉醺醺地数天上的星子。
杜嬷嬷带着一群婢女,拉开很远的距离,跟在最后。
东郊别苑很大,夜里风从山峦深处吹来,透着刺骨的寒意。
谢执砚就走在盛菩珠身旁,两人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像是感情不太好的陌生夫妻。
“珠儿,我带着菩瑶先进去。”庄氏打过招呼,不久窦氏也带着谢令仪进了与魏家同住的小院。
四周愈发寂静,寿康长公主那处院子,仅次于皇后居所,所以要走很远的一段路。
盛菩珠身上穿着白日那身胡服,披着谢执砚的大氅,夫人二人并肩而行,衣袖随着步伐轻晃,不时相触,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夫人今日可玩得尽兴?”谢执砚沉而有力的嗓音,低低地问。
“嗯。”盛菩珠咬住唇,心跳不由加快,轻声承认。
这时候,两人衣袖再次撞在一块,他指尖骤然从她柔软的掌心刮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转而指尖一热,她的手被谢执砚握紧。
很轻的动作,手掌心带着薄茧,摩挲过她敏感的指缝,慢慢压进去。
“郎君…
…”盛菩珠小声惊呼,她刚要抽手,却被他借着袖摆遮掩,十指紧扣。
“天黑,路远,夫人莫摔了。”谢执砚目视前方,神色如常走在一层层石阶上,指腹却一点点用力,像是把玩一块精致的美玉,一寸寸压过她柔软的肌肤,动作时轻时重,就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盛菩珠觉得他靠得近了,冷冽的气息完全将她笼罩,耳尖发烫,步伐渐渐不受控制,越走越慢。
谢清姝一路走一路哭,还不敢哭得大声,用袖子掩着眼睛,但凡遇到人,她还要装作风沙迷了眼的模样,若无其事抬眼望天。
直到回到小院里,她关了房门在屋子里哭了许久,可情绪才刚刚平复,又听见院子外有人说,魏三娘子得了皇后娘娘青睐,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赐婚为太子妃。
谢清姝就哭得更伤心了。
她与魏家三娘同住一个小院,等会见着人,指不定又要哭,谢清姝怕丢脸,想了许久,最后只能带上耐冬去盛菩珠的院子前蹲着。
天色渐暗,也不见人回来,谢清姝又饿又累,怀里还藏着一块糕点,她想了想,难得很大方分了一半给耐冬。
耐冬也不客气,伸手接了,就吃掉。
谢清姝就更委屈了,觉得长嫂的婢女一点都不哄她。
漆夜,热闹的声音停了,谢清姝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盛菩珠手还没从谢执砚掌心挣出来,就听到风里一个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喊她:“嫂嫂。”
抖得跟女鬼一样……
差点吓得她原地起跳,要不是谢执砚力气大。
盛菩珠低眸看过去,借着灯笼昏暗的光。
啧。
谢清姝跟可怜小狗一样,就坐在她院子门前,哭得抽抽噎噎。
无奈一叹,很认真问她:“今日死心了吗?”
“嗯。”谢清姝只顾着点头,哭嗝一个接着一个,半天说不出话。
“那还争吗?”
谢清姝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勉强说出几个字:“不了,一次就够了。”
“嫂嫂我错了,但清姝并不后悔。”
“既然知错,等归家后,自己去祠堂领罚。”一直沉默的谢执砚,忽然开口。
他并没有责怪,只是用很冷的声音,平静说出结果,显得是那样不近人情。
第56章
“我都知错了,为何还要领罚。”
谢清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眼看又有汹涌之势,委屈哽咽道:“我知长兄与殿下亲如手足,可我就算曾偷偷心悦过太子,长兄不能为了给太子殿下出气,命我去祠堂领罚。”
谢执砚走得更近一些,微俯下身,严肃而冷淡看向她。
“我罚你,并不是因为你心悦九郎。”
“欺上瞒下,私自出府,你觉得哪一件事不用罚?”
谢清姝脸色发白,又觉得心虚,瞬间没有声音。
盛菩珠在一旁听着,觉得好笑,没想到他对自家妹妹也是这般严厉,与她家中阿兄一点都不一样,难怪府里的小娘子们都怕他。
“莫哭了,擦擦眼泪,明儿午膳后就回去,若是你阿娘瞧见你肿得核桃一样的眼睛,该要心疼了。”
盛菩珠不提秦氏还好,这会子提到秦氏,谢清姝觉得更加的委屈。
她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又可怜巴巴去扯盛菩珠的衣袖:“嫂嫂,我……”
“我能不能不回之前住的院子,万一遇上魏家三娘子,我觉得好生没面子。”
谢清姝半蹲在盛菩珠面前,哭得抽噎直喘,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不是没人要的小狗,是淋了雨还被撕碎伞的倒霉蛋。
“谢清姝,回你院子去。”谢执砚下颌紧绷,一字一句,不留半点情面。
“呜呜呜……”谢清姝感到绝望。
“郎君你先进去,妾身有话与清姝妹妹说。”盛菩珠的手从谢执砚掌心里挣出来,她推了他一下,又指了指院门。
谢执砚抬起眼眸,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冷峻,他眉心一蹙,到底还是一言不发抬步走进去。
谢清姝噤若寒蝉,抓着盛菩珠衣袖的手,像是被风吹得僵住,她知道长兄肯定很生气,只是碍于长嫂的面子,没有现在就把她送回家中。
“进去吧。”盛菩珠低头一笑,把谢清姝拉起来,朝里指了指。
“嫂嫂,我不敢。”谢清姝看着隐约有灯光漏出来的院门,颤抖道。
“怕他?”盛菩珠用口型问。
谢清姝点头如捣蒜,很拘束站着。
盛菩珠隔着门扉,与站在廊庑下的谢执砚对视了好一会儿,甚至被他盯得有些心虚。
“郎君,一间屋子而已。”
“单相思还失恋的小娘子,已经好生可怜了。”
谢执砚双眸微眯,此时目光并不重,更显得一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良久,他慢慢侧过身,语气冷漠:“进来,去西边的厢房待着,不许打扰你嫂嫂,不许再哭。”
谢清姝如蒙大赦,紧紧跟在盛菩珠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东侧次间厢房卧室里,谢执砚冷白的手指落在脖颈侧边的玉扣上,他动作极慢,领口已经扯松,露出里面素白的单衣,拇指用力的同时,修长的指尖勾住蹀躞带一端,缓缓抽离。
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清晰得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盛菩珠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发髻已经散落,微微卷曲的发尾,散落在后腰下方,她不自觉捏紧手里刚拆下来的发簪,努力放缓呼吸。
她虽背对他,可是偏偏不巧坐在了镜前。
透过铜镜的反光,她能看见谢执砚肩胛的轮廓,随着他脱衣的动作,背脊肌肉在衣料下起伏,又似山峦隐在雾中,越模糊,就越想叫人看清。
盛菩珠没忍住“嘶”了一声,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就是因为和端阳长公主混久了,看见好看的美色,难免心生赞叹。
“夫人?”谢执砚转身,烛光肆无忌惮在他那片宽阔的胸膛,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这……这就更美了。
“呃。”
盛菩珠一时语塞,绞尽脑汁,装作很累的样子,扭了扭右肩。
“可能是打马球伤着,有些酸痛,但不碍事,郎君快去沐浴吧。”
谢执砚看了她一眼,赤足踏过地上的衣袍,走到她身后站定:“我替夫人看看。”
“郎君,不不、不必了吧。”
话音落下瞬间,一阵柏子香欺近,男人带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右侧脖颈。
“别动。”谢执砚手指顺着她锁骨的位置,朝侧边按压,力道恰到好处碾过的确有些酸胀的肌理。
盛菩珠没忍住仰起头,鼻腔不受控制发出闷哼。
“夫人可觉得舒适?”谢执砚嗓音有些哑了。
“嗯。”盛菩珠小小声应道。
“那这里呢,可又需要?”谢执砚只是凝视,可目光却像是要透过衣裳的料子,落在更隐秘的位置。
胡服紧窄,把她身姿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他的目光缓缓往下,掌心突然加重力道,按在盛菩珠肩胛骨的位置上,像是要把那对漂亮的“翅膀”给折断。
“唔。”突如其来的酸胀,激得她嘤咛一声,连同整个后腰一起软下去。
“夫人既然喜欢,就算是别的地方,也是无妨。”谢执砚顺势将人揽住,身上素白的单衣彻底散开,她白皙无瑕的背脊,直接贴住他微凉的皮肤。
铜镜里,她的影子好像被他深深“吞”入腹中。
“郎君,可……可以了。”盛菩珠心跳加快,声音在抖。
谢执砚只是轻笑,嗓音非常低哑:“哪里可以,夫人分明酸得厉害。”
他用薄唇衔住她已经充血的耳垂,明明还是温润语气,却透着令人发指的情|色,叫人难以呼吸。
盛菩珠紧张地偏过头,想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下一刻,又被他捏着下颌强势转了回去:“衣裳碍事,我替夫人宽衣。”
他就站在她身后,高大,挺阔,很有侵略感的审视,虽然只是很随意的语气,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叫她颤栗惊慌,心脏毫无预兆猛跳。
“怎么……能劳烦您,大大大、大可不必吧。”
谢执砚没答,手上动作却不容拒绝。
镜中盛菩珠依旧端坐,只不过烛火在她嫣红的脸颊,落下一抹摇曳的光晕。
系带松散。
珍珠扣也开了。
再往下就是……
盛菩珠身体在轻轻地颤抖,想要拒绝,但又好像内心并不过于排斥。
她觉得羞耻,自己竟没有坚决拒绝。
她一双手颤颤蜷着,掌心沁出湿汗,双腿本能绷得紧,连脚尖都在用力。
“呼……”谢执砚的手从她锁骨滑过,本能想要躲。
“别动。”他气息拂过她后颈,手指灵巧地挑开下一颗珍珠扣。
衣襟下滑,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诃子,玲珑饱满的地方,就像一弯皎月悬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是那样的汹涌波澜,不可忽视。
“今日马球赛,夫人辛苦。”
“腰肩酸痛,理应该热敷解乏。”
谢执砚伸手,有力的手臂把她打横抱起来。
“睡一觉就好,郎君不必担心。”身上衣裳有一半都落在地上,盛菩珠能清晰地看到铜镜中的自己,脸颊浮了两团像烟霞一样的云,香肌玉肤,粉光若腻。
她被谢执砚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顺滑的青丝从颈侧落下,像一泓柔软的水,又像最秾丽的花,越素越美,浓淡皆宜。
“夫人若觉得不适,可以说的。”谢执砚替她揉肩,动作很轻,怕手劲大,所以一直收着力气。
他从浴室打来滚热的水,铜盆里放有干净的帕子。
但他应该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伺候人的活儿,并不像杜嬷嬷那样熟练。
自上而下,最后冰冷的手掌贴着她滚烫的肌肤。
一开始只是蜻蜓点水,然后渐渐加重了力道,巾子也很烫,盛菩珠受不住,忍不住哼哼出声,难耐咽了咽喉咙。
“郎君。”
“我觉得已经解乏。”
“您再……再不沐浴,水该凉了。”
谢执砚抿着唇没说话,动作继而越发过分,甚至明知故问:“屋里可是火盆太足,夫人怎么出汗了。”
盛菩珠扭了扭身体,他正握着她雪白的脚踝,接着又是断断续续,并不打算放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从一开始只是简单地替她揉肩解乏,到后来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盛菩珠觉得自己要疯了,是被他逼疯的,只能尽力转移话题。
“方才,清姝胡闹,郎君是不是生……生气了。”
她已经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谢执砚好似短促地笑了声,依旧听不出真实的情绪:“我为何要生气?”
“清姝胡闹,害长辈担心?”盛菩珠试探问。
“有婆子跟着,又是和三婶一起,总归丢不了。”
“唔。”
“那、那是因为……”
她其实想问,为何今日那般严厉,若非她求情,他还不让谢清姝跟着。
可惜这一瞬间,她呼吸彻底乱了,饱满的唇微张,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深处,眼底无法控制地泛出水光,一直流泪,但又不是哭。
刚刚他的手,趁她不注意。
委实过分孟浪。
盛菩珠闭紧眼睛,简直羞愤欲死不敢看他,手腕想要推开,却被谢执砚单手握住,压到头顶上方。
“嘘。”
“夫人小声些,会被听到的。”
被听到?
盛菩珠后知后觉想到什么。
谢清姝现在就和她住在一个院子,虽然在西边的厢房,可是两边也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花园。
所以!
他一开始不让谢清姝暂住,难不成是!
盛菩珠缓了许久,声音碎得一塌糊涂问:“所以郎君不愿清姝跟着,就是因为怕、怕听到我……”
后面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谢执砚就算心里这样想,他也不会承认。
有些事,他从白日见她飞驰在马背上,他就想做了,那样柔软有韧劲的纤腰,在日头下白得发光的皮肤,油亮乌黑的发丝。
玲珑纤美,娇柔旖旎。
他想吃掉她的欲望,但并不急,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夜幕的降临。
谢清姝在今夜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意外,但那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什么。
谢执砚并不觉得这样有会失君子风范,他是成了亲的郎君,盛菩珠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夫妻床笫之事,既是对妻子的敬重,也是他职责的一部分。
卿卿年少,总会难以启齿。
他得自己发现。
从前不懂,现在看了那么多书册,身为夫君当然得事事主动。
就算避子药还需半月,不过是小小“解乏”罢了,他不能愧对自己所学知识。
干燥冰冷的手指在盛菩珠漂亮的唇珠上压了压:“一切皆为夫人着想,不必羞于启齿。”
盛菩珠都快把那红润的唇给咬破了,她重新睁开眼睛,湿润的眼睫不受控制轻眨,论强词夺理,她根本不是眼前男人的对手。
“你莫要胡说。”
谢执砚勾了勾唇,嗓音低而轻:“寒冬,屋子地龙难免热些。”
“夫人你看。”
“热得,都湿透了。”
第57章
“夫人。”
“要开窗吗?”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发丝里,空气又潮又热,一双凝霜似的小腿微微蜷着,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呼吸那样重。
眼睫湿得厉害,像是被晨雾打湿的嫩芽儿,尾尖上露珠晶莹,颤颤地垂着,她贝齿死死咬住饱满的下唇,嫣红被碾得微微发肿,几乎要沁出血珠。
“还是开吧。”
谢执砚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反而是慢条斯理从软榻上站起来,他真的好高大,无论哪里。
“不要。”
“我……不热。”
盛菩珠勉强说出几个字,连呼吸都压得轻,可越是压抑,身体越是抖得厉害,情急之下覆着热汗的指尖攥住他手腕,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
“不用很大,一丝缝隙就好,让凉风透进来。”
谢执砚用很温柔的语气,目光无声落下。
盛菩珠艰难地摇头表示拒绝,绯红的脸颊,不时有汗珠滚落,偏偏她还把自己埋在厚实的锦衾里,像是这样就可以忘掉之前在他面前是如何失态的。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指腹抚上她的唇,力道不轻不重地揉开那一片被她咬肿的嫣红,他像是很慈悲地给出第二个选择。
“那替夫人沐浴解乏?”
盛菩珠鼻息变得更加急促,唇瓣发烫,就像是风雨中摇曳的秋海棠,不堪摧折,羞娥凝绿。
“能不沐浴吗?”
谢执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
微拢的指尖干净,修长,而且十分有力。
过于完美的双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
可是做那种事的时候,看似很温柔,也很轻。
但一定会把她逼到极致。
盛菩珠目光凝在谢执砚漂亮的指尖上,一滴晶莹自他指腹滑落,在烛光里拉出细亮的银丝。
他俯下身,眸光很深地看她,拇指与食指意味深长,重重一捻,湿痕便争先恐后揉进肌肤的纹路里,空气中泛着甜香,像苏合,也像山茶的清幽。
“夫人确定?”
“冬寒,衣裳湿得厉害,自然得重新换上干净的,才不会生病。”
他还在看她,嗓音低沉,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反倒让每一个字听起来暧昧又缱绻。
盛菩珠觉得自己快被他视线看穿,然后碾下去,随时会碎掉,被拿捏,怜爱,然后解乏……
她深知就算能重新选择,她依旧拒绝不了他刻意给出的诱引。
目光下移动,她看到柔软的锦衾上,有一大块地方洇出很深的痕迹,呼吸慢慢变轻,像是突然卡住。
的确,冬寒。
屋子地龙难免热些,出汗也正常。
盛菩珠别过脸,湿漉漉的鼻尖在烛火下,像撒了一片星辉,睫毛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柔软的阴影。
“那还是沐浴吧。”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夜很深,也很长,重重的雾霭,一波接着一波的水声,还有沐浴时皂角的香味。
这处院子其实做得很是巧妙,窗子只要关紧了,什么声音都不会听到。
但是,盛菩珠并不知道。
她死死咬住帕子一角,整个人像张拉满绷紧的弓弦,背脊抵在浴桶边沿,将喉咙里颤音一点一点地吞回去。
“别怕。”
“不会听见的。”
谢执砚长长叹了
声,觉得她都快哭了,那模样实在是……楚楚可怜。
白日那点异样复杂,恨不得要把她藏起来的情绪,终于在她的哭声里被轻柔地抚平。
可盛菩珠什么也听不清,整个思绪都不太清醒。
明明在沐浴,可不知是不是浴桶里水太热的缘故,她依旧在不停地出汗,像是被一层模糊不清的雾给包围。
恍惚中,谢执砚好像和她说了什么,低沉沙哑的语调。
难道,是被听见了吗?
她分明已经很克制。
心脏因为不安,一阵狂跳,也许是太紧张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水中摇摆不定的浮萍,她急需紧紧抱住能给她安全的物体。
最后。
盛菩珠缩在那宽阔紧实的胸膛里,低声哭泣。
偶尔哽咽,湿漉漉调子像春露,也似夜雨,尾音稀稀碎碎,更如小猫在叫。
*
谢清姝伤心难过,把自己藏在锦衾下,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一夜天明,竟是连梦都没有。
因为睡得早,所以谢清姝起得更早。
经过一夜,她把自己哄好,已经彻底想开,所以抱着难得轻松的心情在西厢房廊前的小花园里溜溜达达,结果就看见谢执砚从对面屋子,开门出来。
谢清姝还是很怕他,本能躲了躲。
谢执砚立在廊下,身姿清隽,他看见她了,目光顿了顿,颔首,然后离开。
谢清姝觉得自己可能见了鬼,或者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
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长兄,主动打招呼就算了,他好像还愉悦地勾了唇角,虽然不明显,但是她看得十分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清姝火急火燎,一刻也不敢多留。
她紧紧拉住耐冬的手,小脸煞白:“耐冬姐姐,你记得和嫂嫂说声,我去找婶娘了。”
耐冬稳重,她怕谢氏这位四娘子万一又要胡闹:“这里有杜嬷嬷守着,奴婢送您过去?”
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了些。
谢清姝没有拒绝。
一刻钟后,耐冬把人妥帖送到窦氏跟着,行礼准备退下。
“别走,别走。”
“房里有点心,是我府里带的,你拿着路上吃。”窦氏见耐冬辛苦,又喜欢这个生得好看的婢女,赶紧把人拉住,吩咐人去房里拿点心。
耐冬拒绝不过,只好乖巧站在廊下等着。
谢清姝自告奋勇,要去挑好吃的点心,包给耐冬。
她性子像是在一夜之间变了许多,虽然娇蛮依旧,但多了几分往日从未有过的体贴。
这时候,有一个面生的嬷嬷从外边进来。
她朝窦氏行礼:“三夫人,不知府上谢二娘子可有在?”
窦氏微愣:“不知嬷嬷是?”
“奴家是安王妃身旁的嬷嬷,王妃听说谢二娘子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妙,特地请二娘子过去观字。”
窦氏胆子虽然小了些,到底是深门大院养出来的,她能嫁进谢氏,自然不蠢。
手里的帕子小心按了按唇角,明显在拒绝:“劳烦嬷嬷多跑一趟,此时天色尚早,我家令仪昨日玩累了,这会子还未起身呢。”
这位嬷嬷应是早有准备,她含笑点头,双手从腰间谨慎解下一物,递上前:“不妨事的,老奴可以在廊下等谢二娘子起身。”
“这是安王府的令牌,请三夫人过目。”
窦氏接过令牌,这东西是宫里发的,刻有特殊印记,的确做不了假,但她依旧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
正左右为难之际。
房门被人从里边推开,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母亲。”
“既然是安王妃相邀,我总不能驳了王妃的心意。”
“你……”窦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您不必担心,我很快就回来的。”戴着帷帽的女郎走近前,紧紧握了一下窦氏的手,“令晞妹妹还在屋里睡觉,母亲小声些,莫要吵醒她。”
“我、我知道。”窦氏点头,不敢抬眼,就怕慌乱的情绪被人发现。
嬷嬷行礼,反正冬猎三房两个女儿都在,总归错不了。
她也没多想,只是笑眯眯要伸手去扶:“清早叨唠娘子,请娘子随奴婢过去。”
耐冬安静站在廊下,嬷嬷带着人离开这个小院,她连忙伸手扶住已经快要站不稳的窦氏。
“三夫人。”
窦氏捂着胸膛大口大口喘气,带着哭腔的声音惊慌道:“刚才跟嬷嬷走的是清姝,不是我家令仪。”
“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娘,您和耐冬姐姐先进屋。”谢令仪站在屏风后方,还算镇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窦氏着急问。
谢令仪眼尾微红,低着头道:“方才那嬷嬷姓潘,清姝说她认得,之前是安王府上负责针线的,后来好像是因为犯错被安王妃逐了出去。”
“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去年立秋,她和伯娘去庄子里摘柿子,这嬷嬷摇身一变成了大房一处庄子管事的媳妇。”
“怎会如此?”窦氏脑子乱得厉害,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耐冬眉尖蹙了蹙:“所以那嬷嬷现在恐怕是大房的人,现在真正要见二娘子的人,应该不是王妃,而是府里的大老爷?”
“嗯。”谢令仪也是这样猜测。
她是准备去的,身上藏了匕首。
虽然还能求大嫂嫂帮忙,但是来不及了,而且对于要暗中下手的长辈,根本防不胜防。
但是谢清姝拦住她,甚至情急之下甚至狠狠咬了她一口,自己戴上帷帽冲出去。
谢令仪摸着手腕上见血的咬痕,她并不觉得有多痛,只是想起来时,心脏不时泛起一阵尖锐的心悸。
她是三房长女,父母性子都是软弱好拿捏的那种,虽然很疼爱她,但父亲对大伯可以说是事事恭敬,从不违逆。
哪怕她及笄后,没错婚事不顺,也是因为每次相看,父亲要询问大伯的意见,而大伯每次都是无情否决,说她能嫁更好的郎君。
父亲自然是喜滋滋地拒了来说媒的人。
当然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大伯对她甚是温和,平日里谢清姝有的小玩意,她和妹妹也能得上一份,就连阿弟读书,大伯也会格外上心些。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喜爱,而是有所图谋。
“那这要怎么办?”
“你不愿意,你阿耶却觉得他大哥说得在理,可那也要圣人和娘娘赐婚,眼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
“清姝替你过去。”
“她要干嘛?”
窦氏一个劲地流眼泪,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我不知道。”谢令仪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助。
“嬷嬷到底是谁要见我?”
“我分明记得,王妃前些日好像诊出有孕,不可能参加冬猎吧?”
帷帽被风吹起一点,能看到女郎说话时,红润的唇。
潘嬷嬷见已经快出东郊别苑了,她也不瞒着:“二娘子,的确不是安王妃要见您,而是府里的大老爷要见您。”
“那行吧,带我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要单独见我?”
潘嬷嬷深深一笑:“长辈疼惜您,自然是好事情。”
两人在离东郊马场不远的一处僻静帐子前,停下来。
潘嬷嬷伸手掀开帐子:“二娘子,您请吧。”
“坐。”谢举元生得高大,他坐姿不像文臣,手里握着茶盏,杯中腾起白雾,近乎挡住他全部的表情。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很随意问:“你可知道今日我单独叫你来,是因为何事?”
谢清姝隔着帷帽,看着眼前的父亲,情绪极端的起落。
这个曾经高大如天一样的男人,曾一度她在心里,甚至超越长兄的位置,是天底下最端方雅致的男子。
闭上眼睛,已经哽咽说不出话,只能朝他摇了摇头。
谢举元见她如此乖巧,温声道:“皇后娘娘给太子定了魏家三娘子为妻。”
“但我与你父亲都对你抱有很大的期许。”
“等冬猎结束,除了太子妃外,圣人应该还会给太子再挑选两名良娣。”
他见她迟迟不说话,也不急,缓缓道:“虽说良娣不如太子妃身份尊贵,但只要你争气些,早些生下长子,倘若日后太子登基,我总有办法把你推上后位。”
“你是谢氏的女郎,自然也肩负着家族的荣耀。”
谢清姝双耳轰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她从记事起就十分敬重的父亲,竟要逼谢氏女去给人做妾?
“令仪,你可愿意?”谢举元严肃地问。
“我若不
愿呢?”谢清姝在哭,声音哽咽开口。
谢举元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像谢令仪的语气。
“你若愿意,我就体面些把你送过去,若是不愿,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与你阿耶已经说好,你只要乖乖听从我的安排,往后你三房的谢晦之就由我亲自教导读书。”
“我身为门下省侍中,明观二十三年,第一甲第一名的新科状元,由我教你阿弟读书,总能博一个好前程。”
“那父亲觉得女儿如何?”谢清姝抖着手,一把扯下脑袋上戴着的帷帽。
她赌气般,盯着谢举元:“女儿爱慕太子久已,就算是良娣也愿意,您把我送去给太子吧。”
“怎么是你,谢令仪呢?”
谢举元眼底的震惊,难以掩饰。
谢清姝嘲讽道:“当然是我,因为女儿非太子不嫁,怎么能把这个难得的机会留给姐姐呢。”
谢举元先是一怔,然后勃然大怒:“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谢清姝你的自尊和脸面呢,宁可做良娣也要嫁给太子,你怎会这样不知的廉耻。”
谢清姝喘了口气,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是您的女儿,那您也清楚,我若放着正妻不当,要给人做妾,是不知廉耻,是没有自尊和脸面。”
“那令仪姐姐呢?”
“令仪也是谢氏的女郎,怎么她在您眼中就只配给太子做妾?”
“难道二姐姐她不要脸面,不要自尊吗?”
谢举元站起来,逼近她,很是严厉:“你闭嘴!”
“父亲让女儿闭嘴,难道您心虚了?”
“难道这就是您对府里女郎们的喜爱,您不会觉得枉为长辈吗?”
谢清姝向来倔强,她咬着唇,就算哭,也不想失了气势。
谢举元阴沉着脸,像是隔空被女儿失望的神情,扇了一耳光。
他恼羞成怒,再也维持不住身为文臣的典则俊雅。
“谢清姝。”谢举元脸上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他觉得愤怒,“你莫要糊涂,就算同样是谢氏的女郎,她谢令仪如何能跟你比。”
“你是我的女儿,而她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就连这参军,都还是靠了祖上的恩泽。”
“谢令仪能成为太子良娣,已经算是一步登天,能谋取更大的机会。”
谢清姝气得浑身哆嗦,精致的下巴抬了抬:“那求父亲把我送去太子帐中,这样既能全了父亲的心意,也能肩负家族的容易,还能满足女儿的念想。”
“您就当我自甘下贱好了。”
“啪。”很响亮的一个耳光。
谢清姝被抽得脑袋一歪,再抬起头时,左边脸颊已经充血肿胀。
谢举元的手高举在半空中,他表情很是狰狞。
谢清姝根本不怕:“您有本事,就打死我。”
“反正谢氏的女儿不可能为妾,父亲谋取良娣之位,想必还要用上见不得人的手段。”
“都说太子存身自立,行为有度,父亲要逼太子娶谢氏女,说破天也逃不脱是失了清誉,太子不得不娶。”
“而婚前就失了清白的谢氏女郎,成为太子良娣,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
“谢清姝,你给我,闭!嘴!”
谢举元双眼通红,不光是狼狈,更是遮羞布被无情撕毁的暴怒。
第58章
“娘子,出事了。”
耐冬性子沉稳,又是杜嬷嬷一手教出来的,若非大事,断然不会在这个时辰把她吵醒。
盛菩珠掀开锦衾,披衣起身,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不慌,你慢慢说。”
“是四娘子,她被大房的人给带走了。”
“原本要去的应该是二娘子,可四娘子认出了那位嬷嬷是大老爷的人。”
盛菩珠眸光微凛,眉头皱了皱问:“几时的事?”
“一刻钟前。”
“现在让人去寻郎君。”她已自行拿起一旁的衣裳准备穿上,耐冬和杜嬷嬷见状,赶紧上前帮忙。
只听见盛菩珠声音冷静吩咐:“不必惊动旁人,就和郎君说大老爷带走了清姝。”
“他若问起我这边,切记告诉他,一切安好。”
“娘子外边风大,别冻着。”杜嬷嬷捧着斗篷追上前。
盛菩珠脚步不停,只以眼神示意耐冬拿上。
“我们先去婶娘那里,郎君得了消息自然会去找人,但是……我怕会生出别的事端。”她声音不大,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模样。
“婶娘。”盛菩珠深吸口气,推开半掩的房门。
窦氏看见她,眼睛又是一红,仿若寻得了救星:“菩珠,清姝被带走了,虽然令仪说是大老爷的人,但我……我还是怕出意外。”
“到时候秦氏怪我,我都不知该怎么交代。”
“我已经让人去寻三郎,他会找到清姝。”
“婶娘,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们这边令仪不能再出意外。”盛菩珠握住窦氏的手,漂亮的眼睛透着严肃。
“那我该怎么做?”窦氏胆子太小,且性子又向来什么都不争。
好在盛菩珠理智镇静:“不知婶娘能否去请中书令的夫人,过来一叙?”
“这……”窦氏顿时慌了,这是家丑,而且魏家三娘子昨日才被皇后定为太子妃,要是传出去,靖国公府的面子该往哪里搁,她回府该怎么和长辈交代。
见窦氏犹豫,盛菩珠也不劝,反倒是笑着看向谢令仪:“那就劳烦二妹妹去把魏夫人请来把。”
“仪儿。”窦氏慌张拉住谢令仪的手,眼中有乞求之色。
谢令仪只是面无表情站起来,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阿娘还在犹豫什么,若不是清姝替我,你知道女儿会有怎样凄惨的下场吗?”
窦氏嘴唇抖了抖,不敢开口。
她其实想解释,不是不愿,而是怕回府在丈夫那里不好交代,幼子年少还需要大房的兄长们教导读书,谢举元是朝中重臣,深得陛下信任,应该不至于做那样荒唐的事。
而且最坏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当时潘嬷嬷来,她不是没有尝试过阻止。
窦氏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谢令仪从袖子里掏出一早藏在身上的匕首,“哐当”一声,就丢在窦氏脚边。
吓得窦氏脖子一缩,差点原地跪下来。
谢令仪叹了口气,低垂的长睫掩去眼底深藏的失望:“女儿不止一次想过,若毁了清白,女儿宁可自尽,也绝对不会委曲求全。”
“更何况。”
谢令仪声音哽了哽:“阿娘有没有想过,女儿自尽,圣人和娘娘是否会对谢氏生厌,长安城的勋贵又该如何评价谢氏。”
“太子已经定下太子妃,女儿若是去了,最多不过是个良娣,这和逼人做妾有什么区别。”
“满长安城放眼望去,除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府邸,无非不过是嫡母为了苛责庶女,继室为了拿捏原配子女。”
“我可是您与父亲嫡亲的女儿,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要如此犹豫的?”
窦氏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只是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哭。
她见谢令仪不理她,有些失魂落魄反驳到:“我何时逼过你,这全是你父亲的主意。”
“大老爷一开始说是太子妃,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
她说完,又想哭,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谢令仪没有像以前那样顺着她,而是冷着脸不看,连劝都没有劝,反倒转身大步离开。
“菩珠。”
“我该怎么办?”窦氏神色慌张,“令仪她好像,好像
是生我的气了。”
盛菩珠深深看窦氏一眼,歪了歪头问:“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窦氏那张脸就更白了,她哭了一会儿,见依旧没人理她,就去看地上的匕首,想捡起来,犹豫半天,还是不敢去拿。
“听说世子夫人寻我。”
“不知何事?”
尚书令的发妻,也就是成国公夫人,她姓宋,单字一个‘婉’,出生在广陵城的书香世家。
宋氏有着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她迈进屋,一抬眼就看见狼狈坐在圈椅上的窦氏,先是一愣,然后垂眼含笑,像是没有发现花厅里的不对劲。
“我屋里泡了沅宁阿兄从彭州带回的仙崖石花,盛大娘子可要去尝尝?”
跟聪明人说话,自然不用劳心费神。
‘世子夫人’是有边界感的称呼,眼下换成‘盛大娘子’,自然在无形中多了几分亲昵。
盛菩珠笑着朝宋氏行晚辈礼:“您客气,是我劳烦您特意过来一趟。”
宋氏主动拉过盛菩珠的手,细细欣赏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郎,貌美端庄不说,特别是软语调求人的神态,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眨呀眨的,简直能甜到人心底。
“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你这孩子不必如此见外。”
盛菩珠压低声音对宋氏耳语一番,然后又笑着指了指外边:“我们人手不够,只需借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若是安王妃那边问起,再劳烦您做个见证。”
宋氏似笑非笑打量窦氏一眼,她没有犹豫应下:“胆敢冒充王妃身边的嬷嬷,那的确该抓起来狠狠地罚。”
盛菩珠猜得没错,那位潘嬷嬷的确去而复返,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着膀大腰圆,看起来就很凶的婆子。
窦氏已经被耐冬请去里间,谢令仪就站在盛菩珠身后,冷冷地盯着潘嬷嬷。
潘嬷嬷见窦氏不在,花厅里坐着一个貌美年轻的女郎,和另一个是看不出年纪的夫人,她有一瞬间犹疑,但一想到大老爷吩咐的事,她是万万不敢耽搁。
“谢二娘子,奴家奉大老……”
“给我抓住她!”
“堵住嘴。”盛菩珠冷喝一声,命令道。
偏厅里顿时冲出八九个高大的婆子,也不管那潘嬷嬷三人如何挣扎,二话不说就拿出比拇指还粗的麻绳,把人捆住,还顺带堵嘴。
盛菩珠笑吟吟站起来,眼里压着冷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冒充安王妃的人。”
潘嬷嬷被堵住嘴,呜呜呜地想否认,可惜说不出话。
这次过来,她就是依照上头主子的吩咐,直接以大老爷的名义拿人。
既然被识破,那就没必要装,反正三房窦氏胆小怕事,稍微吓一吓,再多带两个人,总能逼谢二娘子就范。
可惜怎么也没料到,那个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的女郎,竟然有这样的胆量,连大老爷的脸面也不顾。
潘嬷嬷被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无端生出一阵刺骨的冷意,从脚下的青砖里窜出来,逼进身体四肢百骸,她抖了抖,想要求饶。
盛菩珠看也不看她,而是平静吩咐耐冬,把刚才准备好的荷包分给那八九个出力的婆子。
她出手大方,给得也利落,对下头的人更是和颜悦色地道了一声“辛苦”。
宋氏在一旁看着,不禁暗暗点头,盛家大娘子不愧是诗书世族教养出来最端庄的闺秀,就算是她的女儿魏沅宁与之相比,恐怕也要稍稍逊色半分。
盛菩珠朝宋氏道谢,今日发生的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也没有打算替大房遮掩。
只是没想到,宋氏比她想得更加得体通透,全程没有多问一句,离开时也是温声叮嘱:“我先回去,你日后若得空,就带着令仪一起来府里玩。”
盛菩珠微笑应下,又亲自送宋氏送出门。
“娘子,潘婆子三人,现在要怎么办?”耐冬不太放心问。
“等郎君回来吧,我们不必操心。”盛菩珠闭了闭眼,她其实有些累了,昨儿夜里睡得又迟,身上那股酥麻劲儿还未完全散去。
早晨过来时走得急,现在双腿发酸一阵阵涩痛,虽不至于难以忍受,但着实恼人。
谢执砚是在半个时辰后到的,身后还跟着哭哭啼啼的谢清姝。
“嫂嫂。”
“去洗洗脸,换身衣裳。”盛菩珠十三多岁以后,其实就不怎么哭了,所以现在也不太擅长安慰人,何况是呜呜咽咽脸颊还肿得老高的女郎。
有谢执砚在,谢清姝不敢反驳,乖乖跟着耐冬去了里间。
“可有受伤?”谢执砚把人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检查。
盛菩珠摇头:“我让令仪去请了尚书令的夫人帮忙,那潘婆子也只带了两个人,自然伤不到我。”
谢执砚拉住她的手,强忍住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我自己能解决的。”
“清姝那性子,我反而不太放心。”
谢执砚握着她一双玉似的手,渐渐地眼睛眯起来。
他盯着她从容不迫的脸,她看着好像并不是很需要他,一旦生出这种想法,他觉得心里积郁的躁闷情绪,有些快压不住了。
“郎君?”盛菩珠见他充斥着冷感的眉心蹙起,以为是为家里发生的事情烦心。
出于妻子的责任,她伸出柔软的手指,轻轻压了两下,应该是想要替他抚平。
谢执砚一愣,见她脚尖踮得辛苦,反而是微微俯下身,任由她的动作。
盛菩珠已经准备收回手,抬眸正巧撞进男人幽深的瞳孔里,眸底翻涌的情绪,竟如同昨日夜里一般深。
她呼吸不由一滞,温声问:“今日发生的事,大伯可会受到惩罚?”
谢执砚捏着那青葱似的柔荑,也由不得她矜持,反而把她整个掌心都压在眉眼上方。
他就算夜里再混账,可在外人面前一向都是斯文清冷的君子,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
盛菩珠感觉手心皮肤像是被他冰冷的额心“烫”到,猝不及防轻哼了声。
谢执砚好似听到,又像没听到,冷白脖颈上喉结滚了滚,灼人的鼻息刚好落在盛菩珠雪白的腕间,声音清冽缓慢:“既然犯错,那无论是谁都必须按照家规处置。”
“可他终归是长辈。”两人离得太近,盛菩珠不敢看他。
“嗯。”
“我知道。”
谢执砚眉目清隽,唇角甚至还带着点笑,只是那笑如同凝在冰里,叫人心底发寒。
“所以我已经让苍筤和苍官分别去请父亲母亲,还有族里的长辈。”
“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谢氏的规矩定下,就没有违背的道理,我是府里的世子,他若不服,那便是折了脊梁骨,也得依着规矩受罚。”
第59章
天色昏沉,厚重的云层犹似倒挂的山岳,压得极低,清冷的院子里,偶有碎落从枝头跌落,砸在花丛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盛菩珠立在廊下,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眉心微蹙。
“清客。”她轻声唤道,“长公主娘娘喜欢热闹的颜色,让人多从花房里搬几株的红山茶,就摆在窗旁。”
“帐子被褥,记得都要用火烤一烤,再用香熏一遍。”
清客点头:“奴婢都已经吩咐下去。”
“只可惜晌午后就开始下雪,时间赶,虽然被褥帐子早些时候就已经洗净,也嗮过太阳。”
“娘子,天冷,这里有奴婢看顾,您还是回去歇着吧,杜嬷嬷和耐冬她们,还要好几个时辰才能回府。”
盛菩珠拢紧肩上的斗篷,指尖缩在袖中,掌心还有一道缰绳压出来的红痕,按下去,微微刺痛。
她和谢执砚是在一个时辰前回的靖国公府。
她嫌马车太慢,原是打算带上耐冬骑马先行,结果才翻身上马,就被谢执砚冷着脸,给直接拦下来。
“要去哪里?”
盛菩珠莫名觉得忐忑,拉着缰绳的手,像是被风吹得快冻住,她想到了半个时
辰前他说过的话——
“下次再遇这种事,你应该直接让我过来,而不是去寻清姝。”
他作为她的夫君,就算两人之间感情淡些,可身为男子,他应该是希望她能依靠他的。
是在意吗?
恐怕不是吧,只是身为夫君所要肩负的责任而已。
但遇到问题,她其实更善于自己独立解决。
太阳不好,天色很阴,应该是要落雪了。
“回府。”盛菩珠低下头,显得心虚。
“那走,我带你回去。”
谢执砚揽过她的腰,一言不发把她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去。
宽大的大氅解开,连同她柔软的身躯一起罩进去,实在太大了,能把她完完全全裹住,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
北风呼啸,卷着碎雪扑面落下来。
盛菩珠整身体都缩在谢执砚玄色的大氅里,后背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白蹄乌疾驰时颠簸得厉害,她不得不把后腰更紧地埋进他怀里。
“如果你觉得太快,我可以慢点。”
谢执砚声音很沉,混着热息灌进她耳中,紧握缰绳的手臂将她箍得更紧。
马蹄踏过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雪,云絮似的雪粒子,眨眼之间化成了泥浆,真的很冷,而且他骑得也真的很快。
盛菩珠饱满的唇张了张,因为不停灌进口鼻的空气,呼吸显得很是急促,身体不受控制一阵瑟缩。
忽地,缰绳被扯紧。
白蹄乌速度骤然降下来。
“郎君。”盛菩珠不明所以侧过脑袋看他。
“很冷?”谢执砚问。
“我其实还好、唔……”盛菩珠话还没说完,她不盈一握的腰就被男人一双大手掐住,身体在马背上转了一圈,当即变成她脸朝向他胸膛的姿势。
“冷就抱紧我。”谢执砚看着她说。
四目相对,在盛菩珠并不清晰的视线里,他的话好像带着烫人的热意,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鼓,震得她耳鼓发麻。
回府后=,夫妻二人先去颐寿堂请安,把冬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
原本心情很好的老夫人,一下子像是苍老了许多。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案几边缘,那里有道陈年划痕,并未修补,倒像是刻意保留,值得怀念的痕迹。
没有阳光,花厅灯烛尚未点,昏沉的光线下,她手背上已经生出几道还不算明显的老年斑,淡淡的褐黄色,如秋末,即将枯黄坠落的叶子。
“他为何要这样?”
“令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老夫人想不通,嗓音透着沙哑的不解。
她以往笔挺的双肩竟显出几分佝偻,连带身上穿着的,明明还是簇新的绛紫团花冬衣,像是突然失了颜色,显得灰蒙蒙的。
问题出现在哪里,恐怕只有谢举元自己心里明白。
老夫人很快收敛情绪,慢慢站起身:“那个姓潘的婆子呢,可有带回来?”
“孙儿把人直接送到安王府上,请安王妃定夺。”谢执砚神色淡漠道。
老夫人点点头:“你做得很好,既然她一开始说是安王的人,那就送去给安王府处置,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这,她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如今我这把老骨头还未死,他就不该做这样的事。”
“谢氏百年的规矩不能坏,该怎么罚,等你父亲母亲回来,我并不会因为他是我的长子,就对这件事轻拿轻放。”
“孙儿不是这意思。”谢执砚面无表情道。
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她望着长孙平静的面容:“不要觉得惭愧,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百年的大树,若烂了根,那就表示离死不远了。”
“想要活下去,永远枝繁叶茂,烂掉的地方要么治好,要么彻底清除。”
窦氏一行人,是在天色擦黑前回的。
谢清姝脸颊虽然拿冰敷过,但依旧肿得厉害。
等秦氏闻声出来,一见女儿的模样,先是大惊,尖着声音问:“怎么回事,让谁给打了?”
谢清姝委屈地抱着秦氏又哭了一顿:“是阿耶打的。”
“他打你作何,他难不成疯了?”
谢清姝抽抽噎噎把冬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更觉得自己委屈:“我……我就是觉得阿耶荒唐,才顶撞他,可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打了女儿。”
“母亲,女儿阿耶可能是疯了。”
“要不要找个神婆给他算算,他看着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在身上。”
“不然怎么会逼令仪为妾?”
秦氏作为忠实的嫡妻拥护者,她难得觉得女儿的话有几分道理,没有反驳,而是拧着眉心朝门外看。
“你阿耶呢,怎么没与你们一同回来。”
谢清姝摇头:“女儿不知道,他打了我,就直接甩袖离开了,后来还是长兄寻到我,把我带回去。”
秦氏听完就更火大:“他哪里是染了脏东西,分明是得了失心疯,竟是连你的死活都不顾。”
这一夜,靖国公府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平静。
如墨的夜色下,马车悄无声息停下,华丽车辕上悬着一盏轻纱明灯,在风中轻轻摇曳。
“母亲。”谢执砚和盛菩珠一同迎上前。
车厢帘子掀起一角,一只染着蔻丹的手自黑暗中探出,指尖在灯下泛着珠光,腕间镶嵌各色宝石的金镯随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柔软的手,轻轻落在谢执砚覆着薄茧的手心。
然后——
“哎。”
“三郎这声‘母亲’可叫得真好。”
“皇姐你说是不是?”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彻底掀开后,首先露出来的是,端阳长公主那张妖妖娆娆的漂亮脸蛋。
她俏皮地朝着一旁的盛菩珠眨了眨眼,颇有深意道:“三郎可扶稳了,可别摔了我。”
谢执砚不语,嘴角边噙着一丝冷笑,那种冷淡让端阳长公主心底发怵。
当即也不要他扶了,自己手脚麻利跳下马车。
“母亲。”
“姨母。”
盛菩珠朝两位长辈行礼。
下一瞬,她被拉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我的心肝儿,这样冷的天,怎么就在外头等着呢?”
“三郎他铁打的身子是无所谓,怎么能如此折腾你。”
盛菩珠想解释,可惜寿康长公主根本不听。
其实一开始,谢执砚是不许她跟来的,耐不住她软磨硬泡,而是也没有等很久,最多也就在府门前等了一刻钟。
但寿康长公主对她的宠爱,好像永远多到给不完,永远鲜活热情。
“母亲,是我自己要来的。”
寿康长公主不信:“你可别替他遮掩,他这性子,就是一百年也学不会疼人。”
“天底下女郎无数,也只有我们菩珠的好性子,才受得了他这种冰山一样性子。”
盛菩珠觉得再聊下去,谢执砚恐怕马上就要身败名裂,她赶紧换一个话题。
“母亲,姨母怎么也在?”
端阳长公主一个劲地笑,颇有深意道:“我陪皇姐在天长观住了月余,听闻长安城有热闹看,当然不能错过。”
“我的好菩珠,你这脸怎么保养的,看着又嫩了许多。”端阳长公主没忍住,刮了一下盛菩珠的脸颊,滑腻的手感,像玉一样。
谢执砚眉眼很沉,在幽暗的光线下,透着不动声色的霸道。
他微抬下巴,伸手把盛菩珠拉到身后藏起来。
但他依旧还觉得还不够,宽大的掌心在她脸颊用力擦了一下,好像这样子,就能把端阳长公主留下来的气息抹去。
盛菩珠不明所以,小声问:“郎君揉我脸作何?”
“有脏东西,给你擦擦。”谢执砚答得理所当然。
“那现在擦干净了吗?”盛菩珠仰起头,十分配合问。
她最在乎的就是自己漂亮无瑕的小脸蛋,可不能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没有,我再擦擦。”
“嗯,那郎君快些,母亲他们已经进去,我们不能太慢。”
“好。”谢执砚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得愉悦,唇角露出很浅的浅笑,直到那白皙的脸颊已经微微泛红,他才收回手。
盛菩珠见端阳长公主一同进府,她有些好奇地问:“那端阳长公主来看什么热闹?”
“总不会是来看大伯受罚的吧?”
谢执砚低下头,眉峰稍抬,姿态漫不经心道:“当年父亲和母亲定亲后,大伯曾想娶姨母为妻,只不过被姨母给严词拒绝了。”
“后来姨母丈夫去世,大伯心里记着当年求娶时丢的脸面,于是亲自登门给姨母送了一份贺礼。”
“说当初要是嫁给他
,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
“至此,二人结下梁子。”
“还能这样?”盛菩珠觉得不可思议。
谢执砚点头,语气平淡道:“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这事曾经在长安城闹得蛮大,甚至惊动了圣人。”
“那我怎么没听说?”盛菩珠不信。
“因为你还小。”谢执砚笑了。
“难道郎君不小吗?郎君也挺小啊。”
盛菩珠说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歧义的,只是很正常地反驳。
但是说完,她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
周围已经没人,谢执砚漆眸深处,带着耐人寻味的审视,他很慢地俯下身。
“夫人,真的觉得……”
“不不不……不小。”
“很大的。”盛菩珠赶紧捂住他的嘴,作贼似的朝周围看。
但是说很大,其实更奇怪了,哪有女郎用词这样大胆。
特别是他看着她,本来就沉的目光,融在夜色中,像厚重的、无法翻越的山。
而她,正被山神所偏爱。
第60章
“怎么还在外边?”
月华如练,急促的马蹄声撕开静夜。
缰绳勒紧,一匹通体玄黑的战马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住,马鼻喷出的白雾还未散去,马背上跃下一道挺拔身影。
谢怀谦提着马鞭走上前,在长安城外跑了一整夜马,鬓边染了白霜,他很不满地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儿子:“执砚你不冷,难道菩珠就不冷了?”
他步伐迈得大,大氅翻飞,露出里头枣褐色的圆领袍,很高大,也很霸道的长相。
“父亲。”
谢执砚从错愕里回神,他松开虚扶在盛菩珠侧腰上的手,行礼时又恰好挡住她半边身体。
盛菩珠脸颊有些红,不像是被风吹的。
“嗯。”谢怀谦应得简短。
抬手拍了拍儿子结实的肩膀,突然轻笑,声音透着揶揄。
“啧……”
“谁家郎君大半夜在府门前讨女郎欢心的,真是糊涂呀。”
说完,他也不等两人反应,拍了拍身上的雪碎,大步流星踏进府里。
“怎么办,父亲好像误会了。”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很不得体?”
盛菩珠不太自然地仰起头,搓了搓手,按在发烫的脸颊上。
方才国公爷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分明是将他们夫妻误以为在侯府前亲昵呢,她羞得连脖颈都泛起薄薄一层红。
“怎么会。”谢执砚站在那里,依旧面无表情,唯有眸色深了几分。
他抬手,替她拂去发丝上的落雪,指尖却‘不经意’擦过她绯红的脸颊,惊得盛菩珠险些咬到舌尖。
“郎君。”
谢执砚嗯了声,算是应了,又看她许久,淡淡说:“不得体的,应该是我才对。”
盛菩珠没听懂,轻轻蹙起眉心,睁着一双很困惑的杏眼看他。
谢执砚没打算解释什么,修长的大手悄无声息穿过她柔软的指缝,慢慢收拢掌心。
“走吧。”
“母亲该等急了。”
盛菩珠低垂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的掌心宽大,虎口覆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阶前微弱的灯芒,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像是早已经不分彼此。
廊庑四周安静,盛菩珠稍稍落后小半步,被他牵着,看似很乖巧温顺。
韫玉堂。
端阳长公主身上没骨头似的歪靠在圈椅内,她手里端着热茶,眯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唉。”
“菩珠,我的心肝儿,你都不知道在天长观,本宫到底过的是怎样的苦日子。”
“姨母怎么突然跑去天长观?”盛菩珠不解地问。
端阳长公主摆摆手,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别问了,问了你该要自责的。”
盛菩珠就更加好奇,她起身,从暖阁一个不起眼却上锁的檀木箱,拿出一张图稿。
“这是什么?”端阳长公主茶也不喝了,点心往碟子里一搁,挺直腰板,整个人犹如枯木逢春,指着那图纸,食指颤抖。
盛菩珠压低声音:“琳琅阁年后想在三楼售卖的首饰,姨母觉得样式如何?”
端阳长公主双眼放光,恨不得抱住盛菩珠亲一大口:“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早没想到。”
然后她纤细秀美的指尖,指着图稿上男人完美的身形和可以模糊了的俊脸:“这人,我怎么越瞧,像三郎呀?”
盛菩珠甩她一个,你不要命了的眼神:“嘘嘘嘘……小声些,别让人听见。”
“我随手画的,怎么可能会是他。”
端阳长公主啧啧称奇:“你画衣裳干嘛,这种首饰就应该光着身子穿,金银珍珠的链子,再镶嵌各色宝石,灯烛点得明亮。”
“五光十色挂在身上,动起来就叮叮当当地响,那不得美死去。”
盛菩珠目光动了动,不敢和端阳长公主对视。
其实她的灵感,就是来自谢执砚毫无遮挡的上半身,特别是他热到流汗的时候,帐子朦胧,灯影随着她身躯一起轻颤时,一巅一巅地上下晃,像是碎掉的星子。
他太强,也太凶了,每次她受不住时,就会生出要是能打一条链子把他拴起来的冲动。
越想,两颊越烧得厉害。
特别是这张图稿,她画得艰难,每日躲在屋子里像做贼一样,费了很多心思不说,有时候想得多了,身体会不受控制涌出燥热。
每日还得提心吊胆,就怕谢执砚突然回来。
修修改改,足足拖了近一个月,她才觉得满意。
“姨母还没说,你为何好端端去了天长观?”盛菩珠把画稿一收,钓鱼似的,吊着端阳长公主。
“唉。”
“我原是不想告诉你的,既然你问,那我便说吧。”端阳长公主脸上表情很是惆怅。
“三郎说你和本宫学坏了。”
“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就是嚷嚷着要学一学我的做派,养上十个八个貌美的郎君,好在府中解闷。”
“所以他就连夜把你绑去天长观?”盛菩珠声音不禁大了几分,眼睛也瞪圆了,简直不可思议。
“嘘嘘嘘……小声点。”端阳长公主吓得差点从椅子跳起来。
盛菩珠很震惊:“我那日随口胡诌而已,他怎么就当真?”
“而且夜里他明明已经惩罚过……唔。”盛菩珠察觉失言,赶紧捂住嘴,杏眸清澈,隐含水光。
幸好端阳长公主的心思全都在那图纸上,简直爱不释手。
“第一件首饰要什么时候能做得出来?”
“你安排下去了吗?”
盛菩珠无奈摊手:“恐怕都得等年后,大伯娘病了,我要帮着管家,父亲母亲在府里,我也不太好出门。”
“再说,过些日子朝中也要放年假,我就更不方便。”
端阳长公主眉心都快拧成疙瘩:“秦氏之前因为防着我皇姐管家,一顿恨不得吃三碗饭,把自己养得筋骨强健,怎么好端端就病成这样?”
盛菩珠只好把薛清慧早产的事情说了。
端阳长公主听完沉默许久,拍拍盛菩珠的手,语重心长叮嘱:“你若怀了子嗣,可不许像她那般胡乱进补,孩子宁可小些,也别养得太大,以免生得困难。”
盛菩珠点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只是不知姨母今夜是在我这休息,还是去母亲的院子?”
端阳长公主摇摇手:“不必了,再过一个时辰,等宵禁过了我就走。”
“若不是趁着你父亲母亲回府,我恐怕还要在天长观住到年末,可惜本宫府里那些貌美的小郎君,月余时间不见我,是否也想念得紧。”
她说完,忽地轻嘲了声:“今日过来,我本是要好好瞧一瞧谢举元那匹夫的热闹,可惜你祖母还是想给他留几分脸面,让府里的小辈都避开。”
“你们不在,本宫又是外人,自然不好继续留下。”
“听说要罚一百鞭子,由父亲执鞭。”盛菩珠拿起桌上的银剪,漫不经心拨了拨烛芯。
烛影摇曳,灯芒将她纤长的颈项照得细腻如雪缎般,隐约可见锁骨下玲珑起伏的饱满线条,透出静谧的绝色。
盛菩珠耐人寻味勾了勾唇:“刑罚时,郎君虽不进祠堂,但他身为世子,会一直在门外候着,姨母要好奇,待会儿问他就好。”
端阳长公主想到谢怀谦那高大的体魄,只觉得一阵牙酸:“嫡亲的侄女也算计,可惜这一百鞭子还不能把谢举元这个老匹夫给打死。”
盛菩珠摇头:“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行此下策,他能在朝中立威,又得圣人看重,并不像是会做这种自断臂膀蠢事的人。”
“明明令仪若嫁给太子殿下,对长房而言,不见得能获取任何好处。”
端阳长公主冷笑:“谁知道呢,也许谢举元真的疯了吧,毕竟是嫡是长,偏偏错失爵位。”
“本宫从认识他起,他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小时候明明同样跟着谢氏老太爷习武,学得并不比谢怀谦差,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宁可去给皇兄当伴读,也要跟着你祖父读书。”
盛菩珠大惊:“他是我祖父的学生?”
端阳长公主点头:“嗯,那时我皇兄还是太子呢,谢举元在宫里跟着皇兄读书,他也拜了你祖父为师。”
“只是后来他不知什么原因又拜入张家门下,还是明观二十三年的新科状元。”
盛菩珠听到这里,缓缓舒了口气,难怪她从小没有听祖父和祖母提过,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也不知谢举元日后还如何自处。
已然是当祖父的人,却要在祠堂里受罚,他又在朝为官,还是大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门下省侍中,日后面对同僚的嘲笑,那他不得疯。
听涛居临水,冬寒,屋里地龙烧得比别的院子更足些。
秦氏病恹恹靠在榻上,今夜她没有去祠堂,而是心疼用软帕包一块拳头大小冰,给谢清姝敷脸。
谢清姝坐立不安:“母亲,父亲受罚,您不去阻止?”
“或是寻祖母求情?”
秦氏见那冰有些化了,解开帕子,又重新从盆里拿了一块新的。
“你大哥之前被罚,我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日也没见你阿耶去找长辈求情。我跪在地上磕头,人哭要死过去,他却是一声不吭看着。”
“眼下他犯的事比你大哥还严重,我能做什么?”
“何况我还病着,再去祠堂哭几回,那我活不活了。”
秦氏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谢清姝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她觉得不安:“父亲虽然打了我,可我没想过他会受到这样惩罚。”
秦氏打断她:“你有什么好愧疚的,谁让他逼令仪为妾,你以为太子良娣是什么好归宿?”
谢清姝缩了缩肩膀,盯着秦氏平静的面容,她突然觉得冷,是那种脊背发寒的无助。
“夜里睡觉别压到,记得每日让嬷嬷替你上药。”
秦氏像是毫无所觉,絮絮叨叨叮嘱:“韫玉堂你还是少去,我们长房和二房关系本就不太好,眼下又闹出这样的事端。”
“这件事,你父亲虽然不会算在你头上,但是你要继续和长房走得近,对你兄长们日后也不好。”——
作者有话说:ps:秦氏并不是突然间脑子清楚,而是在她心里,儿子高于女儿,女儿高于丈夫。
丈夫=给她带来诰命的牛马。
她是正妻,丈夫没有妾室。
她处在这个时代的红利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寒冬,天穹犹如一匹无边的绸缎,在青灰色的雾霭中摇摇欲坠。
当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时,谢执砚推门而入。
烛光轻晃,满室静谧。
端阳长公主单手撑着脸颊,斜倚在软榻内侧,她身上盖着绛纱色锦衾,怀里靠着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娘子。
盛菩珠闭着眼睛,鼻息轻轻,睡得正熟。
端阳长公主听见开门的动静,连眼睛都未睁,只懒洋洋问:“处理完了?”
谢执砚指敲在门框上,发出轻响,一言不发地看她许久,才问:“长公主还不回吗?”
“急什么。”端阳长公主扯了扯唇,心里还记着被送去天长观吃苦的仇,凤眸含着戏谑,轻飘飘的语气,“本宫在这儿陪着菩珠,难道不比你这个冰冰凉凉的郎君,令她安心。”
她是知道该如何惹恼他的,轻哼一声:“抱一下罢了,你就这样吃味?”
谢执砚的脸更黑了,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捞人。
端阳长公主侧身,抬手挡了一下,字字句句都直往他心窝里戳:“我与菩珠的关系,哪里是离家两年,还不闻不问的郎君可以比的。”
谢执砚目光变得锐利,轻哼一声。
盛菩珠似有所觉,嘤咛着,无意识往端阳长公主怀里蹭了蹭,迷离睁开眼睛,正巧对上谢执砚晦暗阴郁的眸色。
她愣了愣,不能及时回神,端阳长公主已低头在耳边轻笑:“啧,你瞧瞧,原来有人连亲姨母的醋也吃啊简直不得了了。”
吃醋?
怎么可能,盛菩珠心底习惯性反驳,却悄悄抬起眼去看他。
谢执砚目光冷峻,抿紧的唇,像是被夜风吹得冷冽,一如既往文雅内敛,明明是没有任何异样的情绪。
盛菩珠见他神色如此,就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端阳长公主作为长辈的打趣而已。
“宵禁已过,您难道不该回去?”谢执砚沉声问。
端阳长公主染着蔻丹的手,勾起盛菩珠白皙小巧的下巴,似笑非笑往旁瞥了眼,美眸藏着戏谑:“姨母的好珍珠,若想我,记得常来府里做客。”
她眨了眨眼,继续说:“但凡是好东西,姨母都特地给你留着呢。”
说完,端阳长公主也不管谢执砚脸上是什么表情,麻溜起身,生怕耽搁一瞬,就要血溅韫玉堂。
“郎君。”
“你莫误会,我与长公主关系好,只是单纯的兴趣相投。”
“兴趣相投”几个字,怎么听着都透着一股不单纯的味道。
盛菩珠眼睫打颤,猛地咬住舌尖,她有些懊恼,不禁觉得自己越解释反而越糟糕。
在他面前,她总会失了平日里该有的冷静自持,特别的被他深邃的目光看着,即便只是寻常一瞥,她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屋子里很静,谢执砚依旧是看不出生气的模样。
盛菩珠想了想,试探问:“郎君在生气?”
“珍珠?”谢执砚没有回答她,而是视线垂下,非常耐人寻味地问。
盛菩珠心脏一跳,有些不敢直视他,轻声解释:“珍珠,是妾身的小名,小时候家里长辈取的。”
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蓦地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盛菩珠惊呼一声,本能攥紧他胸前的衣襟。
“为何叫珍珠?”谢执砚低沉道。
盛菩珠脸颊微红,仰头去看他,雪白的贝齿
在饱满的唇瓣咬了一下,有些腼腆温声解释:“因为妾身小时候爱哭。”
“祖母说哭多了对眼睛不好,所以给我取字珍珠,是希望我往后能少哭些。”
谢执砚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
盛菩珠见他好似依旧不解,便用无辜的表情看他:“家中的妹妹们都有小名,菩瑶出生时恰逢小满,加上哭声洪亮,阿耶阿娘问过祖父的意思,便取意‘小满’,四月中,小得盈满。”
“二妹妹明淑身子弱,长辈希望她如青松,年年长青康健,所以叫‘松年’。”
盛菩珠仰起头,语调轻快:“三妹妹明雅,家中长辈唤其‘百枝’,因为百枝松年,长寿长青。”
“郎君可有小名?”
谢执砚眸色变得很深,嗓音低缓:“母亲曾唤我‘退之’,只是后来觉得退之不好,我不该再退,后来常叫我三郎。”
“夫人名唤珍珠,可见是家中的宝贝。”
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特别是要将‘珍珠’二字衔在舌尖,含化了,反反复复地碾磨千百遍,才肯喊出来。
微哑的语调,烫得盛菩珠身体一颤,连落下的鼻息都带着诱惑,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别这样喊。”盛菩珠眼帘轻阖,不敢看他。
“为什么不能?”谢执砚把人轻轻放到榻上,宽大手掌捧住她的脸,拇指在眼睑下方按了按。
那从小听到大的名字,被他缓而深地缠绵在唇齿间,酿出别样滋味,连同渐渐拉长的尾音都潮潮地,透着勾人的缱绻。
无论是轻了,还是重了,只要从他薄薄的唇里念出来,只会叫她不受控制地颤抖,生出更多的贪念。
不能再这样下去,疲惫和睡眠不足已经让她难以保持冷静,像是那种要醉酒的状态。
盛菩珠眼睫轻眨,薄瓷似的侧颈稍稍朝后仰,绷出一道月牙似的弧度,无力道:“我不知道,可能有些不太习惯。”
“珍珠。”谢执砚又喊了一声,呼吸喷湿了她的耳廓。
他把字咬得缓,压得重,非要叫她听清了才甘心:“听久了,总会习惯。”
盛菩珠张着嘴,说不出话,呼吸很重,眼眸润得像晨间笼着薄雾的山川,她跪坐在床榻上,愣愣看着他。
谢执砚摊开掌心,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按了按,抬眼微微一笑:“早些休息,我该上朝了。”
直到柔软的锦衾罩下来,盛菩珠才回神,她勉强打起精神问:“我伺候郎君换朝服。”
“天寒,你不必起身。”谢执砚抬手,指腹擦过她沾着泪水,显得越发浓密的长睫。
心底不禁想到,难怪叫“珍珠”,果然是爱哭。
帐子垂下来,盛菩珠蜷着被子,睁着眼睛往外看。
谢执砚背着光,就站在伸手就可以触到的位置。
她能清楚地看清,他把身上的常服一件件褪下,直到空无一物,再一层层穿上繁琐的朝服,一丝不苟的动作,并不需要人帮,清雅蕴藉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盛菩珠盯着男人薄而矜贵地抿着的唇,不露峥嵘的狭长凤眸,浓睫稍垂,像是天光尽头的山水,潋滟是错觉,温润才是本质。
绯红朝服,冷白肌肤,过分端正,只剩澄澈的素色,无声似美玉雕琢的白玉扇,只适合供在琉璃龛里,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怎么还不睡?”谢执砚穿戴整齐,抬手挑开帐子。
盛菩珠回神,咬着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有些睡不着。”
“不累?”
盛菩珠摇头,然后又点头:“累的。”
“但天色已亮,我等会儿要去给母亲请安,祖母夜里恐怕也在伤心着,我得用心劝一劝,白日还有管家的事要忙,马上就是新年,需要费心的地方很多。”
谢执砚听完,平缓的眉心蹙起:“管家的事,有母亲在,你不必忧心。”
“祖母那里,父亲昨日已经让人去接姑母回府,有姑母相劝,你也只管放心。”
谢老夫人除了三子外,还生有一幺女,名唤谢韵。
谢韵嫁的是荥阳郑氏,随夫去了魏州,好在魏州离长安不算远,乘车最多也就一日就能赶到。
盛菩珠还想说什么,谢执砚却在床榻上坐下来,伸手把她连同锦衾一同抱了起来。
“睡吧。”
“我抱着你。”
“等你睡着,我再走。”
盛菩珠心跳加快,觉得他不光是视线,连呼吸都带着重量。
虽然小名叫珍珠,时不时会落下珍贵的眼泪,实际上自从阿耶离世,她就很少再哭,除了谢执砚归家,在床上被他弄哭的那几次。
但是现在,她躺在他的怀里,帐幔低垂,不大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她的丈夫,像抱着孩子一样把她抱紧。
宽大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拍,偶尔停在某处轻轻揉按,替她化开白日在马背上颠簸出的疲惫。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睡吧。”谢执砚嗓音沉缓,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和。
盛菩珠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眼皮渐沉,把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是要闻清他身上的味道。
“娘子。”
“先用午膳,若还是困,等消食后再休息也不迟。”
杜嬷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我不要。”盛菩珠眼睛都没睁开,慢悠悠翻身,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娘子,再睡,夜里该失眠了。”杜嬷嬷提高声音。
盛菩珠闭着眼睛,脸颊蹭在软枕上,很慢地坐起来,勉强睁开眼睛:“什么时辰?”
“快午时了。”杜嬷嬷道。
“嚯!”盛菩珠大惊,急急去寻放在脚踏上的鞋子,人也跟着清醒。
“那来不及了,议事厅的事可有处理好,还有母亲那边可起了?”
“祖母身体如何,可有请太医?”
杜嬷嬷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叹息道:“娘子您莫急。”
“议事厅那里,公主娘娘派了宫里的嬷嬷帮着处理,老夫人身子尚好,昨日夜里用了汤药,今儿已经能吃得下东西。”
“谢家姑奶奶方才也已经入府,这会子正在颐寿堂陪老夫人用午膳。”
“是长公主娘娘担心您错过用膳的时辰,饿坏了身子,才吩咐奴婢先喊您先吃了吃些东西,再继续休息。”
盛菩珠缓了口气,等用完午膳,就起身去望月阁给寿康长公主请安。
“父亲,母亲。”
谢怀谦点了点头,很张扬锐利的五官,笑容温和:“不必多礼。”
“去吧,陪你母亲说说话。”
“是。”
谢怀谦去了书房,寿康长公主朝盛菩珠招手问:“可是三郎她委屈你了?”
怎么会。
谢执砚对她,其实挺尽职尽责。
特别是,盛菩珠想到今日早晨,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他抱在怀里哄睡,脸颊不受控制泛红,赶紧摇头否认:“没有,三郎他对我极好。”
“真的?”寿康长公主明显不信,“我的儿,你瞧着倒是比三郎回长安前,瘦了一些。”
盛菩珠不禁摸了摸脸颊,她倒是没有太注意,只是胸脯的位置,好像还比之前紧些,只是这话不太能说得出口。
寿康长公主把人拉近了,越看越满意:“管家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出天长观,定是要开春后再走,议事厅的事往后就让严嬷嬷替你管。”
“明年开春,也就是三郎他祖父的忌日,你祖母准备让大房过些时日就回博陵住一段时间,一则思过,二则为老爷子尽孝。”
“回博陵?”盛菩珠惊讶。
寿康长公主突然笑起来:“谢氏的根在博陵,老侯爷的衣冠冢也在博陵。”
“谢举元犯错,没有只有他一人受罚的道理,既然有错,那就大房一家子受过。”
“是您的意思,还是郎君的意思?”盛菩珠咬了一下唇,小声问。
寿康长公主似笑非笑:“不是本宫的意思,也并非三郎授意,而是由你父亲提出。”
“父亲?”
“对。”
寿康长公主红润的唇透着些许深意:“大房不省心,那就先远远地送出去,等什么时候省心了,再回来。”
盛菩珠疑惑:“可是大伯到底也是朝中重臣,圣人会同意?”
“本宫那兄长,恐怕心里千百个愿意。”
“一百鞭子下去,别说上朝,就是连半条命都要没了。”
“以本宫皇兄向来爱猜疑
的心性。”提起圣人,寿康长公主眸中笑意并未达眼底,凤眸荡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嘲弄,“若不顺水推舟允他谢举元回博陵休养半年,那才是事出反常。”
第62章
暮冬,山寒水冷,天色才将将明朗。
靖国公府门前,青石板上落着厚厚的雪。
谢清姝眼圈红得厉害,鼻尖也冻得发粉,她站在马车前迟迟不肯上去。
“母亲,您能不能去求祖母,求求长公主或者二叔父,我不想回博陵。”
秦氏脸上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替抽抽搭搭的谢清姝拢了拢斗篷,将手炉塞进她怀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仔细冻着,再晚,夜里该赶不上驿站。”
“不过是半年光景,熬一熬也就过去了,等你祖父忌期一过,我们就收拾东西回来。”
谢清姝心底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临行前又忍不住掀开车帘,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明明犯错的人是阿耶,为什么我们也要一起受罚?”
“你这话,莫要让外人听去。”秦氏赶紧扯了谢清姝一下,勉强稳住心神,“你兄长和嫂嫂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好哭的。”
谢清姝低着头,还是觉得委屈:“我怕以后就要留在博陵,回不来了。”
秦氏不禁一怔,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也不知是安慰谢清姝,还是在说服自己:“没有的事,你祖母是在气头上,等年后你都十六了,也到要说亲的年纪,怎么可能回不来。”
提起说亲,谢清姝不禁有几分羞涩,也忘了要哭,神情恹恹抱着秦氏一条手臂,小声问:“阿娘会给我相看什么样的郎君?”
“这要看你父亲的意思,总归不会比你大姐姐嫁得差,莫要担心。”
马车已经出城,谢清姝知道问不出,便泄了气:“那去博陵要经过雍州,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大姐姐?”
大房长女谢清婉便是嫁在雍州,嫁的是雍州节度使之子罗显,罗家虽比不得谢氏尊贵,但在长安也算得上望族。
秦氏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若是来得及,自然要去,上次见她还是三年前,她生润哥儿的时候。”
谢清姝有些高兴,又不忘提醒:“日后女儿嫁人,阿娘可别把我嫁得太远,不然像长姐这样,几年都不见得能回一趟娘家。”
*
腊月廿三,圣人在含元殿内宴请朝臣。
盛菩珠一早就跟着寿康长公主一同出门,先去兴庆宫拜见太后。
太后身体不太好,据说是年轻时受过伤,后来一到寒冬,双腿就肿得不太能走得了路,精神瞧着还算不错的。
盛菩珠磕过头,又被太后叫到跟前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虽然没夸赞什么,但显然是很满意的,吩咐宫人拿出早早就准备好的一匣子宝石。
“哀家不知你喜欢什么,问过你母亲,她说你就喜欢亮晶晶的玩意儿。”
“这匣子小东西,你就自个儿拿去,打了首饰戴着玩吧。”
盛菩珠双手接过,又温声道谢。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中露出几分慈爱:“我这里不及外头热闹,若是待得闷了,你就去外头走走,日后若是得空,不必与你母亲一同,你和三郎一起来,若能陪我说说话也是好的。”
盛菩珠点了点头,笑着应下。
寿康长公主在一旁打趣:“母亲您就宠她吧,谁不知这一匣子宝贝,是父皇在世时特地替您寻的。”
太后也不生气,反倒是扯唇淡淡一笑:“他在时我不愿与他亲近,他走后,我倒是时常想起他的好。”
“华丽的首饰,如今还是年岁轻生得又貌美的小娘子戴起来,叫哀家赏心悦目。”
太后是寿康长公主生母,圣人是先皇后所生,只可惜先皇后没有福分,是因为难产血崩未能保住性命。
想起往事,太后神色淡淡。
很快她又打起精神,伸手又从发髻拔下一根簪子,亲自给寿康长公主簪上:“别说哀家偏颇,今儿小年,也不能忘了你。”
寿康长公主已经四十的人了,当着媳妇的面,被太后这么一闹,双颊绯红:“母亲,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太后摆摆手,问了一句:“哀家听说端阳在天长观陪了你月余?”
“可不是。”
“平日她那样要热闹的人,简直突然转了性儿了,女儿也奇怪,昨日听怀谦说,是三郎拿了您的口谕,把她捆去了天长观,说是冷静冷静。”
太后大有深意地瞥了盛菩珠一眼,似笑非笑:“端阳是比在宫里时疯得多,许是什么事,惹恼了三郎。”
“三郎这人护短,就算恼了也不见得会说,反倒憋着一股劲儿折腾。”
“菩珠,你说是不是。”
“嗯。”盛菩珠很小声应道,可因着心虚连头都不敢抬,面颊覆着一层云似的红晕。
她和寿康长公主本该去长兴宫给皇后请安的,没想到,几人才在殿中说着话,皇后带着萧鹤音已经到了殿外。
几人依次见过礼,盛菩珠又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匣子玉石:“本宫不知你爱什么,就让鹤音替本宫随便挑了几块石头。”
这些玉石品行好,水头也上佳,并不比太后给的珠宝差。
对于太后和皇后的态度,盛菩珠面上虽依旧平静,心底却难免有几分受宠若惊。
太后算是谢执砚的外祖母,那皇后呢,实际上二人并没有亲缘关系,为何这般热情。
寿康长公主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笑着让盛菩珠收下。
皇后拍了拍萧鹤音的手:“宫殿外边的莲池结了冰,前些日请工匠把冰雕成莲蓬荷叶,眼下太阳出来,正是好看的时候。”
萧鹤音站起来:“表嫂可要与我一同去?”
盛菩珠仪态得体,安安静静坐着,总给人一种恬静端庄的错觉,等站起来,她身上又透出一种在宫里并不常见的鲜活模样。
“趁着天气好,去走走吧,但也别玩太久,免得吹了风。”太后朝二人挥了挥手。
“听说谢举元被罚了一百鞭,还被谢老夫人以养病的名义送去博陵了?”出了宫殿,萧鹤音就对盛菩珠耳语道。
“嗯。”
“是父亲执鞭,不太可能偏护。”
“啧。”
“大快人心呐。”萧鹤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当初就是他向父皇提议,把我送去玉门关。”
“?”盛菩珠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
萧鹤音见四周没人,便将头低下来,小声道:“我其实比九郎早出生一刻钟,但是钦天监怕我命数太硬,会压了九郎将来的福气。”
“于是我与九郎生辰互换,他为长,我为次。”
“从记事起九郎身体就不太好,时常高热,谢举元便向父皇奏言,说既然相克,不如把我送远,这样九郎才能平安长大。”
“这些整日文绉绉的臣子,搞得本宫一出生就该死似的。”
盛菩珠听了这话,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她紧紧抓住萧鹤音的手:“贵主,慎言。”
萧鹤音倒是无所谓地笑一笑:“没事,玉门关都弄不死我,何况是长安这地界儿。”
“倒是你,真是在长安长大?”
“长安的风水虽然养人,但养不出像你这般,马骑得好,瞧着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
盛菩珠用手去触池子外侧的冰雕,薄薄的眼皮垂下来,也没有否认:“我在洛阳住过几年。”
“洛阳?”
萧鹤音来了兴致,高兴起来:“那你可见过裴氏郎?”
盛菩珠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的玉砖,她侧脸给人一种温柔细腻,眼里含着雾似的淡笑:“洛阳牡丹见了不少,裴郎倒是不曾见过。”
萧鹤音倍感遗憾:“我也不曾见过,都说洛阳裴郎盛牡丹,也不知等年后科举,这位名动大燕的裴氏郎君,可会参加。”
“臣女也不知。”盛菩珠用脚尖碾着地上的雪碎,也不知是冷还是带上
了别的情绪,她用力躲了跺脚,“殿下风大,要不换个地方?”
“那去我宫里?”萧鹤音提议。
盛菩珠正要点头应下,只要不提洛阳,不提裴氏,提什么都好。
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记忆了,但只要提起来,她还是没忍住生出恼意,裴氏郎君除了书读得好些,能有什么好的。
“夫人,不冷吗?”谢执砚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是已经站了很久。
他穿着绯红的官服,肩上落着雪,乌黑的眼瞳正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郎君。”盛菩珠缓缓压着呼吸,朝他弯了弯唇。
“菩珠正说这冷呢,我带她换个地方玩耍。”萧鹤音道。
谢执砚看也不看她,反而是拉过盛菩珠柔软的小手:“那就不劳烦殿下了。”
“哎哎哎……”
“别走啊。”萧鹤音拦都拦不住。
“我们要去哪里?”盛菩珠问。
谢执砚抿了一下唇,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宫宴,四下都是人,他恐怕是要把她打横抱起来的。
“去我平日休息的地方。”
“不冷。”
“离藏书阁近,你若无聊可以看书,也可以坐在屋子里赏雪,等晚间宫宴快开始时,你再过去。”
按理说,外男是不留宫中的,但谢执砚作为圣人亲外甥,自从回长安后,不管是属于谢氏的玄甲军,还有负责北衙禁军也归他统管,就算成年后留在宫中,也不算坏了规矩。
第63章
漆红的宫墙将苍青的天穹割成,一块块棱角分明的方块,寒风卷着白雪自甬道尽头呼啸而过。
盛菩珠站在风里,一双杏眸被风吹得眯起来,她下意识抬手欲遮。
谢执砚忽然错开一步,很高的身体微微侧开,半挡在她身前,借着衣袖的遮掩,紧紧握住她一只手。
“站近些。”
他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比平日低沉几分。
盛菩珠心口怦怦跳了几下,觉得脸热,又怕他看出端倪,强装镇定淡淡“嗯”一声。
两人离得近,能闻见彼此身上的被风吹开的冷香,他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似乎一直在刻意放缓步伐。
盛菩珠在外,从来都是表现端庄,甚至可以说是谨慎。
谢执砚的举动,实在让她感到无法招架,深宫里,四下都是眼睛,夫妻二人就算感情再深,这样亲密也有种明目张胆的嫌疑。
好在这一路上,没有碰到相熟的长辈,等绕过一处并不起眼的金鱼池,谢执砚带着她,走到一处算得上是偏僻的宫殿前。
推门,带她进去。
关门前,谢执砚伸手朝前指,低声道:“那边,是紫宸殿,圣人平日批阅的地方。”
盛菩珠不禁暗暗咋舌,没想到这处看似僻静的偏殿,竟然位于大明宫内与紫宸殿相邻,可见谢执砚在圣人心中的受宠程度,或许除了太子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偏殿内陈设比她设想中还简洁许多,靠窗的位置很突兀的摆了一把紫檀圈椅,盛菩珠有些好奇窗外的景致,但伸手推时,那窗子像是由外朝里被严实封死。
谢执砚也没解释,反倒是牵过她的手,朝里间走。
一床一案,唯独四壁皆是通天书架,层层叠叠的竹简与线装书册,填满书架上的每一寸空隙,墨香沉郁,让人像是置身于无法想象的奇观中。
“这些都是,郎君看过的书?”盛菩珠每一个字都问得很轻,尾音勾着新奇。
“嗯。”谢执砚没有否认,声音却低了些。
“看书?还是去榻上躺着睡会儿?”
盛菩珠今日天不亮就起床洗漱,然后跟着寿康长公主入宫,说不累那是假的,但一想到那张窄小的榻,只是他一人睡过的地方,褥单锦衾恐怕全都是他的气息。
只要这样想,她都觉得紧张,何况是睡上去。
“妾身看书吧。”盛菩珠停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
翻开一页,她却愣住。
两人虽然交流不多,但她见过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端雅矜贵,一勾一划皆带着铮铮风骨。
谢执砚冷淡从容站着,并不打算解释。
盛菩珠又拿起一本,还是一样的字迹,直到随手翻了五六本她才像是确定什么:“这里所有的书,都是您亲自抄写的?”
“是。”
盛菩珠凝视他片刻,感到荒诞的同时,又像是窥探到一丝他内心隐藏极深的情绪。
“因为宫里太过无聊吗?”
谢执砚忽然伸手,像是要确定什么,指尖落在她脸颊上,一直摸到耳廓,在她耳垂那颗极小的红痣上捏了捏:“不无聊的,那时候每日都很忙。”
“要跟着老师读书,习武也不能落下,还有骑射,每日还要抽空半时辰去兴庆宫陪外祖母说话,九郎身体不好,若是病了,我还得陪他。”
“那为何要抄这么多书?”盛菩珠很慢地走近他,尽量用一轻松的语气问。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慢慢从书架最顶端抽出一本书,翻开,纸张泛黄,字迹也因时间久远变得模糊。
他其实也不知是为何要抄书,第一次在宫中留宿还是将将启蒙的年纪,一个人睡在宽大的殿中,夜里害怕,他心里记着阿娘的叮嘱,若是怕,就多看书,少说话。
可是看书不管用,他只能抄书,因为习字静心,这是祖父告诉他的。
每次心乱时,他就认真抄书,渐渐地,他在宫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觉得孤寂会抄书,心情不好也会抄书,受了委屈还是抄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算后来他年岁渐长,已经不需要抄书静心,可人一旦形成了某种习惯,其实是很难彻底改掉。
谢执砚低垂着眼眸,满不在意地扯了扯唇:“时间太久,我已忘记。”
真的忘了吗?
盛菩珠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泛黄的书册,能看出还是很稚嫩的字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沾了不慎弄上去的墨汁。
她白皙的指尖压在那一块脏污的痕迹上,犹豫片刻,不太自然地伸手,往他身上靠了靠。
像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谢执砚眸光微动,他已经很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盛菩珠却已经远远地退开些,杏眼含着淡笑,像一弯月牙:“郎君去忙吧,我看书就好。”
“今日无事。”谢执砚索性在书架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双腿分开,一只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随意扯了本佛经出来。
他其实不信佛,只不过在祖父离世的那几年,怎么也静不下心,哪怕连抄书都不行,是祖母托母亲往宫里给他送了几册佛经,他每日抄上一些,才慢慢从那种几乎快崩溃的状态抽离。
盛菩珠绕着书架走上一圈,她书读得好,但并不代表会喜欢看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比起其他,她当然更爱画本子。
可惜像谢执砚这样的人,八成是不会浪费时间看话本子的。
正欲转身,余光却瞥见书架最下层角落——
一本很薄,薄到可以直接忽略的书册,隐在那些砖石一样厚的书堆里,无端突兀起来。
她蹲下身,眼中难掩好奇。
只可惜,指腹刚触到书脊,谢执砚不知何时俯身将她笼在身上,长臂自她肩头越过,慢条斯理按住她欲往外抽书的手。
“夫人。”
“这本不看好不好?”谢执砚与她对视,嗓音低低,透着几许无奈。
不让看?
难不成真是话本子。
盛菩珠从错愕里回神,仰着头看他,红润饱满的唇像是会勾人:“是我不能看,还是郎君不愿我看?”
谢执砚了然颔首,松开被他压在掌心下的柔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很诚实道:“我怕夫人看完,会生气。”
怎么可能生气。
盛菩珠自认为是很大度的女郎,心善不说,还事事讲道理:“我保证,绝不生气。”
一本书册而已,能有什么好生气的。
若能生气,那就是夸张了。
既然谢执砚松手,那她自然也不必客气。
薄薄的书册,看起来很新,像是近期才写的,打开时带着一股浓浓的墨香。
纸张声哗啦,盛菩珠带着满满的好奇,翻开一页。
嗯,看着不像话本子。
“花心柔软春含露。”
“山间花丛一团春。”
“以口含春……”
很文雅的名字,然后配上各种姿势讲解,虽然没有配图,但作为已有床笫之欢的女郎来说。
“这是什么?”盛菩珠觉得手上的书册烫手,整个人火烧似的,她失声问。
“如夫人所见,我近来学习的内容。”谢执砚看向她,平静道。
“可这……这是?”盛菩珠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避火图,我抄了部分文字。”
“不过夫人安心,到时该怎么做,我已记在心中,不必忧心。”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盛菩珠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谢执砚平静无波的眼瞳,微深:“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不够,还是姿势不满意?”
“我自然会重新学习,反省。”
盛菩珠都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谁要他学习反省啊。
这种事是能光明正大讨论的,她小声说:“郎君也太孟浪了。”
谢执砚却笑了,慢慢地直起身体,缓缓把那薄薄的册子重新压进书架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但夫人好奇,我自然不会阻止。”
“而且说好了。”
“不生气的。”
盛菩珠被自己之前的话反堵,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恼道:“这是宫里,郎君怎么能写这种东西。”
谢执砚大大方方:“因为学习的书册,就是从宫中的书楼里翻出来的。”
盛菩珠:“……”
也对,天下之大,圣人要生孩子,肯定得有启蒙书册。
但现在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她对上谢执砚似笑非笑的目光,心跳不禁更快了,她喉咙咽了咽,想到那一段不慎看到的文字。
“以口含春。”
难不成是她想得那样。
疯了!
简直是疯了!
这种话,他怎么能抄下来。
之前那几次,她已经觉得很过分了,若是真按照这本册子里的内容做,她觉得可能会死的。
不是被他撞死,而是被水淹死。
“夫人,在想什么?”谢执砚叹了口气,嗓音透着些许沙哑。
盛菩珠用手紧紧捂住烧红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小声地喘气:“我没有乱想,你不要误会。”
“乱想?”谢执砚好似笑了声,语调很慢,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念出意味深长来,视线一寸寸刮过她裸露的颈项,无声胜有声,像是有实质。
“这是冷帕,夫人擦擦。”
“再过一刻钟,就该出发去含元殿用膳。”
他看她的眼神映着烛光,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里头自己的倒影。
可盛菩珠知道,这些都只是表象,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
谢执砚就像善于伪装的狼,眼底深处藏着的不光是迷惑人的诱饵,还有锋利的钩子,随时能将她卷入深渊。
第64章
入夜,圣人于含元殿赐宴朝臣。
太后喜静,加上腿脚不便,由皇后亲自搀扶在宴会开始前露了一次脸,以示她与圣人母子关系亲厚。
等宫宴正式开始,圣人举杯,朝臣皆贺。
盛菩珠端坐在寿康长公主身旁,因为长辈亲自斟酒,她推脱不得,吃了小半杯果子饮,一个时辰前好不容易用冷怕压下去的热意,又以野火燎原之势从脸颊泛出来。
皇后见她面颊红润,让宫人给她换了一盏杏仁露,笑着摇头:“盛娘子这酒量,比起本宫的鹤音倒是差多了。”
杏仁露舔了冰块,含一口在唇齿间,冰凉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去,的确能让身体里的热意,减退不少。
寿康长公主拍了拍盛菩珠的手,同样含笑道:“去透透气罢,不必拘在我这儿。”
殿外月色如洗,树影幢幢。
盛菩珠朝外走了两步,见不远的湖畔上厚厚的冰层被凿开,碎冰叮当,数百盏荷花灯漂浮在水面上。
她没多想,以为是尚宫局的人,特意为今日晚宴准备的景致。
才绕过太湖石走近,就听见一阵清浅的响声。
“太子殿下。”若没听错,应该是成国公府三娘子魏沅宁的声音。
另一道很低的嗓音,淡淡嗯了一声,又接着道:“今日单独约见,实属唐突,请三娘子莫怪。”
那头静了许久,才问:“不知殿下可是有事要问臣女?”
“并无事。”
“那……?”魏三娘子明显迟疑。
“我只是想让三娘子,单独见一见我。”
“虽然是长辈赐婚,但我并不知三娘子是否愿意,冬猎之后未能寻到机会,只能拖延至今日。”
魏三娘子没应,那说话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她马上回答,而是自顾自道:“外界都传言我病弱,恐有早夭之症,活不过而立之年。”
那声音笑了笑,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样夸张,只是不及本朝武将那样健壮有力。”
魏三娘子应该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沉默片刻,才轻声道:“臣女对于殿下,并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
“有也没关系的。”
魏三娘子又是一愣。
“你可以唤我九郎,‘长岁’是父皇赐的字,我并未取名。”
“至于婚后你也不必担心,我在赐婚前就和母后说了,子嗣虽重,但我还年轻,父皇也正值得壮年,所以除了你之外,东宫不会纳任何妾室。”
他像是怕魏三娘不信,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认真:“我不会骗你,我萧长岁向来言出必行。”
“会活得很久,只娶一人,当个明君。”
“我信您。”
夜里实在太静,盛菩珠转身欲走,可那低低的声音,一点不落地落进她耳朵里。
等走得急了,就不太注意脚下的路,绣鞋踩中枯枝。
咔嚓一声,感觉连呼吸都要静止了。
“夫人在此作甚?”
低沉的嗓音自耳后压下,惊得她踉跄半步,后背猛地撞上一具温热身躯。
谢执砚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掌心稳稳托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盛菩珠刚要开口,忽被他捂住嘴揽进怀中。
“嘘……”
他带着她隐入高大树丛的阴影后方,月光从枝叶间隙漏下,照见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
“夫人,偷听可不是君子之举。”谢执砚说完,眉梢轻挑。
“我没有。”
“我离得远,一个字也没有听到。”盛菩珠压低声音解释。
“是吗,我听闻九郎今日准备拒了这门亲事。”
“哪有,太子殿下分明是同魏三娘子立誓,要白首一人。”盛菩珠脑子没转过来,嘴已经很快地反驳。
说完,她愣了愣。
就看见谢执砚唇边压着一点笑,目光锐利,像狼一样狡诈。
她气得根本忍不了狠狠捶了他胸口两下,恼得一个字也说出来。
谢执砚却闷闷笑起来,显得心情十分愉悦。
他很少这样笑,狭长深邃的凤眸,盯着湖面上的点点灯影,像是一泓浮动的星辰。
因为眉眼轮廓很深,即便在这样昏暗的地方,盛菩珠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硬朗笔挺的鼻梁骨,薄而凌厉的唇,以及那双眼睛里,含着饶有兴味的神色。
夜风拂面,吹得她脸颊烧得更红。
“婚前我们不曾相见,夫人可会觉得遗憾?”谢执砚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哑。
盛菩珠愣了愣,正好一缕碎发黏在她红润饱满的唇峰上。
在她走神的刹那,男人已经抬起手,透着冷感的指腹慢慢自唇峰上方碾过,动作温柔,目光却格外的危险。
“夫人会觉得遗憾吗?”他又问了一遍。
如果学堂里要考试,盛菩珠觉得这恐怕是一道送命题。
觉得遗憾的话,那不是她明确表示对自己的夫君十分不满。
若是不觉得遗憾,那她就是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
呵呵……
盛菩珠心里冷笑,然后反将一军:“那郎君觉得遗憾吗?”
谢执
砚拇指刮过她薄薄的下眼睑,盛菩珠生得白,因为饮酒的缘故,脸上的肌肤泛出一抹潮湿的粉色,像是蜜糖融化,又像盛夏的桃子。
若是咬一口,应该会很甜。
这是谢执砚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舌尖从上颚刮过,神色晦暗莫名:“遗憾的。”
嗯?
盛菩珠抬起头,像是忽然酒意上头,醉得厉害。
“遗憾不曾问一问夫人的心意。”
盛菩珠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脸,其实很想伸手摸一摸,然后很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不用觉得遗憾,当初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她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她嫁人,只看脸,一定要比洛阳牡丹艳。
更何况,文臣和武将。
若有朝一日对上,她的夫君必须辣手摧花。
想到这里,盛菩珠觉得满意。
“郎君不必觉得遗憾。”
“郎君貌美,已大获全胜。”
“只是貌美?”谢执砚忍了又忍,眼睛有些危险地眯起,视线从脸颊落到唇上。
盛菩珠哼了哼,抬起头,有些不满问:“难道还不够?”
“夫人醉了?”谢执砚笑了笑。
“没有。”盛菩珠摇头,果子饮并不醉人,只是离他太近了,身上又带着酒香,反而让她恍惚。
至于遗憾?
其实她并不觉得遗憾。
从定亲到嫁人,她走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当然也没有任何好后悔的。
脸颊还是烫得厉害,盛菩珠往后退了退,想要离他远一下,男人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步步逼近:“若是累了,我带你先回去?”
回去?
那不行。
待会宴饮过半还有舞姬跳舞,她听端阳长公主说,这次都是貌美的胡姬,她也不能错过。
“不行的,我还有跳舞没看。”盛菩珠觉得心虚,又补了一句,“是正儿八经的女郎。”
“也罢。”谢执砚并不是勉强,只是拉着她的手,往另一条隐在海棠枝丛的小道离开。
夜深,宫灯昏黄,飞檐投影。
谢执砚伸手拂开枝丫,夫妻二人才从小道走出,就看见萧鹤音闲闲倚在廊柱旁,玉白的指尖在半空中点了点。
“啧。”
“你们正经夫妻,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盛菩珠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意,轰的一声,再次卷土重来。
她张了张唇,想要解释。
结果朝后一看,成片的小树林,在夜色中没有尽头,结果她和谢执砚就是从那一片小树林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不慎走了这条路。”
萧鹤音明显不信:“总不是你们要避开谁,不得不走这边?”
“别骗我。”
谢执砚也不解释,反倒是抬手在盛菩珠脸颊擦了擦:“夫人若觉得累,就让人寻我。”
盛菩珠深吸口气,觉得这人前恩爱的模样,也不知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朝萧鹤音不失礼貌一笑:“殿下误会了,真的没骗您。”
“好吧。”
“胡姬快开始跳舞了,端阳姑姑让我来寻你。”萧鹤音很自然去挽盛菩珠的手。
谢执砚视线落在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上,他看了许久。
不知为何,除了他以外,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与别人过于亲昵,哪怕是关系好的女郎也不行。
“你看到我皇兄了吗?”萧鹤音问。
盛菩珠啊了一声。
“您寻太子殿下?”
“嗯嗯。”萧鹤音点头,“等过了新岁,我该回玉门关了,下次回来肯定是要等到皇兄大婚,我给他备了礼物想早点给他。”
“之前他说出去醒酒,我等久了,却寻不到人。”
盛菩珠对上萧鹤音清澈无垢的眼睛,她想了想还是如实道:“殿下应该有些话要同魏三娘子说。”
“我方才就是不慎撞见了,才换了小道走。”
“说什么?”
“是我不能听的吗?”萧鹤音好奇道。
盛菩珠摇头:“并不是殿下您不能听,而是太子殿下对魏三娘子的心意,恐怕也不愿被人打扰。”
萧鹤音听懂了:“表嫂成婚前,表兄有同表嫂单独表明心意吗?”
怎么可能?
虽然相看过,但陌生程度和盲婚哑嫁没区别。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面上的温柔:“我婚前并未与他单独见过。”
萧鹤音笑起来,很理解地点头:“表兄性子冷,对谁都不爱笑,可是我见他对表嫂,好像不太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人前装出来罢了。
盛菩珠感觉自己无力吐槽。
第65章
宫灯渐远,朱漆高墙内的热闹被夜风吹散,只余车轮碾过宫门前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响。
盛菩珠扶着车辕,还未有动作,身后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当心。”
谢执砚扶稳她,双臂用力,直接把人给抱上去。
当着寿康长公主的面,盛菩珠觉得不好意思,脸颊不禁又红了。
车厢内炭火烘得正暖,小几上煨着的醒酒汤腾起白雾,还伴着一阵茶香。
“头还晕吗?”寿康长公主笑吟吟问。
盛菩珠摇头,但又觉得不说话显得不太好,就轻轻抿了一下唇道:“已经好很多。”
寿康长公主偏着脑袋看她,又示意坐近些:“我院子里有几坛上好的果子酿,你若喜欢,明儿让人给你送去?”
在喝酒这件事上,盛菩珠一直以来都是人菜瘾大,她没有拒绝,反而生出几分期待。
翌日,天光未明,盛菩珠醒时,未曾完全睁开的眼睛里还透着惺忪的睡意。
杜嬷嬷带着耐冬,两人各抱一只青瓷酒坛。
“长公主娘娘一早派嬷嬷送来的。”
“一坛是岭南的荔枝酿,另一坛是用长安本地石榴酿的果子饮。”
“娘娘说,姑娘要是喜欢,就派人同严嬷嬷说一声,等来年给娘子多留几坛。”
盛菩珠对上杜嬷嬷欲言又止的表情,懊恼拍了拍脑袋。
昨夜昏沉,忘记杜嬷嬷再三叮嘱她莫要饮酒,万般不可贪杯。
现在好了,寿康长公主亲自送了两坛,她到时嘴馋,那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借口了。
“嬷嬷,我绝不饮多,每回最多半盏。”
杜嬷嬷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苦口婆心地说:“娘子是藏有大秘密的人,万一哪日醉得厉害,都不用郎君亲自审,就能跟倒豆子一样,一口气全倒了。”
想到那样的情景,杜嬷嬷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几分:“所以娘子要时时自省,莫要贪杯。”
“嗯嗯,嬷嬷我知道的。”盛菩珠再三保证。
深冬,朝事暂歇,开始年假。
谢老夫人因为长子的事情,断断续续病了小半月,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虽日日抽空陪伴,但人上了年纪,一旦重病,便如山般倒下,要重新养好,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见效。
好在这个年过得还算热闹。
除了长房离开长安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因为秦氏不在,窦氏虽然依旧小心翼翼,但至少偶尔能鼓足勇气,接几句吉祥话。
众人在花厅用膳,盛菩珠吃到了包有金豆子的饺子,她用舌尖抵出来,立马有婢女端来清水洗净。
一桌子人,全都看着她笑。
“这好运气,这可是今夜唯一的彩头。”寿康长公主含笑道。
“是个有福气的。”老夫人夜里精神尚可,有将嬷嬷在一旁精心伺候着,算是比前几日多用了半块点心。
花厅内,宫灯明亮,满堂锦绣生辉。
盛菩珠执起青玉
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她颊边顿时浮起两抹胭脂色。
既然中了彩头,她自当饮酒,好在也没有人劝她多喝,浅浅抿了一口,便搁下酒盏,认真谢过每一个人的祝福。
等到谢执砚时,因为两人离得近,她本能身体朝他倾了倾,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然而男人薄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偏偏坏心思一个字也不说,起初盛菩珠还以为自己没听清,等耳廓擦过他唇瓣时,男人借着众人看不到的视线盲区,唇峰微抿,衔住的却是她的耳垂。
一触即分,却同样叫她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郎君。”盛菩珠有些恼的暗暗推了他一下。
谢执砚面不改色地给她夹了一颗翡翠汤圆,反手将一杯新的果子酒推过去。
深邃的眸子,像是要把她吞进去,嗓音低低,分明是诱哄:“果子酒度数低,并不醉人。”
明知这话是骗鬼的,盛菩珠还是如同被蛊惑一般,接过了他手里的果子酒。
试探性的只是浅尝一口,甜滋滋的,带着花香,还有桃子的清甜。
理智让她喝两口就强行搁在桌上,等一颗翡翠汤圆吃完,盛菩珠觉得有些腻了,想要喝茶。
嗯。
今日茶水很香,还带着点甜滋滋的后劲,等反应过来低头一看,她的茶盏子在谢执砚手中,而她手里端着的分明是一杯果子酒。
“怎么了?”谢执砚低了嗓音。
盛菩珠看了看手里的酒,又看看手旁搁着的茶水,想也没想,把自己的酒盏塞给他,十分自然拿起他喝过的茶水,饮了一大口。
“夫人醉了?”谢执砚平静看着她。
“没有,我喝的是茶,不可能醉的。”盛菩珠眼尾发红,饱满的唇沾着酒气,皱着眉心,认真回答。
“是吗?”
谢执砚的声音像寒冬里温暖的、无法抵御的火,带给她热意的同时,像是要连同她一起烧尽。他掌心宽大,手指修长,小小的酒盏在他指尖上一颠一颠的。
盛菩珠感觉呼吸变得重,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又吃了一颗翡翠汤圆,脸颊鼓鼓的,水润的眸子睁圆看他:“郎君不吃吗?”
“不了。”
“夜里再吃。”
谢执砚声音忽然变得温柔,眸色却愈发幽暗。
也不知想到什么,抿唇扯出一点笑,又亲自给她夹了一筷子鲜时蔬:“荤素搭配,不可挑食。”
盛菩珠嗯了一声,也很乖地全部吃掉。
她醉时就是这样,做什么都乖巧,动作很慢,若不熟悉她的性子,基本看不出她的任何醉态。
新年家宴,在子时来临前结束。
盛菩珠由杜嬷嬷搀扶着,身旁跟着耐冬,两人脸上表情同样心惊胆战。
“郎君。”盛菩珠突然停下来,朝后看。
谢执砚俯身看她:“我在的。”
盛菩珠忽然朝他嫣然一笑:“郎君说夜里再吃,您夜里要偷偷吃什么呀?”
“还是偷饮我藏的果子酒?”
半个时辰前的话,她记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接着她又问:“要荤素搭配吗?”
“嗯,不许挑食。”
“那夫人现在醉了吗?”谢执砚忍了又忍,挑眉看着她。
“没有。”
盛菩珠依旧答得坚定,廊下灯影摇曳,映着她眼眸一层潋滟水光。
酒意早已漫上双颊,将那白玉般的肌肤染作石榴红,被酒液浸透的唇,抿出些娇浓的艳色。她歪着头,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脖颈上大片的肌肤,如朝霞映雪,是占尽风流的独一无二。
谢执砚眸色骤深,接着无奈叹口气,挥手让杜嬷嬷等人退远。
“那我这不算乘人之危,毕竟夫人未曾醉酒。”
“嗯。”盛菩珠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他说什么,她都是乖巧配合地点头。
“那我抱夫人回去?”
盛菩珠乖乖朝他张开手,从来没有过的配合。
下一瞬间,揽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如骤然收紧,盛菩珠感觉自己好像在半空中飞,然后很厚的大氅把她罩住,两人身上都带着酒香。
盛菩珠软绵绵靠在他胸膛上,她绣鞋上缀的珍珠在月色下闪得跟星辰一样,今日缀的是漂亮的迎春花。
明明的寒冬,她已经在期盼春日。
韫玉堂很静。
杜嬷嬷带着人,轻手轻脚把沐浴需要的水放好,一刻也不敢耽搁退了出去。
“沐浴吗?”谢执砚指骨捏在她雪白的脚踝上。
盛菩珠还在纠结夜宵的事情:“郎君不用膳吗?”
“不急。”
“好吧。”
盛菩珠当着他的面,闭眼躺下,一副很安静马上就要入睡的模样。
结果一盏茶后,她被谢执砚打横抱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去了浴室。
等从头到尾洗净,连头发丝也没有放过,盛菩珠还是懵的,被水浸得又湿又透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不解地看着虽然浑身湿透,但是衣裳整齐的男人。
若是眼睛可以说话,她肯定会问他为什么不脱。
可惜脑子的反应实在太慢了。
“用膳,得有耐心。”谢执砚一个眼神,就猜到她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得半干后,谢执砚把人塞进锦衾下,又放了一个汤婆子进去:“夫人先睡。”
“好。”
盛菩珠闭着眼睛,感觉身体在晃,然后她被热醒了。
她被他抱在怀里,像是一朵很脆弱的花。
他动作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衣裳早就不知堆在哪个角落,帐子里酒香变成了很冷冽的柏子香。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是醉酒的脑袋一点也反应不过来,每次他提出新的要求时,脑子里明明在拒绝,身体却很诚恳。
当被他抵入。
夜里本就吃得很饱的盛菩珠,无助地用汗湿的手掌心捂住眼睛,终于问了一个重点:“郎君不是……不是说……”
谢执砚嗓音很哑,应该用很热的水洗过澡,他体温比往日高上许多。
“嗯。”
“已经可以了。”
“我吃了药,不会怀上子嗣。”
他一把把她握住,雪一般的脚踝,拉高。
膝盖很红,哪怕很软的褥单,可肌肤实在过于娇嫩。
盛菩珠受不住,伸手去推他,下一刻被他握住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夫人,不要挣扎。”
“有些时候,我并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
当脑海中有烟花砸开,又变成一片五光十色时。
谢执砚突然抵住她的耳朵:“夫人,生辰快乐。”
第66章
“人间无尽雪。”
“愿卿如新月。”
“年岁并往。”
“生辰顺遂。”
“白首不……”
帐幔低垂,烛影昏昏,炭火余温将内室烘得暖融。
盛菩珠伏在谢执砚怀里,耳畔嗡嗡,他的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
含着笑,即轻又慢,明明在说着生辰吉庆的话,可她却听不真切,只觉得那声音一颠一颠地,随着他掌心在她纤腰摩挲的节奏,忽远忽近。
天色似乎还未亮透,又或许再次变得暗沉。
他,实在太久。
久到她已经分不清白日还是漆夜。
目之所及,只有昏蒙烛影,像是被水浸透渐渐晕开的墨,胡乱地染在窗槛上。
青丝凌乱,雪白的脊背半露,腰窝还泛着未褪的潮红。
盛菩珠感觉自己每一寸骨节酥透,神思也散了,贴在耳廓上的薄唇,鼻息炙热,烫得她发抖,明明想要逃离,却连指尖动一动都觉得万分困难。
“珍珠,累了?”
