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后传之人间无妄客》 正文 《青蛇后传之人间无妄客》正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青蛇后传之人间无妄客》 第1章 雨夜闯佛门,蛇影入残寺 雨幕像被扯碎的棉絮,糊在青檀眼睫上。 她踩着青石板狂奔时,道袍下摆早被雨水浸得透凉,腰间那截断剑磕得胯骨生疼——这是她化形时从雷峰塔废墟里捡的,说是剑,倒更像块生锈的废铁。 “那妖物往破庙去了!“后方传来道士的吆喝,桃木剑劈断雨帘的脆响刺得她耳尖发疼。 青檀抹了把脸上的水,斗笠早歪到肩后,眼角淡青鳞纹在雨里泛着幽光——蛇类化形未完全时,总藏不住这点儿“尾巴“。 她踉跄着撞开古寺破门,霉味混着潮土气扑面而来。 殿中佛像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供桌上的供桃烂成一滩暗黄,香灰积了半指厚,竟没一盏长明灯是亮的。 “女施主?“ 青檀转身,见个小沙弥缩在廊柱后,十二三岁模样,僧衣短了半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他怀里还抱着把竹扫帚,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可黑葡萄似的眼睛却往她腰间断剑扫了扫,又慌忙垂下。 “避雨。“青檀扯了扯湿答答的青衫,声音压得哑,“雨停就走。“ 沙弥没动,喉结滚了滚:“我...我去拿布巾。“他转身时草鞋啪嗒踩在水洼里,跑过香案时撞得供碗叮当响,倒惊得青檀挑了挑眉——这小和尚怕她怕成这样,偏要硬撑着递关怀。 布巾很快递来,带着股太阳晒过的暖香。 青檀接过时触到他指尖的凉,抬头正撞进他躲闪的目光:“近日寺里...不大太平。“沙弥绞着袖口,“夜里总听见廊下有铁链响,昨日晨起,佛像的眼睛竟渗出水来,像在哭。“ 青檀的手指在布巾上顿住。 她垂眸擦着发梢,鼻端却漫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香火,倒像腐烂的鱼鳃混着血锈。 蛇类天生对阴邪之气敏感,她喉间泛起本能的警惕,抬眼时斗笠檐刚好遮住眼角鳞纹:“你师父呢?“ “师父在禅房闭关。“沙弥低头拨弄着胸前的木念珠,“不许我们打扰。“ 青檀扫过殿中七盏长明灯——灯油都只盛了小半,灯芯结着黑黢黢的灯花。 真正的修行者,哪会让佛前灯火如此潦草? 她想起百年前法海的金山寺,香火气能绕梁三日,连烛泪都滴成莲花状。 “小师父法号?“她忽然笑,故意把尾音挑得轻,像从前逗弄白蛇时的调调。 沙弥耳尖刷地红了,结结巴巴道:“慧...慧寂。“ “慧寂。“青檀念了遍,目光掠过他颈后淡青的淤痕——像是被什么掐的。 她刚要开口,殿外突然炸响惊雷。 慧寂吓得一抖,木念珠“哗啦“掉在地上,滚到供桌底下。 “我捡!“他慌慌张张趴下去,却在桌底发出短促的抽气声。 青檀弯腰帮他,余光瞥见供桌下的青砖缝里——渗着暗红的液体,正顺着砖缝往佛座下淌,像条细小的血河。 “是...是供桃烂了。“慧寂的声音发颤,手忙脚乱把念珠塞进怀里。 