谢执砚低唤,缱绻语气里带着永远不知餍足的哑,半拖的尾音,隐着贪念。
“嗯,累。”盛菩珠含糊应了声,意识还未归拢。
夜是乱的,她像飘荡在云端,忽上忽下,恍惚中他好似把她搂得更紧。
“怎么能睡?”谢执砚轻笑,一字一顿,指尖捻住她耳垂下嫣红的小痣,不轻不重地按压,“夜色漫漫,夫人不可如此懈怠。”
怎么能说是懈
怠呢。
他压得实在低,离得又那样近,纤毫毕现的脸部轮廓。
盛菩珠不敢眨眼,凝着他的浓黑眼睛,里面盛着明目张胆的欲,像倒扣的湖面,随时能压下来,把她浇透。
分明已经尽兴过,难道还不够。
“再不睡,我该起不来了。”盛菩珠有些受不住那样的目光,软着声音反驳。
她出了很多汗,昏沉的酒意也眼下散得差不多,思绪恍惚的同时,意识反而慢慢变得清醒。
“卿卿生辰,寿星为贵,起不来也没关系。”谢执砚哄她,刻意放低声音。
盛菩珠尚带颤栗的指尖,在柔软的衾被上抓了抓,喉咙无端哼出声,困倦的鼻音还透着未消的余韵:“不行,不能坏了规矩,会被长辈笑话的。”
谢执砚没说话,手上力道却突然变得重。
一片迷离里,她像是被他抱起来。
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分开,前所未有的亲密。
支摘窗由里朝外推开,凉凉的风夹着浓湿的露,拂过脸颊,盛菩珠濒临崩溃的瞌睡,似乎被碾散在他宽阔的怀抱里。
“声音会传出去的。”
红唇微张,波光潋滟的乌眸透着羞恼,她缩了缩,身体因为不安,本能绷得紧紧地。
谢执砚闷哼一声,指尖撩拨一般,抵在她唇珠上点了点:“夫人,咬得太重。”
盛菩珠明明没有“咬”,他又在胡诌,抬眼无辜瞪过去。
“我说的是……”
两相对视,谢执砚像是要把她撑高了,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浓黑的长睫,略微眯起眼,像是要把长安分明的四季都化在滚烫的呢喃声中。
“是这里。”
他覆着薄茧的掌心,忽然在柔软处,轻轻一拍。
不重,盛菩珠却差点失声叫出来。
眼泪珠子似珍珠般涌出来,不像哭,更像无法宣泄的愉悦,无论上下,同样湿得彻底。
久旷的男人,已经许久未曾真正饱腹过,他当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克制许久的饥饿,必然暴饮暴食,要千百倍讨回。
不再是浅尝,而是吞尽。
他冷白的额心,汗水似雨,风摇纤枝,露汁湿滑。
“我要死掉了。”盛菩珠咬住唇,指尖深深掐进他臂膀,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嘘。”谢执砚低笑,身体前倾,几乎把她抵在窗棂前。
他眼中神色认真,力道却丝毫不减:“新岁添寿,吾妻康宁。”
“可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像是惩罚她的胡言乱语,他一点都不心软,甚至因为不用克制,而得到了酣畅。
谢执砚居高临下看她,无风也无雪的冬夜,月色溶溶,静影沉璧。
盛菩珠身体一僵,猛地低头咬住他肩头。
甜腥的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她怕溢出声,已经失了自控的能力,像是要把无法承受的一切,宣泄在这场相互较量的撕咬中。
谢执砚却连呼吸都未乱,反而更重地撞进她灵魂深处。
“轰。”
盛菩珠在一片白光中,巨大的轰鸣声里。
她看到了,漫天烟火,璀璨斑斓。
无数的祈天灯,从韫玉堂外升起,如星河倒泻,布满整个天穹。
灯影浮沉,谢执砚岿然不动,嗓音却陡然低下来:“喜欢吗?”
黎明的尾声里,在烟火与祈天灯交织,无与伦比的喧闹声中,盛菩珠再也控制不住。
“喜欢”两个字很难说出口,然而高高后仰的脖颈,软软如猫儿似的泣声,永远比她本人更诚实。
“郎君……”盛菩珠在哭,含情似的杏眼盈满了水色,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我在。”谢执砚压着呼吸,把人按进怀里。
盛菩珠被填\满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空荡荡的一颗心,她紧紧闭上眼,任由自己沉在独属于他的掌控里,生辰也好,规矩也罢,此刻都不重要。
她心知,身体和灵魂,在这种时候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
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一切,是枷锁,是烙印。
是无声无息,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终将完完全全属于谁。
天明,夜色如潮汐退散。
盛菩珠困倦地眯着眼睛,她听见外间杜嬷嬷轻手轻脚收拾浴室的动静,根本不敢去回忆一个时辰前,她在浴间的衣架前。
被他按着,双手撑不住墙。
一次次跌落,又被他一次次扶稳。
身上衣裳已经换过干净的,潮潮的发梢带着刚沐浴不久的水汽。
每次结束,她再次被他用尽手段,沉沦下一场风月。
而谢执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饿久,或者别的原因,他喜欢看她哭,看她无力躲闪,眼睛里小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落。
每一下,他带了点狠劲儿,却会在最要命的时候,又忽然减轻,甚至是故意停下来。
盛菩珠并不是好伺候的女郎,她不仅畏寒,还怕热。
冷了热了,她都要闹。
轻了重了,她也同样会不满。
可对此,谢执砚像是有永无止境的耐心和毅力。
盛菩珠挑开帐幔,想着已经天亮,要不就硬撑着不睡,去给各房长辈请安,等晌午后再躲懒也不迟。
但谢执砚不愿她费心,也知自己昨夜过分,若是强势把她摁回榻上,也不一定能安稳睡着,他干脆含了半口冷酒,对着那红润的唇渡过去。
男人的吻来得实在突然,盛菩珠根本没有反应,就被他舌尖搅着,嘴唇被咬开,哪里经得住他如此肆无忌惮的撩拨,不过眨眼工夫就乖乖把东西咽下。
酒液在唇齿间化开,混着彼此的鼻息,烫得她眼尾发红。
心跳轰鸣,醉意渐渐上涌。
盛菩珠盯着他微抿的唇,湿漉漉的眼睛,像含了春水:“我咽下去了,郎君为何还亲。”
谢执砚嗯了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再次低头,这次却温柔了些,小心翼翼往更深的地方试探。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却是以口渡酒的方式,伸了舌尖。
他从未想过,接吻不止是按照书上说的碰一碰唇就好,原来还可以这样,那书上说的其他东西,是不是能有更深的见解?
若是可以更过分些呢?
谢执砚喉咙滚动,他从身后拥着她,并不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期待。
盛菩珠渐渐坚持不住,绯红的眼皮抖了抖,视线涣散,终于在极致漫长的吻中,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梦乡。
谢执砚站起来,动作轻柔掖紧被角。
离开前,他指尖漫不经心点在盛菩珠的耳垂上,又顺着颈线滑下,指尖蹭过锁骨那一片深浅不一的齿痕,今日他终于得到期盼已久的满足。
天色大亮,众人在颐寿堂陪老夫人用膳。
“菩珠呢?”寿康长公主问。
谢执砚接过帕子擦手,凤眸微眯,看不清其中:“昨夜醉得厉害,还在睡。”
谢怀谦两口咬掉一个肉包,直言道:“这酒量,你得带着得多练练。”
寿康长公主狠狠捶了丈夫一下,无语道:“你当人人都是你手底下的兵,不行就多练练。”
“三郎别听你阿耶胡说,菩珠不善饮酒,你得上点心。”
谢老夫人吃了口燕窝,让人把嬷嬷把提前准备好的红封给众人分下去,单独收起盛菩珠那一份,瞥了眼谢执砚,算是敲打:“下回你可不许哄着她多喝。”
“昨日团圆宴,你偷偷换了她的茶水,别当我老眼昏花没瞧见。”
“也就菩珠那个孩子心善,以为是自己拿错酒盏。人家一个擅长拨珠的小娘子,你非得用战场上那套诈她,我可不许你胡来。”
谢执砚被长辈点破,反而十分沉得住气,只是无声笑了笑:“祖母教训的是,孙儿下次谨记。”
老夫人一愣,见如冬雪一般清冽的长孙端坐着,微勾起的唇,俊雅的眉眼不见往日半分冷意,他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今日心情好?”
谢执砚嗯了声,点点头:“尚可。”
岂止是尚可,都跟吃饱打盹的虎似的,眼尾带着餍足的薄红,连
搁在桌面上的指尖,都是少有的放松姿态。
寿康长公主美眸从儿子身上掠过,在他后颈明显的抓痕上一顿,颇有深意朝谢执砚摆手道:“累了就回去睡,不必陪着。”
“儿子不累。”
夫妻感情好,长辈自然乐见其成,别说是点破,恐怕还要帮着遮掩。
早膳后,谢执砚要和谢怀谦去祠堂祭拜祖先,老夫人直接把厚厚的红封塞到他手里:“这是菩珠的压岁钱,今日她生辰你母亲本想着夜里热闹一番。”
“你倒是好,一点也不知收着。”
谢执砚唇角弯了弯,没说话,像是默认。
老夫人猜不透长孙的心思,又怕他不知收敛把人给伤着,放缓了声音叮嘱:“万事不可太过,也莫要逼得太急。”
“菩珠性子好,比一般人聪慧,心里又是有大主意的女郎,你记得遇事顺着她些,莫要强势,可不许叫她恼了。”
谢执砚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他表情并无变化,只是淡淡颔首:“孙儿知晓。”
等人走远,老夫人长长一叹,又笑着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不应该太过操心的,只是百年谢氏,每代尽出疯子,看着越正常的郎君,疯起来只会更加不受控制,若说心疼,她其实更偏疼孙媳一些。
祭祀结束,谢执砚回韫玉堂。
他也不睡,随手抽了一张圈椅就坐在榻前,半张脸隐在阴影下,眸光像温柔的水,细细描摹淌过盛菩珠面容轮廓。
她睡得很熟,呼吸平缓,唇间偶尔溢出一两声咕哝。
他盯着她,想伸手碰,指尖在半空中停住,转而轻轻捻起一缕散落的发丝,漫不经心把玩着。
她的生辰,就应该全部属于他才对。
若不是顾忌她身体承受不住,他恐怕会从她生辰开始,一直到十二时辰结束,如果是这样,她就会完完全全独属于他一人。
不过也没关系,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
谢执砚目光灼灼,浓深的眼睛如同胜利的将军在巡视疆土。
他并不觉得自己要心软,更不认同祖母所言“万事不可太过”,既然是夫妻,他要得到的不仅仅是她的欢愉,占有只是开始。
他不太能很好地理解这些异样,以至于让他时常失控的情绪,但他知道,既然是夫妻,那么他们就该一体的。
盛菩珠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又像没有完全清醒。
朦胧的光线里,她对上谢执砚如同有实质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硬生生把她从睡梦中拽出。
太累,身体明明被塞得很满,但人是昏沉的。
盛菩珠侧着脸,蹭一蹭柔软的锦衾,眼看又要继续睡过去。
她被谢执砚扶着坐起来:“先吃点东西?”
“好。”
并不算饿,而是根本没有力气拒绝。
至于是什么时候吃饱,又再次昏睡过去,盛菩珠只当自己是在做梦。
等彻底清醒,已经是翌日清晨。
夜里的无力招架,低泣求饶,混乱的生辰日,像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盛菩珠慢慢从锦衾里探出脑袋,双颊粉润,慢慢翻了个身,没想到直接撞进男人结实的怀里。
“夫人醒了?”
伴随问候而至的,是谢执砚很深也很重的吻。
盛菩珠渐渐喘不过气,一开始她还有心思推他,结果后面抱着他的脖颈,更像是求饶。
“郎君,今日我要回娘家。”
谢执砚明知故问:“所以?”
“若是留下印子,家中妹妹看到不好。”盛菩珠红着脸解释。
谢执砚伸手,手背在她白皙的脖颈肌肤贴了贴,假意体贴问:“夫人不也说过,留了印子,就是夫妻恩爱的表现。”
夫妻恩爱的表现?
表现个鬼啊。
盛菩珠感觉整个后腰都麻了,在家中和妹妹们玩闹的话,也不知他从何处听来。
“郎君莫要胡说。”硬着头皮反驳,她可不想承认之前的胡言乱语。
谢执砚今日明显对任何事都很宽容,他放她起身,亲自拿起春凳上已经提前搭配好的衣裳鞋袜。
杜嬷嬷听见起身的动静,本要进屋伺候,没想到才绕过屏风就看见谢氏这位最风光霁月的郎君,正蹲在地上,亲自给她家娘子穿鞋。
老天爷。
杜嬷嬷大气也不敢喘,飘魂一样飘出去。
盛菩珠不敢看他,视线又悄悄落在,他可以将她完全包裹的长指上。
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双修长、有力,在某种特定的情事上,能掌控她所有情绪的手。
第67章
“锦袜在鞋子里,你……快些。”
盛菩珠拥着锦被坐在床沿,衣襟松松,露出一截泛红的颈子。
晨间的光线太好,就连她耳尖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偏那耳垂昨夜被咬得狠,此时泛着透明的粉,像两颗颤颤巍巍的樱桃,只要稍稍一含,便能流出汁液。
谢执砚闻言抬眸,目光在她绯红的耳尖转了一圈,伸手抚了抚,明知故问:“怎么如此烫?”
盛菩珠抿唇不答,但脸颊上的红润更盛。
晨光倾泻满室,柔柔的亮色,落在她不施粉黛的小脸上,颜如朝霞映雪,诱出的是独属于眼前男人无端的占有欲。
谢执砚耐性极好,他半跪在脚踏上,指尖勾着雪白的绫罗锦袜,执起玉足,轻轻放在膝上。
“嘶……”
脚踝被握住刹那,盛菩珠足尖蜷缩紧绷,水汽倏地浮上眼眶。
昨夜耳鬓厮磨,被他压着深尝的余韵,蓦地从身体里泛出来,特别是脚踝侧面被咬出的牙印,像是他唇舌的热,还留在那一片薄而白的肌肤上,挥之不去。
“别碰那里。”盛菩珠终于忍不住出声,嗓音还带着晨起的甜软。
“太娇了。”
谢执砚托着那还没他巴掌大的玉足,低头在齿痕上吹了吹,本就脆弱可怜的雪肤,经他一碰,粗粝的拇指抵在齿痕上,很轻的按了按。
虽不重,却像把她摁得像是要散掉。
一动也不敢动,骨子里积蓄的松懈,摇摇欲坠。
身体轻轻一抖,根本受不住他看似无意的撩拨,盛菩珠双手撑着榻朝后缩了缩。
“下次,我注意些。”
谢执砚贴近她,温煦文雅的外表,斯文清冷,说的却是最放荡不羁的言语。
“还有下次?”
盛菩珠声音不由高了些,泛着水光的眼睛懵了一瞬,忽然就恼了,彻底没忍住脾性,挣出一只脚,踹在谢执砚肩头。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
盛菩珠心虚,也知自己方才有些过了,自是不敢看他。
谢执砚抬眸,直视默不作声的妻子,似笑非笑:“昨夜夫人,不也同样‘咬’得重,都舍不得松开半点。”
“这会儿,怎么就恼了呢。”
“夫人可不能如此薄情,用完便弃之。”
“我没有。”盛菩珠反驳道。
谢执砚望着她泛红的杏眸,眼神深晦,掌心顺着纤细的小腿,一寸一寸上滑,然后停住。
“夫人昨夜,明明……”他声音顿住,意有所指,霁月风光的眉眼下是薄情的唇,就连那点微妙的弧度,都好似蕴藏着千万种优雅。
“喜爱至、深……”这四个字,像是滚着灼意,坚定而温柔。
啊!
他在说什么。
这是温润如玉的郎君能说的虎狼之词!
盛菩珠听见这话,脑子里轰的一声,本就热的脸颊
像是被火烧过,被他握紧的脚踝,像是要被烫得坏掉。
男人的视线落下,很重,像是有实质,就算隔着衣裳,也是难以忽视浓烈,只会叫她想起昨夜的失态,被他逼着,连话都说不完整,只会一个劲地低泣。
最后,他简直是坏透了,一点一点地给,就像黑夜没有尽头,她也永远得不到。
盛菩珠被他喊了一夜的“珍珠”,直到崩溃的边缘,她完全没了矜持,软着声音求他。
谢执砚是慈悲的,但也同样残忍,他对她向来“大方慷慨”。
既然给出去,自然不能浪费,就算饱到根本吃不下。
昨夜种种,越是回避,就记得越清晰。
“你简直是……”
盛菩珠仰起头,她睁着湿漉漉的眸子直瞪他,声音还透着几分哑。
“简直是什么?”谢执砚低笑一声,自问自答,“是不知餍足的混账吗?”
他眼底浮出笑意,语调慢而缓,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愉悦:“夫人,不是很喜欢?”
盛菩珠不想承认,甚至觉得,谢执砚就是要逼着她认同那样的话。
虽然从一开始不太能接受他的凶狠,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得到了满足,在某种特定时刻,当情绪失控到极致,愉悦和汗水交织,连灵魂都在低吟颤抖,想要更多。
但这种感觉,她无法言说,更难以启齿。
只要想到,双膝不自觉地并紧,像是身体在渴求,清透无垢的杏眼,盛满了水光。
谢执砚指尖挑高她的下巴,拇指在嫣红饱满的唇珠上重重一碾,无声笑起来。
“我说的是这儿咬得紧。”
“夫人,是想哪里去了?”
“难不成,夫人想的是……”谢执砚凝了她片刻,眼中更是露出一些狡黠。
盛菩珠心口怦怦直跳,慌忙挪动身体去捂男人的嘴,就算是她想错了,也不能让他这样如此直白地讲出来。
鼻息滚烫,湿滑的舌尖擦过她掌心上的软肉,谢执砚伸看不清思绪的漆眸,沉静幽深,像是要把她变成珍珠,衔在锋利的獠牙上。
“我没有乱想,您不要误会。”
“郎君昨夜闹得实在荒唐,竟过分纵欲,不知节制。”
谢执砚低哑一笑,忽地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怀里:“好,我都听夫人的。”
他应得轻松利落,表情上却是没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脚踏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何况还要抱着她。
以至于他只能屈起一条长腿,坐得勉强,明明不算端方的姿态,可他实在是生得高大,挺阔的肩背,随意搁在榻沿的手。
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偏偏闲适又慵懒。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不止是心情愉悦,更像是餍足。
盛菩珠没有再挣扎,反而是目光一顿,注意到谢执砚左侧肩膀,被她踹了一脚的位置,洇出一抹浅浅的红,有点像血迹。
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断断续续的记忆涌出来,昨夜醉酒,被他哄着从床榻去了窗前,最后她受不住时,好像咬了他。
那时黎明已接近尾声,烟火与祈天灯交织,她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他肩膀攀上了巅峰,而她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盛大而灿烂的生辰礼。
所以他刚刚说“咬得紧,”指的只是肩膀吗?
谢执砚察觉到她的目光,把唇贴得更近些,几乎压在她耳朵上:“夫人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盛菩珠被他撩得后腰发软,又怕扯到他肩上的伤,只能一动不动坐在他怀里。
她侧过脸,只当没听懂,并不打算理他。
终归是心虚,觉得自己误会他,肩膀的伤又咬得重,盛菩珠穿戴整齐后还是去里间拿了伤药,亲自给谢执砚抹涂抹。
两人都没说话,但偶尔对视的目光,交缠、退缩。
摘得机会的人,自然会更过分地得寸进尺,而心虚的小娘子,只能被逼着,一退再退。
*
“今儿天不热,好孩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可有哪里不适?”
明德侯府寿春居里,老夫人见盛菩珠脸上热意一直不散,不由出声问道。
“祖母,许是路上走得快,孙女休息片刻就好。”
老夫人点头,又吩咐人把茶水换成更温和的杏仁饮:“今夜可准备留下来,正好晚膳后一起打叶子牌?”
“嗯。”盛菩珠点头,“郎君说陪妾身在家中睡一夜,明雅她们方才约我明日去大兴善寺祈福。”
老夫人听着满意,又见盛菩珠唇红齿白,脖颈就算努力遮掩,也有零星一点红痕,能看出夫妻恩爱,不像是装的。
“明日初三,年节热闹,你们出门多带几个婆子,万事注意些可千万别冲撞了。”
该叮嘱的话说完,老夫人拿出年三十就准备好的红封,一共三个:“新年和生辰,你得两个,三郎一个,可不许偷偷私藏。”
盛菩珠被长辈调侃,唇角含笑:“是,孙女怎么会贪了郎君的压岁钱。”
“方才和阿娘用午膳,阿娘也是这样嘱咐我,闹得菩瑶一个劲地笑。”
老夫人听完大笑,把盛菩珠搂在怀里,亲昵道:“明儿出门,你多多注意,也警醒些。”
盛菩珠一听,当即打起精神:“您可是有事叮嘱。”
老夫人哭笑不得道:“明儿安国公府傅家的郎君也会去大兴善寺上香,明雅性子虽稳重,可也年纪还是轻些,我怕吓到她。”
盛菩珠听懂了。
明日除上香祈愿外,必然还有相看。
盛明雅新年十六,虽然明淑的婚事不急,但不能耽误明雅择婿。
只是经历过明淑那事,明雅的婚事就暂且不会放在明面上挑选,最好就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巧遇。
“明日的郎君,在傅家行几?”盛菩珠眉心微微蹙起来。
“傅云峥。”老夫人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名字。
盛菩珠微愣:“会不会大了些?”
“是大了些,新年已经二十五。”
老夫人压着眉心,显得也不是很满意:“我们与安国公府也算知根知底,我本想傅家无论是二郎还是三郎都行,正好二十上下,婚事也不急这几年。”
“那是傅家不愿意?”盛菩珠不解。
老夫人摇摇头:“不是傅家不愿意,而是傅云峥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的厚脸皮,年二十九那晚独自来见我,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盛菩珠一听就愣住,觉得不可思议。
老夫人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拍着心口,荒谬道:“我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呢,结果他是想娶明雅。”
“说什么本该在明雅及笄就来的,又怕觉得突兀,才等到明雅十六后。”
盛菩珠听懵了:“傅家这位世子也太过巧舌如簧了些,明雅十五及笄,他不是还在边关。”
“您怎么不叫人直接给打出去?”
老夫人别开脸,哼了声,无语道:“四个婆子都拖不走他,我嫌丢脸,又不好叫你兄长来。”
“简直是牛一样的郎君。”
“这……”
“明雅那性子,可吃不消他这样的”盛菩珠直接气笑了。
“我自然是舍不得,所以托着他说明日去大兴善相看,那晚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只给他一次机会,若明雅不喜欢,那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老夫人捏着茶盏,半晌没喝,又搁回桌子上:“你也莫恼,傅云峥自己说的,只要明雅不应,他马上就收拾包袱滚玉门关去,明雅一日不成亲,他就一日不回长安。”
“呵,好大的口气。”盛菩珠冷笑。
“可不是。”
“我就是看在他敢作敢当的份上,给这一次机会。”
老夫人一开始也气,但想起傅云峥的性子至少坦坦荡荡,他忽然扑哧一笑:“你可记得当年你及笄,安国公府不是请了宣老王妃保媒?”
盛菩珠有点印象:“老王妃吃坏肚子那回?”
“可不是。”
“傅云峥走前还说,宣老王妃爱女儿红,他就托人送了一坛子陈年女儿红去宣王府。”
“宣老王妃吃醉酒,次日起不来,才说是吃坏了肚子。”
盛菩珠不禁也勾唇,低低笑出声:“简直瞎闹,他也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宣老王妃都敢算计。”
“可不是。”老夫人笑眯眯道,“你家三郎虽也是武将,比起他那可真是谦谦君子,雍容闲雅。”
盛菩珠被夸得心虚,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见一道沉雅的声音问:“夫人在笑什么?”
谢执砚一个时辰前
被老太爷叫去书房问话,眼下得空才过来请安。
盛菩珠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让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正准备换一个话题。
老夫人心情好,加上又没什么顾忌:“我们在说菩珠及笄的事。”
“当初宣老王妃没来参加菩珠的及笄宴,恐怕是吃醉了酒。”
谢执砚目光落下,带着一些隐忍的侵略:“不应该是吃坏了肚子?”
“嗯?”盛菩珠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他怎么知道,那时他不是在玉门关吗?
谢执砚双手闲适压在椅背上,眸子里藏着异样的情绪:“我猜的。”
这种事,过了这么多年,说是瞎猜谁都不会信。
盛菩珠心口不由一跳,怔怔看着他,想问个明白。
谢执砚没有喝茶,端起的却是她喝过的那杯杏仁饮,微微仰头,一口饮净。
“方才经过珍宝阁,我见院子那棵石榴树的枝头,好像挂了果子。”
“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真的?”盛菩珠惊喜地站起来。
珍宝阁那棵不结果的石榴树,是盛菩珠的宝贝,她自然再没心思再想其他的事情。
她朝老夫人撒娇,亲亲热热挽着老人家的胳膊:“祖母,孙女去去就来,夜里一定陪您打叶子牌。”
“去吧,走慢些,可不要再跑急了。”
等夫妻二人走远,老夫人眸色微深,她朝一旁的嬷嬷吩咐:“让人去宣老王妃那问问,菩珠及笄那年,除了傅家小子往她那送的一坛子女儿红,可还有人给她送过东西?”
第68章
“郎君看到树上结了几颗石榴?”
盛菩珠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
谢执砚停住脚步,眸色浓烈深得好似化不开的墨:“只有一颗。”
“只有一颗吗?”盛菩珠觉得遗憾,因为不能分给菩瑶。
石榴风干能保存许久,若是一分为二,恐怕留不了许多日。
“慢些,别摔了。”谢执砚扣住她的手腕,宽厚的掌心缓缓用力收紧。
盛菩珠也只不能太急切,这样有失女郎的端庄,她慢慢调整呼吸,希望自己能平静下来,等在抄手游廊遇着垂眸退远的仆妇,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两人虽是夫妻,但也不该这样旁若无人地牵着手。
“郎君。”盛菩珠转过脸,视线落在两人交缠的衣袖上方,她示意谢执砚松手。
“冷吗?”
谢执砚像是没看懂似的,慢条斯理解了大氅,递过去:“冷就披在身上。”
盛菩珠一双美眸盯着他,伸手把大氅推开些,娇俏十足的语调:“我不冷,杜嬷嬷给我准备了斗篷。”
“好。”谢执砚微微一笑,“冬寒风大,眼下已经过了石榴的季节,夫人还是快些。”
盛菩珠心思全被石榴勾着,果然忘了要他松手的事。
心口不一的男人,薄唇压着的阴影弯了弯,容色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深冬的珍宝阁并不萧条,青翠松枝,水仙和月季开得正盛,唯一光秃秃的,反倒是院子里那棵被精心照料的石榴树。
枝丫上覆着未化净的雪,唯有一颗还不足鹅蛋大的石榴,外壳裹着晶莹剔透的冰晶,呈现出一种比琥珀更深的红。
盛菩珠踮脚去够,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果皮,便听咔嚓一声轻响。
半风干的石榴泛着波光粼粼的晶莹,落下来,滚在她柔软的掌心里。
像一份礼物,是故人所赠。
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盛菩珠浅浅地‘呀’了声,是那种巨大惊喜下,忘了呼吸的气音。
她倏地回头,正对上谢执砚深浓的目光。
“郎君,这是阿耶给我的礼物。”盛菩珠将石榴捧高些,泛红的指尖衬着深红的果皮,不像在人间,犹似明堂莲花座上拈花的菩萨。
“那夫人喜欢吗?”谢执砚几步走近,带着寒气的手裹住她的,像是把神明拉住了,只能留在凡间。
“嗯,喜欢。”
盛菩珠笑起来,明眸皓齿,那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夜里打叶子牌的时候,盛菩珠明显心情很好。
她怀里抱着钱匣子,珠玉算盘用红绳穿着,不用时就挂在腕子上。
盛明淑和盛明雅输惨了:“长姐怎么不玩,算账哪有叶子牌有意思。”
擅长拨珠的小娘子可不管妹妹们如何激将法,只把那钱匣子晃得哗哗作响:“怎么没意思,这里头可都是妹妹们的压岁钱。”
盛菩瑶输光了,又不敢和谢执砚赖账,非要闹着赌上怀里的狸奴,还是老夫人看不过眼,去接过她手中的叶子牌。
谢执砚靠在椅背上,眸色淡淡,他慢条斯理抽出一张牌,丢出去。
盛菩珠扫过他手里剩下的叶子牌,意味不明笑了笑。
果不其然,一轮过后,谢执砚输了,输得很体面,老夫人赢了十多颗小金豆。
一连输了三轮,这牌实属打得费尽心思。
要赢能轻而易举,想输却得机关算尽,盛菩珠匣子里的宝贝一点点减少,眼看她连自己的压岁钱都要搭进去,不得不叫停谢执砚。
“郎君累了吧,妾身给你捶捶肩。”
“或者喝口茶歇一歇?”
谢执砚直直看向身后的妻子,目光坦然:“不算账了?”
都快倾家荡产了,还怎么算。
盛菩珠挑了下眉,没有搭腔,而是把匣子塞进他怀里:“不了,我得赢钱。”
老夫人哈哈大笑,出手更是大方:“明日你们去大兴善寺上香祈福得早起,再玩半个时辰,就各自回屋吧。”
半个时辰后。
盛家三姐妹全都在盛菩珠手里败落,老夫人把匣子里剩余的钱,分作四分:“都拿去,买糖豆吃,可不许说我小气。”
盛菩瑶欢呼一声:“谢谢祖母。”
谢执砚单手晃了一下装着各种宝贝的匣子,气定神闲从身上掏出三个红封:“压岁钱,一人一份。”
看着很薄的红封,盛家三姐妹恭敬伸手接过。
盛菩瑶忍不住好奇,悄悄打开凑近看了眼,薄薄的一张纸,也就是——一百两银票。
竟然是一百两!
谁家好人给压岁钱,给一百两啊!
“谢谢姐夫。”盛菩瑶脆生生道,就差给人来个稽首礼。
谢执砚眼中笑意浓了些,淡淡颔首道:“不用谢。”
回珍宝阁的路上,盛菩珠没忍住嗔了他一眼。
“郎君可真大方。”
“菩瑶要是把那一百两都拿去卖糖吃,祖父该喊你去书房问话了。”
她生得本就美,一双含情的杏眼微微上挑,凝向他的时候,像是能把人的魂给勾出来,介于天真与娇媚之间的神态,隐在廊庑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叫人怜惜的欲。
谢执砚明知她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对着那红润的唇,吻了下去。
“?”
盛菩珠是懵的,腰被扣紧,脚尖因为挣扎不了的力道,微微朝上踮起来。
谢执砚的吻,很深,很重。
并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浅尝辄止。
他把她压在怀里,高大的身体罩住她,手臂很用力地收紧,在昏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没关系的,一百两面值太大,要换成银子得去钱庄。”
“很麻烦的,若是出府,还需要同长辈报备,她们应该一时半会用不上。”
盛菩珠听完他的解释,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唇被顶开,连反驳的声音都被他吞咽殆尽。
“夫人还觉得有哪里不妥?”
谢执砚含着她下唇,舌尖慢条斯理地描摹唇珠形状,不紧不慢问。
盛菩珠被吻昏了头,谢执砚就仗着身高的优势,更加肆无忌惮。
前往大兴善寺的马车内,盛菩瑶扯了一下盛菩珠的衣袖。
“阿姐在想什么?”
“想一百两银子。”盛菩珠双手托着脸,像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难道没有压岁钱吗?”盛菩瑶小心翼翼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银票,很是纠结道,“若是阿姐没有,菩瑶就分你一半吧。”
盛菩珠长睫一颤,终于回神。
她心虚低下头,想到昨夜睡前,谢执砚往她的宝贝匣子放了一个厚厚的红封,比起妹妹们得到的一百两压岁钱,她的红封里,足足放了十张银票。
“不用,菩瑶自己留着自己用吧,但是不许买糖吃。”
盛菩瑶乖乖点头,还认真分析道:“一百两都买了糖,我会被祖父罚抄书的。”
“阿姐,你的唇怎么看着像是肿了?”
盛菩珠白瓷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有心掩饰,身体朝后靠了靠:“涂了口脂,你别胡说。”
盛明淑话虽不多,但永远一针见血:“嗯,看着像是姐夫吻的,谁家铺子的口脂能有这样的效果。”
“昨日一百两银子,还堵不住你这小女郎的嘴。”盛菩珠恼得就要去抢盛明雅腰上系着的荷包。
盛明淑只好连连求饶:“好姐姐,我错了,你放过我还不成。”
“我原先也不懂的,谁让姐姐总是叫我多看话本子。”
盛明雅拿了颗蜜饯含在口里,含糊道:“长安城的话本子写得再好,也没有前日夜里的烟火和祈天灯浪漫。”
盛明淑往盛明雅身上一靠,连连点头:“可不是。”
“那晚我和明雅守岁,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被长安城的烟火给闹醒了,还有漫天的祈天灯,往少了说恐怕都有数千盏。”
“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为了讨好小娘子,可真是费尽心思和手段。”
盛明雅连连点头:“日后谁为我放祈天灯,我就嫁给他。”
盛明淑抓住机会,凉凉敲打道:“不要恋爱脑,郎君还得看脸的。”
盛菩瑶似懂非懂点头:“二姐姐说得没错,还得看脸。”
“可惜那日我早早睡下,没见着祈天灯,也没见着传遍长安城的盛大烟火,要不明雅姐姐还是嫁人吧,嫁人我就能看到了。”
这时候马车被人从外边轻轻敲了两下,只听见一个很沉的声音底气十足道:“盛三娘子,今日本世子就给你放祈天灯。”
“明日我去下聘,后日我们就成亲。”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有些无语。
她不禁感慨祖母说得没错,傅家大郎君就是头牛,没救了。
盛明雅放下手里的话本子,慢悠悠挑开车帘,笑吟吟望向骑马不远不近跟着的傅云峥。
“傅世子。”
傅云峥驱马上前:“不知三娘子有何吩咐?”
盛明雅执盏,倒茶,然后朝外——泼。
利落干脆的手法,泼完直接放下车帘,还不忘压了压鬓角一点也没乱的发丝。
“你们看着我作何?”盛明雅一抬眸,三双眼睛都盯着她看。
“你和傅云峥很熟?”盛明淑问。
“不熟吧。”盛明雅否认。
盛菩珠歪了歪头,肯定道:“那就是见过咯?”
“呃……见过的。”盛明雅含含糊糊。
只有盛菩瑶满脸天真:“三姐姐,壶里明明烧了滚水,你换什么冷茶?”
“呵……我拿错了。”盛明雅心虚不敢看她。
“说说吧,怎么回事?”盛菩珠心里压着疑问,面上依旧表现得很自然。
盛明雅只好老实交代:“之前有次悄悄出府买话本子,因为只带了一个嬷嬷,所以我过于小心谨慎把傅世子当成了登徒子,泼了一身蜂蜜水。”
“结果我回府的路上遇到了真的登徒子,还是傅世子不计较之前的误会,出手相救。”
“然后呢?”盛明淑偏头,肯定道,“我冬至生辰那回,瞧着你和他就不太对劲,就因为救过你?”
盛明雅埋着头,沉默半晌才道:“当时我不是泼了他一身蜜水吗,后来听说他被蜜蜂蜇了。”
“我怕被祖父知道偷偷出府,要罚去祠堂抄书,就偷偷让嬷嬷给傅世子送了两罐子药膏,求他替我保密。”
“所以你们一来二去就成熟人了?”盛明淑冷声笑道。
盛明雅连连否认:“那没有,除了冬至生辰,我拢共就见他三回,每回我还避着他,就怕被长辈看出不妥。”
“那大兴善寺还去吗?”盛菩珠端着一盏茶,也不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盏边敲了敲。
“为什么不去,不是说好来祈福的吗?”盛菩瑶反问。
盛明雅只好如实道,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约你们今日陪我祈福,是因为要与郎君相看,但我不知道相看的人是傅世子。”
“那还是去吧,你若是不想见他,我们避开就好。”盛明淑略微沉思后,很理智做出决定。
马车在大兴善寺山门前停下。
新年初三,香火旺盛。
因为给的香油钱足够多,身边带的仆妇婆子也多,一行人很快被小沙弥请到更为幽静的禅房小憩。
盛菩珠围着禅房走了一圈,没见傅云峥跟来,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家大娘子呀。”
许久不露面的长兴侯夫人刘氏,身后还跟着挺着孕肚的刘娇娥。
刘娇娥作妇人打扮,模样比起之前白胖不少。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盛菩珠暗道倒霉。
这时候,盛明淑开门从禅房出来,手里端着一壶滚水,朝刘氏的方向晃了晃:“我身子虚,手也不稳,若是离得近泼在身上,夫人可莫怪我。”
刘娇娥是被盛明淑扇过耳光的,她还是很怕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盛家二娘子,苍白着小脸,双手紧紧护着腹部:“母亲,我们还是走吧。”
刘氏也不敢去赌,刘娇娥肚子里怀的可是她家金孙,虽然憋屈,还是拉着刘娇娥骂骂咧咧地走了。
盛明淑哼了声,拉过盛菩珠的手:“阿姐别理她们,真论起来,我能看清楚长兴侯府一家子,还得感谢刘娇娥呢。”
盛家姐妹四人,在大兴善寺用过午间的斋饭,又去正殿一人请了一个平安符,正准备离开,就见守车的嬷嬷匆匆赶来,白着脸道:“娘子,停在寺庙外的马车坏了。”
“好端端怎么坏了,出门不是检查过?”
守车嬷嬷战战兢兢道:“是,出门前奴婢认认真真查过的,并没有问题,车夫说,像是被人故意弄断了车轮近牙端的一根桦木辐。”
“山道危险,这车就算能用,为了娘子们的安全着想,奴婢也不建议再乘。”
盛菩珠很镇定点头:“我知道。”
“你先派人给家中递个消息,告诉祖母不必急,今日上香的人多,若是遇着相熟的女郎,我们会搭她们的车回府。”
等管车嬷嬷离开,盛明淑皱起的眉头半天也没松开。
“大姐姐觉得会是谁?”
“不好说。”盛菩珠神色不虞,低头轻轻扯了一下裙摆上压出的褶痕,“今日香客多,明雅之前泼了傅世子满身水,我们又与长兴侯夫人不对付,加上临近开春后的殿试,从各地赶来,在大兴善寺祈愿的学子也多。”
“人多了,事就变得杂,难免有人会想在暗中浑水摸鱼。”
“阿姐,那现在准备怎么办?”盛菩瑶小声问。
盛菩珠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一揉。
“没关系的。”
“刚才在正殿请平安符,我好像看到了成国公府魏三娘子。”
盛菩瑶:“是大燕未来的太子妃?”
“嗯。”
“我们去问问她,正巧我与成国公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她人是极好的。”
能让盛菩珠诚心夸赞一句“极好的”,那就说明成国公夫人能信。
姐妹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第69章
“菩珠,
早知你今日来,我们就该一起出发,路上也有个伴儿。”
成国公夫人宋婉,一如既往的体贴温柔。
盛菩珠带着家中的几位妹妹们上前行礼,语气多了几分亲昵:“上元节有灯会,到时我给三娘子递帖子。”
宋婉微微一笑,自然是应好,又分别把盛家几位小娘子夸了个遍,拉着盛菩珠的手道:“我家沅宁性子闷,你们若愿意带她一起出门热闹,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
“等日后成婚,她就算想再自由肆意些,恐怕是不行的。”
魏沅宁与太子的婚事,定在上巳节后,那时正值春夏之交,是难得的好日子。
盛菩珠自然能听出宋婉十分希望她能与魏沅宁交好,不管是出于谢执砚和宫里的关系,或者只是作为长辈对她单纯的喜爱,她都不会拒绝。
太子是圣人唯一成年的皇子,她的祖父是太子之师,叔父是国子监祭酒,这就已经注定了盛家与东宫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她若与东宫太子妃成为挚友,对双方而言,只会有利无弊。
盛菩珠红润的唇抿了抿,笑容明媚道:“您说笑了,三娘子静雅天成,气质如兰,是连皇后娘娘都夸赞的女郎。”
宋婉用帕子压着唇,缓缓叹了口气,把盛菩珠拉近些问:“好孩子,今日寻我可是遇着事了?”
“方才你身边的嬷嬷来过来,我瞧着神色有些不对。”
盛菩珠点头,美眸中有冷色划过:“我们停在大兴善寺山门前的马车,被人恶意毁了一根车轮近牙端的桦木辐。”
宋婉闻言,眼里露出几分严肃:“好恶毒的手段。”
“若是跟车的婆子不细心检查,山路险峻,马车失控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你们可知道是谁做的手脚?”
盛菩珠小声说了一个名字:“我也只是猜测,不太能确定。”
她抬起眼眸,望向宋婉,平静的目光像是做什么都胸有成竹。
“只有千日作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我想把这个人给揪出来。”
宋婉眉头轻轻蹙起,眼中有意外一闪而过,随即她又弯眸笑起来:“你需要我怎么做?”
“既然要处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我想把家里的妹妹先送回去,就是不知您府上的马车可有空余的位置?”
盛菩珠淡淡开口,声音更是轻柔。
宋婉先是惊讶于盛菩珠的魄力,最后又不得佩服她的冷静自持。
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恐怕最多只能再乘两人。”
“今日上香,我是带沅宁来还愿的,巧就巧在路上遇到了辅国公府家的小娘子和长宁郡主,她们马车坏在半路,我便顺带捎了两人一同前往。”
长宁郡主萧月殊是太子堂妹,等魏沅宁嫁入东宫,她就成了长宁郡主的堂嫂,有着这层关系,几人自然亲近。
盛菩珠一叹,并没觉得太意外,初三香客本就多,若每人都单独乘一辆马车,通往大兴善寺的山道只会堵得水泄不通。
她当即有了决定:“那就要麻烦您,把我家中两位妹妹送回明德侯府。”
宋婉本就觉得过意不去,当即点头:“有何不可的,你若信得过我,我身边那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留下来给你使唤可好?”
盛菩珠没有拒绝,笑着应了。
“阿姐,我不走。”盛菩瑶眼睛红红的,含着一汪眼泪,委屈地捏着帕子。
盛菩珠把妹妹往宋婉面前一推。
“你同宋夫人回去,赶紧让祖母派人来接我们,若是耽误了时辰,我恐怕要在寺庙里留到天黑了。”
“眼下时间紧迫,你可不许再闹小性子。”
盛明淑和明雅见盛菩瑶乖乖上了马车,两人往后躲了躲。
“大姐姐,我和明雅都留下来,让菩瑶先回就好。”
盛菩珠张口欲劝。
盛明淑坚定朝她摇头:“大姐姐不必多说,四妹妹年纪小,我和明雅都及笄了,不能事事都躲在姐姐身后。”
“而且山道崎岖,再添人也危险。”
盛菩珠犹豫一下,也同样想到成国公府的马车本就不大,半路上又捎带了长宁郡主和宋竹宜,多一个菩瑶还好,倘若再挤一个人,的确不安全。
“也行。”
盛菩瑶一听,急得大哭。
恰好去寻长宁郡主的嬷嬷,带着人回来了。
“表嫂,我听嬷嬷说,你的马车被人弄坏了?”
萧月殊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她怀里抱着一堆的平安符,少说也有二十几个。
盛菩珠朝她微笑:“没有关系的,寺庙有禅房,大不了我就留宿一夜。”
萧月殊把平安符往嬷嬷怀里一塞,很果断地决定:“那我留下来陪表嫂吧。”
“反正回府也无趣,不如和表嫂一块儿玩。”
能有什么好玩的,盛菩珠头痛不已,就听见胆子一直都很小的宋竹宜气喘吁吁跑上前:“我……我也留下来。”
魏沅宁走在最后,左右看看,很义气道:“那我也……”
“你们都给我回去。”
“夜里的寺庙能有什么好玩。”
盛菩珠眼疾手快先把魏沅宁往马车里一推,又去牵宋竹宜的手,眼睛看的却是萧月殊:“不要胡闹,你们帮我照顾好菩瑶,等我什么时候得空,再喊你们来府里做客。”
等马车从大兴善寺出发,其实时辰已经不早。
盛菩珠眸色冷冷望着寺庙的山门,神色依旧镇定:“不要怕,有我在,夜里我们三人就睡一间屋子,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盛明淑垂眸,有些自责道:“可能是我连累了你们。”
“瞎说,姐妹之间能有什么好连累的。”
“就是。”盛明雅小拳头挥了挥,“我们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
日暮西垂,天色只余一层薄薄的金色。
盛菩珠晚膳用了半碗斋食,杜嬷嬷从食盒里拿出,出府前就备好的素点心:“娘子夜里若饿,暂且用点心垫一垫肚子。”
“嗯,嬷嬷别只顾着我,点心你拿一半走,和院子里伺候的婶子们分了。”
杜嬷嬷没应,反而是有些忧心道:“奴婢方才一路过来,见前院人多,许多来寺里祈愿的读书人,没能订到厢房,许多都是在偏殿的蒲团上席地休息。”
“娘子,老奴不知为何,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守车的方婆子做事一直很细心,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
“男客那边虽然不至于影响到我们女眷休息的禅房,可到底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就算读的是圣贤书,但保不齐有浑水摸鱼的宵小之徒。”
杜嬷嬷担心的,自然也是盛菩珠心里悬着的事。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反而是笑着安抚道:“我们人多,宋夫人还留了两个力气大的嬷嬷给我使唤,夜里大不了警醒些,只要熬到丑时后,府里来接我们的马车就该到了。”
等杜嬷嬷忧心忡忡退出去,盛菩珠朝明淑和明雅交代道:“我晚膳吃得有些多,绕着禅房走走消食。”
出了禅房,盛菩珠绕着这座僻静的佛寺小院走了一圈,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两三步就要停下来四下打量一番,或者沿着墙根看一看周围的植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直到她不紧不慢走到一棵几乎需要两人才能围抱的榕树下。
盛菩珠抬脚在树干上踹了踹,冷声问:“傅世子,树上风景如何?”
死寂一片的榕树枝,只有风吹咯树叶的声音,看似根本没人。
盛菩珠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道:“听说玉门关风水养人,傅世子夸下海口,是准备明天就收拾包袱滚去玉门关了?”
“去去去,去个屁。”
傅云峥从枝丛里探出一个脑袋,冷着一张脸:“说吧,找本世子什么事?”
盛菩珠朝他高深地笑了笑:“难道不是该我问,傅世子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姐妹几人作何?”
从小在安国公府能翻天的傅云峥,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不至于做跟踪那种混蛋事。”
“我只是见你们马车迟迟不走,所以才留下来的。”
傅云峥声音一顿,又补了句:“今日各地来长安的人多,大多是来祈愿开春殿试的学子,夜里不安全,我真没骗你。”
盛菩珠朝后退了半步,认可地点头。
“我知道不安全。”
“我也知道傅世子没骗我。”
傅云峥见盛菩珠这样坦荡,他反而笑得讪讪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胡说的?”
盛菩珠“哦”了声,很是坏心思地挑眉道:“年二十九深夜,你敢跪在我祖母面前,说想要求娶明雅为妻。”
“啧,谁家好人年二十九去给长辈磕头啊,至少说明你傅云峥光明磊落。”
傅云峥啊了一声,脸颊火辣辣的,眉头更是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这种丢人的事,盛老夫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讲。”
盛菩珠凉凉一笑:“祖母只同我说一人说过,但我不介
意告诉明雅。”
傅云峥一听,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从树上跳下来。
“你别说,可千万别告诉盛三娘子,日后有什么难办的事需要我出手,只管吩咐我。”
盛菩珠嘴角翘了翘,心想傅云峥这人真是有意思。
她沉默半晌没,意味不明笑了声:“巧了,我今日正有事要求你呢。”
“留下来,保护你们?”
“这事不算,我今夜本就没打算先走。”
盛菩珠看他一眼,沉吟道:“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就怕傅世子好面子,心里不愿意。”
傅云峥冷哼:“能有什么不愿的,你尽管说。”
盛菩珠笑起来,又怕自己表情太嚣张,赶紧轻咳一声道:“我希望傅世子能扮成女郎的模样,躲在我们姐妹三人那间禅房,睡一夜。”
“嗯。”
“想必就像傅世子说的那样,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睡一觉而已,我们还准备了点心和茶水,世子还未用晚膳吧?”
傅云峥:“?”
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堂堂傅氏儿郎,怎么可以扮成女郎的模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杀了他,也别想他扮成女郎。
傅云峥正准备开口拒绝,下一刻,禅房的院门被人推开,盛明雅亭亭玉立站在门扉前,夕阳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柔的金辉。
“傅云峥,真的不行吗?”
“不就是扮成女郎。”
盛明雅歪着头,声音甜糯,巴掌大的小脸微微仰起,目光盈盈看向他。
哦!
她不光喊他傅云峥,她还朝他笑了!
傅云峥觉得脸颊上刮过的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行!”
“怎么不行,我现在就去换衣裳。”
傅云峥生得高大,盛菩珠几人的衣服他是穿不了的,只能找嬷嬷们把备用的衣裳剪开,重新拿针线缝了拼凑出一身。
梳了女郎新年最时兴的发髻,也不知道是不是盛菩珠姐妹几人的恶趣味,还给傅云峥上了全妆。
他只要不站起来,远远看过去,只会给人一种高挑貌美的女郎形象。
“明雅觉得如何?”问话的是盛明淑。
盛明雅很难被人察觉的耳尖红了一点:“杜嬷嬷头发梳得好,世子的唇上的口脂太艳了,不如擦掉一点。”
傅云峥抬手要抹,盛明雅赶紧拿出帕子拦住他:“别把妆搞花了。”
傅云峥只好把腰弯下去,任由她拿帕子轻轻在唇上擦了擦。
隔着帕子,很软的指尖,淡淡的香,视线下女郎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
傅云峥涂了粉的脸,泛出一层粉粉的红。
至于女装打扮。
他不禁安慰自己,反正除了盛家女郎外,谁也不知道他穿了女装,就没有比这今夜更值得的事了。
第70章
夜深。
幽静的禅房和白日香火热闹的寺院相比,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盛菩珠带着妹妹和嬷嬷们,就躲在与正房只有一门之隔的东侧小茶室里。
屋里人多,只留一盏豆大的昏烛,灯影摇曳,地上放着蒲团,一群人三三两两分作几堆,又把盛菩珠三姐妹围在最里的位置。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有禅房后院的烧火棍,也有烛台或者也不是谁从墙院撬下来的砖石,盛明雅唯独盯上了莲花台上,那个有十来寸高的白瓷观音像,神态庄严慈悲的观音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怎么看都不能算是趁手的工具。
大家都尽量放低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有正房传来傅云峥啃糕点喝茶的声音,不像演的,他真的吃得很尽兴。
约莫半个时辰后,傅云峥吃饱,又在正房里晃荡一圈,然后熄灯。
更漏将尽,禅院死寂。
盛菩珠就坐在临近窗子的位置,若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她就算表现得再镇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指甲陷进掌心里,直到有些痛了,她才反应过来要松手。
她觉得困,可又不敢真的睡过去,只能眯着眼睛靠在杜嬷嬷肩膀上打瞌睡。
“咯吱……”
很轻的声响,但是一声接着一声,一点点逼近。
今日没下雪,但夜里风大,若不仔细听,其实更像是树叶在枝丛上晃出的动静。
直到那声音忽然停住,就像猫踩在青砖上,或者是枯枝被吹折,皎月的冷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泄出来,几道狰狞的影子骤然投在窗子上,悄无声息,像鬼魅一样。
盛菩珠吓得捂住唇,后颈寒毛倏地竖起。
“娘子莫怕……”杜嬷嬷白着脸,刻意压低声音微微颤抖,她手里紧紧抓着一条从春凳上拆下来的木头凳腿。
“嘘。”盛菩珠咬住唇,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摆放在地上的残烛,豆大的火光突然“噼啪”一声灭了,小小的茶室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就在这刹那!
正房关紧的门被人用巧劲推开,一层层的黑影漫进屋中,不止一人。
“动作轻些,别吵着里头熟睡的小娘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首的人压低声音。
其中有一个略微年轻的声音紧张地问:“大哥,真的可以吗?”
“若是被发现,我们就完了。”
说话的人被狠狠扇了一下脑袋,为首的人显然不是很有耐心:“怕什么,她们那车又不是我们弄坏的,今日寺院人多,等把人搞到手,黑灯瞎火谁猜得到我们。”
“啧啧,只是不知道这长安城的小娘子,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等福分让我们遇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纱帐被粗暴掀开的刹那,寒光乍破,为首的男人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薄如蝉翼的刀横在他喉咙上,凉得男人只觉得冷汗从脚底一路窜到天灵盖。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这黑灯瞎火的,帐子里的小娘子到底有多美,能让你移不开眼?”
尖锐带着杀意的薄刃,鹰一样锋利的眼睛,有血从皮肤上渗出来,男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不敢动,也不能动。
帐中的确有温香软玉,只不过那块“软玉”生得实在高大,淡紫色襦裙,胸前绣着精美的竹叶梅花,美人粉面红唇斜倚在锦衾间,手执长刀,笑得如同半夜索命的阎王。
“滋味?”傅云峥慢条斯理起身,刀背在为首的男人脸上拍了拍,“断头酒的味道,想尝尝吗?”
“哐当!”
盛菩珠只听见屋子内一声轰然巨响,像是硬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接着又是哐当几声,好像是桌子翻倒了。
“靠,老子还没吃完的点心。”这是傅云峥骂骂咧咧的声音。
盛菩珠也不懂,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心疼地上的点心,没多久,哐哐哐,很像拳头砸在脑袋上的闷响。
盛菩珠听得一阵牙酸,沉默片刻问:“傅世子,你还好吧?”
傅云峥甩了甩手:“我没事。”
“小娘子们还是先躲着吧,这里太乱,等我把这几个渣滓处理干净。”
他应该是去翻找绳索,黑暗中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三个贼人连话都没说上半句,迎接他们的就是干脆利落的暴揍。
傅云峥一边捆人,一边咕哝:“什么玩意,还砸坏了小爷我的点心。”
“我今天非得弄死你们不可,让你们知道
小爷我的厉害。”
第一次穿女郎的衣裳,襦裙宽大袖摆又长,实在不利于他打架,傅云峥把袖子往上扯了扯,正准备寻火折子。
就在他低头的刹那,忽觉后颈汗毛倒竖,像是被什么盯上,他甚至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该死!”
“难不成还有后手!”傅云峥骂了声,不管不顾猛地向前一扑,凌厉剑风几乎是贴着他耳鬓擦过去。
傅云峥伸手在耳朵上一抹,好家伙,见血了。
“你是谁?”
刀与剑在半空中相撞,擦出火花,
傅云峥不敢掉以轻心,反手抽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朝后退了半步。
“让你死的人!”
谢执砚声音冰冷,下手毫不留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剑光如雪,招招直取要害。
傅云峥狼狈滚了一圈,若不是他速度够快,恐怕要当场被捅个对穿,结果一口气还没喘完,又被身上的襦裙绊了一下,刀背在青砖上擦出火星,对面的人依旧剑势不减,存了必杀之心!
“唉唉唉、等等……”
“你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老子是傅——”
话音未落,对方剑尖已刺向他喉咙。
“郎君。”
“郎君快住手,他是傅云峥。”
禅房主卧与东侧小茶室相连的门,被人猛地推开,盛菩珠手里举着一盏灯,暖黄光晕霎时照亮半间屋子。
剑尖凝在傅云峥喉前,几乎是贴在他皮肤上。
好险!
差点就死了。
傅云峥狼狈爬起来,刚才谢执砚的剑,但凡多进一寸,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今日夜里了。
劫后余生,他根本不顾上自己身上的装扮。
还是谢执砚提醒,居高临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戏谑的腔调。
“啧……”
“傅家大郎真是好兴致,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喜好。”
傅云峥闭着眼睛,有一种还不如刚才就死一死的无力感。
谢执砚面无表情看向傅云峥脑袋上高耸华丽的交心髻,又瞥了他身上明显不太合身的襦裙,描过眉,涂了胭脂,水润的唇,用的也不知是谁的口脂。
越看,眼底的冷意越浓,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他冷着脸收剑入鞘,又拿出帕子认真擦过手,才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妻子。
“珍珠,过来。”声音平静,甚至没有波澜。
只有谢执砚自己心里清楚,赶到禅房的那一刻,他听见傅云峥咕哝的那几句胡言乱语,当时究竟有多后怕。
“郎君。”盛菩珠仰头看他,双瞳剪水,干净清透。
“你没事就好。”谢执砚闭了闭眼,低低的嗓音,如同夜风撩过般沙哑。
盛菩珠尚未从惊讶中回神,便撞进一片宽厚的胸膛,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衣衫,震得她耳膜发颤。
谢执砚手臂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盛菩珠主动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一股子寒意,早晨才见过的男人,此时下巴已经冒出一点胡渣,浓黑漆深的眼睛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对不起,我来迟了。”
“是不是被吓到。”
谢执砚慢慢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像是得到了一些满足,又像是不够。
平日在外,从来都是束身自修的男人,他像是连规矩都不顾了。
盛菩珠觉得他视线很重,却无端令她感到安心。
身体在轻轻地颤抖,不知是他身上的冷意,还是事情解决后,她终于不必强撑着维持冷静。
高高悬着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彻底落回肚子,盛菩珠慢慢眨了眨眼睛,对他四目相对,她像是被蛊惑般主动踮起脚尖。
红润的唇在他颈侧位置很轻地蹭了蹭:“没有的,我不怕,郎君不必自责。”
她知道他今日出门,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办事,平日就算休沐,也有许多公务要忙,所以并不打算麻烦他,也从来没想过他会来。
这一切,并不是他的过错。
可谢执砚并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心底压着后怕的情绪,甚至极端得有些过头。
俯下身,掌心小心托着她的娇嫩脸颊,声音执拗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这次是我没尽到丈夫的责任。”
“你们到底够没够,管管我死活好不好。”
傅云峥跷着二郎腿,坐在这间禅房里唯一完整的那张床上,今夜被谢执砚爆锤,嘴角肿了一大片,脸颊也有伤,妆也花了不少。
谢执砚转过头,表情淡漠看他。
“这三个人渣,你准备怎么处置。”
傅云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女郎装扮了,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用脚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三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先关起来审,然后……杀了。”谢执砚眼神冷厉,泛着寒光。
傅云峥点了点头,问:“你杀,还是我杀?”
“先交给大理寺处置。”谢执砚解下大氅,把盛菩珠裹进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让陆二来吧。”
“陆二?”傅云峥一怔,然后表情忽地变得狰狞,他僵着脖子慢慢扭头,朝外边看。
果不其然,陆舟渡背着手,不紧不慢跨进屋子。
他肤色依旧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白,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啧,傅云峥你这是什么鬼癖好。”
陆寺卿语调虽然很嘲讽,但是他的表情看不出半点轻慢的意味,甚至眼神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欣赏和佩服。
“你们真是……”
“该死啊。”
傅云峥长叹一声,扯了扯衣袖,又理了理凌乱的裙摆,他阴恻恻地打量陆舟渡,又咬牙切齿去看谢执砚。
屋子里三个男人各怀心思,只有盛明淑从盛明雅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小脸雪白:“陆寺卿怎么也在?”
半夜出现的男人,一点都不像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反而更像出门杀人,顺带毁尸灭迹。
陆舟渡那点笑僵在脸上,他怎么进的屋子,又怎么原路退了出去。
似乎怕把人吓到,还往更远的地方退了退:“三郎,明德侯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谢执砚点头,也不说话,不容拒绝把盛菩珠抱起来。
“郎君,我不想乘车,想骑马。”
盛菩珠身体还在轻轻地抖,她莫名想变得任性些。
“好。”
“那就骑马,我带你。”
冬夜,风凉。
盛菩珠被紧紧裹在玄色的大氅里,脸颊贴着男人的胸膛,手臂用力抱紧他的腰。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骑马,他带着她,她用这种姿势抱着他,也算正常。
“冷吗?”
谢执砚扯紧缰绳,抵在盛菩珠耳旁问。
未等她回答,男人带着薄茧的手已抵住她的后腰,把她往里推了推,更亲密无间地贴紧。
寒风呼啸,盛菩珠觉得脸热。
她仰头,就能触到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俊美如神祇一般的男人,此时目光淡淡地落下来,不笑时,轮廓分明的脸上,更显一种山水冷淡的威严。
盛菩珠鼻子皱了皱,她在谢执砚身上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还混着泥土和皮革气息,他今夜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赶回来,只为确定她平安无恙。
风很大,但他胸膛宽阔,她在茫茫深夜里,像是忽然寻到一盏灯,就像风有了轮廓。
“谢执砚。”她鬼使神差唤他。
“嗯?”
“您今日和陆寺卿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谢执砚没有否认,声音有些沉闷,混着清脆的马蹄声:“本是准备去雍州处理一些事,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那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吗,那她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寅时初,漆夜似墨,霜重如雪。
官道两侧的枯草凝着冰屑,马蹄声渐缓,风卷着湿凉的空气,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执砚垂眸,看向怀里熟睡的妻子,目光带着隐忍的侵略。
盛菩珠睡得熟,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她睡相极乖,偶尔像小猫似的发出很轻的鼻音,风大,她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软软的掌心还攥着他前襟,力道不重,却像出于身体本能的依赖。
谢执砚像是怕把她颠醒,不禁勒紧缰绳,放慢速度。
白日里明媚动人的小娘子,睡着后安静得像个雪捏的娃娃,月辉落在她挺翘的鼻骨上,唇珠饱满红润,映出一点湿湿的水光,肌肤细腻像上乘的薄瓷,稍稍用力便会被压出浅浅的印子。
马鼻喷出的白雾,发出很低的嘶鸣声。
盛菩珠蹙眉轻哼,身体扭了扭,因为不满,迷迷糊糊地咕哝:“吵。”
谢执砚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嗓音低低,像是随时能散在风里:“这样娇气,怎么养出来的。”
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反而笑了声。
“再养得娇些。”
“也无妨。”
天幕沉在夜色里,将亮未亮,但隐隐可见些许鱼肚白。
明德侯府门前,灯火通明,簌簌冷风吹得灯笼左右摇晃,朱漆府前,老夫人被两个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站在阶上,怀里的暖炉早已凉透,她却无暇顾及。
这时,马蹄声自长街尽头传来,众人神色皆是一振。
谢执砚勒马停驻,盛菩珠被他抱着裹在玄色大氅里,只露出半张睡得粉面桃腮的小脸。
“三郎。”
“这一路,可顺利?”老夫人声音沙哑问。
谢执砚翻身下马,视线扫过,最后停在老夫人忧心忡忡的脸上:“祖母放心,菩珠没事。”
“明淑和明雅呢?”二夫人庄氏,踉跄往前迈了一步。
谢执砚朝庄氏颔首:“我骑马带着菩珠会快些,盛二娘子和三娘子乘车。”
他见庄氏依旧忧心忡忡,便补了句:“安国公世子和陆寺卿在,不会出事的。”
老夫人念了声菩萨保佑,颤着手去摸盛菩珠的额心,触到温热才长舒一口气,眼眶微红:“回来就好,今日辛苦你,快带菩珠去歇着吧。”
谢执砚见老夫人精神疲惫,顿了顿:“门前雪大,您莫要伤了身体。”
“没多久的事,我不亲眼见着她们回来,心里怎么都不放心,眼下这个时辰就算回去,恐怕也不安稳,不如就在这等着。”
庄氏跟着点头,又叮嘱道:“你不必陪着我们,菩珠要紧。”
“睡前记得先给她用热水泡泡澡,夜里风大,难免寒气入体。”
正说着,一辆马车自昏暗中驶近,两匹骏马一左一右跟着,马蹄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祖母,母亲。”
车帘子掀开,盛明雅率先跳下马车。
等走了两步,她又想起自家姐姐身体弱,恐怕需要扶一扶,赶忙匆匆忙转身,没想到直接和身后的傅云峥撞了个满怀。
还是当着所有长辈的面。
盛明雅捂着鼻子,眼睛倏地红了一圈,不是委屈,是痛的。
傅云峥手忙脚乱要哄,但又实在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老夫人捂着心口,正犹豫要不要骂。
二夫人庄氏眼前一黑,嘴唇翕动根本不知要如何开这个口,还是丈夫盛延璋往前一步:“今日傅世子辛苦,天冷,不如留下喝些热茶再走。”
这个时辰喝茶,只要脑子正常的都不会留下,分明是在逐客。
偏偏傅云峥就是那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他悄悄往盛明雅那看了眼,嘴角翘了翘:“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盛延璋:“……”
他虽然感激对方保护女儿的安全,但至于是厚礼或是别的感谢,当然也要等到天明再议,这半夜三更,把人留在府中,传出去像什么话。
读书人的内敛,像是一座沉重的山,话已出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收回。
盛明淑掀起车帘,见父亲拧着眉心,妹妹捂着鼻子满脸委屈,祖母和母亲一夜未睡,面色白得都吓人。
她望着车辕下的被夜露浸湿的青砖,暗自叹了口气,罢了,正要自行跳下马车,忽见一只修长的手破开夜色,递至她眼前。
“盛二娘子,若不介意。”
“我扶你。”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竟像是鼓足了勇气。
眼前这只手,生得前所未有的好看。
骨节分明如竹节,冷白肤色下隐见淡青脉络,手腕内侧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疤痕,窄袖被风吹得微微鼓动,露出一截朱砂红的里衬。
雪肤红衣,不似人间客。
盛明淑鬼使神差搭上去,指尖触及掌心的刹那,她蓦地睁大眼。
她以为像陆寺卿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冰冷无情的,可掌心下的那只手,烫得像刚在热水里洗过。
干净、熨帖,隐在幽深的浓夜里,无端让人心软。
还未回神,盛明淑已被他稳稳扶下马车。
那双看似单薄秀致的手,掌心力道竟是那样的不容抗拒。
“陆寺卿,要不留下一起喝茶?”
盛延璋见傅云峥已经大摇大摆进了明德侯府,于是很顺带地朝门外问了一句。
“好。”陆舟渡顿了顿,没有拒绝。
盛延璋嘴角抿了抿,看了两人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
更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古板,如今长安城的郎君都这样的不矜持?
傅云峥在玉门关待久了,书读得少,有时脑子不太正常,盛延璋觉得自己能理解,但是陆舟渡他可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寺卿啊。
平日同僚之间不要说喝茶了,这位寺卿除了查案,除了杀人不眨眼,除了能夜止小儿哭啼,他还是三年前圣人钦点的探花郎。
这样读圣贤书长大的郎君,难道也近朱者赤,和傅云峥一样脑子不清楚?
*
天色将明,谢执砚带着满身寒气推开院门。
屋子收拾过,炭盆也是新置的,浴间备了热水,伺候的下人早就依着吩咐退远。
盛菩珠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忽地用手推他:“郎君不要,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谢执砚低头凑近,生了胡茬的下巴,没忍住在她脸颊碰了碰。
“唔。”
也就轻轻一下,果然就叫她哪怕是睡梦里,也恼得皱起了眉,一身肌肤养得娇贵,稍有一点点不适都难以忍受。
谢执砚走到屏风后,单手解开大氅,动作不敢太大,生怕把人给闹醒。
浴间,竹帘低垂,水汽朦胧似云雾。
盛菩珠闭着眼睛泡在浴桶里,她依旧睡得熟,仰着颈,脸颊被水汽熏出一层潮红,一截细白的颈子露在水面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珍珠。”谢执砚低声唤她,嗓音微哑。
她无意识“嗯”了一声,非但没醒,反而寻着声音,往他怀里贴了贴。
盛菩珠睡着后,有一个不太好的小习惯,她总想抓住点什么,才会觉得安心。
混乱中,她小小的手在浴桶里胡乱抓了抓,指尖忽然蹭过一团灼热,不太能握得紧,比水还烫些。
掌心用力。
“珍珠,松手。”谢执砚猛地绷紧腰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一向平和的眸内,起了动荡,声音沙哑,不成样子。
“不要。”盛菩珠迷迷糊糊反驳,她甚至不自觉用拇指蹭了蹭,像在安抚不听话的小动物,然后——抓得更紧。
扑面的水汽,像是要把一切都浸透。
谢执砚背部抵着浴桶,用尽了生平的镇定:“不要便不要吧。”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掌心朝下捏住她的手腕,有些严肃的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等
会儿累了,可不许松开。”
“也不许哭。”
盛菩珠也不知听没听见,她这一觉睡得沉,像是绷紧的情绪突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陷在梦魇中,无法感知外界。
巾帕飘在水里,像一尾鱼似的上下摇曳。
宽大的手掌,包住盛菩珠柔软的小手。
浴间灯烛明亮,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纤毫毕现,盛菩珠闭着眼睛,眼睫湿而浓密,她在睡梦中轻轻瑟缩一下,贝齿咬住红润的下唇,喉咙里哼了几声。
像是不满,又像是抱怨。
屏风上,两人的影子就像交颈的鸳鸯,长夜静谧,终有尽头。
许久,谢执砚平静下来。
而睡梦中的盛菩珠像是长了教训,累惨了,等到第二次,怎么哄,她都不愿去握。
雪白的巾帕裹住她柔软的手指,手腕连着掌心浸入热水中。
谢执砚洗得仔细,指腹轻轻压在已经红透的手心上,一根一根手指擦拭,就连指尖的缝隙都不曾放过。
洗净,将人塞进锦衾里,怕她冷,又拿了个汤婆子给她抱。
盛菩珠伸出手摸了摸,似醒非醒,嫌弃地往外推了推:“这个不好,我要刚刚那个。”
谢执砚呼吸一滞,眸色幽深。
本打算重新去洗冷水澡的男人,无奈叹了声,终究还是躺下。
她想要,他自然会大方地给。
汤婆子被随意搁在脚踏上,长臂一伸将人捞进怀里,透着同样皂角香气的身体,严丝合缝贴着。
盛菩珠感到开心,唇角翘起来,不安分的双手开始作乱,之前咕哝着汤婆子不要,等她摸到更烫的东西,又不太愿意了。
这一夜,谢执砚基本不太敢睡。
有庄氏之前的提醒,就算泡了许久的热水澡,他还是怕她夜里高热,基本一刻钟左右,他就要用掌心贴一贴她的额心。
一直熬到天亮,盛菩珠变得安静也不像夜里那样闹腾,谢执砚这才稍稍安心闭上眼睛,结果再睁眼,就发现怀里抱着的人,烫得吓人。
“菩珠,快醒醒。”
“嗯。”盛菩珠勉强睁开眼睛,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身体仿佛散架,从骨髓里翻涌出来的疲惫,叫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虚弱眨了眨眼睛。
她这是怎么了?
“不怕,我在,只是寻常高热,先把药喝了。”谢执砚扶她起来。
盛菩珠虚弱朝他摇头,她身体一直很好,基本很少生病。
他手里端着的药汁漆黑,一看就很不好喝,连吃零嘴都格外挑剔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咽得下那样看着就难喝的东西。
“乖。”谢执砚软了声音哄她,“我让太医加了饴糖,不苦,吃完汤药身体才能好。”
盛菩珠神色恹恹,只抿了半口,就用掌心捂着唇,想要呕吐的感觉几乎山雨欲来。
谢执砚单膝跪在榻沿,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抱起来:“我陪你喝好不好,这样我分走一半,就不苦了。”
盛菩珠因为已经烧迷糊了,她闭着眼睛用脸颊在他胸膛蹭了蹭,虚弱“嗯”了声,汤药苦涩,有人分担是好事。
殊不知,杜嬷嬷依着吩咐又端了一碗新的悄悄搁在一旁。
谢执砚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低声笑起来:“我的菩珠,真乖。”
偷偷两碗药汁混在一个更大的瓷碗里,谢执砚喝了一大口后把碗递上前。
“能不喝吗?”盛菩珠眉头皱起来。
“不行。”谢执砚看似纵容,一声声哄着,却绝不会允许她拿身体开玩笑。
在煎熬中,盛菩珠一小口一小口药汁咽下,她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被苦涩给泡坏掉。
“怎么还有。”
谢执砚吻她,同样苦涩的唇舌,亲密无间地诱哄她:“最后一口。”
“谁是天底下最乖的女郎?”
“自然是乖乖喝药的菩珠。”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最后一口,盛菩珠被他哄着,缠绵的话语,丝毫不保留地夸赞,她沉溺在苦涩与满足之间,最后沉沉睡去。
等再次睁眼,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身上发了汗,单衣黏腻贴在背脊上。
她听见外间有人说话。
“谢世子,良药苦口。”
“盛娘子这是忧思过重,加之受了惊吓寒气入体,才会突然高热。”
“重新开方子,把黄连和山豆根换了。”谢执砚抬手在药方上点了点,声音透着许久未眠的冰冷,“我知良药苦口,但内子娇养,受不得半点委屈。”
“还是换了。”
“郎君。”盛菩珠低咳看声。
“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谢执砚大步走上前,手背贴在她额头。
盛菩珠呼吸还是很沉,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您先别告诉祖母和母亲,若是她们问起,就说我梦魇了,请太医来诊平安脉。”
谢执砚倒了一盏温水,喂了她喝了几口:“是怕长辈担心?”
“嗯。”
“母亲身子不好,祖母一夜未睡,我若再病了,她们只会更担心。”
“所以三郎,带我回家好不好。”
“家”这个字很重,像是把虚无缥缈摸不透的感情,变得有了形状和温度,而一声三郎,简直把谢执砚的心给叫碎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盛菩珠鬓角汗湿的碎发。
“好,我们回家。”
第72章
“怎会热成这样?”
“烫得像块炭,连头发都湿透了。”
谢老夫人看着盛菩珠烧得通红的小脸,心疼得眉心蹙起,就算面对长孙,语气也免不了重了些。
谢执砚一夜未睡,转过脸时,上午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极高的鼻梁上,显得他眉骨阴影愈深,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是孙儿疏忽。”
老夫人摆摆手,也只自己关心则乱。
她见杜嬷嬷端着铜盆匆匆上前,正挽了袖子要亲自拧帕子,语调顿了顿,等再开口已经缓和许多:“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媳妇好端端地跟你出门,怎么就病成这样归家。”
“在大兴善寺出了一点意外。”谢执砚上前一步,神色如常截走老夫人手里的湿帕,冰水顺着他指缝滴落,双掌握紧,绞干。
他不常做这样的事,动作难免生疏,垂眸平静道:“事情已经解决,请您放心,我定不会让菩珠受半点委屈。”
老夫人面上并不见愠色,但冷哼了声:“我不管你是如何解决的,但妻子身子不适,便是你的失职。”
“我听跟车的管事嬷嬷说,你们从大兴善寺回来,还是骑的马?”
谢执砚站着,没有出声,但垂眸颔首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简直是胡闹。”
老夫人看他半晌,沉声训斥道:“丈夫对妻子纵容宠爱是应该的,但是你也不能任由她性子胡闹。”
“本就在大兴善寺遇着不好的事,你还不知轻重带她骑马,夜里风寒露重,从寺里骑马归家少说也得一个时辰,你当菩珠是你,铁打的身子骨。”
“她是娇养在内宅,花露做的女郎,被这般折腾能不高热吗?”
谢执砚缄口不言,站得笔直,握着帕子的手却微微一颤。
“你自己好好想想。”
“丈夫的职责,不只是对她好,而是要处处用心。”
许是老夫人没能压下怒意,质问的声音有些重。
盛菩珠不知何时醒来,玉似的脸蛋烧得通红,明明还虚弱着,潜意识里都想着为他辩驳。
“祖母,不关郎君的事,是孙媳任性。”
她满身热汗,青丝粘在脸颊和脖子上,一双透着水色的眼睛,因为高热的缘故,无法聚焦,轻颤的眼睫,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脆弱,惹人怜爱。
老夫人叹了口气,又摸了摸盛菩珠滚烫的额心,湿漉漉一片,眼看锦衾下的单衣再次湿透,系带被热汗浸得发软,她随即吩咐:“你替菩珠重新换身衣裳,我先出去。”
等出了韫玉堂,跟在她身后的蒋嬷嬷不禁小声问:“您会不会对郎君太严厉了些?”
老夫人瞪了蒋嬷嬷一眼:“怎么,你也觉得我训斥过头了?”
她像是气笑:“有什么严厉不严厉的,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
“你在我身旁伺候多年,难道还不知三郎从小是什么性子?”
蒋嬷嬷一愣,见她又笑起来,不禁有些糊涂:“三郎君自小跟块冰似的,就算在长公主娘娘面前也是冷淡,眼下世子夫人还病着,可您瞧着不像真的生气。”
老夫人目光扫蒋嬷嬷一眼,像是长长舒了口气,心情复杂得很:“你不觉得今日的执砚,瞧着多少有些活人的情欲?”
“往日别说是我,就算是他母亲生病,也不太可能从他脸上探出半点多余的情绪,但你看看菩珠躺在榻上,三郎他就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半分。”
蒋嬷嬷皱眉想了许久,随即也反应过来:“世子今日看着,的确和往日不太一样。”
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一想到长孙自始至终没有从孙媳身上离开的视线。
他虽然掩饰得好,但实在太霸道了,隐着侵略的黑沉沉眸子,分明的头狼一样,圈着地盘,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只有他自己清
楚,那是一种怎样分毫不让的凶残和偏执。
回到颐寿堂,老夫人便有些精神不济。
她搭着蒋嬷嬷的靠坐在暖阁的榻上,见窗外天沉,又有落雪的趋势,不由想到去了博陵的大房一家。
不禁咳一声,苍老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看开春,又过去一年,也不知清姝他们在博陵如何。”
蒋嬷嬷搬了把月牙凳蹲坐在榻前,力道轻柔替她捶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博陵老宅热闹,人也多,以四娘子活泼的性子,必定不会委屈自己。”
老夫人神情淡淡的,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摩挲榻旁一张偏矮些的案几。
紫檀的料子,年深月久,颜色变得更醇厚,在案几边缘接近拐角的地方,那里有道陈年划痕,并未修补,明显是刻意保留下来,值得怀念的痕迹。
“那年怀谦也才五岁吧,和举元就在这间屋子里打闹,不慎被这案几撞了脑袋,现在眉骨处还有一道疤。”
“举元作为兄长,虚长怀谦两岁,他把人抱在怀里哄,见他依旧哭得厉害,就偷偷拿了他阿耶的剑,把案几划了这道痕迹,说是要给怀谦出气。”
“那时我觉得有趣,还特地吩咐工匠把这道划痕留下来,也算是兄弟情谊的见证。”
暖阁未点烛,昏沉的光线下,老夫人指尖颤抖得厉害。
“阿芫,我是否做错了?”老夫人问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捂着心口接连不断地咳嗽。
蒋嬷嬷名唤蒋芫,主仆相伴近五十年,她陪在老夫人身旁的日子,甚至比已经仙去的老国公也还久。
颤颤的目光落在老夫人生满老年斑的手背上,蒋嬷嬷猝然哽咽:“大老爷只是一时糊涂,您莫多想,等入夏后,府里一家子团团圆圆办一场热闹的家宴,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血脉相通的手足亲兄弟,就算生了间隙,大抵不过是说开就好。”
“再说,不还有您在吗。”
“纵使大爷二爷这般年岁,他们一向孝顺,那就算顶破天能驳了圣人之意,也不敢驳了您的意愿。”
老夫人皱了皱眉,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谢氏功高盖世。”
“我能有什么意愿,自他们阿耶死的那日起,注定是不死不休罢了。”
蒋嬷嬷没听清,弯着腰站起来,凑到老夫人身前问:“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案几上的痕迹。”
“明日你叫工匠给补齐全些,免得日日见着,既碍眼又闹心。”
老夫人嘴唇动了动,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累到睡着。
*
韫玉堂内,替妻子换衣裳这种小事,谢执砚并不打算让杜嬷嬷等人插手。
他动作轻柔解开盛菩珠单衣前襟的系带,还未有所动作,就被一只滚烫的小手胡乱抓了一下手背。
盛菩珠烧得迷糊,力气其实不大,掌心软绵绵的,偏生她不配合地扭着身子,热乎乎的小手四处乱摸。
谢执砚怕她摔下榻,只能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去拿干净的衣裳,结果就在她翻身的刹那,手掌心抵在了不该碰的地方上,那一下,简直磨得他脊背绷紧,连呼吸都是蓦地一重。
“菩珠。”谢执砚嗓音沙哑,试图往后推开些。
“郎君,我好热。”盛菩珠反攥着他的衣襟,把滚烫的小脸贴上男人冰冷的胸膛。
高热难受,她就变得格外喜爱他温度偏低的身体。
汤药要喝,身体若再次受凉,高热只会一直反复。
谢执砚拧眉起身,并不打算纵容她为所欲为,直接从外间樟木箱底翻出之前那只被她藏起来的布老虎。
“用这个好不好?”谢执砚问。
盛菩珠眼神是散漫的,伸手拿过,抱在怀里。
她明显很喜欢,只是之前有一夜,她被他压在老虎上狠狠做了一次,他记得弄得很湿,后来她就悄悄寻了箱子藏起来。
眼下趁着她迷糊,用来哄一哄,还是不错的。
谢执砚见盛菩珠抱得紧,冰冷的指尖在她眉心不轻不重按着,像是要把她身上的难受抚平:“既然喜欢,那就不许再闹。”
“不然等你身子好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就算把衣裳哭湿,也不行。”
“呜……”威胁还是有用的,不管听没听懂,盛菩珠咕哝了声,鼻尖贴在布老虎的鼻子嗅了嗅,像是在确认什么。
她不常生病,所以这一病,断断续续反复高热,等身体大好,已是十多日以后,直接错过了最为热闹的上元灯会。
“若不是前日给你递帖子,我都不知你病了。”
长宁郡主萧月殊用手掌心撑着下巴,可怜巴巴坐在软榻前的椅子里:“早知你病得厉害,我该早些探望的,灯会哪有你来得重要。”
见了美色就移不开眼的长宁郡主,目光往魏沅宁那里看:“魏三娘子你倒是说说话呀。”
“还有竹宜,屋里又没有郎君,你脸怎么红成那样?”
盛菩珠明显瘦了一圈,精神状态瞧着还好,她伸出手,去戳萧月殊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你先替我哄哄菩瑶,已经哭了一刻钟了。”
“我最怕哭泣的小娘子。”
“让沅宁去吧,她比我有耐心。”
长宁郡主得知盛菩珠生病,想到大兴善寺里发生的事,她就去成国公府约了魏沅宁,等路过辅国公府时又把宋竹宜也顺道带上。
结果刚好又在半路上,遇着出门买书的盛明雅和盛菩瑶。
盛菩瑶年纪小,藏不住情绪,一双眼子兔子似的:“家中都不知你病,那日姐夫带你走得急,祖母只以为是靖国公府有事。”
“若不是方才在朱雀街遇着长宁郡主,竹宜姐姐她说漏了嘴,阿姐这是打算一直瞒着了。”
“莫哭,我只是寻常风寒,不是已经好了?”盛菩珠见她恼得厉害,笑着软了声音。
盛菩瑶气鼓鼓的,魏沅宁哄她,她就哭得越发委屈,怀里抱着一盘点心,默不作声地吃,一个劲流泪。
宋竹宜自觉闯祸,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半晌才鼓起勇气道:“盛家大姐姐,我不是有意说出来的。”
盛菩珠看她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笑起来:“你不必自责,菩瑶好哄,等会她就忘了。”
宋竹宜这才暗暗松口气,慢慢走到盛菩瑶身前,和魏沅宁一起小声哄她。
两人性子都柔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没一会儿,盛菩瑶就再不哭,用帕子擦过脸,打了个哭嗝,可怜兮兮道:“我好像吃撑了。”
魏沅宁低头一看,一盘子点心竟都被她赌气吃完,小肚子撑得鼓鼓的。
“我让杜嬷嬷去请郎中,给你开个消食的方子。”盛菩珠牵过盛菩瑶的手,捏了两下。
“菩珠姐姐,你若信得过我,不如我给个方子,你让嬷嬷直接去医馆抓药。”魏沅宁小声说。
盛菩珠先是一怔,有些惊讶:“魏三娘子会医术?”
魏沅宁腼腆道:“寻常治积食的方子而已,我平日不爱出门,觉得诗书无趣,所以喜欢钻研一些医方。”
“母亲见我喜爱,就特地请郎中上门,教我一些简单的望闻问切。”
“宫里会医的女子少之又少,就算有,贵人们信任能贴身伺候的尚宫,更别说长安城大家世族里的女眷。”
而且当初皇后给太子选妃,备选之人里好像有一位家世稍显普通的伯府嫡女,得了娘娘赏赐的玉佩梁
燕报春。
那日她无意中有听人提过,那位女郎的母亲出生在太原有名的杏林之家,祖上不光有人是宫中御医,更多是家中女子皆会医术。
盛菩珠眸底神色不禁深了深,她想到传言里太子一直都不太乐观的身体状况。
若太子身子真如传言所说,活不过而立之年。
可目前圣人除太子外,剩下那些尚未成年皇子,据说更为孱弱。
万一太子生了意外,那么萧氏一脉难不成就——
盛菩珠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圣人最小的弟弟安王,安王有一子名唤萧叙安,据说虽然书读得虽然不太好,但骑射了得。
若是宗亲过继,敲山震虎,盛家恐怕会是第一座被敲的山。
盛菩珠心脏跳得很快,明知这事不太可能发生,她还是觉得喉咙干得厉害。
“阿姐,可以吗?”盛菩瑶见盛菩珠半晌没出声,轻轻扯了她的衣袖。
盛菩珠回神,摇了摇头,赶紧把心里那些恐怖的念头给压回去,她温和朝魏一笑沅宁:“那就劳烦魏三娘子替菩瑶诊脉。”
“嗯。”
魏沅宁拿了纸笔,写下方子,朝一旁的嬷嬷补充道:“不用另外添糖,山楂有些酸,可以放些苹果干。”
“两碗水炖成一碗,等会子让菩瑶当茶水喝,能喝多少算多少。”
杜嬷嬷双手接过方子,恭敬退出去。
盛菩珠见盛明雅一直走神,今日话也少,便问:“怎么不见明淑?”
“啊。”盛明雅一下子紧张得挺直了背脊,笑容变得僵硬,她正打算胡乱想个理由,就见盛菩珠拧着眉盯着她。
“不许骗我。”
盛明雅忧心忡忡,捏着帕子的手用力握紧:“二姐姐病了,所以今日没出门。”
“是从大兴寺那归家那日?”盛菩珠拧眉。
盛明雅摇头:“不是。”
她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是前些日,有人买通府里的奴婢,给明淑姐姐送了一封信。”
“她被吓到了。”
盛菩珠见盛明雅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眼底透着浓浓的厌恶:“是一封血书,是长兴侯世子薛瀚文买通了二姐姐的贴身奴婢,直接送到了二姐姐面前。”
“他疯了不成?”
盛明雅不齿道:“好像是刘氏前些日出门,马车轮子上的桦木辐端了一根不小心从山崖翻下去,人倒是活着,就是摔断了一双腿,据外边传言说是治不好的。”
“因为我们府上的马车不久前才出事,薛瀚文以为刘氏的马车是家中哥哥派人动了手脚,他恼恨却不敢上门质问,就暗中买通了二姐姐的婢女丹荔。”
“丹荔背主,打着替二姐姐买书的幌子,把装了血书的信封夹在话本子里,带进府中。”
盛菩珠愣了愣:“丹荔?她从小跟着明淑一同长大,什么样的好处,能逼着她这样豁出去?”
盛明雅说不出口,觉得晦气。
还是长宁郡主反应快,骂了一声:“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就是收了做姨娘呗。”
“之前我母妃还活着时,我父亲就没少勾搭房里的婢女,丹荔会背主,恐怕早就和薛瀚文这渣男勾搭一起了。”
盛明雅白着脸点头:“丹荔比二姐姐长了五岁,那日祖母叫人把她捆在柴房里审了一夜,据她自己交代三年前就和薛瀚文好上。”
“薛瀚文许诺她只要事成,不光会给她老娘子一千两银子做聘礼,还会接她入府为妾。”
说到这里,盛明雅似恨极了:“所以上回二姐姐落水,也是丹荔暗中协助,薛瀚文和刘娇娥才会那样容易得手。”
盛菩珠目光逐渐冷下来,眼角堆积的暗色:“薛瀚文是不是准备参加今年的会试?”
盛明雅点头:“是的,到时阅卷,父亲会主动避嫌。”
“不过阿姐放心,兄长说他这两年心思没用在读书上,就算会试能过,也考不出什么好成绩。”
萧月殊跟着骂了声:“下回我若遇见这姓薛的,非叫人打他一顿不可。”
“夫人可在?”
外间传来动静,盛菩珠侧身一看,正巧和谢执砚目光对上。
他站在屏风外侧,唇角压着点散漫的笑,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着,也不知装的是什么。
里间,顷刻间变得异常安静。
谢执砚往里走的步伐一顿,似也没料到屋中有女客,他定在珍珠帐帘前,正犹豫要不要走近。
“郎君。”
盛菩珠站起身,本是准备迎上去。
可谢执砚好像不太愿意她劳累,目不斜视大步上前:“夫人不必起身,坐着就好。”
第73章
早春的天,乍暖还寒。
窗外还是一片纯白的雪色,除了偶尔枝头几点零星嫩芽外。
盛菩珠仰起头,看着眼前实在是生得过于好看,高大挺拔的丈夫。
他今日穿了一袭冰台色圆领窄袖袍衫,领缘用晴山蓝的料子压了一圈,衣襟袖口全都用金银线绣了精美的宝相花纹。
“路过东市。”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杏黄色的油纸包被他拎在手里,显得格外的扎眼,细麻绳勒着玉白的掌心,留下一道浅红突兀的印子。
盛菩珠一时间愣住,竟忘了要伸手去接。
谢执砚将油纸包着的点心搁在紫檀八仙桌上,修长手指慢慢解开绳结,露出里头微焦的桃酥。
“我见你平日喜欢吃,这个与府里的做法有些不太一样,尝尝味道如何。”
“哦,好。”盛菩珠有些不敢看他,双颊微微泛红。
她无法想象,平日在外人眼中连走路仪态都入玉尺丈量的男人,路过东市去给她买桃酥的情景。
谢执砚漆眸微敛,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结果被一众女郎撞破,好在他素来控制得好,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很自然用帕子包起一块桃酥递过去。
桃酥的甜香混着他袖间清冷的柏子香,扑面而来,盛菩珠盯着他掌心里托着的干净帕子。
目光一颤,不禁又落在男人被黑色的革带缚紧,窄而有力的腰上。
他太高大了,一双凤眼平静直视她,微微抿紧的唇,勾着一点温和的弧度,那点微妙的弧度。
盛菩珠脑子一抽,被美色所诱,竟然忘了要伸手,恐怕是生病的这十多日被他喂药喂成了习惯,下意识张嘴咬下去。
屋子里,也不知是哪个女郎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十岁后,阿娘就不成喂我吃……呜呜……捂我嘴干嘛。”盛菩瑶在挣扎。
长宁郡主压低声音:“先闭嘴,先闭嘴,等会儿说。”
盛菩珠一口桃酥含在嘴里,舌尖抵了抵,也不知该不该咽下去。
她真该死啊。
当着所有女郎的面,让风光霁月的谢三郎给她喂零嘴。
“喝口水,润润。”好在谢执砚神色如常。
盛菩珠吞下桃酥,吃了茶水,满口清香,见他还要拿帕子亲自给她擦嘴。
吓得她赶紧朝后缩了缩:“郎君,妾身自己来。”
她可不敢再亵渎了,再让他亲力亲为那是要遭殃的。
谢执砚面色不改,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做这样的事,是理所应当的。
唯有在盛菩珠避开时,指尖不动声色蜷了蜷,泄出一丝不自在。
满屋的女郎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缩在一堆,也不敢说话,直到男人开口:“既然夫人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所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阿姐,桃酥好吃吗?”
“给我尝尝。”
盛菩瑶等谢执砚走远,她第一个站起来,撒着娇去拉盛菩珠手。
桃酥不过的寻常东西,不寻常的是这桃酥可是谢家三郎亲自提回来的,盛菩瑶怕死了这个看着清润但是不苟言笑的姐夫。
偏偏胆小又贼心不死,高低得尝尝桃酥的咸淡。
长宁郡主笑着去拍盛菩瑶肉嘟嘟的小手,含笑道:“这可是谢氏三郎给盛大娘子的心意,可不是我们能吃的。”
盛菩珠就算再大方,也不
禁被妹妹们闹得俏脸微红。
她让耐冬把桃酥装在瓷盘里:“都尝尝吧,我可不兴一人吃独食。”
盛菩瑶欢呼一声。
长宁郡主还想闹,被憋着笑的盛明雅暗中掐了一下。
盛菩珠感觉连耳朵尖都是烫的,她强作镇定想要以喝茶掩饰,却差点碰翻茶盏。
“表嫂是害羞了吗?”长宁郡主问。
就连最内敛温柔的魏沅宁,都没忍住用帕子掩了唇,悄悄在笑。
盛菩珠摇摇头不说话,又指了指桃酥,意思很明显了,请用吃的把嘴堵上。
起初,盛菩珠还觉得不好意思,等一盏子茶水饮完,她又想开了。
反正在他人眼中,她与谢执砚的夫妻,夫妻恩爱当然是好事,她作为妻子理应配合。
众人说说闹闹,也不知是谁提了魏沅宁与太子的婚事。
长宁郡主朝盛菩珠眨了眨眼睛:“我们也别说谢氏三郎对表嫂的心意了,我瞧着,太子哥哥对魏三娘子也同样心意不减。”
“月殊,莫要胡说。”魏沅宁要去捂长宁郡主的嘴。
萧月殊才不怕呢,她笑着往盛菩珠怀里躲:“我可没有胡说。”
“前些日我入宫给皇祖母请安,我听东宫司馔崔姑姑说,太子妃的礼冠不由东宫备制,因为魏三娘子喜爱琳琅阁的首饰。”
“所以太子哥哥准备用个人私库的银子,去凌琅阁专门给沅宁定制。”
琳琅阁?
盛菩珠一愣,她接连病了十多日,杜嬷嬷和耐冬她们全都在照顾她,已经许久没有去琳琅阁,那边的消息,除非是事态紧急,否则不会轻易与她这边联系。
盛菩瑶和明雅是知道凌琅阁是家中长姐的铺子,惊讶的同时,眨了眨眼睛,不敢表现太过明显。
大燕风气就算再好,也没有成了婚的世家贵女亲自做生意的,就算嫁妆铺面田地庄子,也全都是专门的管事负责打理。
魏沅宁双颊绯红,有些不敢看众人。
她叫着掌心里的帕子,小声道:“凌琅阁的掌柜珍珠娘子过于神秘,但听说已经接了太子殿下的单子。”
说到这里,她声音顿了顿:“殿下说,可能婚礼不会过于奢华,他已与圣人提议一切从简,所以礼冠就不必由礼部和东宫司馔那边出银子。”
“只是为了从简吗?”萧月殊明显不信。
礼冠若有礼部制作,只会依照祖制来,而若太子自己找人定制,那除了礼制上不出错,剩下的样式形制,那就全都能按照太子的心思。
太子如此费心,不就是希望魏沅宁喜爱么。
“嗯。”魏沅宁脸颊红得几乎快滴血了,湿漉漉的眼睛心虚地眨了眨。
盛菩珠盯着茶盏里的水,不由沉思。
琳琅阁生意好,多数来往的都是女郎们的生意,而且有端阳长公主负责首饰对外穿戴,长安贵女自然跟着追捧。
若是未来太子妃的礼冠是由琳琅阁制作,可想而知未来,郎君的娶妻,为了能哄妻子高兴,不也得在学一学太子,在琳琅阁定制一些珠宝首饰么。
想到这里,盛菩珠红润的唇不禁勾了勾。
笑眯眯拉着魏沅宁的手,问她喜爱什么样的首饰,又问了一些平日喜好,衣裳颜色,还有各种花纹,把魏沅宁问得脑子晕乎乎的。
“表嫂问这些作何?”长宁郡主不禁好奇。
盛菩珠朝她温柔一笑:“女郎马上要成亲了,自然得问一问喜好,好给沅宁添妆。”
“等你日后成亲,我也会问你的喜好,给你添妆的。”
一句话,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萧月殊闹了个大红脸。
“我婚事还早,我现在还不想成亲,万一嫁个像我爹爹那样花心的郎君,我会被活活气死的。”
“莫说胡话。”盛菩珠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道。
天色渐晚,女郎们今日尽兴,一同起身告辞。
盛菩珠把人送出韫玉堂,脚步一转,去了老夫人的颐寿堂。
“天冷,怎么过来了。”
“身子可有好些?”
老夫人靠在软榻上,精神不太好,唇色也白。
盛菩珠快步走上前:“左右无事,孙媳来陪您用膳。”
“三郎呢?”老夫人问。
“郎君在书房呢,有公务要忙。”
老夫人微微一笑,拍着盛菩珠的手。
“我瞧着三郎近来对你,还算上心。”
“菩珠觉得如何?”
盛菩珠温婉一笑,瞧不出丝毫破绽:“郎君对孙媳一贯都是极好的。”
老夫人闻言,笑而不语,眯着眼睛看着灯下貌美的女郎。
她端坐绣墩,虽然刚病愈不久,但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柔弱,更添一抹风情。
流淌的光线,自琉璃盏倾泻而下,弥散在她柔美的侧脸轮廓上,黛眉,丹唇,微勾的杏眼,眸光清透皎若秋月。
生得这样美的女郎,本该是妩媚的模样,偏偏她一身雪肌,白得像薄薄的瓷器,生生压住了艳,反而浓淡皆宜,叫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女郎,不说是男子,就算是她这样的年岁,每每见着,都是心生欢喜。
“你与三郎聚少离多,不用日日陪我。”老夫人慈爱道。
盛菩珠坚定摇头:“您前日身体受寒,胃口也不好,三郎身强体健,可不需要我哄着吃饭。”
老夫人大笑了声:“难不成我就要你哄着用膳?”
盛菩珠微微一笑:“蒋嬷嬷说我若陪着你,你总能比平日多用半块点心,我可不能偷懒。”
当然,这也不全都是盛菩珠的借口,她因为某些想不清楚的情绪,想避开谢执砚是其一,剩余的原因的确是老夫人年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太医说是风寒,但她看来,可能还是心病。
“行吧。”
“那晚膳陪我一同吃,就不管三郎了?”老夫人问。
盛菩珠点头:“小厨房备了晚膳,可饿不着郎君。”
老夫人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到一道清浅的男声:“祖母,书房用膳难免清冷,孙儿来陪祖母。”
盛菩珠僵着脖子转头,就见男人高大的身影迈进屋中,他慢条斯理走近,眉眼含笑,目光不轻不重落下。
第74章
象牙筷碰着瓷盏,发出很轻的声响。
盛菩珠用筷尖戳了一下碗底的胭脂鹅脯,余光悄悄往旁偏,忽地一顿,又赶紧收回视线。
他在看她,目光灼人。
隔着满桌珍馐,就连老夫人都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三郎,今日菜色可是不合胃口?”
“不会。”
谢执砚面上仍噙着温和笑意,偏那双眼在烛火的映照下,幽深难以捉摸。
“既然不会,那便多用些,莫要盯着菩珠碗里的。”老夫人执筷,笑着亲自给他夹了一片胭脂鹅脯。
谢执砚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吃了。
正当盛菩珠暗暗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忽而抬眸,直直看向她红润的唇,数息后又慢慢上移。
四目相对,他问:“这鹅脯,夫人不喜欢?”
盛菩珠心跳骤然变快,眸里像是有什么在晃,重得她快接不住。
“没,没有。”
老夫人从不厚此薄彼,也笑着给她添了一筷子菜:“菩珠前些日生病,瘦了许多,也该多吃些。”
“好,谢谢祖母。”盛菩珠低头认真吃菜,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借着同老夫人说话的姿势,避开那道灼人的注视。
但谢执砚并不打算放过她。
八仙桌下,他长腿忽伸,膝盖很轻微地在她腿侧擦过,像是不小心的动作。
盛菩珠身体微僵,悄悄动了一下,很自觉往离他更远些的椅子边缘挪了挪。
才吃两口汤的功夫,谢执砚伸筷夹了一颗素烩三鲜丸,桌面碗碟微动,他的膝盖竟又再次擦到她腿侧。
很轻的摩擦,触之即离。
可被他若有若无碰到的地方,像被沸水烫着一样,那点热意隔着衣裳凝在腿侧肌肤上,越发有燎原的之态。
盛菩珠不敢往下看,下意识抬了一下腿,柔软的掌心借着袖子的遮掩,还未往下探去,倏地被一只更大更宽的手掌心给牢牢抓住。
“夫人,用膳不可分心。”谢执砚目光平静,嗓音听不出半分异样。
却吓得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手腕一抖,差点连筷子都拿不稳。
罪魁祸首,恶意在她柔软的手心重重一按,似笑非笑。
盛菩珠被他视线灼得发热,勉强稳住心神。
“三郎,你莫要吓她。”
“菩珠吃得少,再
给她夹一块点心。”老夫人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意味不明点了谢执砚一句。
“是。”谢执砚给她添了一块点心,可偏偏他肩膀几乎挨着她的,实在太近,扑面而来的清冽气息,几乎把她罩住。
小小的一块桂花糖蒸栗糕,被轻轻放在眼前的白瓷碟里。
盛菩珠却看向碗底那片胭脂鹅脯,不知何时已经凉透,凝出细碎油花。
失了美味,卖相也不如之前,她吃东西一贯挑剔。
盛菩珠眉心不由一皱,但当着长辈的面,她不吃完就显得不太礼貌。
不承想,下一刻。
“凉了伤胃。”
谢执砚忽然抬手,在老夫人错愕目光中,径直夹走盛菩珠碗里剩的那片胭脂鹅脯,面不改色吃掉。
她指尖还维持着执筷的姿势,一缕鬓发散在耳边,随呼吸轻轻颤动。
“你……”盛菩珠对上他意味不明的深瞳,绯色从耳尖漫到脖颈上。
谢执砚下巴微抬,搁了象牙筷,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手。
“胭脂鹅脯,凉了油腻,我替夫人解决。”
盛菩珠脸颊红了,眼睫湿润,平日温柔贤淑的小娘子,今日连谢谢都忘了说,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
老夫人半晌才回过神,眼底震惊难掩,“这道胭脂鹅脯,三郎若是喜欢,我让人再上一盘新的?”
“浅尝即可。”谢执砚修长指节,搭在青瓷茶盏边缘,闻言指尖一顿,琥珀色的茶汤映出他眼底晦暗的流光。
老夫人懂了。
不是喜欢,只是菩珠碗的那片,比起旁的都好吃。
“啧。”老夫人没忍住,像是被气笑,无奈摇摇头,叮嘱道,“菩珠性子软,你可不许欺负她。”
“孙儿心里有数。”
谢执砚长睫在烛影中投下浓深的影子,并不掩饰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她执筷的指尖,轻颤的睫毛,以及因低头而露出的那截雪白后颈。
盛菩珠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咬住唇,比起被长辈调侃,她更受不住他的凝视。
像谢执砚这样清冷持重的人,往日在长辈面前虽不至于过于冷漠,但也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泄露情绪,他现在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暗色汹涌。
哪里是用膳,分明是要把她当前菜。
这一顿晚膳,吃得盛菩珠心惊胆战。
等回到韫玉堂,她整个人就浑身没骨头似的往圈椅上一歪,深感绝望。
“嬷嬷,我要沐浴。”
盛菩珠把声调拖得长,顶着一张夺目晃眼的小脸,有气无力吩咐。
杜嬷嬷喊了声祖宗,端了消食的茶汤上前:“耐冬之前去书房送晚膳,青士说郎君陪你您去颐寿堂膳。”
“怎么不见郎君?”
盛菩珠摆摆手:“我累心,嬷嬷莫要提他。”
杜嬷嬷知她性子,只得软声哄道:“我的好主子,这是与郎君闹矛盾了?”
“您前些日病着,郎君衣不解带照顾你,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眼下夫妻感情正好,可不兴突然间使性子。”
盛菩珠惆怅叹了口气,一想到他对她的照顾,焉哒哒的身体更加往椅子里缩了缩:“我知郎君对我好。”
可是这几日的好,难免有点太重了,她无法回应。
也不知是不是从小独立惯了,她每当受了什么恩情,总会想方设法还清楚,谢执砚越是这样,她越是混乱还不清。
盛菩珠声音有气无力:“不必留灯,宫里有事,郎君方才被圣人宣进宫中。”
“哎。”
“那奴婢伺候娘子先沐浴,夜里给娘子灌汤婆子。”
杜嬷嬷见她眉心依旧蹙着,又轻轻压低声音:“琳琅阁旁的文墨坊又出了几册新的话本子,前几日就派人送来,娘子睡前还能看上几页。”
盛菩珠的心情果然好了一些,单手撑着脸颊,任由杜嬷嬷伺候,一截低垂白得近乎透明的颈项,落下灯影下,纯洁无瑕,很招人怜爱的模样。
翌日清晨,盛菩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不用去议事厅管家,更不用早起给长辈请安,她像猫儿似的伸懒腰。
杜嬷嬷见她精神足,脸颊红扑扑的,正准备稍稍松口气。
可等用完早膳,盛菩珠懒洋洋倚在软榻上,话本子也不看,零嘴也没见她尝一口,还时不时出神。
杜嬷嬷看着眼里,一颗心急得都揪起来,私下问耐冬和清客,两人也是摇头不解。
“昨儿夜里看话本子时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用过早膳又失了精神?”
“莫不是身子还没好清楚?”
金栗小声道:“方才太医来诊脉,说娘子已经大好,只需再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梨霜胆子大:“不如我去问问娘子?”
杜嬷嬷想了想,也觉得可行:“记得莫要胡说,娘子若愿意说,你就听着,娘子若心绪不佳,你可不许僭越。”
梨霜点头:“我知道的,娘子疼我,她若愿意说我自然听着。”
谢执砚自从那日夜里入宫,便再无消息。
盛菩珠每日除了晚膳时分去陪老夫人用膳外,白日就去望月阁陪寿康长公主说话。
期间,婆媳二人还抽空进了趟宫,太后身体依旧不太好,连午膳都没留,只是赏了好多东西给。
“郎君没在宫中吗?”盛菩珠就算心里再忍着不去想谢执砚,难免还是好奇问。
寿康长公主略微一琢磨,淡声道:“应该是回了博陵,他怕你祖母心里难受,所以说是进宫。”
盛菩珠微愣:“博陵?”
寿康长公主点头:“嗯,过些时日是他祖父忌日,博陵埋的虽然只是衣冠冢,但每年这时候,他不是在玉门关,就是回博陵。”
盛菩珠垂眸没再说话,夜里她把之前画的首饰图稿拿出来,细细研究后,又重新画了一版,还在胸链中央最红的宝石下方加了一条金链子,链子前端缀着大小不一的珍珠,像天上的星辰。
搁笔,揉了揉微酸的手腕。
“嬷嬷,我明日要出府。”
杜嬷嬷点了点头,又忧心道:“万一郎君回府?”
“嬷嬷莫要担心,郎君去了博陵,恐怕一时半会是不会回长安。”
“我明日就和母亲说,想去端阳姨母府上小住一段时日。”
杜嬷嬷一边替她解开发髻上的珠翠,依旧发愁道:“娘子,万一郎君回来,您不在府中。”
盛菩珠浅浅一笑,盯着铜镜里自己无可挑剔的五官。
她闭了闭眼,镜中人双颊微红,眼底藏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慌乱,只要提到他,她便失了冷静。
这场婚姻,明明只是适合,家世正好的匹配,虽然两人都没有挑明,但她也只是假装恩爱做给外人看的。
可是自从十多日前她生病后,谢执砚的眼神一日比一日露骨,不光是霸道,更是强势的侵略,仿佛随时会失控。
就像前几日祖母的颐寿堂里,他竟当着长辈的面,吃了她碗里剩下的,那般自然的动作,恐怕就是恩爱夫妻,也做不到他那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盛菩珠指尖蘸了桌面已经冷掉的茶水,轻轻按在发烫的耳垂上,他演得太好,好到她快要分不清真假。
最好能避开他一段时间,她好好想一想,未来这段关系,她与他该如何相处。
盛菩珠摇摇头,努力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没
关系的,刚好琳琅阁那边事情也多,端阳姨母府上小住,正好是个完美的借口,只要母亲那里知晓我去了哪里就好。”
杜嬷嬷也知琳琅阁的重要性,她没再劝,反而是叫上耐冬,赶紧把这段时间要穿的衣裳鞋袜还有各类琐事整理好。
翌日,天明,盛菩珠早早就醒了。
她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去寿康长公主院子。
婆媳二人一起用过早膳,盛菩珠才提出想去端阳长公主府上小住的想法。
寿康长公主只是笑了笑,很和蔼道:“你与端阳关系好,想去便去,不必特意同我说。”
“东西可懂准备好?”
“还有什么缺的,我让嬷嬷尽早备好。”
盛菩珠吃了喝了一口茶,温声道:“没有,母亲我都准备好了。”
“那行,就早些去吧。”
“刚好执砚回府,就让他送你过去。”
回……回什么?
回府?
盛菩珠许久都反应过不过来,就见外间帘子掀开,谢执砚大步走进,他身体高大,影子几乎罩在她身上。
“郎君?”盛菩珠喉咙发哑。
谢执砚笑吟吟看着她:“夫人,走吧。”
第75章
“去去去……去哪里?”
那一瞬间,盛菩珠身体绷得像弦一样,她紧张得站起来,僵硬扯了扯唇角。
谢执砚闻声眯了眯眼睛。
他走得很快,晨光浮动,高大挺拔的身影越过门阶迈进屋中。
“去端阳姨母府上。”
“夫人不是准备小住一阵吗?”
盛菩珠指尖掐进掌心,被他一双漆眸盯着,心跳鼓动,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一种早春特有的凉意,从地砖往上蹿,背脊发寒,全身都是冷意。
“若郎君觉得不便,我……”她声音顿了顿,压低了些,又坐回圈椅里,“我也可以不去的。”
廊下起风了,吹得珠帘微晃,谢执砚浑然未觉,大步走向她。
在他眼中,妻子披着色泽柔软的浅杏色斗篷,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围领,风鬟雾鬓,唇红齿白,分明是娇弱乖顺模样,偏那脊背挺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双眸清浅又怯生生地透着几分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无非是知道他不愿她与端阳过多往来,言语上看似小心谨慎,实则心中恐怕早就恼了,又不想叫他瞧出异常。
这样的小性子,也不知谁给惯出来的。
“几日不见。”
“夫人瞧着像是不认识我了。”
谢执砚绷着下颌眼中神色意味不明,他眉骨略高,目光中带着冰凌似的锐色,更像是不动声色地审视。
盛菩珠被他这样面无表情看着,也知自己无法像他那样风轻云淡,只得垂下眼帘,没有应声。
她要出府,还是去端阳长公主府邸小住,他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生气,只是掩饰得好,就算心中不满也不至于在长辈面前表现出来,落了她的体面。
哼。
这个男人,可真是把“体贴入微”装得越来越像,连她都差点信了。
心里憋着一口气,盛菩珠有些不太想搭理他,可是寿康长公主就在一旁坐着,她不好做得太过。
等谢执砚行至身前,她才慢腾腾站起来,微微屈膝,低声说:“郎君安好。”
“夫人不必多礼。”
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朝她走得更近些,直到衣裳几乎贴住那柔软的膝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很淡的甜香。
盛菩珠避无可避,明知他故意离得这样近,然则毫无办法,只能装作害羞的模样,贝齿轻轻咬住唇。
谢执砚看她一眼,只见红润饱满的唇被牙齿咬住挤压,在瞬间变成格外诱人的形状,就像是熟透的樱桃,这是她生气时才会有的小动作,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果然还是恼了。
谢执砚皱了皱眉,就算要哄也不是现在,他让自己尽量表现得淡漠些,语调也是冷的:“那走吧。”
他话题转得实在太快,盛菩珠像是反应不过来,圆圆的杏眼睁着,无辜眨了眨:“嗯?”
“去端阳姨母府邸。”
“夫人不是想去,那还犹豫什么?”谢执砚笑了声,意有所指问,“还是夫人觉得我不会同意?”
他居高临下站着,目光自上而下削下来,像是要把她整个罩住,盛菩珠不得不仰起头,后颈绷出弯月似的弧度,才堪堪与他视线相交。
只可惜,他眸色深浓如有实质,连蹙着的眉都丝毫不掩俊雅。
不过片刻,盛菩珠像重得接不住似的,不得不偏过脸,膝盖往后缩了缩。
“麻烦郎君退远些,妾身起身不太方便。”
谢执砚听见了,但他没动,更显出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令她无法直视的眼眸,一寸一寸下滑,很慢地从那颤抖的眼睫,行至饱满红唇,最后钉在盛菩珠因为紧张而攥紧帕子的一双玉手上。
直到寿康长公主把手里的茶盏搁下,屈着指节在桌面敲了敲,像是警告:“三郎。”
谢执砚眸皱着眉,神色淡得几乎看不出愠色,他沉默往后退开半步,让出一些距离。
盛菩珠感激地朝寿康长公主看一眼,双手撑着圈椅扶手,刚要起身,膝头忽地擦过一片温热。
她根本没想到已经退开的男人,突然又朝前迈了一步。
男人温润斯文的表象退去,就如同猛兽捕食前的蓄力,她这边根本来不及站直,就见眼前玄色的衣袍一晃,独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
盛菩珠惊呼一声,眼眸深处的平静,碎成了惊慌。
后腰被箍紧,谢执砚手臂用力将她提高半寸,原地转了半个圈。
“你……”盛菩珠瞪他,指责的话还没说出口。
谢执砚理直气壮截她的话:“我不是让了?”
“夫人突然投怀送抱,若不是我扶着,恐怕是要摔伤的。”
简直不可理喻,盛菩珠气得磨牙,想咬死他。
谢执砚见她恼得连白皙的颈项都泛起烟霞似的红,心底那点不痛快顿时被抚平,鼻尖抵着她眉心,几乎是凑近在她耳边声音低低地说:“我知夫人舍不得我。”
舍不得?
谁舍不得了!
盛菩珠恨不得他立刻马上去玉门关打两年战,这个男人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倒打一耙更是用得炉火纯青。
“母亲还在,你快些松开。”
“这样不好。”
盛菩珠低声斥他。
“没关系的,我们夫妻感情好,母亲只会觉得高兴。”谢执砚薄薄的唇勾起一点弧度,愈发得寸进尺。
两人气息交缠,盛菩珠被迫踮起脚尖,小幅度的挣扎,绣鞋踩在他的靴面上,唇齿内压着的那句“放开”,霎时被他滚烫的呼吸灼成飘散的水汽。
好在谢执砚并不打算真的为难她,不过是把人扶稳,才慢慢松手。
盛菩珠忙不迭往后退,脸颊绯红,匆匆朝寿康长公主行礼,快步走出花厅。
“你吓到菩珠了。”寿康长公主等盛菩珠走远,她才温声开口。
“哪里吓到她了。”
谢执砚盯着那道远得几乎快瞧不清的倩影,缄默许久问。
“怎么没有。”
“不是你语气温和就行,你明知她在长辈面前一直都是重规矩的女郎,你非得与她那样亲密。”
“而且你……”寿康长公主声音顿了顿,补充道,“身为郎君你该心胸宽广些,她与端阳处得好,端阳府里养的那些郎君,平日最多也就饮酒舞乐。”
“女郎看舞姬跳舞,解闷而已,又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
“以你的性子,想来是没必要把这样小事放在心上。”
谢执砚抿紧唇,并不愿对这件事发表见解,花厅安静,母子二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寿康长公主似烦透他,正准备挥手叫他快些出去,别叫
盛菩珠等急。
“母亲这话,儿子定会一字不落转告父亲。”
“您若是喜欢,不如今日儿子就从端阳姨母府上借几个郎君,给您解闷。”
他把“解闷”两字说得重,用得还是那种轻飘飘的语气,尾音拖着,分明的不怀好意。
寿康长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他:“生气了?”
“儿子没有生气。”
寿康长公主忽然笑了,很轻地哼了声,心情很好道:“退下吧,本宫瞧你心口不一的模样,和你父亲一个德行。”
“千万别把人惹哭,到时又哄不好。”
“你该好好认真反思一下,妻子不喜,不管有理还是无理,退一万步讲,你的问题肯定更大。”
“娘子为何走得这样匆忙。”
杜嬷嬷跟在盛菩珠身后,喘着粗气,忐忑不安问。
“再不走快些,就要被追上来。”
“我们先走,不必等他。”盛菩珠提着裙摆小跑,只嫌院子太大,游廊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她不想让谢执砚送她去端阳长公主府,这一路上只想着快点,又希望寿康长公主能留他多说几句话,可没想到气喘吁吁走到马车前,就看到宽肩长腿的男人,身姿清隽站在那里。
“夫人。”他朝她伸手,神情叫人猜不透。
盛菩珠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很是错愕盯着他:“郎君不是还在望月阁陪母亲说话吗?”
“嗯。”
“从望月阁过来,不费多少时间。”
谢执砚侧过身,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车帘,似笑非笑:“夫人若不快些,午膳就要耽搁在路上。”
盛菩珠恼啊。
这人不就是仗着腿长体力好,可以为所欲为。
“呵呵。”盛菩珠笑得阴阳怪气。
杜嬷嬷心惊胆战站在一旁听着,不由感慨,自从郎君从玉门关回府,她家娘子的脾性真是越发渐长,之前还愿意装一装温柔贤淑的模样,现在有长辈纵容,郎君看似严苛,其实大部分时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
再这样下去,她不禁忧心忡忡想到,自家主子万一本性暴露,再也不装,往日夫妻间相处,保不齐要鸡飞狗跳,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人。”谢执砚朝她伸出手,很有耐心又喊了声。
盛菩珠不想理他,但车辕很高,她身上衣裳穿得厚实的确有些不太方便,她不情不愿道:“劳烦郎君。”
谢执砚把人扶上马车,也跟着一步跨进去。
驾车的车夫轻车熟路问守在外边的杜嬷嬷:“世子夫人是先去琳琅阁……”
“是去端阳长公主府。”盛菩珠急得干咳一声,斩钉截铁打断车夫的话。
“琳琅阁?”谢执砚侧眸。
盛菩珠双手撑在膝上,紧张到了极致,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郎君听错了,是去端阳长公主府。”
“琳琅阁是什么地方,妾身不熟。”
“不熟?”
谢执砚也不知信没信,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
“嗯,不熟。”
盛菩珠被他看得心虚,怦怦乱跳的心脏高高地悬起来,就像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随时都有失足掉落的危险。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执砚不再看她,冷白的指尖压在眉心上。
他好像很累,靠着车壁,笔挺的背脊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那双总是噙着锐利的狭长凤眸,此刻眼帘半阖。
车厢置有炭盆,暖融融的气息,混着浓郁的柏子香,谢执砚就这样沉默地倚坐在她对面的位置,玄色大氅微微敞开,下颌生了淡青色的胡茬,微仰着头,被玉冠束起的发丝一丝不苟。
从长安到博陵,短短数日他跑了一个来回,就算是千里良驹,那也得日夜兼程才能勉强赶上。
盛菩珠屏住呼吸,目光移不开,一点一点地从他无可挑剔的眉眼掠过。
直到男人喉结滚了滚,用很沉的声音问。
“夫人,看够了吗?”
她哪里有偷看他,盛菩珠不想承认:“郎君不要自作多情,妾身可没在看你。”
谢执砚笑了,眉眼浓黑,似化不开的墨,他掌心撑身侧,朝前俯身:“夫人总是心口不一。”
盛菩珠不应,视线转向一边。
谢执砚也不恼,冷白的指节在车沿敲了敲:“往后夫人出门,若我不在,就让苍官跟着你。”
苍官?
他的贴身护卫。
盛菩珠第一反应是拒绝。
谢执砚却像早就料到一样,没有要说服她的意思,而是很直白道:“大兴善寺的意外,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夫人往后再受伤,便是我的失职。”
盛菩珠呼吸微滞,无端感到不安,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收紧,眼底透着不解地问:“失职会怎么样?”
“按照谢氏家规。”
谢执砚看着她,倏忽一笑。
他把身体压得更低,似乎再往前些,他就能吻上那两片饱满红润,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他的唇。
马车静了片刻,谢执砚一字一顿,唇角似快意勾起,轻慢的嗓音透着冷酷:“丈夫失职,罚鞭二十。”
“……”
第76章
盛菩珠眼睛湿了,不可思议盯着他:“你疯了。”
“我没有疯,谢氏百年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为什么?”
盛菩珠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质问自己。
若说不触动,那是假的。
全大燕最貌美清俊的郎君,不光是她的枕边人,还愿意和她伪装成十分恩爱的模范夫妻,只是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了。
她受伤,他去祠堂领罚,这叫什么事儿啊。
总不能以后叫他每一顿打,都成了白挨。
他可是大燕最年轻的将军,在玉门关甚至比天神更令人信服的男人,一旦想到,他要是因为她受伤去祠堂受罚。
盛菩珠觉得自己真是该死啊,她可承受不住这样重的因果,往后还要长命百岁呢。
“夫人觉得是为了什么?”谢执砚目光紧锁着她,薄唇扬起来,又很快压下去。
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盛菩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水涔涔的杏眸像是雨水洗过,干净得只有浓黑的瞳色,泛着像琉璃一样的色泽。
她像抓住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抓住。
看起来很会爱人的女郎,花一样招人怜惜,有着颠倒众生的美貌,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喜爱”这两个字太过弥足奢贵,就像女郎的自由。
“我不知道。”
盛菩珠仰起来的脑袋重新垂下,脂玉似的后颈随着身体的动作,往后弯出一点月牙似的弧度,她渐渐变得冷静,条理清晰反驳。
“郎君护我,我自当感激。”
“您要让苍官跟着,是您一片心意,妾身无以回馈。只是鞭罚太过苛刻,您是世子,不该因为妾身而失了该有的体面。”
“所以鞭责一事,郎君下次不许再提。”
“妾身只当您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谢执砚像是被气笑,盯着那柔软好似随时能哭湿的眼睛,语调是冷的,不近人情道:“谢氏祖训,凡栋梁之材,必先正己身、和妻孥、睦宗族,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夫人如此,是叫我摒弃祖训?”
她如何敢。
盛菩珠受不住他沉甸甸的目光,身体无措地颤了颤,汹涌的情绪在眼里剧波动,无处安放的手脚好像僵住,谢执砚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炙热的气息,重重砸向她,避无可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夫人是什么意思?”
“我……”
盛菩珠张了张口,她觉得很懊恼,刚才不应该那样强势拒绝他,哪怕缓和一些也好。
可无论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出口,她自然不可能再收回。
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她只能一言不发坐着,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谢执砚等了
一会儿,见她缄默不答,也不生气,反而是好脾气地勾了勾唇,低眸浅笑。
马车晃动,他依旧在看她,直白且放肆。
盛菩珠想要避开,可惜本来很宽敞的车厢,因为有他在,挺阔高大的身躯,修长屈起的腿,导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拥挤。
她坐得难受,又怕失了气势再次被他抓到把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掌心蜷了蜷,干脆撩开车帘去看外头热闹的街景。
不掀开还好,一掀开差点让她直接喘不过气。
“琳琅阁”三字大招牌,直接砸进盛菩珠的眼睛里,她惊了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指尖像是被烫到,骤然松开。
“夫人瞧见了什么?”谢执砚单手支着下颌,只是侧过身重新把帘子挑高。
坊道拥挤马车走得并不快,他甚至不急不缓扫了她一眼,才把目光睨在琳琅阁那块十分显眼的木质招牌,眼睛微微眯起一瞬。
“也没什么。”
“只是刚才恍了神,以为见着熟人了。”
盛菩珠笑得心虚,贝齿轻轻咬着下唇。
“哦,夫人难不成在琳琅阁还有熟人?”谢执砚侧眸往下偏了偏,似笑非笑问。
“没有,绝对没有。”
“只是寻常的首饰铺子,我平日闲来无事会去逛逛。”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很生硬地问:“我听母亲说,您前些日去了博陵?”
谢执砚嗯了一声,等她接下来的话。
“博陵距离长安足有近千里路程,距您离家也才短短七日不到,您……”盛菩珠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犹豫很久还是没忍住问,“您不累吗?”
“夫人这是在关心我?”
盛菩珠点头,这是身为妻子的责任,她并不否认。
“不算太累,之前在玉门关有时军情险急,日夜兼程是家常便饭,我已经习惯了。”
谢执砚目光上移,细细地打量。
最先落进他眼睛里的,是她浓而密翅膀还在轻轻颤动的眼睫,瓷白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唇不点而朱,娇艳欲滴,秾丽的五官,一颦一笑,哪怕蹙着眉心,也好看得让人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
他明知她在生硬转移话题,非但没有出言点破,反而格外配合地回答。
提起玉门关,盛菩珠心里藏着很多好奇想问,可惜这时马车已经在端阳长公主门前稳稳停下。
端阳长公主的声音,始终如一,热闹非凡。
“菩珠。”
“本宫的小心肝哟,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你才来。”
“还不快下来看看,本宫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郎君,我到了。”盛菩珠站起身,小心翼翼看他,又指了指他身后。
哦。
原来是挡着她的道了,谢执砚坏心思地想,若他今日不起身,她被逼急的话,有没有胆量从他身上跨过去。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很体贴地站起身,温和道:“不急,我先下去然后扶你。”
“哦,好。”
端阳长公主正笑吟吟站在马车外呢,结果车帘掀开,探出一只修长宽大的手。
她心底无端打了个突突,然后就看见谢执砚面无表情走下马车。
端阳长公主觉得天都要塌了,幸好老天爷救她一命,她没有想不开,让府里的面首们穿得花枝招展出门相迎。
“夫人。”谢执砚伸手,指节敲了敲车辕,掌心朝上做出邀请的姿势。
“有劳郎君。”盛菩珠垂眼,搭着他的手,一步步迈下马车。
“谢三郎怎么来了?”端阳长公主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悄悄把盛菩珠扯到一旁,只用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问。
“他要送,我拦不住。”盛菩珠也很无奈。
“我的祖宗,他可是活阎王呐,你拦不住也得拦住啊。”
“你亲姨母我可不想再去天长观小住,道观里的饭我都快吃吐了。”
盛菩珠:“……”
端阳长公主索性破罐子破摔,两手一摊:“算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盛菩珠做出很理解的表情,重重点头:“你放心,这回他要敢把你送天长观,我替你闹。”
话才说完,谢执砚忽然朝她看一眼。
盛菩珠明明知道离得远,他不可能听见她的话,还是吓得往端阳身后一躲,沮丧道:“天长观的饭菜味道不错,我也尝过。”
“实在不行,姨母委屈些?”
“滚。”
“老娘不吃。”端阳长公主看似咬牙切齿,实则宠溺去点她的脑门,“小没良心的,我平时白对你好了。”
盛菩珠笑嘻嘻要躲,脸上表情前所未有的丰富。
谢执砚从苍官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郎君慢走。”盛菩珠收起情绪,规矩又端庄朝他那个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谢执砚抿紧唇,身姿如松端坐在马背上,阳光从琉璃瓦间落下,在他肩上洒下斑驳的颜色,碎金似的光,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谢三郎走了吗?”
“嗯。”
端阳长公主欢呼一声,她可不管那些,赶忙挽住盛菩珠的手,开开心心道:“为了迎接你来,我让人把府邸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通。”
“还新添了几株山茶,就养在你常住的那处院子。”
“还有府里的厨娘,我新添了一位点心做得十分可口的婶子。”
端阳长公主絮絮叨叨一通介绍,等绕过影壁,两人相携进入花厅,她对着还在跳舞的郎君挥手道:“你们先散了,这里不必伺候。”
盛菩珠有些意外:“今日不让人跳胡旋?”
端阳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掐了她一下:“好了伤疤忘了疼,跳什么舞。”
“你是不是傻呀,万一你夫君杀进来,到底是你死还是我死?”
“嗯。”端阳长公主自问自答,“我觉得还是我死的概率大些,他舍不得动你。”
盛菩珠懵着一双眼睛:“应该不至于吧?”
“那只是你觉得不至于。”
“对我来说是要命的大事,我能不留个心眼吗。”说到这,端阳长公主拧眉,“你让人给我送的信里不是说三郎他不在长安吗?”
盛菩珠端起茶水润喉,用很遗憾的语气抱怨:“送信那日他的确不在长安,恐怕是今早我去找母亲请安,他才从博陵回来。”
“我要是知道,定不会贸然打扰。”
端阳长公主煞有介事地点头:“早知他在,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让你来。”
“哎呀,不说这些,到时他若真的恼了,大不了你费心思哄哄,我们还是正事要紧。”
盛菩珠见花厅光线不好,方才舞乐乱糟糟的,香也熏得重,于是提议:“不如去书房。”
晌午的阳光,柔和温暖,就像不要钱的碎金,撒在地上。
书房宽敞,支摘窗子朝外推开,书案上有笔墨以及各类册子,紫檀桌面最中央搁着薄薄一叠宣纸,用镇纸压平。
盛菩珠白皙指尖,指着宣纸上的图画,动作轻柔点了点:“这是璎珞,我参考了书册上的敦煌壁画,链子用纯金,然后挂珠我打算加上琉璃、颇梨、美玉、赤珠以及琥珀。”
然后她又点了点单独画出来的两串珍珠链:“这个的后面加上的,从胸口位置往下,长度可以任意调节。”
端阳长公主点头,两眼放光,又从镇纸下抽出另外几张更小些的宣纸问:“那剩下这些?”
盛菩珠笑道:“这些是女郎们开春和初夏的部分首饰。”
“压襟虽然不常用,但可以有,还有簪、钗、臂钏、手镯、玉佩,这些都得赶制。”
“虽然特殊定制的饰品,我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大多数都是与您有交情的夫人们,我们不需要特地宣传,但大燕年轻女郎多,时兴的小玩意,她们还是愿意掏银子购买的。”
端阳长公主十分认同。
“虽然我们大燕长公主多,但又不是谁都养面首的,年轻的小娘子面皮薄,自然是平日穿戴的首饰更符合她们的心意。”
“只是来得及吗?”
盛菩珠想了想:“时间上是有些紧,只要不出意外还能赶得上春末。”
“行。”
“那就按照你图纸上的样式,璎珞不必着急,但春夏时节需要的饰品,我到时吩咐工匠先制出样品,到时候要怎么调整,我们再商讨?”端阳长公主问。
盛菩珠颔首,又有些忧心道:“目前我们之前重金购买的各类宝石还是够用,但等到下一季,铺子的库存恐怕就会跟着吃紧。”
“那让人再送一批?”
盛菩珠鸦羽似的眼睫眨了眨,斟酌许久
才道:“虽说现下太平,我们可以从胡商那里购买天竺和波斯出产宝石,只是价格实在抬得太高,中间要被狠赚一笔。”
“如果可以,我其实还是想自己去登州那边的港口走一趟。”
端阳长公主瞪大眼睛:“这可不行,太危险了。”
“别说三郎不同意,就算家中长辈知道,也不会同意。”
盛菩珠失望地叹口气:“我知道离家危险,可如果琳琅阁要做得更大,至少得有稳定的货源,而不是一直从胡商手里交易。”
“好菩珠,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你若出事,第一个疯的肯定是三郎。”
盛菩珠才不信呢,她没有应端阳长公主的话,反而懒懒撑着额头嘟囔道:“长安我都快待腻了,小时候在外祖家那两年,外祖母说登州有港口,等商船靠岸,不光是珠宝玉石,还有许多大燕没有的舶来品。”
“若是运气好,还遇到出海的商船,从港口出发,去蓬莱只要三四天。”
端阳长公主顿时就乐了:“你让三郎带你去?”
盛菩珠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两人商讨图纸,又做出细节上的改进,午膳对付几口,晚膳也是匆匆用完。
直到夜深,盛菩珠打了个哈欠:“图纸我依旧让人交给魏婶子,她负责工匠联系,若是魏婶子那边有事不能解决,我让她先到公主府寻你?”
端阳长公主笑道:“你只管放心,你那处工坊藏得隐秘,我也派人看顾,不会出事的。”
入夜,开春的风,凉的沁骨,寒露更浓,草地上已经起了霜。
盛菩珠缩在床榻上,怀里的汤婆子已经冷了,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在这同一时间,窗棂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谢执砚带着满身寒露,堂而皇之踏进内室,他蹑足行至床前,静静看着帐幔中熟睡的妻子。
春寒料峭,她软软的身体蜷成一团,跟猫儿似的乖巧安静,反倒是他压着情绪,辗转难眠。
谢执砚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黑暗里,他像盯着猎物的狼,锐利的瞳仁里藏着危险。
盛菩珠闭着眼睛浑然不觉,素白单衣领口散开,前襟滑至锁骨,露出大片雪白的香肩。
“夫人。”
谢执砚喊她,屈膝压着榻沿,看起来很君子的动作,实际上,更像捕食前的蓄力。
“嗯?”
盛菩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不太清醒地看着他,虽然觉得很奇怪,但还是本能往里侧挪了挪。
“郎君,快睡。”她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潜意识里已经很习惯他的气息。
第77章
谢执砚在榻前站了片刻,抬手慢条斯理解开腰上束着的革带。
才掀开锦衾躺下,那角落里那具温暖柔软的身子,便循着气息滚进他怀里。
盛菩珠脑袋抵在他肩膀上,半梦半醒,觉得不太满意,伸手朝外推。
谢执砚气笑,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压低声音:“你自己滚进来的,现在又不要了。”
“唔,冷。”很嫌弃的语气。
盛菩珠鼻尖无意识蹭过他微凉的衣襟,秀眉轻蹙,显然非常不满他身上偏凉的体温。
谢执砚沉默了好一会儿,用手背贴贴她的脸,又吻了吻冰凉眉心,嗓音低沉喑哑:“抱紧,等会就不冷了好不好?”
“你骗人。”盛菩珠咕哝一声,柔软的小手自他腰间摸索,指尖划过袴裤正中的系带,用力扯了扯。
睡梦中,似醒非醒的女郎,没有耐心,她找不着想要的东西,急得鼻尖沁出热汗,两颊绯红愈盛,偏那袴裤上的带子纹丝不动。
“我的布老虎呢?”
“你藏哪去了?”
“坏蛋。”
盛菩珠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脾气很大。
黑暗里的男人呼吸骤然一滞,喉间滚出一声低笑:“谁是坏蛋?”
盛菩珠摇头不语,半张脸都陷在软枕上,帐子里荡着清甜的鹅梨帐香,像吸饱了晨露的花木,她再次睡熟,掌心软软下搭。
玉兰似的手指,干干净净,靠近指甲盖的指尖圆润似珠贝,雪白中又透着淡淡的嫣粉色。
看似很乖的小手,其实一点都不听话,安静不过一刻钟,她又开始窸窸窣窣的到处乱摸。
寂静的春夜,如同谢执砚无声的纵容,一直解不开的系带,悄无声息散开,密不透风的锦衾下,软软的小手,被指引,被默许。
她轻车熟路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布老虎”,老虎的脑袋太大,一只手根本不够。
“找到了。”
谢执砚冷白的脖颈后仰,喉结剧烈滚动一瞬。
他任凭那只柔若无骨的手,隔着衣料,肆无忌惮抚弄老虎嘴上的胡须。
“菩珠。”
“你真的坏透了。”谢执砚眼底一片暗红,单手掐着那软而薄的腰,把每一个都说得旖旎。
盛菩珠因不满而抿紧的唇渐渐翘起来,轻蹙的眉心也被那团热意抚平,她把脑袋深深埋谢执砚怀里,然后很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像她此时所处的梦境,很大的雾,高耸入云的青松,鼻尖轻嗅,到处都是柏子淡雅的松香。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但“老虎”丢了,必须得找到,可松林太大,没多久就下起了很大的雨,刺骨的寒意,在一片冰冷的水雾中,地上忽然长了许多蘑菇,她用指尖在蘑菇伞盖上点了点。
然后蘑菇“砰”的一声,突然涨大,越长越高,像一个威武的巨人。
盛菩珠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蘑菇,她踮起脚尖嗅了嗅,接着伸手去抱。
风停了,雨也消失,白雾蒙蒙的松林里,她怀里的蘑菇滚烫炙热,一切都变得暖乎乎的。
“娘子,该起了。”
杜嬷嬷轻手轻脚挑开帐幔,声音压得低,笑吟吟朝里喊。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埋在锦衾下,鼻息轻轻,还陷在睡梦中。
“娘子,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长公主等着您过去呢。”杜嬷嬷叫人把梳洗用的铜盆端来,正要伸手去拧帕子。
盛菩珠终于懒洋洋翻了个身,像是在说梦话:“嬷嬷,我不要起,我要吃蘑菇。”
杜嬷嬷一愣,转而失笑,知道自家主子恐怕还迷糊着,一面替她擦脸,同时把人扶起来:“奴家的祖宗哟,眼下这个时节老奴就算是有通天的手段,也寻不到蘑菇呀。”
“北郊的林子还冻着,连岸边的垂柳都才将将抽芽,哪来的新鲜蘑菇。”
“好吧……”盛菩珠还闭着眼睛,语气遗憾,“我梦里吃了一个很大的蘑菇,可惜就被嬷嬷喊醒了。”
杜嬷嬷失笑:“那是老奴的不是,扰了您的清梦。”
盛菩珠脑袋一点一点的,整个人眼看又要歪回床榻上,那点飘忽的睡意,终于在杜嬷嬷给她擦手时散了个干净。
“嬷嬷,我的手怎么了?”
盛菩珠举着一双手,杏眼瞪得圆圆的,表情格外震惊。
柔软雪白的掌心,偏偏双手手心正中的位置红了一片,她不在家中,怎么会有这种暧昧的痕迹,看着就像……那几次被他按着做那种事留下的痕迹。
可是这次痕迹不深,和之前又不太一样。
“应该是不小心压着了。”
“疼不疼?老奴给你找药涂一涂。”杜嬷嬷对于那点红痕,倒没觉得太奇怪。
毕竟盛菩珠一身雪肌养得娇贵,别说压着了,就连帕子不够柔软,或者力气大些,也能红上一整片。
“可是我觉得不像压着。”
“倒像是……”
盛菩珠拧眉坐在榻上,她说不出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她自认为睡觉一直很规矩,究竟要怎么睡,才能把自己一双手压着这样?
盛菩珠心里忽地咯噔一声。
糟糕!
她不会在睡梦里折辱了陌生的郎君吧,若说在别的地方,她不至于这样想,可现在她在哪里,她可是在端阳长公主的府邸啊。
“嬷嬷,昨夜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动静?”盛菩珠眼神躲闪,一点都不坦荡。
杜嬷嬷给她涂药,听了这话,无奈笑了声:“娘子,昨日老奴不放心,带着耐冬还有金栗,我们三人亲自守的夜。”
“您屋里别说是奇怪的动静了,就算连只蚊子都不可能进去。”
盛菩珠对上杜嬷嬷信誓旦旦的表情,她长长叹口气:“我总觉得怪怪的。”
杜嬷嬷安慰她:“也许是娘子认床,等住上几日就习惯了。”
“是这样吗?”盛菩珠不确定。
杜嬷嬷忙不迭点头:“您这院子是长公主特地挑的,僻静不说,平时前院当值的郎君们更不会来这里。”
盛菩珠盯着手掌心的红痕一头雾水,她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可能,真的不小心压着了。
膳厅。
端阳长公主眼睛笑眯眯叫人上菜:“快来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
“我方才听杜嬷嬷说,你这个时节想吃蘑菇?”
“找不到新鲜的菇子,但去年夏秋留了一些晒干的竹荪菌,我让人给你炖了一道竹荪老鸭汤。”
盛菩珠面前的白瓷碗里装着撇净油花清汤,汤里泡着一颗完整的竹荪菌,比起她梦里的蘑菇实在小太多,但是卖相看着不错,于是浅浅尝了口,很清甜的味道。
“好喝。”
“劳姨母费心了。”
端阳大笑:“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不过是吩咐厨房去炖而已。”
“昨日我们谈论的图纸,今儿一早我就让人给魏婶子送去,她说许久不见你,本该在新年给你请安的,没想到却你病了。”
“对了,魏婶子私下问本宫,你什么时候得空,她要亲自感谢你。”
盛菩珠并不是琳琅阁明面上的东家,一般想见她,也就是传言中的珍珠娘子,那得消费到一定的银两,才能有机会上铺子的三楼。
所以琳琅阁除了有一个明面上的管事娘子外,剩下的就是店里负责售卖饰品的貌美小郎君们,账本主要是清客带着耐冬几人负责,而这个魏婶子是在端阳长公主府还有坊市之间当差。
魏婶子与胡商打得交道多,更是在三教九流里混迹,她认识的人不少,就像上次盛明淑出事,也是由魏婶子帮忙找到刘娇娥的住处。
“她感谢我作何?”
“当初我帮她和离解决那个人渣,她这些年帮我管理工坊,我与她签订雇佣的契约,若是没有她尽心尽力,我还不知要出多少麻烦呢。”
端阳长公主点了点盛菩珠的额头:“你倒是健忘,魏婶子家的大郎君赵良宵今日会试,要考三日,魏婶子是等着出榜要感谢你呢。”
“会试?”
盛菩珠惊呼,她完全忘记这事。
端阳长公主笑了,无奈摇摇头。
盛菩珠对人好,帮得人也多,时常像个散财童子似的,有时连自己也不太记得。
“你三年前救了魏婶子,又见君赵良宵书读得好,给他了广文馆的举荐信,人家今年参加会试,不管名次如何,到底这书也算是读出来的。”
“魏婶子这些年恨不得把你菩萨似的拱起来,你倒是好,完全忘了。”
盛菩珠夹起竹荪菌,对着它圆圆的脑袋咬了一口,舌尖抵了抵小声道:“祖母说了,大恩不谢,赵良宵书读得好那是他自己的本事,至于举荐信我也是问家中长辈要的。”
“而且工坊那里人多又杂,若不是魏婶子的泼辣性子能压着,我恐怕是要伤透脑筋的。”
既然说到会试,盛菩珠眼中露出几分好奇:“什么时候出榜,到时街上是不是很热闹?”
端阳长公主点头:“能不热闹吗,多少人就盼着这一日呢。”
她目光斜了斜,对上盛菩珠跃跃欲试的神态:“会试没什么好看的,你又不常出府,依我的意思,不如等到春末的殿试。”
“等那时状元游街,才叫热闹。”
盛菩珠掐着手指算时间:“那还要一个月后呢。”
“怎么,一个月你都等不及,你这成了婚的小娘子也想榜下捉婿?”
“怎么会,我可没那样的胆子,姨母你别莫误会。”盛菩珠闹了一个大红脸,只能心虚地垂眸喝汤。
一顿午膳,她只用了半碗粳米饭,糕点没吃多少,整个人懒洋洋的,还是不是走神。
端阳长公主见她安静,亲自夹了一筷子时蔬,递上前:“我瞧你精神恍惚,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盛菩珠摇头:“夜里睡得还行,只是一直梦魇,恐怕是许久没来有些认床。”
“我让雉奴给你捏捏?”端阳长公主随口一问。
雉奴听见主子吩咐,自然屈膝跪下,仰着头道:“夫人哪里不适,奴家为您舒缓。”
他朝盛菩珠摊开手,能看出是很有力气的一双巧手,指尖雪白,指节微微弯曲,一节一节的,甚至看见淡青色的筋脉。
盛菩珠吓了一跳,脸颊通红,声音都在抖:“不必了,你去伺候端阳长公主吧。”
雉奴膝行上前,波斯猫似的蜷在盛菩珠脚旁,可怜兮兮问:“夫人不喜欢奴家吗,奴家的胡旋舞跳得好,你之前不是喜欢?”
端阳长公主大笑:“你回来,莫要把本宫的菩珠给吓跑了。”
雉奴委屈地眨眼睛,乖乖挪回端阳长公主身旁,垂眸替她捶腿:“奴家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瞧着世子夫人不太喜欢奴家。”
端阳长公主拍了拍他的手:“你做得很好,本宫喜欢,世子夫人也喜欢你,是她夫君不太喜欢你,所以不敢同你太亲近。”
雉奴就表现得更委屈了:“夫人,真的是这样吗?”
盛菩珠真是怕了这些仗着貌美,就格外会撒娇的小郎君。
她倒不是真的怕雉奴,只是现在草木皆兵,随便看哪个郎君她都觉得不太对劲,手掌心还红着,就算涂了药膏恐怕也要很久才能消。
万一她这种美色上头的脑袋,夜里梦游怎么办。
盛菩珠暗中悄悄扯了一下端阳长公主的袖子,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说,我……”
“嗯,我只是提前假设。”
“万一我背着谢三郎,折辱了别的郎君,他会不会用谢氏家规罚我?”
“然后把和离书丢我脸上?”
“怎么?”
“你睡了谁?”
要不要这么直白,盛菩珠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捂死端阳长公主:“没有,我只是预判一下。”
“您小声些,万一隔墙有耳,我就完蛋啦。”
端阳长公主忽地朝她诡异一笑
:“小菩珠,应该没有人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什么?”
“告诉你,谢氏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盛菩珠:“!!!”
第78章
“谢氏没有和离,只有丧偶?”
盛菩珠呢喃重复了一句,痛心疾首捂着心口,大为震惊。
“对。”端阳长公主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问,“怎么,你都嫁给三郎了,心里还想着和离?”
盛菩珠浑身无力,勉强用手撑着脑袋,然后哼了声,理所当然认为道:“也对,谢氏家规,别说是二十鞭子,就算是一鞭子,我的小命也要完蛋。”
“二十鞭子,我都能见盛家祖宗八百回了。”
端阳长公主挑眉,满腹狐疑道:“你怕啥,打的又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
盛菩珠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连刚才吃下去的午膳都变得没那么可口,她苦恼道:“殿下,谢氏族规少说也得二十鞭子起步,我这养得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受得住。”
端阳长公主好一阵无语,又见盛菩珠模样实在可怜,才于心不忍问了句:“你难道不知道谢氏家规第八条,夫为妻纲,有过同当,而妻之失,夫之过也。”
“什么?”
“夫为妻纲还能这样用?”
盛菩珠听完目瞪口呆。
她刷的一下站起来,有些不太确定抬手指了指自己,十分不冷静问:“姨母您的意思是,我若犯错,无论什么错,都是夫君替我受罚?”
“啊,对对对,孺子可教也。”
“所以本宫的小菩珠在怕什么,谢三郎生得那样高大,别说是二十鞭了,二百鞭也不在话下。”
端阳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慢悠悠抵着下颌,她风情万种嗔了盛菩珠一眼:“你瞧瞧,谢氏不愧是百年谢氏,放眼整个大燕五姓七望,除了谢氏,就找不出第二个能为妻子担责的世家大族。”
说到这里,端阳长公主轻飘飘叹了句:“啧啧,不过这些规矩,也不知是谢氏百年前哪个痴情的老祖宗定的。”
盛菩珠不可思议听完,实属松了口气,但又不解地问:“您怎么了解得这样详细?”
端阳长公主嗯了声,姿态轻慢,下巴骄傲抬了抬:“当初谢举元不是想求娶本宫吗?所以就顺便了解一下。”
“您这也叫顺便?”
“呃。”端阳长公主被问住,她支起身子,凑到盛菩珠耳边,小声说,“我皇姐在三郎之前不是落过一回胎吗?”
盛菩珠点头,这事她有听长辈提过。
端阳长公主继续道:“也就是那次,三郎他父亲被老国公爷押到祠堂打得半死,据说手腕粗的刑杖直接打断了两根,叫他以此为戒。”
“我当时就想,以我这样的脾性若真嫁给谢举元,那他还不得天天被打死。”
盛菩珠听得又是一阵咋舌,佩服道:“百年前谢家那位老祖宗,可真是有远见呐。”
“那可不。”
两人正说着话,守在膳厅外的雉奴弯了弯腰:“贵主,前边的守门的婆子说,魏婶子求见。”
端阳长公主一听,笑眯眯站起来。
“先把人请去偏厅,本宫稍后就来。”
魏婶子没有等久,不多时就听见端阳长公主热热闹闹的声音。
“啧,这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本宫府上来了?”
“本宫瞧你过来是假,见菩珠才是真吧?”
魏婶子赶忙站起来,笑着朝二人行礼:“贵主安好,世子夫人安好。”
“行了,不必多礼。”
“坐。”
魏婶子应声坐下,小声道:“贵主您说笑了,奴家一来是给您请安,二来也是感激世子夫人。”
“还有今早府上送来的图纸,奴家已经寻人安排下去,等第一批样品出来,奴家再拿来请二位主子过目。”
端阳长公主挽着盛菩珠的手,眯着眼睛瞥了魏婶子一眼,笑得十分不着调:“你这张嘴,还是这样能说会道。”
“图纸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时间上来得及吗?”
魏婶子点头:“两位主子交给奴家的事,只管放一万个心。虽然时间上会有仓促,但是之前有一批学徒已经能单独制作,只是速度上慢些,其他倒是不打紧。”
“行吧,你自行安排,若是缺了什么只管来寻本宫,至于靖国公府,暂且若无紧急的事情,先莫要去打扰菩珠。”
魏婶子垂眸应了,嘴唇翕动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福了福:“世子夫人,奴家大郎良宵能参加今年的会试,全都是您的恩情。”
她说着,就红着眼睛要跪下去。
幸好盛菩珠早有所料,给杜嬷嬷使了个眼色把人扶起来:“婶子不必这般,赵良宵能有今日,那是他自己争气。”
魏婶子含泪摇摇头:“要是没有世子夫人您出手相助,奴家的良宵恐怕早就进了刑狱。”
盛菩珠想起三年前的那件事也不禁有些唏嘘。
魏婶子的丈夫是个屠夫,手中有闲钱虽然不赌但爱饮酒,每每喝得烂醉就对魏婶子母子几人拳打脚踢,次子病重时,男人有钱买酒,却拿不出银两抓药,等次子病死,他又盯上了年纪不足八岁的幺女,要把人卖到平康坊的青楼里。
才经历丧子之痛的魏婶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幺女被卖到那种地方,这和活生生要挖掉她的心没区别。
就在魏婶子谋算着该如何反抗的时候,长子已经把家里的杀猪刀磨得噌亮,准备趁着生父醉酒——弑父。
弑父在大燕可是大不孝的重罪,好在那日盛菩珠刚巧经过平康坊,她顺手把魏婶子家的幺女救下,屠夫也被她想法子丢长安城外偏远的庄子,弄了个守山的差事。
而那屠夫虽然被送远,但一直不安分,结果没几个月,夜里酗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慎冻死在去往长安的官道上。
至此,魏婶子一家才算彻底安定下来。
至于赵良宵去广文馆读书,不过是盛家长辈知道此事后,见赵良宵上进,书确实读得还不错,才让盛延璋给广文馆写了一封举荐信。
要论功劳,盛菩珠并不认为自己出了多大的力气。
“等赵良宵考上进士,婶子再谢我也不迟。”盛菩珠低头饮茶,眼中泛着淡淡的笑。
魏婶子拿帕子擦了擦眼睛:“良宵今年才十七,第一次下场,奴家也不求他能有多好的名次,至少……至少奴家知道,这一辈子也算是有盼头了。”
十七岁,对于世家大族的郎君来说,其实不算小了,真正书读得好的天纵之才,十七已能登科及第。
但赵良宵读书晚,启蒙先生不过是私塾里的夫子,比起大多数普通人,在寻常百姓眼中十七岁就能参加会试,已经算得上很了不起的郎君。
人想要活下去,其实很简单,只要有盼头,但“盼头”二字谈何容易。
恰恰,盛菩珠她能给的,只有“盼头”。
“你这算好事,不许再哭了。”端阳长公主难得正了神色,她没有调侃,让嬷嬷给魏婶子装了包点心,“厨房今日刚做的花糕,带回去给你家小娘子尝尝鲜。”
“奴家谢谢贵主,每回都记着奴家家里那位贪嘴的小娘子。”魏婶子双手接过点头,行礼道谢。
端阳长公主无所谓笑了笑:“本宫没有子嗣,瞧着年轻的女郎们,难免多几分宠爱,不必放在心上。”
端阳长公主是寡居,虽然府中热闹,也不像外边传言那样乌烟瘴气,但魏婶子自知身份,谨慎垂下眼帘不敢接话。
偏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袅袅茶香,叫人坐立不安。
盛菩珠见魏婶子神色变得拘谨,她略微一思量问:“魏婶子可有去大兴善寺替长子求高中的平安符?”
一旦提起赵良宵,魏婶子就变得不那么拘谨,她露出几分笑:“不是大兴善寺,是翠华山脚下的一处道观,长安城的夫人们都说灵验。”
“奴家十多日前去的,那日天气好,奴家下山时,还遇见贵人的马车翻在半道上,说是有人掉下山崖了。”
十多日前,不就是长兴侯夫人摔断腿的日子么,那可真是巧了。
盛菩珠笑了笑:“既然灵验,那等会试放榜,婶子记得去还愿。”
魏婶子眉开眼笑:“那奴家借世子夫人您的吉言。”
“对了。”魏婶子一拍脑袋,“贵主和世子夫人恐怕不知,方才奴家过来经过贡院,门前闹哄哄的,好像是有人作弊,被抓了。”
盛菩珠一愣,与端阳长公主交换神色。
在大燕律法中春闱作弊的大事。
若是官员被贿赂,无论轻重,皆是取消官职,贬为庶民。而考生作弊或是找人替考,轻则剥夺考试资格,重则发配边疆,更有甚者,连累全族,永不入朝为官。
这样严苛的律法,也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去查。”端阳长公主朝身后挥挥手。
不多时,嬷嬷匆匆上前,悄声耳语一番,长公主听
完挑了挑眉:“你猜是谁。”
盛菩珠好奇不得了:“好姨母,你就说嘛,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猜得到。”
端阳长公主朝她勾勾手,低声道:“长兴侯世子,薛瀚文。”
盛菩珠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人,有些意外,理智分析道:“他书读得不算好,家里又有爵位继承,作弊对他来说得不偿失吧?”
端阳长公主勾唇:“薛瀚文也是这样子辩解的,但贡院的官员就是从他身上搜出了许多舞弊的小抄,至于是不是他已经不重要了,本宫那皇兄,不就是差一个杀鸡儆猴的人吗。”
“薛世子这身份,最好不过。”
“当初你们在大兴善寺马车出问题,本宫就猜与他脱不了关系,眼下这就叫报应。”
盛菩珠不太相信有这样巧的事情。
那三名歹徒被陆寺卿押走后,就像石沉大海,可开春后长兴侯府接连出事,先是刘氏摔断了腿,长兴侯在朝中也一直被言官弹劾,现在薛瀚文又闹出会试作弊的罪名。
这已经不仅仅是长兴侯治家不严的问题,往深了说,圣人若真拿长兴侯府下刀,那恐怕是要夺爵罢官,全族驱离长安。
这样大一盘棋,明显是有心者为之。
盛菩珠捏着锦帕的指尖蜷了蜷,她想到了谢执砚,也想到了陆寺卿。
陆寺卿看起来沉默寡言,冷得和块冰没区别,不太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至于她的夫君谢执砚,表面清贵的端方君子,应该也不太可能因为她在大兴善寺的那一场惊吓,要把人全族,给连根拔了吧。
入夜。
盛菩珠抱着这样不太确定的疑问入睡,结果就是白日想谢执砚次数太多,夜里梦见的全都是他,偏凉的一双手臂紧紧箍着她不放就算了,还坏透了,要用身上最热的地方,帮她暖手。
与梦境斗智斗勇一个晚上的盛菩珠,翌日醒来。
手掌心还是红的,昨日涂的药膏,像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洗漱时,杜嬷嬷拧着眉心涂药,连说了几句不应该。
“莫不是屋里真的进了人了吧?”盛菩珠感觉天都要塌了。
杜嬷嬷吓了好一跳:“娘子千万别胡说,许就是您夜里睡觉不慎压出的痕迹。”
盛菩珠刚想反驳,结果视线往铜镜里一掠。
好家伙!
雪白的脖子,一片指甲盖大小红痕,她指着那痕迹:“嬷嬷你看,这里也有。”
杜嬷嬷手脚麻利替她脖子也抹上药膏:“娘子皮肤嫩,压出一点痕迹,不是大惊小怪的事。”
盛菩珠欲哭无泪,但又百口莫辩,以杜嬷嬷对她的用心程度,屋子里不太可能进人,难不成半夜爬床的是鬼啊。
盛菩珠抖了抖,白着一张小脸:“万一不是人呢,是鬼呢?”
“嘘,怪力乱神,娘子不许乱说。”
“嬷嬷我没有乱说。”
至于盛菩珠口中那位风光霁月,但半夜爬床的“鬼”郎君,正好整以暇端坐在大理寺刑狱内。
“薛瀚文还用审吗?”陆寺卿冷声问。
谢执砚抬眸,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盏茶,薄雾似的茶烟在昏暗的烛光下浮散,他冷笑,冰凌似的眼神:“不必审了。”
“直接认罪扣押,至于话多,那就让他永远闭嘴。”
陆舟渡阴郁扯了扯唇:“我正有此意,不过长兴侯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谢执砚低下头,眸色突然变得很深:“之前和突厥一战,我们因为‘火雷’损失惨重,突厥从西域胡商手里购入火雷,长兴侯这些年在户部没少收受好处,暗中更是与胡商往来密切。”
陆舟渡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肌肤,眉心溅了一滴朱砂似的血迹,缓缓说出四个字:“叛国,通敌。”
谢执砚笑了,眼尾阴鸷,漫不经心道:“也不算冤枉他。”
第79章
早春,垂柳抽枝,嫩绿的叶尖儿凝着水珠,风吹过时,摇曳欲坠。
“嬷嬷你瞧瞧,这痕迹可消了?”
马车里,盛菩珠指尖在颈侧肌肤轻轻一压,指腹摁着的位置有一小片像是被虫子蜇过,留下极淡的绯色。
“老奴瞧着比晨起时,浅了一些。”杜嬷嬷重新给她上药,又见衣襟刚好压在那个位置,她凑近瞧了瞧,“娘子肌肤娇嫩,许是衣料磨的。”
马车一晃,渐渐停下:“世子夫人,到了。”
盛菩珠暗松一口气,接过杜嬷嬷递上前的幂篱戴好后,才扶着耐冬的手,慢腾腾走下马车。
琳琅阁开在平康坊内,位于朱雀街以东,靠近东市,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一座坊市。
“娘子。”
杜嬷嬷见自家主子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琳琅阁精美的木质结构高阁,不禁忧心忡忡喊了一声。
“嗯,上去吧。”盛菩珠回神,点了点头。
“娘子可算是记得您还有间铺子,奴家日日守在这琳琅阁里,都快等得望眼欲穿。”整个琳琅阁最会撒娇的小郎君望六,笑吟吟走上前,可怜兮兮地小声抱怨。
“可不是,奴家都以为娘子忘了我们了。”朔一稳重,笑着端来茶水点心。
“娘子快夸夸念一吧,念一接待了一个很有钱的贵人,说是要定制一顶礼冠。”
“娘子……”
盛菩珠被一群貌美多姿的弱冠少年团团围住,一众人七嘴八舌,都想争当琳琅阁里最受珍珠娘子喜爱的小郎君。
耐冬朝前拦了拦,很是维护自家主子:“都别吵了,娘子前些日生病,可经不得你们这样吵闹。”
“有什么要和娘子禀报的,一个个来,每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琳琅阁目前一共十二位侍珠郎君,以月的阴晴圆缺取名,分别是朔一、朔一,望六至望十,念一再排至念四,代表了不同的月相。
盛菩珠端坐在太师椅上,身前桌案摆了茶水点心,笔墨纸砚以及账册和白玉算盘。
等轮到念一,她抬眸,红润的唇压出一点淡笑:“不是说接了一个礼冠的制作?”
“怎么不说话啦?”
“奴家……”念一被她笑容晃到,双颊漫上一层极浓的粉色。
“快说吧,念二还等着呢。”盛菩珠一如既往温和好说话。
念一的脸颊就更红了。
盛菩珠巧笑嫣然,微微上挑的杏眸分明透着戏谑,她单手支额,纤细指尖夹着一枝秋毫,嗓音低低道:“念一,主子我还等着呢。”
念一终于回神,睁着猫一眼的圆眼:“回主子,是顶礼冠。”
“那贵人给了图纸,还提了许多的要求,而且要求珍珠娘子亲自接待,奴家不知主子得不得空。”
“万一我不得空怎么办?”盛菩珠逗孩子似的逗他。
已经收下定金的念一,眼睛一眨,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娘子,奴家都应下了。”
不过十五六七的少年,面皮薄经不起逗,朱唇榴齿,吹弹可破的肌肤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鲜嫩。
盛菩珠扑哧一声,笑了,手中秋毫在账册上记上一笔,温和道:“我知道了,你同贵人约好时间,让人去端阳长公主府递句话。”
念一呜咽了声,委屈得很:“主子又逗我。”
盛菩珠嘴角翘了翘,显然心情极好。
看完账册,又让小郎
君们佩戴了一些首饰,眼下开春铺子里生意忙,不光是女郎的平日要用到的发簪珠串,琳琅阁一楼也售卖郎君日常佩戴的发冠、玉佩、蹀躞、扳指、香囊等一应饰品。
等一切忙完,已经到了下午近申时。
盛菩珠把手里的白玉算盘一扣,终于搁下笔墨。
她揉着发酸的腕子,抬眸忽见桌案边围坐着五六位锦衣小郎君。
有捧茶盏的,也有执扇的,年纪最小的念一守着琉璃盏刚洗净的早春樱桃,貌美出挑的少年们,个个屏息凝神,乖巧如学堂里听先生讲课的稚童。
“诸位这是……?”盛菩珠她失笑,指尖点了点窗下喧闹的坊市,“午膳用了吗?怎么不去楼下帮忙?”
“回娘子,已经吃过了。”
“朔一说铺子能忙得过来,让我们好好伺候您。”
盛菩珠指尖拈起琉璃盏中一粒樱桃,贝齿咬破,她漫不经心抬眸:“好了,不用伺候,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娘子不再多留一个时辰,等宵禁前再走?”念一耳尖泛红,小小声问。
“不了。”
“我与婶娘约了晚膳,不好耽误了。”
盛菩珠站起身,温和端方:“我方才让杜嬷嬷去隔壁的酒楼定了一桌席面,铺子可以提早半个时辰歇业,好好热闹一番。”
“是。”念一听到她要走,有些失落。
盛菩珠只是笑着无奈摇了摇头:“铺子里的事,清客她们若是不在,你们就让朔一做主,朔一做不了主的自会去请示端阳长公主那边。”
“等明年开春,我打算在登州开一间分店,长安的铺子离不开朔一,但登州的分店需要一个得力的掌柜。”
她言尽于此,众位郎君能留在铺子里当差,自然都不是蠢的。
“楼梯陡峭,娘子当心些。”杜嬷嬷小心翼翼扶着人,垂眸盯着地面。
盛菩珠点头,回眸朝身后的小郎君们挥挥手:“不必送,都各自忙去吧。”
她没注意前面,等耐冬要拉已经来不及了。
“主子,当心!”
话音未落,盛菩珠已撞进一袭竹青色襕衫里,脑袋稍稍后仰,头上戴着的幂篱,如流云般坠地。
耐冬和杜嬷嬷大惊,赶忙把她护到身后。
春光融融,琳琅阁一楼,似有穿堂风掠过。
裴叙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远山黛眉,杏眸盈着水色天生含情,玉鼻朱唇,甚至比记忆中更加美得惊心动魄,衬得满楼灯火都黯然失色。
他从未想过,这些年里,连做梦都不曾出现的女郎,竟然以这种方式撞进他的视线内。
盛菩珠抬眸,浅浅弯了弯唇,莞尔一笑:“五郎,别来无恙。”
裴叙之瞳孔骤缩,手中的玉佩“啪嗒”掉在地上,他像是回不过神,喉咙堵得厉害。
“别来无恙。”
盛菩珠颔首,转身离开。
马车里,杜嬷嬷皱着一张脸,小心地替盛菩珠揉被撞后的额心:“娘子,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怎么就那样巧,撞到了裴氏郎君。”
“嬷嬷瞧着不太高兴?”
“祖宗,老奴能高兴么,老奴心里堵得慌。”
盛菩珠会遇到裴叙之她并没有觉得很惊讶,春闱后是殿试,裴叙之有状元之才他不可能不入长安。
唯一没想到的是,会在琳琅阁里。
“嬷嬷,不碍事的。”
“我与他自来都是兄妹相称,若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不会去洛阳,自然也不认识他。”
“再说了,我可是盛氏的明珠,何惧区区一个裴氏。”
杜嬷嬷叹了口气:“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那嬷嬷在怕什么?”
杜嬷嬷摇头:“老奴怕家中郎君知晓,会不会误会您与裴叙之的关系?”
盛菩珠闻言,笑了声:“嬷嬷不说就好,今日的事发生在琳琅阁,不会有人传出去。”
“再说了,我只当他是兄长而已,哪有什么要顾忌的。”
杜嬷嬷心里还是不太踏实:“老奴见了他,就是觉得不太好。”
“裴家长辈做人太过,又万般计较,我只怕传出对娘子不太好的风评。”
盛菩珠表情一点没变,很镇静道:“当年我年岁小都不怕,何况是现在。”
“只可惜外祖父外祖母离世,不然依着阿娘的意思,是要把二老接来长安安享晚年的。”
回到端阳长公主府,盛菩珠用过晚膳,等沐浴后懒懒躺在榻上。
她怀里抱着锦衾,掀起帐幔一角问:“嬷嬷记得替我守好门窗,明日别太早喊我,我决定看话本子到深夜,非得看看是怎么压出的红印子。”
“是。”
“老奴一定带着人打起二十分的精神。”
“别说我人了,一只蚊子也不会放进去。”
事实证明,白日算账费神,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盛菩珠就抱着怀里的话本子睡得不省人事。
子时过半,窗子传来一声轻响。
盛菩珠比前几日都警醒,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恍惚间似有冷风掠过颈侧。
“冷。”咕哝一声,她下意识往锦衾里缩了缩。
正准备继续安睡,怀里的话本子没抱紧,砸在榻上,动静有些大。
盛菩珠被吵醒,她幽幽睁开眼睛。
“你是谁……”话还没说完,唇舌便被堵住。
谢执砚单膝压在她榻边,吻得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几日夜里欠下的债务都讨回来。
“你说我该是谁?”他目光落下,格外锐利。
薄唇压着她下唇重重一吮,趁盛菩珠惊呼瞬间,长驱直入地攻城略地。
“呜呜……闹鬼了。”
盛菩珠吓得直喘。
等看清人,她又一愣。
这“鬼”生得也太好看了些,高大俊逸,墨色清隽,是叫人移不开眼的长相。
“醒了?”谢执砚稍稍退开,声音哑得不成语调。
“郎君,怎么是你?”
“不是我,夫人希望是谁?”
第80章
“呃……”
盛菩珠被问懵了,泛着水色的瞳孔里错愕难掩,她眼睫轻微地抖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来夫人心中,另有所‘期待’呀。”
谢执砚单手撑着榻,薄唇抿着,一双深目凝着叫人猜不透的锐色。
什么叫另有所期待?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就这样不留情面扣下来。
盛菩珠想反驳,偏偏她说不过,反倒是被谢执砚几句话唬得莫名其妙心虚。
短暂的沉默里,两人身体紧贴,擂鼓似的心跳声,那声音又快又重,交缠在这样的沉夜里,竟到了分不清你我的地步。
盛菩珠不自觉舔了一下被他吻得发烫的唇,因为身高差距过大,她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是那种抱婴儿一样的姿势,额头刚好抵他锁骨上。
那样漂亮又独一无二的地方,像新月的弯出的弧,被薄薄肌肤包裹住的锁骨刚好两指宽,很适合放进嘴里,盛菩珠没忍住,鬼使神差用牙轻轻咬了一口。
“珍珠,松口!”
谢执砚没想到她竟这样大胆,嗓音里带着快克制不了的嘶哑。
盛菩珠并不知道她像这种如同引诱的举动,对一个健康且精力旺盛的成年郎君来说,需要多大的制止力。
甚至是无辜地仰起头,眨了眨眼睛,正对上他垂下的目光控诉道:“你凶我。”
谢执砚皱了皱眉,指尖在她湿漉漉的唇上刮了刮:“菩珠,这不是凶。”
“那是什么?”盛菩珠问。
“你觉得该是什么?”谢执砚膝盖微屈,宽厚的胸膛稍稍往上移开半寸,把身体重心全压在腰腹,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
严丝合缝的,紧贴。
盛菩珠脑子轰的一声,像是炸出了无数烟火,她不可置信盯着他,一颗心被高高悬在半空。
“感受到了吗?”
“这才是凶。”
“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哭得很凶。”
谢执砚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一如既
往平和,与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帷幄之态,形成了两个极端。
盛菩珠怕了,小腹微绷,尽量让自己忽略那滚烫的异样触感,用尽所剩不多的勇气,可怜兮兮道:“夫君,我错了。”
她基本没有这样喊过他,求饶在清醒的时候更是不可能,所以不知道这几个字,无疑是火上浇油。
冰凉的唇,在瞬间落下,铺天盖地,她哪里受得住那样重的气息,身体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嗯,不必道歉。”
“多哭哭就好。”谢执砚在她下唇咬了一口,力道一点没收,沉黑的眸子紧盯着她不放。
“嘶……”
盛菩珠吃痛,恼羞成怒用手推他。
黑暗中,男人唇角轻勾,伸出舌尖舔了舔那一片被咬得微肿的下唇,他单手撑在她耳侧,饶有兴味问:“夫人怎么不说话。”
要说什么?
明明是他每日夜里悄悄翻窗,有错在先,让她误会。睚眦必报的男人威胁她不够,还咬了她,这会子怎么好意思逼问她怎么不说话。
盛菩珠心里藏着一丝不痛快,性子倔起来,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他。
“生气了?”谢执砚低下头,不太确定地问。
“没有。”不问还好,此刻问了,盛菩珠气呼呼地喘着,很快否认,可脸上表情明显更恼了。
“看来是真的在生气。”谢执砚失笑。
盛菩珠哼了声,往床榻里侧挪,脸颊因之前的亲吻红晕未散,她扯过锦衾,蜷起腿,避开他的触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就算生气,也不能不理我。”
谢执砚力气大,拦住她纤薄的肩头,强势把人掰了个方向,一点也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盛菩珠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后背紧贴着床榻,气呼呼瞪他:“我累了,要睡觉。”
“郎君早些回去吧。”
“明日万一是让姨母撞见,您这样端方儒雅的君子,做出半夜翻墙这种事,脸面该往哪里搁。”
“那一起睡。”谢执砚指尖捏住盛菩珠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露出白皙脆弱,单手就能折断的雪颈。
“不了吧。”
“就算郎君不要脸面,妾身还是要的,长公主府的床小,可容不下郎君的身体。”盛菩珠依然闭着眼睛,让他直勾勾瞧着。
谢执砚笑了,见她装傻,也不生气,反而很有耐心地去吻她的耳朵,湿漉漉的舌尖,珠玉似的耳垂被他含进口中,时轻时重地啃噬。
盛菩珠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撩拨,她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气息渐渐不稳:“谢执砚,你做什么,我要睡觉了。”
“夫人,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谢执砚声音含糊,舌尖抵着那几乎滴血的耳珠上,漂亮到极致的小红痣,像是要被他咬下来。
“耳垂不行。”盛菩珠忍得眼眶都红,眼睫沾着水雾,她倔强抿紧唇,不让自己喉咙溢出的语调太过羞人。
难耐中,时间犹似没有尽头,身上的单衣什么时候被他褪去,竟一点没有察觉。
谢执砚吻得重,眸底透着令人不易察觉的笑,唇角勾出的弧度渐深。
“我想听夫人哭。”
谢执砚把掌心下像羽毛一样轻的丝绸料子,团了团,丢在榻旁的春凳上,紧接着视线低下去,目之所及皆是比月色更迷人的莹白。
如今在夫妻敦伦一事上,他不光是手段高明,更善于隐忍。
盛菩珠哪里是谢执砚的对手。
“你……”
“杜嬷嬷会听到的。”
“这样不太好。”
谢执砚没应,掌心托着她下颌微微抬起,拇指在那湿润的唇角重重一按,意有所指道:“实在不行,你咬我的手吧。”
盛菩珠盯着他指尖上挂着,像她哭过眼泪似的水迹,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夫人是在嫌弃吗?”谢执砚看着她,很轻地笑,明知故问。
“你……”盛皮珠眼睫轻颤,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休要胡说。”
谢执砚没有心软,在床笫一事上,他对她,只有偏执,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
盛菩珠越躲,他越是强势,像是非要讨个说法,要争、要赢,要逼她屈服。
从一开始就注定输的小娘子被逼得节节败退,饱满的唇珠如同熟透的樱桃,给人一种很好亲,特别甜的错觉。
盛菩珠一双眼睛,湿得像是被水洗过,她终究是忍无可忍,用力咬住男人修长冷白的指尖。
谢执砚力气大,她咬得同样狠,尖锐的犬齿嵌进肉里,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也没有要松开的打算。
“你简直是……”
“是什么?”
“谢执砚,你是混账。”
“嗯,我知道。”谢执砚低头亲她,眉目深浓,很认真的说。
盛菩珠想推,奈何手臂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呜呜两声,眼泪就滚下来,哭得肩头轻颤,身上无论哪里都潮得厉害。
“夜里翻墙,您所奉行的立身行己呢。”
“简直是不成体统。”
“被长辈知晓,我要被笑话的。”
盛菩珠抽抽噎噎地控诉着,嗓音带着未褪的哑。
“翻墙而已,怎么就不成体统?”
“嗯?”
谢执砚伸手,将人眼尾挂着的泪珠抹去,却故意用了力,将那处本就泛红的肌肤擦得更艳。
盛菩珠动弹不得,虽恼他,但还算不上真的生气,掩耳盗铃一般去遮自己的眼睛。
今夜的谢执砚,他像是公平的判官,但又像慈悲的神明,给予大方的同时,索取的回报分毫不落。
屋子昏暗,只有很浅的月辉落在窗子上,映出盛菩珠哭红的杏眼,楚楚动人,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山茶。
谢执砚盯着她,心头涌起一股近乎病态的满足。
“吾妻菩珠,真是十足娇气的小娘子。”
翌日清晨,客院笼着一层白雾。
紧闭的屋门终于“哗啦”一下,朝外推开。
谢执砚今日穿了一身圆领窄袖襕袍,清隽的白月色,肩宽,蹀躞带收束出劲瘦的腰身,领口是宝相花暗纹,露出雪白的缘边,行走间大方利落,如松覆雪。
他后颈有抓痕,下巴的位置有一道极小的齿痕。
杜嬷嬷听见声响,赶忙迎上去,结果才转过廊柱,就见门前站着一个极高的身影。
“这这这,娘子的屋里怎么会有外男……”
杜嬷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短短几步路,她感觉自己像是死了无数回。
直到抬眼看清屋前站着的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荒谬。
“郎……郎君。”杜嬷嬷躬身行礼,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谢执砚见院子玉兰生得好,随口吩咐,“让人折两只,用玉瓶装好,放到夫人屋子里。”
“是。”
杜嬷嬷战战兢兢应下,见谢执砚站着没动,弯着腰连头都不敢抬:“不知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谢执砚深深睨了杜嬷嬷一眼,目光叫人不寒而栗:“嬷嬷今日瞧着,怎么有些心虚?”
杜嬷嬷吓死了,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扫向她,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下去:“老奴,不懂郎君说的是什么。”
谢执砚冷冷勾唇似笑非笑,明亮的天光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将他深邃的五官描绘,气势逼人。
半晌,他声音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夫人昨夜累得厉害,不用叫起。”
“是。”
等谢执砚抬步
离开,杜嬷嬷才发现二月末的天气,她整个如同脱力般,后背衣裳被冷汗浸湿,双手不受控制颤抖。
“嬷嬷。”临近午膳的时辰,盛菩珠嘤咛一声,终于醒了。
“娘子,老奴该死,之前守夜不曾尽心。”杜嬷嬷紧张站在帐子外自责道,她白着脸,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盛菩珠扶着她的手坐起来,无奈叹口气:“郎君擅武,大燕最年轻的一方悍将,以他的身手,嬷嬷带人守着发现不了,这是人之常情。”
“我如何能怪罪。”
杜嬷嬷尽心伺候着梳洗,半晌没声音,等梳头时又没忍住拧了眉。
盛菩珠见她满脸纠结,不禁笑问:“嬷嬷是不是也觉得郎君半夜翻窗,不太好。”
“这老奴不敢妄议主子。”杜嬷嬷抖了抖,声音显得很虚。
盛菩珠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等瞧见镜子里脖颈上的红痕时,不禁苦恼该如何遮掩。
午膳摆在小偏厅,这里玉兰开得好,又是正南朝向,洋洋洒洒落下的春阳,波光粼粼落在庭前的金鱼内。
“菩珠觉得这里如何?”
“我让人新挖的鱼池,春赏鱼,夏秋看荷,等冬日就叫匠人在池子里雕冰赏雪。”
端阳长公主夹了一块清蒸鲢鱼,是鱼腹最好的嫩肉放到盛菩珠面前的碗碟里。
“谢谢姨母。”
盛菩珠张口把鱼肉含进去,酱汁不小心沾了一滴在唇瓣,她拿帕子擦掉。
本就红润诱人的唇,被她轻轻一擦,那颜色变得更加秾丽,下唇有伤口,虽然涂了口脂遮掩,但用膳时难免会擦去一些。不
端阳长公主眼尖,见盛菩珠神态不对,先是盯着她的唇看,然后目光往上落在她锁骨上方的雪白脖颈,微眯的凤眼一顿。
“呀。”端阳长公主惊呼一声,搁下筷子站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本宫的小珍珠,真是好大的胆子。”
盛菩珠不明所以:“姨母?”
端阳长公主美眸飘忽,纤纤玉指指向小偏厅外那候着的一众等候吩咐的貌美郎君,做贼似的压低声音问:“你悄悄和姨母说,昨夜宠幸的是哪位郎君。”
“啧啧啧。”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嘴可真狠啊,那印子咬得深不说,形状还好看。”
“呃……”盛菩珠被鱼肉噎住。
她大惊失色道:“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端阳长公主哪里是好忽悠的,很笃定的语气:“你有。”
盛菩珠一想那些的画面,昨夜被咬的地方就烫得厉害,她脑子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只能声音慌乱解释:“姨母,是压的。”
“我夜里梦魇,不小心把肌肤压红一片。”
端阳长公主笑得戏谑,用不太正经的语气说:“我的好菩珠,你学坏了,都知道撒谎糊弄本宫。”
“说说吧,是谁。”
“昨晚很激烈吧?”
“我睡的男人多,我说是吻痕,那就一定是吻痕。”
盛菩珠垂死挣扎:“能不说吗?”
端阳长公主乘胜追击:“我觉得不能。”
小偏厅阳光太好,把人晒得晕乎乎,盛菩珠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昨夜三郎翻墙进了我睡的那间屋子。”
“谢执砚翻墙?”
“本宫的府邸?”
“嗯。”
“……”
“翻了几次。”
盛菩珠简直难以启齿,很无奈道:“郎君他恐怕——夜夜都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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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夜夜都来?”
“谢执砚?”
“你确定?”
端阳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陡然拔高了嗓音,满眼不可思议。
盛菩珠闹了一个大红脸,羞恼地咬唇,芙蓉面上浮着淡淡的薄红,连耳尖都是一片滚烫。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起先也以为是屋子里闹鬼了,担心了好一阵子。”
“啧,没想到啊,谢三郎这样冷漠的郎君,他竟这般舍不得你。”
端阳长公主叹了一声,幽幽道:“本宫活着这把年纪,也算见过世面了。”
“您误会了。”
“郎君他也许只是刚好路过你府邸门前,所以翻墙。”
这番解释说出来,盛菩珠自己都不信,谁家好人半夜宵禁不睡,夜夜从长公主府前路过啊,说谎的人,牙齿不慎咬了一下舌尖,痛得她眉心蹙起来。
无法描述心底是怎样一番感觉,喜悦不是没有,只是更多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彷徨。
因为盛菩珠自始至终认为,谢执砚夜夜翻墙,更多的是谢氏家规里所定下的规矩,丈夫不可冷落妻子,他严格遵守罢了。
但这番话根本无法与长辈言明,盛菩珠只能装作害羞的模样,垂了头,眼睫轻轻颤动。
端阳长公主喝了口茶,笑盈盈的视线落在盛菩珠那张美不可方物的小脸上,忽地笑得意味深长问。
“你说我哪日若是挟菩珠以令谢氏三郎,他是乖乖听本宫派遣,还是为了大燕安宁,弃你不顾?”
盛菩珠一愣,对上端阳长公主有些微妙的眸色,温声道:“那还是希望郎君为大燕安宁。”
“若以我血骨为祭,定大燕安宁,我并不觉得他此番抉择是弃我不顾。”
有几缕发丝落在盛菩珠白净的额心前,她红润的唇微微起,侧脸轮廓美不失精致,温柔的杏眼中神色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端阳长公主有瞬间恍惚,很快又恢复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模样,娇俏一笑:“像我们菩珠这样美丽动人的小娘子,本宫可舍不得呐。”
用过午膳,盛菩珠寻了要小憩的借口,也不管端阳长公主那调侃的表情,躲进屋子里,老老实实睡了个午觉。
等到深夜,那位该翻墙、翻窗的端方君子,依旧我行我素地翻墙、翻窗。
杜嬷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谢执砚现在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的嚣张举动,惊得说不出话。
一开始,盛菩珠还会因为心里惦记着随时都会掀开纱幔上榻的男人,睡得不太安稳。
等时间一长,她也渐渐适应,无论多晚,他夜里都会来,风雨无阻。
有时迷迷糊糊被谢执砚吻醒,她只能红着眼睑,倔强抿紧唇,尽可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她根本就不是谢执砚的对手,多数时候都是被吻得,眼泪流出来,睫毛湿浓,微肿的唇张着,不是受不住,而是被他引诱,仰起脖颈迎接。
仲春时节,冬雪尚未融尽,早熟的樱桃已经颤颤巍巍挂果枝头。
薄唇含进去,一口咬下,是甜透唇齿的汁水。
日子转眼到了春末,临近殿试。
盛菩珠白日在端阳长公主府看似清闲,实则忙得脚不沾地。
琳琅阁新制的珠宝确定好第一批样品,魏婶子来过好几趟,看过成品后,盛菩珠又在细节上做了许多修改,她和端阳长公主也私下去了几次工坊。
工坊位置其实不算偏,闹中取静,是掩在一座“银楼”后方的小院里。
只是制作的工匠,除了对外负责银楼的掌柜外,其余人皆是年岁在四十左右的妇人。
她们并不清楚盛菩珠和端阳长公主的真实身份,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经由魏介绍签了契约,学着制作金银这门谋生的手艺,也有是盛菩珠曾经帮助过的,但失了庇护无法生存的妇人。
总之小院热闹,还有年岁尚小的孩子在前院玩闹。
“娘子。”众人起身行礼。
盛菩珠只是笑了笑:“各位婶子们不必拘谨,我只是过来看看进展。”
“是。”
魏婶子在一旁笑着道:“娘子,第一批成品明日就能送过去。”
“眼中唯一麻烦的就是贵人定制的礼冠,虽然已经给了要求,但是图纸尚未确定。”
“礼冠工艺复杂,若不是快些,恐怕要赶不上贵人的婚期。”
“嗯,图纸和具体工艺样式我过几日会着人送来,银楼这边的工坊,要辛苦魏婶子再劳累几日。”
魏婶子连忙说不敢。
须臾,到了三日后。
端阳长公主拉着盛菩珠的手,万分不舍:“本宫的好菩珠,你就不能再多留几日?”
盛菩珠温和笑了笑:“姨母,过些时日家中祖母寿辰,就算有母亲看顾,但我作为长媳也是该早些回去。”
“您不必亲自相送,琳琅阁那昨日递了消息,我得过去一趟,等晌午后就回靖国公府。”
端阳长公主点了点头:“我依你。”
“不过说好了,等入夏后,你可得抽空陪本宫去东郊山下的庄子里避暑。”
“把盛家的
女郎都带上,本宫就喜欢生得貌美,热热闹闹的小娘子。”
“好。”
“都依您的意思。”
盛菩珠含笑抱了端阳长公主一下,屈膝行礼,才扶着杜嬷嬷的手走上马车。
“主子。”
“贵人已经提前到了。”
念二守在琳琅阁二楼的入口处。
盛菩珠戴好帷帽,朝念二点头,淡声道:“嗯,楼上不必伺候,你让人在二楼守着,莫让客人上来冲撞了贵客。”
盛菩珠掀起垂帘,行至三楼时,太子正倚窗咳嗽,苍白指节抵着唇,肩头披着的玄色大氅,虽然高大,但能看出身体比起正常成年男子,略有些单薄。
“太子殿下。”盛菩珠屈膝行礼。
很清浅的音色,把倚窗出神的男人,喊得一愣,随即抿了唇:“你认得孤?”
“妾身不才,有幸在宫宴时见过殿下。”
“宫宴?”萧长岁抬眸,很认真打量不远处微微屈膝行礼,不卑不亢的女郎。
“你是官眷?”
“是。”盛菩珠没有否认,能隐隐嗅到空气中浮动的药香。
春末的天光透过支摘窗落在地上,将萧长岁轮廓镀得极薄。
他眉如墨勾勒,却又极其淡,唇色偏浅,玉冠把墨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并没有属于成年郎君那种茂盛的朝气,看似平和的视线,唯有一双凤眸睛亮得惊人,像是把全身精气都凝在了这一处。
萧长岁站直身体,很认真打量眼前戴着帷帽的女郎。
“孤倒是没有想到。”
“不知夫人可否告知身份?”
盛菩珠摇摇头:“恕妾身放肆,斗胆驳了殿下之意,琳琅阁算是妾身的私产,若非无奈,也不必这样掩饰身份。”
萧长岁点点头,表示理解:“孤知道了。”
“那希望珍珠娘子把孤当作铺子里的寻常客人即可。”
“是。”盛菩珠道。
萧长岁为了礼冠一事能亲自来,明显能看出他对魏三娘子的看重。
至于礼冠的细节图,盛菩珠拿出笔墨,又取出之前画的图纸。
“殿下先看看,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尽可提出。”
“魏三娘子的喜好,妾身多少知道一些,图纸上的样式,除了依照宫中礼制不可废外,剩余的样式,您不管多少,您都可以提。”
“东宫库房有一匣子鸽血宝石。”
太子修长的手指轻点图纸,沉吟半晌道,“珠宝玉石皆由东宫提供,样式上你不必节俭。”
盛菩珠垂眸看去,笑着点了点头:“那最好不过。”
两人相商近一个时辰,盛菩珠重新画了三版图纸,萧长岁看完,在其中一张图纸上点了点:“就按照这个来。”
“好。”
“恭送殿下。”
盛菩珠望着太子的马车转过街角,终于轻舒一口气,抬手掀开帷帽垂纱,看着明媚的春色,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这一单生意对她有多重要,可想而知。
只要魏三娘子出嫁时头上戴着的礼冠是太子钦定,琳琅阁定制的,往日大燕的郎君娶妻,只会纷纷效仿。
春风拂过花一样的面颊,她不经意抬眸,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裴叙之就站在琳琅阁对街是书铺前,他已经不知已看了多久。
他一身雨过天青色襕衫,唇角缓缓扬。
“菩珠。”
看他的嘴型,应该是在喊她,只是街巷过于热闹,他声音掩在喧闹中。
裴叙之抬步欲上前,还未有所动作。
就见琳琅阁前,明媚动人的女郎忽然转身,提着裙摆,像一只蹁跹的蝴蝶跑向与他相反的方向。
“菩珠。”
盛菩珠还在愣神,就听见身后传来谢执砚又低又沉的上药,清冷如碎玉投入水中,有波澜,但顷刻间消失殆尽。
“郎君怎么来了?”盛菩珠回眸。
谢执砚静静站在马车前,绯红的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朝她伸手。
“过来。”
两个字,重若千钧。
“嗯。”
盛菩珠心情很好,也没有多想,提着裙摆笑着走向她。
可人才走进,就被他以极其亲密的方式,掐着腰提上马车。
第82章
盛菩珠被他举高,掐着腰抱起来。
来不及惊呼,人已经在半空中转了一圈。
谢执砚左手托住她膝窝,右手烙铁似的掐在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上,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几乎要溢出来,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盛菩珠鬼使神差地没有躲,迎上他的目光,心尖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莫名发颤。
很奇怪,他面无表情的模样,看似平静,实则好像在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
盛菩珠蹙眉偏过头,掌心抵住男人结实的胸膛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郎君,可以放妾身下来了。”
谢执砚恍若未闻,反而收紧了手臂,低眸凝着她。
就在盛菩珠浑身紧绷,以为他会做些什么时候,谢执砚反而把她往怀里颠了颠,漫不经心坐下。
“夫人,莫动。”
“我靠靠。”
谢执砚静静望着她,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嗓音低哑,带着难掩的疲惫,就在前一刻,他眸中情绪的失控,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盛菩珠僵在他怀里,心跳如擂鼓。
回靖国公府的路上,她被他牢牢锁在怀中。
那箍在她腰间上的大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不是安抚更像是无声的占有。
“郎君怎知我在平康坊?”盛菩珠咬了咬唇,甜软的声调里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执砚闭着眼睛,像是睡着,滚烫的鼻息落在她侧颈的肌肤上,仿若要把那片白瓷似的肌肤烫红。
就在盛菩珠以为他会回答的时候,谢执砚睁开了眼睛,粗粝的掌心轻轻落在她脸颊上,满是怜爱地摸了摸:“端阳长公主说的。”
“您去了姨母府邸?”
“嗯。”
“刚好下值,顺道接夫人回府。”
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其实等了很久,她离开端阳长公主府后,苍官就已经暗中命人给他递了消息,说直白点,自从大兴善寺那次意外后,对她的行踪,他可以说是到了了如指掌的程度,至于她日日和端阳长公主忙碌,时常出府究竟做什么事。
谢执砚不打算查,他尚且能克制着不想让自己做得太过,否则她有一天若是知道,他无时无刻在监视她的举动,对于她这样骄傲的小娘子来说,恐怕不只是生气那样简单。
所以他给自己留了最后的退路。
盛菩珠一愣,觉得他平静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重。
端阳长公主府邸距离他当值的地方,也不止一星半点的距离,这也叫顺道?
那他应该也在琳琅阁前等了很久吧,幸好她首饰多,就算在琳琅阁里逛得久些,他应该不至于怀疑。
但到底是有事瞒着他的,盛菩珠觉得心虚,甚至不太敢和他对视,小声道谢:“有劳郎君挂念。”
“那夫人准备怎么谢我?”谢执砚似笑非笑,唇贴着她脸颊,哑声问。
盛菩珠差点一口气没喘得上来,低下头,盯着揽在她腰上的大手。
在长公主府的这月余,每当事前还是事后,他总喜欢这样抱着,有时两人都是一身湿汗,他力气又大,她受不住时求他,去掰他的手。
他只会抱得更紧,就像这样,只要一只手就能轻轻松松制服她,掌控她所有的情绪。
想起夜里的事,盛菩珠更想躲开。
她身体本就敏感,眼下被他抱着竟想到了那样羞人事,她竟像是有了感觉,身体不由自主颤了颤。
脑子里乱糟糟的,哪里还记得他之前问的话。
“郎君,要不你放我下来吧?”她怕被他发现异样。
得不到回答,谢执砚也不恼,反而静静看着她,眸光透着深意
问:“夫人不喜欢这样?我记得夫人夜里明明是喜欢的。”
盛菩珠大惊,他怎么总能顶着一张清冷斯文的脸,对她讲最孟浪的词。
张口正要反驳,没想到谢执砚靠在她肩膀上的脑袋,微微偏了偏,气息逼近,男人微抿的唇很是嚣张吻在她滑腻似酥的肌肤上。
突如其来的触碰。
柔软、湿润,比他掌心热很多。
“唔。”盛菩珠没忍住,喉咙里溢出一声婉转的轻哼声。
“你……”
谢执砚笑了,声音低低:“谢谢夫人的谢礼。”
谁要用这样的“礼物”谢他。
马车穿过热闹街道,外头人声鼎沸,车内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直到马车在国公府前停下。
“郎君,到了。”
盛菩珠迫不及待想站起来,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腰。
谢执砚体温虽偏低,但两人这样如同连体婴一样抱着,马车里又有炭盆,她身前还裹着他的大氅,怎么可能不热。
大致是出汗了,小衣贴在肌肤上,只要稍稍动作就能感到薄薄的布料贴着肌肤,很是黏腻。
谢执砚嗯了声,像是很享受这样的亲密,依然坐着没动。
“夫人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看着她,漆眸竟泛起几分很淡的笑,声音温润如常,连把她扶起来的力道都恰到好处。
说什么?
难不成真的发现琳琅阁的秘密了?
盛菩珠心口莫名一跳,总感觉他忽然变得这样体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越想越慌,连呼吸都不禁滞住。
她不得不抬起头,犹豫了一下问:“那郎君想知道什么?”
妻子貌美会被人惦记,他早就有这样的准备。
但是这几日临近殿试,要入宫觐见的名单自然要查。
他本不应该多想的,但名单之首,洛阳裴氏裴叙之的宗卷里,由暗卫探查,裴氏五郎曾在贞德元年与盛家嫡长女定过亲。
寥寥几句,如一根针扎进他心口。
他本不该这样生气的,那是过去发生的事,盛菩珠已经是他的妻子,但就在半时辰前,琳琅阁对街书阁里,两人遥遥对望。
如今妻子这样的表情,惊慌、心虚,不安。
应该是不愿意说吧。
谢执砚眼底的戾气一点点漫上,虽然不太能控制得住情绪,但他还是面无表情道:“没什么。”
“夫人小心脚下。”
盛菩珠下了马车,谢执砚接过杜嬷嬷递来的披风为她系上,指节擦过她后颈,漆眸幽深道:“小厨房今日煨了百合羹,夫人记得吃。”
百合羹?
好像是昨夜她累极了,无意识咕哝想吃。
没想到他记在心里。
盛菩珠张张嘴:“郎君不回吗?”
“不了,我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完,夫人夜里不必等我。”
盛菩珠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
耐冬几人围上来,簇拥着她去给老夫人还有寿康长公主请安。
在盛菩珠转身的瞬间,她并没有注意到谢执砚,眼尾阴鸷,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备马。”
“去大理寺。”
“是。”苍官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菩珠回来了,端阳长公主府邸可好玩?”老夫人早就得了消息,等人进了颐寿堂就笑吟吟问。
“回祖母,孙媳觉得有趣。”
“婶娘在府里挖了一个鱼池,冬日春日天日好,我们时常搬到小偏厅,一边赏鱼一边用膳。”
“她还请了舞姬,给孙媳跳胡旋舞看。”
老太太大笑,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我听闻胡人男子胡旋也跳得好,长公主府邸人多,她没舍得给你瞧?”
盛菩珠抿唇不说话了,脸颊红红的,她可不敢说,早就看了,还被谢执砚逮了个正着。
老夫人朝她身后看了看:“三郎呢?”
“他不是说去接你,然后和你一起陪我用晚膳?”
盛菩珠微怔。
谢执砚刚才不是说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吗?
盛菩珠心底打了个突突,水灵灵的杏眸眨了眨,她勉强笑了一下:“妾身不知。”
老夫人叹气:“那不管三郎了,他一贯忙,这段时间也不知圣人给他安排了什么事。”
“白日见不到人就算了,夜里我听守门的婆子说,他也没回府。”
“你那韫玉堂若不是婢女们勤快日日打扫,我估摸着都快月余没住人了。”
“这事等他给我请安时,我得说说他。”老夫人加重了语气,“虽然谢氏的郎君向来洁身自好,但你们这还算新婚,他怎能如此不……”
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声音卡了卡,视线落在盛菩珠领口前藏都藏不住的一小片红痕,她像是福至心灵,猜到了什么。
“三郎夜里寻你去了?”
盛菩珠臊得全身滚烫,她低垂着头,幅度很小地点了点。
“好孩子。”
“之前的话你就当主母没说。”
“只是他不免也太胡闹了些,夜里都宵禁了,公主府不太可能开门,他怎么进去的?”
“翻……翻墙。”
老夫人顿时哭笑不得,眼中目光慈爱,笑骂道:“你们这些孩子,当真荒唐。”
“端阳长公主可知道?”
盛菩珠声若蚊呐:“婶娘她知道的。”
老夫人闻言没再说话,她反倒是拍了拍盛菩珠的手,意有所指道:“好菩珠,真的辛苦你了。”
盛菩珠脑子一乱,连忙道:“不辛苦。”
等说完,她又觉得不太对劲,但是说“辛苦”的话,那不是更奇怪。
用过晚膳,盛菩珠早早沐浴上榻。
累了一天,本打算早早睡下,可模模糊糊总觉得不踏实,梦中浅眠,她更是惊醒数次。
“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杜嬷嬷带着人守夜,她听着盛菩珠来回翻身的动作,不禁点烛进了内室。
盛菩珠基本不失眠,这还是第一次。
“嬷嬷,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睡不着,可今日我也没吃积食。”
杜嬷嬷一愣:“娘子是不是在等郎君?”
“啊?”
盛菩珠暗恼,又动静很大扯了扯锦衾,不太开心道:“他公务忙,我为何要等他。”
“唔,嬷嬷我要睡了。”
“你不必管我。”
第83章
谢执砚沐浴完,披了件雨过天青色的襕袍坐在书案后。
今夜当值的书童是青士,他收拾完浴房回来,见书房里灯烛明亮,面色上色便有几分古怪。
“郎君。”青士欲言又止。
“何事?”
谢执砚也不抬,执笔蘸了漆黑墨汁,盯着书案上空白的宣纸,迟迟不下笔。
青士研墨时不敢分心,半晌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暗暗觑着主子脸色,小声问:“已经临近丑时,郎君今夜还回韫玉堂吗?”
笔尖微微一顿,谢执砚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明显压着情绪的眉心蹙起一道很深的折痕。
不回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现下回去,谢执砚薄薄的唇慢慢抿着,眸色蓦地变得极深。
青士见他表情不太对,艰难咽了咽唾沫:“自从回府,你很少留宿书房,就算有要事也会派人去和世子夫人说一声。”
谢执砚莫名一阵心烦意乱,‘咔’的一声,手里的秋毫竟在无意识被他折断,墨汁四溅,不过眨眼,雪白的宣纸染上星星点点的墨迹。
青士缩了缩脖子,却仍壮着胆子道:“郎君,您今夜若不回去,小的现在就去把里间给收拾出来。”
“只不过,屋子已经许久未住人,被子褥子也有一段时间未晒过,可能要您将就一夜了。”
谢执砚缓缓抬眼,烛火映着他狭长而深邃的凤眸,冷眸阴沉,瞳孔里似有两团火焰在跳动。
“我何时说过不回去?”
谢执砚冷哼,目光偏过去,吓得青士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青士张着嘴,啊了一声,见谢执砚丢了被折成两段的秋毫,面无表情拿起帕子擦手。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表情更显得呆滞,声音比之前高亢,喜滋滋转身去拿大氅:“夜里风大,小的给郎君准备灯笼和大氅。”
谢执砚盯桌案那封刚拆不久的密信,正是暗卫从洛阳打探回来的消息。
掌心握成拳头,指节发白,他也不知费了多大的毅力,才把汹涌的情绪压回去。
三更天。
夜浓,露重。
廊下守夜的杜嬷嬷,才见到那道高大的身影。
“郎君。”她慌忙行礼。
谢执砚挥手,
示意她们退远噤声。
他雨过天青色的袖摆,沾了几点墨汁,中指指骨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红痕,像是被尖锐之物划出来的,紧闭的房门,漏出一线暖光。
很淡,但让他推门的动作微微一动,连步伐和呼吸都下意识压低。
烛火轻晃,谢执砚就立在榻边,垂眸看着熟睡的盛菩珠。
她侧卧在锦衾下,青丝披散如云,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呼吸绵长而安稳。
谢执砚俯身,薄唇在盛菩珠眉心轻轻一吻,无奈低低一叹:“小没良心。”
情绪在心底极端地起伏,他在书房生了一夜的闷气,她倒是好,说了一句夜里不回,就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也不知她身为妻子,如何睡得这般心安理得。
一想到这些,谢执砚眼中戾气渐浓,他觉得自己不该回来,应该好好冷落她几日。
或者让她吃足教训,只是这种已经过去的事又如何能怪她呢,那个惦记着她的男人,难道就没有错!
谢执砚垂了眼眸,指腹隔着半寸的距离,似要把盛菩珠精致的眉眼描摹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静心。
可就在下一瞬,睡梦中的盛菩珠仿佛有所感应,她无意识侧过脸,饱满红润的唇微微张开,滑腻似玉的脸颊蹭了蹭他冰冷的指腹,眉头微蹙又舒展开来。
甚至还咕哝一声,本能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这样自然而亲昵的小动作,像是一把柔软的钩子,瞬间将他满腹的郁气勾散了,落在夜色里,无踪迹可寻觅。
谢执砚沉默片刻,心底长长一叹,罢了,还是原谅她。
然后他尽可能说服自己,褪下外袍心安理得躺下。
他刚阖眼,身侧的人便翻了个身,手臂搭上他腰间,整个人窝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胸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沉沉睡去。
谢执砚手臂僵了僵,最终环住她肩头,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这一夜,盛菩珠到底还是没有睡好。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她是被谢执砚吻醒的。
男人看着像是洗过澡,身上带着水汽,掌心冰似的寒凉。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未说话,就被他深深吻住。
盛菩珠知道谢执砚身形高大挺拔,却不知被他困在方寸之间,这差距竟叫人如此窒息。
春夜很凉,屋里置有炭盆,因为她提前知道他不回屋睡,所以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
当谢执砚带着薄茧的掌心掐长她的腰时,明明冰一样,却叫她整片肌肤顿时烧起来。
“郎君,你不是说不回来吗?”盛菩珠睡眼惺忪瞪着他,心里还憋着气。
“我何时说过?”谢执砚问。
“在侯府门前您亲自对我说的,祖母问我您为何不陪着一起用膳,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盛菩珠黑亮的杏眸,眼底控诉的不满不要太明显。
谢执砚顿时气笑了,他还没寻她秋后算账,她倒是也恼上了,这样骄纵的性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当真是好霸道的女郎。
“那可能是夫人听错了。”
谢执砚笑得风轻云淡,手上力道却不减,他大手扣住盛菩珠后颈,单手掐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把人往怀里压,逼得盛菩珠不得不仰头承受又凶又狠的吻。
更要命的是,他才沐浴过,一冷一热交替,像是要把人给逼疯。
黑暗里唇齿交缠的水声,混着紊乱呼吸。
谢执砚咬住盛菩珠的下唇,力道近乎惩戒,他光是吻就很凶,像是狼王巡视领地,一寸一寸地碾过去,连她每一颗牙齿都没有放过。
盛菩珠疼得一抖,身体的异样又像汹涌的潮水,她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喜欢还是不满。
直到舌尖尝到腥甜的铁锈味,竟是被他吮破了下唇。
“疼?”
盛菩珠泪眼汪汪点头。
谢执砚顿了一下,冰冷的拇指抚过她渗血的唇瓣,嗓音冰冷:“知道疼就好。”
“那就忍着点。”
这说的是什么话!
忍着点?
好端端的,她又有什么事惹着他了?
盛菩珠伸手推他,发现根本推不动,干脆一口咬在他肩颈的位置。
他之前吻得有多凶,她现在就咬得有多狠。
两人谁也不服谁。
结果就是换来彼此间更凶狠的对抗。
窗子外树影婆娑,天空已经渐渐露出鱼肚白。
他的身体,从冰冷到发烫,背脊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夜雾如纱,廊下灯笼柔软的昏黄的光影,映得阶前青苔湿漉漉发亮,嫩叶尖儿悬着的水珠将坠未坠。
黎明前夕,寒风卷着露水最是欺人,看似温温柔柔拂在窗子上,可却悄然无声渗进屋中,不露声色地浸透本就单薄的衣裳。
盛菩珠累了,她向他求饶,哭得一抽一抽。
谢执砚还明知故问:“夫人哭什么?”
“我……哭……什么你,呜、你不知道?”
“夫人不说,我怎么知道。”
能说什么,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以前她觉得他凶,觉得他不解风情,今夜被折腾了这一场,她才明白一个道理。
他之前到底有多收敛,多怜香惜玉。
天明,杜嬷嬷带着人屏声静气守在廊下。
主屋的门从里打开,谢执砚大步走出来,目光落在杜嬷嬷身上一顿:“不必伺候,让夫人睡到自然醒。”
杜嬷嬷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地应了,总觉得谢执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极浓的审视。
盛菩珠这一觉,直接睡到天色擦黑才起。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懵了一会重新闭眼,自言自语道:“许是梦魇里,夜里被狼叼了一夜,吓死我了。”
她说着,就想翻身,结果手脚都像是棉花做的,半分力气都没有。
“娘子,该起了,你已经睡了一整日。”
“入夜前若不吃点东西,身子该受不住的。”
“昨日的百合羹没吃,今日郎君又重新吩咐小厨房炖上。”
“我睡了多久?”盛菩珠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问。
“娘子已经睡了近九个时辰。”
“什么?”
“九个时辰?”
盛菩珠不可置信,勉强伸手掀开帐幔:“昨日夜里有谁来过。”
杜嬷嬷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心,并没有高热,怎么一副病得不轻的样子。
更何况夜里那动静闹得,幸好守夜的是她。
“娘子,昨夜郎君深夜回的,天明才走,您不记得了?”
盛菩珠眨了眨眼睛,有点印象,断断续续像是喝酒上头的那种画面。
难怪她觉得自己做梦,梦里被狼叼了一路,最后还被吃了无数次呢,原来都是真的啊。
真是,相当可恶!
“郎君呢?”
“他今夜回来吗?”盛菩珠问。
杜嬷嬷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不太确定道:“应该会吧。”
“那行。”
“劳烦嬷嬷带着人亲自跑一趟,把郎君的衣物被褥全部整理整理,给他送书房去。”
杜嬷嬷大惊:“娘子,这可使不得。”
“郎君在怎么说也是这韫玉堂的主子。”
盛菩珠哼了声,也不知是真恼还是假恼,脸颊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我不管,你得听我的。”
“他若派人来问,你就说我身体不适,要修养半年。”
“让他在书房自便吧。”
第84章
入夜。
书房里浮动着一股将散未散的墨香,桌案上放了一个匣子,里头装着几块砚台,数枝秋毫,还有几册他平日偶尔翻阅的书册。
窗子朝外推开,朦胧月色下有风穿堂而过,氤氲潮湿夜露,席卷着叫人无法呼吸的冷凝。
“这是什么?”
烛台上灯影噼啪一声,爆出细小的灯花,将那倚在案前的人影拉得极长,却照不透谢执砚眉间浓郁如墨的阴郁。
“是……是世子夫人让人送来的衣物,还有您平日留在韫玉堂里,常看的书册以及笔墨。”
斑奴低着头,声音越说越低。
谢执砚目光有些沉,负手立在书案前,面无表情看向墙角更大的一口紫檀箱笼,箱盖已经命人打开,箱子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他平日惯穿衣物。
“夫人还说了什么?”
“夫人、夫人还说……”斑奴额头都快低到胸前了,喉咙紧张咽了咽,抖着声音道,“说您往后这段时日就暂且……在书房安置。”
谢执砚眉头拧着,叫人猜不出喜怒。
“理由呢?”
斑奴却屏住了呼吸,周遭空气仿若凝住一般
“夫人身体不适,不能伺候郎君。”
“请您往后自便。”
一通话下来,斑奴后背湿透了,他弯着腰,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问:“可要小人帮你归置好?”
“不必,你先退下。”
“和青士说一声,书房这几日,都不必伺候。”
“啊?”斑奴有些懵地抬起头。
他家主子不会是气疯了吧。
书房不要伺候,这可是大事。
谢执砚见斑奴愣愣站着,也不知是气笑还是怎么,也不想多解释,他情绪克制得好,只是挥了挥手冷声吩咐:“你先退下。”
“是。”
三月末,天气尚未回暖,夜里还是冷得厉害。
盛菩珠沐浴后,早早就躺下了。
一时半会睡不着,就让杜嬷嬷挑了册话本子,倚在榻上百无聊赖翻着。
就在她看得兴起的时候,她听见屋外杜嬷嬷惊慌行礼的声音。
“郎君。”
“退开。”
杜嬷嬷就算有再大的胆子,她也不敢不让啊。
谢执砚,他来做什么!
算了。
不管他做什么,还是先……还是先藏画本子吧。
盛菩珠手忙脚乱把东西刚藏好,帐幔就被一只冷白的手缓缓挑开。
谢执砚狭长的凤眸隐在暗处,看不清其中。
薄薄的唇一抿,开口道:“不知夫人是何意?”
盛菩珠下意识往后藏了藏,似乎又觉得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实在太失气势,小巧的下巴朝他一抬:“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身子不适需要休养。”
“郎君若是体贴些,还是书房自便吧。”
“反正衣物和平常的笔墨纸砚,妾身都叫人替你整理好了。”
杜嬷嬷在一旁听着差点吓死。
娘子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突然对郎君发难。
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盛菩珠见谢执砚拧着眉不答,红唇微张,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番话颇有道理,不禁挺了挺腰,还想占据胡搅蛮缠制高点,让他快点回去。
没想到“哎哟”一声,她后腰软得更面条似的,差点没坐稳,整个人朝前栽倒。
谢执砚眼疾手快,稳稳把人扶住。
“可有哪里不适?”
盛菩珠气死了:“你还有脸问?”
她这小蛮腰,在今日天明时,简直差点被他一双手给折了。
“郎君还是去书房吧。”
“妾身这韫玉堂不适合郎君。”
谢执砚本有些冷的神情,忽然变得似笑非笑:“如果我不呢。”
盛菩珠扭了扭腰,理直气壮:“这里可没有郎君换洗的衣物。”
“是吗?”谢执砚勾了勾唇。
他忽然俯身,借着高大身体的遮挡,把盛菩珠严严实实罩住,掌心用力,把那白皙的后颈朝上托高。
没有半点犹豫吻了下去。
老天爷!
杜嬷嬷虽然看不见,但两人的动作,她怎么可能猜不到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忙不迭退远,还很贴心地把房门关上。
“唔。”
盛菩珠被突如其来的侵略,眼尾逼出泪意,齿关失守的同时尝到男人唇间冷冽的薄荷香。
“谢执砚。”盛菩珠推他。
“我在。”谢执砚哑声应她。
可那点力气,哪里又是他的对手。
她就像一只在春雨中不停飞舞的蝶,蝶翼染了浓厚的露水,飞不快,每一次挣扎只会陷得更深。
谢执砚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舌尖撬开她的贝齿,吻得凶狠。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菩珠忽然泄了气,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眼尾湿透,看着就可怜,更加发叫他想要欺负。
“喜欢吗?”
“应该是喜欢的。”
谢执砚动作骤然停顿,很笃定地问。
此刻怀里的妻子媚眼如丝,两颊粉似烟霞,令人移不开眼。
就算喜欢,盛菩珠也不可能承认,她抬手擦了擦唇上的水渍,趁机偏头挣脱,态度依旧强硬:“郎君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闹得动静太大,让长辈听见不好。”
“想必郎君这样的君子,就算私下再过分,有些体面还是要的。”
她这是肆无忌惮威胁上了。
谢执砚舌尖舔了一下下唇被她咬出的破口,腥甜在舌尖上化开。
“体面?”他垂眸低笑,“那夫人呢?”
关她什么事?
谢执砚根本不给盛菩珠反应的时间,就在顷刻间,她身子悬空,绣鞋踢翻了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未饮完的茶水,哐当一声。
吓得杜嬷嬷白着脸冲进来。
好家伙!
这哪里像吵架,分明就是蜜里调油。
“谢执砚,你放我下来。”盛菩珠气到想要要他,结果低头一看,脖颈上今儿黎明时咬的月牙似的痕迹才刚刚结痂。
这一顿,她就被他用大氅裹着打横抱了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盛菩珠问。
“去书房。”谢执砚理所当然道。
谁要跟他去书房啊。
盛菩珠不停挣扎,结果谢执砚抬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在她挺翘的臀上,轻轻拍了一下。
力道并不重。
但是那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像是要把她给淹没。
杜嬷嬷心惊胆颤瞧着,一口气差点没喘得上来。
盛菩珠一动也不敢动,委屈得很,抬眼瞪他,眼底皆是控诉。
“你打我。”
谢执砚无奈叹了声,温热的鼻息拂过她颈间湿发,“那不叫打。”
“那叫什么?”
谢执砚凝眸看他许久:“说了你要不高兴。”
怎么可能,她像是会不高兴的人?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话道:“叫夫妻间的情调。”
谁跟他夫妻间的情调啊!
杜嬷嬷还看着呢。
不管盛菩珠怎么威胁,最终她还是躺在了书房里间的小榻上。
“谢执砚你到底要干嘛?”
盛菩珠气鼓鼓坐着,身上裹着大氅,男人坐在圈椅上看她,甚至还有心思喝茶。
“睡觉。”谢执砚只给了两个字。
睡觉?
这里?
她晚上会冻死的吧。
书房没有地笼,也不置炭盆,现在是春末,就算不冻死,她也一定睡不好的。
床太硬了,锦衾也不够厚还不够软,床榻很小,躺一个人她都觉得不宽敞,何况是两个人。
重点是盛菩珠觉得自己认床,能享福的时候,她是吃不了一点苦头的。
“不行,我睡不着的。”盛菩珠反驳道。
谢执砚很好心,给了第二个选项:“夫人既然不适,那就回韫玉堂。”
这么好说话?
那绑架她来书房干嘛?
果然,男人八百个心眼子,补充道:“带上我一起。”
“呵。”盛菩珠冷哼,宁可跟他干耗着。
半个时辰后,她率先熬不住,软着腰躺下,觉得被褥太硬,还很自觉地把大氅垫在身下。
谢执砚清凌
凌的目光,幽深猜不透情绪,他熄灯上榻,长臂一伸,把人搂进怀里。
盛菩珠闭着眼睛不理会她,等脾气上来,她伸手推了推,结果男人反常地配合。
只不过一刻钟后。
盛菩珠冷得一抖,缩着肩膀往谢执砚怀里缩了缩:“你就是故意的。”
“是。”
“请夫人怜惜怜惜我,不闹了。”谢执砚并不否认,他滚烫的气息落在盛菩珠莹润的脖颈上,长指捏捏她的下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
作为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热源,他就算体温偏寒,但是紧紧抱住,时间久了,还是热的。
盛菩珠迷迷糊糊也不知怎么睡着的,但是她把自己像八爪鱼一样贴在谢执砚身上。
嗯!
真是见了鬼了,一夜好眠。
“娘子,把姜汤喝了吧。”杜嬷嬷在一旁劝。
“我没风寒,我不喝。”
杜嬷嬷眉头都能夹死苍蝇:“是郎君一早吩咐小厨房炖的,特地嘱咐,您必须喝完。”
“我不喝会怎么样?”盛菩珠可怜兮兮看向杜嬷嬷。
杜嬷嬷哪里受得了她撒娇,心一软,正要悄悄倒了。
结果谢执砚也不知在外间听了多久,大步走进:“夫人若不喝,我并不介意亲自喂。”
盛菩珠:“……”该死的力量悬殊。
当初她就该嫁个文臣,真打起来,她绝对能赢。
谢执砚端起瓷碗,声音温柔,像哄孩子似的:“乖,张嘴。”
第85章
“娘子,今日的姜汤。”
杜嬷嬷见盛菩珠眉头皱得深,她赶忙软了声音道:“老奴悄悄在您碗里搁了一汤匙蜂蜜。”
“真的不能倒掉吗?”盛菩珠苦兮兮地问。
杜嬷嬷也无奈,只能心疼道:“书房冷,没有地龙,又不许放置炭盆,郎君这也是怕您着了风寒。”
盛菩珠闻言哼了声:“他若真是心疼我,就该让我回韫玉堂。”
“都连着三天了,仗着自己力气大,我挣不过,夜夜把我抱走。”
杜嬷嬷递上帕子给盛菩珠擦嘴,免不了叹一声:“郎君脾性好,娘子这般胡闹他也由着,老奴怎么看都觉得郎君哄你,倒是跟哄孩子似的。”
盛菩珠往临窗的软榻一倚,双手捂着心口,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嬷嬷估计是不疼我了,竟然胳膊往外拐。”
“娘子,老奴不是这个意思。”杜嬷嬷着急解释。
盛菩珠勾了勾唇,叹了声:“罢了,罢了,嬷嬷说得也对。”
“那以后我叫他爹!”
杜嬷嬷吓了一跳:“祖宗,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盛菩珠小声咕哝。
简直吓得杜嬷嬷心惊肉跳。
入夜。
昏烛摇曳,烛影落在屏风上,映出一圈暖黄的光晕。
外间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继而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谢执砚径直走到紫檀屏风后,隔着朦胧的帐幔,能勉强看见一个被绯红官袍束缚的俊拔背影。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在静谧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
玉扣解开被随意放置在紫檀桌上,接着是外袍、中衣……
衣裳落在地上,像新芽被折下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如隔靴搔痒。
明知什么也看不见,盛菩珠还是慢慢翻了个身,悄悄把帐幔挑开一点缝隙。
高大的影子落在屏风上,入目的是挺拔而模糊的轮廓,像画卷上的山水,淡雅清隽。
谢执砚动作很慢,他分明是故意的,将自己拆解,诱她去看、去听,甚至是在脑海中一寸寸描摹、填补那些眼睛看不到的暧昧。
盛菩珠几乎能幻想出浴室里氤氲的水汽,是如何开始盈满湿儒他的锁骨,从发丝上汇聚的珠,沿着他紧绷的后脊沟壑,一路蜿蜒,滑过轮廓无瑕的背肌,没入更深的阴影下。
世间美好有千百种姿态,而谢执砚的美,能以一人敌千百,当真是要了命了。
盛菩珠逼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想,眉心洇出一抹红,像是她自己不小心揉出来的。
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以及浴室里那声压抑的、仿佛卸下所有疲惫后的低叹。
温热水汽混合着澡豆清冽的气息,盛菩珠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衾一角,用力往上扯了扯。
不多时,水声停歇。
谢执砚从浴室走出来,他身上只披着一件素白中衣,衣带松松系着,领口微敞。
墨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发梢还在淌着水珠,滚过他宽阔的肩线迅速没入衣领深处,洇开一片极深的水痕。
“夫人睡了?”谢执砚率先打破沉默,这是他回屋后,说的第一句话。
盛菩珠闻声抬眼,帐幔被挑开,男人长腿微屈,踩在脚踏上,是朝她俯身的动作。
离得近了,能纤毫毕现看清他身上充满力量感的每一道线条,烛光在他湿润的肌肤镀上一层蜜色,每一块肌理都蕴着极强的爆发力。
“唔。”盛菩珠眨了眨眼睛,装作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连声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妾身睡得早,不知郎君回来。”
“是吗?”谢执砚喉结滚了滚,垂眸看她,或许是因为今夜洗的是热水澡的缘故,他冷白的肌肤,此刻透出些许粉色,无可挑剔的五官,盈满了诱惑。
“是的。”
“那好,既然夫人醒了,正好一起去书房安置。”
他就那样站在床榻前,高大的身体几乎挡住她眼前所有的光,满身沐浴后的热,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视,就叫她心口发热。
“能不去吗?”盛菩珠半嗔半恼地看她。
“那我能留下来吗?”谢执砚眸色有些暗,语调也沉。
他已经伸手从春凳上拿起干净的衣裳,面无表情抖开,动作很果断利落。
“留……留留。”盛菩珠生怕但凡她还要半点犹豫,这个男人下一刻就是抱起,扛走,然后翌日清晨一碗姜汤。
其实睡哪里不要紧,重要的是姜汤难喝。
盛菩珠才不会承认自己被男色所诱。
“夫人体贴。”
盛菩珠内心——屁个体贴,你是我爹。
挑开的帐子被重新放下,将最后一缕朦胧的光线也隔绝在外。
大约是紧张,盛菩珠一双手用力扯着衣摆,身体也绷得紧紧的。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谢执砚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可他越是不动,她越是期待。
明明不该这样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男人忽然伸出一只手,在她饱满的唇上按了按:“夫人,睡吧。”
睡?
她还能睡得着。
盛菩珠气呼呼翻了个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吹落树叶,外间豆大的烛光也灭了,睡前刻意拉开的距离,终于被一团柔软的温热所抚平。
盛菩珠带着甜香的身体,无征兆地撞进谢执砚的臂弯里,细腻如脂的脸颊,无意识地在他脖颈上轻轻一蹭。
这是睡着了?
谢执砚唇角无声勾了勾,他没有动,只是伸手握住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将人更紧地拥进怀中。
指尖所触,衣料薄如无物,透出底下温软细腻的肌肤,他指腹下意识摩挲一下,又克制地顿住,唯恐把人惊醒。
盛菩珠她并不排斥,甚至因这恰到好处的禁锢而感到安心,发出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呓语,圆润的脑袋更加依赖地埋进他臂弯里。
黑暗中,谢执砚唇角笑意加深,幽静的帐内只余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翌日。
盛菩珠转醒,慢悠悠伸懒腰。
“嬷嬷,马车套好了?”
“一早就准备好了,按着娘子的吩咐准备了各式点心装在食盒里,还有盛四娘子爱吃的松子糖。”
盛菩珠点头,快速洗漱用过早膳,还不忘去两位长辈的院子里请安。
“我就知道你会来。”老夫人笑着把人拉进怀里拍了拍,“早些去,不必在我这里耽误了时辰,错过了好的位置,下回要看状元郎和探花郎游街,那可
要再等三年了。”
盛菩珠杏眸含笑:“我可是成了婚的女郎。”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成了婚的女郎,作为长嫂带着家中妹妹们出门玩闹,总归挑不出理。”
盛菩珠出门,身后还带着两个小尾巴谢令仪和谢令晞姐妹俩。
马车特地绕了一大圈,去明德侯府把盛家的三位妹妹也接门,一共两辆马车热热闹闹前往端阳长公主半个月前就定好的酒楼。
“表嫂。”长宁郡主萧月殊是最早到的,笑眯眯上前拉着盛菩珠的手。
“菩珠姐姐。”宋竹宜跟在萧月殊身后,依旧是很乖巧的模样。
几人相互见礼后,没多久端阳长公主也到了,她身后还跟着魏沅宁。
雅间很大,八人正好围坐一桌。
盛菩瑶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踮着脚尖往下看:“状元郎怎么还不来,都一刻钟过去了。”
端阳长公主大笑:“哪有那么快,高低还得一个时辰呢。”
“我们来得早是怕马车堵在半路上,左右不过是闲来无事,先用午膳,再等状元郎也不迟。”
说到这里,端阳长公主一叹:“也不知今年的状元和探花郎,到底谁生得好看些。”
几人正说着,雅间的门被人敲响。
杜嬷嬷开门出去,不多时恭敬迎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郎进来。
“姑母。”
“你们有这等好事情,怎么不带上我一起。”萧鹤音也不见外,笑吟吟在盛菩珠身旁寻了一个绣凳坐下。
一行人连忙起身行礼,萧鹤音摆了摆手:“不必如此,我只是凑个热闹。”
“鹤音怎么知道我们杏花楼?”端阳长公主问。
萧鹤音挑眉,她也没有瞒着:“九郎带我出宫,他在杏花楼约了几位同窗好友看热闹,我听见姑母的声音过来了。”
听见太子萧长岁也在,魏沅宁率先红了脸颊,她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帕子,有些好奇地抬眸,又很快低下头。
盛菩珠笑吟吟打量魏沅宁害羞的模样,又笑着朝萧鹤音点了点头:“殿下也是来瞧状元郎游街的?”
萧鹤音叹了声:“可不是。”
“洛阳裴郎,我不得好生瞧瞧清楚。”
盛菩瑶不解,圆溜溜的眼睛张得大大的,连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要吃:“状元不是还未游街吗,殿下怎么知道是洛阳裴郎?”
萧鹤音眨了眨眼睛:“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按理说,他三年前就该参加春闱,不知是什么原因,病了许久。”
“整个大燕年轻郎君里,单论学识。”萧鹤音声音微微一顿,“恐怕只有菩珠家的三郎,能与他一较高低。”
盛菩珠笑了笑,白皙的小脸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那我还是觉得家中三郎厉害些。”
萧鹤音闻言哈哈大笑:“如此大方自信的女郎,不愧是盛大娘子。”
第86章
盛菩珠被萧鹤音这样夸赞,她没有羞涩反而是大大方方受了,杏眸微垂透着浅浅的笑,温和的语调清晰地展现出一种坦诚的自信。
“贵主过誉。”
盛菩珠笑眯眯站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盏,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目光投向窗外语气里染上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我并非虚妄,谢氏三郎之才,与状元相比,只多不少。”
而且,她笑了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维护夫君,理当如此。”
“哈哈哈,说得好。”
“表嫂往后唤我鹤音便好,不必如此见外。”
萧鹤音是直来直去的性情,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
日头渐高,杏花楼热闹非凡,珠帘半卷,窗外可望见宽阔的朱雀大街此刻已人山人海。
盛菩珠眼中笑意加深,因为饮了酒的缘故,颊边泛起一抹极其诱人的红,极盛的容貌,颠倒众生。
雅间里热闹,盛菩珠声音不高,可字字清晰,悄然无声地顺着门窗落到雅间外,蓦然停下脚步的谢执砚耳中。
今日太子做东,他来得晚,因听到熟悉的声音便下意识停了一瞬,没想到能亲耳听到妻子说出这样一番话。
雅间相隔的走廊光影昏昏,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雕花门扇上。
她是在夸赞他吗?
谢执砚准备推门的手悬在半空,所有动作戛然而止,一种极为奇特的暖意,突然漫上来,是滚烫的,竟让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自己该干嘛。
预想中,他的妻子或许会如寻常女郎那般谦逊推辞,或者腼腆安静,独独不曾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没有半分犹疑的认可。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那温软嗓音里,甚至带着一丝隐晦的骄傲,就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里掀起阵阵涟漪。
雅间内。
盛菩珠对门外的男人毫无所觉,只是垂眸很开心地抿了杏花楼的招牌,杏花饮。
杏子味的果酒,微甜,泛着淡淡的果子香,口感看似不烈,但极易醉人。
“菩珠醉了吗?”端阳长公主问。
“没有。”盛菩珠抿了一下被酒水浸得水润的唇,脸上笑容更盛。
端阳长公主摇头,朝萧鹤音解释:“她酒量极差,基本一杯就醉,不过酒品极好。”
门外,谢执砚本准备收回手的,但他听见里面的人好似醉了。
就在犹豫的时候,对面雅间的门被人朝外推开。
“三郎。”
萧长岁一愣:“我见苍筤在酒楼,却迟迟等不到你,正准备让人去寻。”
对门的雅间女郎们的说话声陡然一静。
谢执砚朝太子颔首,指了指:“吾妻醉了,我得去看看,失陪。”
谢执砚推开门,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盛菩珠身上。
他眸色极深,仿佛要将她方才温软的夸赞,一字不差地印在心底,在齿间细细研磨。
谢执砚?
他怎么在门外。
盛菩珠就算醉了,脑子还留有半缕清明,她执杯的手猛地一颤,她脸颊不受控制烧了起来。
前一刻钟还坦荡大方的女郎,眼下恨不得挖个窟窿给自己埋进去。
背着人私下议论,结果被正主听了个正着。
背地说和当面说,这完全是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
也不知羞还是恼,但只要一想到刚才那一番话被谢执砚听到,盛菩珠算再怎么安慰自己,也觉得谢执砚的目光烫的。
她下意识想避开,眼睫在慌乱中垂下犹似受惊的蝴蝶,整个人娇得像是能揉出水来。
雅间内,一时静极。
有人笑作一团,也有人好奇地去看谢氏三郎的表情。
哪怕连太子萧长岁也都目光一顿,落在了魏沅宁身上。
“郎君。”盛菩珠站起来,不知该干嘛,慌乱不安的小手扯着肩上的帔帛。
谢执砚无视他人,慢慢走到她身前站定。
独属于他身上的侵略气息,盛菩珠能感觉到男人投下的阴影完全将自己覆盖,心跳已然不受控制。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楼下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喧哗,锣鼓声骤起,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涌上来。
“是状元游街的仪仗!”
“后面还跟着探花郎。”
盛菩珠被楼下的动静吸引,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有机会摆脱眼前窘境的急切,侧过身便要撑着窗沿朝外看。
脚尖踮起,美眸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准备假装无事发生去看楼下万众瞩目的热闹。
可她刚有动作,手腕便被人一把攥住。
男人的手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指尖甚至隐隐发颤。
谢执砚猛地将盛菩珠拉进怀里,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抬起,宽大的掌心近乎霸道地覆上了她的双眼,彻底隔绝了一切投向窗外的可能性。
眼前陷入黑暗,所有喧嚣似乎都被这只手隔绝在感知外。
唯
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谢执砚掌心的粗粝纹路和微凉的体温。
“郎君这是作何?”盛菩珠脑袋发懵。
“别看。”谢执砚俯身靠近,落在她耳畔的嗓音,似乎压抑到极致。
“好不好。”
他说的每一个字,更是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浓烈到近乎阴郁的占有欲。
滚烫的气息,烫得她耳根酥麻,“为什么”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按照正常的反应她该问的,但是今日的状元。
洛阳裴氏五郎,她与他之间,实在敏感。
盛菩珠不禁怀疑谢执砚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柔软的身体僵住,眼睛看不到,呼吸间全是他身上令人心悸的柏子香。
“嗯。”盛菩珠小小声地应他。
温热的小手覆在谢执砚手背上,然后紧紧抓住,一切热闹像是与她无关。
谢执砚看着怀里不可思议乖巧的妻子,他一言不发把人带离窗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把盛菩珠打横抱起。
“抱歉。”
“失陪。”
谢执砚走得快,他觉得自己能把情绪克制得好,可当真的发生时。
他竟发现会如此嫉妒。
并不是对妻子的不满,而是对整个长安觊觎她的异性的不满。
更别说她今日要看的还是那位春风得意,打马游街,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哪怕只是一眼,也足以点燃他心底那头名为嫉恨的凶兽。
马车里。
“郎君要带我去哪里?”盛菩珠表情已经恢复平静,美眸甚至含笑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
车厢内光线晦暗,只余窗外极快掠过的影子,谢执砚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盛菩珠被他牢牢箍在怀中,方才窗外喧嚣鼎沸的人声,状元郎的风光,皆像是黄粱一梦,从未发生。
“到了夫人会知道。”
“总归不会把你卖了。”
黑暗中,谢执砚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声音依旧很哑,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的侧脸按回胸膛,似乎只有这样亲密无间,才能缓和他心底怒烧的情绪。
既然他不说,盛菩珠便不再问。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最终缓缓停下。
一个多时辰的距离,早已出了长安城,外头不再是朱雀大街的喧闹,而是另一种森严肃穆的寂静,偶尔有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更远处的地方传来的训练声。
谢执砚率先下车,随即不由分说地将盛菩珠打横抱下马车。
临近黄昏,春风带着凉意扑面。
盛菩珠下意识地攥紧男人的衣襟,抬眼望去,一边是旷野,另一边是高大的山林。
而驻于两种景色的正中,像巨兽一样匍匐在天地间的是连绵像望不到边界的军营。
辕门高耸,火把猎猎燃烧,映照着兵士如雕塑般挺立的身影。
门楼上悬着的巨大旗帜在夜风中翻滚,隐约可见一个凌厉的“谢”字,叫她连呼吸都如同忘了。
这里是——东郊大营,谢氏玄甲军驻扎的地方。
谢执砚抱着她,无视沿途兵士纷纷垂首避让,径直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房,脚步沉稳,靴子踩在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最终,他在一处极高的瞭望台前停下,将她轻轻放下,却仍用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指向下方。
盛菩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呼吸不由得一窒。
只见下方巨大的校场上,火把如龙,成百上千的兵士正在夜训。
玄甲反射着幽冷的光,阵列变换如蛟龙翻滚,杀声震天,一股磅礴而凛冽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远比那状元游街的繁华喧嚣更令人心神震撼。
“这里。”谢执砚低沉的声音终于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和一种难以掩饰的、如同雄狮向伴侣展示领地般的傲然,“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幽深地锁住她仍带着惊诧的眸子,语气平淡,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
“状元郎的锦绣文章,不过中看不中用。”
“我并不屑与之相提并论。”
“夫人日后莫要再提。”
盛菩珠不知是酒醒了,还是醉得更加厉害。
眼前沉金冷玉的男人站在那里,身前是铁血峥嵘的千军万马,怀里拥着却只有她。
无需再多言,那沉默而强大的存在感,那掌控一切的自信,只会把世界任何窥探的心思毫不留情面地碾碎。
他带她来这里,并非一时意气,而是用一种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告诉她。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较量都是笑话。
第87章
清晨,盛菩珠在浑身酸胀中醒来,她盯着眼前熟悉的帐幔,脑子昏沉得厉害。
昨日在杏花楼,她吃了果子酒,状元游街,然后……
然后她做了什么?
脑海中记忆断断续续,只记得夜很黑,风很大。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
盛菩珠用手揉了揉眼睛,她好像因为酒意上头,强势把人的衣服给扒了。
“娘子终于醒了。”杜嬷嬷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都快溢出来。
“嬷嬷有什么喜事,怎瞧着比我成婚那日还高兴?”盛菩珠撑着榻坐起来,有些搞不懂眼前的状况。
“娘子和郎君夫妻恩爱,老奴自然高兴。”
杜嬷嬷挤眉弄眼,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胡说!何时恩爱了。
杜嬷嬷莫不是今日劳累过度出现幻觉了吧。
盛菩珠乌黑的眼睫眨了眨,青丝披散在肩上,素白里衣滑落,露出锁骨上大片大片暧昧的红痕,就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当她余光终于捕捉到连脚踝这样隐秘的位置,都生了痕迹,更何况别处的肌肤。
更深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腰肢更像是被碾过一般酸软无力。
昨夜种种混乱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谢执砚炽热的喘息,强势的禁锢,以及最后被他气息包裹,无尽索求……
她是入夜后,被他一路抱回韫玉堂的。
盛菩珠脸颊烧得发烫,只要想到在那隐秘的营帐里是她主动撩拨的,就羞得连指尖都在颤。
强撑着梳洗妥当,早膳后,还不忘仔细挑了一件能遮脖颈痕迹的衣裳,这才带着婢女去颐寿堂给长辈请安。
今日天气好,她的婆母寿康长公主也在。
老夫人正和窦氏说话,见她来,便笑眯眯地招手:“菩珠来得正巧了。”
“昨日状元游街,听闻热闹极了,外头都传状元郎生得比洛阳牡丹更盛,连今年的探花郎给比下去了。”
“你是觉得是探花郎生得俊俏,还是状元郎玉树临风?”
盛菩珠脸颊上刚褪下不久的热又‘腾’地涌了上来,连耳尖都是红的。
这个问题她要如何回答?
别说状元探花的容貌了,她连一片衣角都没扫到,就被谢执砚给强势带走了。
“回祖母……”盛菩珠湖垂下眼睫,很心虚道,“昨日人多,孙媳……并未看清。”
寿康长公主像是知道什么,慢条斯理搁下茶盏,凤眸微抬:“哦,本宫听闻端阳不是半月前就定了杏花楼的雅间。”
“状元游街必经之地。”
一旁的窦氏也跟着打趣道:“莫不是咱们菩珠害羞,我瞧着脸都红得滴血了。”
盛怕珠被几位长辈
连着调侃,笑得腼腆,声线几乎难以听闻:“不是的,是……三郎他,半途将孙媳带走了。”
“带走作何?”老夫人没明白。
盛菩珠咬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就是要表现得夫妻恩爱么。
她又不是不会演。
“三郎他不让我看。”
话音落下,颐寿堂倏地一静。
就连寿康长公主都没忍住,轻咳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执砚这孩子。”寿康长公主怔了片刻,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终是忍住。
颐寿堂无人说话,谁都料不到像谢氏三郎这样的人,有一日也能做出争风吃醋这种事。
而此刻,始作俑者正在前院书房与人议事,神色是一贯的冷静自持,仿佛昨日那个因嫉妒失控,用尽手段把人骗走,还不忘以美色诱人的郎君,只是一场幻觉。
十日光景,转眼即过。
东宫大婚,太子妃耐成国公嫡女魏三娘子。
魏沅宁与盛菩珠也算得上是手帕交,加上礼冠出自琳琅阁,这般盛事,盛菩珠自然早早便去国公府观礼,顺便给魏沅宁添妆。
成国公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命妇贵女笑语嫣然,皆聚在闺阁围着新娘子说话。
魏沅宁应该是紧张的,紧紧拉着盛菩珠的手,直至吉时,太子迎亲的仪仗已至,鼓乐喧天,声势浩大。
“菩珠。”魏沅宁眼眶红红的,连声音都微微颤抖。
她嫁的是东宫,是大燕的储君,今日一去,往后与父母兄妹再见,恐怕就是再也回不到曾经。
盛菩珠拿帕子给魏沅宁擦眼睛,温声安慰:“皇后娘娘好相处,太后更是和蔼,我若有空也会时常进宫。”
“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你就让人给我递信。”
“好。”魏沅宁点了点头,像是突然有了底气。
家中的妹妹都未成婚,这是盛菩珠第一次送嫁。
前院热闹,人群如潮水,欲睹大燕储君的风采。
魏沅宁被兄长背在背上,盛菩珠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满堂喜庆,她都快忘了自己成婚那日,是否有这般热闹。
这时候,身侧有人避让,一道清润嗓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菩珠。”
盛菩珠本能回眸,对面的人含笑望着她:“又见面了。”
“嗯,真巧。”
裴叙之眉眼温润,唇角含着彬彬有礼的笑意,满身书卷气息,不就是十多日前从杏花楼打马而过新科状元郎。
他走近,眼中笑意加深,似乎想和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脑袋,终究是忍住:“多年不见,菩珠还是像当年那样不愿叫人。”
“裴五郎。”盛菩珠垂眸,唇角带笑,却处处都透着疏离。
“菩珠连一句阿兄都不愿叫了吗?”裴叙之目光很克制,但依旧掩不了失落。
盛菩珠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却冷冽骤然逼近。
谢执砚站在回廊另一头,目光穿透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他脸上的浅淡笑意没有半分变化,但下颌的线条瞬间绷紧,眸色深浓,千防万防,怎么也没料到两人还是见面了。
“夫人。”
谢执砚几乎是立刻把围着他的人打发走,面无表情分开人群,径直走上前。
裴叙之察觉到来人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凌厉,笑容微敛,适时地后退一步,松弛有度的姿态,无可指摘。
谢执砚看都不看,视线沉沉落在盛菩珠身上,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不由分说地拉到自己身侧。
“这位是?”明明把人给查了个底朝天,还要明知故问,“夫人难道不介绍一番?”
谢执砚声音平稳,甚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盛菩珠凝他,但还是很镇定道:“洛阳裴氏,裴叙之。”
“洛阳裴氏,听说书读得好。”
盛菩珠差点笑出声,这人简直够小心眼的,裴叙之作为十多日前圣人亲封的新科状元,他说出来,成了书读得好。
裴叙之神色一凛,深深看了谢执砚一眼:“不知这位是?”
这种时候身为妻子,还是打定主意必须要演夫妻恩爱,盛菩珠自然要给对方脸面:“忘了介绍,我家夫君谢执砚。”
裴叙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应该是心被挖了一块,或者说他的那颗心,在她离开的时候开始腐烂,后来伤口尚未愈合,又听闻她定亲不日便要嫁人。
转眼数年过去,他的心应该早就烂掉了吧。
“久仰大名。”裴叙之朝谢执砚拱手,情绪控制得好。
谢执砚目光很淡,好像根本没有看他,半晌他薄唇抿了抿:“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这种尴尬场面,盛菩珠一刻也不想待。
她点点头,神情一派轻松,美眸微抬甚至还朝他笑了笑。
谢执砚看她,许久,像是给自己气到,偏生得压着怒而不发。
韫玉堂,盛菩珠揉着酸胀的背脊,朝杜嬷嬷抱怨:“成亲这样繁琐,那日我怎么坚持下来的。”
杜嬷嬷觉得好笑:“新妇嫁人难免紧张,娘子自然感觉不到难熬。”
“嬷嬷胡说,我怎么会紧张。”盛菩珠不认同。
杜嬷嬷打量了一圈:“怎么不见郎君?”
“他去书房了。”
按理说一起回来,这样时辰也该沐浴歇下了,杜嬷嬷觉得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盛菩珠见杜嬷嬷眼中有疑虑,她眨了眨眼:“太子大婚,我在成国公府和裴叙之说上话了。”
“哐当”杜嬷嬷手里的杯盏没抓稳,直接砸在地上。
“娘子。”
“这……”
盛菩珠慢慢抬起头,依旧在笑:“嬷嬷躲不过的,今年新科状元就是他,他既然入仕,那么当年的事就不可能瞒得下去。”
“裴氏族人虽远在洛阳,但是母亲嫁给父亲前,曾是裴氏三夫人,虽然和离后,一直对外宣称病故,可你别忘了我在洛阳时,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该怎么说,我并不能阻止。”
杜嬷嬷白着一张脸:“万一像当年一样流言蜚语四起,夫人身体本就不好,娘子该怎么办。”
盛菩珠静了片刻,慢慢垂下眼眸,冷色道:“裴氏要敢说,那我只能撕烂他们的嘴。”
杜嬷嬷点点头:“郎君那边,娘子要怎么解释。”
盛菩珠声音有些飘忽:“要什么解释?”
“我都嫁给他了,那还要怎么解释。”
第88章
“娘子。”
杜嬷嬷看着她,十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劝说:“您与郎君,如今是夫妻一体。”
盛菩珠动作微顿,声音淡得像一缕烟:“嬷嬷,洛阳的事都过去了。”
“就算在长安传出什么,那也是有心之人刻意散布的消息,再说那时我才几岁,他对我好,我只当他和家里的哥哥们一样,谁知道裴氏族人看中了我的身份,生出了别的心思。”
“再说我与裴叙之之间,清清白白,何须特意找郎君解释?”
杜嬷嬷叹了声,似陷入回忆里。
当年洛阳最大的商行之女沈渝,嫁入书香大族裴氏,是何等风光,一场姻缘她成了人人羡慕的裴三夫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裴氏表面再风光,单论富贵自然比不上沈家一星半点。
在沈渝婚后诞下长子的次年,夫妻二人便了离心。
沈渝也从裴家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原来她能嫁入裴氏,不过是因为裴氏族人看中她丰厚的嫁妆。
丈夫婚后妾室成群,加上家中长辈不喜她的出生,沈渝忍无可忍之下提出和离,只可惜,嫁入裴氏容易,要离却是难上加难。
一直拖到长子三岁那年,沈渝买通了诊脉的郎君,对外宣称她因产子伤了身子,日后恐怕无法再孕,这时裴家才同意和离,而前提条件是沈渝不能带走任何嫁妆。
十七岁风光嫁人,二十岁孑然一身归家。
沈家二老再恨,他们那也只是一届商行,不可能与裴氏对抗,沈渝和离后一心替父母打理沈氏产业,只是谁也没料到缘分是如此奇妙。
在沈渝二十一岁那年,沈家的船要从登州出海,她在登州遇到了盛居庸。
已过而立之年的盛家长子,家中弟弟们已经全部娶妻生子,关于他成亲这件事,盛家长辈都以为他六根清净,可能哪天就要遁入空门,所以根本就没抱希望。
所以当盛居庸给家中去信,看中了沈氏商行的嫡长女,家里人一查,和离,还与前夫育有一子。
盛家老太爷盛柏涯一夜未睡,亲自赶赴洛阳。
后来没多久就传出沈家嫁入裴氏的长女不是和离,而是病故。
而沈渝成了沈家二老思女心切,重新认养为女儿。
沈家的根在洛阳,沈家商行下面养了成千上百的工人,不可能说丢就丢。
所以每年盛夏盛居庸以避暑为由,会带着妻女去洛阳小住月余。
至于裴氏那边,自从沈渝嫁入明德侯府,裴氏自然是改变了一开始的态度,恨不得把沈渝认成亲女儿。
沈渝在裴氏还有一子,自然不会与其撕破脸面。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两家相安无事多年后,裴氏胆子被愈发养得大,竟把主意打到了盛菩珠身上。
虽然裴氏五郎是个好的,但裴氏那乌泱泱一大家子人,心思坏的不在
少数。
想到这里,杜嬷嬷长长舒了口气,神情很是无奈道:“娘子很多事您不解释清楚,郎君只能自己去猜,若是猜错了,那不就变成更深的误会。”
盛菩珠皱了皱眉放下棉帕,白皙指尖按在太阳穴上,声音幽幽:“阿耶离世那年,外祖父祖母又相继去世,当初的那些困难我不是都自己熬过来了么。”
“至于洛阳的那些闲言碎语。”
“我嫁人时清白,郎君既娶我,他不问,我该如何开口解释。”
“强行去说,只会显得我心虚,而且母亲在洛阳的事,我并不想让他知晓。”
杜嬷嬷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处,犹豫再三后终是叹了口气:“老奴清楚,娘子心里护着夫人,只是有时候,夫妻之间也需要,理解和体谅。”
“只是毕竟以郎君的性子,心思深,您也难以猜透。有些事您觉得是清风过耳,可也许对郎君来说就成了一根扎在心底的刺,今日你与裴氏五郎是碰巧遇到,日后裴氏郎君在长安为官,总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
“万一郎君吃醋,心里多想怎么办?”
夜色渐浓,窗子外最后一缕天光没入屋檐下,室内点了灯,散着昏黄的光晕。
盛菩珠卸了头上的珠翠钗环,任由满头青丝滑落,她沉默许久,温声反问:“郎君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吃醋。”
杜嬷嬷见她恐怕是听进去了,赶忙添了把火:“老奴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不吃醋的郎君。”
盛菩珠垂下眼帘,眸色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幽深难辨。
她何尝不知杜嬷嬷的话并非无道理。
只是……一个人抗事太久,早已习惯了将委屈和是非一并压下,慢慢消化。
向旁人剖白心迹,尤其是向一个或许并不全然信任自己的夫君,去解释那些莫须有的糟心事,盛菩珠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以及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的怯懦。
心里虽然这样想,盛菩珠还是笑了笑,像是真的把杜嬷嬷的一番话给听进去,软着声音道:“先沐浴吧,沐浴后我去书房。”
“嬷嬷只管安心,我会同郎君解释清楚的。”
“哎。”
“老奴这就去准备。”
杜嬷嬷喜滋滋地应下,赶忙吩咐小厨房准备热水。
盛菩珠慢吞吞沐浴,又借口累得厉害,让杜嬷嬷帮她按了一通,等把杜嬷嬷折腾累了,她才带着耐冬出门。
“娘子,还没到书房呢,怎么就……就回去了?”
耐冬性子是婢女几人里最内敛安静的,话少,自然好忽悠。
盛菩珠红润的唇抿了抿,压低声音笑道:“我这不是怕嬷嬷忧心么,才答应她。”
“可是嬷嬷的话也并无道理,娘子有时候脾气上来,性子倔强得很。”耐冬脸上表情皱巴巴的,“这话可不是奴婢胡说,家中老祖宗这样评价过您。”
盛菩珠没法反驳,只能软声解释:“只是你知我性子,自小骄傲,并不是赌气,而是我觉得就算是夫妻,也能有各自的秘密。”
“而且郎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吃醋。”
“我是不信的。”
夜深人静,谢执砚带着满身水汽进入里间。
他已经在书房沐浴过,眼间蕴着些许难以接近的疏冷,并未像往常那样先认真打量熟睡中的妻子,而是自行掀开锦衾一角,无声无息躺了下去。
盛菩珠尚未睡着,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床榻的下陷,以及男人周身那股挥之不去冷厉。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无法控制的心跳,一声声耳膜里。
忽然,谢执砚翻了个身,面朝她。
即使闭着眼,盛菩珠也能感觉到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悄然无声落下。
“夫人没什么要问,也没什么想说的吗?”他低沉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盛菩珠心口一紧,却逼自己镇定:“夫君想问什么,又想让妾身说什么?”
谢执砚忽地极轻地笑了声:“那方才夫人在书房外徘徊许久是做什么?”
“难不成是今日夜色好,所以特地寻了那处赏月?”
书房?
盛菩珠声音忽然一堵,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
她带着耐冬过去,怕杜嬷嬷怀疑,至少在书房前的回廊,来来回回走了数趟。
当时暮色已深,四下无人。
她以为不会有人知晓!
怎么!
他倒是好,竟然坐在书房里,看她在回廊像个傻子一样来回走。
盛菩珠一想到那画面,什么洛阳啊裴氏啊,通通都被她抛之脑后,感觉自己快气死,声音难免带了几分嘲讽:“那郎君呢,郎君又在书房赏什么?”
“妾身是个俗人,可做不到郎君这样的闲情雅致。”
谢执砚蹙眉。
他在书房为何待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她么。
当时书童来禀报,他在书房里左等右等,结果都等不到她来。
出了书房一看,差点气笑。
人家不过是装装样子,等时辰差不多后,带着婢女转头就走,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留给他。
此刻,谢执砚也不太能压得住情绪,他闭了闭眼猛地支起手臂,翻身将盛菩珠困于身下,高大的身体根本不留给她任何挣扎的可能。
“那说说吧。”
“你和裴叙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菩珠轻轻咬住唇,半晌问:“能不说吗?”
她抬眸看他,两人目光在黑暗中对视,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只是她明显能感觉到,谢执砚身上的气息,在瞬间变得极具侵略性。
“我与他之间毫无瓜葛。”盛菩珠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发堵,她感到失落,觉得他并不信任她。
“毫无瓜葛?”谢执砚似乎有些生气,掌心微抬似乎想要碰一碰她的脸,却又生生停住,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浮现。
“我听闻洛阳裴氏五郎,曾与你青梅竹马长大,春赏牡丹,盛夏泛舟游湖,难道这叫毫无瓜葛?”
“谢执砚!”
盛菩珠气得发抖,眼眶瞬间红了:“你竟派人查我,我在你心里,难道就一点不值得信任?”
谢执砚僵着脸,一把攥住她胡乱挣扎的双手手腕,眼底一片赤红。
“我何时不信任你。”
“我只是不想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男人靠近你。”
“我是男人,我也有情绪,我并没有你想得那样大度。”
盛菩珠怔住了,手腕上禁锢远不及他说的每一句话带来的巨大冲击。
眼前的男人再也不是平日的冷静自持的模样,深浓的眼底翻滚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她从未想过,他竟然会这样明晃晃地吃醋。
他这样,应该是吃醋吧。
盛菩珠又有些不太确定。
空气中的火药味尚未散去,却陡然混入一丝无法言说的涩然。
谢执砚胸膛剧烈起伏,低垂帐幔内一片死寂,唯有两人急促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这是在吃醋。”
“对吗?”盛菩珠往上抬起脖子,只是想看清楚他脸上的神色,没想到力道过猛,柔软的唇擦过他的下巴,滑了过去。
谢执砚愣住,掌心力道松了些许,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稍稍用力便能折断的手腕,他压低身体,吻她。
从一开始蜻蜓点水般的试探,到后来舌尖用力抵开她的唇齿,很深地吻进去,恨不得夺去她所有的空气。
“你先回答我。”谢执砚吻了一会儿,松开她,眼底浓烈的情绪缓缓退去,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沉,几乎令人窒息的东西。
漆深的眼眸里,全是明目张胆的近乎固执嫉妒,像火烧一般灼人。
“曾是青梅竹马又如何,我不在乎。”他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那是你嫁给我之前的事,但往后,你不许见他。”
“珍珠。”谢执砚再次吻向那柔软的唇,从重重的吸吮,变成了很轻的啃咬,两人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盛菩珠眼睛很红,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直到谢执砚停下来,双眸凝着她:“还生气吗?”
怎么可能不生气。
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
哭过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浑身都是汗,他手臂抱得紧。
“是我不对。”谢执砚喉结滚动,语调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谨慎。
“不哭了好不好。”
“就算我有错,你也不许再见他了。”
盛菩珠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柏子香,心底的坚冰,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谢执砚以往的脾性,就算是天塌下来,眉头也未必会皱一下,在朝堂之上,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人逼得心如死灰,如今在她面前却失控如困兽般。
“郎君,你想要听我小时候的事吗?”
“在洛阳,还有登州。”
“我和他并不是外头传言的那样。”
盛菩珠主动握住他的手,刚哭过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第89章
谢执砚嗯了一声,垂着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盛菩珠觉得冷,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烛火噼啪,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对于过往,她其实不太愿意提,但这些被她深埋血骨的东西,已经发脓肿胀,随时会烂掉,就算藏得再好,也有被人血淋淋剖开的一天。
与其如此,还不如她自己亲手剜去来得痛快。
“我与他并不像裴家说的那样,小时候在洛阳,我只当他是哥哥。”
“哥哥?”谢执砚箍着她侧腰的力道微微一僵,眼尾阴鸷,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与他并无血缘,何来兄妹之称?”
对于谢执砚,盛菩珠觉得他看起来待她温和体贴,在长辈面前更是行止有度,可实际上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斯文清隽的表皮下,藏着的是她绝对不敢挑衅的底线。
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他压着情绪时,就算偶然对视,也如同深渊一样,随时能把她沉溺下去。
盛菩珠轻轻叹了口气,望向他充斥着嫉妒与困惑的漆眸,声音可以放柔:“你虽查过我,但有些旧事,你若非刻意去查裴氏族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你说,我听着。”谢执砚声音很淡。
“嗯。”盛菩珠深吸一口气,似是在斟酌如何用词,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母亲在嫁进明德侯府,其实是和离再嫁,她与前夫婚后育有一子,一直养在洛阳。”
谢执砚瞳孔骤然一凝,他情绪控制得好,就算是震惊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嫁的是裴氏?”
他之前让人去洛阳查她所有的过往,的确没有听闻过此事。
“是。”盛菩珠握着他的手,低低应了一声,“所以我一直都个同母异父的兄长,比家中嫡兄还要年长几岁。”
“当年母亲和离,裴家意图侵吞她的嫁妆,此事闹得极为难堪,裴氏为保全颜面,那几年一直对外宣称裴三夫人身子虚,需要静养。”
盛菩珠见谢执砚不说话,声音顿了顿:“母亲因孩子年幼,被裴家抓住七寸,在这件事上她不得不屈服。”
“只是后来,我父亲执意要娶母亲为妻,裴家见明德侯府势大,乐得顺水推舟,才对外宣称裴三夫人病故。”
“阿耶怜惜母亲待她极好,知她思念留在洛阳的骨肉,便每年允她带我去洛阳外祖家小住一段时日。”
盛菩珠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她似浸入一段有关曾经的回忆:“那时我年纪小,因着这层裴沈两家讳莫如深的关系,我那时并不知母亲与裴氏的过往,所以对于同母异父的兄长裴策,我是跟着裴大夫人娘家的侄女一同,唤他‘表哥’,至于裴叙之……”
谢执砚视线忽地变得锋利,他好像对这三个字特别排斥。
盛菩珠被他看得心虚,还是平静道:“他是裴家长房幼子,刚好裴大夫人姓沈,与我母亲同姓,我以为她对我这样好,是因为和母亲有亲缘,所以小时候,我对裴叙之自然就更亲近一些。”
“那时每年回洛阳避暑,裴家让人接我过府小住,我年纪还小没有男女大防,加上有杜嬷嬷跟着,母亲想着我能与兄长亲近是好事,自然也就没有反对。”
谢执砚眸色变得复杂难辨,盛菩珠说了很多话,本就哭过,声音就更哑了。
帐中忽然陷入安静,她却知道他的情绪,绝对没有表面上这样平和。
“在裴家那几年,可有过不开心的时候?”许久,谢执砚缓缓开口问。
盛菩珠被他灼灼目光盯着,竟然还能勾唇笑了声。
她很诚实地摇摇头:“不瞒您,其实并没有,我每年去洛阳,裴氏族人对我从来都是热情喜爱的。”
“若不是阿耶在登州出事,她们对我好恐怕能真情实感演上一辈子。”
世间法理万千,难敌年少真情。
谢执砚无法想象,要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是不是根本等不到他求娶,她早早就与裴叙之定下婚事。
什么表哥表妹!
理智上清楚他不应该因为这件事生气,但那股灼烧肺腑的嫉妒,并未因这一番解释而湮灭,反而像是一点火星子,被突然浇上热油,噼里啪啦的火光中,几乎将他的冷静燃烧殆尽。
一口气堵在胸腔里。
但凡想到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间长河了,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与他谢执砚毫无干系。
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冠冕堂皇地占据着“兄长”这个位置,他未曾见过的,懵懂鲜活的小珍珠。
这种认知的情绪,带着愤怒和嫉妒,堵在他喉咙里,就像一根无形的缓缓勒紧的丝线,痛得他甚至快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明知不该,也明知对于盛菩珠来说,对于裴叙之恐怕一直都是兄妹之情,但就是让他难以忍受。
“所以郎君是在吃醋。”
“对吗?”
盛菩珠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她再次反问。
好像这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也很固执必须得到的答案。
谢执砚看着她的眼睛,低下头,用唇贴着她的唇,吻了很久:“是,我承认,我是在吃醋。”
“因为裴叙之?”
“不。”谢执砚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地否认,“不只是他,我也气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去见你。”
盛菩珠一愣,温软的身体依偎进他胸膛,第一次对他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其实也还好,十三岁之后,我就不曾踏足洛阳,家中长辈待我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偏颇,就算妹妹们表面上稍有微词,但实际上,在外边是不许别人说我一个字的不好。”
谢执砚没再说话,紧绷身体,手臂微微颤抖,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他内心汹涌却无处宣泄的心疼。
他力气很大
,手臂把她侧腰箍得发胀,仿佛要将她捂化,彻底抹去旁人的痕迹。
盛菩珠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但至少,成婚这么久以来,她首次把他看作很重要的‘家人’对待。
外头天色似乎快亮了,天空泛着鱼肚白,有朦胧的光从窗子落进屋中。
“所以十三岁那年,很苦对吗?”谢执砚声音沙哑,只要一想到,十三岁对她来说是天地倾覆,更是至亲离散,哪里又是常人能轻易承受的。
“其实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太能记起自己怎么熬过来的。”
盛菩珠失神地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轮廓,也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安慰他:“不算很苦,像我这样的女郎,一向吃不得什么苦。”
所有的时间全部都对上了,谢执砚拥着她,力道不由自主地放缓,下颌抵着那柔软的发旋:“岳父任职登州,因水患时离世,那年你正好十三?”
盛菩珠点点头,脸颊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有力的心跳,这让她有了更多的勇气。
“嗯。”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年母亲诊出有孕,所以我独自前往洛阳外祖家。”
“外祖父从洛阳出发,最后一次带队出海,欲开拓新的商路航线,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海啸,消息传回时,登州已是汪洋一片,海水倒灌冲垮堤坝,引发巨大的山崩。”
盛菩珠的手很好看,指尖像盛夏的荷花,带着粉润的色泽。
然而此时她手指紧紧地攥着谢执砚的衣襟,仿佛能让她摄取一丝暖意:“阿耶当时任职登州转运使,他为了抢在第二次山崩前疏散最后一批灾民,最后没能逃出来。”
谢执砚沉默地听着,他看过卷宗知道那场水患,当年朝堂为此争论不休。
“我当时在洛阳。”盛菩珠睫毛颤得厉害,“原本已收拾好行装,只等外祖父出海归来,沈氏商行迁至长安,没想到却等来了父亲和外祖父的噩耗。”
“外祖父葬身大海,没几日外祖母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半月不到,也就跟着去了。”盛菩珠闭上眼睛,身体不住地发抖,她觉得冷,像浸在水里,喉咙里说出的每一个字依旧透着茫然与绝望,“沈家商行本就没有男丁支撑,外祖父外祖母一去,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亲自然一拥而上,将家业瓜分殆尽。”
谢执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无法想象,一个骤然失去所有至亲庇护,离家在外还未及笄的少女,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是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亲眷,又是何等孤立无援。
而且不止如此,盛菩珠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谢执砚骤然冷了眸色。
“沈氏族人变了,裴家自然也不再是以前的裴家。”
盛菩珠冷嘲一声,“没了父亲的威势,他们将我软禁在裴宅后院,美其名曰照顾孤女,实则是想逼我应下与裴叙之的婚事,好名正言顺地将沈氏所剩不多的产业一并吞净。”
“而且她们知道我与裴叙之自小亲近,除了钱财外,更大的目标当然是与盛家联姻。”
“洛阳裴氏自视甚高,族中子弟不事生产,早就坐吃山空已有没落之态。”
“软禁?”谢执砚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箍着她的手掌心发紧。
“嗯。”盛菩珠闭上眼,“他们将我关着,除了送饭的婆子,谁也不许见,说是为我安危着想,只等盛家长辈来接我归家。”
“可惜我那时候还是太小了,若是已经及笄,她们恐怕会换一套更恶毒的法子。”
谢执砚的呼吸变得粗重,眼底似有疯狂的情绪泛上来,眼底赤红一片:“那后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是兄长。”盛菩珠提到裴策,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当时远在书院进学,是裴叙之让人给他递了我出事的消息。”
裴叙之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没想到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谢执砚眸光微闪。
“兄长趁着夜翻入裴府,暗中把我救出。”
“我跟着他一路从洛阳出发,直到半月后进入登州地界。”
那段逃亡一般惊心动魄的记忆,并非全都是苦难,盛菩珠舒出一口气:“我马骑得好,恐怕是从洛阳去登州近千里路,从一开始会害怕,渐渐也就习惯,马背上吃睡都成了家常便饭。”
内室在这一刻,陷入长久的沉默。
谢执砚心中的嫉妒早已被一种更沉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滔天怒火,对她过往伤痛的心疼,还有裴氏无耻行径的憎恶。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无尽怜惜与后怕。
“往后,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
“今后,一切有我。”
第90章
立夏,一场大雨刚过。
檐下卷帘低垂,竹篾边缘水珠滴滴答答砸落石阶上,天光昏暗,适合午歇。
“娘子,该醒了。”
碧纱橱内,梨霜半蹲在软榻前,声音低低唤道。
“什么时辰?”盛菩珠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问。
“未时三刻。”
“娘子再不醒,就该来不及了。”
“来不及就来不及吧,我再睡一刻钟。”盛菩珠小手胡乱摸索,抓起软枕旁一册书,直接往那张生得极其明艳夺目的小脸上盖,试图阻隔光线与人声。
“娘子不愿起,这可怎么办?”梨霜眉头皱着,急得在榻前团团转。
“你先在这守着,我去找杜嬷嬷,娘子这赖床的毛病也只有杜嬷嬷能哄得住。”耐冬叹气,赶紧转身出去。
软榻上陷入梦乡的人儿,乌发如云,只松松绾着一支累丝嵌玉的蝴蝶簪,鬓角几缕发丝潮潮地贴在泛红的腮边,像极了开得绚烂的人间富贵花。
榻上堆着海棠红的织金锦衾,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堆在榻尾,勉强一片被角盖住小腹,大半落在地上,修长笔直的腿微微蜷紧,玲珑纤细,莹白似霜。
杜嬷嬷果然有办法,不过是让人在外间重新煮了一壶霍山黄牙。
紫砂泥炉上水开后咕噜作响,壶嘴不断喷出滚烫的白雾,与窗外涌入的雨后空气两相纠缠,沸水冲泡,茶香肆意,碧纱橱内恍若仙境。
闻着清雅的茶香盛菩珠醒了,她懒懒撑着手坐起来,也不知扭到身上哪处轻轻吸一口凉气,才慢慢抬脚,用脚尖去勾地上缀满珍珠的软底绣鞋。
林嬷嬷端茶上前,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快挤在一处,慈爱道:“奴家的小祖宗,待会大房一家回府,您就算心里不愿意过去,但也不能连见都不见。”
“再说了,寿康长公主娘娘等老夫人寿辰后就要回天长观,大夫人在博陵养好了身体,眼下回来,正好有精力接手管家事宜。”
盛菩珠抬起头,脸上笑容很淡:“之前我本想着大夫人归家,管家的事还是交给她,现在嘛……”她顿了顿,接着说,“管家一事,我暂且自己带着人处理,左右也就一个时辰,最多月末时,清点账册要费些精力。”
盛菩珠会这样恼,是因为谢清姝提前给她送信,信里说谢举元私下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看完信件,盛菩珠觉得荒谬。
女郎亲事也是要相看的,她们这样讲规矩的人家,哪能随便盲婚哑嫁。
更何况谢举元定的郎君竟然是安王世子,只要想到这位据说骑射了得,但书读得不太好的世子,她就不禁想到太子稍显羸弱的身体状况。
谢举元若真打的是这样的主意,那他未免也太舍得下血本去赌。
圣人还未到垂暮之年,太子新婚与太子妃恩爱,只要太子妃顺利诞下嫡子,想要宗亲过继,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除非太子——
盛菩珠神色变得严肃,赶紧把脑海中的荒谬想法掐断。
杜嬷嬷见她兴致不高,点点头:“娘子毕竟是世子夫人,一直让大房管家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两房积怨已久,大夫人倘若不尽心,时日久了,恐怕会埋下祸根。”
说到这里,杜嬷嬷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您也不必担心,自从太子妃大婚,琳琅阁的订单已经排至年末,寻常事情金栗她们能独当一面,而且长公主娘娘也说了,到时候会留两个管事嬷嬷由你使唤。”
屋里还未摆冰,雨后空气里泛起潮气。
盛菩珠平静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去接檐上滴落的水珠子:“管家的事我倒是不担心。”
嬷嬷慈爱的目光落在她愈发娇美的小脸上,笑呵呵道:“老奴瞧着您近来气色越发的好,闲暇时还去望仙门给郎君送饭。”
“您与郎君变得亲近是好事,所以烦心费神的琐事娘子尽管交由我们处理。”
盛菩珠轻
咳一声,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谢执砚的关系的确相处得很舒适。
自从那晚她和他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他们夫妻之间,无形中少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对于婚姻,她从不抱有太大的期待,想必他也如此认为,左右不过是打理内宅,侍奉长辈。
他若体贴,她自然尽心些。
眼下这种相处方式对她而言,已经很是满足,少了疏离,渐渐默契变得亲近,比起她一开始预想的假意恩爱形同陌路,已经好过不知多少倍。
就像现在,谢执砚依旧忙碌,但回府的时辰尽可能提早,偶尔会过问她的起居,目光落下时,那沉沉的墨色里,多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曾经藏在记忆深处,一直不太愿意回忆的过往,因为一场宣泄般的倾诉,让她在一夜之间像是拥有了无限的勇气。
这个和她共守秘密的枕边人,正直端方,有勇有谋,和她有着殊途同归的利益纠葛。
盛菩珠眼睫眨了眨,试图否认,可微微翘起的唇角却还是泄露了她变得愉悦的心情。
“时辰不早,我该换身衣裳,去颐寿堂给祖母请安。”盛菩珠逃也似的留下一句话,甚至不敢朝后看。
林嬷嬷既欣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跟上去。
*
穿过廊庑,初夏的风已带上燥热的暖意,拂过前庭栽种的新竹,吹得枝叶沙沙作响,然则这份难得的静谧,被提前归家的大房一家骤然打破。
“简直是胡闹!婚姻大事岂是儿戏。”老夫人气得摔了手上的茶盏。
谢举元之前因太子良娣的事,在祠堂领罚鞭刑,不久后就被遣回博陵老宅思过,本该立夏动身,芒种后才回到长安的大房一家子,竟不声不响提前了大半个月。
本来这是小事,老夫人寿辰临近,大家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事过去,结果谢举元人还未归家,次女的婚事就急赶慢赶拍板定下了,定的还是安王世子。
今早媒人带着消息上门恭贺时,老夫人已经气过一回,眼下当着大房一家子的面,显然再次气狠了。
安王是何等身份,圣人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兄弟。
虽非一母同胞,但当年先帝在位时,亦差点成了圣人问鼎储君之位最大的竞争对手,只不过安王身子骨实在太弱,好几次重病都以为活不成了,结果就算一口气吊着,还是被他活生生熬过那几次。
这些年看似闲散,圣眷却始终优渥,圣人像是早已忘记曾经兄弟之间的争斗。
靖国公府本就势大,在朝中姻亲盘根错节,谢萧两姓联姻,无异于虎口拔须,是在试探龙椅上那位天子的底线。
况且安王世子萧叙安何许人,仗着是独子又是嫡出,简直可以说是长安的纨绔之首。
及冠后无所事事就在军中挂了个闲职,每日溜溜达达去兵部点个卯,剩余时间不是在招猫逗狗,就是流连烟花场所,只要是与吃喝玩乐有关的,他都是无一不精。
这位世子除了安王的百般宠爱,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深得圣人喜爱,虽然没有放在身边亲自教养,但宫里有任何赏赐,圣人也许会忘记安王,但绝对不会忘记安王世子那一份。
这样的人,别说是议亲了,长安的世家贵女都恨不得避而远之,没想到谢举元是要把嫡女往火坑里推。
颐寿堂内,气氛凝重。
老夫人砸了茶盏,眉冷冷地盯着谢举元:“与安王府结亲,兹事体大,你可想过其中关系利害!”
“母亲息怒。”
“儿子让清姝嫁入安王府,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安王妃性子和善,在长安城素有贤名,清姝嫁进去既没有妯娌要处也没有小姑子需要费心来往,她只要与世子过好日子,就不可能受半点委屈。”
“所以儿子觉得,安王世子算得上清姝的良配。”
“这就是你的深思熟虑?”老夫人气得直喘,“你可有为这个家想一想,为靖国公府想一想。”
谢举元笔挺站着,身上有身为文官的固执,不过短短半年未见鬓角已经生出白发,人看着消瘦,棱角分明的五官多了几分阴郁。
他并不是回答老夫人的话,而是慢慢眯起眼睛,撩起袍子在老夫人身前慢慢跪下来。
“当初儿子给既言议亲,三郎一句不妥,母亲直接反对,如今清姝议亲,母亲也不愿。”
“儿子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儿子觉得好的,母亲都要阻止。”
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蒋嬷嬷一个劲地给她顺背。
谢举元语气僵硬,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儿子身为您的嫡长子,这么多年了,就没有哪一件事是顺心的。”
“清姝嫁安王世子,难道不是门当户对,光耀门楣的好事,母亲究竟是觉得哪里不妥?”
谢举元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一直冷冷看着他的谢怀谦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豁出去的执拗:“次子的婚事我做不得主,难道我连女儿的婚事,也说了不算?”
“母亲心里若不满,只管惩罚儿子。”
“只是清姝与安王世子早就换了八字庚帖,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不可能再改。”
哐当一声巨响。
谢举元话音才落下,就被人重重挥了一拳头。
他就算生得高大,那也比不过武将的体力,身体一歪,直接摔在地上。
谢怀谦沉着脸大步走上前,伸手揪起谢举元的衣襟,面无表情把人拖起来,再次狠狠一拳挥下去。
颐寿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愣住,一时竟无人反应要上前阻止。
直到谢举元一口鲜血吐在地上,木愣愣的秦氏终于回过神,尖叫一声:“别打了,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
谢怀谦双眼刺红:“我知你这些年的不满,是因为我,因为次子袭爵,执砚又被封为世子。”
“但是你想过没有,父亲为何偏偏要越过你,把爵位请封给我。”
“读书明理,观史知今,辨别是非,而不是像你一叶障目。百年谢氏,跟着太祖一同打下大燕的江山,你连谢氏身为武将世家的根都忘了,你还想袭爵?”
谢举元大喝一声,掰开谢怀谦的手,他连嘴唇上的血都不擦,只是冷笑:“你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清姝的婚事定下,她要么嫁给萧叙安,要么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
盛菩珠静静坐在寿康长公主身旁,眼眸低垂,手指摩挲着青瓷盏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甚至能分心去数,谢举元究竟挨了多少拳,又吐了几口血。
至于谢清姝的婚事,她并不想贸然插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颐寿堂花厅。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似乎还萦绕在低低的垂帘下,泛出一种叫人窒息的压抑。
地上的血迹早已擦拭干净,深灰色的地砖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四下悄然无声。
暖阁内里,盛菩珠手中捧着一碗漆黑的汤药,正一勺一勺地将深褐色的药汁喂到老夫人嘴边。
“你放着就是,让蒋嬷嬷来。”
“我哪舍得让你亲自伺候。”
老夫人
半倚在软榻上,声音有气无力,唇色苍白,仿佛一夕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孙媳伺候您,也是应该的。”
盛菩珠温声道:“更何况蒋嬷嬷一向听您的吩咐,孙媳若不盯着,您恐怕又要让人将药偷偷倒掉。”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唇舌都是苦的,已经麻木到吃不出药味,目光却虚虚垂下,没有焦点。
闹了这么一场,两房之间算是彻底撕破脸面。
一碗安神汤药见底,盛菩珠从蒋嬷嬷手里接过帕子。
忽然,一只枯瘦冰凉的手,颤巍巍抬起,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盛菩珠动作一顿,抬眸望去。
“菩珠,你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真错的。”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母亲与父亲何须避去天长观,一年半载时光都浪费在那样清苦的地方。”
说到这里,老夫人浑浊的眼睛刺红一片,嘴唇哆嗦着,神情也变得恍惚。
她手掌用力,指甲几乎掐进盛菩珠娇嫩的皮肤里,带着深深的绝望:“就是他是我第一个孩子,不愿习武,那读书也不错,总能有好的前程,我就这样一次次纵容,才让他敢这般肆无忌惮地试探我的底线。”
应该我喝了安神汤的缘故,很多清醒时不太能说出口的话,趁着糊涂时,反倒没了各种顾忌。
蒋嬷嬷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盛菩珠倒是镇静,换了湿帕给老夫人擦眼泪,又哄着她慢慢躺下:“您累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摇摇头:“我以为终究是亲生骨肉,就算打断骨头那也连着筋,纵使他野心勃勃,但总该念着我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
“当初在他父亲战死玉门关那一年,我就该狠心分家,绝了他的任何异心。”
谢清姝的婚事,就如同一把刀,撕开了两房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
谢举元野心与算计,对于老夫人而言,远比任何时候都让她痛彻心扉。
盛菩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
洞开的窗子,有天光落进来,傍晚暖黄色的夕阳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祖母,心软并不是错,顾念骨肉亲情更不是错,常言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盛菩珠轻轻反握住老夫人冰凉颤抖的手,她顿了顿,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错的是利用您的心软,不断索取,甚至意图摧毁百年谢氏的人。”
“比起其他的,眼下更重要的是,您要养好身体,只要您在,谢氏必然乱不了。”
“等太子妃诞下嫡子,太子的储君之位稳固,萧叙安再如何那也只是萧氏旁支,成不了气候。”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喉咙剧烈一滚,嘴唇翕动,半晌,她还是把未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怕一语成谶,毁了百年的谢氏根基。
夜深露重,廊下灯笼在风中打着转,将人影拉得细长缥缈。
盛菩珠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回到韫玉堂,屋内灯火通明,她未曾多想,直接掀帘去了里间。
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执砚背对着她,站在屏风旁,繁复的官袍刚脱下,中衣褪至腰际。
一身冷皮,露出流畅而结实的肩背线条,烛光在他胸腹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腰侧缠着雪白的纱布,洇出一朵像花一样的血痕,空气中泛着若有似无血腥味。
“回来了?”谢执砚听到脚步声,并没有立即回头,只是侧首,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出门前还好端端的,怎么受伤了?”盛菩珠眉心蹙起,根本顾不上害羞。
“出了一点意外,不是要紧事。”谢执砚利落把官袍扔在屏风上,看样子是准备去沐浴。
盛菩珠难得主动,转身去次间给他拿衣裳,目光从他风尘仆仆的衣裤上掠过,心下明了他这个时辰赶回来,身上还带着伤,定是着急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颐寿堂看望老夫人。
“夫君不必过去了。”
“嗯?”谢执砚走到她身后站定。
盛菩珠抬起一双澄澈的杏眸,语气很轻:“祖母用过安神汤已经睡下了,太医说这是心病,需要静养。”
谢执砚闻言,手中动作一顿,随即缓缓抬起头。
烛光映着他的面容,雅致如夜风般清冽,眉宇间有着奔波后的疲惫,但那双凤眸依旧神采奕奕。
他目光落下,唇角的阴影微深:“夫人用晚膳了吗?”
盛菩珠摇头:“陪祖母用了些汤羹,今日闹了一场,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那。”谢执砚凝着她,伸出手,似乎想用手背贴了贴那柔软的脸颊,终究是克制住,缓了声音,“我先沐浴,夫人待会陪我用一些,可好?”
盛菩珠把衣服塞进他怀里,也不回答,反而催促道:“郎君还是快些去沐浴。”
谢执砚笑了笑,转身去了浴室。
一个时辰后。
夫妻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用着晚膳。
菜肴很精致,显然是杜嬷嬷吩咐小厨房用心准备的。
盛菩珠心里想着事,兴致不是很高,她斟酌片刻,终是搁下银筷,把今日颐寿堂里发生的事,很仔细复述了一遍。
“清姝孩子气,今日在祖母那里恐怕是被吓到了。”
“倒是大夫人,以她平日对清姝的宠爱,正常情况是不太可能同意娇宠长大的次女,嫁给纨绔为妻,但也不知大伯父许了什么好处,她始终一言不发,好像出奇地满意这桩亲事。”
谢执砚静静听着,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偶尔动筷,夹了清淡的笋尖放入对面的瓷碗中。
初夏的雷笋,清甜中透着属于草木独有的旺盛生命力,盛菩珠很爱这一口,用鸡汤炖出来,收汁后再撒一把青葱,香气扑鼻,就算食欲欠缺,她也能连着吃上好几片。
“清慧顺道带着女儿去了娘家,谢明宗跟着,夫妻俩像是有意避开。”
“父亲虽然把大伯父打得半死,最后还是让母亲给劝住了,只不过祖母气狠了,身体虚得厉害。”
待盛菩珠说完,谢执砚缓缓搁下银筷,亲自斟了茶水,又取过旁边的湿帕,替她擦嘴。
他动作很轻,每一下都透着惯有的从容。
“此事……”谢执砚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若清姝不愿,求到你跟前。”
他声音略微停顿,似在权衡利弊,终是道:“你可酌情,替她周旋一二。”
说到这里,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清隽的眉眼,像浓墨勾勒出来的深浓:“我想,她只要见了萧叙安本人,大抵是愿意的。”
盛菩珠微怔:“为什么?”
谢执砚看着她明艳大气的面容,神色似笑非笑:“因为安王世子生得好看。”
“有多好看啊?”盛菩珠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唇边笑容一顿,抬眸看她,目光如水,却深不见底。
盛菩珠自觉问错话,轻轻抿了一下唇:“我又没打算亲自去看,这也不能问吗?”
谢执砚好像拿她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点办法都没有,握着那擦得都泛红的指尖,递到唇边,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一口,都不叫咬,看着更像含了一下,舌尖从指腹舔过。
盛菩珠惊得呀了一声,慌忙抽回指尖:“你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心里却偷偷补了一句,等逮着机会她自己偷偷去看,生得好看的郎君,她高低得看看,安王世子萧叙安能有多好看。
谢执砚像是已经看透她的小心思,不过也没点破,心平气和继续道:“倘若,谢清姝她自己愿意。”
两人视线交错,谁都没有主动退开。
谢执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缓,一字一句道:“那就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夫人不必插手。”
这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盛菩珠呼吸一滞,眼睛也瞪圆了,她原以为他会分析利害,却独独没想到是这样泾渭分明的态度。
“为何?”
“清姝不也是你嫡亲的堂妹吗?”
盛菩珠下意识追问。
因为她知道,他看似冷漠,其实对家中每一个妹妹都挺维护的,不然去年冬猎,谢令仪被算计,他看似什么也没做,却把谢举元逼得足足离开长安半年之久。
谢执砚没有解释,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她喜欢的笋片,动作自然:“用膳吧,菜要凉了。”
盛菩珠看着他,男人狭长的眼眸里,是近乎理智的冷漠。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国公府会分家吗?”
谢执砚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默许久后,声音放缓:“至少目前不会。”
盛菩珠闻言,并未立刻安心,反而眉头凝得更紧。
“郎君应该也能猜到,大伯父为何要让清姝嫁安王世子。”
“是否是因为太子殿下身体状况一直叫人悬心,大燕建国不足百年,储君的身体,关乎国本。”
盛菩珠把声音压低,虽然迟疑了,但终究还是把心里一直压着的不安说出口:“若真有个万一,陛下虽正值壮年,但宫中除了太子之外,并没有适合的皇子,届时恐怕只能从宗亲中过继子嗣。”
“大伯父会将清姝的一生赌在安王世子身上,无非就是这个打算。”
谢执砚静静听完,他站起来,伸手把人抱到怀里,鼻息贴近了,声音也变得低沉:“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他眼中有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缓声道:“圣人这些年,不停遣人秘密寻访云游在外的云灯大师,前几日已有确切消息传来。”
“云灯大师?”
盛菩珠惊讶道:“竟真有此人?”
“我幼时便听过他的传说,说是医术通神,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
说完她又掐指去算:“那他不是有一百岁了?外祖父说起他时,就已经是白须仙人的模样。”
谢执砚看着怀里的妻子,觉得她神态实在有趣:“云灯大师还没有一百岁,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了。”
“但是太子殿下的身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根治并非易事,但云灯大师精于养生之道,或有延年益寿之法。”
他语气忽地变得前所未有的慎重,笃定道:“至少能保殿下不至于英年早逝。”
盛菩珠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执砚视线偏了偏,冷声道:“所以宗亲过继,可能性并不大。”
“大房若真是抱着这等心思,想借嫁女提前攀附未来皇嗣,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果太子身体健康长寿,宗亲之中仍有人抱有此等心思,那便唯有,谋反一途。”
谢执砚目光倾下来,灯烛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无比冷冽的肃杀之气。
盛菩珠心头猛地一凛,对上他毫无温度的目光,瞬间明白了所有。
他并非不担忧,而是早已将各种可能算计分明,并做好最坏的打算。
难怪对于谢清姝的婚事,他叫她尽可能不要插手,一旦管得越多,那么陷得就越深。
盛菩珠双臂穿过他劲瘦的腰身,用力抱紧,脸颊贴着他宽阔充满安全感的胸膛:“之前郎君问我十三岁那年过得是不是很苦。”
“那么这些年。”
“郎君觉得苦吗?”
谢执砚整个人骤然一僵,平静的眸内情绪动荡。
不是柔软的甜言蜜语,却如同羽毛,猝不及防搔刮在他胸腔里最不设防的软肉上。
他自出生起,就被当作家族继承人教养,不光是家族的期待,更有来自宫里的压力。
从记事起就要学着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世人只见他谢氏三郎年纪轻轻,手段雷霆身居高位,何曾有人窥见过他绯色朝服下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夫人想知道?”谢执砚喉咙滚了滚,温煦的眉眼,逐渐露出像狼王一样的贪婪。
下一瞬,盛菩珠只觉天旋地转,她已经被人拦腰抱起。
“苦不苦。”谢执砚手臂用力,薄唇轻轻咬在盛菩珠的耳垂上,气息灼人,“你亲自来体会。”
话音落下的同时,又凶又狠的吻压下来。
谢执砚紧紧盯着她,漆眸里翻涌着压抑已久,犹如实质般的暗流。
此刻他不想思考朝堂纷争,不想理会家族利益,他只想确认她的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她深深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能给予的,只有毫无保留的掠夺和占有。
仿佛只有通过身体上的纠缠,才能将他茕茕孑立这些年,所背负着的,难以倾诉的秘辛,尽数传递给她。
衣裳凌乱,发髻松散,伴着布料被撕裂的声音,空气变得黏稠滚烫。
盛菩珠一开始还能勉强应付,等到第二次,她感觉她连灵魂都要被他穿透了。
两人昨夜才亲近过,今日本该休息。
可谢执砚只咬着她的耳朵,低声控诉:“菩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不行。”
“我都……吃饱了。”盛菩珠眼尾洇开薄红,气息不稳,明明是拒绝,可是他有本事让一点星火,变成燎原之势。
“晚膳用得少,点心只吃了一口。”
“这是夜宵,不能拒绝。”
谢执砚薄唇咬在那片格外敏感的雪白侧颈上,声调哑得不成样子。
“夫人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吗?”
冰凉的掌心,压在那细腻柔滑的纤腰上,每一个字都是诱惑:“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盛菩珠在失神的边缘徘徊,仍强撑着一丝清明:“从郎君记事起吧。”
她是贪心的女郎,是好奇,也是小心翼翼试探他的过往。
殊不知,这正合谢执砚的心意。
从记事开始,只是这漫漫长夜,光练字习武有多苦,他恐怕能连着跟她诉说两天两夜,也不一定能讲得完。
盛菩珠半张脸陷进云一样柔软的锦衾中,破碎的鼻息,眼角的绯色像是要漫出来。
两人气息交织,无处宣泄的情绪,像是从瓦檐上滴下来的露珠,越久越稠,越积越多。
等到后面,盛菩珠好似不住这样肆无忌惮的水声:“我不听了。”
“这都
第4回 了,你还在说五岁练字。”
谢执砚低声一笑,手臂揽过她的腰,从后面将她更紧地箍入怀中:“再忍忍,马上就到六岁了。”
“不行。”
“我膝盖痛。”
“明天要走不了路的。”
盛菩珠惊呼一声,脚背倏地绷直,险些哭出声来。
“走不了路,我背你。”
谢执砚从她身上看到了救赎,他固执地占有,一刻也不愿离开。
直到天色将明,帐幔内云收雨歇。
一片狼藉中,相拥而眠的两人,如连体婴一般,又好像本该如此。
第92章
大房归家,靖国公府气氛僵持。
不出几日,安王妃亲自登门下聘,让府中本就微妙的气氛更,加复杂几分。
纵然老夫人心中有诸多不满,到底还是打起精神,亲自接待了安王妃陆氏,这桩婚事终究是过了明路,定下婚期。
安王妃本人委实如外界传言那般,言谈举止雍容大度,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和,是个性子温婉好相处的美人。
谢清姝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瞧了许久,后来安王世子入府,两人又在水榭的荷花池边“偶遇”。
萧叙安锦衣华服,眉眼本就生得俊朗,加上特地装扮过,刻意收敛了平日纨绔做派,言笑晏晏,颇有风度。
谢清姝不过是个被娇养在深闺情窦初开的少女,曾经爱慕太子求而不得,眼下遇着一个无论长相还是身份地位,都不输于太子的郎君,一见之下,那点子对父亲专断定下亲事的抗拒,顿时化作憧憬和期待。
下聘礼成,谢清姝瞒着父母,欢欢喜喜快去了韫玉堂。
盛菩珠倚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窗子洞开天光明亮,她正低头专注看着绣绷上的图案,墨绿的缎面上,一对鸳鸯已初具雏形,只不过她绣活算不上好,想要做得精致,就很费时间。
“娘子,清姝娘子来了。”杜嬷嬷低声禀报。
盛菩珠捏着针线的手指微微一顿,眉心微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她与谢清姝的关系,其实算不上很亲密,今日安王妃登门下聘,她还特意寻了借口避开,就是不想沾染大房的定亲这事。
“请她进来吧。”盛菩珠没了绣花的心思,将手里的绣绷搁在一旁的竹筐里,烦躁捏了捏眉心。
谢清姝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是清楚的。
因是家中幺女,自小被宠得有些过了,心思单纯喜怒皆形于色,说难听点就是一个没什么城府的女郎,两房闹成这样糟糕的情况,她还特地过来,怕是根本藏不住心事,想找人倾诉。
杜嬷嬷应声而去,很快,一道娇俏的身影带着一阵香风,绕过屏风走上前。
“嫂嫂,我听母亲说你病了,我此番过来没打扰到你吧?”
天热,谢清姝走得急,脸上红晕未散,连眼尾都袒露着羞涩。
盛菩珠只需一眼,就能猜到,也许起初谢清姝给她写信抱怨亲事,今日见过安王世子,想必是相当满意这桩婚事。
“成亲的日子,定下了?”盛菩珠笑了一下,只装作不知。
谢清姝闻言,脸上红晕更盛,轻轻点头:“嗯,还是按照之前说的,定在七月二十六,安王妃特地请了钦天监看过,是个吉日。”
盛菩珠缄默数息,抬眼细细打量她:“你自己也愿意,对吗?”
这番话得直接,神色平静却带着审视。
谢清姝被问得一愣,随即羞赧垂下头:“嗯。”
她悄悄抬眼,见盛菩珠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安王世子生得好,彬彬有礼,也不像传闻那样纨绔胡闹。”
果然。
盛菩珠在心底无声地叹口气,竟真被谢执砚一言说中。
谢清姝这丫头,果真是瞧上了安王世子的一副好皮囊。
这理由,倒也纯粹得令人失笑,毕竟,她当年相看,不也是在盛家准备的厚厚一册郎君名单里,选了最清俊的那一位。
心下一哂,自己似乎也没有立场去指摘什么。
但该提点的话,她今日若不说,那就是愧对谢清姝找她这一趟,良心也会不安。
盛菩珠沉吟片刻,温声喊她:“四妹妹。”
谢清姝拿起竹筐里放着的绣绷仔细看了许久,慢慢抬起头:“嫂嫂想和我说什么?”
盛菩珠神色如常,甚至唇边带着一点笑:“你要清楚,一个郎君生得俊朗,未必代表他性子温良。”
“安王世子身份尊贵又是独子,恐怕比不得你家中哥哥们对你的纵容,或许并非你所认为的那样容易相处。”
“人无完人,我并不是说这样的郎君必定不好,而是婚后所要面对的问题,你自己能接受吗?”
谢清姝却抬起头,眼中并无太多忧虑,反而有种近乎天真的清澈。
“嫂嫂,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但今日见了人,我恐怕是寻不到单论容貌和家世,能有比他更好的郎君。”
话已至此,盛菩珠终是点点头,不再多言,她朝侍立一旁的杜嬷嬷抬手示意。
杜嬷嬷会意,转身从里间捧出一个紫檀描金的匣子,当着谢清姝的面打开。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你自己收好。”
匣子里装着一套纯金嵌红宝的掐丝头面,做工精巧大气,宝石足足有鸽子蛋大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
“这是从琳琅阁定制的?”
谢清姝眼睛发亮,惊喜看着杜嬷嬷手里捧着的华美头面,又笑着拉住盛菩珠的手:“好嫂嫂,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这套头面我相中好久,后面好不容易让母亲松口给我置办,结果那日去问时,琳琅阁的订单都派到年底了,哪里轮得到我。”
她脸上笑容灿烂,喜怒十分明显,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嫂子怎么知道我喜欢?”
盛菩珠红润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随口胡诌道:“我夜里做梦,梦到的。”
谢清姝果然信了:“我就说嫂嫂心里一定有我。”
*
七月末,暑气未消,蝉鸣声阵阵。
靖国公府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可这热闹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颐寿堂内,苦涩的汤药味比前几日更加浓重,老夫人再次病倒,这次苦夏中暑病得又急又凶,整个人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前些日子瞧着已经大好了,还能让蒋嬷嬷扶着坐在水榭里纳凉,怎么一到清姝成婚的好日子,她又病得起不得身?”
“这可怎么办,偏在今日这节骨眼上。”
听涛居里间,大夫人秦氏一个劲地抱怨。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吓得王嬷嬷白了脸,连忙出声阻道:“主子,慎言。”
“您这话要是传出去,对婆母不敬,那可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
“怎么就不能说了。”秦氏越想越气,“早不病,晚不病,倒像是我们大房办喜事,克了她一般。”
这话可谓是诛心,秦氏一直把幺女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看见她对老夫人今日这一病,心里有多怨恨。
好在屋里除了王嬷嬷外,没有别人。
等秦氏把那股无名火宣泄出去,有婢女恭敬站在门外禀报:“大夫人,雍州来人了。”
秦氏一喜:“可是清婉带着孩子回来了?”
“大夫人。”陈嬷嬷笑着上前行礼,“大娘子有了身孕,不宜车途劳顿,家中老夫人吩咐奴家带着贺礼,给您和清姝娘子道喜。”
“等大娘子生产后,再让她回娘家小住几日。”
其实秦氏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长女,上次回博陵本该绕路去看望的,只是谢举元说什么也不同意,加上雪大冬寒,她也就作罢了。
本想着这次幺女成婚,说什么也要让女儿回家安安心心住上一段时日,没想到又有了身孕。
她眉心拧了拧,看着那婆子问:“去岁她给我写的信中就提过,可能有了身孕,现在应该是快生产了?”
陈嬷嬷眼神闪了闪,不敢看秦氏,僵笑道:“之前是孩子没保住,所以眼下这个孩子是好不容易怀上,家里的老祖宗说什么也舍不得大娘子出门了。”
秦氏一愣:“没保住?”
“这孩子,她怎么都没跟我说,平日给她写信,总说一切都好。”
陈嬷嬷只笑了笑,没有应声,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好在秦氏忙,虽然离出嫁的吉时还远,但一件件事情堆着,她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关心长女那边的事。
颐寿堂垂花门前,谢举元穿着簇新的锦袍,被守门的嬷嬷拦下。
“大爷,老夫人刚服药睡下,太医吩咐必须静养,实在不便见人。”严嬷嬷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给我让开。”谢举元皱眉训斥。
“大爷就算让人打死奴婢,奴婢也不能让。”
“你是哪房院子伺候的?”
严嬷嬷不卑不亢:“回大爷,奴婢的主子是寿康长公主娘娘。”
“驸马爷陪着公主娘娘回天长观静养,特地留下奴婢给大娘子使唤。”
严嬷嬷口里的大娘子,指的自然是盛菩珠。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廊下穿过的风,带来一丝灼人的热意。
与前院的热闹相比,颐寿堂竟然有萧条之意。
谢举元就在垂花门前站着,目光落在廊柱上那些已经泛了岁月痕迹的花鸟纹样,仿佛要将其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屋门,始终没有为他打开。
“三郎,今日你怎么有空?”老夫人病得一塌糊涂,说话声断断续续。
谢执砚坐在榻边,看不出情绪的目光盯着漆黑的药汁,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下轮廓凌厉分明,唯有微蹙的眉心泄露出一点凝重的神色。
“今日碰巧不忙。”
“是吗?”老夫人虚弱一笑,“看来我病得正是时候。”
说到这里,她猛咳一声,自嘲道:“你伯娘恐怕又要怨我了,今日清姝成亲,我身体偏偏闹出事端。”
谢执砚抿着唇没说话,秦氏是什么样的性子,大家心里都清楚。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汤匙轻碰碗沿的声响,以及老夫人偶尔压抑的咳嗽。
良久,一碗药汁终于见底。
盛菩珠适时递上温水,谢执砚接过,动作细致入微,与他平日冷峻的模样判若两人。
“主子,大爷在外头,说要见您一面,可要让他进来?”蒋嬷嬷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老夫人扶着谢执砚的手坐起身,她吃力地摇头:“我不见他。”
蒋嬷嬷噤声,默默退远。
谢执砚闻言,伸手去提锦衾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并未抬头,只是声音很淡吩咐:“在祖母身子大好之前,不许任何人打扰。”
蒋嬷嬷见老夫人闭着眼睛,知道这是对长孙所做一切的默许。
靖国公府,在这场婚礼过后,恐怕是要变天了。
夜深,白日热闹已散。
谢执砚和盛菩珠从颐寿堂出来,并肩走在廊下。
盛夏月辉如银色的水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逐渐交融在一处。
直至步入韫玉堂,屏退左右,谢执砚眉宇间才让人能看出一丝很浅的倦怠,他并未立刻更衣,而是从身后拥住盛菩珠,望着窗外浓黑的天穹,背脊孤直凉薄。
“郎君有心事?”
谢执砚回过神,嗓音透着许久未说话的沙哑,刻意放
缓,每一字都说得艰涩:“太医说祖母的身体,恐怕已经不太好了,让我们有所准备。”
盛菩珠一愣,像是反应不过来。
她抬起头,一双明澈的杏眼里是茫然,像是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然则被谢执砚摁住了头:“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会。”盛菩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太医也说只是静养。”
谢执砚伸出手,在她眼尾轻轻一抹,湿热的泪珠,无端叫他口一悸。
“其实从祖父去世后,祖母身体一直都不算好。”
“只是这一次情绪波动实在太过,一下子不受控制已是强弩之末。”
难怪今日在颐寿堂,谢执砚的情绪看着有些不太对劲,盛菩珠指尖用力,反握住他宽厚的掌心:“云灯大师什么时候能到长安,之前不是说有消息了吗?”
谢执砚仰头,不想让盛菩珠看到自己眼底翻涌的郁色,深吸一口气:“快了,在入秋前,我一定想办法把人请回长安。”
“菩珠。”
盛菩珠嗯了一声,声调微微颤抖,她用力咬住下唇,明明很难过,依旧在强忍。
“今日谢谢你。”谢执砚压下心头躁郁,一字一句说得很郑重,“谢谢你事事周全,也谢谢你一直抽空陪她说话。”
“我已经给父亲递信,他会带着母亲一起回府。”
盛菩珠垂眸,喉咙哽咽:“祖母待我好,孝顺她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她顿了顿,声音温柔带着怜惜,“况且,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好受。”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好受。
谢执砚嗯了一声,拥着她,很快调整好情绪。
他不擅长表达,柔软的情话更是不会说,孟浪的时候最多床笫之欢中逗一逗她,至于埋在心里的感激和愧疚,他觉得只要自己消化就好。
生命是有尽头的,只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过突然。
叫人毫无准备。
第93章
夜雨滂沱,盛菩珠抬头看着飞檐落下的雨,汇成一道道珠帘,密集砸在地上。
颐寿堂正院,灯火通明,整个靖国公府都笼罩在这场压抑孤寂的暴雨中。
“嬷嬷,屋里药味散得差不多,可以把窗子关上了。”盛菩珠重新拿起竹筐里的绣绷,声音淡淡吩咐。
蒋嬷嬷轻手轻脚上前,正要探身关窗。
老夫人不知怎么又醒了,她虚弱道:“别关,再散散味儿。”
蒋嬷嬷一时为难,站在原地。
盛菩珠站起来,朝蒋嬷嬷使了个眼色,笑着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雨大,吵着您睡觉了?”
老夫人勉强摇了摇头:“没有的事,我老了,耳朵听不清,不算吵。”
“就是成日汤药吃着,我都快和砂锅里的药渣一个味儿,没准往地里一种,等到春天就能抽枝发芽。”
“好孩子,你和公主娘娘先回去休息,别让屋里的药味熏着你们。”
盛菩珠被老夫人逗笑,又觉得她这番话有些不太吉利,抬眸见蒋嬷嬷已经把窗子重新关上,便温和道:“怎么会,您可不许胡说。”
“怎么不会。”
“我老了,恐怕活不了几日了,我知道你们孝顺……”断断续续说着,老夫人眼帘轻阖再度迷糊睡过去。
这几日她精神越发不好,有时会突然醒来,人看着很精神,但根本说不了几句话。
寿康长公主站起来,亲自替老夫人掖了掖被子:“我在这守着,菩珠先去睡?”
盛菩珠摇头,坚定道:“我和母亲一起陪着祖母。”
寿康长公主就没再劝,只喊严嬷嬷换了热茶,重新拿起方才随手搁在紫檀桌上的话本子,指尖漫不经心翻了一页,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文字里,反倒是怔怔听着雨声出神。
许久。
寿康长公主捏了捏眉心,索性把书丢下不看:“快绣好了?”
“嗯。”盛菩珠点点头,暖黄烛影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绣绷上扣着一方墨绿色的锦缎,绣着一对圆鼓鼓的,一看就很肥美吃得特别好的鸳鸯。
寿康长公主看着有趣,便笑着问:“这颜色,应该是给三郎绣的?”
盛菩珠有些害羞,又强装镇定:“我不擅长做这些,绣得不是很好。”
“怎么不好了?”
寿康长公主挑眉:“我看呀,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
“三郎这人喜欢藏事,看着是冷情的性子,其实很好哄的。”
“倘若你以后惹他生气,就多哄哄。”
“小时候他整日看书,我怕他看坏了眼睛,就让人把书房里的书都藏了,告诉他被他父亲那书楼里去换了酒钱。”
寿康长公主忽然笑出声:“结果他真信了,拿了新年的压岁钱要让老国公爷替他把书赎回来。”
“哈哈哈哈,老国公也觉得有趣,真带他去书楼赎书。”
“三郎后来生了好几日的闷气,我实在没办法了,亲手给他缝了布老虎,这事才算翻篇。”
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很是亲近,所以歪着头,听得很是认真。
她红润的唇抿着,水汪汪的杏眸在灯影下,像是藏着碎星忽闪忽闪,原来那宝贝布老虎还有这样的前缘。
夏末夜短,倾盆的雨,依旧没有尽头。
盛菩珠绣完最后一针,用剪子剪断丝线,绣绷高举在灯下看得很认真。
是一对交颈的鸳鸯,样稿明明体态优雅,但是女红实在不精,绣出来就变成了娇憨的模样。
夜色被雷雨声搅得愈发混沌不清,就在雨势最猛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不时还夹杂着下人压低声音的惊呼。
房门被人由外边推开,裹挟着湿冷的水汽,谢执砚和谢怀谦一同踏进屋中,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蓑衣,看不清容貌的人。
应该是走得很急,加上雨幕成帘,几人身上衣裳被雨水浸得暗深,水珠不断从衣角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郎君。”
“父亲。”
盛菩珠最先反应过来,赶忙吩咐严嬷嬷去拿干净的毛巾,又喊蒋嬷嬷去小书房准备热水还有炭盆。
总之整个颐寿堂上下都忙碌起来,所有僵沉紧张的气氛,像是忽然一松,被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这位是云灯大师。”谢执砚接过干帕子,只来得及把浸到眼睛里的雨水擦去,目光看向里间,“祖母可还好?”
“半时辰前用完汤药睡下。”
“精神时好时坏。”
盛菩珠温声回答,有些好奇朝谢执砚身后看。
传言中的云灯大师,身形清瘦,披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袈裟,年纪看着真的很大了,面容枯槁,眼神却明亮通透,仿佛能洞悉人心。
“我佛慈悲。”
云灯大师念了一声佛号,也顾不得身上湿透,只在炭盆旁站了片刻,等衣裳不再滴水就径直走向床榻。
他干枯的手指轻轻搭上老夫人消瘦的手腕上,闭目凝神。
屋子静得可怕,盛菩珠紧张得呼吸都刻意放缓。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跟在云灯大师身后,从进门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谢执砚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挪了一下身体挡住。
良久。
云灯大师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执砚和谢怀谦身上。
“可否借一步说话。”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移步到外间。
“老夫人年事已高,身体本就亏空,又兼心中郁结深重,积重难返。”
谢怀谦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拧眉问:“那到底能不能治?”
云灯大师声音平和道:“老衲可勉力一试,以金针稳住命穴,再辅以汤药。”
“只是令堂已是强弩之末。”他语气忽然沉了沉,像是一下子变得更老了,“凡人不可与天地争寿,一切只是延缓之计,伺候务必心境平和,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大喜大悲皆是大忌。”
谢怀谦深吸一口气,艰涩问:“如果一切按照您要求精细养着,不知……家母能延寿多久?”
云灯大师沉默少顷,缓缓伸出枯瘦的手,五指张开,虚虚比画一下:“竭尽所能,最多五载寿命。”
五年。
不算多,但至少还有五年。
人心至贪,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但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谢执砚看了谢怀谦一眼,他先回过神,深深一揖,语气诚挚:“有劳大师!”
云灯大师眼中有慈悲,亦有叫人看不透的智慧,平缓道:“万般皆是缘法。”
“只是看来老衲与国公府之间的缘,还不止这一桩。”
“阿兄?”
盛菩珠终于注意到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郎君。
起初只是面熟,等看清楚后,她整个人愣住。
裴策!
十三岁时与她分别,就再也寻不到踪迹的兄长。
盛菩珠没掩住惊呼,杏眸瞪得圆圆的,满是惊讶与不可思议。
眼底已有沧桑之色的男人笑了笑,他应该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妹妹的脑袋,当视线落在盛菩珠如云一样端庄的发髻时,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又若无其事收回去。
“好久不见。”
“珍珠。”
“阿兄怎么和云灯大师在一起?”
“您这些年去了哪里,母亲寻了你好久。”
盛菩珠想问的东西实在太多,说到后面竟有些哽咽。
“小珍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爱哭。”沈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底笑容渐深,“当年与你分别,我乘船去了蓬莱,之后从蓬莱前往波斯,我在波斯遇到了云灯大师,之后我拜入他门下,是他记名的俗家弟子。”
“从登州离开,我已改姓为沈,这些年一直跟着师父云游四海,行医救人。”
“我才没有哭,阿兄成亲了吗?”盛菩珠看着已经生出白发的鬓角,心口钝痛。
沈策笑了笑:“不了,阿兄不成亲。”
“阿兄这样挺好的。”
屏风另一头,云灯大师笑得高深莫测,他若有所思看着谢执砚:“亲兄妹罢了,谢家三郎也该心宽一些。”
“时常吃醋,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一百多岁的老人开起玩笑,也是直戳人心窝子的。
谢执砚薄唇抿紧,若无其事走上前,把妻子往怀里带了带,不动声色把看着很亲昵的两人,分开一些距离。
“夫人,不介绍一下?”
盛菩珠迎上谢执砚深邃的目光,想和小时候一样去拉兄长的衣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身后的男人紧紧握住。
“郎君,这是我阿兄,裴……不,阿兄姓沈,单名一个‘策’字。”
“谢执砚,菩珠的夫君。”
谢执砚只是抬眸,连手都没伸,语调浅得像对陌生人。
沈策颔首,同样冷淡:“我家菩珠这几年,有劳你照顾。”
盛菩珠不懂好端端的,这两人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她拉了拉谢执砚的衣袖,小声问:“祖母的身体,云灯大师怎么说?”
谢执砚神色沉了沉,光影映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和湿寒的水汽,声音沙哑,艰难地说了一个数字。
“真没别的办法了?”盛菩珠感到难过。
老夫人今年因为生病,早就准备好的寿宴也没办成,平时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就算生病难受,也从不折腾人。
云灯大师和沈策要留在府里,嬷嬷已经手脚麻利把客院收拾出来。
屋外倾盆而下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薄薄的月辉落在地上,到处都湿答答的,就像盛菩珠此刻的心情。
烛火摇曳,夫妻两人已经回到韫玉堂。
“你说我是不是贪心了。”
“之前宫里太医束手无策,云灯大师能延下祖母五年的寿命,我心里依旧觉得不够,为什么如此不公,祖母这样好的长辈,就不能长命百岁。”
盛菩珠见谢执砚褪下湿透的外袍,她语气带着困扰,却又无法抑制心里的遗憾。
她很少这样直白表露自己的情绪,眼眶红得厉害,声音听着每一个透着伤心。
谢执砚转过身,微凉手掌轻轻牵过她的手,连同那点不安一起包裹住。
“贪心?”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夫人这不叫贪心,人之常情罢了。”
“祖母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五年,我们能做很多事。”
他顾不得身上的潮湿,手臂用力把盛菩珠抱起来放到怀里,窗外月色清冷,更衬托两人之间少有的温情。
盛菩珠望着漆沉的天幕,见他脸色苍白,身体也比离家前消瘦,软声道:“郎君快去沐浴,水要凉了。”
谢执砚笑了笑:“不急,让我抱抱你。”
“回来这一路,我不知沈策就是你阿兄裴策,他倒是掩饰得好,一路上对我各种试探。”
盛菩珠眼睫眨了眨,终于不再那么难过,不解问:“那他早就知道你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本就是以靖国公府的名义去请他。”
“他只要打听,自然知道。”
第94章
翌日天明。
雨停,但依旧有些阴沉沉的,让人提不起精神。
老夫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子上,呼吸依旧有些喘,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她喝完汤药,接过蒋嬷嬷递上的湿帕擦了擦嘴角,目光缓缓侧移,沉默片刻,才开口声音沙哑问:“菩珠,我昨儿恍惚听长公主娘娘提起,你还有一位兄长,现在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对吗?”
盛菩珠闻言,随即笑着颔首:“嗯,您听得没错。”
“我确实有一位阿兄,不过不姓盛,姓沈,这几年一直跟随云灯大师云游四海,潜心修习医术和佛法。”
不姓盛,反倒是姓沈。
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自然听得懂这一番话中委婉的解释,恐怕她这位兄长是盛大夫人嫁入明德侯府前,就生下的孩子。
多半是和离再嫁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老夫人心底感慨一声,她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盛菩珠近前。
“好孩子,既然你阿兄也在,你守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你母亲身子弱,想必也许多年没有见过长子,咳、咳咳……眼下回来,还不赶紧带着他回去看望你母亲,让她好宽宽心。”
盛菩珠轻轻为老夫人抚背顺气,唇角漾开一抹柔软的笑。
“您放心,阿兄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
“只是他说了,这几日天气沉郁,阴雨连绵,家母的身子骨本禁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他此番回来,暂且不会离开长安,只等过几日天气放晴,他再去明德侯府磕头行礼。”
老夫人听完,长长叹了声,带着无尽的怜惜:“你母亲有福气,你这位阿兄不愧是跟着云灯大师修行,事事周全考虑,难为他的这番心意。”
“所以您好好养病,阿兄先留在客院小住,您有哪里不适,尽管找他。”
“好。”老夫人含笑应了声,眼皮渐渐沉沉,没多久就精神不足睡过去。
午后,窗子开了一道很窄的缝,竹帘低垂,外间生了小炉,蒋嬷嬷小心翼翼往里边添水,药香氤
氲。
沈策坐在老夫人榻前的月牙凳上,三指轻搭,凝神静气。
他眉目清朗,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类似松木的气质,明明也才二十五不到的年岁,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盛菩珠在一旁瞧着心疼,语调不自觉柔软几分:“祖母的身体可还好?”
沈策点点头:“脉象已经逐渐平稳。”
“师父开的药,按照方子上的要求,每日三回,一次都不能少,忌口相克的东西也都写出来了,务必让人仔细些。”
蒋嬷嬷神情严肃点头:“您说的我都已经交代下去,屋子内外也按照要求添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植物,熬药的婆子安排了三人相互盯着,每天送到小厨房里的食材,都会一次检查三遍。”
沈策收手,又重新拿了笔墨写了几张药膳方子:“都是寻常的食补,如果老夫人爱吃就多做几回,觉得味道不好,那就不必勉强,一切都以她的喜好为主。”
“是。”蒋嬷嬷伸出双手郑重接过,“有劳您。”
诊脉后,兄妹二人坐到外间小声说话。
盛菩珠吩咐蒋嬷嬷端来几样精致的茶点:“阿兄跟着云灯大师,有忌口吗?”
沈策笑了笑:“师父并未要求我忌口。”
盛菩珠当即端起一个白瓷盘,献宝似的给他看:“那阿兄尝尝这个,府里厨娘最擅长做‘玉露团’了。”
沈策不由得失笑:“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啊,只是你阿兄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馋嘴的少年。”
提起当年,自然不约而同想到了洛阳裴氏。
那时候他们只是以表兄妹相称,互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裴氏想要攀上明德侯府,而沈渝为了能见一见儿子,就和裴大夫人沈清河互称表姐妹,大家都装得很好。
盛菩珠轻轻搁下瓷盘:“阿兄回长安,见过叙之表兄吗?”
“怎么,他来寻你了?”沈策表情不是很好。
“在朱雀大街碰巧遇见过两回,他如今是圣人钦点的新科状元,已经入仕。”
沈策并没有觉得很意外,淡淡道:“他书读得好,入仕是迟早的事。”说到这,又冷冷哼一声,“洛阳裴氏一脉,眼下能有出息的,恐怕也就裴叙之一人。”
提起读书,盛菩珠只会觉得遗憾。
“洛阳牡丹艳,不及裴氏郎。”其实这句话一开始是学堂里的先生,用来评价沈策才学的,后来沈策失踪,没过几年,反倒成就了裴叙之。
“裴家人都不是好东西,裴叙之虽然不算坏,但他心思多,你也离他远些。”沈策叮嘱。
盛菩珠无奈笑了笑:“我知道。”
兄妹二人正懒洋洋靠在圈椅上时不时聊两句,正是散漫的时候,前厅低垂的竹帘被人挑开。
谢执砚带着一身闷热暑气走进屋中。
他目光扫过,先是对沈策颔首,然后大步走向盛菩珠。
下一刻,谢执砚极其自然伸手,像是做惯了这样的亲昵举动,他端起桌面上已经喝了一半的茶水,慢条斯理抿了口。
薄唇压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若隐若现的口脂。
仿佛天经地义,从容不迫地仰头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
“啧。”沈策觉得牙疼,太阳穴也疼,眼睛更疼。
虽然妹妹已经成亲近三年,但是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件事。
谢执砚喉结滚动,目光却挑衅似的朝对面的沈策削下去,眼神深处凝着明目张胆的,近乎野兽圈划领地的占有欲。
沈策明显被挑衅到,单手捏着茶盏,半天没喝一口,等回过神,薄薄的瓷盏竟然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沈兄方才与菩珠在聊什么?”
沈策怪会恶心人的,当即挑眉反杀:“也没聊什么,聊聊洛阳裴叙之而已。”
谢执砚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无波,听着却有点咬牙切齿:“什么东西,我没听过。”
“郎君。”盛菩珠暗暗扯了一下谢执砚的袖摆,是很亲昵的动作。
谢执砚冷冷地哼了一声。
再聊下去,明显就不太对付的两个人恐怕要打一架才能冷静。
盛菩珠果断转移话题:“云灯大师呢?”
谢执砚瞥了沈策一眼,淡声道:“大师被圣人留在东宫替太子殿下调理身体,短期内,恐怕不能离开。”
沈策闻言,面上并无丝毫讶异,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只平静道:“师父医术卓绝,留在东宫,亦是机缘。”
谢执砚沉默半晌,从袖袍中取出一封信,他递给沈策:“离宫前,云灯大师私下交给我的。”
沈策双手接过,指尖在那单薄的信封上轻轻一捏,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神色慎重收好。
对于太子的身体状况,三人皆是心照不宣,并没有拿到明面上道破。
前厅陷入安静,盛菩珠正准备松口气之际,颐寿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杜嬷嬷停在竹帘外,欲言又止。
“怎么了?”盛菩珠心口一跳,下意识问。
杜嬷嬷张了张嘴,眼神飞快朝里间瞥了一眼,又迅速垂下,她终究没敢立刻回话。
盛菩珠转念一想,已经立马猜到。
毕竟能让杜嬷嬷这样明显是乱了方寸,需得避着谢执砚才能说的,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琳琅阁恐怕出事了。
必然还是大事,不然不太可能这样冒失寻她。
盛菩珠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她逼着自己勉强坐了半刻钟,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起身,声调刻意压得软软的,笑吟吟道:“突然想起来,议事厅还有点事尚未处理完,劳烦郎君多陪我家阿兄说说话,我过去看看。”
盛菩珠说完,不待谢执砚回答,提着裙摆小跑离开,
杜嬷嬷见状,立刻低下头,屏息凝神跟上。
谢执砚闻言并未阻止,只是含笑抿了口茶。
直到盛菩珠的身影消失在竹帘外,他端着茶盏的手才微微一顿,漆眸幽深,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沉思。
“出了什么事?”盛菩珠直到出了颐寿堂,确定四下无人,才停下来出声询问。
杜嬷嬷脸色发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子,恐怕是清姝娘子那边引起的事端。”
盛菩珠边走边道:“不急,你慢慢说。”
“娘子还记得上个月清姝娘子和安王世子成亲,您送了套纯金嵌红宝石的掐丝头面,给清姝娘子添妆吗?”
盛菩珠自然记得,她眉心微蹙:“头面有问题吗?”
“唉!”杜嬷嬷一拍手,又急又气,“清姝娘子嫁的那位安王世子,真是个混不吝的霸王!”
“两人成亲连一个月都不到,安王世子竟然纳了妾室,那个妾室据说十分得宠,瞧中了您送给清姝娘子的头面,非要缠着买一套一模一样的。”
“安王世子真是够荒唐,他竟然真的带人去咱们琳琅阁了。”
盛菩珠咬牙:“宠妾灭妻,他得了失心疯不成?”
杜嬷嬷点头:“可不是。”
“而且就算要定制,那也得排队等,何况那样成色的红宝石本就难寻,又是掐丝的工艺,别说一天了,就算一个月也赶不出的东西。”
“安王世子没有买到一样的东西觉得失了颜面,竟当场动起了手,我这一路过来手脚都是抖的。”
“见
了血?”盛菩珠冷冷地问。
杜嬷嬷沉默点头。
盛菩珠脸色骤然沉下来,杏眸凝着一层寒霜,越走越快:“安王府真是好大的架子。”
“除了第一年琳琅阁开业,有不懂事眼红我生意好的来闹,后来整个平康坊谁不知琳琅阁后面是有人罩着的。”
盛菩珠很少生气,但绝对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她能把生意开在鱼龙混杂的平康坊,自然有她的本事。
“现在要怎么办?”杜嬷嬷朝颐寿堂方向看一眼,“郎君在家,娘子出门也不方便,要不要让人去寻端阳长公主。”
盛菩珠摇摇头:“不用,姨母与安王府沾亲带故的,还是我自己处理。”
“今日有阿兄陪着郎君说话,他应该没空盯着我。”
在杜嬷嬷忧愁的神情下,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脸上神色迅速恢复镇静:“嬷嬷,你立刻从偏门出去,吩咐管事妈妈套车,我要出府。”
“然后让人和严嬷嬷交代一声,一定要盯着老夫人的汤药不能耽误,再派一个机灵点的婆子在二门守着,若是郎君寻我,立马派人去琳琅阁说一声。”
盛菩珠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交代。
杜嬷嬷却吓了一跳:“娘子,现在过去会不会太莽撞?”
盛菩珠摇头,语调冰凉:“伤了我的人,砸坏我家招牌,我一旦不亲自出面,往后整个平康坊都知道琳琅阁的后台不过如此。”
“安王世子就是最好的杀鸡儆猴。”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琳琅阁后巷静悄悄停稳。
盛菩珠扶着杜嬷嬷的手下车,门口早就有人在等,见她来,像是等到主心骨一般:“娘子。”
“不急,我来处理。”
盛菩珠踏入店内,不过是粗粗扫了一眼,就被满地狼藉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虽然已经粗略收拾过,但地上翻倒的博古架,散落一地的珠玉首饰,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都在告诉她安王世子究竟有多嚣张。
地上有一块水迹尤其明显,仔细看还有鲜红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谁受了伤?”
“伤在何处?”
盛菩珠目光一凝,声音陡然沉下去。
“娘子,受伤的是念一。”琳琅阁今日是清客当值,她眼眶泛红,“安王世子要强闯二楼雅间,念一上前阻止,被世子身边的护卫打伤,然后折断了左手。”
念一!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念一有一双巧手,制金银玉器的手艺他学得很好,加上弹得一手好琴,在琳琅阁很得贵人们的喜欢。
“郎中怎么说?”
清客吸吸鼻子,哽咽道:“奴婢已经请了长安城了最好的郎中,手骨是接好了,但郎中不能保证日后能恢复如初。”
“而且安王世子说了,明日他看不到头面,他就再来砸一回,什么时候琳琅阁交出一模一样的头面,他什么时候罢手。”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出来的,盛菩珠直接气笑。
她果断从腰间荷包取出一枚玉佩递给杜嬷嬷:“嬷嬷先回府,拿着这个给阿兄,请来琳琅阁给念一治伤。”
“若是郎君问起,你就说……”盛菩珠咬了咬唇,“你就说菩瑶吃糖坏了牙齿,我回明德侯府看菩瑶了。”
“是,老奴明白。”杜嬷嬷双手接过玉佩,匆匆离开。
盛菩珠压下胸腔翻腾的怒火,视线凝着地上青砖上的水痕,面无表情吩咐:“把歇业的招牌挂出去,但凡有人问,就说安王世子宠妾灭妻,行凶伤人。”
“清客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去安王府讨要一个说法。”
清客一惊:“娘子,安王世子这人看着就不是善茬,你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盛菩珠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眼底情绪极快闪过而过。
萧叙安这人她虽然没有见过,外边传言此人是吃喝玩乐不带脑子的纨绔,可她怎么想都不对劲,就算性子不好,那也绝对不是一个蠢的。
谢举元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么可能和蠢货联姻。
成婚不足半月,萧叙安敢直接拿琳琅阁开刀,嚣张得简直像是刻意表现出来给外人看的。
盛菩珠缓了声音,接过清客递给她的帷帽戴上:“你放心,我不会与他硬碰硬。”
“我只是身为清姝的长嫂,去亲自问问安王妃,这就是他们安王府求娶谢氏女儿的态度!”
“新婚不足一月,安王世子竟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我倒要看看,往后长安走动,安王府的脸面到底还要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宝们——【10月开的接档文《藏鸯》文案,求个收藏,包满意的。】
钱塘沈氏富可敌国,司雨之神计蒙之后,燕南神脉之地。
圣人潜邸时曾三度登门,妄迎娶沈氏女为妻,不料三次被拒。
后来,沈家最小的女儿千挑万选,点了崇文侯长子燕时璋为夫婿。
婚后第十年,钱塘水患,沈氏灭门。
燕时璋欲休妻再娶,还是年少时的白月光。
娶什么娶!
她还没死呢!
沈明祯再睁眼重生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看着身旁熟睡的燕时璋,她冷静披衣起身。
这一世,她要做的事很简单。
一:接回他的心上人,祝他和美。
二:治理钱塘保全沈家。
三:和离。
四:改嫁容家表哥。
燕时璋也重生了,望向妆台前描眉的妻子,他攥紧掌心:这一世,他一定要弄死那个姓容的,治理钱塘保全沈家,然后和她和和美美过日子。
【小剧场】
沈明祯死的第十年。
海晏河清,时和岁丰,钱塘不再水患。
已经权倾朝野的首辅燕时璋抱着她生前留下的嫁衣,自焚于钱塘沈氏旧宅。
再睁眼,他回到了娶亲那日。
红烛摇曳,喜帕下美人指尖微颤,亦如前世那般娇弱易碎。
【食用说明:】
先婚后爱,双重生修罗场(很甜不虐,信我)
第95章
安王府花厅,熏香淡雅,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
安王妃和传言很像,是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她见到盛菩珠,未语先带三分歉意的笑。
“我家那孽子被他父王宠坏了,合着我该登门道歉的,怎能劳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盛菩珠没有出声,只是先行了晚辈礼。
安王妃亲自起身相扶,引着盛菩珠入座:“我不知琳琅阁是盛娘子名下的铺子,这也怪我管教无方,给你添了乱子。”
她姿态放得低,语气更是真挚,朝一旁候着的嬷嬷招手:“把礼单呈上来。”
“这单子上的东西,一是赔偿琳琅阁的损失,二也是给那位珠侍压惊之用。”
“珠侍”是长安贵人们对琳琅阁里郎君的统称,平日负责佩戴展示珠宝。
盛菩珠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她漫不经心抚平膝上的襦裙,对上安王妃温煦的笑容,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的态度。
她并未去接礼单,反倒是垂眸端起茶盏,从容优雅抿了口茶汤。
“该赔多少,我会让人算清账目再送到王府,至于其他的。”盛菩珠摇摇头,杏眸甚至还弯了弯,带出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我听闻世子此番动怒,全都是因为府上一位爱妾争风吃醋。”
“不知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竟能让世子如此倾心,连新婚妻子的脸面都不顾了。”
安王妃听了这话也不恼,脸上温婉的笑容丝毫不变,只轻轻颔首,柔声道:“盛娘子既然好奇,那就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吧。”
“去,将竹馆那位带上来。”
盛菩珠听了这话,只是皱皱眉,轻轻搁下茶盏,唇角翘了翘。
不消片刻,就看见两名粗壮的婆子,押着一个不停挣扎的女人进了花厅。
“王妃娘娘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婆子眼疾手快,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帕子,二话不说就塞到那妾室嘴里。
女人面色惨白,满眼惊恐,身体抖得如寒风中的落叶。
安王妃看也未曾往那看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吩咐:“狐媚东西,既是这张脸惹的祸,便先掌脸吧,打到世子夫人觉得满意,叫停即可。”
“盛娘子觉得可行?”
婆子立刻领命,上前一步,抡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女子压抑的呜咽,显得格外刺耳。
盛菩珠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目光转向依旧笑得温和的安王妃。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看似柔软好说话的安王妃,下手竟如此果决狠辣,毫不拖泥带水。
“说来惭愧。”安王妃迎上她的
视线,笑了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无奈的歉意,“我家孽子仗着自己是王府独苗苗,性子无法无天惯了,这些年荒唐的事没少做。”
“这也有我的责任,才使得他这般不知轻重。”
盛菩珠静静与安王妃对视,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她像是头痛般揉揉眉心,叹气道:“盛娘子若觉得不解气,要不我让人把世子也绑了,打一段算了,反正也打不死。”
看似无奈放低姿态的一番话,实则既能让盛菩珠消气,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这般进退有度的手段,连盛菩珠都不得不感慨,安王命好,娶了一位贤妻。
巴掌声还在继续,宠妾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连哭声都变得低弱。
“我家清姝呢,怎么不见她?”盛菩珠没有叫停,反倒是问起了谢清姝。
安王妃深深一笑,淡淡道:“清姝性子倔,因为这妾室的事闹了许久,半时辰前才喝过安神汤睡下。”
这是不让她见咯?
盛菩珠微微挑眉,目光平静。
“是吗?”
“那的确不便打扰。”
那日谢清姝见了人后执意要嫁,她不是没有委婉提醒过,事已至此,至于后续是要和离,还是日子继续过下去,那都是长房自己的事情。
谢清姝有父母有兄长看顾,她的确不必太过费心。
“罢了。”
盛菩珠朝婆子摆摆手。
执刑的婆子立刻停手,垂首退至一旁。
“盛娘子心善。”
“今日之事,待我禀明王爷,定亲自带着那孽子登门,郑重赔罪。”安王妃转过头,似不忍看地上的血迹。
盛菩珠闻言眸光微闪,安王府若真大张旗鼓带世子上门赔罪,那琳琅阁是她产业之事,恐怕就再难遮掩。
这绝非她所愿。
“您严重了。”
“既然事情已经说开,就不必再兴师动众登门,这是万万不敢当的。”
盛菩珠婉拒得干脆。
“盛娘子是觉得不方便吗?”
“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安王妃抬眸,她并未坚持,只是轻笑着问。
“嗯。”
“不方便。”
盛菩珠大大方方承认,和聪明人说话,并不用太多的弯弯绕绕。
“好。”安王妃点头,她语气带着几分莫名的感慨,“说起来,我倒是挺羡慕盛娘子的。”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两人从未有过交情,何来的羡慕。
安王妃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只是笑了笑,脸上重新端起看似完美无瑕的温婉笑容。
一场风波,似乎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的对话中,暂时落下了帷幕。
宠妾的脸颊被打得高肿,嘴角破裂渗出血丝,原先娇媚的脸蛋眼下已经变得狼狈不堪。
她涕泪横流,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婆子死死按住,只能勉强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惊慌的阻拦声。
“世子。”
“王妃娘娘正在气头上,您别进去。”
“滚开!”
珠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萧叙安大步闯进花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世子。”宠妾哀号一声,像是看到了希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爬到萧叙安脚边。
“母亲。”萧叙安看着爱妾那张肿得几乎快认不出来的脸,声音里压着怒火,却又不敢真正发作。
“您这是做什么!”
“儿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可心的人儿,您何至于此糟践她。”
安王妃平静看向怒气冲冲的儿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她语调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嗯。”
“我知你喜欢。”
“喜欢就留着吧,又没给你打死。”
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宽容,然后话锋一转,无所谓道:“反正依你的性子,喜新厌旧惯了。”
“颜色鲜亮又怎么样,你对她的新鲜劲儿也维持不了几日。”
“我都说了,你该好好收一收你的脾性,别听风就是雨,琳琅阁以后不准再去闹,你若再闹,我就让人把你关起来。”
她说完,甚至还朝端坐一旁的盛菩珠笑了笑。
萧叙安被安王妃这话噎得脸色青白交错,本就无处发泄的怒火,顿时落在面生的盛菩珠身上。
颜面尽失,又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萧叙安抬手,指了指:“她又是谁?竟敢看本世子的笑话!”
安王妃叹了口气,仿佛没看见儿子即将发疯:“靖国公府谢三郎的发妻,琳琅阁是她名下的铺子。”
谢执砚的名头显然极具分量,萧叙安越发狰狞的表情,也不禁僵了僵。
他眼底极快闪过一抹沉思。
萧叙安又不是真蠢,他只是为了显得自己纨绔无脑,刚好琳琅阁做了太子大婚的礼冠生意,他会借着宠妾哭闹的名头拿琳琅阁开刀的唯一目的,就是笃定这事肯定会传到宫里。
萧谢两姓联姻,圣人怎么可能不忌惮,他只要闹得越蠢,宫里对他只会越放心。
只是萧叙安也没料到,琳琅阁竟然是一块铁板,根本踢不得。
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一窒,登时又讥讽笑了声,语调带着纨绔特有的吊儿郎当:“啧,本世子当是谁呢,不就是不小心砸了个铺子,就劳动盛娘子这般大动干戈。”
盛菩珠深深睨他一眼,漫不经心转头看安王妃:“要不,还是按照您说的,打一顿吧。”
她轻描淡写道:“反正打不死。”
“你敢!”
萧叙安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就算是装的,他也真的带了几分火气。
“叙安你给我闭嘴。”安王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萧叙安猛地抬头,面色铁青:“你真的要打我?”
“不然呢?”
“是你无礼在先。”
安王妃拿帕子压了压唇角,很快又恢复镇静。
这时,花厅外忽然传来嬷嬷恭敬的禀报声:“王妃娘娘,陆寺卿来了。”
“他来干嘛?”萧叙安面色难看得很。
“姑母。”陆舟渡朝安王妃行礼。
他的目光在盛菩珠身上停留一瞬,并未露出太多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她在安王府:“盛娘子。”
陆舟渡,他怎么来了?
盛菩珠心中微凛,面上却不显,从容起身回礼:“陆寺卿。”
“不知姑母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安王妃用手指点了点桌面,脸上重新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盛娘子恐怕不知,我娘家是武章侯府陆家。”
盛菩珠心中微动,她记得武章侯府陆氏在圣人登基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边塞,整个陆氏除了陆舟渡被全族拼死护下外,全都死于饥寒交迫。
后来圣人登基,陆氏平反,却只有陆舟渡一人活着回了长安。
她并不知,原来安王妃同样出身武章侯府。
见盛菩珠失神,安王妃唇角勾了勾,很直白道:“盛娘子不必可怜我。”
“舟渡你过来,姑母有话对你说。”
陆舟渡不明所以。
就见安王妃轻飘飘朝萧叙安纳指了指:“今日喊你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叙安他荒唐又不服管教,我也头痛得紧。”
“既然你掌刑狱律法,不如就把
叙安带走,丢到大理寺的牢房里关上几日,他什么时候脑子清楚了,你就什么时候把他放出来。”
此言一出,莫说萧叙安了,就连盛菩珠眼中都掠过一抹异色。
“母亲,您疯了不成!”
“陆舟渡恨不得弄死我,你还让他把我带走?”
萧叙安倏地抬头,满脸难以置信。
安王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声线平淡,像是非得要他长一个教训。
“我不能再由着你胡闹下去。”
“既然犯错不知悔改,那你就去大理寺的牢房里好好长长脑子吧。”
陆舟渡迅速敛去眼底的诧异,面无表情道:“姑母放心,我这就让人把他押走。”
盛菩珠有些搞不懂安王妃和萧叙安这对母子。
萧叙安并不像真蠢,而安王妃本人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睿智。
但很明显,安王妃并不希望儿子太聪明,而萧叙安则是一直在扮蠢。
至于抱病在床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脸的安王。
盛菩珠压下心底怪异的情绪,抬步跨出安王府朱红的漆门。
她正拧眉思忖,一抬眼,却见清客等在马车旁,一张小脸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盛菩珠快步走上前,低声问,“脸怎么白成这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清客嘴唇哆嗦,惊恐地朝身后的车厢瞥了一眼,又飞快垂下。
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着,竟是怕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她这般模样,盛菩珠心头疑窦顿生,也顾不得许多,伸手便去掀那厚重的车帘。
帘子掀开的刹那,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同白日见了鬼魅。
原本应该留在靖国公府待客的谢执砚,此刻竟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的马车内。
男人一身竹月色圆领窄袖袍衫,面容隐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无法辨别喜怒,唯有一双凤眸,微微眯起,正沉沉地盯着她。
“愣着做什么?”
“还不过来?”
谢执砚开口,声音不高,偏偏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凌厉。
盛菩珠心口狂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旁吓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清客。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这种让人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威压。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将自己微凉的指尖,轻轻搭在谢执砚早已等候许久,骨节分明的手掌。
他掌心收拢,便将她柔软的小手完全包裹住,稍一用力,便将她拉进车厢内。
车帘落下,她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闻见男人身上特有的清冽柏子香。
狭小空间里,谢执砚并未看她,只是很随意问:“不是说盛家四娘子突发牙疾,疼得厉害,你急着回去探望?”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缓慢:“夫人怎么……探到安王府来了?”
盛菩珠被他明目张胆堵在车厢角落,他高大的身躯如山一般,冷冽逼人。
“哦。”
“我若说是安王妃娘娘牙疼,我特地来探望。”
“夫君,您信吗?”
心虚的时候,她习惯用“您”,生气的时候连“混账”都敢骂。
谢执砚目光掠过一抹暗色,他唇角似乎勾了勾,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那夫人觉得我会信吗?”
盛菩珠与他四目相对,终是败下阵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肩膀微垮:“好吧。”
“那您听我解释,行不行。”
心知瞒不过去,盛菩珠只得半真半假地斟酌着小声说。
添油加醋把安王世子如何宠妾灭妻重点强调一遍,然后又刻意模糊了琳琅阁的存在,只说谢清姝得一套珍贵的头面,那头面刚好是她送的。
安王世子为了抢那套头面如何不体面,她作为送出东西的人,自然要生气上门质问的。
最后,盛菩珠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愤慨。
“那套头面是我亲自挑了送给四妹妹添妆的,意义非凡。”
“安王世子此举,打的不仅是四妹妹的脸,更是没将我们谢氏放在眼里,我既然知道了,岂能坐视不理。”
盛菩珠说完,微微抬起下巴,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气壮模样:“郎君你可不许说我莽撞,我这叫真性情。”
谢执砚静静听完,面上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忽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我倒是没看出来,夫人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
盛菩珠低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身体因为紧张紧紧绷着。
车厢内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轱辘声。
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多错多。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试图转移话题:“郎君怎么知道我在安王府?”
谢执砚并未隐瞒,目光盯着她,随意道:“我问了苍筤。”
她今天是偷偷出府,并没有带苍筤,苍筤怎么知道她在安王府?
这种时候,盛菩珠可不敢说,也不敢问。
“对了,我阿兄呢?”
谢执砚挑眉,微深的眼眸,目光仿佛看透一切。
他开口,声音低沉,唇角的阴影渐深:“夫人难道不应当比我更清楚,沈策的行踪吗?”
“轰”的一声,盛菩珠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知道了!
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手掌心冰凉,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别说是对视,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
然而,谢执砚并不打算无情地拆穿。
相反,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气,轻轻握住了她蜷紧,微微颤抖的手掌。
粗粝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地嵌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他的动作温柔至极,甚至带着一种情色的摩挲,仿佛是在把玩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宝贝。
“菩珠,你在害怕什么?”
谢执砚俯身,薄唇含住她的耳垂,犬齿用力,惩罚一般,在她那颗小红痣的位置,用力一咬。
沙哑的语调,犹如情人的呢喃低语,充斥着一股,近乎变态的掌控欲。
“我又不会吃了你。”
“就算吃了你,那不也是你心甘情愿给我吃。”
他把“吃”这个字,咬得格外重。
温热的鼻息,滚烫的舌尖,还有重重吸吮的动作,偏偏他只流连一处,像是忘了她饱满红润的唇。
“我想知道什么,可以去查。”
“但是……”谢执砚轻笑一声,“有些话,我想听夫人亲口告诉我。”
“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让夫人惊惶失措至如此境地。”
“总不会是……”他顿了顿,“夫人学着端阳养了一群貌美少年吧?”
“我想夫人应该是不敢的。”
谢执砚如此自信,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让盛菩珠的脸色,一寸寸变白,以至于浑身颤栗。
“呵呵。”
盛菩珠干巴巴笑了声,头晕目眩。
“郎君说笑了。”
“您这话听着怎么怪吓人的。”
第96章
“那吓到你了吗?”
谢执砚靠近她,带着凉意的掌心微拢,轻轻捏住她柔软的指尖。
明明的含笑的语调,却让盛菩珠觉得毛骨悚然。
他此刻慢条斯理把玩她手指的动作,比直白凶狠的轻吻更让她受不住。
如同隔靴搔痒,覆着薄茧的指腹每一下不轻不重的摩挲,都如同在无声审讯,心跳快得不受控制,脑子像浮着一层白茫茫的光。
盛菩珠想要试图否认,或者让自己显得更冷静些,只可惜话到了嘴边却颠三倒四起来。
“怎么可能。”
“我胆子很大的,实在不经吓……”
“貌美少年郎是什么东西,我见都没见过。”
“呵……呵呵。”
盛菩珠越说越慌,声音越来越小,等到最后喉咙咽了咽,干脆放弃挣扎,直接闭嘴。
谢执砚抬手,拇指指腹在那饱满红润的下唇轻轻一按,那里有一个明显的牙印,她只要心虚,必然会做出的举动。
狭长深邃的凤眸,像是早就把她那点小心洞察无所遁形,一点点的试探,每次都是高高举起,然后又轻轻放下,更像是一点点试探的诱饵。
只等她放松警惕,一击必中。
万幸,马车终于在靖国公府门前缓缓停下。
车帘一掀,盛菩珠差点就欢呼出声。
微风拂面,她几乎是手脚并用挣开谢执砚的手,提起裙摆慌慌张张跳下马车。
“郎君。”
盛菩珠还是多少有点求生欲的,湿湿的眼睫眨了眨,转过身理由充足朝他道:“妾身先回颐寿堂看看祖母今日汤药用得如何了。”
说完也不待谢执砚回答,拉着清客的手,像是有狗在身后撵,跑得飞快。
谢执砚站在车辕上,目光幽深看着盛菩珠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眼底隐隐暗流涌动。
从颐寿堂回到自己的院子,盛菩珠一进里间,便虚脱似的把自己埋进圈椅里。
她鼻息喘得厉害,一个劲拍着胸口,劫后余生:“真是吓死我了。”
“娘子。”
杜嬷嬷见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赶紧端了盏热茶上前,忧心忡忡问:“您可是在安王府受了委屈?”
盛菩珠摇摇头:“不是安王世子。”
一盏热茶下肚,终于缓过劲来,盛菩珠从怀里拿出帕子对着脸颊扇风,小声抱怨道:“嬷嬷,我差点没被郎君吓死,他竟然知道我去了安王府。”
杜嬷嬷吓了一跳:“老奴去请您兄长时,郎君分明在里间陪着老夫人说话。”
“按理说,应该不至于知道的。”
盛菩珠叹了口气,声音难免带着一丝后怕:“说好了郎君若出府,你们一定得和我报个信,结果……结果我在安王府门前,被他堵了个正着。”
杜嬷嬷拧眉想了许久,忽然不解地问:“娘子没见着金栗吗?”
“老奴吩咐金栗守在二门处,郎君若要出府,必然是要经过的。”
“金栗?”盛菩珠一愣,心底暗道一声糟糕。
谢执砚是什么性子,看着温和端方,实则久居上位,深不可测。
别说是一个金栗了,他真用起手段,十个金栗都不够他杀的。
“让人去问问,金栗现在在哪。”盛菩珠极快冷静下来,朝屋外的婆子招手。
没一会儿工夫,梨霜白着脸匆匆上前:“娘子,耐冬姐姐让人打听清楚,金栗被郎君的小厮叫去书房,就一直没有出来。”
盛菩珠的心猛地沉下去,这一瞬间,她全都想明白了!
难怪之前在马车里,谢执砚会那样轻易就放过她,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好秋后算账。
金栗是她的贴身婢女,她不可能不管。
盛菩珠再也坐不住,搁下茶盏站起来:“我去书房,你们不必跟着。”
一个金栗就已经够能拿捏她了,万一再折进去一个耐冬或者梨霜,盛菩珠当机立断,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还不如速战速决赶紧把人给捞出来。
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给书房前庭镀上一层浅金色。
金栗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院子中央,她只是恭敬垂首站着。
周遭无人,静得可怕,唯有晚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更衬得书房周遭的草木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冷意压着。
直到院门被一双白嫩的小手用力推开,盛菩珠大步上前,额头渗着薄薄的热汗,显然一路上她跑得很急。
“金栗。”
“他惩罚你了?”
金栗摇头,小脸苍白,只是僵站着不敢动而已。
“夫人。”
谢执砚的声音响起,鎏金色的暮霭正好落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
他端坐在书案后方的身姿宽阔挺拔,修长的手指随意翻动书页,重新换了一身苍葭色的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更显清冷,宛如上好的白玉雕琢,通身透着一股沉静内敛的清润气质。
盛菩珠气得磨牙,都快把她的婢女吓得做噩梦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郎君让我的婢女在院子里罚站,是什么意思?”
“有吗?”谢执砚缓缓抬眸朝外看一眼,不紧不慢的语调却吓得金栗又是一抖。
“怎么没有?”盛菩珠恼了,准备先发制人。
谢执砚闻言,缓缓站起来,他竟是心情极好地朝她勾了勾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她想偷偷出府,正巧被青士撞见,自然得审问一番。”
一点都不想背锅的青士脸上笑容一僵,忙不迭躬身行礼:“世子夫人。”
“你问了她什么?”盛菩珠冷冷看向青士。
青士张了张嘴,有苦难言,半晌才道:“小人只问金栗姑娘出府作何,只是金栗姑娘一个字也不愿回答。”
盛菩珠朝金栗看过去:“他真的没有为难你?”
金栗沉默摇头,她已经被吓到几近失音,无法捉摸的恐惧,带着血腥味的肃杀气息,根本不是常人能承受得。
她觉得不远处看似最清贵如玉的谢氏三郎,只要一眼,就能轻轻松松杀死她。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盛菩珠强行压下心头的情绪,努力维持镇定,她朝金栗摆摆手。
金栗如蒙大赦,身体一动,正要屈膝行礼退下。
却不想,书案后方沉静站着的男人,只是极轻地抬了抬眼帘。
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刻意看向谁,只不过是漫不经心地一扫。
金栗感觉自己就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脸上仅剩不多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变得惨白摇摇欲坠。
对她而言周遭气息犹如凝住,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郎君想要如何?”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大步,她迎着谢执砚的视线,冷冷地问。
“夫人为何问我?”谢执砚合上书册,意味深长反问。
盛菩珠被他随和的语气堵得,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不上不下的难受。
“郎君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金栗不过是听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盛菩珠紧紧握住金栗冰冷微微颤抖的手,将她牢牢挡在身后。
谢执砚盯着她与奴婢交握的手,眼底暗色一闪而过。
他朝青士淡声吩咐:“你也退下,不必伺候。”
“是。”青士从善如流点了点头,走到金栗身前,“金栗姑娘,小人带你出去。”
金栗看着有些怕青士,她本能朝盛菩珠身后躲了躲。
“没关系的,别怕。”
“你先回去,自己去小厨房,让她们给你炖一盏安神汤压压惊,今夜就不必来伺候了。”
盛菩珠侧过身,柔软的掌心极轻的在金栗苍白的脸颊上摩挲一下,嗓音尽量放低。
金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如蒙大赦,屈膝行礼后,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这个令她窒息的书房小院。
直到金栗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垂花门外,晚霞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即将收尽。
暮色四合,书房点了一盏昏烛,朦胧的光影将谢执砚清隽的深邃的五官映得愈发难测。
盛菩珠心里清楚,琳琅阁的事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但今日怕是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瞒过去。
谢执砚这样心思缜密之人,会单独扣留金栗,必定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但是!
在被他彻底拆穿之前,她保住她最核心的“嫁妆”。
琳琅阁那些她精心培养出来,专门负责接待贵女夫人们的貌美郎君们,可都是她家铺子里的活招牌,退一万步说,都是属于她婚前的私产。
作为长安城里最护短的女郎,她可不允许她的“嫁妆们”被谢执砚单独清算。
万一这个男人发起疯来,把她的貌美小郎君们全往玉门关一丢。
她这几年简直白搭。
所以必须得赶紧想办法给琳琅阁传消息,让他们暂且离开长安去庄子里避避风头。
盛菩珠心里闪过各种想法,脸上神情还算镇定。
眼下最大的麻烦,必须赶紧把谢执砚给哄好了。
“郎君想知道什么,妾身说给你听就是。”盛菩珠主动上前,微微轻颤的眼睫,如同蝴蝶的翅膀,罕见流露出带着柔软的讨好。
这样主动放低姿态,对她而言已是极为难得。
谢执砚长腿支着地,背脊稍稍后靠,好整以暇欣赏着盛菩珠难得的“乖巧”模样。
昏暗中,他指尖在紫檀书案上不轻不重点了几下,眼眸深处是明晃晃的戏谑:“夫人这话,倒是为难我。”
“难道不是夫人觉得应该告诉我什么?”
“扼……”
盛菩珠本打算试探他的底线,没想谢执砚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又把问题轻飘飘地抛回给她。
“我有一个朋友。”
谢执砚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盛菩珠抿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唇,试探道:“受了一点小伤。”
“所以?”谢执砚挑眉。
盛菩珠干脆心一横,索性豁出去:“所以金栗才会比较着急,刚好我阿兄沈策医术好,是我叫人悄悄回府让阿兄去帮忙诊治。”
“就这样?”谢执砚突然笑了,语调很平静,然后问了一个十分要命的问题。
“不知夫人这位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盛菩珠张口就想说是女的。
然而她还没出声,谢执砚食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好整以暇道:“最好说实话。”
“不然夫人的话,可能一语成谶。”
言外之意,她但凡撒谎,就算男的,他也能让对方变成女的!
这这这!!
盛菩珠吓得根本不敢说话,说是男的,她的直觉告诉她,会完蛋。
可是说是女的,那念一就完蛋了。
“我
能不说吗?”
“郎君就当不知道。”盛菩珠绕过书案,走到他身前,讨好的语气商量道。
“不行。”谢执砚果断否决。
“三郎,真的不行吗?”盛菩珠不敢看他的脸,动作却异常大胆,竟然侧身直接坐在那紧实的长腿上。
温香软玉骤然入怀,谢执砚呼吸陡然一重,本能收拢掌心扣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夏裳轻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滑腻滚烫的肌肤,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栗。
盛菩珠从未对他这样撒娇,更何况单单“三郎”二字,几乎要了他的命。
“再喊一声。”谢执砚哑声道。
“三郎。”
盛菩珠垂眸不敢看他。
谢执砚下颌绷得冷厉,眼底暗色翻涌,像是要把她吞噬殆尽。
“所以不问了好不好?”
“只不过是求阿兄帮忙看诊而已。”
盛菩珠柔软的掌心,攀上他肩头时,不经意地擦过他侧颈一小片冰凉的肌肤。
谢执砚把她抱起来,走到里间,方才被她触碰到地方,如同被羽毛滑过,柔软温热,细密的酥麻一路沿着脊椎窜下,令他几欲克制不住力道,差点把她弄伤。
“三郎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好不好。”盛菩珠微微仰起头,红润的唇如同引诱,轻轻贴着他透着胡茬的下巴擦过。
他明知,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扰乱他的心神,让他耽溺于这刻意营造出来的温香软玉中,从而放弃对她的审问。
到底谁才是猎物?
谢执砚抬起一只手,微凉的掌心慢慢抚上那一截,他只要轻轻用力便能肆意折断的玉颈。
“我很好奇。”
“究竟是谁家的郎君,能让我的珍珠如此重视。”
谢执砚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语调平和,像很随意地提问。
盛菩珠泛着水光的杏眼一颤,在下一刻,男人的唇贴着她泛红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更是把声音压得极低。
“我没说是男的。”
“不用你说,我自己会猜。”谢执砚指尖缓缓下滑,探进那薄薄的衣襟边缘。
他明明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可就是比任何时候都冷静自持:“夫人在外边就是藏了什么好东西,需要你如此费尽心机遮挡。”
他语气顿了顿,蓦地变成咬牙切齿的不爽:“甚至不惜……投怀送抱?”
深不见底的漆眸,眼睑泛红,明明涌着极浓的欲色,可他问出的每一个字,依旧冷静到极致。
盛菩珠猛地闭上眼睛,长睫剧烈颤抖,好不容易才有的勇气,在顷刻间泄了大半。
这场较量,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输。
“我……”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弱弱解释:“只是一个朋友,郎君有什么好醋的?”
谢执砚冷笑,反客为主,大掌微收,轻轻握住她光滑圆润的肩头,渐渐顺着她玲珑曲线一路往下,直到盛菩珠的呼吸越发不受控制。
“既然是朋友,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为人一向大度,什么时候吃过别人的醋。”
盛菩珠咬着唇,已经说不出来话,整个人被独属于谢执砚的气息完全笼罩住,从里到外。
“夫人,说话。”
“呜呜呜……”盛菩珠脖颈后仰,如弯月般绷紧的后腰,一寸寸塌下,最后喉咙里只能发出软软的泣音,怎么可能说得出话。
“不行了。”
“就……就只是朋友,没有别的。”
盛菩珠摇摇头,勉强呢喃出几个字,理智几乎被他撞散,眼尾洇出泪痕。
谢执砚低笑一声,他俯身,吮去她眼睫上挂着的泪珠。
“夫人每次心虚,总是习惯性咬唇。”
“啧。”
盛菩珠身体一抖,果然咬得更紧了。
雪白的贝齿,紧紧压着下唇,留下两粒米粒大小的红痕。
谢执砚喘了口气,即便不看她的眼睛,他也知道她内心有多慌乱,毕竟此刻诚实而清晰的身体反应。
绷紧、颤抖。
无助的哭泣声,用力到——像是要把他那处折断。
仅存的意识,在坦白从宽与负隅顽抗之间剧烈摇摆。
最后,盛菩珠声音软成了水,她本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
“我就是与人合开了一间铺子,平日卖一卖漂亮的东西,受伤的人……是……”
盛菩珠闭上眼睛,用力抱住谢执砚覆着薄汗的腰,发着抖说:“他……是我铺子里的掌柜。”
“我都说了,唔……你轻些好不好。”
“谢执砚,我真的不行了。”
“你……你发誓。”
“不许吃醋。”
第97章
书房榻小,帐内气息靡靡,暖潮未散。
谢执砚很克制,虽然久到盛菩珠足足哭了三回,膝盖通红,手掌心软得根本撑不住,但他依旧像善心大发,只尽兴了一次便放过她。
事毕起身,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极尽细致替她擦净身上那些湿漉漉的水痕。
指尖不经意划过白皙肌肤上被他咬得泛红的吻痕,盛菩珠脸颊是热的,仰着下巴喘息,一双含情的杏眼里盛满了潋滟,身体不受控制颤抖。
待一切收拾妥当,谢执砚拿帕子擦手,慢条斯理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齐。
盛菩珠半阖着眼帘瘫软在锦衾下,视野一片模糊,一刻钟前还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死在他的不知节制里,以至于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困得像是饮酒过度,眼皮坠着沉重的铅,随时能黏在一起。
“才一回而已,怎么累成这样?”
谢执砚笑了一声,微凉的指腹在盛菩珠红晕未散的脸颊上刮了刮,吹弹可破,湿得仿佛被雨水打蔫了的秋海棠。
太娇了,实在有趣,谢执砚慢慢俯下,很轻的语调,带着餍足后才有的松懈:“怎么办呢,夫人的耐力看来还有待提高。”
盛菩珠闻言,恼得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
这和耐力能扯上一回事吗。
就他那样往死里折腾她的体力,虽然一开始知道要收着,但等她身体彻底接受之后,换着法子和姿势,根本就不是她这种身娇体弱的女郎能承受的。
心里这样想,不满的情绪渐渐从那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里透出来。
盛菩珠抿着唇以为自己装得好,索性坐实了有待提高的身体状况,闭着眼哼哼两声,声音软糯含糊,带着浓浓的困意:“唔,妾身累了,明日怕是起不来。”
“好困……”
她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明摆着一副无法起床的虚弱模样。
总之能拖一日,是一日。
实在拖不下去,那就——再另想办法吧。
谢执砚脸上有汗,正拿帕子在擦,他如何看不穿盛菩珠那点企图蒙混过关的小心思,不过是觉得有趣,愿意纵着她罢了。
扣紧前襟最后一颗玉扣,抬手在她红润的唇上摩挲一下。
谢执砚随即站起身,取下一旁挂着的大氅,不由分说地将盛菩珠从头到脚裹得严实,打横抱起,径直出了书房,朝韫玉堂走去。
刚入秋不久,早晚虽凉爽,但也不至于用大氅裹着。
盛菩珠被抱着,只觉得周身密不透风,热气蒸腾她难耐地挣扎,闷闷的声音从大氅里漏出来,带着
不满。
“热。”
“我快中暑了。”
谢执砚把人往怀里颠了颠,脚步未停:“你方才出了一身汗,贴身里衣都湿透了,夜凉若是见了风,寒气入体,明日就该真的起不来了。”
“乖,先忍忍。”
盛菩珠听闻,闹腾的动静就更大。
起不来最好,若是病一场更好,她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
谢执砚隔着大氅,在她柔软挺翘后腰,轻轻一拍。
不轻不重的力道,让盛菩珠眼睫瞬间潮湿,不敢再挣扎,声音还是一点不服输:“你竟敢打我?”
谢执砚问:“你觉得这叫打吗?”
说完,他又拍了一下,语调戏谑。
谢执砚这是,疯了吧!
盛菩珠心道。
她恼羞成怒,狠狠瞪他,可惜泛着水色的眼瞳里全是潋滟,含娇带嗔,看起来气势全无。
韫玉堂。
“备水,沐浴。”
谢执砚抱着人,直接跨入里间。
杜嬷嬷不敢耽搁,忙不迭让人把热水抬进浴室。
盛菩珠被放到浴桶旁的矮凳上,谢执砚挥手屏退仆妇,要给她解开身上包裹严实的大氅。
“郎君,妾身自己来。”
盛菩珠羞窘得无以复加,想要阻拦,却发现手脚根本使不出力气。
她连站稳都困难,更别说把身上衣裳换下来。
谢执砚他适时停手,他简直坏透了,似笑非笑道:“夫人也可以求我。”
怎么求!
盛菩珠直接懵看,呜咽两声:“你是故意的。”
半睁着眼睛看他,可惜大氅实在裹得太紧,她连抽出手都困难。
谢执砚好整以暇等了会儿,才慢慢俯下身,动作不疾不徐。
“我是故意的。”
“所以,求我好不好。”他笑得温和,给人一种斯文清冷的错觉。
浴室内水汽氤氲,两人四目相对,鼻息交融,像是随时能湿成一片。
盛菩珠感觉自己都快被捂熟了,挣扎半晌,楚楚可怜看他:“能不求吗?”
“不能。”谢执砚抱着手臂,吻了吻她湿濡的眉心。
“唔。”
“我求你。”
谢执砚笑了:“夫人为我纾解,我替夫人沐浴天经地义。”
白璧无瑕,如同春三月的雪,不染纤尘。
翌日清晨。
盛菩珠眯着眼睛,睫毛颤了颤。
她觉得自己哪儿都是酸的,连手腕上都有他咬下的红印。
帐幔低低垂落,屋子里静悄悄的。
小心翼翼扯开一条缝隙朝外看,里间好像没人,这个时辰,谢执砚应该是上朝去了,想到这里盛菩珠浑身一松。
只可惜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镂空的缠枝屏风后方,一道颀长身影不紧不慢走出来。
“夫人在找谁?”
谢执砚穿戴整齐,正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他像是没有注意到盛菩珠做贼心虚的小动作,唇角微微勾着。
“郎君今日不上朝?”盛菩珠认命坐起来,人还是懒的。
“看来夫人很失望。”
谢执砚居高临下看着她,似笑非笑问。
非常失望的盛菩珠,脸上挤出一点假笑:“郎君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她磨磨蹭蹭起身,洗漱也在刻意拖延时间,一顿早膳吃得慢,还顺便把午膳也一起吃了。
直到近晌午,秋阳高悬在半空中,已经饱得快撑吐的盛菩珠终于依依不舍放下手里的银筷。
屋中气氛微妙,谢执砚正不紧不慢拿起湿帕擦手,状似无意问:“昨日你说铺子里的掌柜伤得严重,于情于理,夫人都该亲自关怀一番才是。”
“能让夫人请沈郎诊治,想必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人吧?”
盛菩珠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僵。
果然还是来了!
她就知道,这个八百个心眼的男人,时刻都在挖坑等着。
不能不去,就算硬着头皮,她也得把这件事给圆过去。
马车稳稳当当驶入朱雀街,热闹繁华的平康坊各色店铺目不暇接。
盛菩珠神态自若跳下马车,仰头悄悄瞥了一眼马车后方的琳琅阁,然后理直气壮朝琳琅阁隔壁的成衣铺子——霓裳阁走进去。
“郎君,你怎么不动?”盛菩珠回眸,貌似关心问。
谢执砚负手立在马车旁,探究的眼神带着审视,毫无感情扫过名为“霓裳阁”的铺子,又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门扉紧闭的“琳琅阁”。
薄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眼底掠过玩味的情绪,谢执砚并未立刻戳穿,只抬步跟上去。
“书禾。”盛菩珠一阵风似的刮进霓裳阁。
礼部尚书家的女郎程书和正在铺子里查账,听见声音抬头,惊喜道:“菩珠,你怎么有空来?”
“嘘。”盛菩珠急急忙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顾不上思考,一把抓住程书禾的手腕,雷厉风行把人拖到角落。
“书禾,你得救救我。”盛菩珠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按照一开始说好的,我的琳琅阁若被发现,你这间霓裳阁先借我顶一顶。”
“我的祖宗,你确定?”程书禾余光暗暗掠过不远处站着,气质冷峻的高大男人。
盛菩珠急得眼尾都红了,点头道:“我也没办法,要不是那位脑子有病的安王世子,我不至于出这样大的纰漏。”
这事程书禾知道,当时念一伤得重,郎中还是她帮忙去请的。
“你确定不会被戳穿?谢氏三郎哪里是好糊弄的。”
盛菩珠轻咳一声,很笃定道:“最危险的地方,难道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程书禾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盛菩珠反倒是拍了拍她的手,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心里一点数都没有的程书禾,简直心惊胆战地点头。
盛菩珠见谢执砚只是远远站着,她就把声音压得更低些:“我绞尽脑汁想了一整晚,将琳琅阁里藏着的人送去庄子肯定来不及,一旦查起来,那目标就更大。”
“所以还不如反其道而行,直接来个釜底抽薪。”
程书禾被说服:“你说得有道理。”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铺子先借给我。”
“好。”
盛菩珠转过身,笑吟吟问:“郎君,觉得妾身这间铺子如何。”
“尚可。”谢执砚并未多言,只在店铺前厅摆着的花梨木椅坐下。
盛菩珠朝程书禾点点头,程书禾会意,悄无声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她才走不久,刚好有客人入店。
盛菩珠不太会介绍衣裳,奴婢婆子早就避远,她一个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处理完。
谢执砚手里端着茶盏,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笑非笑:“瞧着夫人对这霓裳阁,不太熟悉?”
盛菩珠笑得丝毫不心虚:“我不常来。”
“是吗?”谢执砚看了她好一会儿。
“是。”盛菩珠肯定道。
不多时,程书禾回来,身后跟着念一。
“娘子。”念一的声音在抖,行礼的规矩一丝不苟。
本就因折了手,嘴唇毫无血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他身形挺拔瘦削,微低着头,当下穿了一身桃粉色的圆领宽袖袍衫,天生乖巧的长相,眼睛很大很圆,稍稍卷曲的前额碎发,很明显的胡人血统。
“郎君。”念一朝谢执砚行礼。
他声音不大,一双异域风情的眼睛,再配上怯生生的表情,活脱脱像一只矜贵又胆小的波斯猫。
谢执砚喝茶的动作停下来,茶盏搁下时发出很重的声音。
念一吓得一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寒意从脚底窜至头顶,额头冷汗涔涔,脸色比一开始更白,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郎君。”盛菩珠仔细观察谢执砚的表情,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说好的,你不吃醋的。”
谢执砚简直气笑,他目光陡然沉下去,先是从念一身上扫过,最终落在盛菩珠身上。
他问:“我能反悔吗?”
“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能。”
谢执砚凝着眼前颠倒众生的明媚小脸,异常沉默。
盛菩珠被他这样盯着,心底那点虚气止不住地往上冒。
霓裳阁,令人窒息般的死寂持续了很久,久到盛菩珠喉咙干涩,心底生出连她自己都捉摸不透的紧张。
谢执砚没再说话,站起身,衣袍随着他动作晃了晃,没有一丝褶皱。
盛菩珠见状,心头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生气了?”
谢执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良久,哑声道:“军中有事,我该走了。”
他神色平静转身,看不出任何波澜,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怎么可能不多想,本就底气不足。
直至谢执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霓裳阁外,盛菩珠像是被抽走身上仅剩不多的力气,软软地往程书禾身上一靠:“吓死我
了。”
程书禾同样没好到哪里去,后背全是冷汗,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这……这算是骗过去了?”
“谢三郎怎么这样好脾气,竟然什么都不问。”
盛菩珠抬手,冰凉发抖的指尖摁着眉心,有气无力点点头:“应……应该算是骗过去了吧。”她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总之能先瞒过一天,算一天。”
“琳琅阁的事对他来说,肯定是完全无法接受,我……”
盛菩珠摇摇头,只要一想到和离,她竟然觉得不舍。
程书禾觉得佩服,勉强打起精神道:“我当初要有你这胆量,我也不至于和离。”
盛菩珠闻言,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僵的笑。
转眼深秋,庭院草木染上层层金色。
谢执砚看似没有追究,可过于平静的反应,更显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
老夫人的身子在沈策的精心调理下,已经肉眼可见好转,然而,盛菩珠却并未感到全然轻松。
自那日在霓裳阁,谢执砚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看她后,再无异样。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不再好奇铺子的事,至于念一,他后来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要说不正常的,可能是在床笫之事上,他比以前更凶更狠,有些时候很磨人,把她挑逗到极致,却硬生生忍着不给。
要她哭着求他,可怜兮兮说尽好话,他才愿意一点点地给予满足。
他像是格外享受这样漫长又折磨人的过程。
等她到她吃得饱胀,推着不要时,他就开始一反常态,给得更多。
直到溢出来,吞不下。
每日处在这种过分的“正常”下,盛菩珠心口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出于对危险的敏锐,她几乎出于本能地选择了最保守的策略,那就是足不出户。
从入秋开始,一直到孟冬前,久到叶子从嫩绿变成枯黄,被陆寺卿关进大理寺的安王世子都出狱了,盛菩珠还是安安分分待在靖国公府里。
她每日不是侍奉祖母,便是打理内宅,堪称贤淑典范,实在让人无可挑剔。
直到琳琅阁悄悄派人给她递了消息,新年前要上新的珠宝首饰已经做出来,需要请她定夺,看看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这关乎来年琳琅阁的生意,盛菩珠推脱不了。
犹豫再三,她还是寻了个由头,悄悄出了靖国公府。
孟冬时节,一场冷雨初歇,竹篾边缘生出白霜。
寒冬特有的凉,连空气都是冷的,然而外院书房不置炭盆,只会将这种冻人骨髓的冷无限扩大。
“说吧。”
“查到什么。”
谢执砚端坐在书案后方,掌心压在紫檀太师椅扶手,指节敲了敲,他并未看下方垂首而立的苍官,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走神,神色诡异的平静。
“主子。”
“属下查实了,夫人开的铺子名唤琳琅阁。”
“一楼用于买卖普通的珠宝首饰,不论身份,但到了二楼会按照严苛的规矩,价高者得。”
苍官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蹬二楼者,能得到貌美的郎君亲自接待,当然二楼大多数时候只做女眷生意。”
“至于三楼。”苍官双膝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能上三楼者寥寥无几,今年太子殿下大婚所制礼冠就是出自琳琅阁,是……是夫人亲自接待的。”
苍官始终低着头,始终不敢抬眼去看书案后方谢执砚的表情。
他甚至无法想象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手段雷霆的主子,知道夫人在琳琅阁秘密养了十二名年轻貌美的小郎君,该表现出怎么样的情绪。
苍官双手举过头顶:“属下这册子里记录的,是夫人这几年所有做过的事,请主子过目。”
册子上墨迹犹新,是苍官足足耗时三个月的调查结果,事无巨细记录了“琳琅阁”开业以来的一切能查得到的交易。
从铺子的筹备到开业,还有和琳琅阁做过生意的长安贵女夫人们,至于最后几页,则重点罗列出阁中最特殊的那一批人。
十二位年岁不等,容貌各具特色,还都各有才华的俊美郎君,包括每个人的简单画像,年纪以及身世。
“端阳长公主府邸,面首有几人?”谢执砚闭了闭眼问。
苍官抖了抖,背脊发凉:“回主子,端阳长公主府邸真正伺候的面首,目前只有九人。”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
谢执砚目光暗沉,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册子里详细书写的内容,不知过了多久,他极轻地笑了声。
苍官不寒而栗,小心翼翼请示:“可否需要属下,暗中把这些人处理干净?”
“不用。”
谢执砚指腹在那份名册上轻轻一点,目光晦涩。
其实这三个月以来,他给过她很多机会。
但是很可惜啊,他这位看似贤淑端庄的妻子,好像并不信任他。比起其他的,谢执砚发现,他最不能接受的竟然是妻子的不信任。
*
这一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贞德十年,霜雪覆长安,阳光透过琉璃窗,在桌案洒下斑驳的光晕。
琳琅阁三楼,阁内珠帘半卷,满室生辉。
十二位少年郎君锦衣半褪跪坐成排,半裸上身皆挂着各式华美璎珞。
盛菩珠白皙手指捏着一支朱笔,正凝神于一副新首饰的样式,璎珞款式多,但她都觉得不满意。
“娘子觉得少了什么?”
“我想想。”
盛菩珠朝后退一步,从每个人身上细细打量。
“我觉得不够长……”
“此处。”
盛菩珠先是用朱笔在雪白的宣纸上拖出长长的红痕,似觉得不够,她也未多想,脑子里只有这款璎珞要如何改动,干脆抬手,朱红的笔尖虚虚点在其中一位郎君小腹的位置点了点,笑吟吟道:“金链再长一寸,正好。”
朱笔刺红,点在那紧绷的小腹位置,只会叫人想入非非。
沉寂在自己完美艺术和超绝审美下的盛菩珠,并没有害羞这种的困扰。
直到——
“砰!”
螺钿屏风倒地,谢执砚踩着满地碎屑,玄衣染霜立于门前。
他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夫人。”
谢执砚缓缓抬眸,清隽如玉的脸上竟还噙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极具诡异的平静。
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真是好雅兴。”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盛菩珠根本无法做到冷静思考。
她试图找补,最好能想出完美的借口,奈何指尖冰凉发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朱笔,精神紧绷到了极致,思绪里只剩一片嗡嗡的空白。
“谢执砚,你听我解释。”
盛菩珠明明想要解释,却不自觉后退一步。
谢执砚像是被她出于本能的动作惹怒了:“躲什么。”
“是心虚,还是……知道怕了?”
“我没有。”
盛菩珠否认,一步步后退。
然而谢执砚根本不给她半点逃跑机会,冷着脸,步步逼近。
高大的身体俯下的瞬间,几乎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俊美冷硬的面容近在咫尺,眉目深邃迫人。
“既然没有,那夫人躲什么?”
“我……”盛菩珠语塞。
“你们……滚出去。”
谢执砚视线重重削向那些缩在角落里的少年郎君,声音冰冷。
其实他擅长忍
耐,很少有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此刻没人敢反驳,直到整个琳琅阁三楼,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说吧,夫人准备怎么解释。”
盛菩珠唇色也是白的,她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解释,谢执砚恐怕都不会再相信她。
与其这样,还不如体面些。
“我没什么好说的。”盛菩珠抬起头,嗓子发涩,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郎君若觉得我不好,那便和离吧。”——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谢执砚没有表情的脸,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自嘲般低低笑起来。
他声音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和离?”谢执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紧绷了一瞬,他像是彻底被激怒。
“盛珍珠,你给我听好了!”
“我谢氏没有和离这条规矩。”
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来自身体的强大压迫抵着她,甚至恶意往常顶了顶,一点也不君子的举动。
“谢氏——只有丧偶。”谢执砚一字一顿,声音冰冷,砸在她心头。
盛菩珠脊背抵在冰冷的墙上,震惊于谢执砚过分孟浪的举动,进退无路的同时,她惊得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你……难道想打死我?”
谢执砚胸膛剧烈起伏,也不知是被哪句话给气的。
他猛地欺身而上,牢牢禁锢着将她彻底困于方寸之间。
低头,狠狠吻下去。
不只是吻,更像是一种惩罚性的啃咬和掠夺。
这一刻,他没有心软,反而因她剧烈的挣扎,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啃咬,而得到一丝如同病态般的满足。
不仅仅是身体的占有,他早已贪婪成瘾,想要得到她的全部。
谢执砚这样想着,吻得愈发凶狠,唇齿相碰,直到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吮破了她的唇,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舌尖被她咬破一块皮肉,刺痛让他稍稍回过神。
两人同样呼吸急促,咽不下去的津液,把红唇浸得湿润。
谢执砚稍稍退开些许,但他仍紧咬着盛菩珠的下唇,齿间微微用力。
“打死你?”
谢执砚盯着盛菩珠惊惶未定的杏眸,几乎是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盛珍珠,你想得美。”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死死你都别想摆脱我。”
“下回但凡再说一个‘死’字,我可以让你在床上,死无数回。”
“你这个混蛋……呜呜。”盛菩珠气得牙齿打颤,偏过头。
“混蛋就混蛋吧,你觉得我是什么都行。”
谢执砚冷哼一声,抬手捏住盛菩珠的下巴,笑得格外,索性连装都不装了:“我对你,又不是第一次做混蛋的事。”
“唔。”
反驳的话根本说不出口,唇被他啃咬,被他玩弄,堵得严严实实,除了虚弱的娇哼声,她根本别想说出任何一个字。
可偏偏就是这单纯凶悍的吻,如钝刀割肉,渐渐抽空了盛菩珠所有的力气和反抗。
实在太凶,太狠,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
身体像是早已经习惯,被他轻而易举撩拨,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酥麻。
盛菩珠红着眼睛,倔强又可怜的模样,她像是被他逼到了悬崖边,明明气得发抖,可身体却在他的掠夺下愈发不受控制变得柔软软,如同一滩春水,只能紧紧攀附。
盛菩珠感觉自己要疯了,谢执砚实在太了解她的身体,深知如何让她在瞬间溃不成军。
渐渐喘不上气,眼神也变得迷离。
谢执砚看着怀中被吻得失神的妻子,他眼底翻涌的怒意稍稍平息。
面无表情解开身上的大氅,将盛菩珠严严实实地包裹,打横抱起。
“去哪里?”盛菩珠虽然挣扎不了,但依旧防备看着他。
“你说呢?”谢执砚反问。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在靖国公府门前停下。
谢执砚抱着盛菩珠往韫玉堂走。
他冷着一张脸,仆妇皆垂首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刚踏入垂花门,老夫人身边蒋嬷嬷就来问了。
“郎君。”
蒋嬷嬷面带忧色,声音恭敬:“老夫人听闻外头似乎闹了一些动静,特让老奴来问问,世子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执砚脚步未停,面沉如水,甚至比在琳琅阁时更显冷峻。
他抬眸,只淡淡道:“无事,夫人吹了风需静养一段时日。”
“你回去告诉祖母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是。”蒋嬷嬷不敢多问,心下虽惊疑不定,但也只能应声退下。
进了里间,谢执砚将盛菩珠放在床榻上,终于愿意大发慈悲解开她身上的大氅。
“谢执砚。”
盛菩珠挣扎坐起来,她仰头看他,眼神控诉:“你要软禁我?”
她唇是肿的,被咬破了皮,声音同样沙哑干涩。
谢执砚垂眸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过头看她,手背青筋绷着:“你觉得什么叫软禁?”
他不答反问,双眸微眯,却更令人心头发寒。
“你说我病了,不让我出门,这不叫软禁叫什么?”
谢执砚眼底幽暗,将一杯温茶递到盛菩珠面前,目光落在她红肿破皮的唇上:“你觉得你这几日,适合出门吗?”
他语气却依旧冷硬,声音却渐渐缓和下来。
虽然一开始的情绪不太能控制,但他承认,他同样拿她毫无办法。
谢执砚深吸一口气,薄唇抿了抿问:“琳琅阁的事,你想想该如何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盛菩珠看着那杯茶,心中觉得十分委屈。
事已至此,她不懂他究竟要怎么样的解释,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冷笑一声,反问道:“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说了,郎君就会信我吗?”
谢执砚闻言,胸腔里那股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再次猛地蹿起。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凌厉:“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信你?”
“我……”盛菩珠只觉得喉咙堵住,各种奇怪的情绪翻涌。
他们只是各取所需,伪装恩爱的夫妻而已,他怎么可能信她。
只是这话尚未说出口,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谢执砚手中握着的白瓷茶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了。
锋利的瓷片瞬间刺入掌心,刺目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过转瞬间,就洇开一小滩血迹。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冷冷盯着她,嘴角压着,诡异地沉默。
盛菩珠愣住,怔怔看着他手掌心不断流出的血,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也跟着碎掉了,脸上湿湿的,抬手抹去,才发现自己竟哭得这样可怜。
“你……”胡乱抹了一下脸颊,盛菩珠手脚并用从床榻站起来,她嘴唇颤抖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屋子里,陷入死寂。
两人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良久,谢执砚率先收回视线,他甩了甩还在淌血的手掌,眉头皱了皱。
“我们都相互冷静几日。”
他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后的疲惫:“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语毕,谢执砚不再看她,随即转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书房。”
走到门边,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很沉的语调,本以为永远说不出口的话:“我现在不太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嫉妒。”
“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房门开着,寒风扑面,直到谢执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盛菩珠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难道是她错了吗?
盛菩珠突然蹲下身,所有的委屈和茫然,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肩膀颤抖着,哭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被杜嬷嬷哄着扶到软榻上,竟然就这样迷迷糊糊睡过去。
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唇瓣红肿,梦里似乎也不太安稳,浓黑的睫毛不时轻颤。
“娘子,醒醒。”
混乱的梦境里格外喧哗,马蹄声、甲胄碰撞的声音,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彻底打破了靖国公府的宁静。
盛菩珠杜嬷嬷摇醒,她坐起来时人还是迷糊的,胸口绞着,心脏如同擂鼓。
“出什么事了?”
杜嬷嬷神色凝重,声音急得都变了调子。
“娘子,不好了。”
“府上刚传来军中百里加急——玉门关遭遇敌袭,没能守住。”
“失陷了!”
玉门关失守?
怎么可能!
一年前谢执砚就打退了占据河西走廊近四十年的突厥和回鹘部族,拿回了沙碛和草原的控制权。
已经被远远赶出玉门关的草原部族,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攻陷玉门关。
除非,里应外合。
盛菩珠被自己这个大胆荒谬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不等她回神,杜嬷嬷接下来的话更是令她魂不守舍。
“军情紧急,郎君需得即刻出征。”
“娘子今日不该和郎君吵架的。”
玉门关失守……谢执砚出征。
杜嬷嬷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双耳轰鸣,各种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盛菩珠感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每一个字如同石头,重重砸向她心口,恍惚中,她又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同样兵荒马乱的夜晚。
也是这样的深夜,龙凤红烛,洞房内的喜庆尚未散去,她哭着被他抱在怀里,正模模糊糊之际,便被门外突如其来的喧哗与脚步声惊醒。
春宵帐暖,新婚的羞涩,顷刻间都化作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的提心吊胆。
嫁了全长安最俊俏的郎君又如何,所期待的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她从未怨过任何人,只是后来的这些年,尽可能让自己活得更明媚肆意些。
如今,仿佛时光倒流。
像一个逃不开的循环。
盛菩珠披衣起身,连斗篷都来不及穿戴,便匆匆地奔出院子,穿过灯火通明的长廊,直冲国公府正门。
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侯府门前,黑压压的玄甲军,如同静止的潮水一般。
谢执砚乌发以墨冠高束,宽阔有力的肩腰被那庄严持重玄黑色压着,端坐在高头骏马上,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谢执砚。”盛菩珠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隔着火光相望。
谢执砚动作一顿,抬手止住了正准备离去队伍。
大掌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火光在他冰冷的甲胄上跳跃,眉目深邃带着戎装时特有的锐利。
“夫人。”
盛菩珠失神看着马背上那个叫她觉得陌生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道歉,或者挽留,还是说些别的叮嘱。
愣神之际,谢执砚一夹马腹,行至她身前。
他身影高大,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并未下马,只是俯身。
腰间佩剑与马鞍轻撞,发出冷硬的声响,盛菩珠下意识仰起脸,踮起了脚尖。
下一刻,他带着肃杀气息的冰冷唇瓣,精准吻住她依旧红肿的唇。
一触即分。
谢执砚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沉沉,低低的嗓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沙哑不堪。
“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拉紧缰绳,调转马头,语气恢复一贯的冷硬。
“出发!”
甲胄摩擦兵器碰撞出的声音,如同雷鸣,黑色的队伍转眼消失在漆黑的街巷尽头。
盛菩珠静静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第99章
谢执砚领兵出征后,靖国公府似乎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盛菩珠的生活变得异常规律。
虽然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辰时起,亥时末入睡,其余时间皆用来打理内宅,侍奉长辈,样样做得一丝不苟。
琳琅阁她每五日会去一次,一如既往与阁里的小郎君笑闹,只是她夜里不再看话本子,零嘴吃得也少,每日三餐连点心都不爱了。
杜嬷嬷着急,却也没有办法,耐冬几人换着法子哄她开心。
大多数时间里,盛菩珠都是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走神失焦的眼睛,像漂亮精致却失了灵魂的木偶。
“菩珠。”
“你是在担心三郎吗?”颐寿堂,老夫人望向她明显清减许多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问。
盛菩珠摇摇头,下意识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对上老夫人仿佛早就洞察一切的慈祥目光,她心底生出一股微妙的情绪,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嗯。”
“玉门关条件艰苦,我担心郎君吃住都不尽心。”
老夫人并未觉得惊讶,只是了然朝她伸出手。
枯瘦干燥的手掌心,轻轻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怜惜地拍了拍:“好孩子,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
老夫人看着窗子外枯黄的落叶,仿佛看到了很远的过去,她情绪变得低落,叹了口气缓缓道:“说起来,我当年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
“三郎他祖父娶我那年,日子是早就定下的,加上又是先祖皇帝赐婚。”
“可他在玉门关根本回不来,迎亲那天谢氏已无男丁留在长安,我自己上了花轿,义无反顾嫁入谢氏。”
“成婚第三年的夜里,他终于回长安。”
“结果半夜摸黑进了我的屋子,我那时候哪知道他生得是什么模样,慌乱之下喊了婆子,靖国公府上下以为府中遭贼,进了登徒子。”
“后来这事也不知谁传出去的,整个长安都笑话他好一阵子。”
老夫人眼睛眯起来,神情淡淡的,像是从漫长的时间河流里,截取了她人生的某一段。
“那时大燕百废俱兴,不如现在强盛,他大多数时间都献给了玉门关,他每次出征,我人前装着镇静,实则夜里常常惊醒。”
“菩珠。”老夫人想了想,摸了一下盛菩珠瘦得发尖的脸颊,“有些事,不能去想,也不敢想。”
“我日日担惊受怕,梦见无数次听闻他战死的消息。”
老夫人皱着眉,很是自责道:“后来,玉门关真的传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我反倒平静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那往后,我再梦见的东西,到了成了他时常回来看我。”
“其实活得太久也不好。”老夫人心里难受,口中却是说笑一般感慨,“他走了,玉门关不能无人镇守,后来是三郎他父亲自请去了边关,守住他父亲打下的每一寸土地,数次险象环生。”
说到这里,老夫人平静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哽咽:“谢氏百年,一代又一代人,三郎十多岁就去了玉门关,仿佛生来就注定了这样一生的命运。”
“我不知你们夫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性子内敛,若做错了什么事,你只管说。”
“哪怕就是性子骄纵些也无妨的,现在的女郎谁家不是金尊玉贵养着,他既然是你的夫君,就该无条件宠着你。”
盛菩珠望着老夫人满头银发,轻轻垂了眼帘:“祖母,若这事,是孙媳做错了呢?”
老夫人一愣,捂着心口低声咳嗽起来,她声音似乎在笑:“你能有什么错。”
“每月家书,事无巨细,替他打理内宅,侍奉长辈。”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老夫人咳得厉害,肩膀微微颤抖,苍老的身体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让人瞧着心慌。
盛菩珠连忙起身替她拍背,眉心微微拧紧,明明经过云灯大师药方的调理,加上沈策每隔三日入府诊脉施针,按理这样精细的照看下,身体应该日渐转好才对。
可近几日瞧着,咳嗽就没有停过,唇色也白,甚至还有越渐沉重的趋势。
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盛菩珠温和问:“祖母,要不我明日入宫,看能否请云灯大师再为您诊治一番。”
“不了。”
“不
过是天寒引发的咳疾。”
老夫人摆摆手,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虚弱道:“不打紧,如今临近岁末,东宫事多,等明年开春后,天气暖和了,身体自然会跟着好起来。”
“更何况我能走能动,只是天气冷,人显得困懒。”
盛菩珠握着老夫人的手,正欲再劝,杜嬷嬷匆匆进屋:“娘子,东宫来人了。”
“来的人是谁?”盛菩珠问。
杜嬷嬷敛眉道:“是太子妃娘娘的贴身嬷嬷。”
盛菩珠点头:“好,我这就去准备。”
*
“菩珠,你来啦。”魏沅宁倚在软榻上,脸色略显苍白,眼底的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盛菩珠走上前,不确定地问:“您、这是……”
她指了指小腹的位置。
魏沅宁含笑点头,脸上泛起些许红晕:“嗯。”
“才将将一个月,云灯大师说脉象暂且虚弱,不宜声张为好。”
“我憋得难受,不知该与谁说,思来想去,我觉得是应该告诉你的。”
她拉着盛菩珠的手,紧紧握住:“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容易,若不是云灯大师一直为殿下调理身体,我不确定圣人会不会在开春后给东宫添人。”
魏沅宁应该是害怕的,连声音都在抖:“虽然九郎承诺过,我也信他。”
“可是……”
盛菩珠静静听着,见魏沅宁朝她摇摇头,像是朝命运屈服:“东宫不能没有子嗣,我就算再不愿,也没有别的退路。”
冬日寒凉,宫里炭火烧得足,其实并不冷。
盛菩珠勉强笑了笑,安慰的话她说不出口,想问她是否会后悔,但她清楚魏沅宁并不后悔。
太子萧长岁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无论是谁,只要在这尘世间,就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魏沅宁很快调整好情绪,单手轻轻落在小腹:“菩珠你可还好。”
盛菩珠微微一笑:“劳您挂心,我一切都好。”
魏沅宁眼中却露出心疼:“珍珠,我觉得你不太好。”
盛菩珠一怔:“为何这样说?”
魏沅宁柔软的指尖,指了指:“眼睛,菩珠你的眼睛不会骗人。”
说来也奇怪,原本不相熟的两人,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因为共同的利益,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见盛菩珠不答,魏沅宁无奈一笑:“你何必这样强撑。”
“自从谢三郎离开长安,我瞧着每回进宫都是不太有精神的模样,今日你又瘦了。”
盛菩珠被说中心事,伸手摸了摸脸颊:“真的瘦得很明显?”
魏沅宁郑重点头:“是的,很明显。”
“好的。”
“那我晚膳多吃半块糕点。”
宵禁前,盛菩珠回靖国公府。
回府后,她照例先去颐寿堂请安。
才踏入院子,就听见秦氏有些刺耳的笑声,大房虽然依旧不受老夫人待见,但每日晨昏定省秦氏都会掐着时辰去请安。
盛菩珠进去时,秦氏主动笑着打招呼:“菩珠来了。”
“恐怕清姝还没告诉你,她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清姝本该亲自回来说的,但担心孩子不稳,所以只打发了婆子回来报喜。”
秦氏脸上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之前谢清姝和安王世子爱妾争宠的事情,也算闹得人尽皆知,但依旧不妨碍她替萧叙安生儿育女。
盛菩珠见秦氏笑得欢喜,怎么都觉得讽刺,她不想搭话,但秦氏对她的态度,明显是上赶着讨好。
秦氏会这样放下身段,还有就是因为她阿兄沈策的医术。
云灯大师在宫里,秦氏毫无办法,但沈策是云灯大师的关门弟子,她想求沈策为谢既言治腿,自然愿意对盛菩珠低服做小。
其实盛菩珠根本不会阻止,但也不会替秦氏去求,是否医治全凭兄长自己的意愿。
大概是医者仁心,沈策算是应下了秦氏的请求。
至于能不能治好,这谁都说不准。
不想应付秦氏,盛菩珠面上含笑恭喜了几句,心中却无太多波澜。
冬日虽漫长,过得也极快,转眼就到了除夕。
本该和各房一同守岁的,盛菩珠打不起精神,只说身子乏了,想早些休息,她用过所谓的团圆饭便早早离席。
回到韫玉堂,她独自饮了半盏子果子酒,并未醉,只是思绪变得昏沉迷糊。
摇摇晃晃站起来,去翻竹筐里给谢执砚绣的那个荷包,想着既然是年节,那也该往里面塞几颗金豆子,讨个吉利才对。
盛菩珠在放置针线的竹筐里翻找许久,怎么都找不到那只用墨绿绸缎绣了肥美交颈鸳鸯的荷包。
“杜嬷嬷。”
“我的荷包不见了。”
“娘子,是什么样的荷包?”
“唔,绣了肥美鸳鸯的。”
盛菩珠揉着额角,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我明明就收在这筐里的,怎么会没有呢?”
杜嬷嬷也同样纳闷:“怪事,老奴也记得您就放在竹筐里的。”
盛菩珠怔怔站着,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不安的无力感压着她。
心脏像是被拽住,随着呼吸一抽一抽的痛,她摇摇头:“罢了,许是我记错了。”
“好累,我该睡了。”
寒冬,朔风凛冽。
天边才泛出浅浅的鱼肚白色,然而新年伊始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马蹄打破。
“玉门关八百里加急。”
“去,快去请国公爷。”
“郎君在玉门关遭受敌袭,战死……”
侯府门前,那苍官究竟说了什么,盛菩珠一个字也听不清。
她白着脸,被一群人簇拥着,依旧站不稳,眼前一阵阵黑影,像是要把她吞进去。
“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懂?”盛菩珠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伸手去摸,泪水却越滚越多。
苍官浑身浴血,跪在地上。
他脸上血污纵横,重重叩首:“夫人,郎君遇险,属下已寻得尸身……已经确定……”
“确定什么。”
“你不要骗我。”
“谢执砚他不是大燕的战神吗?”
盛菩珠失魂落魄站着,双耳轰鸣,眼前的世界仿佛褪去了颜色,各种杂音充斥在她脑海中。
身体晃了晃,在倒下去前,她想起谢执砚出征前冰冷又偏执的话。
“谢氏没有和离。”
“只有丧偶。”
原来,竟是一语成谶。
第100章
靖国公府彻底乱了。
老夫人闻言,眼前一黑,连话都说不出来就直接晕过去。
秦氏倒是假惺惺嚎了两嗓子,但怎么听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涌出来,盛菩珠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剧烈颤抖,无声地宣泄着那剜心剔骨般的痛楚。
她闭上眼睛,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可无论怎样,就算舌尖咬破,满口血腥味,她依旧无法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娘子。”杜嬷嬷在哭。
盛菩珠很久才回过神,喉咙全是难以下咽的苦腥。
“嬷嬷,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凛冽的风如同刀子,刮过庭院枯枝,发出凄厉的簌簌声。
盛菩珠下意识抱紧双臂,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她甚至觉得
魂魄都被这无所不在的严寒,冻得已然脱离了躯壳,飘荡在半空中。
原来,极致的悲痛,并不是撕心裂肺,而是情绪空洞,根本无法感知外界的绝望。
盛菩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谢执砚的书房的。
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很浓的柏子香,是他身上惯有的气息。
天色已经大亮,她如同行尸走肉。
盛菩珠在谢执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来,怔怔看着窗外覆雪的竹枝。
“夫人。”
书房外,斑奴红着眼圈,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见盛菩珠回神,斑奴转身去后方的博古架取下一个古朴精美的紫檀匣子。
斑奴双膝跪地,膝行上前:“夫人,这是郎君在出征前,交给属下的。”
“是什么?”盛菩珠指了指,说不出话。
斑奴双手高举,颤抖着呈上:“郎君吩咐过,若有一日他回不来,就把匣子里的信交给夫人。”
盛菩珠心口猛地一跳,虽然已经猜到,但还是咬牙接过。
薄薄的信封,如同有千钧之重,盛菩珠颤抖着手,抽出里面的信笺。
吾妻盛菩珠亲启:
见字如面。
此去玉门,关山难越,生死难料。
军中之事,从无万全,唯尽人事,听天命耳。
若卿卿得见此书,则示吾已命殒玉门,长眠黄沙之下。
此生最大憾事,莫过于战败身死,未能同卿白首。
吾去后,望妻勿要执念过往,困于故人。
……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勿念,珍重自身。
此番一别,再见无期。
人间无尽雪,愿卿如新月。
夫,执砚。
绝笔。
盛菩珠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团墨迹。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她踉跄扶住紫檀木书案,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掌心碰到镇纸,她整个人没站稳,在即将跌下去前,不小心把桌案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扫落。
“哐当”一声。
匣子里原本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信笺,厚厚的一摞,像雪花碎片一样散落上书房的地砖上。
盛菩珠鬼使神差蹲下身,拿起离她最近的一封,抽出信笺。
熟悉的苍劲的笔迹再次映入眼帘——
“吾妻菩珠亲启:此行奔袭突厥,若有不测……”
她呼吸一窒,又慌忙拿起下面一封。
“吾妻菩珠亲启:……未能生还,莫心碎伤神……”
“吾妻菩珠亲启:若得见此书,吾已长眠塞外,此生多有亏欠,愧怍难当……”
一封,又一封。
全都是他留下的遗书。
有些信封已经很旧,边角磨损起毛,仿佛被人时常放在手心里摩挲。
从新婚初始,一直时至今日。
盛菩珠无法想象,谢执砚是抱着怎样的心境,在每次披甲出征前给她写下这一封封书信的。
是不是,每一次,他都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足足三十七封书信,盛菩珠一封封读下去。
直到卡在匣子内侧,没有掉出来的最后一封。
“母亲垂鉴: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
若得见此书,吾恐已长眠塞外。
新妇初至,吾性冷疏离,远赴边塞,恐伤其心。
若此战不回,望母亲为吾妻另寻良配,唯愿吾妻勿困于旧事,一生顺遂。
……
风雪甚大,望母亲珍重。
今生恩情,唯来世再报。
不孝儿,执砚。
绝笔。”
这是,他在大婚那日所写下的吗?
盛菩珠跌坐在地上,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哭出声来,心口疼得快要碎掉了,各种情绪纷乱杂沓,像是凌迟一样,她被汹涌的过往狠狠刺穿,像是要把她一点点抛高,然后无情地碾碎。
原来,他并非真的冷漠。
他表现出来的种种疏离,看似不近人情披甲远赴,背后藏着的,是比任何人都要深沉背负。
神明不该陨落,爱她的那个人永远站在光里,堂堂正正,不愧天地。
无论生死,盛菩珠觉得她都该有所回馈才对。
深夜,万籁俱寂。
颐寿堂里间,药味比任何时候都重。
老夫人并未安睡,正倚在床头,压抑地咳着,一声声的听得人心头发紧。
盛菩珠整理好情绪,屏退左右,缓缓跪倒在老夫人床榻前。
“祖母。”
老夫人呆呆应了声,眼神却是空的。
盛菩珠仰起头,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小脸上,微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孙媳,想去玉门关。”
“玉门关?”老夫人呢喃重复一句,猛地捂住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失神问,“去做什么?”
盛菩珠眼底渐渐有了神采,她迎着老夫人的视线,格外冷静道:“活要见人,死……总要见他最后一面,亲自带他回家。”
“祖母,百年谢氏,高门望族,您的一生尽是遗憾,我……不想这样。”
“我要去玉门关,哪怕是见一见他用命守护的疆土,听一听风的声音,漫天黄沙,总有我要的归宿。”
盛菩珠一开始声音还是抖的,渐渐的,她越说越稳,却没有任何迟疑。
室内安静,唯有烛火摇曳。
良久,老夫人吃力地坐直身体,看着眼前清澈执拗,又通红倔强的杏眸,她仿佛从盛菩珠的眼睛,看到了曾经的,还活着的自己。
“去吧。”
“没关系的,你想做什么都行。”
“一辈子实在太长,不要遗憾。”
盛菩珠眼眶一热:“谢谢您的成全。”
她要去寻他。
无论生死,无论千难万险。
春寒料峭,朔风凛冽,天地肃杀,唯有风雪年年依旧。
“备马!”
“我要去玉门关。”
快马加鞭,轻装简从,才是能见到他最快的方式。
盛菩珠换上便于行动的骑装,青丝高束,绾成男子的发髻。
“菩珠,不怕。”
“阿兄陪你。”
靖国公府门前,沈策牵着马,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盛菩珠愣愣地抬头:“阿兄。”
在这瞬间,时光宛如倒流。
周遭刺骨的寒风,化作记忆中洛阳盛夏连绵不绝的暴雨。
十三岁,登州水患,父亲骤然离世,她远在洛阳孤身一人,也是阿兄不顾一切带她千里跋涉。
一晃多年过去,她已为人妇,而今时今日,她再次痛失所爱,命运仿佛是无情的一场轮回,总在她人生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给予沉重一击。
“驾!”
马蹄踏风雪,两道身影如同离弦的箭。
贞德十一年,孟春。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当盛菩珠抵达黄沙漫天的玉门关时,她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唯凭一股意志强撑着。
“盛!”
“盛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傅云峥同样一身风尘,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见到盛菩珠,嘴唇动了动,明显震惊的情绪大过悲伤。
“傅云峥,三郎呢,他在何处。”盛菩珠下马,甚至来不及寒暄,嗓音干涩问。
“呃……”
傅云峥眼神闪烁,下意识避开,喉结滚了一下:“不知这位是?”
盛菩珠看过去,勉强笑一下:“是我阿兄,沈策。”
傅云峥点点头,他似乎极其艰难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咬牙,抬手朝着军营后方一处临时搭建好的,挂着白幡的营帐指了指,捂着脸,做出悲恸过度的模样。
“三……三郎就在那里。”
“盛大娘子,请节哀。”
盛菩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她踉跄着,几乎是凭借仅存的力气,跌跌撞撞走过去。
帐内,简陋的桐木棺材静静地停放在中间。
唯一缥缈的希望彻底破碎了,盛菩珠愣愣站着,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她哭了许久,眼前阵阵晕眩,直到沈策上前,强行将她搀扶到一旁。
“菩珠。”
“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嗯?”盛菩珠抬起头,泪眼朦胧看向沈策。
“我觉得傅云峥不对劲。”沈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压低声音说,“他身上有伤,看起来风尘仆仆。”
“但如果只是留在营中守灵,他身上那些痕迹就显得很蹊跷。”
盛菩珠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策面色凝重,继续低语:“而且我觉得他见到你,好像很心虚。”
“那就试试他。”盛菩珠含着泪水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
只见她身体晃了晃,一副伤心过度的模样,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菩珠。”沈策配合着惊呼一声。
傅云峥不疑有他,直接慌了神,见沈策把人抱起来,赶忙在前边引路:“先去三郎的营帐。”
沈策点点头,跟着傅云峥一路疾行。
等把盛菩珠安置好,傅云峥准备去喊医官,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沈策面无表情道:“来不及了,已经没呼吸了。”
“靠。”
“真的假的。”傅云峥想也未想,俯身伸手去探盛菩珠的鼻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忽觉后颈一阵刺痛,下意识地抬手去摸。
傅云峥只觉得眼前一黑:“你……”
沈策挑眉,面无表情收起双指缝隙中夹着的银针:“哦,忘了说,我就是郎中。”
等傅云峥再睁眼,他已经被堵着嘴,五花大绑在营帐里。
“傅家郎君。”盛菩珠冷笑一声,“说吧,三郎究竟在哪?”
傅云峥浑身一僵,艰难点了点头。
沈策取出他口中塞着的布巾。
“三郎的确未死,那日突围后,他带着三千精兵从后方袭击突厥王庭,之后就与我这边彻底失去了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盛菩珠竟然觉得想哭,她深吸一口气,质问道:“那为何要往长安谎报消息?”
傅云峥沉默半晌:“玉门关遇袭,是因为军中有敌方的细作,我不得不防。”
“而且三郎战死,是揪出细作最好的机会,我唯有出此下策,才能引蛇出洞。”
盛菩珠听完,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松懈下来,在意识散尽前,她咬着舌尖问:“傅云峥,我能相信你吗?”
傅云峥急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怎么不能。”
“等日后我与明雅成亲。”
“你就是我姐,我亲姐。”
盛菩珠在力竭晕过去的瞬间,于心中无声道。
谢执砚,我来了。
这一次,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是来,与你和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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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盛菩珠在极短时间内精神状态经历数次的大悲大恸,加之连续十多日的奔波劳累,心神和体力早就透支到了极限。
方才已是仅凭意志硬撑,此刻心神稍一松懈,那排山倒海的疲惫,像是要把她冲垮。
眼前一黑,甚至来不及说什么,盛菩珠便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盛菩珠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幽幽转醒。
她慢慢坐起来,额间上冷汗涔涔,苍白的脸深深埋入微颤的手心里,只觉得胸口气息翻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不断上涌,迫使她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干呕。
行帐内一片漆黑,持续心悸的感觉仿佛冰冷的潮水,身体里的血液如同凝滞一般。
直到外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夹杂着兵甲碰撞的声响,甚至隐隐有火光透过帐布的缝隙,落在地上,人影晃动。
盛菩珠心下一凛,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
只见不远处的灵堂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厮杀声乱成一片。
越靠近,越是心惊。
原本肃穆庄严的灵堂,眼下已是一片狼藉,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而火光中央,傅云峥神色冷厉,正指挥着麾下亲兵,将几个挣扎不休将领模样的人,五花大绑。
“带下去审问,只要不弄死就行。”
“没有圣人旨意,傅云峥你敢!”为首之人目眦欲裂。
“我傅云峥有什么不敢的!”
“你既有胆量通敌,那就早该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
那人还想说什么,直接被傅云峥狠狠一脚踹在心窝上,断了他所有的狡辩。
傅云峥这口恶气出得尽兴,一转头,诧异道:“盛大娘子,你怎么来了?”
盛菩珠站在很远的地方,朝他摇摇头,被扑鼻的血腥味呛得根本说不出话。
傅云峥脸上凶狠的情绪一收,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换了一副他自己觉得还算温和的神情:“盛大娘子暂避片刻,容我先抽空把这些渣滓处理干净。”
盛菩珠麻木点了点,尽可能忽略地上成滩的血迹,以及一块块尚未处理干净的身体碎片。
人被压下去,盛菩珠鬼使神差,朝另一侧略显偏僻的角落绕过去,越靠近,空气中血腥味便越发浓重起来,还夹杂着压抑的,令人牙酸的惨哼声。
只见不远处火把通明,几名被剥去甲胄,浑身血迹斑斑的细作被死死按在刑架上,已然不成人形。
傅云峥面色冷硬,负手立于一旁,亲兵正拿着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按向其中一人的胸膛!
“滋啦”一声,伴随着皮肉焦煳的气味,和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血珠飞溅,血肉模糊。
盛菩珠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她猛地捂住嘴,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带药香的手,遮在她眼睛上,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恐怖景象。
“别看了,菩珠。”
“这不是你该看的。”
盛菩珠低头沉默,泪水在瞬间浸湿沈策的手心。
许久后,她轻轻点头,任由沈策将她带离这片血肉横飞,宛若地狱的角落。
回到军帐中,盛菩珠脱力跌坐在简易的行矮榻上,只觉得精疲力竭,心口堵着,恶心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
“方便吗?”
沈策站在行帐外,手里端着简单的饭食。
盛菩珠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沈策将食物放在小几上,声音温和:“从昨夜到现在,你滴水未进,多少吃点?”
盛菩珠看着碟子里干硬的胡饼和肉汤,下意识蹙眉摇头:“阿兄,我实在没有胃口。”
沈策看着她,语气虽平缓,却很强硬:“我知你心中忧惧,但是菩珠你得明白,玉门关外,大漠茫茫,若要寻人,绝非易事。”
他顿了顿,目光静静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若人还未寻到,你先倒下了,就算你不愿我也只能把你带回长安。”
盛菩珠闻言,猛地抬起头。
勉强吃下一块巴掌大的胡饼,小半碗肉汤,胃里依旧不适,但至少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暖意。
“好好吃饭,这才对。”沈策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在盛菩珠脑袋上摸了摸。
等她放下碗筷,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松子糖递上前:“最后一颗,吃吧。”
这糖也不知沈策什么时候藏在身上的,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上,每当她快倒下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塞一颗甜滋滋的松子糖给她。
“等糖吃完,我们就到了。”
永远吃不完的糖,和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行帐安静,沈策起身收拾碗筷,抬头看她:“细作找到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谢执砚的消息。”
“你好好休息。”
盛菩珠艰涩开口:“灵堂是傅云峥烧的?”
“嗯,是他。”
盛菩珠笑得勉强:“我虽然知道棺椁里面不是他,但依旧还是逃不开难受的情绪。”
沈策捏着眉心,走到毡帘边的时候停了步伐:“军中的事我不好说。”
“但半年前玉门关被攻陷,的确蹊跷事太多。”
“既然传出谢执砚战死的消息,必然是各方人马都想确认真假,那么只有乱了灵堂,火烧棺椁,才能逼得暗中想要一探究竟的人自乱阵脚。”
满地鲜血淋漓,未曾来得及收拾的尸块,再次浮现在盛菩珠眼前,她捂着唇干呕一声:“我知道傅云峥的用意,只是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场景。”
沈策点头表示理解:“不要多想,你已经是很厉害的女郎了。”
夜深人静,周遭的喧嚣渐渐平息。
盛菩珠睡在谢执砚的行帐中,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莫名贪恋。
闭着眼睛难以入眠,最终起身,目光落在架子上那件玄色的大氅上,她走过去,将大氅取下,抱入怀中。
将脸深深埋进柔软厚重的大氅里,隐约还能闻到那一丝令她安心的清冽柏子香。
盛菩珠就这样紧紧抱着玄色的大氅,蜷缩在冰冷的矮榻,沉沉地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行帐外传来声响,紧接着,行帐的厚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他颀长高大的
身影走近,带着一身风尘,整个人如同浸透了夜色。
“菩珠。”
谢执砚低声唤她,暗沉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盛菩珠愣愣望着他,心脏骤然毫无预兆地绞痛,胸口发疼。
她挣扎着想起来,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谢执砚的脸,眼泪落下来,在她试图想要拉住他的时候,身体陡然朝下坠落,失重感令她头晕目眩。
“啊。”盛菩珠短促地惊叫一声,喘着气,睁开了眼睛,浑身冷汗,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件冰冷的大氅。
目之所及,只有烛影昏暗。
“菩珠,是不是梦魇了。”行帐外,沈策的声音随之传来。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雷鸣似的心悸:“阿兄,我没事。”
天色尚未明亮,厚实的毡帘掀开,沈策手里端着热水和一块干净的帕子。
他见盛菩珠满脸都是冷汗,沉默将铜盆放在矮几上,浸湿帕子拧干,递给她:“擦擦脸,会舒服些。”
“阿兄没睡?”盛菩珠颤抖接过帕子。
沈策在她身前坐下来,用手背碰了碰光洁的前额。
“睡了的,只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看。”
“万幸,夜里没有高热。”
“时辰还早,继续睡吧。”
盛菩珠摇头:“不了,我不睡了。”
虽然困意依旧,但她根本不敢再睡,这些天入睡后,梦里梦外时常分不清楚。
她时常想起老夫人说的话,活着的时候,总因担心无数次梦到战亡,而离开的人,总会在梦里相见。
不可以这样。
她一点都不想在梦里见到谢执砚。
睁眼天明,直到行帐的毡帘被掀开,冰冷的晨风穿堂而过。
傅云峥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锐利惊人。
“盛大娘子。”
“问出来了!”
他声音沙哑却难掩激动:“已经大致确定三郎失联后,撤离的方位。”
“我们准备立即沿痕迹,搜寻过去。”
盛菩珠站起来,有些怔愣看着傅云峥,许久才问:“我能跟着一起去吗?”
她目光盈盈,带着恳求。
傅云峥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挠挠头:“行,那就一起出发。”
沈策得到消息时,很不赞成道:“关外那样的环境,随时可能有敌袭,你实在太莽撞了。”
盛菩珠低着头,不敢看他。
“阿兄,我实在寝食难安。”
“留在行帐中,我真的一刻也等不了。”
仲春时节的玉门关,全然不似长安那样温柔。
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广袤无垠的戈壁一片苍黄,看不到半点绿意。
天穹蓝得透亮,更显黄沙漫无边际,美得高远壮阔,同样空旷令人心慌。
烈日,寒风,以及随时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盛菩珠自幼在长安锦绣堆中长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她咬着牙,紧紧跟在队伍后面。
白日疾行,夜里休息,三天三夜,她就这样硬撑着在茫茫荒漠中艰难跋涉。
直到第三日黄昏,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驼铃声。
“是商队吗?”盛菩珠呢喃问,嗓音嘶哑几乎听不清。
沈策凝神片刻,眉头缓缓蹙起:“不像,铃声太单一,没有大队商旅的嘈杂,而且,方向也不对。”
“沈兄之前做什么的?”傅云峥状似无意问。
沈策偏头,勾着唇:“郎中罢了。”
傅云峥明显不信,但也没有过多盘问,他朝身后打了手势,一行人呈戒备姿态,悄无声息地朝着驼铃声的方向包抄过去。
夕阳如血,将无垠的沙漠染成刺目的金红色。
沙丘下有水源,站着一匹孤零零的,看上去疲惫不堪的骆驼。
然而更让人心惊的是,骆驼的驼峰之间竟然横趴着一个人,身上布满暗褐色的污迹,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顺着风的方向,清晰闻见。
生死不知,如同被沙漠吞噬,只剩不多的残破躯干。
是谢执砚吗?
盛菩珠死死捂住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
“我去看看。”
傅云峥反手按住腰间佩刀,小心翼翼逼近,就在他指腹即将触到驼峰之间生死不知的人时。
异变陡生!
沙丘之下,竟毫无征兆蹿出一道形如鬼魅的黑影。
寒光眨眼闪过,快得只余一抹冷芒,看似悄无声息,却又角度刁钻狠绝无比,直刺腰腹要害,对方明显是抱着一击毙命的决心。
千钧一发之际,傅云峥腰腹猛地一拧,全靠着数百次生死瞬间攒下的经验,硬是险之又险地避开半分,刃尖擦着他腹部划过,明显是见了血的,但是不深。
“找死!”
傅云峥暴喝一声,掌心在黄沙中重重一撑,反手抽出腰间佩刀,以雷霆之势劈斩而下。
“傅云峥。”
“你真的太慢了。”黑影退远,漆眸微眯。
“谢三!”
傅云峥闻声,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你真的没死啊。”
“你才死了。”
沙丘前,传来熟悉的冷笑,只是明显虚弱。
傅云峥转身,赫然是战报里可能已经命丧于回鹘王庭,“尸骨无存”的谢执砚。
挟裹着黄沙的风,吹得他猎猎作响,身姿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冷厉,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唇瓣干裂,下颌带着血痕。
唯有那双眼睛,此刻正微微眯着,看不清其中。
连续二十几日的精神紧绷,他以人为饵,就是因为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还好,傅云峥没让他失望。
谢执砚吐出一口浊气,似乎牵动了伤口,眉头不动声色一蹙,目光越过傅云峥,他显然也看见了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缩紧,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澜。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震惊、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两人之间无声拉扯。
“谢执砚。”
盛菩珠觉得自己不该哭,可还未开口,眼泪如同断线在珍珠,从眼眶滚落。
谢执砚目光重重落下,他知晓自己的死讯必然传回长安,但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片离家有万里之遥,危机四伏的荒漠。
盛菩珠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嘴唇张了张,喉咙哽得难受,根本发不出声音。
最终,还是谢执砚先开口,嗓音因长久的沉默变得粗哑:“菩珠?”
他眼睛黑沉,如幽深的湖泊,字里行间带着审视,更压着不易察觉的薄怒,眉宇间凝起寒霜,厉声道:“谁准你来此地的?”
“简直胡闹!”
盛菩珠指尖抖得厉害,微闪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心脏跳得很快,强撑着平静看他,却仍泄出些许极细微的颤音。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谢执砚,我不是来和你吵架。”
“我是来,与你和好的。”
“你不要凶我。”
谢执砚眼中戾色霎时凝住,转为一种更为难以置信的错愕。
“你不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我才对。”
盛菩珠跌跌撞撞跑向他,形同溺水之人,双臂紧紧搂住谢执砚的脖颈。劫后余生,恐惧与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来势汹汹,她哭得不能自已。
谢执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狠狠刺中心口,剩余那点薄怒顷刻间烟消云散,成了叫他自责悔恨的疼惜。
他不该那样凶,太急了,把她逼得紧,明明有错的是他。
谢执砚俯身,像抱孩子一样,把人打横抱起来,一只手轻轻拍着盛菩珠的后背。
“珍珠。”
“是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
“我不该生气,也不该欺瞒你。”
“我没有凶你,只是太紧张了。”
“不哭。”
怀里的人儿就如同易碎的珍宝,低沉的叹息声里,谢执砚已然拿她毫无办法,只剩无奈的纵容。
盛菩珠直到哭够了才点点头,她挣扎着要下去,却被抱得更紧。
“没关系的,再抱一会儿。”
“可是阿兄还在。”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咕哝道。
谢执砚低低一笑:“萧鹤音伤得重,你阿兄在替她诊治,没空管我们。”
盛菩珠目光抬起来,越过他,朝远处看。
“刚才那个人,是鹤音公主?”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声音涩然。
“嗯。”
“军中细作泄露了她的行踪,她被突厥人掠走,后来又置换给回鹘,一开始她和亲兵互换身份,他们并没有猜到是她。”
“后来是有人偷偷从长安送来了她的画像。”
“我这次带人前往大漠腹地,就是为了把她救出。”
“她身上的伤很重,随时可能没命,但我人多目标太大,权衡之下,所以才带她
先行。”
谢执砚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盛菩珠从腰上解下水壶递给他:“我喝过的,你不要嫌弃。”
“我何时嫌弃过你。”谢执砚笑了笑,意味不明,等仰头喝水,他又挑眉,“放了蜂蜜?”
“嗯。”
“阿兄给我加的,还放了一点点细盐在里面。”
“郎君知道长安细作是谁吗?”盛菩珠问。
谢执砚握着羊皮水壶的手骨泛白:“嗯,已经有线索,待我回长安,回禀明圣人。”他声音顿了顿,“祖母身体可还好?”
盛菩珠本是点头的,但还是轻轻摇了摇:“时好时坏,明明阿兄每三日给祖母诊一回脉。”
“我离家前,祖母安慰我,春日太寒,等入夏天气热起来就好了。”
“但我依旧不太放心,有让人去东宫和太子妃说了,她会每五日让人送云灯大师去府里。”
说到这里,盛菩珠眼眶不禁再次泛红:“听闻你战死的消息,母亲从宫里回来就病了,父亲不能离长安,我出发前,只和祖母一人说过。”
“长辈恐怕是要觉得我莽撞的。”
盛菩珠反而淡淡一笑:“不过没关系的,只要你活着,一切都好。”
“菩珠,对不起。”
他性子偏冷,很少说这样的话,一旦开了这个口,就像被赋予了奇怪新的技能,明明还是强势的,语调听起来暧昧缱绻,每一个都像是情话。
夜色如墨,一行人悄无声息在隐蔽处安营扎寨。
萧鹤音伤得重,腹部被划开一刀,伤口极深,隐约能看到肠子,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伤口已经化脓,就算经过简单的处理,也因失血过多,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幸好有沈策,若再拖下去,恐怕真的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三日后。
众人在夜色的遮掩下,回到营地。
行帐内灯火通明,萧鹤音被小心安置在床榻上,她唇色苍白如纸,鼻息微弱,腹部的伤口不时有鲜血渗出,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次伤药。
“除了必要的公主贴身嬷嬷留下,其余人等,暂且退至帐外等候。”
沈策从药箱中取出银针,瓷瓶,还有各种奇怪的工具,他面色凝重,冷声吩咐。
“这……男女有别。”
贴身嬷嬷显然在犹豫,傅云峥冷嗤一声:“这种时候还男女有别个屁,你们家贵主都要死了。”
生与死,总能让人快速做出决定。
等人都退出行帐,沈策看着已经准备好的滚水和纱布,还有烈酒,他从药箱拿出一把冒着寒光,锋利狭长只有巴掌大小的刀,在烛火上炙烤。
“摁住她。”
“能不能活,就看这一次了。”
腹部的腐肉被硬生生刮下,伤口用针线重新缝合。
萧鹤音是被活活痛醒的,一睁眼,还以为这辈子杀敌太多,所以在十八层地狱受刑,所以见到了黑白无常。
“你是谁?”
“谢必安,范无救?”
“话本子少看,我是沈策。”
沈策是谁?
生得怪好看的。
萧鹤音痛得身体在抖,竟抿唇一笑,容色似春漪,叫人移不开眼。
沈策收拾好工具,洗净手,掀开毡帘走出去。
“怎么样?”傅云峥紧张地问。
“能活,只要熬过今晚。”
“好。”
盛菩珠同样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和萧鹤音虽然交情不深,但两人在长安时打过马球,宫里也时常见面,也能算得上朋友。
松懈下来,她人也晕乎乎的,等回到谢执砚的行帐,才注意到里面水汽氤氲,他应该是在沐浴。
“郎君,怎么不喊我帮你?”
盛菩珠见谢执砚背对着她,身体浸在宽大的浴桶中,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
她说着,自然而然走上前,一开始语调还是轻快的:“你身上有伤,应该不方便,我……”
“菩珠,别过来。”
谢执砚背脊猛地一僵,声音隔着水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盛菩珠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惊得一愣。
空气中除了潮潮的水汽,似乎还飘着极淡的血腥味。
自从来了玉门关,她对这味道实在敏感,非但没有退后,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
“你怎么了?”
谢执砚将身体往水下沉了沉,试图避开她的探究。
“无事。”
“你先出去。”
盛菩珠没吭声,呼吸放轻了些,一步步朝他逼近。
“珍珠。”
“求你。”
这话,尾音拖得长,混了水汽,像是要把一切揉碎了。
“三郎。”盛菩珠眼眶通红,她经借着昏朦烛影,看清了他背脊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新旧叠加,皮肉外翻,最深的一道几乎从肩胛骨划至腰侧,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溃烂发脓,被水泡过后,伤口边缘泛白,最深的那道,狰狞恐怖仿佛随时会崩裂,涌出鲜血。
盛菩珠站在他身后,瞳孔骤然缩紧,大滴大滴眼泪砸下。
她并不是爱哭的女郎,今日像是要把后半生的眼泪流尽。
因为从未想过他竟伤得如此之重,这几日归途,他又是如何忍着这样的剧痛,在她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盛菩珠哭得哽咽。
“谢执砚你好能藏啊。”
“不是说好,和好的吗?”
“我真的生气了。”
谢执砚偏过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他似觉得不够,直接从浴桶里站起来。
他朝她伸出手:“我抱抱你,好不好?”
“不好。”盛菩珠语气冷硬,用力摇头,明明是在拒绝,却朝他伸出手。
谢执砚眸光一暗,不由分说俯身,一把揽过她的腰肢。
水声哗啦,漫出来。
谢执砚她紧紧箍在怀里,他身无寸缕,与她湿透衣裳紧密相贴。
“不要吵架。”
“也不要生气。”
他下颌轻轻抵在盛菩珠湿漉漉的发旋上,感受到怀中人在颤抖,只能哑着嗓音一遍遍地重复:“真的不疼,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痛得快要碎掉,盛菩珠得了机会就咄咄逼人,冰凉的指尖抚上他布满疤痕的背脊。
她仰起头,泪眼模糊望着他深邃的凤眸,声音在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因为不够信任吗?三郎。”
不是不信任,只是怕她承受不住。
谢执砚下颌线绷着,喉结滚动,却终究未发一言。
盛菩珠气结,自然顾不了太多,有些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若守寡,一年内必定嫁人,实在不行,我就自立女户,买一处院落,把琳琅阁里貌美年轻的小郎君们全都接去陪我。”
“谢执砚,你活着我是你的妻。”
“你死了,我绝对不会为你守节。”
“盛珍珠!”
“说好了不吵架的,你何苦气我。”谢执砚双目泛红,猛地低下头,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道,狠狠吻住盛菩珠喋喋不休的小嘴。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更像是一场沉默较量。
带着怒意,发了狠地碾磨着盛菩珠柔软的唇,甚至刻意用牙齿磕碰她滑腻的粉舌,竭尽所能,又深又重,仿佛要将所有霸道,粗暴地烙印在她身上。
两人谁也不服谁,隔着模糊的水雾。
盛菩珠眼中含泪,满是委屈,谢执砚漆眸深处,同样压着浓稠的嫉妒。
“珍珠。”
“是你先招惹我的。”
“你不能这样无情。”
盛菩珠节节败退,任由他吻着,眼尾洇红,唇也是肿的。
“谢执砚,我何时招惹过你,你莫要胡说。”
“怎么没有。”
谢执砚捏着她,似乎还笑了一声,薄唇吻过格外敏感的耳垂,沿着下方的小红痣,然后一口咬住那柔软易折的后颈,如同把猎物衔在犬齿间。
实在太重了,靡靡的语调,明目张胆的勾引,从唇开始。
“你有的。”
“一颦一笑皆是招惹。”
他好霸道,理所当然。
一次又一次的亲吻,不让她喘息。
这一生。
她只能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珍珠”。
衔在唇齿间。
舍不得,但全都要——
作者有话说:抱歉,来了,不知道七千五够不够弥补我的晚点。
不够我话,我明天再努力努力。
【今天晚上就没有更新咯,明天也会努力多写。】[彩虹屁][红心]
第102章
夜色如墨,几点昏黄的烛光,将人影投在行帐的毡帘上,模糊而缠绵。
暖融的气息,潮湿绵密的水汽,那些令人失神的混乱,是在一刻钟前结束的。
盛菩珠蜷着纤长细白的腿,坐在榻上,双颊红晕未散的红晕,如同染了胭脂,双唇更是被碾磨得嫣红泛肿,熟透了,汁水未净,随时能溢出来。
“还好吗?”谢执砚端茶给她,特地加了蜂蜜。
其实不太好,但她只低着头,不愿意说话,恐怕也不太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端着茶盏的一双手,因为紧张与无措微微地颤抖,指尖是红的,柔软的掌心肌肤像是被很烫的东西灼过,火烧火燎的。
她甚至忘了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答应,谢执砚那样过分的要求。
安静许久,盛菩珠还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这张脸实在是过分俊美,他只要压低了嗓音,再求一求,或者稍加强势些,无声地引诱一番,她就能色令智昏,把底线和规矩抛到九霄云外。
一盏蜜水饮尽,盛菩珠空白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神智。
“伤口……”
“背上的、好像裂开了,要……咳咳……上药吗?”
一个时辰而已,她连话都不太会说了,舌头不灵活得像是打了结,勉强拼凑出一句,还颠三倒四。
“菩珠,你看着好像不太好?”谢执砚语调关切,眼底压着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还……还好。”盛菩珠抿了一下滚烫的唇,喉咙咽了咽,声音很轻。
“那还有下次吗?”谢执砚明知故问。
猝不及防抬眸,眸底的水色像是要溢出来,她张了张嘴,震惊说不出话。
这种事,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还问得那样耐人寻味。
“什么……下次?”
“你说呢?”谢执砚指腹抚上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两下,意有所指。
“你不要说了。”羞耻心在这一瞬间,达到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会答应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谢执砚并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幽深的眸底带着狡黠:“那替我涂药好不好,伤口太深,疼得厉害。”
盛菩珠何曾听他说过疼,崩开的血痂已经有鲜红的痕迹渗出来,被水泡得发白的地方,实在触目惊心。
她没法拒绝,榻窄她占了大半,谢执砚只能把长腿支在地上,利落的五官轮廓微微绷紧,冷白的额心覆着一层薄汗。
之前被他蛮横撞散的心疼,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只不过略微犹豫,盛菩珠就垂眸接过药粉。
她指尖颤抖得厉害,生怕再次弄伤他。
“疼吗?”
谢执砚能感受到她柔软的指腹,在背脊伤口周遭抚过,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并未回头,只低声道:“现在,不疼了。”
上药的动作生疏,药粉撒得并不匀,背脊还好,可腹部的位置也有一道很深的箭伤。
两人离得近,她屈膝跪坐在榻上,不受控制想到之前她被谢执砚哄骗做的事,不禁有些分心。
“菩珠。”
“我要被你勒死了。”
谢执砚勾着唇,声音沙哑,一算含笑的凤眼,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盛菩珠这才惊觉走神,手里已经缠了两圈的纱布,不慎被她扯得紧,腹部的伤口已经溢出血来。
“对,对不起。”
谢执砚一叹,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道:“我教你吧,好好学。”
粗粝的大掌覆上了她微凉的手背,稳稳地包裹住那不住颤抖的指尖。
“这样……”
谢执砚放柔了嗓音,引导着她的手,重新蘸取药粉,均匀抹开:“手不能抖,药粉薄薄的一层,少了多了都不行。”
“菩珠手巧,这样聪明的女郎,学得会的。”
他把“手巧”两个字咬得重,目光如同有重量,先是在她唇瓣流连片刻,再次落在她粉玉似的指尖,目光晦涩:“菩珠应该有经验才对。”
上个药而已,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盛菩珠感觉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他包裹的手上,充满侵略性的气息,空气变得黏稠暧昧。
他极有耐心,握着她的手,动作有一种刻意的缓慢。
直到夜深,盛菩珠用剪子剪断最后一片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蝶形结。
谢执砚毫不吝啬地夸赞:“菩珠学得真快。”
盛菩珠只当没听见,火速把托盘上的东西整理好,闭着眼睛躺下。
床榻很小,勉强能挤得下两个人,没多久,谢执砚熄灯,轻手轻脚从身后搂紧她。
盛菩珠不敢动,怕压到他身上的伤口。
“珍珠。”谢执砚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明明累及了,却不愿意睡。
“郎君想问什么?”盛菩珠低低应了声,眼中渐渐生出睡意。
一个晚上都很不对劲的谢氏三郎,终于露出他隐藏的獠牙。
嗓音低沉,轻似呢喃,温热的气息拂过盛菩珠敏感的颈侧,带着莫名的危险:“说说吧,琳琅阁里的郎君。”
盛菩珠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困意顷刻间散了,她把脸颊身上埋进锦衾里:“不说了吧,你恐怕早就派人查过。”
谢执砚没搭腔,只是吻得更重些:“要说的。”
白皙的后颈,肌肤娇嫩,稍稍用力便能留下痕迹,盛菩珠被他吻得发软,连脚趾都禁不住蜷缩起来,试图避开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拷问。
“能不说吗?”
谢执砚不依不饶,在她耳垂上留下一个很重的印子,语气霸道:“不行。”
“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盛菩珠吃痛,窄腰绷出月牙似的弧度,很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等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生气是一回事。”
“听你解释,是另一回事。”
“我只想听你说。”
盛菩珠被他咬得眼睫湿浓,心跳、呼吸都很大声,他从后面抱紧她,寒冷的春夜,两人如同鸳鸯交颈,她根本猜不透他的情绪。
谢执砚的吻很重,气息灼热,固执地想要得到答案。
盛菩珠被他磨得没了办法,仰着颈,声音软得像一团面。
“其实也不算什么不好的事,他们都是我从平康坊救下的人,有些是妓子所生,有的则是混血异族,无容身之所。”
“琳琅阁从未强留过任何人,他们的卖身契我也一概未取,是去是留,从来都是全凭意愿。”
“已经很多年了,朔一是我救下的第一个郎君,我一开始是安置在庄子里,只是后来人渐渐多起来,我就算再生
在富贵之家,每月月例也有有限的,我才渐渐生出想要开一间铺子的打算。”
提及此,她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所以琳琅阁,他们只是留下帮我。”
“貌美多情的,留在琳琅阁里帮忙接待生意,内敛些的郎君我就安置在银楼,学上一门手艺,总之要活下去,会有很多办法的。”
盛菩珠眯着眼睛,声音更低些:“郎君别问我为什么没有女郎,你也知平康坊毗邻东市,南曲销金窟更是多不胜数,我有机会遇到能帮的,都已经成了我身边的贴身奴婢。”
“还有呢?”谢执砚闭着眼睛,其实这些他都知道,只是听她亲口说出来,总归不一样的。
“嗯。”
“别咬了,我都说了,你还咬。”
盛菩珠侧过头,避开些,声音发软:“所以婚后,你远赴边塞,我就真正动了要把铺子开起来的念头。”
“端阳姨母与我交好,珠宝玉石各种华丽的首饰正巧也是我喜爱的,她做了我第一单生意,后来又添了银子和我合伙。”
“毕竟嫁人有诸多不便,她要参一股我当然乐见其成。”
说到这里,盛菩珠微微恍神:“说起来,朔一他们还得感谢你呢,若您一直留在长安,这琳琅阁,我多半是开不起来。”
行帐内突然沉默,谢执砚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了,心头那点醋意依旧浓得厉害,他惩罚似的在她耳垂上咬一口:“按照夫人所言,他们岂止是谢我,都该给我磕头敬杯茶才对。”
盛菩珠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古以来,只有妾室入门才给敬茶。”
“郎君这是何意,莫不是气昏头了?”
何止是昏头,明知不该嫉妒,他依旧妒得发懵,更是强词夺理道:“琳琅阁是你的,你是我的,他们既承了你的情,自然该给我敬茶谢恩。”
“谢三郎,你真是好歪的道理!”
盛菩珠败下阵来,忍不住嗔道:“清贵入骨,风仪若玉的谢氏三郎,怎么私下,这般不讲理?”
谢执砚冷哼,手臂收得更紧。
他似乎一点都不想装了,喉咙发紧,语气很偏执发狠道:“不重要的。”
“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没有道理可言。”
“菩珠,我就是这样霸道,以前不说,是怕吓到你。”
“现在就不怕了吗?”盛菩珠转过身,下巴微抬。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他的眼神依然很重,像一头随时能把她吃掉的豹子。
“已经吓过了。”
盛菩珠一愣,这才想起来,恐怕是他战死的消息传回长安。
生与死就好像是一道边界模糊的线,斩尽她,曾经对他的任何不期待。
山河远阔,春风不度,衔珠为契。
*
半个月,转眼过去。
萧鹤音经历几次生死,终于在十日前被沈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盛菩珠该动身回长安了。
“阿兄,贵主就交给你了。”马车里,盛菩珠有些不放心朝外边道。
沈策点头:“等公主身体康复,我自第一时间回去。”
马车碾过戈壁的沙土,盛菩珠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匣子,她收回视线,又恋恋不舍望向更远处的大漠孤烟,眼底思绪沉沉。
玉门关遇袭,加上萧鹤音失踪,事情处理清楚,有傅云峥在,谢执砚并不担心。
此番回长安,除了面圣述职外,他还想暗中试一试安王的底细。
小满刚过,马车抵达靖国公府。
盛菩珠见早已等在门前,神色焦急的杜嬷嬷,她抱着怀里的匣子,掀开车帘小心翼翼跳下马车。
“娘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杜嬷嬷忧心忡忡。
“怎么了?”盛菩珠觉得杜嬷嬷脸上情绪不太对。
杜嬷嬷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道:“老夫人恐怕是不太好了。”
“怎么会。”盛菩珠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郎君呢?”杜嬷嬷朝后看,勉强笑了一下,“老夫人身体坏得很突然,一个月前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长公主娘娘就让人往玉门关送了消息。”
“娘子恐怕是和递消息的人错过了。”
盛菩珠双腿似灌了铅,紧紧握住杜嬷嬷的手:“快,寻个人,把郎君喊回来,郎君方才在城门外,就被圣人口谕宣进宫中。”
“是。”
“老奴这就去。”
踏入内室,屋里点了香,但依旧挡不住浓重汤药味。
床榻上,老夫人双目紧闭,已经瘦得几乎脱了形。
“为何会这样?”盛菩珠胸腔一滞,背过身去,赶忙用帕子捂发红眼睛。
守在一旁的蒋嬷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跪了下去。
明明出发前,老夫人精神虽不济,但并非眼下药石无功的景象。
“祖母。”盛菩珠轻轻喊了一声。
屋里安静,老夫人苍老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菩珠,你回来了。”
她笑起来,伸出手。
盛菩珠赶紧握住,眼眶酸胀,声音也是哽咽的:“您是不是没有好好吃药?”
老夫人喘了口气,很艰难地抬起头:“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您这是何必呢。”
“明明云灯大师说了,您好好养,还有很多年寿数。”
“不了,我活够了,也该走了。”
“既然要走,那就死得其所。”
“那个不孝的孩子,我再帮他一回,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命数。”
“祖母,那您也不要孙媳了吗?还有三郎。”
老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叹息道:“百年谢氏不能葬送在我手中,烂掉的根,要切掉的腐肉,都该尽早除去。”
“死了也好,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阋墙。”
“等我一走,谢氏丁忧,他们要替我扶灵回博陵守孝,至少三年无法归长安官复原职。”
“三年时间,应该够改变很多事情。”
盛菩珠明白了,老夫人自行停药,是想借丁忧之制,再拉长子最后一回。
要用她的死,让谢氏尽早分家。
她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长房的野心已不可逆,烂透了根茎的大树,若不断臂求生,只会拖着整个家族一同腐朽殆尽。
“不要难过。”老夫人笑得慈祥,“我这一生并不算太多遗憾。”
“上不愧对天地祖宗,下不亏欠子女。”
“生为赵郡李氏最娇宠的女儿,出嫁前得双亲宠爱,出嫁后与丈夫恩爱,唯一不足就是他先我而去,未能白首。”
老夫人见盛菩珠哭得厉害,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为何哭呢。”
“莫哭。”
“玉门关可好,风沙是会不会吹得脸颊生疼,长河、大漠、孤烟……是书中描绘的样子吗?”
“嗯,和书里说得一样。”盛菩珠想到什么,急急道,“杜嬷嬷,我方才带回来的匣子,你取来给我。”
匣子里放着两个水晶瓶子。
盛菩珠抖着手递上去:“您要闻闻吗?”
“我临行前,在最高的沙丘装的,是玉门关的风。”
“祖母,您看。”她感觉自己难过得要碎掉,却努力笑起来,“还有这里,是玉门关的黄沙,三郎亲自放进去的。”
“咱们说好了的,不留遗憾。”
细腻干燥的沙粒,像流淌的碎金,带着边关的风尘与远阔,缓缓落在老夫人微凉的掌心上。
她呢喃一声,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指尖颤抖,仿佛透过这来自遥远关外的黄沙,看到了那片埋葬着丈夫忠骨的地方。
风沙是有温度的,像是烤得金黄的胡饼,带着独一无二的麦香。
就像她念了大半生,也怨了大半生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啊,战五渣的速度,阿蝉我真的尽力了。
第103章
“三郎。”
“我的三郎呢?”
老夫人猛咳一声,忽然涌
出许多血来。
她的呼吸已极其微弱,干裂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唇微微张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浑浊的目光缓慢移动,最终艰难定格在盛菩珠脸上。
“祖母,三郎进宫面圣,已经让人去请,很快就回。”
“您不要说话,蒋嬷嬷重新熬了汤药,喝下去,就能好起来。”盛菩珠强忍鼻尖酸楚,喉咙发紧道。
“好。”
老夫人闻言,灰败的眼底竟缓缓漾开一丝笑:“那我喝药……等、等三郎回来……”
手上的帕子全是血,根本擦不净,一碗汤药,勉强喂进去小半碗,结果混着红褐色的血,大半又全部吐出来。
老夫人根本感觉不到,她摇摇头,极轻极轻地吁出一口气,声音缥缈如丝:“菩珠,我都喝药了,你怎么还哭。”
“好孩子,莫哭。”
“祖母,我没有哭。”盛菩珠笑得勉强,手里的帕子换了好几轮,依旧擦不净她唇角沾着的血。
老夫人眼睛闭上又睁开,她涣散的视线落在跪在榻前的蒋嬷嬷身上:“举元呢?”
蒋嬷嬷一抖:“大爷就在屋外跪着,您不见他,他不敢进来。”
“嗯。”
“怀谦和序章,也都……在吧?”老夫人继续问。
蒋嬷嬷跪得近些,点点头:“都在的,这几日都是二爷和三爷夫妻轮流守着您。”
“可要叫他们进来?”
“不了。”
“三郎怎么还不来?”老夫人气息奄奄,唇色渐渐从苍白变得有些血色,两颊也漫出两团不正常的嫣红色。
蒋嬷嬷面色大变,怕是猜到,这已然是回光返照之态。
“去请了。”
“郎君马上就来,您应该好起来才对。”蒋嬷嬷哭得跌在地上,脸色苍白,像是即将凋零在风中的枯叶。
“恐怕是好不了的……”
说到这里,老夫人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紧紧抓住盛菩珠的手腕,挣扎着要起身:“菩珠,你要记住。”
“祖母……托付你,谢氏三房,唯有执砚……堪当大任。”
“谢氏门庭……日后……你要多看顾。”
“心善……是好事,但不要心软。”
“等我走了,你们就分家,我已经和你父亲还有公主娘娘交代过,大房和三房都搬离靖国公府,不要……不要牵连……”
“三郎呢……”
老夫人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尽量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晰,接连的咳嗽,鲜血从喉咙里呛出来,汤药已经无力吞咽。
“祖母。”
“三郎来了,您快抬眼看看。”盛菩珠大喊一声,再次把老夫人已经涣散的思绪拉回来。
大开的屋门,明明已是盛夏,空气却是凉的,每吸一口气,肺部像被什么利器硬生生刮过一样。
她气息已微弱如游丝,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帘的方向。
直到——
门帘被猛地掀开,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满是寒霜与风尘,骤然闯入。
是谢执砚。
他身上衣袍未换,发冠微乱,素来清冷的面容,此刻眼底布满血丝。
“祖母。”
“是孙儿不孝,来迟了。”
谢执砚甚至来不及看清屋内的人,疾步行至榻前,重重跪下去。
“是执砚吗?”
“走近些……这屋里太黑,也不点烛。”老夫人睁着眼睛朝前伸手。
灯火通明的里间,盛菩珠感到一阵凉意蹿至背脊,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老夫人在慌乱中握着她的手。
“回来就好。”
“祖母就是想最后看看你,你是世子,谢氏百年……眼下也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不要拖,等我走……走了,就分。”
“您别说话,让云灯大师先给您诊脉。”谢执砚的声音沙哑不堪。
“不了。”
“六十多也算高寿。”
老夫人笑了声,呼吸渐渐平缓,涣散扩大的瞳孔变得清明,像是穿过帐顶的承尘,看到了遥远的大漠:“你祖父来接我了。”
“成婚时他不曾来。”
“我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他也不在。”
“从前他每一次出征……我在长安遥遥相送。”
“这次,不一样,如今我要走了,是他来接我。”
老夫人呢喃一声,嘴角的笑意加深,如同梦呓:“到时候……”
“给我换身、颜色明艳些的衣裳……要那件绣着缠枝纹的,袖口有海棠花……再嫁他一回,我总要、穿得好看些。”
“等太久,不好。”
最后几个字,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老夫人闭上眼睛,唇边有淡淡的笑,仿佛真的看到思念的故人,正穿越茫茫黄沙与漫长岁月,如期而至,来接她回家。
谢执砚跪着,他眼中没有泪,甚至没有哽咽。
只是过于沉重死寂笼着他,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将他的心脏残忍地碾碎,尖锐的痛楚,被压抑在看似平静的身躯里,漆眸猩红,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屋门外。
三夫人窦氏最先哭出来,接着是大房秦氏,以及满地跪着的仆妇。
悲泣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盛菩珠死死咬住唇,强迫自己冷静,现在并不是哭的时候。
“嬷嬷,让小厨房准备热水。”
“把祖母生前交代要穿的衣裳找出来,灵堂要赶紧布置起来。”
“还有给各府的丧帖,要第一时间送出去。”
她有条不紊吩咐,眼眶里的眼泪,擦了又擦,不过很快,盛菩珠彻底镇定下来,没有情绪的视线,扫过大房和三房众人。
她不知道秦氏的悲切到底有几分真假,至于三房夫人窦氏,又是否在哀悼自己前途未卜。
谢执砚握着老夫人余温尚存的手,眼眶赤红。
良久,他沉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祖母生前遗命,各房分家,想必大家也都听见了。”
“等丧礼结束,就请大伯和三叔做主,尽快搬出去。”
谢举元面色骤变,然而对上谢执砚冰冷透着寒意的漆眸,竟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靖国公老夫人,先帝在世时亲封的诰命,丧礼极尽哀荣。
国公府目之所及,尽数换为素白,门窗上华丽装饰一一被取下,一派肃穆。
看着国公府内震天的哭声,盛菩珠不知为何,只觉一股深切的悲凉自心底涌起,难以抑制。
她所悲悯的,是像老夫人这样睿智慈祥的长辈,为谢氏百年,宁可用寿数相搏,既恨长子野心勃勃,又不忍亲眼看着兄弟反目,到了最后,也未能得个全然圆满。
肃穆的灵堂,白幡低垂。
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皆身着素服,面带悲戚。
盛菩珠随女眷跪在一侧的蒲团上,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下意识抬眸,只一眼,她便心惊。
安王妃来了,身边跟着一个拄着拐杖,老态龙钟的老者。
鬓发斑白,面容枯槁,行走间步伐十分迟缓,需一旁内侍打扮的人尽力搀扶。
“王爷,您小心。”
王爷?
盛菩珠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得都可以当安王妃父亲的人,竟然就是传言中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安王。
安王明明比圣人年纪还小,怎么就老成这般模样。
安王世子萧叙安,俊逸高大,朝气蓬勃,这般并列之下,不似父子,倒更像祖孙。
比起安王,更引她好奇的是安王妃的态度。
她看似恭敬跟在安王身侧,眉宇疏离与嫌弃毫不遮掩。
安王递香给她,安王妃并不直接去接,而是瞥了一眼身旁的侍女,直到侍女递上一方洁白的帕子。安王妃这才用帕子垫着手,隔着一层布料接过那炷香,仿佛怕沾染上不洁之物。
祭拜完毕,帕子被她随意弃置一旁,不再多看一眼。
反观安王,对王妃这样的态度是全然不在意,他浑浊的视线,偶尔落在王妃身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放任的平静。
安王夫妻离去,安王世子萧叙安带着谢清姝一同留下。
谢清姝的肚子已经显怀,秦氏
舍不得她跪,数次张嘴,都被盛菩珠面无表情忽略过去。
萧叙安身为丈夫,简直是半分体贴也无,根本不管妻子是否能坚持得住,反倒是仗着身份,背着手,溜溜达达四下晃动。
“他平日在家中也这样对你?”秦氏拉着谢清姝的手小声问。
谢清姝勉强笑一下,压着声音道:“我与他说不上话,他时常不在家,也寻不见人。”
“自从有孕后,婆母倒是对我极好。”
“他房里那些不干净的侍妾,婆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都打发走了。”
秦氏一边心疼,但一想到丈夫说的话,心底一片火热:“你要沉得住气,只要能生下身体健康的嫡长子,往后还有更富贵的时候。”
谢清姝垂眸点了点头,短短一年不到,她眼里的天真和骄纵,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干净。
头七过后,就是各房分家。
长房和三房并未搬远,而是买下靖国公府隔壁空置的院落,三家人,只隔着两道墙。
所以分家的速度很快,账册清点,该搬走的一应家私,还有一起过去的仆妇婆子。
秦氏哭了几日,很快就缓过来,倒是三房夫人窦氏哭得双目红肿,凄凄切切,不顶事就算了,还时常拖后腿,倒是谢令仪成长不少,带着妹妹谢令晞,还有幼弟谢晦之,冷静清晰的把事情吩咐下去。
窦氏哭得像是要死过去,一想到分家后,失去这显赫的门楣,往后女儿恐怕是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了,加上儿子读书不成器,科举无望,以往仗着国公府孙辈的名头还有些体面,往后又能倚仗什么。
更让她心如死灰的是,丈夫需要丁忧,跟随兄长举家返回博陵守制。
长安的繁华,各府的人脉,三年之后,恐怕就什么都不剩了。
所有的子孙里,也只有谢执砚得圣人特旨夺情,须留在军中驻守,不必丁忧。
至此,偌大的靖国公府,只剩寿康长公主镇守,盛菩珠身为谢执砚的妻子,因有圣人特许所以一并留在长安。
*
半个月后,各房去向尘埃落定。
一连多日的守灵悲泣,还有分家,再加之此前边关跋涉,彻底耗尽了盛菩珠所有的心力。
葬礼的凄哀彻底沉寂下去,盛菩珠强撑的那口气,也随之泄了,她当日夜里病倒,人便如山倾玉颓,疾风骤雨。
这场风寒,又急又凶。
盛菩珠浑身滚烫,唇色惨白,偶有呓语,也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汤药端到唇边,连吞咽的力气都无,银勺撬开牙关,浓黑的药汁便顺着唇角淌下,丝毫喂不进去。
“我现在入宫,去请云灯大师。”寿康长公主站起来,也顾不上宵禁的时辰。
里间,灯火昏暗。
盛菩珠闭着眼睛深陷在锦衾中,呼吸轻得听不见,毫无血色的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骨瓷娃娃。
“珍珠、玉……”
“什么玉?”谢执砚放下药碗,屈膝跪在床榻上,把人抱起来。
盛菩珠烧得神识模糊,只觉得耳边声音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真切。
喉咙很苦,有东西被一点点逼进去,咽不下,舌尖往外推,却又被一个更湿濡强势的东西抵住,唇贴着唇,拒绝不了,只能本能地吞咽药汁,长睫轻轻颤着,犹似蝴蝶的翅膀。
“郎君。”
“娘子恐怕是在找这个。”杜嬷嬷站在屏风后不敢近前,双手小心翼翼捧着两样东西。
谢执砚抬手:“拿过来。”
“是。”
一个是他熟悉的白玉算盘,另外一个则是一串珍珠,隐隐有些熟悉,就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杜嬷嬷小声解释:“白玉算盘是娘子习惯把玩的,心情不好时,她总喜欢握着。”
“这珍珠串,老奴只记得是娘子出生那年,贵人所赐。”
“当年大夫人生娘子时,胎位不正,双脚朝下十分凶险,后来运气好,遇到了一位会扭转胎位的孙嬷嬷,才逢凶化吉。”
“所以每回娘子病重,大夫人就会把珍珠缠在娘子的手腕上。”
“祖母。”盛菩珠呼吸急促,像是被梦魇压得透不过气。
白玉算盘被她握住,珍珠链也缠在手腕上,连生病时也不忘拨珠的小娘子,可见是有多爱。
谢执砚勉强用口渡了半碗汤药进去,然后拿起浸过温水的巾帕,仔细为她擦拭脖颈上的冷汗。
盛菩珠下意识偏头,嘴唇微微动了动,含糊不清。
谢执砚立刻俯身,凑近听。
“痒。”
“别亲。”
谢执砚轻轻吻了一下她滚烫的额心:“嗯,不亲。”
盛菩珠病得糊涂,似乎并未听清,又或许是不信,只是身上实在难受得厉害,唇瓣逸出两声幼兽似的呜咽。
“苦的。”
“要饴糖。”
谢执砚没给,反倒是给她喂了一点掺了蜂蜜的温水。
蜜水是甜的,虽然不及饴糖,但也让她迷迷糊糊醒来。
半睁着眼,模糊的视野里光影晃动:“三郎。”
“嗯,我在。”谢执砚眸光一暗,把人往怀里颠了颠。
“我的珍珠呢?”盛菩珠恍惚问。
“珍珠在哪儿呢?”
谢执砚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住,放软了声音哄:“珍珠在手腕上,菩珠睁眼看看。”
眼睛睁不开,如同压着很重的铅块,盛菩珠蹙着眉,在梦魇和现实中挣扎,半敛的杏眸,漾起水色,眼睑烧得通红,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我梦见祖母了。”
“她说……说……郎君不要难过。”
“不哭,不代表不心痛。”
“祖母说,她看见郎君的心在流血。”
谢执砚不动如山,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一颤,薄唇抿成苍白锐利的直线,下颌紧绷,久久未动。
第104章
长夜寂寥。
盛菩珠陷在梦魇中,反复的高热使她神识涣散。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那个风雨飘摇的盛夏,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漫无边际的江面,一道清瘦熟悉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朦胧的雾气里,衣袂被风吹得拂动。
“珍珠。”
“海上风大,冷不冷?”
“阿耶?”
盛菩珠怔怔望着,喉咙里的酸涩漫上来,几乎是本能地摇头:“不冷。”
盛居庸望着看似平静的江面,自顾自地颔首:“夏日里,是好一些。”
“阿耶……”盛菩珠呢喃着,想要走近一步。
盛居庸朝她挥了挥手,和煦道:“莫要往前了,回家去。”
话音未落,方才还平静的江面陡然掀起狂风,白浪滔天,冰冷的海水裹挟着寒意,眼前景象骤然模糊变幻。
海上风浪实在太大,盛菩珠什么也听不清,她看到海水倒灌,看到山崩,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像是要把天地都淹没。
海浪混着泥土,扑面的咸腥,像是要把她淹没。
盛菩珠仰起头:“那阿耶呢,要去哪里,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盛居庸声音变得轻,眼神愈发温柔:“不了。”
“他来接你,你回家去吧。”
他?
盛菩珠茫然四顾,四周只有茫茫潮雾:“谁?”
盛居庸手臂抬起,指向一个地方:“你家三郎。”
盛菩珠顺着那方向远眺,仿佛透过迷雾,看到了巍峨高耸的长安城,在虚幻中勾出模糊轮廓。
“回去罢。”
盛居庸的身影像是要融在雾中:“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海潮退下,盛菩珠感觉自己好像被风吹了起来,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觉得热,像被烤在火里,眼角不断有泪水渗出,还不时发出破碎呓语。
“别走……”
盛菩珠醒了,在黑暗中浮沉不知多少时日,漫长的跋涉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勉强睁开眼帘,但视线是模糊的,人影晃动,也不知是谁喜极而泣。
意识初初回笼,她最先感受到的是挣扎不开的闷热。
帐子里汤药味很重,周遭像是拢着一团驱不散的躁意,带着暑气的风,拂过皮肤,非但没能带来
凉爽,反而更添黏腻。
“热。”盛菩珠咕哝一声,扭着腰想起来。
身上滚烫覆着薄汗,小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十分难受。
只可惜实在躺得太久,手脚都是僵的,略一动弹,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酸软如同被抽去似的。
手腕很重,应该是缠了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虚弱的脉搏上。
盛菩珠偏过头,视线望过去。
圆润莹白的珍珠链子,正绕了几圈静静贴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珍珠大小均匀,泛着月辉似的光泽,无端令她心安。
这串链子,盛菩珠再熟悉不过。
自有记忆起,每一次病得厉害,阿娘就会把珍珠链缠在她手腕上,好像这样,她就能得到神明的庇护,岁岁安康。
盛菩珠望着手腕上的珍珠链,怔怔出神,苍白的唇勾了勾,她想伸手去摸,才稍稍抬起来,就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乖,不要动。”
“云灯大师在替你把脉。”
盛菩珠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站了很多人,杜嬷嬷和耐冬她们抱头痛哭,寿康长公主眼睛也是红的,阿娘和家中婶娘,还有祖母、兄长以及妹妹们都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
盛菩珠说不出话,几番睁开眼睛,又累得像是随时能再次昏睡。
云灯大师重新写了方子,交给一旁的严嬷嬷,道了声佛号:“盛娘子是有福之人。”
屋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出去,寿康长公主什么也没说,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等人都离开,谢执砚在盛菩珠榻前站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屈膝,把人扶着抱起来。
他照顾人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力道正好,动作也轻柔,盛菩珠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因为睡得太久,杏眸里雾气弥漫,是茫然的模样。
“我好累。”
“从登州回长安,路途实在太远,你把我抱在马背上,颠得好难受。”
谢执砚声音压得极低:“菩珠醒了吗?”
盛菩珠眨着眼睛望着帐顶的承尘,呆愣许久,像是终于才发觉自己还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并未完全抽离。
她抓住谢执砚的衣襟,软弱无力的嗓音:“醒了的。”
“梦见登州了?”谢执砚问。
盛菩珠指尖用力,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嗯。”
“梦见阿耶了,还有许多人。”
“你来接我,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走。”
“谢执砚,你好凶啊,在梦里我都看不清你的脸。”
谢执砚凝视着盛菩珠苍白如纸,脆弱如薄瓷一样易碎的身体:“委屈了,你就凶回来好不好。”
“怎么样都可以。”
盛菩珠闭着眼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冷香:“身上难受,我想沐浴。”
大病刚醒,实在不适合沐浴。
谢执砚没有心软:“沐浴不行,我替你擦擦?”
盛菩珠脸颊鼓了鼓,抿了一下唇,在害羞和难受之间纠结片刻,勉为其难答应:“嗯。”
谢执砚从浴间端来温水,盆沿搭着雪白的巾帕,铜盆就放在榻旁的春凳上。
帕子浸湿,拧得半干。
等擦拭完毕,谢执砚取了干净的单衣为她换上,看似平静的神色,唯有微滚的喉结,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时辰还早,困吗?”
“嗯,还是有些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
盛菩珠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很大方地让出一个位置。
谢执砚在她身旁躺下,长臂伸过去,小心把人搂进怀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郎君。”
“近来很辛苦对不对?”
盛菩珠抬起手,动作很轻很慢,她一点点抚过谢执砚利落的眉眼轮廓,指尖肌肤犹如一片初融的雪,带着未褪的病气,最终停在他下颌新生的青灰胡茬上。
那触感粗粝,微微刺痒。
她像是被吓到,蜷缩一下,又缓缓贴上去。
沿着谢执砚紧绷的侧脸,极轻地向上攀移,完美无瑕的眉峰,高挺的鼻梁,纤长浓黑的睫毛,最后冰凉的指腹,落在那两片总是紧抿着,看着很是薄情的唇上。
“郎君怎么不说话?”盛菩珠像小动物一样,在他颈间嗅了嗅,是澡豆的淡香,他应该是替她擦身后,去浴间沐浴过,只是来不及把胡茬刮干净。
盛菩珠感到心疼,祖母离世,他只会比她更难以接受。
她学着谢执砚之前吻她的样子,在他脸颊亲了亲,似乎觉得不够,又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很快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痕。
“可以这样吗?”盛菩珠下巴抬了抬。
谢执砚依旧没答,只是呼吸骤然一窒。
他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触碰,像初冬的雪,清晨的露,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近乎醉人的馥郁芬芳,能把人浸透。
喉结剧烈地咽了咽,压在他唇上,并未离开的指尖。
谢执砚几乎是本能地,抿了一下,然后将那根惹得他呼吸不畅的玉指,一点点地含进口中。
盛菩珠眼睛似猫儿一般眯起来,指尖在他唇舌上颤抖,却没有收回。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难以开口,但同样说不尽的情愫。
谢执砚只是把人抱紧些,松开口,用唇轻轻碰了碰盛菩珠的指尖,郑重如同亲吻。
“你好坏啊。”
“菩珠。”
语未尽,意已深。
明明是责备,但字里行间全是失而复得的珍重。
盛菩珠仰着脸,一双含情的杏眼,因久病初醒显得格外乌黑湿润,眸子雾蒙蒙的,像盛着春水,一晃一晃的:“哪里坏了?”
“哪里都坏。”
“要我的心肝,要我的命。”
谢执砚一瞬不瞬地凝着她:“但也谢谢菩珠。”
谢谢你醒过来,谢谢你变得健康,也谢谢你没有不要我。
谢执砚这样想着,唇角阴影渐深,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旋上,深吸一口气,他漂浮不定的心,终于落地。
盛菩珠微怔:“谢我什么?”
“谢谢你……”谢执砚笑了声,脸颊埋在她发间,语调深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震出来,“没有抛弃我。”
“嗯。”
“不客气的。”
盛菩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困意袭来,本能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眼皮沉沉阖上。
两人相拥着,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翌日清晨,窗外天光大亮,盛菩珠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转眼七月末,暑气正盛。
天气闷热,一丝凉风也无,庭院里的芭蕉叶子都被太阳焦得卷了边。
盛菩珠大病初愈,屋里不能放冰,杜嬷嬷就和清客几人轮着替她打扇。
正是午后慵懒的时辰,外头有婆子站在门外,低声禀道:“娘子,雍州来信了,是谢大姑娘遣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可有交代什么?”盛菩珠闻言抬眸。
婆子摇头:“只是匆匆把信塞给守门的小厮,人就跑了。”
盛菩珠让杜嬷嬷接过信,她拿起来看了许久。
信笺拿在手里颇有分量,厚厚的一叠,封口处用深红色的蜡仔细封好,只留了“母亲亲启,清婉留”几个秀娟的小楷。
大房长女谢清婉嫁在雍州,嫁的是雍州节度使之子罗显。
罗家虽比不得谢氏尊贵,但在长安也算得上望族。
只是老夫人去世,家中去雍州报丧,按理说谢清婉作为长孙女,她应该回娘家奔丧才对,可雍州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若说是路途遥远消息耽误那也不可能,因为连远嫁魏州的姑母谢韵都到了,雍州离长安快马加鞭也才一个多时辰而已。
若说另有事情耽搁,那也该早早派人来说,而不是等了将将两个月,才给家中送信,难不成她连自家父母一并去了博陵守丧,也一概不知。
盛菩珠眉心拧着,不管如何,这信……
她略微一沉吟,朝外头吩咐:“把这信妥善收好,即刻派人送往博陵老宅,务必亲自交到大夫人秦氏手中。”
顿了顿,盛菩珠叮嘱道:“途中谨慎
些,莫要经他人之手。”
“是。”
杜嬷嬷在一旁压着声音道:“谢大娘子才来信,莫不是不晓得府里的变故?”
盛菩珠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以秦氏对子女的上心程度,只要把信送到博陵,自然有秦氏自己去想办法,她并不想参与大房这一滩浑水。
于是淡淡道:“总归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谢大娘子的信既然送到我这,我只管把信送到秦氏手里。”
日头西斜,暑气稍减。
谢执砚下值回府,换了常服便径直入碧纱橱。
“今日感觉如何?”
“可有哪里不适?”
他行至纳凉的矮榻前,很自然探手碰了碰盛菩珠的额心。
“除了热得慌,其他都好。”
“要不郎君让人送些冰放在屋里,我就哪儿都好了。”
谢执砚想也未想,直接拒绝道:“不行,云灯大师说了,你身子骨亏空,吃穿用度都得尽心,用冰是万万不行的。”
“郎君。”
盛菩珠声音软得像是能挤出水。
谢执砚不为所动:“撒娇也没用。”
“好吧。”盛菩珠放下手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书卷,“半时辰前,端阳姨母派人来说,等我身子再养一段时日,中秋前一日想邀我去府里一叙。”
谢执砚洗手,用帕子擦干净指尖的水渍,接过杜嬷嬷手里的活儿,亲自替盛菩珠剥葡萄,半晌没有说话。
“我知道郎君的顾虑,并非设宴,也不饮酒玩闹,只是端阳姨母做东,邀请了几位相熟的女郎聚在一处说说话罢了。”
谢执砚闻言,眸光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挑了一下眉梢,状似不经意问:“夜里可回府用膳?”
盛菩珠岂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这个男人可怖的占有欲,随着两人关系亲密,越发嚣张。
她故意慢悠悠笑一下,红润的脸颊像是涂了胭脂,语调也轻缓。
“自然是要回的,免得郎君摒弃端方君子仪态,翻墙爬窗。”
“总归妾身脸皮薄,怕被长辈笑话。”
谢执砚长腿支在地上,指尖拈起一颗饱满晶莹的葡萄,他目光幽深,稍一用力,柔软的葡萄皮破裂,甘甜的汁水溢出,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骨蜿蜒而下,留下诱人的水痕。
“尝尝。”
谢执砚将葡萄递至盛菩珠唇边,指尖却并未离去,反而就着那点滑腻,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柔软的下唇。
盛菩珠眼睫轻颤,就着他的手含住葡萄,语调含糊:“郎君不让我去?”
“没有不让。”谢执砚眸光转深,他抽回手,满不在意道,“离那些衣服穿得少,娇柔作态,嗓子发腻的郎君远些。”
第105章
马车停下,随行的杜嬷嬷掀开车帘,盛菩珠从车厢里弯身探出,手里亲自拎着一只精巧华美的食盒。
杜嬷嬷站在车辕前,朝她挤眉弄眼笑得热切。
盛菩珠一愣,抬眼望去。
只见暮色中,靖国公府大门前,一道挺拔俊逸身影负手而立。
昏蒙的淡金色和晃动的灯辉相互交织,柔和光晕落在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漫不经心的眸光微抬,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不是谢执砚,又还能是谁?
盛菩珠微微一怔,提着襦裙裙摆走向前。
“郎君今日怎么这般早下值?”
“可是等得久了?”
谢执砚神色从容,自然而然接过盛菩珠手中食盒,语气淡淡道:“刚回府,并未等多久。”
盛菩珠偏头打量他,似笑非笑,但并不戳破:“端阳姨母府上新来了一位江南名厨,糕点做得尤其好,刚巧明日中秋,她就让府里厨子现烤了许多月团饼,所以我们走时,一人分了一食盒。”
“我吃着味道好,母亲应该也会喜欢的。”
谢执砚点头,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牵过盛菩珠的手:“姨母府上好玩?”
盛菩珠嗯了声:“赏花、喂鱼,加之人多有趣,长安城里各色八卦,我也头一次听到这么多奇闻趣事。”
“是吗?”谢执砚笑了笑,“那府里那些郎君,可有对夫人献殷勤?”
“特别是那个叫雉奴的郎君。”
“啧,衣裳穿得薄,嗓子黏得发腻,实在是有伤风化。”
盛菩珠大惊,好家伙,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她自然赶紧否认,睁着迷蒙无辜的眼睛,眨了眨:“郎君说的是谁,雉奴是谁?”
“嗯。”
“妾身从未听过呢。”
谢执砚:“……”
夜深。
盛菩珠坐在镜前,她刚沐浴过,周身透着潮潮水汽,她状似无意道:“今日在端阳姨母府上,我倒是瞧见一桩趣事。”
“嗯?”谢执砚抬眸看她,下一刻视线又重新落在手里的书册上,只从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询问。
盛菩珠站起来,走到他身前,满头青丝如同瀑布落下:“四妹妹清姝也在,是安王妃带着一同去的,而且安王还让人送了新鲜的鹿肉,萧叙安亲自相送,我瞧着,安王世子和姨母竟是十分亲厚。”
谢执砚这才放下书卷,漆黑的凤眸静若幽深的湖水。
“夫人怎么对安王府的事,突然如此上心?”
盛菩珠抿了抿唇,她心底一直压着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觉得谢执砚不可能猜不到,只是不想吓她罢了,不然祖母也不会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宁可断药身故,也要促使谢氏分家。
“对于安王,难道您就不上心?”盛菩珠反问。
谢执砚闻言笑了笑,伸手揽过她,把人抱在怀里:“其实这事不算稀奇。”
他声音淡漠道:“端阳长公主、安王还有宁王,皆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虽然安王出生后,一直养在太后娘娘膝下,但也是已故刘太妃的骨血。”
盛菩珠愣愣啊了一声:“安王也是刘太妃所出?”
“嗯。”
“皇外祖母是先帝继后,除了我母亲寿康公主外,并没有别的孩子,那时刘太妃生下宁王没两年,又生了安王,于是安王被抱养在外祖母名下。”
“虽然安王是外祖母养大的,但因为和当今圣人有过夺嫡之争,才渐渐从宗亲中淡去存在感,端阳姨母与两位王爷之间的手足之情,自然非寻常宗亲可比。”
盛菩珠眸中露出些许讶异,有些不解地问:“我见过长宁郡主的阿耶宁王,虽然只比安王虚长两岁,但瞧着精神尚可,人也年轻,安王作为先帝幼子,怎么老成这般模样?”
谢执砚微笑着,语调看似平淡却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安王原先是身体在几个活到成年的兄弟中,算是最康健的,只不过后来圣人登基,他大病一场,这些年反倒成了最孱弱多病的,几次风寒命悬一线,宫里太医都叫准备棺木了,又被他硬生生熬过去。”
“那可……真能活啊。”盛菩珠感慨。
谢执砚虽然没说话,但颔首表示认可。
他声音顿了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补充道:“如今朝局未明,漠北各方部族蠢蠢欲动,端阳姨母府上……往来人员繁杂。”
“日后若无必要,夫人暂且还是少去为宜。”
盛菩珠仰起头,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还是从谢执砚郑重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好,我记下了。”
初秋,露重,虫鸣已无,只余清冷月色透过菱花窗,在屋中一角,撒落冷白的幽色。
长夜幽静,叫人不敢高声言语。
“菩珠。”
“醒醒。”
睡梦中,盛菩珠忽觉身子被轻轻推了推。
她应了声,迷蒙睁开眼。
纤浓的长睫颤了颤,等适应屋中亮得刺眼的烛光后,才依稀看清已经把她半抱起来的谢执砚。
“郎君,怎么了?”盛菩珠思绪还是昏沉的状态,刚睡醒的嗓音,软糯透着不解。
“宫里出事了,圣人口谕,宣你即刻入宫。”
谢执砚俯身,把人抱坐起来,拿湿帕亲自给她擦脸。
盛菩珠眨了眨
眼睛,半晌没有反应。
“是太子妃?”
“还在太子殿下?”
谢执砚背着光,面容隐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沉凝:“是太子殿下,中毒。”
“中毒?”
盛菩珠呢喃重复一句。
下一刻,寒意从她脊背窜起,一身冷汗涔涔而下。
谢执砚取来衣裙,动作利索帮她穿戴整齐。
他眼尾堆积着阴影,神色晦暗:“问题出在端阳姨母府上的中秋月团饼上。”
“但送到东宫的月团饼是长宁郡主今日亲自提到东宫,送给太子妃的。”
“那月团甜腻,太子妃害喜严重,并未食用。”
谢执砚双眼微眯,更显得不动声色的凌厉:“太子只吃了半块,等到夜里忽然呕血不止。”
盛菩珠心下大震,用力握住他的手,急切道:“让人去问问母亲,她可还好。”
谢执砚反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没事的菩珠,已经问过了,母亲没事,不要紧张。”
盛菩珠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那月团,是不是除了东宫那一份,我们都没有中毒?”
谢执砚点点头,目光沉得可怕。
盛菩珠只觉双耳轰鸣,当即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月团出自端阳长公主府,送到宫里的那份,又是出自长宁郡主之手,而是今日小聚,请的都是与太子妃多少都带着些交情的女郎。
不说这事是冲着她来的,但她们今日所有人,肯定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谢执砚替她拢好最后一件外衫,眉眼柔和下来,缓缓道:“马车已备好,我陪你一同入宫。”
“莫怕。”
“事情尚未到最坏的地步。”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渐渐镇定下来,眼中除了怒意未消,并无更多情绪:“郎君,我不怕的。”
“好。”
谢执砚点点头,不再多言,为盛菩珠披上挡风的斗篷,夫妻二人快步走出韫玉堂。
国公府二门,马车已早早等候。
月亮隐入云中,浓墨一样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如同压不住惊涛骇浪。
脚步声凌乱,马儿嘶鸣,这是注定不会平静的长夜。
马车车厢里,盛菩珠紧紧握着谢执砚的手。
寿康长公主就坐在两人对面,面色端凝,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望向外面飞速掠过的漆黑屋脊。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执砚窥探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上。
寿康长公主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冷硬:“三郎,你与我说实话,九郎他目前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了?”
“母亲为何这样问。”
寿康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眼底情绪波动得厉害:“你很少生气的。”
“若不是宫里传来不好的消息,以你的性子,怎么会让我也一起陪着菩珠。”
谢执砚抬眸,与寿康长公主担忧而清醒的视线,在半空中四目相对。
车厢内光线昏暗,加上马车速度十分快,摇晃得厉害。
矮桌子上,灯芒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影子。
谢执砚沉默了片刻,最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看似很轻的动作,却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明明才入秋不久,夜风透过车帘缝隙,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冷得寿康长公主消瘦的肩膀抖了抖。
盛菩珠面色同样不太好。
她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太子若有不测,动摇国本,届时朝堂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那么谢氏、盛家,还有与端阳长公主府、宁王府,长安各府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盛菩珠简直无法想象,若储君之位空置,百年谢氏,在这场无形的较量中,又该如何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马车在宫门前停稳,早有内侍等候在侧。
“世子爷,奴家福顺。”
“圣人今夜宿在紫宸殿,请世子爷和世子夫人随奴家过去。”
内侍弓着腰,见马车上最后走下来的贵妇,先是一愣,然后惊道:“长公主娘娘也来了。”
寿康长公主沉着脸点了点头,神色并不好。
谢执砚垂下眼,正好盯着福顺,深邃异常:“太子如何?”
福顺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回世子的话,御医和云灯大师都在东宫,奴家不知。”
谢执砚下巴抬了抬,冷冷道:“朝前带路。”
福顺不敢耽搁,愈发恭敬:“是。”
第106章
紫宸殿。
灯烛通明,低沉的气压却几乎凝结成实质。
盛菩珠垂首敛目,恭敬规矩跪在冰冷的玉砖上,就算低着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那道带着审视的目光。
“盛氏。”
良久,高坐上传来一道略显沉滞的声音,语调虽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长宁所献之饼,太子食后突发急症。”
“朕问你,那月团饼,可是你亲眼看着,长宁从端阳府上拿的?”
殿中跪着许多人,盛菩珠微微抬了一下眼睛,余光落在那抹明黄色绣着精致的龙纹的衣袍一角。
她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回圣人,的确如此。”
“哦,你倒是诚实。”圣人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说说,凶手是谁端阳吗?”
盛菩珠摇头:“臣女不敢妄言,端阳公主所赠月团,臣女归家后,已与家人共食,换而言之,月团在呈至东宫前,任何人,在任何一个环节,皆有动手的可能。”
她声音顿了顿,沉冷道:“当然,这也包括臣女在内。”
殿中,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不可置信,也有人目含惊恐。
圣人像是也不曾料到,跪在地上,看着年纪轻轻的女郎,竟有胆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盛氏抬起头来。”
盛菩珠恭敬跪在地上,只觉得地砖一丝丝的寒意渗进膝盖中,不过瞬息,就蔓延至全身。
她抬眸,额心有薄汗,唇色略白,但一双眼睛清澈乌黑,没有半点虚心。
“长宁。”
“你来说,这饼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月殊掌心撑地,慢慢抬起头:“皇伯父,臣女真的不知那月团为何有毒。”
“明明臣女今日同样吃了不少。”
圣人面色沉郁,冰冷的长宁郡主萧月殊单薄瘦弱的肩头上:“那为何偏偏中毒的,是朕的九郎!”
萧月殊一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周遭视线,或明或暗,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做不到盛菩珠那样镇定,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眼睛肿得如同核桃,吓得只会重复说着冤枉,伏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既然是冤枉。”
“那你告诉朕,是谁?”
“是端阳,还是安王妃?”圣人面无表情,说得每一个字都叫人胆寒,他的目光倏地落下,“或者你觉得是三郎媳妇,盛氏?”
萧月殊哭声骤然一顿,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是。”
“不可能是她们。”
“但臣女真的不知道是谁。”
圣人
不再看萧月殊,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跪着的一众女眷,在漫长的死寂中,像是要无声把人逼疯。
“来人。”
“把她带下去,关至偏殿,没有朕的允许,不许离开皇宫。”
“皇兄。”
“长宁是您嫡亲的侄女,从小和九郎一同长大。”
“端阳!”圣人目光如电,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你要替她求情前,你最好能想清楚,月团上的毒,究竟来自何处!”
圣人胸膛微微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九郎若有一个万一。”
“咳咳咳……”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吓了一跳,正要端药上前。
圣人猛地挥手:“不必过来。”
咳嗽声压抑,圣人咬紧牙关,高大的身躯微微震颤,胸膛剧烈起伏。
除了谢执砚骤然拧眉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圣人手掌心里一闪而过的素帕。
叠成比巴掌还小的方帕,掩住口唇,然而就在帕子被攥紧的瞬间,白如宣纸的绢丝上,染了几点芝麻大小的红。
高坐上的圣人,若无其事将帕子翻了一面,收进袖中。
他面沉如水,冰冷的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个人,声音嘶哑:“总要有人——给他陪葬!”
端阳长公主死死抿着唇,脸色煞白。
就在这时候,殿外有小太监匆匆回禀:“陛下,宁王殿下求见。”
宁王来得不是时候。
圣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冷哼一声,听不出喜怒:“宣。”
“皇兄。”
宁王疾步踏入殿内,连前襟的玉扣松了一颗都未曾发现,可见来得极其匆忙。
“臣弟参见皇兄。”
“太子之事,臣弟刚刚听闻,惊惧万分,特来请罪。”
“月殊平日无状,但她与太子并无仇怨。”
“可否是弄错了?”
宁王弯着腰,也不知是不是一路小跑,脸颊晕出两团不正常的红,唇色反倒是苍白如纸,并不健康的身体,胸膛起伏喘气剧烈。
“弄错了?”
圣人神色并未因他的到来有所缓和,反倒是拧着眉,慢慢向后靠在龙椅背中,手指无意识在奏章上点了点:“你去哪里?”
宁王好色。
加上本就是无实权的闲散王爷,每日除了和府中妾室厮混,最爱的恐怕就是长安城各色烟花场所。
“臣弟,没……没去哪里,就是在长安城随意鬼混罢了。”
像是心虚,宁王还刻意在衣袖上闻了闻,脂粉味扑鼻,怎么也掩饰不住。
圣人静静打量下方看似不着调,只只玩乐的宁王,仿佛要透过那副被先天病弱和酒色掏空的皮囊,看清其下真正的心思。
“既然觉得弄错。”
“那难不成,下毒之人不是长宁,是端阳?”
宁王吓了一大跳,膝盖发软,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他的害怕和震惊不像是装的,鬓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不过转眼背脊的一小片衣领就湿透了。
“皇兄明鉴。”
“绝不可能是端阳。”
“不是端阳,不是长宁,是你?”圣人忽然站起来,将手撑在书案上。
宁王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犯病了,他身体不受控制一阵抽搐,勉强弯腰匍匐,额头紧贴地面。
“臣弟不敢。”
“臣弟不过是酒囊饭袋的病体,只得长宁一女,无男嗣延续香火,早已无所期盼。”
“而且长宁与端阳,不过是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情,想必这其中必然是有误会,或是……”宁王声音顿了顿,极力维持着镇定,“或是被奸人利用了。”
他身体几乎是以极其卑谦的姿势,五体投地伏趴下去。
“臣弟对皇兄、对太子,天地可鉴,绝无半分不臣之心。”
“若皇兄觉得臣弟有错,臣愿以死自证清白。”
圣人冷笑,并未因为这一番话,有半分的动摇。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淡淡道:“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舒坦,宁王从今日起,留在宫中侍奉太后左右。”
“至于何时离宫。”
“等太后身体康健。”
宁王不敢抬头,面容似乎有瞬间的扭曲:“是。”
只是殿中众人,一口气还未松完,圣人继续道:“还有端阳,也一并留下吧。”
“至于其他人。”
圣人捏了捏抽痛的眉心,他闭了闭眼,冰冷的目光扫过,最终却落在了始终沉默的寿康长公主身上。
他忽然开口:“寿康,你也留下。”
“陛下。”谢执砚骤然抬眸。
“三郎想说什么?”圣人忽然勾唇,太子眼下生死难测,他的冷静实在叫人感到害怕。
谢执砚尚未开口,就被寿康长公主不动声色握了一下手腕。
“皇兄,这是连臣妹也不信了?”寿康长公主直直迎向御座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唇角甚至漾起一丝极淡的、仿佛浑不在意的笑意。
“你们先退下。”圣人朝外看了眼。
等不相干的人走远,圣人才放缓了语气:“朕是孤家寡人,想你留下来陪朕说说话罢了。”
寿康长公主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兄妹间的玩笑:“你留端阳在宫中,难道还不够热闹?”
“端阳不及你贴心。”圣人深深看她一眼,这话听着似是感慨,却分明透着别样的深意。
谢执砚心中不安愈甚,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天子,罕见地用了一个更显亲密的称呼:“舅舅。”
“母亲近日身体虚乏,恐难支撑。”
“臣请命留下,陪舅舅说话。”
圣人并未应允谢执砚,反而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去东宫。太子方才清醒片刻,指名要见你。”
气氛一时凝住。
盛菩珠跪在寿康长公主身侧,闻言立刻悄然握紧了婆母的手,低声道:“母亲,儿媳留下陪您。”
寿康长公主缓缓摇头,语气不容反驳:“不,你随三郎去东宫。”她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一步都不要离开他身边。”
这话看似是吩咐,实则是在圣人面前表明态度。
更是将盛菩珠彻底从紫宸殿这滩浑水中摘出,置于相对安全的东宫范围。
“我……”盛菩珠话没说完,被打断。
“不要多想。”寿康长公主温声道。
谢执砚与盛菩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圣意已决,不容再议。
就在这时,圣人忽然问:“执砚。”
“九郎中毒一事,你怎么看。”
端阳长公主还是宁王都被侍卫待下去,对外说是伺候太后,实则只会是变相软禁。
谢执砚闻声,声音清晰沉稳:“回陛下,臣以为,并非长宁郡主所为。”
“至于端阳长公主,和宁王殿下,臣不敢妄言。”
“好一个不敢妄言。”圣人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更锐利了几分,“那你觉得,是端阳,还是宁王?”
谢执砚敛眸:“臣不知。”
“去吧,太子要见你。”
第107章
紫宸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圣人没有说话,只是好一阵后,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并不掩饰的疲惫,声音缓和。
“坐。”
“跪了这么久,想必朕的寿康也累了吧。”
内侍无声无息搬来一把紫檀圈椅,就置于御座之下。
寿康长公主却并未依言坐下。
“皇兄屏退左右,独留臣妹在此,究竟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圣人重复她的话,瞧不出喜怒。
忽然,他朝前倾了倾身体,一瞬不瞬盯着寿康长公主:“朕要三郎留在宫中……”
“皇兄!”寿康长公主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盯着龙座上的男人看,“当初三郎出生,您答应我,他留宫中由您亲自教养,但永远只能协助九郎。”
“朕是答应过你。”圣人冷冷一笑,“但那又如何。”
寿康长公主挺直脊背,目光冰冷看着高座上的兄长:“执砚他姓谢!不姓萧!”
圣人没有说话,微微弯曲的指节,重重敲在龙椅扶手上,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缓:“阿妩觉得,天下若没了谢氏,他又该姓什么?”
寿康长公主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尽。
“你拿谢氏威胁我?”
圣人笑了笑,捂着唇咳起来:“这不叫威胁。”
“当初三郎出生,你求我留谢怀谦一命,朕当初就不该心软。”
说到这里,圣人眼中闪过一抹极冷的讥诮:“至于姓谢?那又如何,朕根本不在乎他姓什么。”
近乎冷酷的视线落下,是上位者视规则如无物的漠然。
“朕总需要一个……足够优秀,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
“当年若不是你以命相搏,血溅宫闱,执意将他生下并记入谢氏族谱……三郎他早该认祖归宗。”
“而非如今,他就算对朕再亲,也只是一声‘舅舅’。”
“你疯了!”寿
康长公主脸色骤然惨白,她难以置信盯着龙座上流着共同血脉的兄长,声音因愤怒而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九郎还活着,他才是你的孩子。”
兄妹二人四目相对,在昏黄的灯影下,变幻着莫测的情绪。
“朕知道,九郎还活着。”
这位被誉为大燕不到百年间,最圣明勤勉的君主,并没有因为寿康长公主的质问而动容,他深潭般的眼睛朝下看去,仿佛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但他终究不及执砚优秀。”
寿康长公主浑身一颤,猛地朝后退了一小步。
她凤眸圆睁,里面充斥着无法理解的惊骇:“那皇兄欲置九郎于何地?”
“又置东宫那些尚未出世的皇孙为何地,您这是要逼死已经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吗?”
“执砚他是人,不是皇兄的惦记而不得的物品。”
“这大燕的江山,您问过,他真的想要吗?”
“更何况……”寿康长公主忽地沉默,她并不想因此惹怒他,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谢执砚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孩子,然而她的兄长,已然疯魔。
“更何况什么?”圣人冷笑一声,平静的视线带着残忍的意味,那并非是出于对太子的失望,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冷漠无情。
仿佛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嫡子,并非他亲生骨肉,而只是一件未能达到他所期待的瑕疵品。
“朕从未觉得亏欠九郎。”
圣人起身,一步步朝前逼近,平静听不出喜恶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倦怠:“朕也曾对他抱有期待,给予他太子之位,将江山置于他眼前。”
“是九郎自己……”
他微微停顿,目光掠过大殿中摇曳的烛影,似有片刻恍惚,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语调:“是他自己,承受不起朕的这份期盼。”
“而朕的江山,需要一个足够强大、冷静,也足够……像朕的继承人。”
圣人已经走到寿康长公主身前,冷漠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妹妹,不容置疑:“我有一万种法子,逼你就范。”
“阿妩,你莫要逼朕。”
“这些年,你为了避开朕,宁可远离长安,避至天长观。”
“但那又如何,朕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切,只有朕要不要,而不是想不想。”
“三郎是朕亲自教养出来,最适合的继承人,就算是你,也无法反驳。”
“你疯了。”寿康长公主呢喃自语,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来。
她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日里起,他们兄妹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他眼中竟是变得如此悖逆人伦。
身为执掌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内心深处竟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执念。
“我是疯了。”
“从父皇离世前,为你赐婚谢氏那一日,我就疯了。”
“你是朕亲自养大的妹妹,凭什么嫁给谢怀谦那样粗犷的武夫。”
“朕要他死,他却比任何人都能活,朕夜里只要一想到,朕就恨不得灭了谢氏。”
“你放开我。”寿康长公主把他推得踉跄,难以掩饰的惊惧与厌恶。
圣人后退一步,眼神依旧像是要把她吞噬:“朕倾尽所有,只是想要一个健康强健的继承人,一个能打破我萧氏皇族百年来男嗣大多体弱早夭诅咒的继承人!”
“朕要这万里江山得以延续,社稷永固!”
“又有何错之有。”
他冷笑一声,目光里透着阴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凉得透骨的秋夜,紫宸殿后宫的门被人敲响,传来内侍跪地磕头的声音。
“陛下。”
“太子殿下他……恐怕是……”
东宫,灯火通明。
谢执砚被内侍直接引往太子寝宫,盛菩珠则去往偏殿。
太子妃魏沅宁正被一众嬷嬷宫女簇拥着,靠坐在软榻上,她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苍白如纸,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菩珠。”
“是我害了……九郎。”
见盛菩珠上前,魏沅宁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般,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娘娘。”盛菩珠大惊,也不顾上如今身份有别,紧紧捂住她的嘴,“您不可如此说,若这话传到圣人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该如何想您。”
“更何况,您腹中,还怀着殿下的孩子。”
两人交握的手,同样冰凉颤抖,魏沅宁眼中泪水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她挥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那月团饼是长宁郡主亲自送来的。”
“我见做得实在精巧,就让宫人取出来摆在了白玉碟里,就算不吃,摆在一旁瞧着也算热闹。”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她本想问,为何送进宫中的东西没有验过。
就听魏沅宁哑声道:“长宁郡主在东宫留了半个时辰,期间她还让宫婢取了一块月团饼随口吃了半块,她若真的知道下了毒,不太可能做得这样自然。”
说到此处,魏沅宁浑身都在抖:“所以后来九郎回来,我见他有些疲惫,便想着让他用些甜食宽宽心。”
“我就那么亲手……亲手递了一块给他。”
“我虽不信长宁会害我,但……但九郎如今生死难料,我真的恨。”
“我恨她,也恨我自己。”
“根本想不通,究竟是谁这样歹毒,那月团饼明明是冲着我和腹中的孩子来的,结果却……”
魏沅宁再也说不下去,紧紧抓着盛菩珠的手,无声哭得近乎昏厥。
“眼下情势未明,任何人皆有嫌疑。”
盛菩珠深深吸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安王那张苍老的面容,但她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毫无证据之下绝不能多言一个字。
东宫寝殿,太子萧长岁躺在明黄色的锦衾下,唇色透着近乎透明的青白。
“殿下。”谢执砚双眸幽深。
“三郎,你来了。”太子萧长岁艰难地睁开眼睛,昔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涣散无光。
他喘息声很重,微阖的眼帘,许久才勉强看清眼前人影:“我可能不行了。”
“这毒太厉害,根本没想让我活。”
萧长岁扯出一抹极其虚弱的笑意,气若游丝:“其实我不后悔,那月团我若没吃,可能中毒的就成了吾妻。”
“可惜,我恐怕是看不到孩子出世。”
谢执砚单膝跪下,紧紧握住萧长岁的手,没有说话打断。
萧长岁眼神开始飘远,他歇了片刻,积攒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目光重新抬起来,声音带着遗憾。
“三郎…下辈子……”
“下辈子,我只想……当个无忧无虑,富贵人家的独子。”
“就像三郎你这样,从小意气风发就很了不起,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想读书了,想习武,阿耶能把我扛在肩头……”
“三郎,这些年谢谢你。”萧长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抬起头,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让鹤音回来,我不放心她,谁说天下女子不如男……”
“让她回来,我给她留了信。”
谢执砚目光偏过去,缓缓点了点头:“臣知道。”
他还记得那年与萧长岁初见,他们都是孩童。
书读得不好要罚,写错了字要罚,先生严厉,而他总要暗中护着太子。
一晃这么多年,当初被御医断言恐怕活不过及冠的少年,努力了这么久,谢执砚以为找来云灯大师,命运总会有转机。
可终究,还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寝殿一片死寂,谢执砚依旧保持着跪姿,脊背僵硬,唯有眼底一片猩红。
“去喊太子妃来。”
“是。”
盛菩珠劝着魏沅宁小半盏参汤,又守着她眯了一刻钟。
内侍踉跄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太子妃娘娘,殿下、殿下请您进去说话。”
盛菩珠闻言,猛地站起来,脸色也跟着白了数分。
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她几乎立刻猜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太子恐怕真的不行了。
魏沅宁几乎站不稳,全靠盛菩珠和身旁嬷嬷死死搀扶住。
“沅宁。”
“你来啦。”
萧长岁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唯有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温柔依旧。
他气息微弱,努力扯出一抹笑:“莫哭……”
魏沅宁的眼泪在瞬间决堤,她不顾已经显怀即将要生的孕肚,扑倒在榻前,紧紧握住太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萧长岁嘴角动了动,不舍盯着妻子娴静的容颜,眼中尽是歉疚与不舍:“对不起啊沅宁,我恐怕要对你食言了。”
“当不了明君。”
“也不能再活很久。”
“而此生唯你一人,我……做到了。”
魏沅宁想到了定下婚约的那日宫宴。
处处是喧闹与恭贺,萧长岁寻了个借口,悄悄将她带到僻静的湖边。
他放了莲花灯,还许了愿,彼时的他,紧张得连牵她的手都会脸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太湖石很高,夜风很
凉,而她忐忑不安的心,却是热的。
谁又能想到,从锦绣盟约到生死诀别,其间不过短短两年光阴。
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将魏沅宁淹没。
她伏在榻边,肩头剧烈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父皇呢。”
“父皇为何不来?”
萧长岁忍着痛楚,拼命把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咽回去,已经无法聚焦的视线吃力转向殿门方向。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嘴里轻声重复着话:“父皇……为……何不来?”
“父皇……他终究还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话音未落,那勉强抬起的手,终于无力落下去
萧长岁的眼眸,渐渐失去神采。
寝殿有瞬间的死寂,随即哭声接踵而至。
就在这片悲切声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大步跨过宫门。
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圣人望着榻上那具已然失去生息的躯体,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他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没说。
恐怕除了寿康长公主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圣人在皇权铸就的冰冷面具下,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稳住了。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只是远远看着,眼底深处有刹那失神。
这一夜,东宫灯火通明,太子丧礼的钟声敲响。
当夜,寿康长公主被以主持太子丧礼为由,变相软禁宫中,而本应丁忧远在博陵的谢怀谦,在某一日深夜,悄然出现在靖国公府谢执砚的书房,灯烛未熄,门窗紧闭,直至天明。
太子薨逝,国丧之礼浩大繁冗,半分错漏不得。
灵堂设于东宫正殿,素幔白幡,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皆需按品级轮番入宫跪哭守灵。
清晨至日暮,哭声不绝于耳。
守丧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许多人熬白了脸,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直到二十七日后,太子丧礼结束。
早朝。
沉重的气氛尚未散去,有言官出列,奏请圣人以江山社稷为重,尽早议定立储大事,以安天下之心。
然而,奏折虽上,满朝文武心中却一片清明。
太子骤逝,圣人膝下,已无成年且健康的皇子可立为储君。
第108章
太子丧仪结束,长安城内外仍残留着未散的悲凉。
夜深人静,唯有檐下素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满地凄清的残影。
谢执砚踏着月色回到韫玉堂,身上透着夜露的寒凉。
“怎么还没睡?”
垂帘被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撩开,整整一个月未见的男人,大步走上前。
“嗯。”盛菩珠闻声,抬起头,眼中有惊喜,但依旧疲懒得厉害。
她精神瞧着不太好,没骨头似的倚在靠窗的软榻上,身上松松覆着一条薄毯,就着方几边一盏昏黄的灯烛,也不知在看什么册子。
“睡不着。”盛菩珠扭过身,懒懒打了个哈欠。
自从玉门关回来,盛菩珠好像就不爱装了。
人看着没精神,但比曾经相处更加随意许多,撒娇依旧不常见,但眼底的情绪总会明明白白告诉他。
谢执砚爱极了她这洒脱肆意的样子,至于礼数,现在他眼里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
盛菩珠把手里的书册,往软榻上一盖,沉静的眉眼压着一抹忧色,柔软的灯影勾勒出她侧脸精巧的轮廓,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一点点健康血气的脸颊,眼瞧着再次清减下去,下巴尖尖的,更显柔弱。
“我抱着你。”
“哄一哄,就睡着了,好不好。”
谢执砚直接俯身,手臂穿过那柔软敏感的膝盖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来。
深秋九月,夜深露重。
盛菩珠身上只穿着素白的单衣,被谢执砚抱在怀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衫下传来的,更显寒意的体温,甚至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水汽。
“郎君洗冷水澡了?”盛菩珠将脸颊贴近他的颈窝,轻轻嗅了嗅,清爽澡豆气息混冷冽的柏子香,眼帘半垂,指尖冻得发红。
“嗯。”谢执砚低低应了声,平静无波的眼瞳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书房沐浴,能让我清醒冷静。”
从太子薨逝那一刻起,无论是在宫中还是朝堂,近一个月的周旋,几乎耗尽了谢执砚所有的心神,根本不容许他有半分的松懈。
深秋沐浴,唯有冰冷刺骨的井水,才能让他时刻保持警醒。
“郎君瘦了。”盛菩珠并未松开搂着谢执砚脖颈的手,柔软的指尖轻轻抚过他微微紧绷的下颌,摩挲着那新冒出,有些扎手的青灰色胡茬。
烛光下,谢执砚眼底泛着的红血丝纤毫毕现,显然太子丧礼这段时日,他根本没有睡一个整觉。
“您心里,是不是还难受?”盛菩珠声音软下来,黛眉微蹙,显然是在关心他。
谢执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看着她许久,把人小心翼翼放进床榻里侧。他低下头,冰凉的额心轻轻抵着盛菩珠的眉心,良久,他才极轻地“嗯”了声。
“其实,对于九郎的身体,我心中并非全无准备。”
“自我记事起,他就时常重病,直到近几年才健康许多。”
谢执砚抬手,将那软腻似无骨的身姿,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才能让他变得更好受些。
“先天不足,根基有亏,但就算那样,他也活得比任何人都认真,我只是没想到……”
谢执砚的话没有说完,不过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盛菩珠在瞬间明白了他未言明之意。
比起宿疾缠身,药石罔效长逝,太子萧长岁以储君之尊,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毒杀,实在过于屈辱。
长久的安静,盛菩珠动了动,缩在谢执砚怀里,声音闷闷问:“那……长宁郡主在宫中,可还好?”
谢执砚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宫里那种地方,要折磨人有千万种办法,更何况长宁郡主从小养尊处优,即便太后娘娘心软,母亲在宫中也能看顾一二,但境况也绝不会好过。”
盛菩珠感到难过,她虽能笃定长宁郡主绝不是下毒之人,但她身后有宁王、安王,如今就连端阳长公主,她恐怕都不敢完全信任。
谢执砚伸手,在她紧皱的眉心上抚了抚,声音压得更低:“下毒之人手段高明,圣人震怒之余,总需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若是一直查不出真凶,那么长宁郡主作为亲自把月团饼送入东宫之人,她只会成为圣人宣泄仇恨的替罪羊。”
谢执砚神色平静,盛菩珠却听得背心一阵发凉,柔软的身体慢慢蜷缩成一团,更紧地抱住他。
谢执砚低下头,寻到那饱满的唇,并非带着情欲,而是以一种慰藉的方式,轻轻地吻了上去。
少有的温柔克制,交织着难以言说缱绻。
一吻结束,谢执砚并未离开,他用食指勾着盛菩珠的掌心,胸口起伏:“幸好,你没事。”
短短五个字,压着太深沉的情绪,当初太子中毒的消息传来时,他第一反应是查探睡梦中睡熟妻子的脉搏。
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理智摇摇欲坠。
谢执砚根本不敢想,他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盛菩珠听懂了,心底软成一片,主动仰起头,下巴一抬一抬,并不算熟练,但少有的主动。
是安抚,也同样无声告诉他。
她一切都好。
越来越重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气,渐渐将她纤薄的脊背抵在冰冷的紫檀床柱上,下颌却被谢执砚冰凉手指轻轻捏住,动弹不得。
盛菩珠白皙的脖颈后仰,承受着,灵巧的舌撬开她毫无防备的牙关,长驱直入,肆意纠缠,呼吸被全然掠夺。
一吻结束,两人都同样喘得厉害。
“那日太子妃问我,觉得下毒之人是谁。”
盛菩珠舔了舔唇,身上捂出了些许薄汗,她将晕乎的脸颊贴在靠近谢执砚心脏的位置,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我不知怎么的
,想到了宁王。”
“但又觉得荒谬。”
顿了顿,盛菩珠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红肿的下唇:“长宁郡主是宁王唯一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真有那份心思,他真能狠心让自己唯一的骨肉,去顶圣人的怒火?”
谢执砚望着她,粗粝的指腹在盛菩珠下唇刮了刮:“松开,再咬出血了。”
“就算不是宁王,也必定与他逃不脱干系。”
“大理寺已经查到一些证据。”
盛菩珠微微一愣:“和宁王有关?”
谢执砚视线垂下,语调淡淡道:“不,这个证据是和安王有关。”
“想必等明日,会有一个结果。”
“至于宁王。”谢执砚忽然冷笑,“有些时候,并不是人人配称之为‘父亲’的。”
盛菩珠心头猛地一悸,巴掌大的小脸仰起。
微肿的唇抿了抿,她终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换了一个问题:“母亲,何时才能从宫中回来?”
“再过几日,等事情尘埃落定,我会想办法接母亲回府。”
谢执砚眼中闪过凌厉之色:“菩珠,近日若无必要,切勿出府。”
“即便是端阳姨母那边,也暂且远着些,莫要过分亲近。”
盛菩珠听了这话,没有犹豫点点头:“好。”
沉夜,因为过于沉重的话题,两人一时睡意全无。
紧紧相拥的身体,谢执砚的手掌牢牢握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力道之大,只隔着单薄的里衣,依旧透着凉意的手掌心,反倒令她侧腰那一块肌肤如同被火燎过。
纤薄的肩膀不受控制颤了颤,不是因为抗拒,而是源于同样的渴求。
好在两人理智尚存,无论是国丧,还是守孝,任何逾越礼制的行为,都不是眼下该有的。
拥吻成了唯一的宣泄,在激烈近乎凶狠撕咬的深吻中,气息靡靡,所有的更进一步,都止步于唇齿之中。
许久,盛菩珠瘫软在谢执砚怀里,眼睫湿漉漉的。
她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着情动后的沙哑。
“眼下东宫空置,朝臣纷纷上书奏请从宗室择贤过继。”
“圣人,会同意吗?”
其实这才是盛菩珠真正担忧,叫她这一个月来辗转难眠的问题。
本该一开始就问的,但脑子里压着的事实在太多,而且萧氏皇族,真正算得上血脉相连的,恐怕只有安王之子萧叙安。
谢执砚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静默片刻,声音低而缓慢道:“无论圣人是否会同意。”
他握住她的手,狭长的凤眸微眯:“谢氏与盛家,绝不会同意。”
盛菩珠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她下意识追问:“除了萧叙安外,萧氏可还有别的男嗣?”
谢执砚摇头:“没有,都死了。”
“宫中传言里,那些养得谨慎小心,见不了风的皇子,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
盛菩珠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她就听见谢执砚陡然压低了声音:“九郎临走前……塞给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
谢执砚笑了笑:“是一封信,他在信中……求我最后一事。”
盛菩珠没有出声,只是安静看向他。
谢执砚眼神变得锐利,带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冷:“萧鹤音,已经暗中动身回长安。”
“无召回长安?”盛菩珠喉咙干得厉害,上抬的眼睫一颤一颤。
萧鹤音是圣人唯一的女儿,与太子一母同胞,而她自小被送往玉门关,加之拥有兵权封地远在鄯州,无诏不得归长安,这乃是铁律。
正因为这样,她连太子丧仪,都未曾归家。
“郎君你的意思……?”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她不敢想,但胸膛似燃着一团火。
谢执砚唇角勾着一抹极淡的弧度:“我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但绝对不能是安王之子——萧叙安。”
这个名字被他念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忌惮与排斥。
盛菩珠像是明白了,又像不太明白。
从太子离世那日起,她就已经明了谢举元把次女嫁给萧叙安的用意,圣人没有男嗣,萧氏皇族除了萧叙安外,根本无人可选。
看似无法破解的死局,但是谁也想不到。
靖国公府能破釜沉舟,选了最不可以,但又最名正言顺的萧鹤音。
这绝非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步险棋,甚至可能……得到了太子临终授意!
盛菩珠心跳如鼓,紧紧攥着谢执砚的衣襟,作为独立的女郎,她并不觉得荒唐,只是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一旦想了,她根本无法阻止内心的澎湃:“圣人知道吗?”
“圣人……”谢执砚抬手熄灭里间的灯烛,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他并不需要知道。”
“眼下只等太子妃腹中孩子平安降生,那是九郎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若是男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延续,稳定朝局,若是公主。”谢执砚在黑暗中,眼睛如同藏了星辰,他淡淡道,“公主也无妨。”
盛菩珠用唇,轻轻吻住他微微凸起的喉结,脊背渗出细密的寒意,不确定地问:“您觉得天下人会认可吗?”
谢执砚躺着没有动,一只手抚上那柔软的脸颊:“比起生灵涂炭,世人想要不过是安康富足。”
“至于认不认可。”
他忽地冷笑一声:“萧鹤音说了,既然九郎不在,那就杀尽所有的萧氏皇族血脉。”
“都杀干净了。”
“那么,只能是她。”
盛菩珠紧绷的身体,在瞬间放松,这的确是萧鹤音能做得出来的事,她心跳很快眼睛眨了眨:“郎君的打算,家中和我祖父知道吗?”
“嗯。”
“不要担心。”
“家中一切有我。”
谢执砚目光牢牢在黑暗中锁住她,语调笃定。
与其说是安抚,实则更多是隐晦的贪欲和占有,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撕开平静的伪装,他要得简单而直白。
第109章
翌日。
早朝刚过。
盛菩珠在花厅用着早膳,因为还在丧期,所以小厨房准备的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再配一碗牛乳蛋羹。
食物卖相是好看的,只是滋味清淡,加上秋燥,牛乳蛋羹只用了几口。
“世子夫人。”
苍官跟在杜嬷嬷身后,站在门外行礼。
盛菩珠执箸的手一顿,抬眸示意杜嬷嬷让人进来。
苍官躬身入内,不敢抬头,低声道:“世子因军务在身,要赶赴雍州,让属下回府同世子夫人禀报。”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盛菩珠问。
苍官摇头:“属下不知。”
他顿了顿,谨慎朝四周扫了一眼。
盛菩珠摆手:“除了杜嬷嬷外,你们先退下。”
苍官这才暗松一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世子夫人,宁王在宫中畏罪自尽了。”
盛菩珠一愣,掌心按在桌子上:“什么时候的事?”
“回世子夫人。”
“大理寺今早早朝,才呈上些许线索,指向宁王与安王殿下与太子中毒一事或有牵连,谁
知才不出一刻钟,便传来消息,说宁王以更衣为借口,在净室悬梁了。”
盛菩珠感觉手心都是冷汗,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又擦,仿佛要借此动作压下心头震惊:“那长宁郡主呢?”
“郡主无事,只是听闻宁王噩耗后,当场便晕了过去。”
苍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宁王死前在净室的墙上留下血书,承认太子中毒出自他一手策划。”
“至于缘由,只因嫉妒圣人有太子这样优秀的子嗣,而他仅有长宁郡主一女,心中积怨难平,故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盛菩珠静静听完,擦拭手指的动作早已停下,帕子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晨光透过菱花窗落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映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但未免来得太快,也过于凑巧,仿佛宁王的死,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宁王一死,大理寺查出的线索自然变成死无对证。
盛菩珠只觉得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滚,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声音里带着涩然:“那……长宁郡主她会被如何处置?”
苍官低着头:“回世子夫人,因太后娘娘和寿康长公主娘娘求情,长宁郡主被圣人贬为庶人,即刻遣往边陲,永世不得归长安。”
盛菩珠勉强扯了一下唇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朝苍官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娘子。”
“老奴扶您去里间躺躺?”杜嬷嬷小心翼翼走上前。
盛菩珠脸色有些白,紧紧握住杜嬷嬷的手:“我没事,只是一下子不太能接受。”
昨夜夜里谢执砚明明说的证据恐怕指向安王,却没想到与安王一母同胞的兄长宁王竟会挺身而出,担下所有的罪名。
她只要一想到安王那副病骨支离,仿佛风干树皮一样的模样,只觉一股恶寒顺着脊椎骨,悄然上爬。
“嬷嬷。”
“你暗中打听清楚长宁被流放到何处,然后无论是银两还是别的东西,派几个人一路护好她。”
杜嬷嬷一愣:“娘子,这可是圣人的旨意。”
盛菩珠勉强笑了一下:“圣人留长宁一命,就是不想她死得太快。”
“悄悄帮衬就好,给多了她也不一定能护得住。”
杜嬷嬷谨慎点点头:“是,老奴这就去。”
盛菩珠在软榻上没什么精神地躺了半日,午膳也没怎么用,莫名其妙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拧着眉心,一件件梳理心里装着的事,如今谢执砚不在宫中,长宁郡主被贬,安王完美隐身,萧叙安成为圣人过继的唯一人选。
“嬷嬷。”盛菩珠倏地站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忽地停下,声音少有的急迫,“母亲可曾回府?”
杜嬷嬷被问得一怔,忙躬身回道:“娘子,寿康长公主娘娘尚未回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盛菩珠咬咬牙,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巨大的恐慌笼罩住她。
“备车,我要即刻入宫。”
盛菩珠以探望太子妃的名义,很快去了东宫。
见到魏沅宁的那瞬间,盛菩珠心头一酸,急急走上前。
她没问魏沅宁好不好,只是紧紧握住对方消瘦的手。
短短一个月,本因有孕丰腴不少,可眼下整个人瘦削得几乎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因过于清瘦而显得沉静坚韧。
夸张凸起的腹部,在她单薄的身躯衬托下,如同一座山似的沉重。
盛菩珠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你不要担心,有什么事,让人去靖国公府说一声,我一定会想办法。”
魏沅宁摇摇头,平静道:“我知道。”
“没什么不好的,等孩子平安出世,若是男孩,也是希望。”
她沉默许久,重新抬起头艰涩道:“万一是女孩,也没关系。”
盛菩珠嘴唇动了动,眼帘低垂,用很轻的声音说:“女孩也没关系,沅宁你要相信我。”
魏沅宁似乎想笑,但神色有些勉强:“菩珠,谢谢你,听说长宁出宫去了?”
“嗯。”
“流放,我也不知会被送至哪里。”
魏沅宁抚着夸张凸起的肚子,手掌心忽然用力,坦然承认道:“其实这事,她同样无辜。”
“但我终究没法不恨她。”
“若是没有月团饼,没有她的父亲,太子他……也许就不会死,我也不用面对这般的境地。”
魏沅宁眼中似有绝望闪过,声音沙哑:“不过虽然恨她,但我依旧狠不下心,你想办法帮我送些银钱给她,告诉长宁好好活着,就当是赎罪吧。”
她捂着唇,小声咳嗽,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自从九郎离世,我日日夜夜,无一时敢放松警惕。”
“这孩子,是九郎唯一的血脉,我便是拼尽性命,也是值得的。”
字字句句,并无抱怨,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凉的无奈。
盛菩珠探望过魏沅宁,一点也不敢耽搁,匆忙去往皇后所居的长兴宫。
长兴宫依旧富丽堂皇,却笼着一层怎么也挥散不去的哀伤。
昔日雍容丰韵、仪态万方的皇后娘娘,如今凤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荡,眼底的悲痛依旧,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皇后生于并州江氏,性子是少有的温和宽容,她见宫人禀报说靖国公府世子夫人求见,先是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抹意外。
“让她进来吧,刚好陪本宫说说话。”
“娘娘。”盛菩珠跪地行礼。
皇后勉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
“起来吧,不必多礼。”
“赐座。”
盛菩珠望着皇后憔悴的容颜,心中忧虑更甚,索性开门见山道:“娘娘,妾身冒昧请安,是因为婆母寿康长公主一直未归家。”
“昨夜执砚说母亲今日该要回府,可妾身一直等到此刻,仍未见到人,宫中亦无消息传出,实在放心不下,才特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脸色陡然一变:“寿康没回去?”
“嗯。”
“本宫今日受执砚所托,亲自送寿康出宫,按理说……”
她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骤然掠过脑海。
虽然逼迫自己不该往那方面想,但是皇后的脸色依旧在顷刻间变得惨白。
“快,派人去兴庆宫问一问,就说本宫寻长公主殿下有事相商,看她是否在太后宫中说话。”
“是。”宫婢不敢耽搁,赶忙转身退下。
皇后笑得很是勉强,她端起茶,手抖得茶水溅出来都毫无知觉。
盛菩珠见皇后表情不对,悬着的一颗心,也沉沉下坠。
长兴宫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宫婢去而复返。
“回娘娘。”
“兴庆宫的嬷嬷说,寿康长公主娘娘,今日并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哐当。”皇后再也握不住手中的茶盏,雪白的骨瓷砸在地砖上,摔得粉碎。
她的脸色,也随着这一道如同撕裂的声音,彻底失去了血色。
“既然不在兴庆宫,那会在哪里。”
皇后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头顶,头皮炸开,她好一阵喃喃自语后,才手脚发软地站起来:“走,去紫宸殿。”
盛菩珠是被皇后在慌乱下紧紧拉住手腕,一行人疾步穿行过宫道,半点也不敢耽搁。
“娘娘。”
“圣人有令,今儿谁也不见。”内侍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让开。”皇后声音冷厉,眼中怒容明显。
“奴才不敢。”内侍动也不敢动,拦在殿前。
就在皇后准备带人强闯的时候,盛菩珠听见紧闭的殿门内,传出“哐当”一声巨响,似瓷器玉器被狠狠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压抑着极致愤怒的女声穿透殿门,清晰可闻:“萧寿山,你简直放肆。”
没过多久,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在每个人耳朵里。
守在紫宸殿外的那名内侍,身体一抖,直接瘫软在地上。
“皇后娘娘。”他声音颤抖,近乎卑微地乞求,“请娘娘先回去。”
皇后只是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准备把拦路的内侍拖走,她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抬高了声音道:“陛下,臣妾有要事求见。”
殿内,霎时一静。
“滚!”隔着一扇门,是圣人的怒喝,也不知是对谁。
终于,去紫宸殿沉重的雕花红漆木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寿康长面无表情抬起头,她鬓发有些乱,原本一丝不苟的宫装也压出了些许褶皱。
“你来了。”她朝皇后颔首,不紧不慢揉着明显泛红的手掌心,眸底充斥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漠然,仿佛刚才她在殿内与圣人之间的冲突,从未发生。
“你还好吗?”皇后是语调同样漠然。
寿康长公主,勾了勾唇,冷淡道:“死不了。”
她面颊白皙,脸上妆容精致,只是下唇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咬痕,此时还渗着血,触目惊心。
殿外,空气仿佛凝固。
寿康长公主与皇后目光短暂相接,看似疏离,又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带菩珠出宫。”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皇后袖中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哪怕背脊寒毛一层层立起来,她声音反倒是变得冷静坚定。
“好。”寿康长公主的目光越过皇后,落在后方。
“母亲。”盛菩珠长舒一口气,走上前,紧紧握住寿康长公主的手。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寿康长公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两人朝皇后行礼,正转身要走,殿内传来一声暴喝:“寿康,你不要逼朕。”
盛菩珠视线不禁透过那扇洞开的门扉,望进了幽深的紫宸殿,一片狼藉中,那抹立于大殿中央的明黄色身影,格外显眼。
一扇临窗的窗子朝外推开,正对着御案的方向,盛菩珠目光微微一凝,无意中余光透过那扇窗,恰好看见紫宸殿后方的偏殿一隅。
那里应该是谢执砚之前带她去过的,他这十多年间,在宫中留宿暂居的地方。
盛菩珠不由想到,贞德九年的宫宴,谢执砚带她去偏殿小憩,无比简洁的殿内,临窗的位置有很突兀地摆了一张紫檀圈椅,而那扇窗子却被人由外朝里,严实封死。
当时盛菩珠虽好奇,但谢执砚没有主动解释,她自然不会问。
可现在。
盛菩珠身体一僵,杏眸微微睁圆,若是偏殿那扇窗子若没有被封死,正对是,应该就是御案正前方。
也不知是不是她此刻神色过于震惊,殿中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穿过人群,精准地钉在她身上。
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温度,透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目光接触的刹那,盛菩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四肢百骸皆是冰凉。
盛菩珠被圣人透着毫不掩饰杀意的神慑住,本能后退一步,就在她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寿康长公主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那道来殿中的冰冷视线,她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走吧,跟母亲回府。”
“是。”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
靖国公府,望月阁花厅。
严嬷嬷奉上热茶后,便悄无声息退远。
寿康长公主坐姿优雅抿了口茶:“菩珠有什么想问的。”
“趁三郎不在,你都可以问。”
盛菩珠虽然是家中娇养的女郎,但性子一向沉稳,言行进退有度,此时她指尖冰凉,捧着温热的茶盏好像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红唇张了张,声音干涩得厉害:“圣人他……对您?”
悖逆人伦的猜测,她根本不知如何开口。
寿康长公主面色平静,放下茶盏,眼神清澈不见任何回避:“嗯,就是你看到,也是你想的那样。”
“兄长对嫡亲的妹妹,存了龌龊不堪的心思。”
寿康长公主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捏住手里的帕子,幽幽开口:“那个男人,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过没关系,他再权势滔天又如何,在我这里,从来讨不到半分真正的便宜。”
盛菩珠闻言,手腕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置信自己亲耳所听到的。
“三郎,他知道吗?”
寿康长公主叹息一声:“我不会让他知道。”
“大燕建国不足百年,天下安定才堪堪几十年而已,以三郎的性子,看着是立身行己的君子,可他从来对人都狠,我不敢赌他是否会不顾一切杀掉那个男人。”
“兄长和妹妹……”寿康长公主咬着这几个字,见盛菩珠脸色白得吓人,她说笑一般,“好孩子吓着你了,是不是?”
“说起来是丑闻,不过这些年好在一直有皇后娘娘在其中周旋,用了一些小伎俩,他并未真的对我做过什么。”
第110章
盛菩珠的眼睛很黑,长睫下垂,挡住了眼瞳里的翻涌的情绪。
许久后,她缓缓坐直身体,抬起头望向寿康长公主那双几乎和谢执砚一模一样的凤眸,幽深沉静,一眼望不见底。
“那圣人。”盛菩珠背脊挺直,目光很坦荡:“会顺从朝臣之意,过继安王之子为嗣吗?”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长房与他们不和,可能从很早的时候,谢举元就已经和安王共谋,若不是老夫人强行分家,谁也无法预料靖国公府会不会折在这一场,相当于是豪赌的算计中。
“菩珠,你怎么看?”
寿康长公主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甚至是很随意地用手支着脑袋,慢悠悠反问。
与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迂回和铺垫。
盛菩珠听懂了,手掌心无声握紧又松开。
圣人对寿康长公主的兄妹之情是扭曲偏执的,他若真误以为谢执砚非谢氏子孙,那么在失去太子后,圣人相当于得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在圣人的认知里,恐怕谢执砚身上流着最纯粹的萧氏血脉,又自幼被召入宫中亲自教导,在他那扭曲的认知里,甚至把寿安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当作了某种意义上完美无瑕的“继承人”。
天时地利已有,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给寿康长公主换一个新的身份,眼下所有的一切就会变得合理起来。
但凡是人,就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觊觎。
至于萧叙安,谁又能说他不是一块完美的试刀石呢。
“儿媳觉得不会。”盛菩珠皱了皱眉,声音笃定。
“你看得很透,立储之争,绝不会像朝臣所希望的那样简单。”寿康长公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淡淡补充道:“安王谋划多年,连最亲手足的性命都可以牺牲,太子中毒圣人连你都宣进宫中,唯独放过安王。”
“他不是不动安王,而是需要借用安王之手,逼我屈服。”
说到这里,寿康长公主忽然冷笑一声:“萧氏近百年笼罩不散的诅咒,便是子嗣不丰,且多有早夭体弱之症,无论是圣人,还是安王,他们真正需要能为此屈服的是,拥有一个身体健康能稳固大燕江山继承人。”
“太子能勉强一用,但在萧氏族人眼中,他并不是完美的储君。”
“那……”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这一颗心跳快得像是随时会停止。
一个极其可怕,令她遍体生寒的念头骤然冒上来,连声音都在颤抖:“那太子殿下中毒,背后是否有?”
盛菩珠语速很慢,却不敢把话说全,那双压着惊色好似会说话的眸子,已将未尽之意表现得明白。
太子中毒,是不是圣人默许,甚至是纵容?
寿康长公主顿了一下,难得变得沉默。
既然在盛菩珠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寿康长公主才微微把身体前倾,语气复杂难辨:“应该不是。”
“那个男人,他虽然是个执念深的疯子,但是对九郎……从出生的那一刻,还是寄予过厚望的。”
寿康长公主在心里叹口气,很浅地笑了一下:“九郎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亲手扶上储位的继承人,即便体弱,令他时有失望,但虎毒……尚不食子。”
“当年鹤音那样小的年纪,就被他不留情面送往玉门关,无非是钦天监算出,鹤音与九郎一母同胞但八字相克,想要九郎活得长久,公主不能留在长安。”
“皇后在紫宸殿跪了整整三日,也未能求他回心转意。”
这并非寿康长公主为那个男人开脱,而是基于对那扭曲人性最后的仁慈,太子之死,或许让他做出某种决定,但真要毒害亲子,不可能等到现在。
盛菩珠绷紧的背脊,渐渐放松,但红润的唇依旧抿得紧。
寿康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等夜里回去,让嬷嬷给你炖一碗安神汤。”
“执砚不在,你可不能再病倒,之前好不容易养得健康些,这一个月间又清减不少。”
盛菩珠很乖巧地点头:“母亲放心,儿媳心中有数。”
寿康长公主眼中的慈爱几乎溢出来:“执砚他待你不同,或许一开始就是天注定的缘分。”
她说着,视线落在盛菩珠腕间那串光泽莹润的珍珠链上,语气也柔软下来:“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串链你还一直戴着,可见是真心喜欢。”
盛菩珠闻言,眼中露出些许不解。
寿康长公主见状,微微一笑,捏了一下她柔软的脸颊:“你肯定不记得,这串珍珠链是你刚出生的时候,从三郎手里抢的。”
盛菩珠感到震惊,暗暗叹了声,她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指尖下意识在那微凉滑润的珍珠上摸了摸,眼中流露出困惑。
这串链子自她有记忆起就经常戴着,每次病中醒来总在腕上,但母亲未曾提过它的来历。
寿康长公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
“那一年,你母亲怀着你,在天长观山脚下的别庄静养,谁知还未足月,便突然发动,加上胎位不正情况一度十分凶险。”
“恰巧那年我正好经过,听闻有妇人难产,而我身边随行的宫人里,正有一位极擅此症的嬷嬷。”
寿康长公主语气淡淡,但掩不了对盛菩珠的喜爱:“当时你出生,那么小一点点,被裹在襁褓里抱到我面前,但实在是玉雪可爱,比寻常新生儿不知俊俏多少。”
“我瞧着喜欢,便想着该赏你些稀罕玩意儿,才算不辜负你这般的好模样。”
盛菩珠脸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懵懂问:“真的很好看?”
寿康长公主忍不住轻笑出声,指了指那珍珠链:“要是不好看,我就不会从嬷嬷手里接过你,抱给执砚看。”
“当时他也才三岁,听见是个妹妹,就踮着脚拉我的袖摆。”
“你呢,一点都不认生,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结果一下攥住了他腕子上这串珍珠链,抓得死紧,任嬷嬷怎么哄都不肯松开。”
盛菩珠身体不自觉动了一下,懊恼一笑:“原来我那时就好霸道。”
寿康长公主非常认可地点头:“那串珍珠链,原是我送他的生辰礼,喜爱极了,从来不许人碰”
“结果你抓着,三郎他竟破天荒地没有闹脾气,只是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安安静静自己解下来,送你了。”
盛菩珠彻底怔住,指腹摩挲着手腕上挂着的珍珠,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潮热。
脸颊滚烫,垂下眼睫不住地颤抖,盛菩珠感觉自己声音是软的:“郎君从未与我提起过此事,只是我这段时间精神不济,时常把玩这串珍珠链,他有时会静静看着,比往日更专注些。”
寿康长公主眉眼弯弯,却也不直接点破谢执砚的心思,只是带着几分感慨道:“三郎的性子,看似沉静克制,实则心思执拗。”
“自从他祖父走后,执砚这些年变得愈发寡言,便是对他父亲,也未必肯吐露半分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私下是有问过我一回,只不过那时候你病得重,汤药难进,他守在你榻前,几乎是慌了神。”
言尽于此,寿康长公主收起笑容,很郑重道:“近来风波未定,你且安心在府中把身体养好,便是端阳那边,也暂时不要与她往来了。”
盛菩珠目光骤然一缩。
她自然明白端阳长公主与宁王、安王乃一母所出,关系非比寻常,寿康长公主不会无故做这样的提醒,只是有些话,若是没有证据,不好明说。
三日后,夜深人静。
谢执砚带着一身夜露悄无声息回到韫玉堂。
外间留了几盏灯,守门的婢女行礼后,悄无声息退下。
盛菩珠闭着眼睛,呼吸清浅。
谢执砚褪去外袍,站在榻前站了许久。
睡梦中,盛菩珠好似听见水声,她微微蜷缩的身体骤然颤了颤,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饱满湿润的唇忽然微微张开,嘤咛一声。
浴室水声停了,谢执砚披衣出来,缓缓俯身将她连人带锦衾一起揽进怀中。
盛菩珠舔了舔唇,纤长的睫毛微湿浓黑。
在梦里,有人在吻她。
起初是轻柔的,如同羽毛拂过,渐渐地,唇上的力道变得凶狠急切,撬开她毫无防备的齿关,纠缠索取。
“醒了?”谢执砚问。
盛菩珠依旧迷糊眨了眨眼睛,又重新闭上,咕哝道:“好端端的,怎么做春|梦了?”
谢执砚意外挑眉:“看来没醒。”
秋夜过于静谧,里间只剩时轻时重的轻吮声,津液潺潺,吞咽的气音刮在人耳廓上,空气是潮热的,而谢执砚的吻,是不愿克制的。
盛菩珠扭了一下纤细的腰肢,控诉道:“郎君就算在梦里也好霸道。”
谢执砚膝盖点在榻上,借着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身下耳朵被吻得发红,眯着眼睛,软成一团的妻子。
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上,竟还缠着那串莹润的珍珠链,甚至连入睡都未取下。
“怎么睡得这样沉?”谢执砚捏了捏盛菩珠的食指指尖。
目之所及,柔软细腻的手臂内侧肌肤,已被圆润的珍珠压出一道浅浅的,但十分诱人的红痕。
他眸色一暗,低头落下一个滚烫的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在那些痕迹上压过,声音因情动而沙哑:“不难受吗?”
入睡前,盛菩珠喝了一碗安神汤,就算醒着,也不太能分得清虚实,她只觉身上被撩得燥热难耐,手腕处被抚过的地方,更是传来异样的酥麻。
她下意识地顺着谢执砚的话,软软地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带着委屈的撒娇:“难受的。”
谢执砚俯下身,欲伸手解下珍珠链。
谁知盛菩珠仰着一张红透的脸,喘着气,却把手腕往怀里一藏,不让他碰。
“不是难受吗?”谢执砚低头咬了咬那不配合的小手。
盛菩珠睡眼惺忪,仿佛仍陷在光怪陆离的春|梦里,贝齿在下唇用力咬一下,用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坦诚道:“是身体难受……唔,想……”
想什么?
自然是想他。
谢执砚听懂了。
他眸光倏地暗沉下来,高大的身体逆着烛影,将她笼罩在只属于他的气息里。
直白的倾诉,即便是将梦境与现实搅散,但还是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真的想?”谢执砚蓦地笑起来,眼中有欲望,把引诱的手段当作理所当然。
最后……
盛菩珠手腕上的珍珠链依旧缠着,只不过是从一只手,变成了两只。
几番要醒来,又数次在谢执砚霸道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夜露是满的,梦颤要淹没她。
至于别的。
在梦里,谢执砚的唇很软,抿着的时候水光潋滟,他手里雪白的帕子擦了很久,依旧擦不净指尖上温热的湿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屋里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天光驱散夜的沉寂,帐幔内只余朦胧的暖香。
盛菩珠醒了,但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她被抱得紧,身体已遵循着习惯,自然而然要往里挪,结果根本动不了一点,有力的手臂搭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
“醒了?”谢执砚偏过头,把人抱得更紧,声音是哑的。
他抬起手,掌心落在盛菩珠光洁的额头上,摸了摸:“嗯,虽然出了些汗,但还好没有高热。”
秋日换了厚重的帐幔,盛菩珠感觉自己陷在梦里,帐子里光线暗,她睡眼惺忪一时间还不是特别清醒,直到昏沉的睡意渐渐褪去,昨夜那些零碎却炙热的记忆,猛地涌入脑海。
晃动的烛影,压抑的呼吸,还有滚烫的触碰。
尤其是谢执砚那看似薄情的唇,比吻更热烈,更难以招架,用力的吮吸,不轻不重的啃咬,要她崩溃,也要她欢愉。
就算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也实在是闹得太过了……
不想面对。
盛菩珠还想再睡,明明应该是梦里发生的事,结果全都是真的,耳根发烫,羞得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等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身体想躲,可就在她试图往里挪的刹那,被谢执砚猝不及防扣着后腰,天旋地转,翻了个身。
谢执砚盯着她,语调含笑:“夫人在躲什么?”
盛菩珠被看得受不了,尤其是他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唇。
“没躲。”她小声道。
谢中砚凤眸黑沉沉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带着玩味:“这是吃干抹净,不打算认了?”
明明是正经夫妻,怎么说出来的话,总跟偷情似的。
盛菩珠眼睫在颤,眼睛里的水光像是随时都能溢出来,她心虚得厉害,明明是他“吃”的她,怎么就变成是她在逃避。
夜里的欢愉,身下的褥单究竟有多湿,她怎么会没印象。
只不过谢执砚的视线太过重,无所遁形,不光是脸颊是烫的,恐怕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了薄薄的粉色。
“昨夜,夫人满意吗?”谢执砚低哑的嗓音,带着睡醒特有的慵懒磁性,钻入盛菩珠的耳膜。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
盛菩珠听懂了,但又好像没听懂。
身体在颤抖,像是要忘了呼吸,用力闭上眼,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回锦衾里,心底暗暗祈祷,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谢执砚坏透了,明知盛菩珠在回避,偏偏就是不愿饶过她。
“不满意吗?”谢执砚低低笑了声。
视线从她后颈的牙印上滑过,手腕上也有,特别的夜里珍珠链叮叮当当,若是挂在铃铛,恐怕还有别的一番风味。
盛菩珠觉得自己哪儿都是痕迹,身体深处残留,过于陌生柔软,清晰又直白酥麻,都在时刻提醒她,记忆里的一切并非梦境。
谢执砚的掌心是凉的,呼吸灼热。
没有不满意,但难以启齿。
“菩珠,说话。”谢执砚贴着她,哑声道。
“嗯。”盛菩珠双腿不自觉地蜷缩、收紧,连带着雪白的脚趾都羞涩地蜷起来。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嗯。”
“是吗?”谢执砚眯着眼睛,鼻息比刚才更近了,柔软的舌尖肆无忌惮从她泛红的耳垂刮过。
盛菩珠没忍住,轻轻“嗯”了一声。
谢执砚笑了,很愉悦喑哑:“原来‘嗯’,是满意的意思。”
盛菩珠的羞耻心,像是达到了极限。
她在这一刻,仿佛浑身骨头仿佛都被谢执砚抽走了,浸在温水中,又飘在云端,手脚使不上一丝力气,被撩拨,被怜爱,像秋日里被阳光晒得餍足的猫儿,懒懒地舒展身体。
身体是酸的,骨头是软的,发烫的脸颊更深地埋在软枕上,沉默地摇了摇头,盛菩珠用闷闷的声音说:“郎君,饶过妾身吧。”
“怎么饶过?”谢执砚薄唇抿得水红,意有所指。
盛菩珠闭着眼,轻轻吻了他一下:“这样可以吗?”
谢执砚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
盛菩珠僵着身子躺了片刻,终究耐不住这无声的羞窘,试图起身。
然而她刚有动作,谢执砚大掌就精准地扣住她的腰肢,稍稍用力:“时辰尚早,再睡会儿。”
盛菩珠觉得自己根本睡不着,结果不知怎的,竟抵抗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睡意,眼皮渐渐发沉,不过片刻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阳光落在地上,透着和煦的暖意。
她睁开眼,懒懒撑着手臂从床榻上坐起。
“娘子醒了?”杜嬷嬷笑着问。
“郎君呢?”
“郎君在园子里习武,见娘子睡得熟,不许奴婢们打扰。”
杜嬷嬷带人进屋伺候她洗漱,等坐到梳妆镜前,见盛菩珠这月余中几乎不离身的珍珠链,仔细放入一个锦匣中收好,并未如常戴上。
“娘子今日怎么不戴了?”杜嬷嬷不禁疑惑问。
这一瞬间,盛菩珠感觉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心跳和夜里的珠链声一样快,浓湿的目光落在匣子里泛着柔和光泽的珍珠上,好不容易才消退下去的热度瞬间又涌上了脸颊,连耳根都漫出娇嫩的粉色。
珍珠链虽然用清水仔细洗净,可一看到它,盛菩珠就想到夜里那些叫她面红耳赤的画面。
微凉的珠粒,贴在她滚烫的皮肤上滑动,甚至腕间还残留着被那珠串摩挲出的,暧昧难消的红痕。
等一切结束,她把珍珠链握在手里,竟是滑腻得根本握不住,而那冰凉的珍珠,是会烫人的。
“先不戴了,太重,我手腕累。”
盛菩珠连借口都找得仓促。
杜嬷嬷虽然不太懂,但不妨碍她善于观言察色,等注意到自家主子悄悄红透的耳根时,笑眯眯点头:“那老奴替娘子收起来。”
“夫人起了?”谢执砚额间有汗,呼吸略重。
他目光在盛菩珠身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并未多言,径直去里间沐浴。
不过片刻,他换了一身清爽的晴山色常服出来,周身带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早膳已经布好,依旧是守丧期间的清粥小菜,只额外多了两碗嫩滑的鸡蛋羹,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盛菩珠坐在桌前,谢执砚在她身侧坐下,极其自然地舀了一勺蛋羹,递到她唇边:“多用些,瘦了不少。”
杜嬷嬷带着人就守在一旁。
盛菩珠脸颊又红了,她甚至眼角余光还能看见几个婢女在暗中挤眉弄眼。
“好吃吗?”谢执砚问。
“嗯,尚可。”
“那就多吃点。”谢执砚把‘吃’这个字咬得很重。
蛋羹滑嫩鲜美,但盛菩珠心思却全然不在早膳上,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如同被牵引着,悄悄掠过谢执砚格外润泽的唇上。
“夫人?”谢执砚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蛋羹,抬眸,好整以暇看着她,明知故问:“夫人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盛菩珠慌忙垂眸,矢口否认。
谢执砚倾身靠近,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若觉得满意,时常回味,我并不是吝啬的郎君。”
啊!
谁在回味。
盛菩珠瞪圆了眼睛:“我没有。”
用过早膳,夫妻二人去给寿康长公主请安。
“母亲。”盛菩珠进屋前,习惯性要抽回手,没想到谢执砚握得紧,一点也不在乎长辈在场。
寿康长公主眸光落在两人自然交握的手上,眼中顿时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不必多礼,我让嬷嬷给你泡茶。”她这话是对盛菩珠说的。
语罢,偏过身看谢执砚,寿康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几分:“三郎是昨夜几时回的府?”
“子时末方归,一切安好,劳母亲挂心。”
寿康长公主颔首,不再多问家常,转而从身旁小几拿起一张细小的纸条,递了过去。
“方才从安王府送来的消息,想必你那边应该也收到了。”
谢执砚接过纸条,目光迅速扫过。
内容不多,只详细交代安王府世子妃,于一个时辰前平安产子,是个十分健康的男婴。
“三郎怎么看?”寿康长公主问。
谢执砚并不感到意外,只淡淡道:“儿子知道了,我会让人前往玉门关给傅云峥带话,早做准备。”
寿康长公主点头:“那我吩咐人,
给安王府备礼,清姝再怎么说也是从靖国公府嫁出去的女郎,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盛菩珠同样不觉得惊讶,以安王府目前的势头,无论谢清姝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只会是儿子。
她平静抿了口茶水,想到太子妃同样临盆在即,她倒是没有刻意祈求,只希望太子妃能同样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寿康长公主叹了口气,唇角嘲讽勾了勾:“安王盼这个嫡孙,可是盼了许久,如今也算如愿以偿。”
谢执砚没什么表情的眉心微微一蹙:“恐怕从明日开口,朝臣会再次劝圣人从宗族过继,安王算盘打得好,不费一兵一卒,看似已成定局。”
寿康长公主冷笑:“你同本宫打什么哑谜,萧鹤音不是暗中被你喊回来了?”
“你和你父亲想做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只是皇后娘娘对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还抱有那么一点希望,你暂且别做得太过,安王这人奸猾得很,谁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谢执砚轻轻捏了一下盛菩珠的手心,明目张胆:“怕吗?”
盛菩珠:“?”
“怕什么?”
谢执砚笑了:“安王狗急跳墙。”
盛菩珠没注意到寿康长公主嗔了谢执砚一眼,反而是很认真地想了想:“不怕,狗有什么好怕的。”
第112章
安王并未狗急跳墙,反而异常沉得住气。
直到十月初,霜降那日,太子妃在东宫顺利诞下一名女婴,由皇后赐名“青女”。
青女,霜雪之神,纯净凛冽,自然也承载了皇后莫大的希望与祝福。
太子妃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号啕大哭。
比起东宫的喜庆,紫宸殿烛火一夜未熄,更是在听闻太子妃产女之后,圣人连夜宣了御医。具体情形如何,外人不得而知,只隐约透出风声,圣人似有急怒攻心之兆。
三日后,早朝。
高坐于龙椅上的天子,竟一反常态,没有丢了言官劝谏过继的折子,欲夺情召回在博陵祖籍为母丁忧守孝的尚书令谢举元,命其即刻动身回长安。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丁忧乃人伦大礼,若非涉及社稷存亡,绝不会轻易夺情。
如今边关大战刚歇,朝局虽因立储悬而未决,但圣人身体康健,各王年老,子嗣不丰,就算因为太子薨世,略显人心浮躁,但远没有需中断重臣孝期的程度。
但短暂的哗然过后,殿内竟迅速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朝中无人出声反驳。
只因所有人心知肚明,谢举元归长安,相当于圣人对过继一事保持认同的态度。
眼下长安谁不知谢举元此人颇有远见,其次女嫁的正是安王世子萧叙安。
前不久,这位世子妃还顺利替安王府诞下了健康的长孙,若圣人属意过继安王世子为嗣,那么这位谢家次女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涨船高,从世子妃一跃成为未来的太子妃。
谢举元届时作为未来皇孙的外祖父,眼下谁也不愿轻易得罪。
更何况圣人召他回朝,不就是摆明了要扶持安王一脉,为往后过继铺路。
五日后。
安王府世孙的满月宴,府前车水马龙,喧闹远胜寻常宴饮。
靖国公府虽然分家,但谢举元和谢怀谦乃嫡亲的兄弟,安王府满月宴,寿康长公主携盛菩珠一同赴宴。
门前,安王妃亲自相迎。
“给您请安。”盛菩珠朝安王妃见礼。
安王妃侧身避开,复而屈膝朝寿康长公主行礼。
她今日打扮与平时无异,脸上笑容温婉如春风般和煦,言谈举止更是进退有度,亲切地引着她们入内。
安王府内院,谢清姝躺在榻上,面容透着初为人母的喜悦,从她成婚,两房矛盾激化,二人关系早就回不到当初。
“嫂嫂。”谢清姝朝盛菩珠点点头,抱着怀里的孩子,想给她看,结果被秦氏暗中拉了一下,她动作犹豫一下,终究是侧过身把孩子递给乳母。
“冕儿饿了,我让乳母先抱走。”
盛菩珠温和一笑,把给孩子准备的长命金锁递给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按照寻常准备。”
谢清姝抿紧唇,点了点头:“谢谢嫂子费心。”
她较之孕前丰腴不少,脸颊红润气色极佳,被一众女眷簇拥着,显而易见,无论外界如何暗流涌动,她在安王府内确实被照顾得极好,就算安王世子并不宠爱她,但安王妃是位极其宽厚的长辈,谢清姝在并未受到委屈。
两人不冷不热说了几句话,秦氏从头到尾端着,目光更是隐晦从盛菩珠小腹上看过去。
可惜,扁平纤细的小腹,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孩子,而且太子葬礼那一个月劳累,她身体比起以往,虚弱不少。
满月宴的气氛热闹,入耳恭维道贺之声,被称为“冕儿”的世孙被安王妃亲自抱出来见客,白白胖胖,哭声更是洪亮,果然如传言那般是个十分健康的孩子。
宴席过半,宫里赐礼,皇后让人送了一对玉如意,太后娘娘则是一整套金锁金镯子,圣人没有让人送贵重之物,亲手所书“健康长岁”。
“长岁”二字极其刺目,也不知是寓意,还是暗指,在场谁人不知太子当年出生,便赐名“长岁”。
盛菩珠跟着寿康长公主在花厅里饮茶,外头热闹,似乎与她们并不相干。
萧叙安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他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穿过人群,慢悠悠走到盛菩珠身前。
“盛大娘子,真是稀客。”萧叙安目光轻佻地上下打量一番。
忽而嗤笑道:“没想到,你真会来?”
他言语间挑衅意味十足,毕竟盛家与谢氏二房,与已故太子关系匪浅。
“世子说笑,若非贵府亲自下了请帖,我又岂会不请自来。”盛菩珠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只平静地迎上萧叙安的视线。
萧叙安闻言,冷笑一声,凑近了许,压低声音,语气愈发恶劣道:“想必盛大娘子心里很不甘心吧?”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不紧不慢扫过周遭看热闹的人群,一字一句道:“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病弱太子,就这么没了。”
“虽说……他本来也活不长久。”
“世子慎言。”盛菩珠眼中不快一闪而过。
萧叙安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
一旁,寿康长公主脸色,在瞬间沉下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比寿康长公主反应更快的,竟是安王妃。
只见她面色骤变,猛地上前一步,扬手便狠狠扇了萧叙安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虽不算重,却足以让所有宾客在顷刻间愣住。
萧叙安被打得偏过头,脸上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母亲!您为何打我,难道儿子说得不对吗?”
安王妃心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指着儿子的手都在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混账。”
“灌了几口黄汤就满口胡言乱语,还不快给我滚下去醒醒酒。”
“我没有……”萧叙安还想说什么,被安王妃无情打断。
一向温和看似从来不会生气的安王妃,难得在宾客面前失态,甚至不惜当众掌掴亲子,以制止其口无遮拦。
盛菩珠意外挑眉,按理说,安王妃本应正逢春风得意,纵容儿子狂妄也无伤大雅,毕竟圣人从宗族过继,除了萧叙安外,并无合适人选,但她为何如此反常?
“叙安,你先下去。”
“要听话。”
安王妃笑得勉强,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长子脸上逐渐浮现的红痕,才疲惫地挥了挥手。
萧叙安捂着脸,眼神阴鸷地扫过众人,最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小儿无状,酒后失言,让长公主见笑了。”安王妃强撑着笑容道。
寿康长公主抬起眼,唇角噙着一抹看不出情绪的笑,并未接话,只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盛菩珠垂
着眼眸,神色平静,像刚才发生的事情,与自己并无半点关系。
暮沉,府中热闹散去,安王妃心神不宁来到前院。
书房里,萧叙安阴沉着脸坐在窗边,面颊上那清晰的五指红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安王妃像是被那红痕刺伤了眼,心口一阵抽痛,柔声问:“还疼吗?”
她伸手想去摸,却被萧叙安偏头避开。
他嘲讽道:“母亲怎么会觉得疼,这些年,母亲打我还算少吗?”
萧叙安,眼神里的怨恨犹如实质。
安王妃愣了愣,有失望之色,也有无奈:“你为何偏偏要去争?”
“安安分分做个闲散富贵闲王,不好吗?”
“萧氏的天下,与你有何种关系。”
“你真当太子死了,圣人有那样宽容大度,择你为太子,简直不要异想天开。”
“你父亲魔怔,你怎么能信他的胡言乱语。”
萧叙安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该属于我?”
“那请母亲告诉我,什么才是该属于我的?”
他猛地站起身,情绪激动:“太子天潢贵胄,受尽瞩目!谢家三郎,端方持重,是人人称颂的谦谦君子!”
“而您呢?”
“您只希望您的儿子做一个声色犬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纨绔子弟!”
萧叙安的声音带着压抑已久的不甘:“同为萧氏血脉,为何萧长岁那个病秧子生来就能拥有一切,受人敬仰,而我却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您一开始就打算养废我。”
“为什么,我难道不是您十月怀胎,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吗,就因为儿子身上留着父王的血,所以您对我从来都是厌恶至极?”
安王妃被萧叙安的神色,吓得后退一步,张了张口,发不出半点声音,通红的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夜渐深,烛影幢幢。
盛菩珠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百无聊赖翻着话本子,见谢执砚进屋,把话本子往身后的大迎枕子一塞,若无其事起身:“郎君回来了?”
“嗯。”谢执砚把她的小动作一点不落收进眼中,慢条斯理换下朝服去里间沐浴。
一个时辰后,夫妻二人并肩靠在榻上,谢执砚也不看书,只盯着盛菩珠红润的唇,像是随时能吻下去。
“郎君看我作何?”
“好看。”谢执砚嗓音微哑。
盛菩珠愣了一下,嗔他一眼,然后自己把自己哄得笑出声:“我也觉得好看。”
谢执砚靠她极近,手掌若无其事抚在盛菩珠腰肢上。
那一截玉腰,不过是轻轻触碰,立马就软了。
盛菩珠坐不住,干脆换了个姿势慵懒趴伏在床榻里侧,满头青丝如云铺了满背,她侧过脸,蹙眉道:“我今日瞧着那安王妃,总觉得有些奇怪。”
“看得出她对萧世子是极尽呵护,可两人之间总有些怪异,不似寻常母子亲昵自然。”
谢执砚手指灵活勾着她背上一缕发丝,漫不经心把玩:“安王妃,是陆寺卿的嫡亲姑母。”
“这个我知道。”盛菩珠点头。
谢执砚自然明白她想问什么,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那你可知,当年的武章侯府陆家遭遇灭门之祸,而那幕后推手,正是安王。”
盛菩珠仰起头,若有所思半晌,撑起身子看他:“安王?”
“嗯。”谢执砚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微垂的眼眸,闪过很深的杀意,“先皇还在世时,安王受宠,他为争得那个位置,亲自揭发了保持中立态度的武章侯通敌。”
后来的事盛菩珠知道,武章侯府陆家三百余口,除了被族人舍命护下的陆寺卿外,皆死在流放路上。
直到圣人继位,武章侯府才得以平反。
盛菩珠点点头,低声喃喃:“难怪今日安王妃看向安王,嫌恶得,如同在看什么污秽不堪的脏东西。”
谢执砚没忍住,用唇碰了碰那雪白如珠玉的耳垂,咬住,碾红,似乎成了他的趣味。
“安王府和陆氏,可以说是血海深仇。”
“若安王妃能看安王是‘花’,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谢执砚吻得深,顺势将人揽入怀中:“听闻今日萧叙安惹你了?”
盛菩珠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他没讨着好,被安王妃扇了一耳光。”
谢执砚闻言低笑一声:“下回再惹你,你就喊苍官去揍他。”
“没关系的,萧叙安就是一个纸捏的老虎,只会虚张声势罢了。”
盛菩珠躺得有些乏了,往谢执砚怀里缩了缩,兀自感慨:“说来也真是奇了。”
“萧家子嗣从来都是单薄体弱,偏就萧叙安生得那般高大健康。”她语气透着几分单纯的玩笑,“我都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安王的孩子。”
身侧半躺着的男人,忽然沉默下来。
盛菩珠察觉有异,倏地睁圆了杏眼:“真的假的,不会真让我说中了?”
谢执砚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垂下眼,意味深长道:“并无实证。”
“不过,萧叙安看着……确实不太像。”
第113章
夜里,盛菩珠难得失眠了。
安王世子萧叙安的身份实在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刺激,结果就是扰得她辗转难眠。
在盛菩珠第五次翻身的时候,谢执砚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幽幽问。
“睡不着?”
盛菩珠并未应声,只是将脸往软枕里埋了埋,默认他的猜测。
“既然如此……”谢执砚低低笑了一声,手掌缓缓下移,带着灼人的温度,隔着轻薄的寝衣,落在她纤细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常年习武的手,掌心有薄茧,蹭着盛菩珠身上柔软的小衣,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能睡的。”盛菩珠咬着唇,尾音软得如同云絮般飘忽。
“是吗?”谢执砚并不着急,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
良久,男人滚烫的呼吸息拂过盛菩珠敏感到已经发烫的耳垂,嗓音低沉,薄而性感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畔:“长夜漫漫,枯熬无益……或许夫人需要……累一累,方能好眠。”
盛菩珠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脸颊绯红,杏眸漾着水色,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无力道:“你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
“夫人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谢执砚将额头抵在她白皙的后颈上,眼中有很浓的欲色,但还算克制,只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有力的手臂,把怀里的人箍得不能动弹。
小衣的系带,不知何时松了,绸衣松垮。
冷与热交织,细腻光洁,像天上落下的琼玉。
“乖,闭眼。”
“一定会让夫人满意。”
锦衾翻转,谢执砚用了些特殊的手段,并非疾风骤雨,而是缠绵缱绻的温存,极尽耐心。
漆黑无光的长夜,帐幔低垂,细碎的呜咽与低泣,成了秋露,被揉散、聚拢,然后化作黏腻的暖潮。
盛菩珠最后是累得眼皮子打架,浑身汗涔涔地瘫软在谢执砚怀里,沐浴时她乏得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依偎着男人坚实的胸膛沉沉睡熟。
清晨醒来,盛菩珠眼尾还是红的,身体从里到外连骨头都是软的。
她像是被人温柔地一遍拆解开,然后再极具耐心复拢,慵懒无力,水灵灵的杏眼蕴着薄媚,似有碎星在闪。
镜前,杜嬷嬷在给她梳妆,不禁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极好,可见昨儿夜里睡得好。”
盛菩珠抬眸对镜,只见镜中人脸颊透出桃花似的红润,一颦一笑都叫人赏心悦目。
还不是谢执砚昨晚不知节制闹的,虽然在孝期,他们不可能做到最后一步,但也实在是孟浪得紧。
盛菩珠脸颊蓦地一热,那红晕更是迅速蔓延开,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和杜嬷嬷对视,只是含糊应了声。
用过早膳,
去望月阁给寿康长公主请安。
盛菩珠踏入花厅,颇有些意外看着满脸喜气的大夫人秦氏。
“菩珠,快来,看看这料子如何,是昨儿宫里赐下的,给冕儿做衣裳用的。”秦氏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里几乎要藏不住的得意。
她声音顿了一下,继续道:“这花样子我一时选不出来,干脆带过来,让长公主替我掌掌眼。”
料子的确是好东西,但还没到秦氏非要腆着脸上门的程度。
不过是次女一举得男,谢氏长房不光是春风得意,少有的可以扬眉吐气做人的机会,秦氏怎么可能会放过显摆。
盛菩珠视线淡淡在布料上瞥了一眼,像是没听到秦氏的炫耀,垂眸屈膝朝寿康长公主行礼:“母亲。”
“坐吧。”寿康长公主颔首。
秦氏也不是真的要选衣裳料子,见盛菩珠不搭理她,她也不恼,反而是眯了眯眼,视线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向对方依旧平坦的小腹,那眼神带着得意的审视。
“要我说,菩珠这般品貌,三郎又是那般出众的郎君,这子嗣上的事,也该抓紧些才是,早日为谢氏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秦氏这话是朝寿康长公主说的,看似很关切的语调笑语盈盈:“菩珠这身子骨,瞧着就是个好生养的,怎么迟迟没有动静?”
寿康长公主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子上。
“急什么?”
“眼下还在孝期,守制守礼才是根本。”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礼孝之重,从博陵回来,就忘了根本了?”
秦氏这人一向有贼心没贼胆,脸上得意的神色立马僵住,讪讪一笑:“您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寿康长公主垂眸,看也不看她。
花厅陡然安静,衬得气氛愈发微妙。
秦氏被“孝期”二字,堵得哑口无言,她坐了片刻,本是要走的,忽然想到什么,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高兴。”
“除了清姝争气外,雍州派婆子传话,说我那长女清婉前些日刚给罗家刚添了个哥儿。”
盛菩珠安静地坐在下首,闻言眉心蹙了蹙,看似无意问:“雍州路远,大伯娘在博陵时,可曾收到过清婉大娘子托人送的家书?”
秦氏被她问得一怔,蹙眉思索片刻,隐隐约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努力想了许久,才道:“好像是有过一封,那时门房婆子递进来时,说送信的人再三叮嘱,定要亲手交到我手上。”
这事,盛菩珠不提,秦氏大概已经忘记了。
当时她刚到博陵不久,一切都不太适应,加上要给老夫人守孝,心情本就不好,婆子送来信件被她暂且搁在了一边,想着晚些再看。
后来……
后来至于那信。
秦氏竟然一下子记不起来,那信去了哪里,好像是被谢举元收走了。
应该是无事的,要是有事,谢举元早就跟她说了。
“清婉大娘子在信中可是有事交代?”盛菩珠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秦氏在走神,所以没有尖酸刻薄计较,下意识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不算什么大事,说些寻常家常罢了。”
“是吗?”盛菩珠忽然抬眸。
秦氏被看得莫名心虚,她虽未亲眼见到那封信的内容,但此刻是断不会流露出半分不知情的模样。
当即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盛菩珠闻言,心中虽然还是犹疑,但是秦氏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问,谢清婉身份长房长女,大抵是不会受父母苛待。
更何况雍州离长安其实不算太远,若真有什么急事,也不过是一日马车的路程而已。
花厅里,秦氏又坐着吃了一会儿茶,说了些外孙的趣事,但见寿康长公主依旧是看不出喜怒的淡然模样,她自觉无趣,起身告辞。
秦氏一走,寿康章公主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地笑:“秦家当年也算高门望族,这秦氏却是被养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可惜清婉那孩子明明有更好的前程,硬是被那夫妻二人远嫁。”
“谢氏长女,哪是罗显那厮能配得上的。”
盛菩珠抬眸:“您当年不看好这门婚事?”
寿康长公主冷哼:“对,你祖母本要给她定的是建宁侯府李家长子,当朝探花,偏偏谢举元那匹夫怎么也不同意。”
李家长子盛菩珠有所听闻,据说是个极其有风度的翩翩郎君。
寿康长公主摇摇头:“不说她了,省得叫本宫觉得糟心。”
入冬前,盛菩珠一直待在靖国公府深居简出,每日午间陪寿康长公主用膳,然后回韫玉堂小憩,剩下就全靠话本子打发时间。
“娘子您瞧,这是什么?”
杜嬷嬷提着一只精致的竹篮,笑吟吟地从外边进屋。
盛菩珠懒洋洋丢了手里的话本子看过去,只见篮子里铺着干净的软布,上面齐齐整整地躺着六七个硕大的石榴。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府里……长房搬离前,谢既言院子的石榴熟了?”
杜嬷嬷笑着摇头。
盛菩珠眨了眨眼睛:“莫非是珍宝阁前,阿耶种的那棵石榴树?”
“我的好娘子,珍宝阁前的石榴今年倒是开了一树好花,可惜挂的果依旧小得很,青青绿绿,恐怕还要再等上半个月。”
见盛菩珠猜不到,杜嬷嬷干脆道:“这篮子里的石榴是郎君特意差人送回来的!”
“说是让苍官把长安郊外的庄子都跑遍了,才凑了一篮子最好看的。”
盛菩珠有一瞬的呆怔,随即眼中的笑一点一点溢出来,如同春波。
她伸手拿起石榴,看样子是要亲自剥开,吓得杜嬷嬷赶忙上前阻止:“哎哟,奴家的小祖宗,这可万万使不得。”
“石榴皮硬,仔细伤了您娇嫩的手。”
“老奴就让人剥好,装在白玉碟子里,您吃个干净。”
盛菩珠刚要点头,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悄然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两人视线一撞,盛菩珠没有防备,进退不得。
谢执砚并未多言,只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拿走石榴,声音低沉:“我来。”
杜嬷嬷见状,极有眼力地躬身退下。
临窗软榻,阳光透过细密的斑竹垂帘,柔和洒在夫妻二人身上。
谢执砚手掌修长,力道控制得正好。
那红艳艳的石榴被他用巧劲掰开,露出内里晶莹剔透,宛如红宝石一样的果实。
盛菩珠模样很乖,朝他伸出纤白的手掌。
谢执砚没给,反而是亲自捻起一粒石榴籽,递至她的唇边。
“汁水丰沛,莫要脏了手。”他声音不高,却含笑温和。
盛菩珠倚着小榻的后腰莫名一软,很顺从地张嘴。含住那一粒只比黄豆大一点的石榴籽。
柔软的唇瓣,自然不可避免触碰到谢执砚粗粝的指腹,她雪白的贝齿轻轻一咬,清甜的汁液瞬间溢满唇舌,染湿唇瓣,留下秾丽的色泽。
“好吃吗?”谢执砚目光凝在她的唇上,看着那一抹湿润的红,瞳色悄然转深。
他指节并未收回,反而若有似无地在盛菩珠柔软的下唇轻轻刮过,刻意放慢的动作,带着流连忘返的意味。
谢执砚见她不答,又喂了一颗进去。
盛菩珠被他撩拨,脸颊红晕比石榴汁水更艳,声音透着哑,尾音软得像是在撒娇:“好吃。”
谢执砚笑了,把人拥在怀里,很有耐心一颗一颗剥下来喂,直到盛菩珠吃不下,朝他摇头。
“饱了?”
“嗯。”盛菩珠脸颊蹭着谢执砚的胸膛,疑惑问,“郎君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谢执砚拿帕子擦手,并不在意道:“今日圣人下旨,擢升萧叙安为金吾卫中郎将。”
“金吾卫?”盛菩珠连害羞都顾不上了,冷声道,“北衙禁军由你统辖,金吾卫执掌宫中警戒、长安宵禁及圣人的近身护卫,中郎将看似只有区区四品,实则手中之人与北衙分庭抗
礼,互为制衡。”
圣人此举,意欲何为?
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圣人过继在即,他若不想择安王之子为继承人,那么恐怕只有一步步逼寿康长公主表态。
谢举元归长安,大房重新在朝中掌权,再假意扶持萧叙安,所有这一切就是要把靖国公府逼入死局,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哪一日寿康长公主承认谢执砚的身份并非谢氏子孙,那么宫里万人之上那个位置,谁能不动心。
盛菩珠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寿康长公主没有跟她明说,但只要一联想到谢执砚成婚前,大半时间都在宫中由圣人亲自教导,她不可避免猜测,圣人恐怕是把谢执砚当作他的孩子。
太过荒谬,也太过心惊,她眼下不能问,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失态,只能温声道:“那可会影响郎君?”
“能影响我什么?”谢执砚缄默片刻,忽然倾身向前,低声反问,“是在朝中的地位,还是夫人觉得我……应该站在何处?”
盛菩珠被那样一双深邃又凉薄的目光锁着,耳旁嗡的一声,心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我……”她张了张唇,发不出声音。
谢执砚却勾着唇,目光锐利:“难道夫人也觉得,我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我没有。”
盛菩珠急急忙忙反驳,话音才落,她背脊一僵,头皮瞬间就炸了。
她刚刚说了什么!
第114章
“夫人,没有什么?”
谢执砚眯着眼睛,冷笑问。
盛菩珠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脊漫出来,急促的心跳,她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镇定。
谢执砚眼神深晦,粗粝的指尖仍旧流连在那已经被他揉得滚烫的耳廓上,随即,手指缓缓下滑,略带强势地托起她柔软的下颌。
“菩珠,看着我。”
“撒谎的女郎,是会被惩罚的。”
“我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盛菩珠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喉咙细微地滑动,赫然暴露出她的不安。
“听不懂没关系的,我可以解释得更清楚。”谢执砚声音有些低,灼热气息拂过她耳后敏感得要命的肌肤,旋即俯首,用锋利的齿尖稍稍用力咬住,那片已经红得快要滴血的耳珠。
他情绪控制得好,只是唇齿间的动作带着惩罚的意味,仿佛高明的捕猎者在布置陷阱,必须在猎物身上留下特殊的印记。
盛菩珠的脸是红的,但指尖冰凉,本能想躲,奈何才刚有动作,就被谢执砚沉黑的目光钉在软榻上,动弹不得。
被逼无奈,她情急下,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我觉得郎君与父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全长安城,就没有见过比你们更相像的父子。”
谢执砚望着盛菩珠透着惊惶的眼眸,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夫人眼光极佳,全长安,就没有比我与他更不像的父子。”
“像的吧?”盛菩珠强词夺理,盯着眼前那张和寿康长公主至少有七八分相似的俊逸脸庞。
谢执砚微微歪头,指腹依旧没打算放过她可怜的下颌,力道虽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觉得一点都不像。”
盛菩珠硬着头皮,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这个天已经彻底被聊死了。
谢执砚觉得她惶惶不安的目光实在有趣,大拇指在那微微颤抖的唇按了一下,忽然吻下去,足足一刻钟后,他喘着气,似笑非笑问:“是怕我误认为自己并非谢氏子孙?”
盛菩珠感觉唇上传来的刺痛,愣住的同时,又猛地攥紧谢执砚的衣袖:“郎君早就知道了?”
“嗯。”谢执砚垂眸,没有情绪的眼瞳,平静得令人心慌。
盛菩珠心境是矛盾的,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由感到心慌。
她不太确定,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而且谢执砚是否会认为自己是圣人的孩子,毕竟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无论换谁都难以抗拒。
“在想什么?”谢执砚侧眸,目光更深,“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孤注一掷把那个人给杀掉?”
“你会杀了他吗?”盛菩珠嘴唇张了张,觉得应该安慰他的,但眼下这种气氛,她脑子乱糟糟的,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还有最大的原因,她的确不太擅长安慰人。
“不会。”
谢执砚面不改色补充一句:“但父亲如果要这样做,我作为亲子,应该会给他递刀。”
“夫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
盛菩珠暗暗吸了一口气,她迟疑问:“圣人对母亲偏执扭曲的兄妹之情,郎君是何时知晓的?”
谢执砚没看她,反而专心致志抵着那柔软的唇,反复厮磨,好似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安抚。
良久,他稍稍退开些,抵着盛菩珠的额头,低声道:“十岁那年,但那时我年纪小,母亲作为太后亲女,何等心高气傲的长公主殿下。”
“包括父亲在内,大家都瞒着我。”谢执砚哑笑一声:“那时候我根本做不了什么,但并不代表我能理解长辈们的刻意隐瞒。”
盛菩珠心头一颤,愣愣地望着他:“十岁?”
她十三岁那年,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而十岁的少年,就算再早熟,怎么比得上大人的手段。
谢执砚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落下的吻大胆又直白:“他们既然都希望我‘不知道’,那我自然‘不会知道’。”
“只不过我再也没办法和龙座上的那个男人亲近,后来我离宫去了玉门关,当真正见过大漠、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战场上的厮杀与鲜血,好像就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
盛菩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前男人深沉的心思,隐忍到极致的性情,远超她的想象。
“那郎君怀疑自己的身世吗?”
谢执砚将脸埋在盛菩珠柔软容折的颈侧,低低嗯了声,满不在意道:“十岁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段暗自揣测的日子。”
盛菩珠揪起的那口气还没松,听见谢执砚语调微微上扬了几分,带着一抹玩味。
“不过,这个念头并没困扰我太久。”
“你知道为什么吗?”
盛菩珠闻漂亮的杏眸如同蒙了一层薄雾,带着不解,她在心疼他,可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怎么有那么一点点欠揍?
谢执砚漫不经心抿了一下唇,看着更像是在回味之前的吻,因为是把她抱在怀里的姿势,所以说话的时候,胸腔传来明显的震动。
自信到甚至可以说得狂妄的语调,随口道:“萧氏一脉,子嗣从来都是单薄孱弱,多半早夭之相。”
说到这里,谢执砚微微眯起眼睛,睨着她:“萧氏那样脆弱的血脉,能养得出我这样身强体健,文武兼修的郎君?”
“做梦都不敢这样梦。”
盛菩珠一怔,被他猝不及防,一点不带谦虚的自夸给震住。
之前那点为他从小承受巨大压力,而生出的心疼当即哽在胸口,她不知道是该骂他不要脸,还是应该先心平气和喘一口气。
纤长的眼睫眨了眨,心底那根紧绷的弦莫名一松,以至于有点想笑,盛菩珠不太确定开口问:“所以郎君从来没有因这个猜测,真正困扰过?”
谢执砚深深凝视她,很坦然地承认:“可以这么说。”
“不管真假,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分别,我是谢氏长孙,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盛菩珠抬起头,攥着他衣襟的手,微微松开一些:“郎君应该早些说的。”
“母亲与父亲私下,简直怕你知晓后会”她顿了顿,将“发疯”二字咽回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会难以承受。”
谢执砚看她满目困惑,薄薄的唇角勾了勾,微微皱眉解释。
“他们从不主动向我提及半字,每每说到我出生,总是语焉不详。”
“以至长安城中至今还流传着谣
言,说我是母亲当年偷偷养在外头面首所生。”
盛菩珠惊得红润的唇张开,露出粉润的舌尖:“面首……?”
“那父亲和母亲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谢执砚语气戏谑,听不出半点同情,“父亲每次听了,就要暗地里把人狠狠揍一顿,结果因为揍人的方法实在太过粗暴,结果就更加坐实我非他亲子的谣言。”
“用母亲的话来说,像极了恼羞成怒。”
盛菩珠一时间,竟不知该心疼谁才好。
谢执砚嗓音低低道:“当年母亲因为这事,没少和父亲置气。”
“不过这些都是我五岁前的事了,后来母亲避去天长观清修,远离长安的繁华与热闹,关于我身世的各种猜测,各府长辈也就渐渐忘了这事。”
盛菩珠听得哑然,她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谢执砚腰间的胳膊,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喃喃道:“这都叫什么事啊。”
谢执砚感受到妻子的依赖,凤眸含着笑:“菩珠是在心疼我?”
“没有。”盛菩珠不太想承认,这样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谢执砚眸色转深,哑声道:“之前没有,那现在可不可以心疼我一下?”
盛菩珠被他的鼻息撩拨得耳根酥麻,心尖也跟着颤了颤,嚣张就嚣张吧,反正她就没有见过比谢执砚更嚣张自信的郎君。
“那我勉强心疼你一刻钟。”
两人实在贴得太紧,盛菩珠觉得背脊都生了薄汗,她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母亲当年在宫中不慎小产的孩子?”
“是因为那个人吗?”
“为什么会这样想?”谢执砚问。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因嫉生恨。”
谢执砚沉默片刻,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平稳:“之前我也想过,会不会是他误以为我是他的孩子,才能顺利出生。”
“后来暗中调查许久,也问了当年诊脉的御医,母亲小产,的确是一场意外。”
谢执砚沉吟片刻,斟酌道:“那时圣人尚未登基,正与安王一党斗得水深火热,朝局诡谲,他自身尚且如履薄冰,根本无暇他顾。”
盛菩珠听着他没有丝毫情绪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那你……恨他吗?”
话音落下,她明显感觉到揽着她腰的手臂肌肉绷紧了一瞬,甚至能瞥见谢执砚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
一片安静中,谢执砚在看她,与她柔软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贴紧,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连天色似乎都暗了不少,谢执砚缓缓开口,嗓音陡然低沉许多。
“曾经恨过。”
他承认得干脆,每一个字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曾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日,无法释怀。”
“那后来呢?”盛菩珠眼睫颤了一下。
“后来……”谢执砚声音带着嘲弄,“后来九郎薨天,我看着他人前漠不关心,人后悲痛却不敢叫人知晓,忽然就觉得他或许并不是可恨,而是……可悲。”
“一个被困在权力巅峰,却连至亲骨肉都护不住的人,难道不可悲?”
“在这之后,那点恨意变得索然无味,连情绪都生不出波澜。”
盛菩珠并没有感到意外,比起炽烈的恨,漠然与悲悯,才是最令人绝望的隔阂。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谢执砚微蹙的眉心:“那太子应该很羡慕夫君,对不对?”
“嗯。”谢执砚扯了扯嘴角。
“九郎年少时常说羡慕我,每年的生辰愿望都是离开长安,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后来生病,九死一生,他不再提出城,而是时常叨念要长命百岁,做个明君。”
“夫人有什么愿望?”谢执砚问。
“长命百岁算吗?”盛菩珠情不自禁仰起头,很主动地吻在他喉结上。
谢执砚揽在她侧腰上的手掌紧了紧:“这个已经实现了,换一个。”
盛菩珠想了很久:“天下太平?”
“这个是我的愿望,夫人再换一个。”
盛菩珠被他灼灼眼神盯着,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等孝期过了,郎君给妾身,生一个孩子吧。”
第115章
本是夫妻间的嬉闹之语,盛菩珠说完便自顾自地抿唇笑了起来。
谁知谢执砚竟认真思考许久,眉眼间完全不见玩笑之意,反倒是在仔细斟酌这个荒谬的提议。
“好。”
谢执砚极为认真点头。
“若真有此法,我愿一试。”他语气郑重,没有半分打趣。
盛菩珠诧异瞪大了眼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执砚朝她伸出手,目光深沉而专注:“我是武将,我不怕痛。”
“若能替夫人承受生育之苦,我甘之如饴。”
盛菩珠只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坐起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眼眶是红的,看着像是要哭了。
“娘子。”
“严嬷嬷来了。”杜嬷嬷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一些,打断了盛菩珠即将溢出来的眼泪。
谢执砚索性像抱孩子那样,把盛菩珠抱起来,厚实的掌心遮住她的眼睛。
他低声安抚,指腹轻柔拭去她眼尾的湿气,哑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盛菩珠用力咬住唇,非但没有止住,反而像是被这话语勾出了更多的眼泪,珍珠似的往下掉,不管不顾往他怀里钻了钻,怎么也不肯离开。
直到前襟被哭湿了一大片,盛菩珠才从情绪里挣脱出来,轻轻地哽咽,并不说话。
外间,杜嬷嬷又喊了一声,谢执砚才站起来,把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放在软榻上:“我先出去看看。”
盛菩珠红着眼睛点点头,窗子外天色已暗沉,若无要紧事寿康长公主绝不会让严嬷嬷过来打扰。
谢执砚随手扯过一旁的外袍披在身上,举手投足依旧是那个清贵自持的端方谢三郎。
“可是母亲那边有事吩咐?”
“郎君,雍州那边,清婉大娘子出事了。”严嬷嬷脸色苍白道。
盛菩珠用湿帕在有些红肿的眼睛上敷了片刻,确保不叫人看出异常,方才缓步来到外间。
“郎君?”才绕过屏风,盛菩珠就察觉氛围不对。
谢执砚凝着窗外初升的冷月,俊秀挺拔的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肃。
“菩珠。”
“严嬷嬷方才说,清婉于前日夜里……离世。”
谢执砚转过身,月色落在他鼻峰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
盛菩珠闻言,猛地一怔,目光有些涣散,像是被无形大手推了一下,恍然朝后退了半步。
虽说她和谢清婉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印象中她是个温婉娴静的女郎,婚后时常能从长辈口中听得她的贤惠之名。
更何况,数个时辰前,大夫人秦氏还曾满面春风地炫耀,谢家大娘子刚为罗家添丁进口。
“不是已经顺利生下孩子。”
“怎么还会?”
盛菩珠愣愣地僵在原地,声音沙哑,透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太突然了。”
谢执砚抬眸,眼底是一片沉沉墨色,
薄唇抿了抿,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报信的婆子说,是死于产褥热。”
“产褥热?”盛菩珠眉尖紧蹙,显然是不太信,“眼下都已入冬,最容易导致妇人高热的秋老虎和盛夏都已过去,虽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雍州罗家高门大户,岂会缺了有经验的稳婆和嬷嬷?”
“但凡只要精心照料,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
谢执砚握住盛菩珠微凉的手心:“我们先去母亲那边。”
盛菩珠沉默点头,任由他牵着。
夜色已浓,寒风掠过游廊,带着刺骨的凉意。
夫妻二人沉默地穿行在廊下,经过花园时,因离大房新置的府邸仅一墙之隔,风送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在寂寥的冬夜里,显得格外的凄厉刺耳,充满了绝望。
盛菩珠脚步微顿,下意识朝西侧的高墙望了一眼:“是秦氏的声音。”
谢执砚察觉她的动作,握着她手的掌心收得更紧些:“嗯。”
寿康长公主院子里,只零星点了几盏灯烛,昏暗的光,在窗子上落下一道道极深的影子,影子晃动,如同不甘的灵魂在嘶鸣。
“来了?”听到脚步声,寿康长公主并未立刻抬眸,只是指了指一旁,罕见疲惫道,“先坐,我让严嬷嬷给你们上一盏热茶。”
“传信的婆子,我方才让人抓了,审了一遍。”
寿康长公主抬手,压在眉心上,仿佛从悲伤中回神:“不是罗家伺候的,只说这一趟银钱给得足。”
她冷哼一声:“罗家伺候的人又不是死绝了,要特地寻一个不相熟的婆子过来。”
“想必清婉那孩子死得不够体面,罗家怕出纰漏,只能花钱雇人报丧。”
盛菩珠听着,只有在寿康长公主说到激动的时候,安安静静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抚。
“清婉比三郎虚长两岁,当年我滑胎小产,清婉顺利出生,我看着她,总会想若是没有意外,我的孩子也该像清婉一样活泼。”
“关注得多了,自然得了几分眼缘,加上她本就生得玉雪可爱,后来渐渐长大,又是那种柔顺娴静的脾性。”
寿康长公主一叹:“只是后来去了雍州,起初还时常与我书信往来,只是后来长房与我们的关系逐渐变得不好,她应该是为了避嫌,与我这边疏离。”
“前些年,我不放心,还让严嬷嬷亲自去了一趟雍州,见她一切都好,只当是缘分浅薄。”
盛菩珠抬起头,看着情绪无法抑制悲伤的长公主:“母亲,我们可要去雍州走一趟?”
寿康长公主顿了片刻,缓缓摇头:“不了。”
“前日离世,今日才叫人来报丧,雍州离长安若快马加鞭,只需一个时辰。”
“恐怕丧事已经草草办下,今日下葬才喊人来说。”
虽然不去雍州,但盛菩珠相信,以婆母护短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罗家。
果不其然,她就听寿康长公主沉下声音:“我不知秦氏是如何想的,但清婉虽非我亲生,终究是我看着长大,她既然生在谢氏,那么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
谢执砚站起身,眼神凌厉:“母亲,您说。”
寿康长公主神情有些阴冷:“三郎去一趟雍州,不必惊动罗家,设法暗中抓几个在清婉屋里贴身伺候过的嬷嬷,或者是罗氏的心腹,务必审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儿子正有此意。”谢执砚当即颔首。
冬夜凄寒,这一刻风雨交加,更添几分肃杀。
谢执砚一身劲装,外罩墨色大氅,已于靖国公府门外翻身上马,直奔雍州。
冰凉的雨点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迅速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沾湿睫毛,更加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
盛菩珠站在国公府门前,望着马背上迅速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她扶着寿康长公主:“母亲,我们先回去。”
翌日清晨,盛菩珠被一阵喧闹的声音吵醒。
“怎么回事?”
杜嬷嬷压低声音:“是大夫人要见长公主,被拦在望月阁外,所以闹起来了。”
盛菩珠缩在锦衾下的身体动了动,眯着眼睛:“她若是过来,嬷嬷也替我拒了。”
“是。”
果不其然,秦氏要见寿康长公主无果,求到了韫玉堂。
晌午刚过,天气阴冷,谢执砚从雍州回来了,他一夜未睡,双眸赤红。
韫玉堂。
“我去母亲那里。”谢执砚匆匆饮了一盏热茶。
盛菩珠连忙站起来:“我与郎君一起过去。”
“查清楚了?”寿康长公主唇色有些白,精神瞧着更是不济。
“嗯。”
谢执砚把查到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原来谢清婉的死并非是意外,而是罗家长辈的纵容下,罗家长子罗显一手造成的。
然而真相,残酷得令人发指。
原来谢清婉嫁去雍州的刚开始几年还好,只不过后来她生下长女,罗显渐渐暴露本性。
他性情暴戾不说,更是稍有不顺就对谢清婉拳脚相加,这些年时常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偏偏谢清婉性子傲,写信同长房述说多次,每每家中回信都是父亲的斥责,渐渐地,她不再抱怨,也不管丈夫如何,只想着养大长女,不争不抢过完一生。
偏偏罗显这人,见谢清婉不反抗,反而是变本加厉的折磨。
这几年,谢清婉被打得至少小产过三次,此次生产她身体本就虚弱不堪,恶露未净,罗显这人面兽心的人渣却不顾她的哀求,强行与她同房。
此番暴行后,谢清婉当即血崩不止,高烧不止引发产褥热,不过两三日便药石无灵,香消玉殒。
罗家家主深知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长子罗显仕途尽毁,就连他自己雍州节度使的官职恐怕都保不住。
而且他们罗家,还必须给谢氏长房一个交代,两家联姻合作,虽说已成定局,但谁也不想在这种节骨眼上,得罪谢举元。
于是干脆把谢清婉身边知情的婆子奴婢,全部处理干净,再匆忙入殓下葬,等一切办妥,才让人去谢氏报丧,只说是产后虚弱引起的产褥热。
盛菩珠听完,半晌回不过神。
她实在无法想象,谢清婉死前究竟有多痛苦,而且当初那封从雍州送来的家书,她明明问过秦氏可曾收到。
寿康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动了动唇,声音沙哑道,感觉心口被堵着,说话都吃力:“让人,去把秦氏叫来。”
严嬷嬷还未出去,就要婆子来禀:“娘娘,长房大老爷过来了,就在花厅外。”
寿康长公主手脚冰凉,喉咙干涩得厉害:“让他滚出去,本宫不见。”
“喊秦氏。”
“是。”
第116章
秦氏来了,面色惨白毫无血色。
一进花厅,见到端坐于上首,面沉如水,不怒自威的寿康长公主,她张开嘴便欲嚎啕。
“闭上你的臭嘴!”寿康长公主一声冷斥。
秦氏被她那骇人的气势吓得一个哆嗦,已经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肩膀剧烈抖着,就算眼睛要瞎了,也不敢再发出半点动静。
“叫你过来,本宫不是要看你惺惺作态的。”
“你也少在这恶心本宫。”
“三郎,你把手里审出来的那些东西,给她看。”
寿康长公主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看秦氏。
谢执砚面无表情将几页写满供词并按了鲜红手印的纸笺,递给秦氏。
字迹是新鲜的,纸张上还透着墨香,秦氏颤着手接过,一目十行看过去。
她的目光起初的茫然,渐渐地,瞳孔骤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这……这怎么可能?”
“明明每次回信,清婉都说罗家对她好。”
秦氏猛地一晃,竟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对于秦氏的反应,寿康长公主并不在意,只是冷笑。
“清婉的死因,是三郎连夜去查的,至于信不信,”她冷哼一声,语调讥诮,“随你。”
“我没有不信,只是不太能接受,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的。”秦氏双手撑地要爬起来,嘴唇抖着呢喃自语道。
寿康长公主耐心已尽。
“严嬷嬷,送客。”
“让她滚出去,往后与大房有关的任何人,都不必往来。”
“哦,对了。”
寿康长公主朝花厅外扬声道:“把外面那些‘东西’,一并给大夫人送过去。”
至于是哪些东西,不过是几个被仆妇押着,双手反绑嘴里塞着布团面色惊恐的婆子。
这些人,是谢执砚想办法从雍州弄回来的证人,有些是罗家家生子,也有人是谢清婉当年的陪嫁。
夜色深深,隔壁的长房谢府足足折腾了一整夜,据说还半夜走水,也不知是谁放的火,好在府中下人警醒并没有闹出太大的事端。
盛菩珠一开始还能熬着精神听一听动静,等近子时,她再也坚持不
下去,趴在谢执砚的怀里睡得香甜。
翌日清晨。
盛菩珠神情郁郁坐在镜前,见谢执砚沐浴出来,她蹙着眉心,显然还在想昨天的事。
“以秦氏那般色厉内荏的性子,即便心里再如何不甘和悔恨,恐怕也拿谢举元毫无办法。”
谢执砚擦了一下眼睫上的水珠,走到盛菩珠身后,示意杜嬷嬷退远:“也不是毫无办法。”
“谢举元碍于颜面和利益,自然不会休妻,而秦氏这人,十分记仇,将来只要有机会,她定会想方设法给谢举元制造麻烦,日子还长,不差这一两日。”
盛菩珠咬住下唇,显然是气狠了:“即便如此,清婉这件事,大房根本不会对罗家发难。”
“若是清婉活着,谢举元恐怕还会敲打一下罗家,可斯人已逝,对他们长房而言就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
谢执砚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意。
“菩珠你放心,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等着吧。”
“等着吧。”谢执砚最后三个字说得轻,眼睛微微眯起来,蕴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
转眼,到了年末。
腊八冬猎,是每年的传统。
今年的冬猎因太子丧礼刚过,一切从简,不复往年喧嚣鼎盛,但浩浩荡荡的队伍,依旧不减天家的威仪。
朝臣簇拥着天子圣驾,开道的护卫不再是往日众人熟悉的北衙精锐,而是由新晋金吾卫中郎将萧叙安率领的金吾卫,走在离圣人马车最近的地方。
萧叙安一身锃亮的铠甲,端坐于高头骏马上,意气风发。
路远,车途劳顿,盛菩珠干脆骑马,一身胡服清爽利落,引得官道上众人频频回眸。
等到东郊猎场,随心行女眷才察觉今年气氛微妙。
太子妃称病,皇后精神不济也在宫中休养,太后身体这几年就没有健朗过,反倒是已经近十年未曾参与冬猎的寿康长公主,一反常态替皇后主持大局。
“今天要进林子里狩猎?”寿康长公主问。
盛菩珠点点头:“郎君带我一起。”
她见四周无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母亲,雍州节度使长子,罗显可来了?”
寿康长公主眼神朝斜侧方扫一眼:“藏青色骑装的那个,一旁那个生得更高大一些的就是他父亲雍州节度使罗契。”
盛菩珠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暗暗记下。
罗显这人倒是会装,沉静的面容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悲戚,对待岳丈谢举元更是恭敬非常,甚至提起妻子,还不忘轻轻哽咽。
盛菩珠收回视线,再看下去,她估计能被恶心吐。
虽说今年一切从简,但围猎仍是最大的重头戏。
号角长鸣之后,众人纷纷策马入林。
盛菩珠跟在谢执砚身后,两人骑装颜色相似,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的袖口和衣襟都,用银线绣着的缠枝并蒂莲的花纹,很显然,夫妻二人感情十分的好。
安王妃不在,安王那身体,估计都走不出长安城。
萧叙安没有长辈压着,当然肆无忌惮,更何况圣人自小宠他,如今过继在即,更给人一种对他疼爱不输曾经太子的错觉。
“盛大娘子。”萧叙安喊了声,目光肆无忌惮,眼底掠过一丝狂妄,正欲策马上前,寻个由头挑衅几句。
偏偏在这时候,谢举元领着罗显,挡住了萧叙安的去路:“清姝身子可还好?今日没来,我听婆子回禀说是感染风寒?”
萧叙安暗暗撇嘴,谢清姝为什么不来,他身为老丈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自从谢清婉离世的消息传到安王府,谢清姝没过几日就病了,让婆子回家问话,竟连秦氏的面都见不着。
萧叙安狂妄惯了,不想虚与委蛇:“不就是她姐姐死了吗,整日闹着吃不下饭。”
“本世子没耐心哄她,饿就饿着吧,反正有婆子守着,怎么也饿不死。”
“哦……”萧叙安拖长声音,“本世子倒是差点忘了,死了老婆的是你大女婿罗显。”
萧叙安的话难听,罗显眼中虽然有一瞬间闪过戾气,但依旧把姿态放得低:“内子因生产伤身,导致病故,是我身为丈夫照顾不周。”
萧叙安‘啧啧’两声,暂时按下心头不快,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了,你照顾不周关本世子屁事,这也要和我说。”
“不知岳丈寻本世子何事?”
谢举元目光越过萧叙安肩头,见谢执砚和盛菩珠的身体在林子里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淡淡一笑:“无事,只是带罗显向世子问个好。”
盛菩珠跟在谢执砚身后,她似有所觉,微微侧首朝后看。
“夫人看什么?”谢执砚忽然问。
盛菩珠眸光微转,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方才萧叙安估计是想找茬,被谢举元带人绊住了脚步。”
“我瞧着,萧叙安这疯子倒是一副与罗显相谈甚欢的模样,不愧是连襟。”她说罢,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声音是冷的。
谢执砚闻言,侧眸笑了笑:“夫人跟着我,不要走远,待会儿带你看一出好戏。”
半个时辰后,猎场外围。
圣人显然兴致缺缺,只随意射了两箭,除了一只受惊飞起的山鸡侥幸命中外,并无更多收获,不多时眉宇间便带上了几分意兴阑珊。
萧叙安看在眼里,正准备劝圣人先回营地休息,不想罗显策马跟在他身后,一副表忠心的模样,不远处还有雍州节度使罗契。
林子里,也不知是谁箭法不好,惊了一只成年獐子出来,正横冲直撞朝圣人的位置跑去。
“陛下,小心。”萧叙安喊了一声,正策马准备上前。
“请舅舅后退,臣来处理。”谢执砚驱马上前,唇角勾着冷冽的弧度。
圣人被人拥护着,缓缓朝后退远。
獐子而已,何须如此大的阵仗,然而就在下一刻,谢执砚毫无预兆抬手抽箭,目光凌厉。
闪烁着寒芒的箭镞,并非指向任何猎物,而是直直对准了不远处的萧叙安!
弓弦绷紧,一股如有实质的杀意压下,萧叙安只觉得周身血液仿佛冻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冲天灵盖。
他明知危险降临,偏偏被谢执砚神色中毫不掩饰的冷肃,死死钉在原地。
“谢执砚,你想干什么!”
“这……”所有人惊愕抬眸。
圣人眯着眼睛,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并未出声制止,反而唇角莫名噙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眼神深处透着玩味。
在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谢执砚持弓的手臂稳如磐石,他冷笑一声。
“我能干什么?”
“自然是……狩猎。”
他语调顿了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萧世子在怕什么,莫不是……将自己当成了猎物?”
萧叙安额角沁出冷汗:“獐子都跑了,你还不放下箭?”
“执砚,你这是做什么?”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谢举元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谢执砚却连眼皮都未朝他抬一下,唇角抿起的冷冽的弧度越发明显。
“陛下,刀剑无眼
,臣求您让执砚收手。”谢举元脸色煞白道。
圣人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朝谢举元看了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谢执砚收手的时候,他持弓的手臂看似随意地偏了偏,慢条斯理问:“狩猎而已,诸君在紧张什么?”
众人那一口提起来的气,还没来得及松半口。
下一瞬,就听见这位向来端方连话都不愿多说的谢氏三郎,嗤笑一声。
他扣弦的手指,陡然松开。
“嗖——!”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并非射向萧叙安,而是以毫厘之差,擦着萧叙安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疾掠而过,箭羽在他脸颊上刮出血丝。
“噗嗤!”
箭矢精准地没入,跟在萧叙安身后,罗显的左肩。
几乎穿透骨头的力道,箭尾还在颤抖。
罗显先是愕然,随即剧痛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他发出凄厉的惨叫。
谢执砚却仿佛没事人一般,不紧不慢再次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动作优雅从容。
“真是抱歉啊,手滑了。”
“本世子要射的应该是你身后的獐子。”
“显儿!快跑!!”雍州节度使罗契此刻才从巨大的惊骇中反应过来,他目眦尽裂,嘶声大吼,想要冲上前,却根本来不及。
罗显痛得连马都坐不稳,哪里还跑得动,涕泪横流地哀嚎:“父亲!救我!快救我啊!”
“嗖——!”
第二支箭离弦,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这一次,箭矢精准无比地射入了罗显的右眼。
谢执砚再次引满弓,目光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真的失礼,本世子,手又滑了。”
罗显捂着脸,鲜血瞬间从他指缝中汹涌流出,整个人踉跄跌落马背,痛苦地倒地翻滚。
“谢氏三郎,你莫欺人太甚。”罗契终于穿过人群,把长子护在怀里。
“欺人太甚?”
“你在说我?”
谢执砚又射了一箭,是罗显的膝盖,他每一箭力道都把控得好,不至于要命,却能活活疼死他。
“三郎,可以了!”圣人低低笑了声,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怒意。
罗契喘着气,死死咬着牙关。
罗显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服,明知这位谢执砚在为谁出气,他却得控制得神色,不能让圣人看出半点异样。
谢执砚随意地甩了甩手腕,似笑非笑道:“不是没死吗?”
第117章
罗契看着怀中不断抽搐的长子,一双赤红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
他额角青筋暴起,极力压抑着滔天的杀意,一双眼睛死死钉在谢执砚身上,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忍耐。”
“切勿以小失大,坏了我们图谋的大事。”谢举元亦是浑身紧绷,强忍着心悸,迅速挡在罗氏父子身前,嘴唇无声道。
他死死地握住罗契的手,用了生平最大的定力,才没有暴喝出声。
罗契若不是被谢举元拦着,几乎失智,更是生出了不管不顾要把人杀掉的心思。
“你能拿他如何,他可是谢怀谦养出来的儿子。”谢举元咬牙切齿道。
罗契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当初谢怀谦只带百八亲兵就敢独闯漠北王庭,若不是后来因为重伤隐退,如今的谢氏在玉门关根本不止一个传奇。
如今眼前这位看起来斯文矜贵,甚至带着几分文臣风骨的男人,并非高居庙堂的世家公子。
谢执砚可是能率领玄甲军,将凶悍的突厥部族打得闻风丧胆的煞神。
别说是玉石俱焚,他眼下但凡有点异动,恐怕就是当场丧命于此。
“我听你的。”罗契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虽仍是一片血红。
他低头看向怀中痛苦挣扎的儿子,声音嘶哑道:“显儿别怕,忍着点,我这就带你去寻御医!”
“一定能治好的。”
然而罗显早就被剧痛摧毁理智,他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抚,只凭借本能死死攥着罗契的手,血水糊满整张脸,发出凄厉的哀鸣声。
“阿耶,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他不过是想替谢清婉那个贱人报仇,又怎会这样折磨我。”
“我要杀了谢执砚,要他死无全尸。”
“罗显,够了!”罗契冷喝一声,仓促间,只来得及抬手卸了罗显的下颌骨,使他说不出话来。
“犬子无状,也是痛极了才胡言乱语,清婉那孩子的死亦是他的痛。”罗契见谢举元面色微变,赶紧干巴巴地解释一句。
罗显说不出话,挣扎得更厉害,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他半边衣袍,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眼眶上的箭矢,眼球估计是爆开了,周围模糊的血肉,他不断发出不成调的嗬嗬惨嚎。
高坡之上,圣人被金吾卫团团簇拥,面无表情将下方血腥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似觉得有趣,毫不在意低笑一声,沉吟片刻后,竟侧眸看向一旁脸色尚且发白的萧叙安。
“叙安啊。”圣人慢悠悠声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朕方才瞧着,许是因为你挡在了前头,扰了三郎的视线,才让他这一箭失了些准头,误伤了罗家郎君。”
圣人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他语调轻描淡写:“叙安还愣着作何,还不快去,代三郎向节度使和罗家郎君道歉。”
“记得多宽慰几句,万幸的是好在没有闹出人命。”
萧叙安被点名,猛地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沉沉往谢执砚那边看了一眼,指尖还在颤抖,背脊上冷汗一层层溢出来,萧叙安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执砚若真想取他性命,他只能成为一具尸体。
至于罗显被射中,绝非失手,而是赤裸裸的挑衅。
巨大恐惧让他喉头发紧,但圣人既然已经开口,他自然不敢违逆。
就算不满,觉得丢脸,那都只能强行压下情绪,深吸一口气,驱马到面色铁青的罗契身前。
萧叙安翻身下马,深深一揖,声音涩然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日之事是我之责,皆因叙安站立位置不当,扰了谢三郎的视线,才致使箭矢误伤。”
“叙安在此,向二位赔罪。”
萧叙安与罗显算作连襟,结果因为谢执砚这几箭,显然是彻底伤了和气。
罗显‘咔咔咔’地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但能看得出来,他骂得极其恶毒。
萧叙安也同样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然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嚣张跋扈的谢氏三郎正抱着手臂,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
罗契气得脸都白了,看着痛苦呻吟的儿子,再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他这辈子就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胸口剧烈起伏一瞬,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一黑,那口血差点直直吐出来,若不是他定力好,死死咬着牙关,恐怕还能更为狼狈。
“世子言重,吾儿莽撞,是自己不够谨慎。”
荒诞至极的场面,偏偏因为圣人几句话,和萧叙安的道歉,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能参加冬猎的朝臣自然都是精明人,谢执砚作为太子党派本就是与安王不和,不想当那被殃及的池鱼,自然躲得远远的。
但是不乏有脑子不太清醒,自认为仗义的官员:“这也太过荒谬……”
“谢三郎箭法超群,神乎其技,无人不晓,今日怎会接连‘手滑’至此,未免也太霸道牵强了些。”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瞬间将所有目光都引了过去。
谢执砚闻言,缓缓抬眸,视线越过众人,落在那开口的官员身上。
他唇角勾着极淡的弧度,眼神平静无波,缓缓举起手里的长箭:“猎场上刀剑无眼,要不,你也试试?”
他语气轻松,甚至赞同道:“箭法再好,也总有失手的时候。”
“不如试试,我还会不会手滑?”
“这……这……”那官员差点被吓死,整张脸涨得通红,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谢执砚挑眉:“怎么,本世子尚未搭弓,你就怕了不成?”
那官员顿时冷汗涔涔,缩回了人群中,再不敢多说一句。
谢执砚收回目光,扬了扬眉,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冰冷的讥诮。
罗显被人抬下山,圣人也失了围猎的兴致,挥挥手,不多时众人就散了。
盛菩珠安静驱马到谢执砚身前,漂亮的下巴微微抬了抬:“郎君英武。”
大大方方的夸赞,亮晶晶的杏眸好似藏了碎星,之前谢执砚的狠辣并未让她感到不适。
两人目光相接,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绝对的强势,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是独属于她一人的,心头的悸动烫得都快压不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就算再霸道狠绝又如何,依旧让她心折。
谢执砚侧过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在披风的遮掩下轻轻握住盛菩珠置于马鞍上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与她柔软的指尖形成对比。
“场面血腥。”他声音压得极低,忍住唇角边的笑意:“可有被吓到?”
盛菩珠立即摇头,指腹在谢执砚掌心轻轻挠了一下,仰起脸看他,漆黑明澈的杏眸里,不见半分畏惧,反而漾着神采。
“没有吓到。”
“妾身只觉得,畅快得很。”
盛菩珠说着,视线远眺,用只用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问:“郎君不杀他,是因为留着雍州罗家还有大用处,对吗?”
谢执砚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赞赏,并未直接否认,只是用拇指在她手背娇嫩的肌肤上,无声刮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罗家盘踞雍州已久,这些年因为圣人的刻意放权,手握兵权,立场更是牵连甚广。
雍州离长安,快马加鞭只要一个时辰,罗家但凡倒戈要谋,甚至有机会直攻长安。
若是现在把罗显杀了,逼得罗契彻失控,只会打草惊蛇,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举元才假意打马经过谢执砚身侧,刻意放缓速度,目光更是复杂:“三郎,今日之事,你公然挑衅绝非明智之举。”
“太子已故,太子妃未能如圣人所愿诞下长孙。”
“即便你心中有不满,圣人过继安王世子,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决定。”
“你若聪慧些,应该知道要如何做,毕竟一笔写不出两‘谢’字,就算分家那也是一脉相承,我并不愿与你兵刃相戈。”
谢执砚闻言,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唇角勾着冷冽的弧度,并未回应。
冬猎后,眨眼便到了岁末除夕。
因为还在长辈丧期,所以今年的靖国公府较之往年,格外冷清。
用过晚膳,寿康长公主叫严嬷嬷取了红封出来,盛菩珠和谢执砚一人一个:“今日雪大,不必跟着我守岁了,你们早些回去。”
盛菩珠觉得这样不好,长公主一人也怪清冷的,谢执砚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声音没有刻意压着:“今夜父亲会回来,母亲可没空和夫人说闲话。”
盛菩珠尴尬轻咳一声,暗地里掐了他一下。
夫妻二人的小动作落在寿康长公主眼里,她也不禁脸颊发红,嗔了肆无忌惮的儿子一眼:“快去,快去,莫要打扰我。”
屋外雪很大,将庭院屋檐都覆上了一层纯白,廊下灯笼透出朦胧的光晕,冰冷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更添几分寒意。
盛菩珠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行至阶下时,因为来不及打扫,雪已快没过鞋面。
谢执砚见盛菩珠鼻尖冻得微红,他停下来,微微俯身。
也不说话,就把人给抱了起来。
“郎君。”
盛菩珠轻呼一声,尚未反应过来,就稳稳落入一个男人坚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环住谢执砚的脖颈,仰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
“雪深路滑。”谢执砚脸上带着笑,低声解释,“我抱着夫人走,稳当一些。”
盛菩珠没有拒绝,自从玉门关回来,她开始理所当然享受他对她所有的好,本就是吃不得苦的性子,能不走路,她自然愿意。
“好。”
“谢谢郎君。”
“旧岁将除,夫人有什么愿望?”谢执砚大掌掐着她的腰,浑身都是清冽的气息。
盛菩珠望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主动仰起头,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吻:“岁岁年年,想与郎君共白头。”
簌簌的雪落声,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雪花被风吹起,落在谢执砚浓密的眼睫上,又被他呼出的热气融化,雾蒙蒙的,衬得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似有缱绻的情愫溢开。
“夫人……”
谢执砚喉咙发紧,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下一瞬,他竟毫无预兆地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一圈。
他们已经不是年少,谢执砚把人抱到花园里,风是凉的,雪很大,乌发渐渐落满了雪白的琼花。
盛菩珠猝不及防,轻呼出声。
谢执砚呼吸很重,目光灼灼:“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头。”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与心跳声。
他抱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他们灯火通明的韫玉堂。
第118章
贞德十二年,初春,遭逢大雪,已连绵数日。
整个长安城被厚厚的霜色所覆盖,碧瓦朱甍皆隐没在漫天的琼花下,唯有檐角鸱吻倔强高耸,透出庄严之态。
紫宸殿,地龙烧得暖,却驱不散殿中浓重的药味,一场风寒,如同初春的雪,来得实在突然。
龙榻上,圣人面色灰败,不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萧叙安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小心翼翼跪在榻前侍疾,他神态恭敬专注,俨然一副孝子模样。
“皇兄。”
安王跪在冰凉的地砖上,低垂头,不敢直视龙颜。
亲子对他人侍疾,就算明知自己图谋远大,安王依旧觉得一口气哽在胸腔里,实在难受。
往日萧叙安对他这个亲生父亲,别说是跪地侍疾,就连一盏茶都没有亲手端过,而眼下他与圣人之间,看着简直如同关系亲密的父子,只叫他一阵酸涩难以接受。
“咳咳。”圣人咳了一阵,待喘息稍定,浑浊的目光才不紧不慢扫过跪伏在地上的安王。
“朕与叙安,你觉得可有父子之态?”他声音沙哑,透着戏谑,显然每一个字都在诛心。
安王面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连忙以头触地,声音哽咽:“叙安能伺候您,是他的福气。”
“至于父子,大燕皆是您的子民,叙安出自萧氏,身上流着与您相似的血脉。”
安王顿了顿,慌忙问:“臣弟忧心皇兄圣体,不知您宣臣弟前来,是有何事吩咐?”
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疲惫地阖了阖眼:“福气?”
“莫非安王之意,是朕的太子没有福气,所以早早故去?”
安王差点没有被这句话给吓死,身体抖如筛糠:“皇兄误会,臣万万不敢有此等心思。”
“不敢?”圣人忽然笑了,眼帘微掀,看向一直静立在阴影中的谢执砚,淡淡道,“扶朕起来。”
然而谢执砚对圣人的话,恍若未闻。
萧叙安见状,立刻放下药碗,恭敬地应声道:“陛下,臣来服侍您。”
他上前一步,动作熟练小心,半点不见曾经跋扈的模样。
安王偷偷瞧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股酸涩滋味,更是千倍百倍地翻江倒海。
“朕今日召你前来。”圣人侧眸,深深看了谢执砚一眼,而后颤抖着手,摸索到龙榻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看也不看,随手丢在安王身前。
“看看吧。”
“宗族过继迫在眉睫,天下要太平,大燕需要储君。”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安王心头。
看似轻飘飘的圣旨,在安王手中宛若有千斤之重,他双手颤抖如风中枯叶,捡起地上明黄色的圣旨时,更是险些脱手。
安王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前朝有‘子贵母死’,即在太子册封前,赐死其生母,以防母族干政。
而现今,他的皇兄竟逼他抉择,萧叙安可以成为大燕太子,但是这个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安王必须自缢。
“皇兄。”安王顾不得体面,地膝行数步,扑到御榻前,“臣弟这身子骨,本就没几年好活,求皇兄开恩,容臣弟再苟延残喘几年。”
御榻上,圣人唇角勾愉悦的弧度,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榻沿,每一下,似乎都敲在安王的心口上。
“既然没差这几年,那便早些上路,也省得受病痛折磨。”
“你体恤朕,朕自然也会体恤你。”
安王手脚发软,浑身剧颤。
他千算万算,从未想过有一日,竟是会这般难以抉择。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朝服,本就病体支离,此刻更是像一口气吊着,勉强抬起头:“皇兄如今膝下并无子嗣,而萧氏,只有叙安一人,您何必这样逼臣。”
圣人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温和的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意:“怎么会只有叙安一人?”
“朕瞧着,三郎就极好。”
三郎?
哪个三郎,难不成是谢氏三郎?
安王猛地抬头,眼中神色不可置信:“不……不可能。”
他仓皇的视线,猝不及防撞上谢执砚深邃狭长的凤眸。
御榻之侧,谁也注意不到的阴影下,悄无声息透着冰冷杀意的男人,此刻正用那双他分外熟悉的眼睛,平静看着他。
深沉浓黑,眼尾微挑,像霜雪一样淡的神色,竟与圣人……生得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安王感觉自己大白天,像是见鬼了。
这双眼睛他见惯了,从未怀疑过什么,就算当年那些风言疯语也早早被他遗忘,一股寒气从地砖上漫上来,直冲天灵盖。
安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跪不稳,在无尽的恐惧中,瘫软在地上。
他勉强用手撑着身体,脸上血色尽褪,似在做最后的挣扎:“皇兄,这等玩笑,可开不得。”
“朕,何时与你说过是开玩笑话?”御榻上的男人倾身,声音低缓。
他喘了口气,抬手抵住唇,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待气息稍平,才继续道:“太子死了,朕心里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去。”
“既然朝臣劝朕过继子嗣,以固国本。”
“朕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难道得益者,就能顺理成章?”
“既然是过继,那总有人要付出代价。”
安王抖着唇,想说什么,眼神一直盯在谢执砚身上。
圣人顺着他的目光,咳了几声,自嘲似的笑了声:“想不到吧,朕的三郎,只要朕愿意,无论何时他都可以名正言顺,改谢为萧。”
‘哐当’一声,萧叙安没有握稳手里的汤药,玉碗砸在地上,墨黑的药汁,就像此刻乌云密布的天。
安王是惊恐的。
圣人满目得意。
唯有谢执砚神色不虞,眼中并无惊诧,仿佛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
“陛下。”
“臣,不愿。”
他拒绝得直白,声音毫无波澜。
短短几个字,彻底掀碎了紫宸殿的死寂。
就连圣人都明显一愣,身体微微后仰,剧烈的咳嗽中,他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唇,肩头颤动。
“执砚,你再说一遍。”良久,圣人终于开口,他审视着眼前这张年轻而疏离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浑浊的眼睛里,情绪更是复杂难辨。
“回陛下,臣不愿。”
谢执砚迎着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冷漠的拒绝。
安王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还未开口,就被另一道更为沙哑的声音打断。
“不愿?”
“你竟然不愿?”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冬猎时,你嚣张跋扈射伤罗显,不是就是仗着朕对你的维护,在与叙安争权?”
“告诉朕,为何不愿?这天下,有多少人梦寐以求。”
谢执砚上前一步,直视上首那道迫人的视线,微勾的薄唇,抿出疏离的讥诮:“舅舅,您心里不是清楚吗,何必自欺欺人。”
这一声“舅舅”,唤得平淡,在这种时候更是显得刺耳。
高高在上的男人,先是怔了怔,随即竟放声大笑:“不愿?”
“多少人想要这个位置,你竟然不愿?”
“无妨,朕等得起,至于过继谁,决定权不在朕,而在安王。”
“来人呐。”圣人疲惫闭上眼睛,“给安王赐酒,不必现在,直接送到安王府。”
赐的自然是毒酒,安王只要一杯下肚,萧叙安可能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但这悬而不决的前提下,安王或许之前敢赌,可眼下,谁知道他这个手段狠辣的皇兄,会不会改变主意,只是逼他去死而已。
夜色如墨,谢执砚踏着满地月辉,回到靖国公府。
春尽夏至,不过数月光景,寿康长公主亲子并非谢氏血脉,这一则石破天惊的流言,如同野火,烧尽漫山遍野。
安王府内。
谢清姝紧紧搂着怀中熟睡的幼子,目光颤颤看着坐在对面的萧叙安,不确定地问:“外头那些传言,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
萧叙安将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发出刺耳声响:“我怎么知道?你身为谢家女,难道不应该比我更清楚?”
谢清姝被他的话刺得一怔,险些抱不稳怀里的孩子。
她稳了稳心神,声音低哑道:“从前祖母在世时,我偶然听她提过,长兄好像并非二叔的孩子,只是这话我问母亲,母亲吓得脸都白了,后来便不敢再提。”
萧叙安的神色骤然一变:“此话当真?”
谢清姝艰难点了点头:“嗯。”
萧叙安僵直的背脊缓缓后靠,舌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若真是这样,而非圣人为了逼迫我父亲选择,那么谢执砚此人,最好是除之而后快。”
谢清姝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你疯了!他再如何也是我的阿兄。”
“阿兄?”萧叙安嗤笑一声,眼神阴鸷打断她的话,“谢清姝,你别天真了。”
“你们长房这些年在图谋什么,太子是怎么死的,你难道当真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我已无退路,你可别惦记着这可笑的兄妹之情,你父亲连你长姐的死都能不管不顾,还能继续与罗契那匹夫为伍。”
“你也是命好嫁我为妻,虽然本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始至终看不上罗家那一家子玩意。”
谢清姝眼眶瞬间红了,泪水盈睫,声音带着绝望的哽咽:“你为何要去争,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萧叙安冷笑:“所有人都想把我养废,偏偏老天让我拥有萧氏的血脉,健康的体魄,我为何不能争。”
第119章
立夏刚过,暑气渐浓,皎月高悬。
谢执砚回到韫玉堂,已接近子时。
园子里四下寂静,唯有正房还亮着暖黄的烛光。
他推门进去,就看见盛菩珠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纳凉,一只手握着团扇,另一只手懒洋洋捏着一卷书册,正看得津津有味。
她沐浴过,乌发散开垂在肩侧,听到开门动静,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他。
胜雪的肌肤,此刻盈满了月华,面庞至颈项,皆如盛夏初绽的粉荷,骨肉匀停,饱满红润的唇更是衬得骨相清峭,温润生光又不失灵动。
“怎么不先睡?”
谢执砚解下外裳,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目光却紧紧锁在她身上,看得仔细。
盛菩珠放下书册,唇边漾开浅浅的笑:“睡不着。”
谢执砚将外裳搭在屏风上,慢慢走近,指尖拂过她微卷的发尾,语调莫名沉了几分:“沐浴后,我抱着你,哄着睡,可好?”
盛菩珠闻言,耳根微热,丢了手里的团扇起身走到盆架前,亲自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递给他。
“郎君是先用些宵夜,还是沐浴解乏?”
谢执砚凝眉,忽然想起明贞九年,他自玉门关大捷归来,风尘仆仆踏入房门的那一刻,她也是这般迎上来,说着同样的话语。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夫妻关系并不亲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丈夫。
成亲那一年,是玉门关打得最凶的时候,突厥大军直逼内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军令如山,他就算明知有愧于她,也不得不披甲远赴。
而今夜,这熟悉的话,再次从耳畔响起,跨越了数年的光阴。
谢执砚眸子一颤,他伸手接过帕子,温热的气息透过掌心蔓延至心口,纵有千言万语,也都融在彼此交握的手心里。
谢执砚握住那柔荑,贴在脸颊边,侧过头,深深吻了一下。
似乎这样还不够,胸中如有戾气翻涌,是对自己的苛责和懊悔。
他当初回来,就该好好去祠堂领罚才对,作为丈夫对妻子的冷落,就算一百鞭子
恐怕也不够。
谢执砚这样想着,慢慢俯下身,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央求:“菩珠,亲亲我,好吗?”
盛菩珠心软,他都这样说了,她怎么可能拒绝,稍稍踮起脚尖,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
对于想要的,谢执砚从来都是贪婪的,只是曾经他掩饰得好,花瓣一样的唇,无与伦比的柔软,像春日的花,夏日的果子。
一退一进,他掌握的主动权,重新含住重重吮吸一下,就算极尽克制,依旧吻得她气息微窒,娇喘连连。
“先用膳吧。”
“我饿得久了。”
谢执砚勾了下唇,哑着声音,滚烫的呼吸轻如呢喃,见缝插针道。
然而盛菩珠被他吻得失神,半晌才反应过来,手腕用力推了一下:“那我去让杜嬷嬷去小厨房交代下去。”
“清汤面可好,再配几碟小菜?”
“好。”
对于吃,谢执砚其实不怎么挑剔,一点都不像长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郎君。
今日一整日都在奔波,哪怕是午膳,也只在东郊大营草草应付几口,此刻胃里的确饿得厉害。
只是夜深人静,加上孝期刚过不久,实在不宜大动荤腥。
小厨房动作很快,才吩咐下去,不过一刻钟面食就送来了,还配了一小碟烤得金黄的胡饼。
一碗清淡的素面上放了两颗煎得金黄的鸡蛋,撒了葱花,再佐以一碟淋了香油的酱瓜。
看着很简单,热气氤氲。
谢执砚吃得快,并非狼吞虎咽,每一口都吃得认真,连汤也喝干净。
这是他去玉门关后养成的习惯,粮食珍贵,不宜浪费分毫。
他在吃,盛菩珠就用掌心撑着脸颊,坐在桌前静静看着。
烛光下,男人眉目英俊深邃,若仔细打量还能看到些许凝重的神色。
朝中事态肯定已经不太好,白日听寿康长公主说,圣人已经连着三日未曾上朝。
她心中沉了沉,待谢执砚放下碗筷,才轻声问:“宫里,圣人龙体,近日可还好?”
谢执砚捏着湿帕的手,微不可察一顿,缓缓抬起眸:“母亲告诉你了?”
盛菩珠点头:“母亲和皇后娘娘一直有私下联系,她说得不多,只是叮嘱我若无大事,千万不要离开家中。”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谢执砚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他静默片刻,才开口:“云灯大师,三日前已经向圣人辞行。”
盛菩珠一愣,随即一个更清晰可怕的念头,如同冷水泼下,让她瞬间明白了‘辞行’二字,意味着什么。
“是已经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了,对吗?不行了,对吗?”盛菩珠指尖发凉,声音也随之低下去。
谢执砚点头,烛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浓深的影子。
“龙体空亏已久,这些年全凭一股心气强撑。”
“加上去年太子骤薨,就算他面上表现得不在意,但恐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他话音落下瞬间,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盛菩珠情绪从震惊到平静,只是眨眼的而已,她盯着跳动的烛火问:“那萧鹤音,若圣人决意过继子嗣,以固国本,按照礼制,萧鹤音身为他唯一的孩子,应该被召回长安才对?”
声音顿了片刻,盛菩珠十分肯定道:“我不知她去了哪里,但肯定不在玉门关。”
“因为上回给阿兄沈策去信,他已经三个月没有音讯。”
谢执砚抬眸,目光依旧从容,他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以我对圣人性情的了解,他不会让萧鹤音回长安。”
“当年虽然是钦天监提出八字相克一说,萧鹤音被远送封地,远送至巴陵封地,实则这一切,全因圣人对她心存忌惮。”
盛菩珠拧眉,感到不解:“可那时太子殿下明明健在,且身体已有好转之兆。”
谢执砚挑了挑眉,唇角抿出冷厉的弧度。
“太久远的事,你应该不知道。”
“约莫十年前,太子殿下病势最凶险的那一次,几乎到了命悬一线,朝野皆惊。”
“当年就有人提出过继以保龙脉,但那时圣人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过继安王的儿子,所以你祖父,也就是我的老师,他曾秘密向圣人请奏,若东宫真有万一,为江山社稷,或可效仿古制,择贤而立。”
“而太子胞妹,公主萧鹤音,聪慧果敢,虽是女子,但同样有安定社稷之才。”
谢执砚见盛菩珠彻底呆住,目光复杂,他无声一笑,继续道:“只可惜当时这番谏言,触动了圣人最不能碰的逆鳞,当即龙颜大怒,斥责老师妄议国本。”
“自那之后,萧鹤音如同被长安遗忘,圣人对她依旧好,只是不再像曾经那样喜爱。”
盛菩珠倒吸一口凉气,贝齿咬住下唇,半晌才道:“所以眼下的情绪,就是圣人宁可让储君之为空悬,让宗室猜忌,朝中动荡,情愿过继,也绝不考虑萧鹤音,就因为她是公主,她拥有着所有萧氏男性羡慕以至于嫉妒的健康身体?”
谢执砚没有否认,目光深邃:“这不是圣人的权衡,而是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的刺,他一直认为自己有机会打破萧氏这近百年的诅咒。”
盛菩珠听得有些失神,又觉得好笑,但同样佩服一生持重的祖父,当年竟曾提出过如此惊世骇俗的谏言。
“那萧鹤音如今究竟在何处?”盛菩珠还没忍住追问道。
谢执砚垂眸,伸手轻轻揉了揉盛菩珠柔软的发顶,没有隐瞒:“她在东郊大营。”
“那里有我一手带出来的亲信,戒备森严,足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不必担心。”
盛菩珠暗暗松口气:“那萧叙安呢,他如今在金吾卫,可会发现端倪?”
谢执砚笑起来:“金吾卫成不了气候,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雍州的兵马,若京城有异动,罗家才是最大的变数。”
盛菩珠颔首,烛光为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杏眸浓黑更显得清澈剔透:“郎君觉得安王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
“一个月后,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
“而就在月前,圣人往安王府赐下鸩酒,只待他自行选择。”
“安王苟活这些年,肯定不想死,就算儿子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也不可能拿命去赌这一个虚无的可能。”
谢执砚冷笑一声:“以安王那种隐忍阴鸷的性子,他早就没了耐心,而皇后寿宴,恐怕是他动手的最好机会,只要圣人驾崩,朝中无人,他的儿子,自然就名正言顺。”
盛菩珠看着他,只觉心口跳得快,安王在等这个机会,谢执砚何尝不是在等同样的机会呢。
“郎君是想逼安王直接逼宫?”
谢执砚淡淡嗯了一声:“不算逼,是给他机会,萧鹤音要回来,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
安王的耐心,比谢执砚预料得更差劲些。
三日后,深夜。
韫玉堂窗子,被苍官叩响。
“主子。”苍官恭敬站在屋外,双手托着一封密信。
谢执砚无声开窗,拿过信,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信上文字简洁却叫人心惊。
“雍州兵马异动,正暗中向长安靠拢,几乎同时,另一道来自玉门关的加急密报证实,关外沉寂已久的突厥再次出现了不寻常的迹象。”
内外联动,安王果然是下得了血本。
谢执砚眼中透出凛冽的杀意,缓缓将信纸凑近烛台,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信纸,迅速将其化为一抹灰烬。
“郎君怎么醒了?”盛菩珠缩在床榻里侧,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无事,继续睡吧。”谢执砚吹灭烛火转身走向床榻,重新躺下,小心把人搂进怀里。
不多时,盛菩珠呼吸渐渐平缓再次陷入梦乡,谢执砚收紧手臂,睁眼望着漆黑的帐顶,他无声地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快了,等一切结束,夫人要的天下太平,就实现了。”
第120章
明贞十二年,夏,大暑刚过,空气燥热不堪。
皇后寿辰,百官携家眷入宫,终于有了几分热闹景象。
含元殿,灯火通明。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圣人,却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他虽强撑着精神与皇后一同,接受臣子的跪贺,但时常传来的沉闷咳嗽声,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他是身体已然有衰败之相。
肿胀的脸颊,透出虚浮的病态,哪怕杯中的酒水一滴未饮,他脸颊仍泛着两团极其不正常的红晕,如同残烛将熄,最后迸发出的微弱光芒。
“陛下,臣妾扶您下去休息?”皇后看不下去,声音很低,多少带着些许关切之意。
“恐怕是最后一次陪你过生辰了。”
“不急,朕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圣人连咳数声后,心平气和看着皇后道。
“是怨我的吧,没有护好太子,但朕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皇后,这泱泱天下,你想谁来继承朕的位置?”
皇后微笑,拿出手帕很轻柔地替眼
前这个相携走过二十多载春秋的男人,擦了擦嘴角并不明显的血迹。
“本宫希望,大燕只能是本宫的孩子。”
圣人一愣,便抬眸,很认真看着皇后:“太子死了,太子妃肚子不争气。”
皇后笑得高深莫测,她慢慢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道:“本宫还有鹤音。”
下首的朝臣,并不知圣人和皇后在耳语什么,只见两人关系亲密,竟不像传闻说的那般貌合神离。
皇后笑得温柔,甚至在圣人咳得接连喘不上气的时候,优雅地抬起手,替他轻轻拍着背脊,眼中关切之意尽显。
朝臣们彼此交换眼神,脸上强装出来的喜气,越来越僵。
丝竹管弦,酒香菜佳,却驱不散弥漫在含元殿分外压抑的气氛。
直到寿宴过半,酒也微醺。
安王离席起身,行至御阶之前,撩袍郑重跪下:
“皇兄!”
他声音沙哑,瞬间引得周围视线落在身上。
圣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安王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不立储。”
“立储以固国本,乃是江山社稷之重,臣弟斗胆恳请皇兄,早做决定。”
“什么时候算早,今夜就定下吗?”圣人居高临下看过去,眼中露出嘲讽之色。
“陛下。”
“臣认为,安王所言,并非无道理。”
话音未落,席间竟有数十位大臣随之起身,以谢举元为首,齐刷刷跪倒在安王身后,从上往下看,简直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态度恭敬,沉默却坚定地附和着安王的请求,明显一开始就商量好的。
圣人大笑,掷了手里的酒杯,冷声质问:“你们这是,在胁迫朕?”
刹那间,含冤殿内变得一片死寂。
“臣,不敢。”
“臣等,只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圣人闻言,眼中怒意反倒是渐渐散了,反而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既然是以江山社稷为重,那就让安王自己选吧。”
“鸩酒一杯,朕立刻宣叙安为太子。”
他平静看着伏在阶下的安王,目光虽然苍老但依旧锋利。
殿中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有人以为安王会咬牙应下的时候。
安王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臣,想活着,想要亲眼看着叙安继承大统。”
“求皇兄宽恕。”
“宽恕?”圣人放声大笑。
也不知是在笑安王将觊觎的心思,赤|裸|裸|地宣之于口,还是在笑,他痴人说梦。
“叙安,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圣人收回视线,点点头,脸上付出近乎愉悦的癫狂,微微侧首,视线投向萧叙安。
萧叙安垂眸,无声跪下:“陛下,家父爱子心切,但臣纵万死,也绝不敢行悖逆人伦,弑父以求储君之位。”
对于这番回答,安王是愉悦的,安王妃却莫名白了脸。
“好一个父慈子孝。”
圣人抚掌轻笑,他环视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
有不明所以的官员面色惨白,不知所措,而早有准备的,自然悄悄挪到谢举元身后,偌大的含元殿隐隐分成两个阵营,相互间都带着敌意。
原本身为太子之师的盛柏涯,因太子骤然薨逝更显得势单力薄。
“盛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臣……”盛柏涯跪下,深吸一口气,毫无畏惧道,“臣的想法,在十年前,就已和陛下言明。”
十年前,那个荒谬又违背祖制的提议。
“皇后,好手段。”圣人喘息间,感觉喉咙有腥甜涌上来,又被他艰难咽下去。
皇后笑了笑,用很低的声音说:“臣妾也不想死,既然这一生得不到您的爱,总要认真享受一下您的江山。”
“就像您劝说臣妾的那样,九郎走了,天下总要有人继承,您看好执砚,但臣妾不一样,臣妾看好鹤音。”
“别说了,朕不想听。”圣人面无表情打断皇后的话,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眼不见底的漆眸,带着威压。
他身体慢慢前倾,看向下方,一字一顿问:“诸位爱卿,也都同意立萧叙安为储君?”
无人敢应声,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但安王党派行动早胜于言语。
御座之上的男人,轻笑一声,伸手端起了龙案上那杯早已斟满,却一口未动的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倘若朕,不愿呢?”
圣人仰起头,像是已经做了某种决定,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带着嘲弄。
安王以额触地,重重叩首:“臣等请陛下三思。”
“三思?”圣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撑着桌沿猛地站起来,眼中是积压已久的愤怒与不甘。
“你们让朕三思?”
“朕的太子死了,要朕如何三思!”
他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伸手指向站在殿柱阴影下,那个挺拔高挑的身影,神色癫狂,带着求而不得的执着:“但没关系,朕还有儿子。”
“谢执砚身上流着的是朕的血,是健康高贵的天家血脉。”
“朕就算立储,这个天下也只能是朕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
他目光刺红,狠狠刺向跪在地的一众朝臣:“你们告诉朕,凭什么要让朕把这万里江山,传给外人。”
“朕有执砚,萧叙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高坐上的男人,臃肿虚浮的身材,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明亮,被病痛折磨掏空,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只是一个情绪极端的疯子。
刹那间,整个含元殿内似炸开了锅。
尽管这几个月,关于谢执砚身世的风言风语,已在长安城流传数月之久,但此刻由圣人亲口承认,简直是如平地惊雷,震得众人心神恍惚。
盛菩珠坐在寿康长公主身旁,倒吸一口凉气。
“母亲。”她低低喊了声,紧紧握住寿康长公主的手。
“没关系的,本宫不在乎。”寿康长公主拍了拍盛菩珠的手,视线却紧张落在谢执砚身上。
面对众人的审视,谢执砚抬起眼眸,面上无一丝波澜。
自幼时起,他就开始承受宫中讳莫如深的流言,十岁时就能面不改色,更何况是现在。
他冷眼旁观着含元殿内朝臣的神色变化,就算是御座上那位看似掌控着一切的男人,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圣人看似疯不择言,不如说是刻意为之,不过是想借立储之争,逼安王狗急跳墙,将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举铲除,当然也同样逼他,树敌万千,退无可退。
不管他身份是真是假,恐怕早就成了安王派系的眼中钉。
而安王这些年,在圣人的放任下,暗中与外族勾结出卖军情,早已是大燕的毒瘤,必定是留不得的。
含元殿,静得可怕。
明明没有厮杀声,但空气中却仿佛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寿康长公主唇角噙着冰冷的笑,既不反驳,也不承认,高深莫测的态度,反而更添了几分猜测,至于端坐于圣人身侧的皇后,听闻此言,脸色虽有瞬间的苍白,但终究很快便恢复镇定。
“皇兄!”安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起身,这一刻连君臣尊卑都顾不得,声音激动尖锐,“您岂可因一时悲痛,便混淆天家血脉。”
“朕……混淆天家血脉?”
圣人不怒反笑,他放松身体,缓缓向后靠在龙椅之上,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要说血脉。”
“众爱卿,不妨仔细看一看,三郎那双眼睛就是和朕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反观叙安,朕就看不出他究竟哪里长得像萧家人。”
他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慢,目光幽幽看着面色铁青的安王,沙哑的声调着一种近乎残忍戏谑。
安王不知想到什么,身体猛地一晃,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半晌,他像是被戳中了最致命的痛处,急声辩驳:“荒谬,我与王妃情深义重,叙安乃是我亲眼看着王妃十月怀胎所出
,岂会不是我的亲子。”
安王不安,情急之下扭头看向安王妃,仿佛急于从她那里寻求佐证。
惊人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一开始含元殿还是紧张的气氛,等到现在,有人悄悄瞪圆了眼睛,暗暗打量萧叙安的长相。
在满殿死寂中,一直静默立于人群中的安王妃,嘴角抿了抿。
她直接无视安王急切的目光,缓缓行至御阶前跪下,声音平静:“陛下,臣妇有要事启奏。”
“准了。”
安王妃抬起头,甚至还朝安王温婉笑了笑:“回禀陛下,世子萧叙安,的确并非萧氏血脉。”
她顿了顿,在一片倒吸冷气声中,继续以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语调道:“叙安,乃是妾身与府中一马夫,私通所生。”
众人:“!!!”
“你胡言乱语什么?”安王犹如五雷轰顶,猛地踉跄一步,几乎站不稳,要瘫软在地上。
他脸色煞白,指着安王妃声音扭曲变形:“你……我这些年对你有多好,你难道不知?”
“私通?”
“马……马夫。”
每说一个字,安王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安王妃好似未闻,平和道:“臣妇所言句句属实,叙安的确不是安王的儿子。”
“当年武章侯府陆氏,受安王陷害通敌,流放路上几乎死绝,臣妇所做一切,皆是为了报复安王。”
说到这里,她嘲弄一笑:“以他的孱弱的身体,臣妇若是不报复,根本生不出孩子,说起来,安王还要感谢臣妇,让他好好享受了几年父子之乐。”
“臣妇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宽恕,只求陛下念在臣妇今日坦诚一切的份上,饶恕叙安性命。”
“求陛下开恩,允他削去宗籍,只做个富贵闲人了此残生。”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真相实在太过突然,如同最锋利的箭矢,刺穿了安王最后强撑的一口气。
萧叙安愣愣听着,先是瞳孔骤缩,双耳轰鸣,待反应过来,他爆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母亲!”
“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到底哪里不够优秀,要遭您这般诋毁。”
安王妃望向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儿子:“别再执迷不悟,那个位置,不是你能坐得了的。”
“你闭嘴。”安王粗暴打断了安王妃的话,他抬起头,脸上只剩疯狂。
他死死盯着面色惨白,尚处于巨大震惊中的萧叙安,厉声喝道:“叙安,你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
萧叙安骤然回神,眼神中的迷茫被狠厉所取代,他抬手,朝着大殿四周早已蓄势待发的金吾卫狠狠挥了一下,厉声吩咐。
“动手,为护陛下周全,将逆党统统拿下。”
在一片刺耳的金属声中,原本肃立在宫殿四周的金吾卫,瞬间亮出锋利的雪刃,如潮水般向殿中文武大臣扑去。
与此同时,谢执砚拔出腰间长剑,冷声下令。
“护驾。”
“杀无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谢执砚眸光一凛,手中长刀破空挥出。
随着他下令的刹那,双方人马轰然相撞,刀光剑影厮杀声如潮水汹涌,惨叫声将庄严肃穆的含元殿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断肢断臂把地上墨青色的宫砖,浸染成鲜艳的樱桃红。
盛菩珠在变故发生的瞬间,便被一旁的寿康长公主猛地攥紧了手腕。
“你不要怕,跟紧我。”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袖中事先备好的匕首,摇头道:“我不怕。”
寿康长公面沉如水,被侍卫护着,强硬穿过人群,把拉着盛菩珠一起躲到一处相对安全的殿柱后方,沉冷的凤眸锐利扫过场间混乱的局势。
高台上,圣人甚至还有心思,慢慢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皇后,你觉得朕今日会不会死?”
皇后摇头,很认真想了想:“最好不要,你还没下旨立鹤音为储君。”
圣人直接气笑了,接连不断地咳嗽,他咳完后好似连腰都站不直。
安王的脸色由最初的志在必得,逐渐变得铁青。
他本以为只要掌控守卫宫禁的金吾卫,便能万无一失,却万万没料到,谢执砚手中竟还隐藏着一支精锐,那些从殿外阴影下,如鬼魅一般杀出的护卫,像是从尸山血海里蹚过的,杀人对他们而言,就像拔地里的萝卜,手起刀落,人头瞬间落地。
金吾卫与之相比,就算数量庞大,恐怕最好也撑不了多久。
时间拖得越长,局势对安王而言,自然愈发不利。
他最初的设想是以迅雷之势控制含元殿,挟天子以令诸侯。
毕竟太子已逝,宗室凋零,他作为最年长的亲王,拥立自己的儿子,只要大燕群龙无首,萧叙安就是朝臣唯一的选择,在他所有的计划里,无论怎么样,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众望所归”。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最关键的时候,安王妃否认了萧叙安是他之子。
如今,无论萧叙安的身世是真是假,逼天子立储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之前支持他的朝臣,可能会因形势所迫选择沉默,但这些人绝不可能真心拥戴一个血脉存疑的世子。
安王死死盯着在下方,明显已露出慌乱之色的萧叙安,他脸色青白,鼓起的眼珠子朝外凸出,声音嘶哑低吼。
“不能再拖下去了。”
“让宫外待命的那些人,马上动手,强攻望仙门,必须里应外合把整个皇宫控制住。”
安王的心沉到了谷底,知道所有的事情已经彻底偏离,走向他根本无法预知的深渊。
夜色如墨,连星辰都少得可怜。
在浓浓的乌云下,漆黑的天穹被骤然升空的烟花撕开一道裂痕。
比起含元殿内的厮杀,相对偏僻的宫道转角,端阳长公主正慵懒地倚靠着身旁内侍打扮的俊美少年,一如既往放浪形骸。
“雉奴,你说本宫的好兄长,今夜能事成么?”
“不过是更衣的功夫,含元殿就杀起来
了,本宫那好兄长,动作可真快。”
端阳长公主望着天上转瞬即逝的焰火,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般的弧度。
“方才说更衣,雉奴不会是刻意引开本宫的吧?”
内侍打扮的少年,低垂着头,阴影遮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眼前的情绪:“奴家不敢,只是碰巧罢了。”
端阳长公主轻笑出声,带着几分嘲弄,又像在自问自答:“那可真巧了。”
“不过本宫这位兄长,啧……”
“不见得会有大作为,到时候敢连累本宫的好日子,本宫就杀了他。”
“雉奴觉得如何?”
雉奴一僵,不敢说话,头垂得更低。
端阳长公主却缓缓蹲下身,仰头看他,笑道:“雉奴瞧着,我不愿意兄长输的。”
说罢,她重新站起来,视线微抬穿过混乱的人群,看见被侍卫护着往外走的盛菩珠和寿康长公主,眼中复杂情绪闪过:“我们过去看看,我的好菩珠可不能有事。”
“世子夫人,走这边。”
苍官和苍筤,一左一右护着二人穿过人群。
盛菩珠朝后看:“我祖父可好?”
苍官点头:“青士和斑奴在,您放心。”
等从混乱中穿过黑压压的人群后,苍筤才躬身道:“世子有令,命属下誓死护卫长公主和世子夫人前往兴庆宫暂避。”
寿康长公主闻言,并未立即答应,她环顾四周愈演愈烈的厮杀,略一沉吟,点头:“可行。”
眼下出宫,肯定不是最好的时机,兴庆宫为太后居所,谢执砚会提出,肯定是在那里布下重重护卫,而且兴庆宫的地势,本就易守难攻。
一行人沿着宫道疾行,刚绕过池畔的太湖石,好巧不巧,端阳长公主遇上。
看着不像偶遇,更像是等候已久。
“寿康姐姐,不知是要前往何处,不如带上妹妹一起可好?”
“这宫中兵荒马乱的,也有个照应。”
端阳长公主提着裙摆快步上前,语调笑吟吟的,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弱。
寿康长公主脚步未停,只是侧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寿康长公主便收回视线:“你要跟,就跟着吧,但记得看好你身边的内侍。”
“是,妹妹知道。”
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各宫皆胡乱不堪。
有宫人抱着匆忙收拾的细软,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那胆小的宫女内侍,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宫墙根下不知所措。
好在,等他们一行人离兴庆宫越近,周遭变得越发安静,与远处的喊杀声相比,这里平静得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按照谢世子的吩咐,早早给太后娘娘喂了安神汤,已经歇下了。”
伺候的嬷嬷上前行礼,又命人端了热茶和点心。
太子妃魏沅宁正坐在外殿的软榻上,怀中抱着年幼的小公主青女。
一岁不到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氛围,之前应该哭过,眼睛红了一圈,有些不安地缩在魏沅宁怀里。
“你抱着孩子,不必起身,我们都好。”
寿康长公主走上前,目光温和落在魏沅宁略显苍白的脸上,轻声问道:“可有吓着?”
魏沅宁摇摇头,声音还算镇定:“这几日我都带着青女住在太后娘娘宫里,娘娘喜欢青女,并未多想。”
寿康长公主叹气:“比起当年先帝时的腥风血雨,这算什么,不过是小打小闹,皇后娘娘恐怕只是装作不知,她还没糊涂到这种程度。”
“不过你莫放在心上,含元殿有三郎,鹤音在宫外,等天亮,一切就结束了。”
魏沅宁应“是”,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盛菩珠环顾四周,发现兴庆宫的守卫森严,那些身着玄色铁甲侍卫,明显不是宫中禁军,每个人周身都散发着久战沙场的凛冽之气。
她心中暗惊的同时,自然也长舒出一口气,也不知谢执砚用了何种方法,竟将玄甲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了太后宫中。
比起寿康长公主的自得,端阳长公主自入兴庆宫后,便独自选了个稍远的角落坐下,她垂眸饮茶,也不说话,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红唇漾开意味不明的浅笑,看着寿康长公主问:“阿姐,你带着我一起,难道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端阳长公主放下茶盏,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语气自嘲:“阿姐就不怕我让我通风报信?毕竟,如今在外面谋反作乱的,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安王。”
寿康长公主闻言,并不恼,她好整以暇理平袖口上的皱褶,淡淡反问:“那端阳,你可有什么话,是要主动交代的?”
端阳长公主先是一愣,然后涩然道:“有些事覆水难收,此刻再说,倒是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她陡然看向一旁安静沉默的盛菩珠,眼中情绪复杂,声音不自觉柔和几分:“菩珠会不会怪我?”
盛菩珠笑了笑:“姨母言重,您对我一直很好,当初琳琅阁筹备,也是有您的慷慨相助。”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沉下去:“若真要说对不起,那最该被致歉的,或许是长宁郡主才对。”
“那糕点,您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但宁王自缢,安王把自己藏得好,您后来应该猜到是谁下的毒,但您依旧没有护下长宁。”
端阳长公主沉默点头,目光看向窗外。
遥远宫墙外,隐隐传来模糊的厮杀声,她起身来,步履轻盈地走到盛菩珠面前,微妙的距离,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对方拥入怀中。
电光火石间,变故陡生!
只见端阳长公主手腕一翻,一柄寒光熠熠的短匕竟从她宽大的袖袍中滑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锋利的刀尖,直直朝盛菩珠的心口刺去。
“苍官。”寿康长公主只来得及朝外喊道。
魏沅宁惊骇得,尖叫一声。
眼看那淬毒的刀尖,即将没入盛菩珠的衣衫的刹那,端阳长公主的手腕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一拧,她整个人借着冲势倏然转身,凝聚了她所有力气的匕首,最终——
“噗嗤!”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是沉闷的,匕首深深刺入了始终沉默跟在她身后,做内侍打扮的雉奴的心口。
“贵主?”雉奴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低头,再缓缓看向端阳长公主。
他漂亮如猫儿一样,淡绿色的瞳孔内,充斥着惊愕和茫然,最终成了一片死寂。
雉奴张了张嘴,鲜血已从唇角涌出,他想说什么,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端阳长公主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勾起的唇,带着一种解脱的漠然,她平静看着雉奴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盛夏风,是滚烫的。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我的兄长想让你做什么。”
“如果你没有跟着我,他肯定会想其他的办法,我不敢去赌他的任何后手。”
“所以……”
“好好上路吧。”
“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但我不能逼执砚去做选择。”
刀捅得很深,显然是用尽全身力气,端阳长公主的手在抖,声音却越来越平静,直到雉奴没了呼吸,身体彻底软下去。
盛菩珠袖中同样藏了匕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躲过,但依旧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惊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后退半步。
端阳长公主垂眸,看着满手的猩红血液,她终于缓过来,先是不可抑制地低声哭泣,渐渐地,那哭声变成一阵压抑的,近乎癫狂的笑。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端阳长公主仰起头,毫无征兆骂了一句很不得体甚至可以说是粗俗不堪的脏话,她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愤一并倾泻而出。
“老娘真是受够了!”
“受够了这日夜胆战心惊的日子,我连做梦……梦里都是我那好兄长谋反失败,血流成河的画面,而我作为他视为棋子的妹妹,当然会被牵连下狱,赐下白绫。”
端阳长公主用染血的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我,这一生,我是公主,可那又怎么样,我胸无大志,更没有天下的大义!”
“我就想守着我的公主府,过我逍遥浪荡醉生梦死的日子。”
“可是那个贱人,他非得逼我去死。”
“萧叙安能不能当太子关我屁事,本宫是个寡妇,没有子嗣,就连……”说到这里,端阳长公主声音顿了顿,“就连最贴心的雉奴,也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哈哈哈哈。”
说完这些,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不管不顾瘫坐在地上。
“阿姐,今夜之后,不管是坐上那个位置,我的‘投名状’已经放在这里了。”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和自己的满手鲜血。
“我只求一件事,无论是禁足,还是让我滚出长安,我都无所谓,只要能让我关起门,喝酒、听曲、混吃等死,就好。”
“混吃等死,就很好。”
*
含元殿,厮杀已近尾声。
安王寄予厚望的金吾卫,在谢执砚麾下真正的百战精
锐面前,简直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
最让安王感到绝望的是,焰火升空后,他们翘首以盼的雍州援兵,至今连个影子都没有。
殿外传来的震天厮杀声越来越近,却始终不见罗契的信号。
萧叙安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冲到安王身前:“父亲,罗契的兵马呢?雍州离长安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为何至今不到?”
安王状若疯癫,嘶吼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他精心策划布局足足二十年,从拥有一个健康的儿子那日开始,他就垂涎的位置,到最后没想到像是一场笑话。
惨白的闪电撕开天幕,将昏暗的殿宇照得如同白昼,接着就是轰隆的雷声,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在这雨声与雷鸣声中,厚重的含元殿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雨幕如织,水汽氤氲。
一道高挑矫健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火光,伫立在雨幕前。
萧鹤音身上玄色的铁甲,被雨水冲刷得锃亮,手持长戟,几缕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英气逼人的脸颊上。
她生了一双极致漂亮的凤眼,此刻透着在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更显肃杀之气。
“八叔,多年不见,您这模样,瞧着可不太好。”
萧鹤音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她静静望着含元殿内狼狈不堪的安王,声音清越,信步踏入殿中。
乌靴踩过漫着血水的地砖,铿锵作响。
她脚下,每一步,都带着胜利者无可匹敌的从容。
“诸君,许久不见。”
“本公主,杀回来了。”
第122章
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仿佛成了模糊杂音,安王死死盯着殿门前那道踏着血雨,愈走愈近的身影。
他双目圆睁,瞳孔骤缩,目光僵在萧鹤音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萧鹤音打断安王的话,轻轻挑了一下眉。
安王犹似见鬼,明明从去年就传出她被伏击,死在玉门关的消息,宫中帝后对此更是讳莫如深。
当初他派出的那批批精锐死士,不可能没有把她逼入绝境,前后都有追兵的情况,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萧鹤音看着安王,将他脸上的惊骇尽收眼底,淡淡笑了声:“运气好,没死成,想来八叔心里非常失望。”
安王牙槽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偏偏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不认为自己败给谢执砚,只不过天道不公罢了。
萧鹤音薄薄的凤眼,微微上挑,唇角笑意愈发从容:“立即投降者,免死。”
谢执砚当即上前一步,不再给安王任何喘息之机,他执剑的手朝半空中一挥,不容置疑:“将一干逆贼全部拿下,若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安王被团团围住后,周遭兵器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大部分叛军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
安王孤零零地站着,他脸上血色尽褪,还在颤抖着手,握紧了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刀。
他将长刀高高举起,面容扭曲绝望。
自刎谢罪,恐怕是眼下最体面的结局。
可架在脖子上的长刀,当刀锋贴近脖颈脆弱的皮肤时,传来一阵阵冷意,却激发了他骨子里最深的求生欲。
他手臂发软,试了几次,那刀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下不了手。
对死亡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他仅剩不多的骄傲。
萧鹤音眼中嘲讽毫不掩饰,她缓步上前,玄甲上的血珠随着她的步伐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宛如夺命的修罗:“八叔若是下不去这个手,侄女不介意,代劳。”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王身体猛地一抖,他再也握不住手中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黏腻的砖地上。
“皇兄!”
“饶命,臣……臣还不想死。”
“这些年我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都是谢举元,若是没有他,臣弟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臣就是因为他的蛊惑,才走到这一步,皇兄可否当我鬼迷心窍,看在太后娘娘的份上,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安王再也顾不得威仪,朝着御座的方向涕泪横流,嘶声哀求。
御座上,圣人苍老的眼珠子动了动,先是落在磕头如捣蒜的安王身上,只有冰冷的审视,随后,他又看向不远处因挣扎反抗,已被侍卫利落地卸掉其中一条胳膊,面如死灰跪着的萧叙安。
“放过你?”
“那谁能放朕?”
男人灰败的脸色,因情绪激动,变成诡异的青白色。
他勉强维持着端坐的姿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冷:“要朕饶了你,也不是不行。”
“你杀了萧叙安,当着朕的面,亲手杀了他,朕就饶你不死。”
圣人在笑,目光直直看向安王,里面带着满满的恶意。
安王像是被人隔空扇了一耳光,连哭求都忘了。他张着嘴,僵硬地扭过脖颈,看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心里想了数百遍的“好”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御座上的男人将安王的丑态尽收眼底,再开口,沙哑的声音带着讥诮:“怎么,这就舍不得了?”
“萧叙安不过是王妃与马夫私通所生的野种,一个混淆宗室血脉,企图谋朝篡位的孽障,杀便杀了。”
“八弟,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叙安他不是!”安王嘶吼着,高声反驳,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番辩驳格外苍白无力。
另一边,安王妃披头散发,状若疯癫。
她挣扎着想要扑向萧叙安,却被陆舟渡从身后死死抱住双臂:“姑母,你若还想让叙安有一条生路,就不要再闹了。”
“陛下正是气头上,只会适得其反。”
陆舟渡身后跟着大理寺的人,整个长安城已经被东郊大营的玄甲军控制住,他进殿便见姑母神色已然有疯掉的趋势。
好在安王妃还有一丝理智,她停止挣扎,像是被抽走身上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呢喃自语道:“作孽,都是作孽。”
“我当初就该随陆氏族人一同去了才对,何必苟活到今日,受这等羞辱。”
“生下叙安,我只是想报复他,想看他希望落空,可我没想到人是有感情的,我越恨安王,就越在意叙安,可到头来……”
安王妃再也说不下去,掩面痛哭。
安王双耳嗡鸣,目光的空的无法聚焦,一种万念俱灰的虚无,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他感官。
生于太平之年,受先帝赏识,自幼养在太后名下,太后并无亲子,就注定了他这一生必须争强好胜,汲汲营营。
可最后,先帝疼宠他却没封他为储君,偏偏一次次的给他机会,又一次次地把他视作磨刀石,人一旦被权力熏迷了眼睛,自然就不会甘心。
所以这一生,他害死妻子母族,逼死同胞的兄弟宁王,就连宁王唯一的女儿,也因为被连累被流放边关。
就算杀死太子那日,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说得好听些,他打着为了萧氏的千秋万代的立场给族人洗脑,必须有一个健康的子嗣,说得难听,只是他个人自私肮脏的利益。
想到这里,安王嘴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没机会了吗,不……他也许还有机会,虽然渺茫,但是只要端阳长公主能得手,只要他还能继续拖延时间。
然而,安王心中那点残存的指望,注定是要彻底落空。
殿外,雨歇云散。
潮湿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混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腥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
宫墙高耸,滴滴答答的水声,一行数人,提着昏黄的灯笼,悄无声息踏过满是血污和积水的地砖,走向含元殿。
端阳长公主走在最前方,她身上华贵的宫装,溅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她走得慢,抿紧的唇似笑非笑,灯笼昏黄的光晕映在她沾血的脸颊,显得格外诡异。
安王在看到端阳长公主的瞬间,眼中生出浓烈的生机。
但是可惜,当他视线越过端阳长公主,看清跟在她身后跟着的人时,安王脸上的表情凝固。
雉奴呢!
就算端阳长公主下不了手,还有雉奴。
“端阳,你……”安王指着她,喉咙像是被扼住。
端阳长公主咧开嘴,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一件趣事:“八哥,我把雉奴杀了,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了不起。”
“事情没办好,想必是让兄长失望了。”
“不过没关系,等会儿把您一起杀掉就好了。”
安王再也支撑不住,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艰难地转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瘦得已经皮包骨的身体,远看像一具干尸,好像随时能死掉。
一切都完了。
多年的苦心经营,到
头来全是一场空。
他还能做什么?
安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在一片绝望中,他艰难地抬起头,直直望向御座上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
至于出自什么原因,说出这样一番话,安王并不清楚,像是本能,或者养了一个宠物,养得久了,多多少少也带来感情。
他伏低身躯,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皇兄,臣弟知道您绝不会饶过我。”
“但求皇兄看在过往兄弟一场的份上,求您饶叙安一命,这一切都是臣弟的过错。”
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神里有嘲讽,更有积压多时的恨意。
“饶过他?”
“你们父子勾结外敌,设下毒计的时候,可曾想过饶过朕的太子?”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执砚!杀了他!”
圣人抬手指着萧叙安,不等众人反应,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执砚许诺:“现在你杀了萧叙安,朕即刻立下遗诏,将这大燕的万里江山,传给你!”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谢执砚挑眉,沾着血的白帕,缓缓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他像是听到,又像是没有听到,并无任何反应。
“父皇。”
萧鹤音平静看着御座上,从来都未曾正眼瞧过她的男人,她红唇勾着,踏步上前,声音清亮道:“父皇想杀谁,儿臣为您代劳。”
她话锋一转,凤眸内是毫不掩藏的野心:“至于这皇位,儿臣觉得,还是由儿臣来坐,更为妥当。”
“三郎他不行。”
“他是寿康姑母亲子,谢氏长孙,更何况,表兄已娶妻,家室美满。”
“以父皇您多疑的性子,岂能容忍大燕的皇后拥有显赫的妻族,况且夫妻情深本就是上位者的原罪,在您眼中这一切恐怕都是需要被铲除的隐患。”
“所以不如让儿臣来。”
“等儿臣老了,儿臣就把皇位传给——青女。”
“鹤音公主,您这一番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圣人还未开口,就有萧氏宗族的老者跳出来反驳。
萧鹤音抬抬眼,对陆舟渡淡淡吩咐:“陆寺卿劳烦动动手,让他闭嘴。”
血飞出来,人头落地,速度快到,只不过是眨眼而已。
萧鹤音轻‘啧’一声,笑着环顾四周:“谁再话多,就一起杀了。”
“鹤音。”
对于萧鹤音肆无忌惮的举动,圣人没有动怒,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可惜了朕的阿音,是女儿身。”
他止住笑,目光复杂:“你若是个男儿身,朕又何须如此费心筹谋。”
萧鹤音冷哼,眼前这个拥有无上权力的男人,根本憋不出好屁。
干脆不再多言,提起那染血的长戟,一步步走向萧叙安。
安王妃见状,她想扑上去阻止,可被人架着,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不要,公主,求您不要……”
“你是要为太子报仇吗?”萧叙安平静望着萧鹤音。
萧鹤音没说话,只是目光更冷了。
“我猜也是,但你能有今天,该谢谢我才对。”萧叙安自嘲一笑,慢慢转头看着安王妃,他轻声道:“母亲,儿子现在才明白,当初该听您的话,安安分分。”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以前总觉得您不爱我,约束我,所以我拼命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到头来,发现您才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只可惜,您用错了方式。”
萧叙安说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袖中掏出短刃,决绝地划向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涌飞溅。
萧鹤音脚步顿住,没有再上前。
她早就看出萧叙安最后的意图,自刎,是她留给他最后的体面。
这场悲剧,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随着萧叙安的死,落下帷幕。
含元殿内,尸首与残肢已被清理,只留下满地的水痕和无法轻易擦去的暗红血污。
殿外,原本停歇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敲打着碧瓦朱甍的殿宇,仿佛要将这一夜的杀戮洗净。
天边隐隐透出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长夜,即将过去。
盛菩珠静静地立在大殿一侧,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她目光平静似水,缓缓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皇权之路,脚下荆棘只剩白骨与鲜血,无人能够幸免。
太医等候在偏殿后方,圣人这一夜经历数次大悲大怒的情绪,龙体早已支撑不住,已由宫人小心翼翼抬到侧边的暖阁暂歇。
而与安王合谋的一干人等,无论官职大小,皆已被押往天牢关押。
谢举元在被抓捕时,虽官袍凌乱,显得十分狼狈,却仍极力维持着那份惯有的儒雅风度,只可惜他再怎么掩饰,微微佝偻的背脊依旧泄露出他内心的绝望。
整座皇宫,依旧处于高度戒备中。
暖阁内,谢执砚手捧空白的明黄色圣旨,静静地立在龙榻之前。
“舅舅。”
“是该拟定遗诏的时候了。”
龙榻上闭着眼睛的男人,面色蜡黄气息微弱。
“鹤音呢,她怎么不来?”
圣人终于睁开的眼睛,每说一句话,胸膛就剧烈地抽动一下,浑浊的眼睛死盯着谢执砚,依旧无法理解。
“为什么?”
“告诉朕,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天下,大燕的江山,萧家数代人,多少手足甚至不惜骨肉相残,为何你却能如此轻易地弃如敝屣?”
谢执砚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屈下膝盖,行了臣子之礼。
他的腰背依旧挺直如松,目光平静:“没有为什么,臣,只是不想而已。”
“这世间,有人爱花,有人赏月,也有人有失有得。”
夜色如沉默不言的山峰,就算曙光即将布满天际,依旧挡不住这些快被阴影笼罩腐烂的殿宇,谢执砚抬起眼,直视着圣人那双充满眼睛。
他声音很轻,语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更何况,臣不是您的孩子,这一点,您比世间任何人都清楚。”
“母亲当年或许能骗过您,皇后娘娘为了稳固中宫或许也能帮着她圆了这个谎,但您骗不了,您自己的心。”
“就像紫宸殿旁,臣留宿宫中暂住的那间偏殿,那扇被您亲自下令钉死的窗户,您究竟是怕看到我,还是怕透过我,看到您不愿面对的真相?”
“我在您眼中,从来都只是太子身上所没有的,一个虚幻的念想罢了。”
“念想?”
“怎么会是念想呢。”
圣人伸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垂下,他感觉有腥甜从喉咙深处漫出来,疲惫地叹气,像是要把灵魂一同呛出来,带着无尽的苍凉。
“可朕,还不想死啊。”
“就算是想念,你也是朕亲手养大的三郎啊。”
谢执砚目光凌厉起来,又像一把只痛不见血的钝刀:“臣不想做棋子,臣的妻子更受不了宫墙的束缚。”
“陛下,就算您不想死,但臣觉得……您还是死了比较好。”
圣人凝视着眼前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脸,遍体生寒。
“你是这世上,最希望朕立刻死去的那一个。”
“我说得对吗?”
“哈哈哈哈哈朕就说,云灯大师怎么忽然离宫,这也是你暗中安排的吧?”
“你早就知道朕有今日,你也知道朕撑不了多久。”
谢执砚沉默以对,而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圣人放声大笑,笑声牵动肺腑,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爱妻者,不爱江山。”
“你怕我不利于她,你怕鱼死网破,所以干脆下手为强。”
“哈哈哈哈,谢执砚你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安王恐怕到死都不知,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逼的。”
谢执砚微微一笑,依旧没有出声。
更多的鲜血从圣人口鼻中涌出,他强撑着最后的意识,模糊的视线努力朝外看:“那鹤音呢,你信她吗?”
谢执砚眉眼深邃,纵是淡然垂眸,仿佛一切心思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开口,声音平静缓慢:“我只信我自己。”
“好一个只信你自己。”已经睁不开眼睛的男人,徒劳而恍惚地点点头,用最后的气力问道:“那么君臣一场,三郎还有什么,要对朕说吗?”
谢执砚抬起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甚至很浅地笑了一下,双眸微眯,看不清其中。
他站起来,以胜利者的姿态,说出最大逆不道的话。
“臣,谢执砚——”
“请陛下即刻赴死,以安天下,定社稷乾坤。”
第123章
沉重而悠长的钟声,从皇宫最高处荡开,迅速传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明贞十二年,夏。
在清晨的潮湿与泥泞中,圣人驾崩于含元殿。
他走得不算狼狈,至少维持了天子该有的体面,安静平和地与世长辞。
然而,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男人都不愿在遗诏上留下只言片语,空白的圣旨,如同他在生命即将结束时,做出的最后反抗。
这个一生都在用冷酷无情平衡朝局的男人,似乎连死亡都无法让他流露出半分悔意。
谢执砚垂眸,看着那张已然失去生机的面孔,心底那盘桓多年的阴鸷,随着人死灯灭,渐渐消散,所有的算计与隔阂,似乎都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他沉默后退一步,像是与榻上的男人做最后的告别,缓缓转过身,看向殿外,低哑的声音缓缓道:“御医何在?”
早已等候在暖阁外,心惊胆战的御医们闻声蜂拥上前。
然而,当他们战战兢兢地靠近龙榻,伸手探向天子的鼻息与脉搏时,掌心所触只有一具毫无生机的躯体。
圣人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眸,在此刻早已失去光泽,再无半点波澜。
为首的御医颤抖着伸出手,不死心一般,再次探向天子的鼻息,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死寂。
他又慌忙去按颈侧的脉搏,半晌后,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
“陛下。”
“陛下他已经,御龙登天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含元殿外,云收雨歇,将金灿灿的光芒洒向被雨水洗涤过的殿宇,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水汽蒸腾,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殿中陡然一静,接着是凄厉的哭嚎,也不知谁在高声呐喊。
“陛下。”
“驾崩了!”
朝臣顿时乱作一团,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惶无措。
没有遗诏,萧氏没有男嗣,那么大燕的江山社稷,往后该怎么办。
“国不可一日无君!”
盛柏涯往前迈出一步,声音洪亮响彻含元殿。
他须发皆白,神情却异常坚定,环视着神色各异的群臣,朗声道:“陛下虽未指定储君,然国本为重,社稷为先。”
“纵观天家血脉,已无皇子可承大统。”
说到这,盛柏涯声音一沉,锐利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一身戎装的萧鹤音身上。
他的声音愈发高昂:“鹤音公主,乃中宫皇后嫡出,身份尊贵,血统纯正。”
“太师这,万万不……”有朝臣下意识想阻止。
然则盛柏涯看都没看他,继续道:“公主文韬武略,曾于边关浴血,护我大燕山河,有安邦定国之才。”
“于情于理,于才于德,继承大统,皆当仁不让,大势所趋。”
盛柏涯说完,深吸一口气,弯下腰,缓缓朝萧鹤音跪下。
“老臣斗胆,拥立公主为新君,不知诸位同僚,可有异议?”
异议?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敢有异议!
含元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纵然有人敢心里大骂“牝鸡司晨”,但脸色表情半点不敢表现出来,死死咬着嘴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毕竟一个时辰前的含元殿,还在血流成河。
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可不是养在深宫,只知风花雪月的柔弱女子,那是真正从玉门关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神。
但凡谁敢高声说一个不字,恐怕脑袋飞起来,恐怕只要一个眨眼。
“臣等,不敢有异议。”
萧鹤音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跪拜,她不觉得自己是胜利者,只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她恰好接住了胜利的果实。
*
圣人的丧礼办得极尽哀荣,举国缟素。
待漫长的丧期结束,长安城已到了黄叶纷飞的秋日。
萧鹤音登基那日,天高云阔。
明贞十二年成了过去,凤初元年,属于一个新的时代。
当年她的出生并不被看好,只是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这位被流放封地十多年的公主,会成为大燕新的主人。
“鹤音。”
“你开心吗?”
萧鹤音站在天底下最高的地方,嘴唇动了动,轻轻笑出声,她自问自答:“我很开心。”
女帝登基当夜,安王自缢于天龙,就像当年被他逼死的宁王那样。
安王妃本应同罪处死,但这位女帝似乎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她给了安王妃另一个选择:“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但这并非是属于女子的仁慈,或许只是一种对过往恩怨的淡漠,有些时候,活着往往是比死了,更痛苦千百倍的事。
参与谋逆的官员很多,特别是谢氏大房一脉。
当初这位以铁血手腕登上帝位的公主,看似冷酷,处置得却颇有章法。
首恶谢举元被判处斩刑,其家眷则被革职除流放,遇赦不赦,永世不得归长安。
秦氏在谋反前一日,总算做了件明白事,强逼着长媳薛清慧与长子谢明宗和离,也不管薛清慧的意愿,直接吩咐婆子,把人看好,直接带着人返回薛清慧的娘家。
也不知是她早有预料,还是长女之死,让她有了悔悟,终究还是保得薛清慧和长孙女,免去了流放之苦。
而谢既言,因腿伤曾被沈策悉心医治过一段时日,虽然未能痊愈,但已能拄着拐杖勉强行走,或许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家长房离开长安那日,盛菩珠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风扬起尘土,曾经华美的长安贵妇,如今衣
衫褴褛,步履蹒跚。
她心底一叹,终究还是命心腹悄悄追上去,送了些御寒的衣物和盘缠。
恩恩怨怨,至此,也算是做了最后的了结。
秋末,晨光熹微,卷帘竹篾上结了白霜。
盛菩珠悠悠转醒,眉宇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刚要动一动身体,便察觉柔软的腰肢,正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牢牢箍在怀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盛菩珠眨了眨眼,映入视线的是谢执砚俊美毫无瑕疵的睡颜。
他应该是醒了,只是不太想动,眼底有着明显的青色,下颌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然是累极了,夜里归家,草草洗漱后就抱着她入睡。
谢执砚没应,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臂更用力,甚至试探性地往下按了按。
“呜……”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做这种事,盛菩珠哪受得了,她没忍住轻哼出声,嗓音里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急急伸手,抓住男人不安分的手腕。
谢执砚连眼皮都未掀,鼻尖无意识蹭在她颈窝上,嗅着令人安心的淡香,含糊道:“约莫一个时辰前回的,我想你了。”
怎么想,自然是不言而喻。
一个时辰都没有睡足,盛菩珠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抬眼看了看窗外尚且微亮的天色,确实时辰尚早。
“那郎君还是先睡吧。”
谢执砚明显不太愿意,手依旧不松,试探着愈发过分。
盛菩珠只好压低声音哄他:“夜……等到夜里再说。”
她想着近日宫中的各种琐事,不免担忧,轻声试探:“今日,还要进宫吗?”
“若是要早起,我等会儿唤你。”
“不去了。”谢执砚闭着眼睛摇摇头,声音困顿,“让沈策替我顶着。”
“阿兄?”盛菩珠吃惊,沈策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谢执砚终于慢慢睁开眼睛,他叹口气,嗓音低低的,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宫里堆积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根本处理不完,而且萧鹤音那性子,本就急躁,眼下碰上那些慢悠悠的大臣,稍有不顺心就恨不得动手。”
说到这,谢执砚语气里带上一些难得的抱怨:“她打不过我,但是朝中老臣,有些都老得一把骨头了,我都怕萧鹤音一拳下去,直接把人送走。”
“我实在是没什么耐心应付了,就把沈策搞进宫里。”
盛菩珠依旧诧异:“阿兄在宫里做什么?”
谢执砚强忍着笑意:“他还能做什么,他是御医。”
“刚好萧鹤音前脚把人打了,他后脚就能治上。”
“不少人觉得他医术了得,又能劝得住女帝,简直感恩戴德。”
谢执砚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轻了些。
从安王谋反开始,他就在连日奔波,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
先是操持先帝丧仪,紧接着又是女帝登基等一系列繁杂事务,每日睡眠估计两个时辰都不到,算起来数月未曾好好休息。
其实有些事情,并不用他费心,但盛菩珠之前因为太子丧事瘦了不少,这回先帝丧仪更加繁杂。
他舍不得妻子受累,但丧仪期间不露面难免别人诟病,所以谢执砚干脆寻了个由头,亲自安排事宜,把一应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
兄长去了宫里?
盛菩珠还处在愣神中,她知兄长就像翱翔在空中的雄鹰,自由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没想到他会接下御医这个职位。
只是会不会不太好,伴君如伴虎,萧鹤音就算性子再好,以兄长的脾性真受得了宫里的无聊度日?
谢执砚本该睡着了,不知怎么又醒了,他仰着头去亲盛菩珠柔软的嘴唇:“在想什么?”
“兄长是被逼迫了吗?”盛菩珠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谢执砚吻得用力,呼出的鼻息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肌肤被灼烧,身体在细密的颤抖。
“逼迫什么?”
“我们沈御医医术了得。”
“嗯,还贴身伺候。”
盛菩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倏地睁圆了。
“他疯了?”
“萧鹤音可是女帝,就算纳妃,他也当不了男后!”
谢执砚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沉默半晌,忽然问:“夫人是不是很羡慕鹤音?”
盛菩珠不明所以:“羡慕什么?”
谢执砚理所当然:“羡慕后宫可以美男三千。”
盛菩珠:“……”明明是在好好说话,他怎么还莫名其妙醋上了。
第124章
谢执砚阖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夫人应该是羡慕的。”
他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更像是自问自答。
盛菩珠只觉扣下一口好大的锅,一时没反应过来,沉默半晌才反驳:“你别胡说,我好端端羡慕鹤音作何。”
“我只是不解,以阿兄的性子,怎么愿意留在宫里。”
谢执砚唇角翘了翘,压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喜怒难猜:“那夫人日后可不许背着我,去见其他的郎君。”
盛菩珠抬眼看他,清透的杏眸闪了闪,原来谢执砚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目的是这个。
这人有时候看起来很霸道,偏偏醋起来,简直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已经连续多日未曾好好休息,连唇色都有些偏淡,还强撑着要计较这个。
盛菩珠眉心蹙了一下,无奈叹口气,忍着心疼,指尖轻轻抚上谢执砚浓黑的眼睫毛,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没有。”
“不会羡慕鹤音。”
她顿了顿,怕他不信,还刻意凑近他耳边,气息温热:“我心里,从来就只有郎君一人,从前是,现在也是。”
“真的?”谢执砚视线直直勾着她,眸色很深,带着审视的意味。
盛菩珠一心只想把他哄睡,说话根本不过脑子,漂亮的眼睛迎着他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真的,比真金还真。”
谢执砚视线里,只有盛菩珠漂亮得惊心动魄的脸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满足了他干涸的内心,试图从她真诚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半点的言不由衷,但是全都没有。
睡意来袭,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山上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流云聚散,而她,像是雪里盛开的绚烂花朵,玉白中唯一的颜色。
谢执砚信了,唇角勾着,累得开不了口,只是收紧了环在盛菩珠腰间的手臂,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揉散,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睡吧。”
盛菩珠学着他的样子,轻轻吻他的唇。
声音很低,带着清浅的笑。
谢执砚闭着眼睛,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倦极了,得到答案,紧绷的心神一松,几乎立刻就陷入睡梦中。
被吻过的唇很湿润,柔和的光线透过帐幔,勾勒出好看的唇形,盛菩珠静静看了许久,直到窗外日头渐高变得有些晃眼。
肚子咕咕叫了一声,盛菩珠见谢执砚呼吸绵长,丝毫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她便不再耽搁,轻手轻脚掀开锦衾,动作放得极轻。
用过早膳,她朝杜嬷嬷悄声吩咐:“我今日得出门一趟。”
杜嬷嬷闻言,下意识悄悄朝里间看了一眼:“郎君还睡着,万一郎君醒来寻不见您,怎么办?”
盛菩珠早就忘了她在床上许了什么承诺,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神色平静地理了理手腕上的珠链,温声道:“无妨,我就是去看看端阳姨母,他若醒了问起,嬷嬷让人如实告知就好。”
马车在端阳长公主府邸门前停下。
盛菩珠见门前近十辆停得整整齐齐的马车,不解地问:“姨母您这是?”
马车前,曾经那些惯常围绕在端阳长公主身侧,姿容出众的俊美郎君们,此刻竟都拎着行囊,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端阳长公主懒懒散散站在府门前,身上宫装难得穿得素净,妆容也淡。
“本宫若说,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
“你信吗?”
盛菩珠虽然感到诧异,但还是摇头,诚恳道:“有点不太信。”
虽说端阳长公主在宫变后,大病了一场,随后又是安王自缢,萧鹤音登帝,长安风云变幻,但她的公主府安安稳稳,并没有受任何牵连。
“当然不能信。”端阳长公主勾唇轻笑,她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随手掐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秋菊,漫不经心晃了晃:“说出来,本宫自己都不太信。”
语罢,她嗤笑一声,漂亮的眼眸失神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不着调的模样“这长安城,本宫是没脸再待下去了。”
端阳长公主语调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所以前几日特意进宫,向圣人请了恩典,准备离开长安,去江南小住。”
“现在就走?”盛菩珠问。
端阳长公主摇头:“等年后吧。”
“江南的宅子刚置办不久,空旷冷清得紧,我先让他们过去替本宫暖暖宅子,等那边热闹起来,再搬过去也不迟。”
她依旧是放浪形骸的模样,给人一种骄纵又天真的矛盾感,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她的醉生梦死罢了。
但盛菩珠清楚,像端阳长公主这一生,活得聪慧又通透,那份洒脱,就连她恐怕也学不来。
盛菩珠不由莞尔一笑,心中一动,主动提议道:“江南山好景好,但总归会有玩腻的时候,若姨母觉得终日赏景饮宴也无趣时,到时就在江南也开一家琳琅阁吧。”
“这样有事情操持,日子也过得快,您府上的郎君们,有了事情打发时间,总归日日同你争风吃醋来得好,岂不两全其美?”
端阳长公主听完,挑了挑眉,她倚着门前的廊柱,笑得意味深长:“再开一间琳琅阁是好主意,不过……”
她声音一顿,意味深长问:“菩珠家的三郎,舍得放你远去江南操持这些?”
盛菩珠只当是寻常打趣,理所当然道:“江南而已,又不是不回长安,而且一年里头,我最多也只是抽空过去一两个月,总归没问题的。”
“更何况,郎君可能随时都要回玉门关,到时候他也许都抽不出心思管我。”
端阳长公主认真听了半晌,红唇勾着一抹玩味的弧度,慢悠悠应承下来:“那行,等姨母到了江南,第一件事,就是寻铺子,尽早把琳琅阁开起来。”
盛菩珠信心满满,觉得这并非难事。
两人说了小半时辰贴心话,见日头渐高,盛菩珠起身告辞。
她离开长公主府,本该要回去的,但因为心里想着江南开铺子的事,直接吩咐马车去了琳琅阁。
一路上,她心里不断盘算着,若是把琳琅阁开在江南,恐怕还得派一阁里的郎君去主事,事情有苗头,她自然得提前筹划起来。
马车停下,盛菩珠扶着杜嬷嬷的手,才进了铺子,就被一群貌美的郎君团团围住。
朔一:“娘子可算来了!”
望五:“快给娘子斟茶,要霍山黄芽。”
念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娘子吃石榴吗,今秋第一茬果子,奴家这就给您剥。”
琳琅阁三楼,盛菩珠才坐下,阁里那些容貌俊秀,衣着雅致的郎君们,连生意都顾不上了,一个个上前献殷勤,端茶递水,甜言蜜语把盛菩珠哄得直笑。
更有那体贴入微的,已将饱满晶莹的石榴籽一粒粒剥好,盛在精致的白玉碟中,双手奉到她面前。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阁里近半年的情形。
“娘子你是不知道,这半年奴家们是怎么过的,整日提心吊胆,加之长安城人心惶惶,连带着琳琅阁生意都不太好。”
说到这里,叽叽喳喳的念一叹了口气:“不过好在女帝登基后,长安城的女郎们忽然打扮得越发用心,不光是女郎,就连郎君们,瞧着更讲究上心许多。”
盛菩珠用银签子戳着石榴吃,眉眼弯弯听得用心,清甜汁液在口中化开,又一粒石榴籽滑开,不小心染湿了她的指尖。
“娘子,湿帕。”念一眼疾手快,抢了先。
盛菩珠自然而然伸手,正欲接过温热的帕子擦拭。
三楼,满室热闹中,秋风卷着寒意,珠玉轻撞,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低低的垂帘。
谢执砚自下而上,面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盛菩珠身边那群殷勤备至的俊美郎君们。
最终,他视线落在她沾着嫣红石榴汁的手指上。
“夫人。”
谢执砚嗓音低低,浓黑的凤眸,压着凌厉。
他步履从容地走到盛菩珠身前,微微俯下身,语气亲昵,唯有那上扬的尾音,透出男人霸道的占有欲:“可真叫我,好找啊。”
盛菩珠打了个激灵,感觉隔空被他的眼神烫到。
谢执砚居高临下地扫过围在她身侧的郎君们,两人只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他只要伸手,就能把她搂进怀里。
盛菩珠觉得心虚,仰起头,目光从他脸颊掠过。
许是刚醒不久,谢执砚眼尾透着薄红,甚至脸颊上还有一道未及消退的压痕,平添几分慵懒的意味。
“郎君,睡醒了?”盛菩珠眼神茫然又无措,还问了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嗯。”谢执砚从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视线落下,顿在那玉碟里剥好的石榴上,声音很平静下了定论,“原来夫人这是趁我睡着,来幽会你的‘郎君’们了?”
这哪里是幽会,分明是巡查产业。
盛菩珠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一百个借口,但还是觉得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脊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念一递上前的帕子,现在就如同烫手山芋。
她指尖蜷了蜷,装作无事发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要不,你们先退下?”盛菩珠看向角落里,那群噤若寒蝉的郎君们。
谢执砚挑眉,冰冷的视线如同有实质般锋利,他声音不高,却透着无形的威压:“莫非,要我亲自请你们退下?”
念一第一个回过神,一群像是被定住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头也不回退出去。
盛菩珠见有人走得太急,还差点崴了脚,不禁抱怨道:“郎君,你吓着他们了。”
话音未落,她便被男人强势揽住腰,搂进怀中。
“又不是纸做的,怎么会吓到。”谢执砚垂眸,眼神深邃,看似兴师问罪的模样,落下的吻却异常温柔。
辗转厮磨,他抵着她的唇,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还是有点咬牙切齿道:“我是你夫君,他们不是早该习惯?”
“之前说了要给我敬茶,怎么一个个的,都没有眼色。”
“你还真计较敬茶啊?”盛菩珠感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瞪圆眼睛,对上谢执砚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默默咽了咽喉咙。
“计较的。”
谢执砚承认得很干脆,指腹摩挲着她腰侧的衣料,声音低下去,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失落理直气壮:“醒来枕边空空,寻不见夫人,感觉心都快碎掉了。”
“夫人睡前那一番话,想必只是信口胡诌,糊弄我的。”
他凝视着她,眼神像是受了天大的辜负:“原来夫人平日里,都是拿些甜言蜜语来哄我。”
这这这……
盛菩珠张了张唇,竟一时语塞,百口莫辩。
仿佛自己像一个抛夫弃子,四处留情,还负心薄幸的花心女郎。
“那郎君想要我怎么样呢?”盛菩珠自知理亏,放软了声音。
谢执砚得寸进尺,缓缓向前逼了一步,他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那夫人好好反省吧,免得人前人后心口不一,床上还信誓旦旦,说心里只有我一人,日后不会背着我去见其他的郎君。”
“结果披衣起身,啧……”
“不出半日,就能食言。”
盛菩珠:“……”床上说的话,本来就是不作数的。
谢执砚微微倾身,俊雅的眉目带着蛊惑般的危险气息:“显然,夫人还是羡慕萧鹤音的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接道:“但我觉得,夫人还是不要羡慕为好,毕竟我心眼小,又容易计较。”
“郎君,你以前明明很大度的。”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以前大度?”谢执砚反问,声音冷酷。
盛菩珠干脆一咬牙,直戳他的心窝子:“离家两年,音信全无,大度得我都叹为观止。”
谢执砚:“……”
他沉默许久,眼神一下子很凶,渐渐又变得柔软,冰冷的指尖微微一颤,严肃道。
“菩珠,那你生我的气好不好,要打要罚都行。”
“但是不要私下见其他的郎君了。”
盛菩珠心是软的,原谅他总是那样轻而易举。
她主动踮起脚尖,吻上那看起来很薄情的唇,稍微用了力气去咬,直到咬红了才问:“玉门关那两年,郎君有想过我吗?”
谢执砚一顿,薄薄的眼皮向上撩起,呼吸变得很重。
“有的。”
“很想,食髓知味,上了瘾的。”
“有时歇战,帐中沐浴,想着你才能解脱……释|放。”
谢执砚越说越露骨,漆黑的瞳仁落在盛菩珠染了嫣红石榴汁的指尖上,眸色暗了暗,放轻了嗓音,呢喃似的低语。
薄唇轻轻抿住她的指腹,温热湿滑的舌尖,若有似无舔净那点甜腻的汁水。
盛菩珠整个手掌心都是麻的,被他勾得,快要不知东南西北。
身体软下来,大大的眼睛水汪汪一片。
谢执砚弯着唇,眼底暗潮缠着清晰浓烈的情|欲。
“珍珠。”
“哄哄我吧。”
“心被伤透了,要哄的。”
第125章
“要怎么哄?”
盛菩珠眼睫颤了一下,声音莫名发软。
谢执砚敛眸凑近,将人抵在屏风上,鼻尖贴着那卷翘的眼睫轻轻蹭一下,呼吸里还带着未散灼热:“当然是要……”
他声音一顿,愉悦笑出声:“认真哄。”
盛菩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像是恼了,更像是朝她撒娇。
但是她真是不太擅长哄人,就算是家中妹妹们小时候,最多也只拿糖豆打发。
今
日出门匆忙,荷包里可没有放哄人的松子糖,于是盛菩珠很诚实道:“我不擅长哄人。”
“没关系。”
“不擅长,可以学的。”
谢执砚俯下身,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大掌托着那柔弱无骨的腰,将人禁锢在怀里,沙哑着语调问:“小珍珠,我教你,好不好?”
他话音落下,接着就是一个漫长的吻,从一开始很轻,到结尾时重得要把她咬透,缱绻中透着惩戒的意味:“由浅至深,夫人聪慧,总学得明白。”
盛菩珠只觉得,压着她蝴蝶骨上的手掌宽厚有力,被困于方寸之间,与他掌心相贴的背脊,在瞬间窜起细密的战栗。
也许是对于危险的第六感,或者身为女郎的敏锐,盛菩珠一听就觉得不太妙。
她推着他,暗暗拒绝:“万一我生性愚笨,学不明白,怎么办?”
谢执砚笑了,眉心蹙了一下,忽然贴近盛菩珠的耳廓,一字一句仿佛要烙进她的肌肤里:“教不会那是我的问题,菩珠怎么可能蠢笨。”
“我们就从榻上醒来,夫人准备偷偷抛下我从新开始。”
“这……然后呢?”盛菩珠问了一个很天真的问题。
谢执砚语气平静,指腹却暗示性摩挲她饱满的唇:“然后很不巧,夫人恰好被我抓到。”
“只能赔罪,当然赔罪也是不管用的。”
“最后只能满足我,为所欲为。”
盛菩珠腿软了一下,差点站不稳,她被谢执砚眸底翻涌的暗潮,惊得心尖发麻,如同有实质的目光,一寸寸如同巡视领土,从她身上描摹过。
太重了,还伴随着炙热,要把她蒸腾,揉捏出汁液。
心脏跳得很快,脸颊莫名其妙就红透了,盛菩珠赶紧偏过头,试图避开,喉咙很干道:“郎君莫要胡闹。”
谢执砚就算被拒绝,神色依旧如常:“没有胡闹,现在就想要。”
窗外坊市的热闹,混着他低哑的嗓音:“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期待落空,碎掉的心,都快被太阳晒干,捣成粉末。”
“所以,等不了。”
“夫人不信,可以听听。”
谢执砚带着那柔软的小手,按在自己胸膛上。
论大胆妄为,孟浪下流,盛菩珠哪里是他的对手,面颊滚烫,把头埋下来,小声问:“我若不愿呢?”
“不愿也没关系。”谢执砚说着,修长的指尖捏了捏眉心,声音更加沙哑低沉,“许是晨起时太急,此刻有些眩晕。”
“夫人陪我归家,总不会拒绝吧?”
盛菩珠闻言,有些迟疑抬眸,见谢执砚唇色的确有些白,她抬手探向他额心,冰凉一片。
“很难受吗?要不要遣人去请御医?”
“或者我让阿兄来给你诊脉?”
“不必。”谢执砚闭着眼睛,假装一副很虚弱的模样。
听到要喊沈策,他默默将手臂收得更紧一些,连声音听着都没那么哑了:“算了,不必惊动他,我多歇会儿就好,许是染了风寒。”
盛菩珠杏眸清澈,而且谢执砚体温向来偏低,她也不确定他是否是装的。
明显的迟疑,落在谢执砚眼中,他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得寸进尺的机会,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盛菩珠身上。
他盯着她,掐着她的腰,咬住她的耳垂,呼吸很用力,每一个字都带着气音:“夫人应该对我心软的,此刻我病着。”
盛菩珠身心都提起来,眼神有瞬间的迷离,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很着急地点头:“我们现在就回去。”
她撑着他的身体,往楼下走。
楼梯不算陡峭,但两个人并排,当然走得不快。
一开始还是盛菩珠扶着,等没走几步,变成了谢执砚拥着她,两人一起踏下最后一级木阶。
“娘子,这些是上个月的账册和……”
琳琅阁待客的前厅角落里,一群郎君相互簇拥,最后把念一推上前。
一群貌美又年轻的小郎君,怀里抱着一叠账册、图册,念一打头,垂手乖乖站着,可怜兮兮望着盛菩珠。
向来对于“漂亮”二字,没有半分抵抗力的盛菩珠,自然而然松开落在谢执砚侧腰的手,漂亮的多情的杏眼亮晶晶的,红唇弯了弯:“拿来,我看看。”
只可惜,她话还未说完。
谢执砚眉头一压,以拳抵唇,很闷地咳了一阵。
他拳头握得紧,手背青筋明显,冷白的喉结反复滚了数下:“咳咳咳咳……”
“郎君!”
“怎么一下子这么严重,我还是让杜嬷嬷去喊沈策来。”
盛菩珠哪里还顾得上去接念一手里的册子,望着谢执砚这张素来冷厉的侧脸,此刻竟隐隐有些苍白,她急得声音发颤。
“不必惊扰沈兄。”
“许是天寒,旧疾复发。”
旧疾!!!
他什么时候有旧疾,她竟然不知道。
盛菩珠瞪圆了眼睛,暗暗自责。
谢执砚趁热打铁,装作虚弱模样摇头,眼睛眨了眨,眼尾泛着恰到好处的薄红:“夜里没睡好,夫人下回不许抛下我了。”
盛菩珠哪敢,恐怕夜里睡觉想到这个事,都得半夜醒来内疚一刻钟。
“念一。”
“账册和图册你们先收好,然后交给杜嬷嬷打理,若铺子里有急事,差人往府里递话就好。”
盛菩珠满心满眼都是“旧疾复发”以及“睡眠不足”,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账册首饰,只匆忙摆手朝身后吩咐。
念一怀里抱着账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恰好谢执砚一阵轻咳。
盛菩珠扶着人,一刻也不敢耽搁:“我们先回府,然后请御医,实在不行就叫我阿兄来。”
“一切由夫人安排。”谢执砚浓黑的瞳孔蒙着一层水汽,淡淡道。
盛菩珠咬唇,手臂用力把人扶上马车。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扶得动谢执砚,不过是每走一步,男人不忘悄悄暗中使力罢了。
秋日阳光正好,车帘被修长的指节撩开一半,有碎金落在谢执砚轮廓分明的脸颊上,在无人得以窥见的暗处,男人唇角
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
念一等郎君就站在琳琅阁前,四目相对,谢执砚唇角勾起森然的弧度,无声吐出五个字:“你们死定了。”
“娘子……”
“他他他!”他装的!
琳琅阁貌美的十二位小郎君,差点没被吓死,手中的账册哗啦散落在地。
盛菩珠听见动静,往窗外看了一眼:“怎么了?”
谢执砚唇角勾了勾,风轻云淡:“我不过是嘱咐他们,不必相送。”
“难不成,这样就吓着了?”
盛菩珠微微歪头,弯了弯眼睛:“念一他们胆子小,郎君多担待些。”
谢执砚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放下垂帘,倚着车厢轻咳,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自然会好好担待,夫人尽管放心。”
马车停下。
盛菩珠扶着谢执砚,夫妻二人回到韫玉堂。
她本来应该让人去请御医的,奈何思绪还没理顺,就被谢执砚揽着腰,往浴室带。
“夫人。”
“风寒应该沐浴,发发汗好得才快。”
“也对。”盛菩珠点头,然后就被半哄半骗弄进了浴室。
水已经备好,衣裳不知怎么回事沾了水,说好换一身干爽的,结果氤氲的水汽模糊视线,满地衣裳如云堆堆叠叠,等彻底回过神,她已经泡在浴桶里了。
盛菩珠:“……”
“我怎么进来的?”
谢执砚轻轻地笑:“当然是我抱的。”
浴桶里还贴心撒了花瓣,适宜的温度,把她全身肌肤都泡成淡淡的粉。
“我今日没喝酒吧?”盛菩珠疑惑。
谢执砚将下巴磕在她发髻上,鼻息很重:“可能是美色误人。”
盛菩珠觉得太羞人了,她攀着谢执砚的肩膀要起,声音被水汽浸得酥软:“郎君泡着吧,我……我就不打扰了。”
谢执砚漫不经心往后倚靠,却没有松手:“沐浴驱寒,最是解乏,夫人不也很喜欢。”
喜欢是喜欢,但是他们算起来已经一年半没有真的坦诚相对,就算之前“纾解”也只是在夜里熄了灯。
浴室灯影朦胧,她依旧不敢看谢执砚的眼睛,待裹着柔软的巾帕被抱出浴池时,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她整个人已化作春水,站不稳,坐不住,只能软软倚在男人怀中。
烛火幢幢,盛菩珠昏昏欲睡缩在锦衾下,青色披散在身侧,杏瞳里泛着迷离的水色,她抿了一下唇,看谢执砚慢条斯理站桌前饮茶,小声问:“郎君要睡吗?”
“要睡的。”
“我们就从榻上醒来,夫人准备偷偷抛下我,从这里开始。”
“?”盛菩珠带着潮气的眼睛慢慢睁圆,然后一点点清醒,“不是,郎君不是身子不适,我陪郎君回韫玉堂休息?”
“嗯,之前的确有些不适,但是现在瞧着好像大好了。”谢执砚长腿一迈已经走到她跟着,手里端着茶盏,故意将每一个字都咬得缱绻,松松披在身上的外袍,系带散开,露出坚实起伏的胸膛。
他慢慢蹲下身,指尖摩挲着杯沿,将茶盏递到她唇边:“夫人先用些茶水?”
盛菩珠本能感到害怕,她感觉自己就像猎场里最容易受惊的鹿,只要稍稍挣扎,就会被猛兽衔住后颈。
清澈无垢的眸光,好似能照见谢执砚心底最原始的占有欲,是霸道的掠夺,骨肉吞尽。
摇头,朝后躲了躲,盛菩珠拒绝道:“我不渴。”
谢执砚低笑出声,将茶盏随意搁在高几上,幔帐随着他沙哑的声音一同落下:“没关系,待会……就该渴了。”
第126章
“待会”究竟是多久,盛菩珠不知道。
秋日寂寥,门窗紧闭,连风吹落叶都听不见沙沙声响,幢幢的光影下,帐子里很热。
明明没有喝酒,却像醉得不轻,脸颊酥红喘息很急,盛菩珠感觉自己好像要坏掉,如同枝头熟透的樱桃,起风了,她就摇摇欲坠,风停后,又觉得不够淋漓。
在混沌中睁开眼,四周光影像碎成了无数颗星星,一颠一颠,喉间灼得除了细碎的颤音,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我要……”盛菩珠手心是软的,胡乱在半空中抓了一下,眉心不满地蹙了蹙。
她红润的唇瓣还残留着被反复吮咬的酥麻,漂亮的杏眸涣散望着帐顶的承尘,喉腔一呛,几欲尖叫,湿漉漉的长睫被一缕一缕,更显浓黑卷翘。
“要什么?”谢执砚撑在上方,明知故问的嗓音里带着并不满足的贪婪。
盛菩珠说不出话,又羞又恼,哪怕心里清楚他在刻意使坏,但这种时候控诉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渴。”勉强说出这两个字,难耐仰起的后颈如同一抹玉色,新月般不盈一握的腰,随着攥紧褥单的指节,先是在瞬间绷紧,然后又缓缓塌陷,莹润肩头在夜色中泛出珠光,白中透粉,仿佛被露水浸透的玉兰那样娇艳欲滴。
盛菩珠觉得心悸,呼吸不上来,比醉酒还令她无法掌控的失控,明明已经脱力了,但又怕失神状态下,会胡乱说话,干脆用手背掩住红肿的唇,勉强从指缝间漏出的气音,软绵绵的,带着哭腔叫人越发想欺负。
谢执砚嘴唇贴近她,吻了吻已经红透的耳廓,而后在他极爱的那颗小红痣上反复啃咬:“怎么会渴呢?”
高大的身体微微俯下,粗粝的虎口卡着盛菩珠柔嫩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谢执砚无声笑了笑,拇指不紧不慢碾过她饱满的唇珠,将那点嫣红按得愈发糜艳。
他盯着她沾着津液的唇,意有所指问:“小嘴这么湿,怎么会渴呢?”
盛菩珠眼神是迷离的,剧烈起伏的心跳,嗓子干哑,她感觉自己像水里的鱼,上岸即脱水。
说不出话,眼神带着浓浓的控诉。
谢执砚凝着身下的人,唇角的阴影弯了弯,指尖顺着汗湿鼻尖,滑至颈线,然后是在剧烈起伏的锁骨:“再忍忍,我给夫人‘喂’水。”
深秋,太阳落山后,气温骤降,白日所置的炭盆将熄未熄,盛菩珠一会觉得热,等帐子掀开,她都含着受不住外头的湿冷。
不知何时下雨了,淅沥的雨水声,渐渐压过落叶簌簌声,传进屋中。
“还……没好吗?”
“我渴。”
盛菩珠小腿蹬了蹬,呜咽破碎,鼻息透着花香。
谢执砚眉眼深邃,风停了,他终于慢慢直起身,在暧昧不明的气息里,语调是纾解后的嘶哑:“夫人,还渴吗?”
盛菩珠有气无力:“你何时给我喂过水?”
“方才给的,难道不是。”
“方才……?”盛菩珠先是不明所以呢喃一声,然后脸颊爆红。
她觉得自己差点被他的眼神烧化,恼得呼吸急促,恨不得把脸遮住才好。
“谢执砚,你在说什么鬼话,怎么能如此浪荡的用词。”
“浪荡吗?”谢执砚微微喘着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情绪难辨。
他长臂伸出去,端起高几上放着的茶水,递上前:“既然渴,那就喝点水。”
盛菩珠浑身酸软,连抬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她被他直白看着,虽然内心腹诽,但还是很不争气就着谢执砚的手抿了一口茶水。
入口是苦的,带着浓重的药味,她不由蹙眉:“郎君喝的这是什么?”
四目相对,谢执砚曲起指节,在身下的人脆弱易折的脖颈上轻轻刮一下,随即仰头将茶盏中剩余汤药尽数饮下。
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缓缓道:“避子汤,夫人难道忘了?”
盛菩珠先是怔了半晌,直到谢执砚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耳畔,她才骤然回神:“没忘。”
新婚那年他离家,两年后归来,她那时候和谢执砚的关系并不亲密,孩子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后来薛清慧难产,着实把她吓得厉害。
太久远了,盛菩珠眨了眨眼,只觉得时间过得快,今年已经是谢执砚从玉门关回长安的第四年,自从那之后,要么他不会和她做到最后,要么事前会喝避子汤。
只是眼下,似乎没有再“避”的必要,孩子她是喜欢的。
想要怀上孩子,那就得一直做这种事,盛菩珠脸颊莫名发热,太久没有,她生疏得如同初次,当然这不包括谢执砚。
只是该如何开口,让他停了“避子汤”,然后他会不会误会是她主动,然后理解成别的意思。
盛菩珠一想到他的不知节制,才平静下去的身体再次慢慢烫起来,她想起他越来越多的手段,不由并紧双腿,连蜷起的足尖都绷得发红。
谢执砚见她走神也没有催促,反倒是倏然抽身离去,走到桌子前不紧不慢重新斟茶。
盛菩珠将身体更深地埋进锦衾下,入夜了,烛火昏黄,把男人高大挺拔的轮廓描摹得更加伟岸深沉。
“不是渴了么。”谢执砚托着茶盏走回榻前,体贴伸出手,把人半抱起。
盛菩珠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了一盏,温热的水润过她干涩的喉咙,舌尖还是麻的,嘴唇不敢用力,唇珠的位置好像有点破皮。
谢执砚自始至终,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盛菩珠舔了舔唇,终于鼓足勇气:“避子汤,郎君以后就莫要喝了吧。”
谢执砚挑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盛菩珠鼻音软软的,被吻得红肿的唇,微微嘟起:“郎君先前明明答应,要给妾生一个孩子,所以……”
虽然看似玩笑的话,还本末倒置,但谢执砚却哑声笑了一下,认真点头:“好,以后不喝了。”
盛菩珠没敢抬起头,谢执砚俯下身,将人重新揽回怀中:“今夜,夫人还要吗?”
喝水吗?
盛菩珠累得困顿,含糊应道:“要什么,我不渴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冷静又理所当然道:“夫人不是让我生孩子吗,既然是生孩子,那一次怎么够。”
盛菩珠的瞌睡,一下子醒了一半,一晚上都不太好使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清明:“郎君不是说自己病了,旧疾复发?”
“已经
好了?”谢执砚理所当然。
他表情实在太正经,掌心贴着她后颈,视线朝下一扫过儿,虽然隔着锦衾,但盛菩珠还是觉得那里一烫。
就看见男人低下头,用很混账的语气:“这里……还空着。”
“就算喝了茶水,想必一时半会也灌不满,待会夫人口渴,那就是我不够尽心了。”
“况且……”谢执砚笑得温柔,烛光映着他眼底未餍足的暗芒,“不是说好,夫人哄我,眼下夫人不愿哄,那自然是我要主动些,好好教学。”
盛菩珠心虚,然后着急补救,她半张着唇,喉咙本能地吞咽一下。
“那我亲亲你吧。”
说着就仰起脸,在谢执砚下颌印了个轻吻:“这样,算不算主动?”
“太过敷衍。”谢执砚评价,还不忘得寸进尺,“我知你不会,长夜漫漫,夫人有的是时间尽心学。”
秋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直到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盛菩珠才沉沉陷入梦乡。
翌日,她是在浑身酸软中醒的。
眼皮沉得抬不起,四肢百骸像是灌了泥浆,稍一动弹身体深处便泄出隐隐的酥麻。
恍惚只记自己最后好像成了一泓春水,帐中和窗外一样,到处都湿漉漉的。
盛菩珠拥着锦衾想要起身,只可惜连抬手都困难,好在身下干爽,寝衣也换了新的,唯有颈间残留的红痕迹,能想象出昨夜有多荒唐。
一开始,她虽然羞赧,还是勉强开口让杜嬷嬷带人把榻上的东西换了,待到后来那几次,她嫌榻上潮,嫌被子湿,又怎么也不愿喊人。
本以为可以结束,结果谢执砚将她抱到临窗的软榻上,妆台前的圈椅,最后又回到狼藉的床笫间。
在她昏过去前,谢执砚拇指贴合着她的腰窝,在晃动的烛影里低笑:“夫人学会了吗?”
“醒了?”
思绪被打断,盛菩珠回神。
谢执砚难得不用早朝,餍足的眉眼,透着少见的懒散。
盛菩珠怕再躺下去,他又得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这个男人憋得久了,执拗不说,更是恨不得把她折腾废。
两人用完膳,窗外日头都快西斜了,谢执砚去书房,盛菩珠独自坐在临窗的桌前核对账本,等账册理清,她又取出昨日念一整理好的琳琅阁图册,垂眸细细翻阅。
自女帝登基,长安城中的郎君忽然盛行起簪花的风气,琳琅阁虽然也会做郎君的配饰,但到底不占大头,但眼下长安的生意,各府的郎君但凡用心打扮,那也是一个个能花钱如流水的主。
所以念一提议,琳琅阁不妨多备些男子常用的玉冠、玉佩、璎珞项圈等物品。
盛菩珠一页页翻阅册子,有些图是她之前画的,有些是新添的。
她正垂眸看得入神,浑然未觉一道身影已悄无声息立在身后。
“夫人在看什么?”谢执砚眼睫垂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视线。
盛菩珠惊得指尖一颤,莫名心虚地将图册合上,轻轻咬了一下唇,欲盖弥彰地将那册子塞到一叠账本最底下,小声回答:“是琳琅阁里的账册。”
谢执砚并不点破,漆眸黑得骇人,宽大的掌心覆上那一截雪白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他手劲大,力气又收控自如,不过片刻便将盛菩珠按得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儿。
待她思绪昏沉,昏昏欲睡时,谢执砚不紧不慢俯下身,贴近耳畔:“方才那图册,夫人觉得可还入眼?”
盛菩珠点头,含糊应着:“尚可。”
“哦。”
“只是尚可?”
“夫人难道看过更好的?”
盛菩珠肩膀抖了抖,心直接悬到嗓子眼,她蓦地仰起头,只觉五雷轰顶。
“我……”
谢执砚修长手指越过她肩头,轻轻抽出了最下方的图册,他随手翻开一页,十分挑剔的目光。
盛菩珠在这一刻,求生欲达到顶峰。
她自知瞒不过去,干脆主动攥住谢执砚的衣袖,仰起脸道:“那些画上的人,都不及郎君万分之一。”
“啧……”
谢执砚一开始觉得恼,结果也不知想到什么,明明看着像生气,很严肃的模样,嘴唇却翘了翘,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原来我在夫人心里,才是顶顶好的。”
第127章
盛菩珠怔了怔,睫毛颤动,耳尖倏地漫上诱人的胭脂色。
谢执砚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楚,低低的嗓音,特别是慢声吐出“顶顶”二字时,那张看似山水冷淡没有情绪的脸,垂眸挑眉的瞬间,引得她心中不知生出多少妄念。
鼻息拂过,她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昨日。
还没入夜,他就很强势地把她“顶”得受不住,然后反复到天明都不愿放过。
看似温润端正的一个人,偏偏能把荤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盛菩珠被他过于冷静的眼神盯得受不住,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软着声音,嗔了谢执砚一眼:“郎君现在是越发没有规矩。”
谢执砚低头,轻笑了声,哑声问:“夫人想成什么了?”
“怎么就没有规矩?”
盛菩珠语塞,这人前科太多,她就不确定是自己想歪了,还是他就是这个意思。
只要一想到昨夜的画面,双颊不受控制泛红,这人昨夜有多过分,结果起床下了榻倒是装起清白,又变成了风光霁月的君子。
透着无辜微微上挑的凤眼,浓黑深邃,与她对视神色正经得很,哪里有夜里的孟浪强势和不知收敛。
盛菩珠自知论手段,她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干脆抿唇不答。
谢执砚不紧不慢把桌上的图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表情上看虽然没有生气,但微微下压的唇,不达眼底的笑,其实还是很在意的。
他偏过头,温热的唇若有似无在那已经红透的耳廓上轻轻一咬,舌尖将触未触:“这图,的确不太可。”
“夫人喜欢欣赏,但画着不相干的人,有什么趣味。”
谢执砚一边说着,指尖挑起她一缕青丝缠着把玩,像是无意提了一个很中肯的意见,嗓音故意沉了两分,带着蛊惑:“夫人画我,不是更好?”
盛菩珠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直到见她不应,谢执砚目光忽然沉了沉,两指挑起她的下巴,炽热的视线从她轻颤的眼睫,流连到微肿的唇。
“夫人不愿意?”
谢执砚忽然就变得强势了,目光幽沉,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看似要吻下,偏偏他一动不动,将人困在圈椅里。
而且他太清楚自己这张脸生得究竟有多好看,对于天生爱“美”的妻子而言,又是何等利器。
此刻状若无意侧过身,修长脖颈在秋日的阳光下绷出流畅弧度,连低垂的眼睫都像精心算计过,每一寸都恰好烙在她视线最深处。
盛菩珠没忍住,悄悄抬眼,唇色干得发慌,真的很难不心动,何况是被这样欲拒还迎地勾着,后腰阵阵发软,险些撑不住身子。
“没有不愿意。”她小声道。
谢执砚看着她,眼底的深浓,如同潮水汹涌急湍,随时能将人吞没。
盛菩珠呼吸一滞,她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将图册里的郎君都换成谢执砚的模样,而且还是由她执笔细细描摹,那往后是不是能仗着“素材”的借口,得寸进尺地讨要更多。
一旦有了这样的开端,她心底的欲念,恐怕只会想要更多。
比如那些从前不敢肖想的,或许能先小心翼翼地试探,先是慢慢过分,然后再变得更加过分。
“郎君真的愿意?”
盛菩珠仰起头,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侧脸,鬼使神差提了一点要求:“那可能要露一点点胸膛。”
“还有呢?”谢执砚诱哄着追问。
“或者佩戴一些首饰?”
“嗯……”
盛菩珠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化作气音,很苍白地解释:“我不会强迫郎君的。”
谢执砚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把人盯得喘不过气,宽大的手掌握着盛菩珠柔软的指尖,慢条斯理把玩一会儿:“册子里这些图,夫人就是用这只手画出来的?”
盛菩珠不明所以。
谢执砚动作又轻又柔,半晌才抿了一下唇,有些重地咬住她指尖:“再画其他人,我可能会生气的。”
“所以画我吧,所有要求都答应。”
晌午过后的阳光很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盛菩珠微微恍神,还没想明白谢执砚为何要生气,但她忽然想到若册子放在琳琅阁,那可能会被无数闺阁女子传阅品评。
谢执砚宽阔的肩,狭窄有力的腰,烛火下绷紧的腰腹,若是什么都不穿的话。
越想呼吸越急促,掌心沁出薄汗,眼尾莫名晕开诱人的胭脂色,她陷在圈椅里,很不自然的挪了挪身体。
这可不行。
她并不是大度的人,可以说是很小气了,哪能让不相干的女郎欣赏,就是一眼都不行,给再多的钱也不行。
胸口涌起一阵陌生的窒闷感,盛菩珠像是在跟自己较劲,脸颊不满地鼓了鼓:“不行,我不画。”
“为什么?”谢执砚视线黑沉沉的。
盛菩珠盯着自己的白皙的手指,难得诚实一回:“我并非大度之人,不想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下颌忽然被人抬起。
谢执砚慢慢逼近,轻轻吻住她,滚烫的舌尖滑过她下唇,鼓励道:“若不愿示人……”
他笑一声,抵着她鼻尖的气息,透着好闻的柏子香:“夫人大可独自赏玩,或者私藏。”
“私藏”二字如同羽毛,随着一寸寸下压的视线,猝不及防从她身体搔过。
盛菩珠闷哼一声,身体彻底软了。
她坐不住,像是要滑下去,谢执砚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明明连衣带都未碰,她却已在他好似看透一切的审视里闷哼一声。
热流涌出,像桌子上打翻的茶水,竟将身下的裙子洇湿了小小一团。
空气是潮的,又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香。
谢执砚的眸光沉静如水,并不点破,只是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书案:“夫人,说话。”
盛菩珠手指紧紧揪着袖子,恨不得将头埋下去,眼神是虚的,但又掩耳盗铃似的心底一个劲地告诉自己,谢执砚应该没发现这点异样,只要她不站起来。
“郎君。”
谢执砚嗯了一声,偏偏薄唇勾出的弧度颇具暗示意味。
盛菩珠没法拒绝,连矜持都做不到。
她仰起脸,眼底漾着迷蒙水光,轻声解释:“这样,会不会未免不太符合规矩?”
谢执砚落在她腰上的手,忽然收紧,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只要我不说,夫人不说,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看。”他握住盛菩珠的手,抵在胸膛上,很有力的心跳声,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透着一种很招人的欲。
“至于规矩。”
“谢氏家规,现在没有这条,以后也不会有。”
“夫人只管放心大胆地来。”
盛菩珠的呼吸彻底乱了,身体很热,后颈好像也洇出了湿滑的汗,身体越来越黏腻。
可能是每次交手,她在谢执砚身上吃过太多次亏,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咬着唇,明显还有些犹豫。
谢执砚干脆长臂一伸,把人抱起,揽着腰、托着臀,直接像抱孩子那样把她挂在身上。
“谢执砚,别。”盛菩珠吓得连名带姓喊他,连规矩都不顾了。
她挣了挣,表情很不镇静,不知该放哪里的双手,紧紧拽着男人的衣襟,指节用力到隐隐有些发白,努力控制着身体后仰的角度,才不至于把浑身的重量都落在他手掌心上。
春潮不受控制,悄然漫过衣裳,就算穿得不如夏裳那样单薄,但是这样亲密的距离,被他托在怀里,只要接触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怎么了?”谢执砚装作不懂,明知故问,眼神却意有所指地落在书案下方的圈椅上。
并不明显的水痕,更像玉兰枝头的秋露。
“我……你别这样抱着我,天……天热,我好像出汗了。”
“天热?”
“夫人确定?”
日头偏西,橙黄的余晖落在地上,院子里秋意很浓,只是今年的雪下得晚,但周遭已经结出霜色。
就算屋中置了炭盆,但窗子打开,有风穿堂而过,怎么可能会热。
“哪里热?”
谢执砚伸出一只手,粗粝的掌心在盛菩珠后颈轻轻捏了捏,观察得很认真。
盛菩珠想不出借口,比当年偷偷去端阳长公主府看男人跳舞还紧张,开口哀求道:“被抱着很热,所以郎君放我下来吧。”
谢执砚不仅不放,还很深地吻她。
舌尖勾进去,吮出水声,挣扎不了,甚至越陷越深,直到盛菩珠气喘吁吁,他才大发慈悲停下,哑声问:“夫人想要从什么时候开始画?”
盛菩珠瞥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无意识蜷紧指尖。
若是可以,当然越快越好,只是现在她需要重新沐浴,要换一身衣裳。
“明日?”她不确定地问。
“今日不行?”谢执砚脸上表情很淡,一副十足体贴的模样。
不是不行,是不方便。
“今日还是别了吧。”盛菩珠眼睫颤着。
谢执砚的眸色转深,冰凉湿润的食指点在她柔嫩的唇上,只笑不说话。
盛菩珠不敢看他,甚至动都不敢动,却没想到谢执砚托着她的掌心,隔着那一层层潮湿的衣裳,像是惩罚她的不诚实,轻轻拍了一下。
不痛,但太过羞耻。
谢执砚衣裳穿得一丝不苟,微微眯起的凤眸深处是露骨的爱怜,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谎言。
“不是一想到画我,一想到私藏,身体都快疯了。”
“怎么忍得到明日?”
“看来夫人意志力惊人。”
“谢执砚,你……你别说出来。”盛菩珠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话,她低着头,把脸埋在他怀里,都快急哭了。
“什么样的话?”谢执砚反问,“夫人难道不喜欢,不是在心里悄悄期待了很久?”
“喜欢”两个字,很难说出口,但盛菩珠在脑海中已经开始幻想一千遍。
她喉咙发出微弱的泣音,眼睛里的水很满,像是随时能溢出来,手掌心蜷了一下,又蜷一下。
谢执砚没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提议:“夜里让伺候的人不用守夜,然后把屋子里的烛火点得通明,门关了,我为夫人研墨,夫人替我宽衣。”
“要露吗?”
“要的吧?”
“夫人有准备首饰吗?”
“最好是有,毕竟别人有的,我要更多。”
盛菩珠简直羞死了,懵懵的点头,她想到那些画面,很用力地吞咽一下,用湿漉漉的视线望着他:“谢谢郎君。”
“不客气的。”谢执砚亲了亲她,笑得耐人寻味。
天彻底黑了,心底想要全然占有的偏执,像是得到了滋养,在疯狂生长。
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适当的文雅内敛,以一种温柔细腻,润物细无声地把人哄骗,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只能属于他的。
第128章
夜深,万籁俱寂。
韫玉堂正房,却暖如盛夏时节。
里间地龙烧得旺,角落里还贴心置了炭盆,今日下人不必守夜,周遭更是没有半点声响。
谢执砚宽肩长腿,身姿如松,他甚至连外袍都不见皱褶,玉带一丝不苟扣得严整。
唯有站在灯下,他垂眸研墨时,那浓密的眼睫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小片错落的阴影,才泄露出一丝不同于平日的温良克礼。
“夫人,准备好了吗?”
谢执砚回眸转身,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跪坐在床榻上的盛菩珠。
情潮后,一阵阵晕眩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浑身上下只剩一件胭脂小衣和素白的亵裤,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暖和的空气里,却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阵颤栗。
乌发凌乱铺在背脊上,修长的脖颈微微上仰,更衬得她一截玉腰不盈一握。
“我能不准备吗?”盛菩珠杏眼透着水光,脸上潮红尚未褪去,她似乎还没回神,瞳孔是失焦的,茫然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微肿的唇瓣无意识抿了抿,像是被过度蹂躏的花瓣,太过娇嫩,但一颦一笑自有风情。
地上很乱,堆叠如云絮的华美衣裳,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刚才有多折腾,盛菩珠觉得身上哪里都是软的,坐不稳,又站不住,连骨缝里都透着酸。
谢执砚绷不住低低笑了声,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榻前。
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床榻上似要软成一汪水的人儿完全笼罩住。
“无须准备,夫人执笔就好。”谢执砚开口,声音因长久的静默而带起一丝沙哑。
冷香逼近,盛菩珠感觉自己又快不能呼吸了,喉咙溢出模糊的气音,汗湿的鬓角,她像吃得很饱,就忍不住打瞌睡的狸奴。
“我这样如何画你?”
盛菩珠勉强打起精神,手掌心撑着榻沿就要去勾地上的衣裳。
谢执砚怕她摔了,先一步把人抱稳,又空出一只手俯身把地上最湿的那条襦裙捡起来,强词夺理道:“衣裳湿得都能拧出水,夫人就不穿了吧。”
盛菩珠的羞耻心在这瞬间达到顶峰,喉咙发紧:“怎么可以,不行的。”
谢执砚指尖用力,托起她的下颌,蓦地笑起来:“菩珠你可以的,没人会知道。”
盛菩珠被逼得后仰,指尖蜷了一瞬,又失力松开,映入眼帘的是谢执砚俊美面容,她抬眸有惊慌,却没法拒绝。
“我、我实在穿得太单薄了。”
身上只有几片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布料,他却要她这样。
盛菩珠在恍惚中被抱离床榻,等回过神,她已经握着画笔坐在桌案前,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谢执砚端坐在对面的圈椅上,眼神像是有重量,从她身上没法遮掩的痕迹一点点碾压过去。
他笑了笑,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夫人若不满意,可以为我宽衣。”
更是贴心的自己主动解开领口的一颗玉扣,锁骨若隐若现,是随她为所欲为的模样。
盛菩珠在荒唐里沉沦,指尖肌肤透着粉色,软得差点握不住画笔。
“不行。”
“我根本没法静心。”
“是吗?”谢执砚慢悠悠换了一个姿势,锋利的眉峰轻轻一挑。
“那可怎么办呢。”
“这可是夫人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失今夜,下次有此等闲情逸致,那就是不知何年何月了。”
“那我再试试。”盛菩珠深吸一口气。
谢执砚正襟危坐,玉扣又悄然解开一颗,等盛菩珠描摹出脸部的轮廓,他外裳已经脱了一件。
“郎君,你别再脱了。”盛菩珠勉强提起的专注力,因为对面圈椅上男人顶着一张清冷禁欲脸,解衣服的模样,实在诱人,她就如同走在悬崖边,随时要提着一口气,哪里还能静心。
谢执砚闻言,凝着她,淡淡道:“夫人定力不好。”
然后反手又脱了一件。
盛菩珠低头,不过片刻又抬头,她不懂为何明明在琳琅阁可以面不改色调侃,可一旦这人换成谢执砚,她只会呼吸急促手心洇着热汗。
唇舌里分泌的津液多得都快咽不下去,但依旧口干舌燥。
等脱到只剩雪白的单衣,系带还是松松扣了个结,像是引诱,只要稍稍一扯就能露出漂亮的肌肉线条,谢执砚终于罢手,但他再次提出要求:“夫人,我的首饰呢?”
“首饰在琳琅阁,下次好不好?”盛菩珠咬着舌尖,头皮发麻道。
谢执砚点点头:“原来夫人在期待下次。”
盛菩珠感觉脸颊更热了,她换了一支笔,不由自主去看匣子里装着的首饰,却不敢应承谢执砚的话。
漫漫长夜,似没有尽头。
宣纸上眉目深浓的男人,单手支着下颌,薄薄的眼帘微挑,嘴唇勾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上半身空无一物,只有素白的亵裤,是一点都不端方的模样。
很简单的勾勒,她画技好,每条线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盛菩珠才收笔,谢执砚已经不知何站在她身后,冰凉的指腹落在她白皙的后颈上,顺着血管的脉络,缓缓向下摩挲。
“夫人今夜有得到满足吗?”谢执砚将她拉到怀里,低沉嗓音带着一点气音。
盛菩珠早就快撑不住了,她顺从往后靠了靠,视线落在被镇纸压平的宣纸上,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菩珠喜欢就好。”谢执砚声音很沉,带着目的性地把人往怀里压了压。
“夫人怎么不画首饰,是我不配吗?”
他真的很计较,什么都要比,什么醋都要吃。
心情好时他会很大方地承认,就像现在:“我既然是夫人顶顶好的,夫人就该给我别人都没有的,我今夜把自己献给夫人,明夜也献给夫人。”
盛菩珠快受不住他张口就来的情话,带着氤氲的水汽的杏眸,眼看又要湿得厉害。
“夫人怎么不说话?”
“难道是不想要吗?”
谢执砚一旦心情不好,只会变得沉默,然后变得很霸道,更是一个字都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嫉妒。
“想要的。”盛菩珠红润的唇微微张开,使不上力气,眼神很招人怜惜。
谢执砚手臂用力,抱着怀里的人儿坐在书案前,紫檀书桌上摆着刚才画的画。
他明知故问:“要什么?”
“要你。”
“好。”谢执砚声音轻柔,像今夜的月色。
黎明前的缠绵,他一直很温柔,也很有耐心,抚触到云端,然后又在顷刻间跌落。
但无论盛菩珠如何哀求,他都始终不愿离开书案前。
盛菩珠怕把画弄坏了,所以她不得不分神,颤抖发烫的手掌心撑在光滑的紫檀桌上,纤细十指无力,因为生了汗,趴不住也撑不住。
身后力道不减,掌心一寸寸地往前移,然后又被拖回原处。
月色很满,素白的雪从天空中悄无声息落下。
一觉天明。
盛菩珠懒懒地睁开眼睛,她瘫软在锦衾间,雪白的后颈留着印子,若不用围领遮挡,恐怕是不能见人的,好在天寒能有很多借口。
用过早膳,盛菩珠去看放在桌子上的画。
镇纸还在原来的位置,不过宣纸变成了两张。
她拿起昨夜自己画的,红着脸颊欣赏一番,正想着等日后画多了如何装订成册,结果视线一颤,落在另外一张更大胆狂妄的画作上。
是昨夜的姿势,她被抱着……
指尖像被烫到,盛菩珠第一反应就是毁尸灭迹不能让杜嬷嬷她们看到。
才准备把画卷起来,谢执砚就冷不
伶仃从身后走出,似笑非笑:“夫人这是不满意?”
盛菩珠很紧张,拿画的那只手背在身后:“郎君,画这个作何?”
谢执砚理所当然,一点都没觉得这样不好:“私藏。”
“夫人不愿意吗?”
“不是说好的,是只有你我知道的小秘密。”
“我什么时候说过?”盛菩珠差点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画纸。
她这才意识到,谢执砚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算计,一旦发现最好的时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抓住。
然而对方一点都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慢慢走近,从她手里取走画,笑得很坦然:“一辈子很长,我与夫人的画,肯定不止这一张。”
“夫妻伦常是愉悦之事,不用持重守度,只要夫人满意,规矩都不是规矩。”
盛菩珠虽然羞恼,但是根本反驳不了,他书读得好,书上有的东西自然学得精妙,比起四年前一开始只会莽撞,也不知怜惜,现在的谢执砚,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花样。
谢执砚收起画,推开窗子看着院子里皑皑白雪,忽然道:“母亲刚刚寻我,她今天准备去玉门关陪父亲过年。”
盛菩珠回神,说起正事她微微偏头,目光冷静:“是傅家大郎要回长安了对吗?”
谢执砚眯起眼睛,淡淡道:“安王死前供出很多线索,萧鹤音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该杀的她基本都杀干净的,关外那些部族没了关内悄悄勾结送过去的粮食和火药,他们成不了气候。”
盛菩珠同样看着窗外的雪:“那郎君呢,准备什么时候去玉门关?”
武将和文臣不同,谢执砚不可能永远留在长安,他手下的兵若是困于长安,迟早会废掉。
萧鹤音虽身为女郎,她是武将出身,行事手段更是属于雷厉风行。
日头已经高升,风卷着白雪,谢执砚抬起手接过飘下的琼花:“我与傅云峥三年一换。”
那就预示着,傅云峥归长安,谢执砚必须启程前往玉门关。
“年后吗?”
盛菩珠很平静地接受了。
谢执砚嗯了一声,看着手心里存留不到一息的雪花:“夫人要一起吗?”
“是盛情邀请吗?”盛菩珠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弯了弯。
“当然。”谢执砚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笑。
第129章
临近新年。
冬月廿七这日,长安城落了一场大雪。
鹅毛一样的雪花,被风卷着飘在半空中,靖国公府门前,寿康长公主的马车已经收拾妥当,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天寒地冻,就送到了这儿,不必出城。”寿康长公主身上披着织锦镶兔毛的斗篷,声音是一贯的温和。
盛菩珠被谢执砚牵着手,风雪打湿她的眼睫,乖巧点了点头:“母亲慢走。”
“好孩子。”寿康长公主怜惜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望向始终静立一旁的儿子,“三郎有什么要交代的。”
谢执砚迎着风雪,那身影风般清冽:“告诉父亲不必太过劳累,儿子年后就回玉门关。”
“你父亲还没老,你不必着急。”
寿康长公主垂眸笑了声,再次摆摆手:“天寒,带菩珠早些回去。”
队伍出发,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巷尽头。
盛菩珠望着天地间苍茫一片,看似稀松平常的告别,依旧让她情绪有些低落,然而下一瞬指尖传来暖意。
谢执砚抬手拍了拍她肩头上的雪花,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似有碎光。
两人对视,同样藏着深浓情绪的视线胶着,看起来是暧昧又缱绻的模样。
盛菩珠仰起脸,望着簌簌落下的雪,率先开口:“好快,又过了一年。”
谢执砚目视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忽然回神俯身,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执起盛菩珠的手,在她手背落下一吻。
衣袍在风中猎猎翻卷,心底的妄念如野火燎原,他猛地阖眼,心里藏着满满当当的话,想起过往总觉亏欠,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算有时想不透,跪在祠堂里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双腿跪得青紫麻木,他依旧不知该如何补偿。
谢执砚心口发涩,又满得快溢出,最终只是将盛菩珠冰凉的小手紧紧拢进掌心,沉声道:“天寒,我送夫人回韫玉堂。”
夫妻二人如同一对璧人,相携穿过廊庑,等进了垂花门,再往前走,就看见杜嬷嬷手里提着食盒,正从小厨房的方向过来。
“郎君、娘子。”杜嬷嬷行礼,又亲自上前打了帘。
盛菩珠抬步跨进去,正要解身上的斗篷的系带,谢执砚早她一步,亲力亲为伺候。
杜嬷嬷很有自知之明,也不上前,就远远候着,打开食盒盘子里摆着两只焦香四溢的烤红薯,蜜色的糖汁正从裂开的焦皮里渗出,像晶莹的琥珀。
“娘子前日不是说想去东郊山脚下的庄子泡温泉,可惜近来大雪出行不便。”
“正巧了,今儿一早庄子里送来了新鲜的红薯,老奴想着娘子应该会喜欢,就让小厨,用银丝炭慢慢煨了个把时辰。”
盛菩珠果然喜欢,等斗篷解开,她迫不及待想要尝尝。
“小心烫。”
谢执砚垂眸拿起一颗红薯,朝两端微微一掰,就露出焦黄像落日一样看起来十分可口的内里。
一阵甜香,随着他在动作在外间漫开。
“尝尝。”谢执砚不怕烫,他耐心十足把烤焦的地方全部剔除干净,才将金黄的薯肉递到那柔软的唇边。
盛菩珠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尾泛出薄红:“好甜。”
谢执砚垂下眼眸,用指腹拭去盛菩珠唇角蜜色的糖汁:“如果喜欢,明日再让庄子送?”
盛菩珠点头,又看向杜嬷嬷:“今日送了多少?”
杜嬷嬷笑着道:“庄子今早送了五六筐过来。”
“那给三房送些过去,我听令仪说,她胞弟谢晦之和家中闹了矛盾,悄悄去了边关,想必她也烦心,还不如带着令晞在院子里赏雪烤红薯来得松快。”
杜嬷嬷点头,她知道三房那边闹的事。
对外宣称是家中姐弟不和,实际上是三夫人和儿子闹出来的矛盾。
三夫人把独子当成眼珠子护着,之前令仪两姐妹年岁小,她还能管一管,现在管不了也压不住,“眼珠子”跑了,自然着急上火,这筐红薯虽然不是贵重物品,但是由盛菩珠亲自派人送过去,也算是一种变相警告,谢令仪有人护着。
盛菩珠见谢执砚愿意喂她,干脆挪到暖阁里,懒洋洋倚着,翻一页话本子,吃一口烤红薯,忽然又想到娘家明德侯府,赶忙对杜嬷嬷说:“再挑两筐品相好的,连带着前日宫里赏的蜜饯,一并送去明德侯府。”
“菩瑶那丫头好甜食,糖豆不能多吃,但是蜜饯和红薯没关系,刚好烤着火就着杏仁茶吃,她还能有借口躲懒。”
“哎,老奴这就去。”杜嬷嬷笑着正要退下,又听谢执砚补了句:“将靖国公府地窖,那坛二十年的屠苏酒也添上,祖父喜欢炙羊肉,刚好配屠苏酒。”
盛菩珠不明所以,嗔了谢执砚一眼,小声道:“祖父年纪大了,祖母不让他饮酒。”
谢执砚抿唇一笑:“那就不喝,但是今日这酒还是要送的。”
盛菩珠酒量差,酒品更是可疑,她平日最多一杯果酒,就能醉得厉害。
而屠苏是烈酒,在玉门关的习俗里,农历正月初一饮屠苏可以避瘟疫。
所以屠苏,故又名岁酒。
这种时候往明德侯府送岁酒,其中自然不言而喻。
杜嬷嬷派人去送红薯,不过一个多时辰,三房那边就有婢女来回话。
雪大,来人在廊前仔仔细细拍净身上的雪碎,笑吟吟行礼。
“世子夫人,我们大娘子特意让奴婢来谢过夫人送的红薯。”
“今儿雪大,大娘子本要亲自来的,可惜她前日不慎扭伤了脚踝,行动不便,就吩咐奴家过来。”
盛菩珠点头,见那婢女满脸喜气,便问:“可是你主子有什么好消息,我瞧着像是好事。”
婢女点头,脆生生道:“是有桩喜事,要回禀报世子夫人。”
“我们家大娘子方才定了亲事,半时辰前才送走媒人。”
盛菩珠闻言挑眉,想到了一个人:“可是成国公府世子?”
婢女点头:“正是。”
盛菩珠并不意外,毕竟半个月前北郊冬猎,谢令仪代表谢家女眷出战马球赛,当日她在猎场驰骋如飞,而成国公世子魏辞就在观赛台上。
自从靖国公府分家,谢氏三房在长安的地位,自然比不上以前,而三夫人又想要寻个得力的女婿,将来成为儿子的助力。
哪怕孝期过后,媒人三番两次上门,三夫人依旧都是挑挑拣拣不满意。
而成国公府世子魏辞,是前太子妃嫡亲的兄长,魏家虽然低调,但长安城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所以今日媒人上门,三夫人想都没想就应
下了。
至于谢令仪,盛菩珠倒是不担心,以她的性子要是不喜欢,三夫人就算拿刀架脖子上,谢令仪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睛。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盛菩珠问。
婢女忽然把脑袋垂得低些,声音变得很小:“婚期定在开春后的三月份?”
盛菩珠一愣:“三月份?”
“嗯,好像是成国公府世子有些急,想要快点把人娶回家,奴婢也是听媒人说的。”
盛菩珠还想问,谢执砚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指尖在她柔软的唇上摩挲过,用很低的声音对着她耳朵道:“魏辞之前找过我,那时候刚好祖母病得厉害,我私下有找令仪说过。”
盛菩珠懂了,估计这位成国公府世子惦记谢令仪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好不容易逮到名正言顺的机会,怎么可能再等下去。
等三房婢女退下不久,明德侯府派了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桂嬷嬷过来请安。
“娘子送的蜜薯,家中都很喜欢。”
桂嬷嬷未语先笑,她将食盒里新蒸的芙蓉糕拿出来,好似无意一般提了句:“寿康长公主娘娘去了玉门关,府里就您和郎君二位主子,等到年末终究是清冷了些,老夫人提议今年除夕不如回明德侯府守岁?”
盛菩珠拈着糕点的指尖微微一顿,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的。
她尚未开口,谢执砚转过身,嗓音清润:“但凭夫人喜欢。”
桂嬷嬷闻言,眼角笑纹深了几分,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姑爷体贴娘子。”
盛菩珠哪里看不出桂嬷嬷眼中的促狭,她耳根发烫轻声道:“那有劳嬷嬷回话,我与郎君腊月二十八那日回家。”
桂嬷嬷行礼要走,想了想又转身朝谢执砚恭恭敬敬再行了一礼:“老侯爷说,谢谢郎君送的屠苏酒。”
“郎君为何要送屠苏?”
盛菩珠后知后觉想起父亲在世时有提过,屠苏是岁酒,新年第一日要饮,她们年岁小,最多用筷子沾一滴,兑在茶水里。
谢执砚睁着一双坦荡的漆眸,回以笑容:“因为希望夫人有人牵挂,能一直开心。”
窗外落雪声,像是在这一刻鼎沸。
盛菩珠垂着眼,并未应声,她像是不曾听清,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很认真很真诚道:“那妾身愿君常展颜,遇祥瑞,永不败。”
谢执砚的沉默,如同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告白。
他表情很认真,拉过盛菩珠的手,轻轻落下一吻,因为情绪太过浓烈反而极端到平静的嗓音,低低的,每一个都说得很轻,像是呢喃的情话。
“谢谢夫人。”谢执砚单膝点地,眉眼深处好似藏着祁连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明明是不动如山的模样,却又像一只被驯服的温顺豹子,举手投足宽和有度的姿态。
盛菩珠的心是软的,回以一个同样温柔的吻:“不客气的。”
谢执砚抬眸凝视片刻,他似恍惚了一瞬,接着眼底暗潮反而涌得更凶,身体的空缺不是被填满,而是被无限包容。
他的妻子,世间第一等,此间最上层。
而情之一字,望着那双看起来就很会爱人的含情眼,谢执砚无声想。
“一生漫长,最盼你,心常悦。”
第130章
凤初元年,腊月廿十八,长安城上空依旧细雪纷纷扬扬。
马车驶至明德侯府门前才将将停下,早有仆妇探着脖子雪中等候。
“大娘子归家了。”
也不知是朝府中喊了一声,盛菩珠才扶着谢执砚的手迈下马车,人都没站稳,就被盛菩瑶抱了个满怀:“阿姐,我好想你啊。”
“大姐姐。”
“姐夫好。”
盛明淑和盛明雅年岁稍大,会稍微规矩一下,行过礼,才欢欢喜喜拉着盛菩珠的手,眼睛眨巴眨巴,其实也没比盛菩瑶好到哪里去。
一路上,盛菩瑶叽叽喳喳,像只停不下来的喜鹊。
谢执砚稍稍落后几步,看着妻子被几个妹妹簇拥着往里走,大红斗篷,漫天落雪,明德侯府年节的氛围很重,目之所及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
盛菩珠去寿春居陪长辈说话,谢执砚行过礼就被盛临渊请去了老侯爷的书房。
老夫人一早就盼着长孙女归家,见人上前连话都来不及说,只是笑眯眯把人拉到怀里慈爱地拍了拍,一个劲儿喊着心肝。
盛大夫人沈渝坐在一旁笑得温婉,等盛菩珠陪老夫人说了几句话,才拉过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人看着没瘦,双颊红唇,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笑起来是越发娇气的模样,能看得出来是被谢执砚用心宠着的。
“世子待你如何?”虽然心里知道,盛大夫人身为母亲也难免多问一句。
盛菩珠想着近来谢执砚越发黏她,以前不愿说的话,现在一旦开了口,简直不要钱是得往外蹦,而且他脸皮还厚,端着一副君子的模样,她有时候根本无法招架。
红着脸,盛菩珠轻轻点头:“三郎他,待我极好的。”
沈渝点头欣慰道:“待你好就行,我也安心。”
……
转眼除夕夜。
宴席设在花厅,明德侯府人不算多,只开了两桌。
因为都是自家人,虽然男女分席,但中间隔着的一扇小小的花鸟屏风也只做个摆设而已。
盛菩珠杯盏里是茶水,她还算克制不敢饮酒,今日出奇的,几个最喜爱热闹的妹妹也没有劝,每次她看向桌上酒壶的时候,几个还极有默契给远远挪开些。
“我只喝半盏果酒,半盏不醉的。”
盛明雅很强势拒绝了:“不行,里头装的不是果子酒,是屠苏,以大姐姐的酒量,可能闻个味儿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隔桌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声,盛菩珠听出来了,是一直被拘在府里读书,已经很久未见的二哥盛临清。
盛菩珠顿时大恼,隔着屏风抱怨:“郎君,二哥哥笑我。”
“好。”
“夫人莫恼,我替你灌醉他。”谢执砚嗓音低低,一副哄孩子的语调。
老夫人笑吟吟瞥了盛菩珠一眼:“郎君贴心,比什么都好。”
“你二哥哥那酒量,和你比起来,其实也就半斤八两。”说到这里,老夫人摇摇头,笑吟吟打趣道,“三郎,可得手下留情,临清初三那日,还得带着媒人去辅国公府提亲。”
盛明淑忽然抿嘴一笑,暗地里扯了扯盛菩珠的衣袖,小声道:“二哥哥惦记辅国公府小娘子好几年了,之前书读不好,不好意思去提亲,今年终于争口气拿了个榜眼。”
“他还怕祖父不同意,在书房跪了一个时辰,问话也不说,后来实在跪得膝盖疼得受不住了,才说是因为看中了辅国公府的小娘子宋竹宜,想要去提亲。”
盛菩珠觉得自家二哥哥有时候不太着调:“然后呢?”
盛菩瑶接过话,很无语的一摊手:“祖父气得又罚二哥哥跪了两个时辰。”
“因为祖父说二哥哥就是块臭石头,喜欢人家不早说,让府里上上下下这些年担惊受怕,还以为他不喜欢女郎。”
盛菩珠笑出声:“二哥哥就不怕宋竹宜早早定了亲事。”
老夫人也是隔着屏风,恨铁不成钢瞪了盛临清:“他怎么不怕,都快怕死了。”
“这几年辅国公府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暗地里把想提亲的人打一顿。”
盛明雅跟着点头:“是的,这事后来也不知是谁告的状,反正二哥哥又被罚跪了一整日。”
盛菩珠觉得自家二哥哥可能不是石头,而是驴脑袋,全长安城第一倔强。
盛临清虽然脸皮厚,但眼下席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这位平日洒脱不羁的明德侯府二郎君,此刻也不禁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连忙举起杯,想要掩饰,不料老侯爷盛柏涯吹胡子瞪眼:“初三那日,你若把提亲搞砸了,就继续祠堂跪着吧。”
“是,祖父。”
“孙儿记下了。”
“出息。”盛柏涯虽然看似在骂盛临清,实际上眼中笑意就没停过。
明德侯
府盛家一门三房,长子早亡,次子留在长安为官,三子一家远在幽州为官,家中子孙各个都教养得好,不说是顶顶出色,但孝顺和睦,并没有任何糟心的地方。
宴席过半,自然也热闹非凡。
盛菩珠一滴酒未沾,但感觉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郎君那桌还在饮酒,老夫人提议打叶子牌,于是叫人把偏厅收拾出来,又准备瓜果茶水点心,还有早早就准备好的金瓜子。
牌桌才开,盛菩珠手气好连赢了两轮。
盛菩瑶捧着册子在认真记账,怀里装着金瓜子的匣子被她晃得叮当作响。
这时候,桂嬷嬷行色匆匆上前,本应该压着声音的,奈何牌桌上热闹,老夫人年纪大了耳朵有些不太好。
“你什么……什么,谁?”
桂嬷嬷连说了两遍。
“啊?再大声点,我听不清。”
“老夫人,傅家世子爷来了,说安国公府早早歇下了,他进不去,所以来拜个早年,顺便讨口吃的。”
桂嬷嬷这一嗓子吼得有点大声,不光是老夫人听见了,整个偏厅所有人都听见了。
盛明雅闻言手一抖,直接扔错了牌,老夫人眼疾手快抢了个先,然后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府中吧。”
“祖母。”盛明雅顿时急了。
老夫人像是看不懂,温声吩咐:“让小厨房再备几个菜,然后把客房也收拾出来。”
桂嬷嬷笑吟吟点头:“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傅云峥来得快,她们这边一轮还没有结束,傅云峥就大步走近花厅。
他在外间也不知说了什么,反正听得见跪下磕头的声音。
然后老侯爷盛柏涯问:“傅家小子,你怎么来了?”
傅云峥撒谎简直是脸不红心不跳:“太晚了,家中长辈歇得早,我回不去。”
瞧瞧,听着多可怜,从玉门关千里迢迢回来,大年夜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
“他就是大骗子。”盛明雅咬牙。
盛菩珠看着妹妹,又悄悄往外边看一眼,有婆子端来新的席面,傅云峥也不见外,先大口吃了一碗热乎乎羊汤。
等吃个半饱,很有眼色起身说要给老夫人磕头拜早年。
盛明雅急得差点丢了手里的牌,可怜兮兮看着盛菩珠,就差没叫救命了。
“盛家祖母,晚辈给您磕头了。”
傅云峥把头磕得响,一抬眸,眼睛很放肆,往盛明雅身上转了一圈才收回。
老夫人也不戳破,反倒是笑吟吟问:“也不怕明日回府,你家老祖宗让你跪祠堂。”
傅云峥也知道自己胡闹了,安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哪里没有下人守着,怎么可能回不去,他嘿嘿一笑,也不怕:“没关系,我每次回来都要跪祠堂,不差这一回。”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故意捏了捏眉心:“我有些乏力,这牌你来替我。”
傅云峥求之不得,接过牌,挑了挑眉,出的每一张都像和盛明雅作对似的。
盛明雅气死了,奈何家里的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傅云峥这人,给一个杆子就能顺着往上登天,但凡她今日给一分好脸色,他明日就敢大张旗鼓上门提亲。
也不是说讨厌,盛明雅就是倔强。
盛明淑觉得自家妹妹和傅云峥之间实在有趣,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桂嬷嬷又来了,她这次学聪明了,特地加大了声音对老夫人道:“陆寺卿来了,就在府门外候着,应该等了许久。”
这回连老夫人都愣住了:“他,来作何?”
桂嬷嬷略微踌躇后,还是咬牙道:“陆寺卿说冬寒,家中无人实在寂寞,听闻傅家大郎在咱们府上过除夕,他不知方不方便再添双筷子。”
老夫人:“……”
盛菩珠:“……”陆寺卿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不要脸了。
老夫人心软,想到武章侯府的确没人了,陆寺卿嫡亲的姑母安王妃已经剃发出家,一个人的确冷冷清清。
要是没有收留傅云峥恐怕还能拒绝,眼下的确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
“请进来吧。”老夫人长叹,又忍不住去看孙女盛明淑。
盛明淑一张小脸,一开始是白的,然后气得憋红了。
她这两年身体养得精细,加之沈策来府中请安那几回,每次都给她把脉,调配新的方子,如今已经基本没有病弱之态。
“祖母,孙女觉得头有些疼,想下去歇着。”
老夫人见她脸颊红润:“人既然来了,明淑就见见吧。”
陆寺卿来得快,手里还提着礼物,只是他穿得少,身上落了雪,还不时低头轻轻咳了一声。
傅云峥捏着手里的叶子牌,看看外间,又看看盛明淑气鼓鼓的模样,干脆坐着不动。
“盛家祖母,晚辈给您敬酒。”陆舟渡恭恭敬敬给老侯爷敬酒,见谢执砚冷冷地望着他。
可惜,风光霁月的谢氏三郎,今日似乎不太想和这两位不速之客当朋友,直接装作不认识。
敬完酒,偏厅叶子牌又打了一轮,盛明淑心不在焉,出错了好几张,盛菩珠眼疾手快赢得盆满钵满。
陆舟渡给老夫人行礼,又不禁咳了一声。
老夫人关心问:“陆寺卿,这是怎么了?”
陆舟渡一副虚弱的模样:“前几日不慎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盛明淑眼神顿时就没有那么恼了,也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她总是对弱势的郎君少了几分防范。
“祖母我……”盛明淑还是想避。
可惜“头痛”二字还没有说完,陆舟渡又轻咳了一声。
“桂嬷嬷,给陆寺卿添一个座位。”老夫人吩咐。
桂嬷嬷极有眼神,直接搬了一张月牙凳放在盛明淑身旁。
陆舟渡长腿一跨,很上道就坐下了,刚好与傅云峥面对面。
傅云峥挑眉,用口型道:“学人精。”
盛明雅:“……”
盛明淑:“……”
盛菩珠无语望天,都半斤八两,怎么还攀比上了人。
外间酒宴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谢执砚站在盛菩珠身后,点了点她手里的牌:“我替夫人?”
离得太近,又是很亲密的举动,盛菩珠骤然抬眸,映着亮堂堂的火光,她看清了男人眼里的得意之色。
哦,盛菩珠差点忘了,比起陆寺卿和傅云峥,谢执砚才是正儿八经的盛家郎婿。
难怪他心情好得快要掩饰不住,锋利的眉眼染着淡笑,甚至有闲情逸致要打叶子牌。
盛菩珠把牌往前递了递,谢执砚故意不接,就让她一双手抓着,而他站在身后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傅云峥想说什么,谢执砚对他笑得很淡,转过头很亲昵问盛菩珠:“夫人,这张可行?”
语罢,他甚至还端起桌上,盛菩珠抿了一小口的茶水,一副很安静内敛的姿态,饮了一口。
傅云峥都快把手里的叶子牌捏烂了,陆舟渡咳嗽接连不断。
谢执砚低笑,他在得意,在显摆。
盛家第一郎婿,只能是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1章【VIP】
第131章
八抬大轿过了明路的,总归和勾栏手段混进明德侯府骗吃骗喝的不一样。
谢执砚一点都不想和没有正经身份两人同流合污,哪怕未来有很小的可能他们三人会成为连襟,但至少现在不是。
牌局结束,傅云峥掐指一算感觉自己快输到倾家荡产,结果痛心疾首一抬眼,陆舟渡一副虚弱模样,都快挨到盛家二娘子盛明淑的衣角了,而他还跟个蠢货一样,被盛明雅怒目而视。
“明雅。”傅云峥风尘仆仆从玉门关归长安,明明也想装可怜兮兮的模样,结果跟个大尾巴狗似的,嗓门奇大无比。
“快闭嘴吧你。”盛明雅咬牙切齿。
偏偏傅云峥还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明雅你就疼疼我吧,头痛得厉害。”
他实在不会装,连老夫人都看不过眼,轻咳一声:“若有不适,就先去客房休息?”
傅云峥背脊一挺:“没有不适,已经好了。”
盛菩珠手里端着一盏茶,看看傅云峥又看看气得双颊通红的盛明雅,回味似的挑了挑眉,朝谢执砚看了一眼。
很白的手,端着玉青色的盏,看起来是温和贤淑的模样,但只有谢执砚看懂了,盛菩珠看似很乖巧的眼神应该是在问,傅云峥怎么看起来像个傻瓜。
谢执砚回眸一笑,俊逸的眉眼在灯下透着几分懒散,他淡淡道:“夫人别误会,我跟他不熟。”
“什么不熟?”傅云峥左看右看。
谢执砚冷哼:“啧。”
陆舟渡喝水,轻咳,然后再次喝水,轻咳。
没多久,盛明淑让嬷嬷端了一盏蜜水,换了他手里的茶水,她声音小,听得软软的:“陆寺卿受伤,还是莫要饮茶了。”
“好。”陆舟渡端端正正坐在月牙凳上,略显苍白的脸颊,在瞬间浮出两团很淡,但是十分可疑的红晕。
他伸手接水,不小心碰到盛明淑的指尖,手心更是陡然一蜷,差点握不住杯盏。
“谢谢明淑。”陆舟渡温和的嗓音,很君子。
两相比较,连盛菩珠都有些看不过去眼,她若是不知道这位陆寺卿在大理寺做什么的,恐怕也同样骗过去了,可惜谢执砚揭他老底不留情面,只用两人能听到的语气嘲讽。
“大理寺牢狱杀人不眨眼,这会子连水都端不稳了。”
“好装一男的。”
盛菩珠:“……”
眼看天色不早,最后还是由老夫人拍板道:“都散了吧,菩珠带三郎去珍宝阁休息,傅家郎君和陆寺卿跟着桂嬷嬷去客房休息。”
虽然只是客房,但至少是留下了。
傅云峥和陆舟渡对视一眼,谁也看不上对方的做派。
盛菩珠拍了拍盛明雅的手,又朝盛明淑眨了眨眼睛,只有盛菩瑶懵懵懂懂:“不守岁了吗?这么早就散了?”
老夫人摸了摸盛菩瑶的脑袋,语重心长:“傻孩子,再不散,要打起来了。”
盛菩瑶觉得可惜,毕竟除夕夜,她还想跟着大姐姐一起守岁呢,而且明天还是大姐姐的生辰,按理说应该可以争取当第一个说“生辰快乐”的人。
冬寒,夜色如墨。
雪虽然停了,但周遭依旧白茫茫一片。
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两道相携的身影揉碎淡青色的地面上。
谢执砚握着盛菩珠手,干燥修长的指尖有意无意在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刮过。
“冷么?”
回廊暗影下,两人口中呼出的白雾在夜色里交融,不远处的玉兰树枝承不住积雪的重量,咔嚓一声,落下一团莹白。
杜嬷嬷早就带人退远了,周遭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一点都不冷,盛菩珠甚至觉得热,所以她摇摇头,杏眸里带着浅浅的笑:“陆寺卿伤得很重吗?”
谢执砚不满:“提他作何。”
半晌,他又补了一句:“伤得并不重,但至少装有八百个心眼。”
至于傅云峥,谢执砚想到都觉得头疼,连说都不想说,借着拂的动作,长臂一伸,不管不顾把盛菩珠揽进怀里。
盛菩珠抬起头,一双眼睛笑得像月牙似的:“郎君虽然表面上嫌弃傅家大郎,但还是不愿他孤身一人的,不然也不会换他回长安,郎君年后动身去玉门关。”
虽然被戳破,谢执砚依旧不承认,他干脆换一个话题。
低低的嗓音,温热的鼻息几乎贴着盛菩珠耳后擦过,语调里浸着低哑的笑意:“夫人饿吗?”
晚膳其实吃了很多,但是守岁打叶子牌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盛菩珠诚实地点点头:“有点。”
谢执砚略略俯身,很是随意的姿势,将人抵在冰凉的廊柱与他宽阔胸膛之间。
情到浓时,总会控制不住,想要很深的吻。
恰好新月挑破云层,银辉如同薄纱落下。
他一开始吻得很轻,舌尖只是试探,等到盛菩珠恍神时,就把人打横抱起来,手臂也紧紧地扣住。
盛菩珠是被谢执砚一路抱回珍宝阁的,哪怕躲在大氅下,她依旧能很清晰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婢女婆子们吃酒的笑闹声,面红耳赤,偏偏她紧张又喜欢。
迷迷糊糊被抱到浴间,早早就备好的热水,还放了花瓣。
谢执砚吻了一会儿,觉得胸腔满了,他才罢手:“夫人好好洗,不用很快。”
说完,他就大步出去了。
盛菩珠看着从肩膀上滚落而下的水珠,许久回不过神,按照正常的顺序,他不是应该亲自动手替她沐浴,然后……在做一些羞人的事。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一直在想,沐浴后要擦香膏,还要绞干头发,一个时辰后,盛菩珠才在杜嬷嬷和贴身婢女们的簇拥下离开浴间。
“郎君呢?”她抬眼一扫没看到人。
杜嬷嬷笑得褶子都快出来了:“娘子再等等,郎君马上就好。”
盛菩珠见杜嬷嬷的模样,自然想到了子时一过就是她的生辰,谢执砚现在不在房中,估计是在准备生辰的礼物。
她想不到是什么,但心里还是很期待的。
珍宝阁小厨房内。
当谢执砚深夜来访时,小厨房值夜的厨娘婆子吓得跪了一地。
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态度是谦和的:“夫人生辰,我要替她做一碗面,可否方便。”
怎么可能不方便,厨娘猛猛点头,又赶紧拿出做面所需要的食材。
万籁俱寂中,谢执砚挥手遣退下人。
他眼眸微垂,就着昏黄烛火慢条斯理把袖口折了几下,露出有力的双臂。
虽然从一个月前他就私下请人教过如何揉面,但君子远庖厨,他在这方面的确没有什么天赋。
深吸一口气,白玉般的手舀出一碗细腻的面粉,水多加面,面多加水,失败数次他终于勉勉强强把面揉得筋道。
白雪一样的面粉簌簌落在衣裳上,谢执砚拧着眉,就是上朝遇上再难缠的大臣,他也无须像现在这样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谢执砚终于在油锅里煎了一个完整的鸡蛋,几点切的细碎的小葱,盐不敢多加,他又怕淡了,干脆拿一个小碟单独装了一点出来。
珍宝阁内,盛菩珠翻着话本子,数次要起身去外面查看一番,又数次被耐冬几人轻声细语地劝下。
子时刚过,谢执砚提着朱漆食盒,单手挑开垂帘。
“菩珠。”
“生辰安康。”
盛菩珠从书中抬起头,烛火噼啪炸开声响,两人之间的桌案上,隔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生辰面。
谢执砚俯身,鼻尖还沾了一点白色的面粉,但盛菩珠一点也不觉得他狼狈。
“郎君做了什么?”她明知故问,就是要他亲口承认。
谢执砚手心里托着一双筷子,浓黑的眉眼里面满满的情绪都快溢出来:“给夫人煮了一碗生辰面。”
“鸡蛋煎得不
好,面也扯得有点粗,汤头是一早让杜嬷嬷私下吩咐厨娘备好的。”
“一切都不是很完美,但是夫人生辰,我想夫人一直开心。”
“三郎……”盛菩珠轻声唤他,眼睛红红的,喉咙发紧。
谢执砚低头想吻她,目光落在面碗上,又克制忍下:“夫人尝尝。”
盛菩珠吃得很慢,小小的面碗,他怕积食所以弄得并不多,因为傅云峥说生辰面要一整根才吉利,所以他反复揉了六遍,陆寺卿说生辰面得有两颗鸡蛋,表示成双成对,他也老老实实照办。
“好吃吗?”
见盛菩珠安安静静吃完,谢执砚紧张地问。
“好吃。”
“可惜我都吃完了。”
谢执砚目光下移身体绷紧,他指腹捏着盛菩珠柔软的下巴,微微抬起,接着垂眸轻轻落下一个吻:“没关系,我这样尝尝也一样的。”
夜是凉的,但唇舌滚烫。
盛菩珠感觉被人抱起,然后意识渐渐变得迟钝,舌尖纠缠厮磨,一颗颗扫过她雪白的贝齿,颤栗从口腔开始,一点点穿过胸膛,还没开始,身体就已经渗出薄薄的热汗。
“郎君,谢谢你。”
“我很开心。”
这一刻,盛菩珠变得很乖,她伏在谢执砚的肩头,眼底透着潮潮的湿气。
情到浓时,仅仅接吻已经不能满足。
谢执砚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脊背微颤:“夫人,可以吗?”
盛菩珠正要点头。
窗子外传来盛菩瑶热热闹闹的声音:“阿姐,生辰快乐,我们去放祈福灯吧。”
盛菩珠:“……”
谢执砚:“……”
盛菩珠轻咳一声,哄孩子似的道:“我已经睡下了,菩瑶去找你二姐姐和三姐姐。”
屋外又是一静。
盛明淑:“大姐姐,生辰快乐。”
盛明雅:“大姐姐,生辰胜意。”
盛菩珠:“怎么都来了?”
盛菩瑶:“因为傅家郎君说,生辰热闹,一起放祈福灯。”
月色渗进屋中,谢执砚眉峰凌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显得很不高兴。
“傅云峥,你想死就直接说!”
傅云峥冷哼一声,一个也不想放过:“陆寺卿你出的主意,你怎么不说话。”
陆舟渡咳声连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放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2章【VIP】
雪夜,灯火如碎星。
盛菩珠披着厚厚的斗篷被谢执砚半揽在怀里,她怀里抱着汤婆子,从上到下都裹得厚实,倒是不觉得冷。
祈福灯放完,陆舟渡提议放烟火爆竹。
等爆竹的声响把府里打盹偷闲的婆子全部炸醒后,傅云峥搓搓手,呼出一口寒气,义正词严道:“新岁第一日,还有许愿的莲花灯没放。”
“湖里都结了冰,怎么放灯?”盛明雅狠狠白他一眼。
傅云峥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块大石头,把湖凿开,他都得硬塞几盏许愿灯进去。
盛菩珠在一旁看得牙酸,实在佩服这位傅家大郎的毅力。
一群人,从子时磨磨蹭蹭到近寅时。
盛菩珠依着在靖国公府养成的习惯,她睡不饱,基本醒不来,盛明淑身子弱,从来不用早起,菩瑶和明雅就更不用说了,姐姐们都没起,没有妹妹要早起的道理。
至于谢执砚,他天不亮就起了,很是不经意地晃到老侯爷盛柏涯眼皮子底下,一盘棋才开始,陆舟渡也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壶茶,据说是亲手泡的。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经意错开,谢执砚挑眉,陆舟渡暗中冷笑,谁都看不起谁。
至于傅云峥。
他从玉门关不眠不休,好不容易在除夕当夜赶到长安,就算有早起的心,但身体哪怕是铁打的那也受不了,更何况他没有八百个心眼子。
等一觉天明,傅云峥趁时起身,准备在长辈面前露个脸的时候,谢执砚和陆舟渡已经陪着盛老侯爷遛弯结束。
谢执砚想了想,朝傅云峥颔首,哪壶不开提哪壶:“早。”
陆舟渡有样学样,点点头:“真早。”
傅云峥拳头握紧,可惜长辈在场,他不能好好打一架。
转眼三日,傅云峥就算脸皮再厚,但安国公府的长辈可丢不起这个脸,亲自来接的人,一回去就跪了祠堂。
以陆舟渡的精明,他自然也寻了一个妥帖的理由,从明德侯府离开。
盛菩珠在家中住了近半个月,才和谢执砚回靖国公府。
上元节临近,宫中有宴,届时百官携家眷参加,这是萧鹤音登基后举办的第一场宫宴,自然格外重视。
盛菩珠睡得早,天蒙蒙亮就醒了,索性睡不着,她干脆倚在榻上看话本子,翻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谢执砚也醒了。
习惯性伸手,把人压在怀里吻了吻,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怎么不再睡会儿?”
盛菩珠摇头:“难得早起,我就不睡了。”
“心里藏着事?”谢执砚一语道破。
盛菩珠丢了手里的画本子,干脆也不掩饰:“我在想阿兄。”
“想他作何?”谢执砚拧眉。
“阿兄留在鹤音身边,是不是无名无分?”
“近来琳琅阁珠宝首饰卖得好,今夜上元宫宴,定是有郎君要展示美色,我听说去年的探花郎也生得好,还有朝臣献言,让鹤音选婿,还举荐了裴叙之。”
盛菩珠越想越觉得自家阿兄境况不妙,抿了抿唇:“也不知是鹤音会不会三夫四妾。”
谢执砚冷哼,虽然这个和他没关系,他依旧觉得“探花郎”这三个字刺耳,“裴叙之”就更刺耳。
“那夫人有什么好主意?”
盛菩珠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忧虑道:“哎,没有,毕竟我不擅长争宠,这种事情上根本出不了主意。”
“要不郎君帮我想想?”
谢执砚微勾的唇角僵了僵,深浓的眼眸含着情绪,声音瞬间有点冷:“难道我很擅长?”
盛菩珠毫无察觉,理所当然:“难道不是吗?”
谢执砚冷笑,松开掐在她纤腰上的大掌,拥着锦衾坐起身:“不是。”
盛菩珠愣了愣,觉得谢执砚可能在生气,但是她又猜不出他好端端为何生气。
男人早起,依旧按部就班在小花园里练剑,然后回房中沐浴,再一起用过早膳。
年节里,盛菩珠是忙碌的,虽然家中无长辈镇场,但应该来往的各府人情都要一样不落的准备好,还有从各个庄子收上来的账册,节日里的支出,府中下人的赏钱。
等在议事厅忙完,她一看时辰,用过午膳就要准备入宫了。
杜嬷嬷端了茶水上前:“娘子,宫中有事,郎君已经先行过去。”
盛菩珠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谢执砚真的有事。
等入夜前,她乘马车入宫,含元殿一派热闹歌舞升平的景象,早已不见年前夺嫡时血流成河的场景。
上元宫宴,依着钦天监所算的吉时开宴。
盛菩珠和明德侯府的妹妹们坐在一处,她如今在宫里地位,并不需要战战兢兢随时提着一口气,所以非常有闲情逸致看胡姬跳舞,欣赏各府郎君自荐献艺。
去年的探花郎是一位姓沈的郎君,生得俊逸不说,一手文章更是做得好,因为和沈策同姓,在他献艺时,盛菩珠难免多看了几眼,然后开始方方面面和自家兄长比较。
等裴叙之在宫宴上自请外任,她又不解,再次多看了几眼。
毕竟长安风水养人,裴叙之想去的地方还是多山且民风彪悍的岭南,作为曾经的半个熟人,她当然感到好奇。
而盛菩珠这举动,落在谢执砚眼中,就是上元宫宴,他一向表现得端庄的妻子,云鬓步摇轻晃,饮了酒得红唇红似熟透的樱桃,正醉眼迷离望着探花郎。
看姓沈的探花郎还不够,还要去比较姓裴的前探花郎。
嫉妒的男人是没有任何理智的,更何况他已经生了一整天闷气了,结果盛菩珠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谢执砚站起来,冰冷的指尖抚过盛菩珠雪白的脖颈,朝高殿上的萧鹤音颔首,直接在众目睽睽下把人抱起:“夫人醉了,我带你归家。”
盛菩珠张了张唇,想要反驳。
结果谢执砚借着大氅的遮挡,直接肆无忌惮在她耳垂上的小红痣,轻轻咬了一口,面容晦暗不清:“夫人醉得厉害,为夫这就带你回府,好好醒酒。”
韫玉堂很静,杜嬷嬷早早就带人退下,浴间放了水备好花瓣,听闻两人是中途离席,厨娘还贴心准备了一桌子菜,暖上了盛菩珠最喜欢的果子酒。
精心准备的菜肴已经放冷,温酒的小炉炭火已灭。
盛菩珠被谢执砚抱着从浴间出来,人已经脱力,思绪也昏昏沉沉,至于谢执砚问了什么,她混乱回答了一堆,现在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夫人还饿吗?”谢执砚掌心覆上她被咬得通红的后颈,力道虽不重,但那种慢条斯理地摩挲,不禁叫她轻哼一声,被压着的后颈肌肤泄出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盛菩珠饿得厉害,感觉肚子咕咕叫,但她好在吃亏的次数多了还是很有危机感:“不饿,我很饱,快撑死了。”
谢执砚似笑非笑:“宫宴明明只吃了一口玫瑰糕,两片胭脂鹅脯,一粒拇指大的红烧小羊排,再加用唇碰了碰碗里的糯米金丝枣羹,枣羹难吃,你咽都没咽去。”
“哦,我差点忘了,还有小半盏石榴酿的果子酒。”
盛菩珠先是惊讶,然后当谢执砚冰凉的唇吻过她脊骨时,她不禁一抖:“郎君怎么都在看我?”
谢执砚垂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探进她软软的唇瓣里,笑了声:“因为夫人貌美。”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啧一声,格外清润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很沉:“姓沈的探花郎好看吗?”
好看吗?
盛菩珠觉得没有沈策好看,所以很不解地眨了眨眼,还没有听出对方每一个字都在争风吃醋:“唔,没有阿兄好看。”
“那裴叙之呢?”谢执砚面无表情问。
盛菩珠不解:“提他作何?”
谢执砚笑了笑:“我以为夫人喜欢?”
他虽然在笑,但薄薄的,稍微有些上挑的眼尾,却是从未见过的凌厉弧度。
“郎君今夜好奇怪。”盛菩珠咕哝一声,在他怀里挣了挣。
谢执砚不松手,神色看起来很严肃的模样,每一个问题都透着敲打的意味。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盛菩珠猜不透,就不想猜,她有些恼了索性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谢执砚怎么可能让她如愿,把人吻醒,重新穿好衣裳,然后吩咐杜嬷嬷撤掉席面,重新做一桌新的。
“郎君在生什么气?”盛菩珠目光闪了闪。
谢执砚闭唇不答,反倒是执起筷子,极有耐心的一口一口往她嘴里喂食物。
盛菩珠吃得两颊鼓鼓,就变得不安分,用指腹去摸谢执砚的喉结,能明显感觉到,在她的触碰下,不受控制上下滚动。
“郎君在生什么气?”
谢执砚抿了抿唇,还是不答。
盛菩珠眉心蹙了蹙,难得开口解释:“新科状元姓沈,他又献才献艺,我自然要为阿兄烦心。”
“至于裴叙……裴家郎君,他自请岭南我不过是有些震惊而已。”
谢执砚依旧不做声,沉黑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明明很占理的盛菩珠心虚得莫名其妙:“宫宴上那些献才艺的郎君,我是替阿兄着急,所以多看了几眼。”
“至于其他,应该没有了吧?”
“还有。”谢执砚冷冷道,依旧面无表情。
“还有什么?”
盛菩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悬在万丈悬崖边的花心大萝卜,谢执砚只要不说话,她就忍不住想哄他,明明她也不太会哄人。
“胡姬。”谢执砚一瞬不瞬盯着她。
盛菩珠:“胡姬也不行?”
谢执砚偏过头,用唇碰了碰她嫣红的脸颊:“不行。”
“谢执砚,那你也太霸道了。”盛菩珠控诉他,胸口微微起伏。
谢执砚没有否认,吻住眼前红润的唇,格外的凶,每一下吮吸都带着嫉妒的醋意:“我的确霸道,因为日日都在嫉妒。”
“只要想起在夫人出生那日,我已与夫人相识,可惜那时缘分未到,无法和夫人青梅竹马长大,这是人生一大憾事。”
说到这里,谢执砚忽然变得温柔,却又把吻吊得高高的,不肯给够,直到盛菩珠她喉间溢出呜咽,仰着细长的脖颈,杏眸泛着水雾。
昏暗的光里,两人两人气息交缠。
谢执砚垂下眼眸,虽然居高临下,但他遗憾道:“我欠夫人良多。”
盛菩珠目光很清澈,像琼花化成的水,短短的对视,她雪白的指尖在谢执砚眼尾轻轻刮了一下。
“因为常觉亏欠,所以嫉妒吗?”
谢执砚没有否认,他情绪一向偏执。
可能从小就这样,也或许是过早接触杀戮,宫里永远没有情绪的生活,哪怕面对父母,他大多时候都是冰冷的。
盛菩珠忽然就不生气了,严肃道。
“谢执砚,我也喜欢你。”
“是很认真的喜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3章【完结】
暮春时节,细雨初歇。
官道上,数百人的队伍,马蹄声发出富有节奏的旋律。
半垂的卷帘被潮润的水汽挟裹,竹篾边沿犹坠着晶莹的珠露,盛菩珠合目浅眠,半张脸陷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朱唇琼鼻,微微蹙起的眉心,在朦胧的春光下,更显中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明媚张扬。
“娘子,红糖水。”杜嬷嬷一面说着,轻手轻脚把睡梦中的人小心翼翼扶起来。
盛菩珠没有醒,只在茶盏挨到嘴唇时,自动吞咽几口。
红糖水太甜,她不是很喜欢,轻轻摇了摇头。
杜嬷嬷叹口气,正要再劝几句,马车停了一瞬,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掀帘走进。
谢执砚挥了挥手:“我来。”
马车内,暖风里浮动着淡雅的山茶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清冽,像春夏交替,阳光把草尖儿露珠晒干,鲜花绽那一刹那的蓬勃。
盛菩珠陷在梦里,只觉得身下的矮榻微沉,温热气息自身侧贴近。
“菩珠,再喝几口。”
一盏红糖水饮完,谢执砚静静看了会儿,把人抱在怀里哄了哄,又换了一个更暖的汤婆子贴在她小腹的位置,温和道:“明日就到玉门关了,再忍忍。”
“嗯。”迷迷糊糊应了声,盛菩珠只觉得那个怀抱出奇的令她安心。
翌日一早,马车入城。
盛菩珠醒了,一扫昨日的疲惫,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守在一旁的杜嬷嬷也着实是松了一口气:“娘子瞧着,终于是大好了。”
盛菩珠淡淡一笑:“这几日让嬷嬷忧心了。”
杜嬷嬷摇头,叹了一声:“娘子来月信都是郎君亲自照料,老奴最多只是一旁搭把手。”
盛菩珠从小身体调养得好,正常情况下,她来月信不光是准时,而且不会
多太多难受。
偏偏这次腹痛难止,可能是路上奔波劳累,她难得月信迟了一月,本以为有孕,结果是春寒所致,小腹绞痛不说,人还发起高热,谢执砚衣不解带照顾许多日,她才渐好。
落脚的宅子是谢氏购置在玉门关城内的老宅,经过数代人的修缮,既有长安的精致,也有北地壮阔的豪迈。
上次来得匆忙,一直在营帐里修缮,位于城内的谢氏宅院盛菩珠没有来过,所以她感到好奇。
见马车停下,于是抬手挑开车帘。
谢执砚骑马在侧,正与一身形高大的郎君说话,那人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打一眼瞧过去五官轮廓隐隐有些眼熟。
盛菩珠一愣,眨了眨眼,她表情有些惊讶,还未开口,对方已经朝她恭敬行礼:“嫂子。”
“谢既言?”
“是我。”谢既言顶着谢执砚凉飕飕的视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你该走了。”谢执砚拍了拍他,深邃的眉眼酝着一股冷意。
等人走远,盛菩珠视线依旧落在他一双已经行走自如的腿上。
“夫人,别看了。”谢执砚明知盛菩珠只是在好奇谢既言的腿上,他依旧很吃味地往前挡了挡。
“他的腿,什么时候好的?”盛菩珠问。
“从长安离开时就已经差不多能走了,后来你阿兄又暗中给他调整了几次方子。”谢执砚抿了抿唇,语气很淡。
盛菩珠仰起头,很浅地笑了一下:“阿兄会帮,是看在郎君的面子上。”
谢执砚也不反驳,伸手把人抱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周遭的目光:“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你看看里面还要重新添置什么只管跟杜嬷嬷说。”
盛菩珠还是好奇谢既言:“他在玉门关,如今在做什么?”
谢执砚看她许久,才很勉强说:“建功立业,萧鹤音会网开一面,当初只处决谢举元,不光是看在谢氏曾经的功绩。”
“菩珠,人总会被利益所驱。”谢执砚低着头,目光很重,声音也变得很冷酷,“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但谢明宗受不了边陲的苦寒死在路上,秦氏疯疯癫癫,从长安往北的这一路,只有谢既言熬了下来。”
盛菩珠听懂了,只要突厥和回鹘不灭族,玉门关的战争就会一直持续不断,而打赢的土地,必然要一个世世代代的守城人,而谢既言目前来说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有罪,不能归长安,腿伤前跟着谢执砚也立下过赫赫战功。
“那长宁呢,她也在玉门吗?”盛菩珠眼中有期待。
“嗯。”谢执砚说话的语气,终于带了几分笑,虽然依旧很严肃的模样,“端阳姨母暗中给了银钱,长宁在城里开了一家点心铺子,铺面不大,生意尚可。”
盛菩珠眼睛忽然湿了,长宁郡主萧月殊被流放后,她虽然派人暗中照顾,但一度失去了踪迹,她也是前段时日听闻有人在玉门关见过萧月殊,只不过她梳了妇人头,看起来是已经嫁人的模样。
消息是否准确,她一度怀疑。
“她嫁人了对吗?”
谢执砚点头:“你认识的。”
盛菩珠一愣,空脑子里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她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谢执砚在心里叹口气,推开房门把人放在床榻上,在她嫣红的嘴唇吻了吻:“你刚刚见过的。”
“谢既言?”盛菩珠惊呼一声。
“对。”
盛菩珠杏眸睁得大大的,依旧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我从没想过他们有这种可能。”
谢执砚转身拧了干净的帕子,动作一顿:“我也没想到。”
北边的气候,哪怕已经到了暮春时节,依旧冷得厉害。
盛菩珠沐浴,换了衣裳,连着月余的车途劳顿她的确疲惫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欲睡倒在谢执砚怀里:“郎君,你给我拧一张冷帕醒醒神,我还没有去给母亲和父亲请安呢。”
谢执砚俯身,薄薄的唇先是若有似无拂过雪白的后颈,继而游移往下,宽大的手掌同时落在柔软的小腹上:“没关系的,母亲不在意这些,你先休息。”
盛菩珠仰起脖颈,含着睡意的眼睛撞进谢执砚那双幽深凤眸,像山一样高大的身躯,清润的眉眼,墨一样浓黑的眼瞳,压抑着满满的怜爱。
“不行,我得去请安。”
盛菩珠软了腰肢,她欲要挣扎,却感觉四肢百骸皆被缚住,当男人覆着薄茧的指尖亲自替她脱去锦袜,足踝□□燥宽厚的掌心圈住。
“谢执砚,我还没有沐浴。”
“我知道。”谢执砚弯了弯唇,哑声道,“先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盛菩珠睡得沉,直至次日清晨她才迷迷糊糊转醒。半夜里,应该是醒过一次,她被谢执砚哄着吃了几口好消化的食物,再次陷入梦中。
“醒了?”谢执砚声音很沉,好似一夜未睡。
“嗯。”盛菩珠迷迷糊糊点头,湿润的睫毛眨了眨,她见谢执砚衣裳还是昨日那一身,甚至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郎君一夜未睡?”
谢执砚没有否认,伸手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轻声道:“父亲母亲昨夜已经离开玉门关,我需要接替父亲的任务,准备直攻突厥。”
“菩珠,归期不定。”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事情来得太突然,盛菩珠甚至一下子觉得呼吸急促:“什么时候决定的?”
谢执砚去勾她柔软的手心:“在傅云峥回长安前。”
盛菩珠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上元节次日他们整装出发,而且路上谢执砚时常会一下子消失数日,然后再出现。
前几日她月信腹痛,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的情绪,也难得显露出几分焦灼。
“郎君怎么一开始不和我说?”
谢执砚诚实道:“怕你担心。”
盛菩珠点点头:“那我需要准备什么?”
“菩珠,你什么都不必准备,照顾好自己就好。”
谢执砚见她神色恍惚,伸手把人搂进怀里,声音沙哑:“我会尽快回来。”
“好。”
“我等你。”
凤初三年,春,突厥和回鹘覆灭,散落在漠北的各个部族同样四分五裂。
贞德九年,谢执砚用了两年时间,打退了占据河西走廊近四十年的突厥和回鹘,十战十胜,拿回了沙碛和草原的控制权。
而从凤初二年至凤初三年,不过一年时间,谢执砚带着玄甲军杀进大漠,不光是沙碛和草原,他要的是玉门关永久的太平。
消息传来那日,盛菩珠正在玉门关内刚开不久的琳琅阁内看从长安寄来的信,明媚的春光从枝叶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往南的马车不时从铺子前驶过。
宽阔的街道两侧,忽然人潮涌动,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惊呼,后方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没有尽头。
“是谢氏的玄甲军。”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轰隆隆的马蹄声如雷鸣。
盛菩珠倚着雕花木窗,琳琅阁三楼踮着足尖往下看,盯着战马上墨色清隽的男人,恍若隔世。
通体漆黑的战马踏过石板上,谢执砚没有佩戴头盔,墨发以玉冠高束,棱角分明的眉眼,宽阔有力的肩腰被那庄严持重的铠甲压着,身后三千亲兵,蜿蜒没有尽头。
“夫君。”
盛菩珠临窗招手,带着香风的帕子,被她掷到男人怀里。
两人隔着人群,目光相撞,仅一眼,男人勒马翻身而下。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先是骤然一静,然后发出更热闹的调侃声。
“郎君叫我好等。”盛菩珠见谢执砚大步走近,强撑着迎上他灼热的视线。
“菩珠。”谢执砚胸膛起伏,喘息很剧烈,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又怕身上黄沙粗粝磨破了她娇嫩的肌肤。
这一年时间里,他们只短短见过三次,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整整过去五十六日。
“郎君怎么不抱抱我?”盛菩珠故作平静,声音却是哽咽的。
根本装不下去一点。
谢执砚眼神很深,克制只不过停了数息,端起桌案上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连带茶叶都嚼了,才对着盛菩珠重重地吻了下去。
盛菩珠回以重重的咬,纤臂攀在谢执砚的脖颈上,铠甲太硬,撞得她手臂很痛,但根本就是不管不顾,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在彼此唇齿间争夺着最后的甘露。
“我想你了。”
“想得快要发疯。”
谢执砚喘息着,霸道又强势,盛菩珠被他吻得双颊绯红,津液来不及吞咽,分离时扯出靡丽的银丝。
大漠、黄沙,胡饼烤得金黄飘着麦香。
谢执砚生来就对这片土地充满了热爱,如关外亘古的沙丘,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山神垂首,将祝福化作叹息。
在这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眼尾很红,像是偷偷哭过,其实没有,只是控制不住的情绪。
盛菩珠把脸颊贴近冰冷的铠甲,很专注的神情,眼中有雾气。
她听见谢执砚说。
“吾心慕尔,如长河旭日。”
“卿卿菩珠,吾一生所爱。”——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正文完结了,番外依旧【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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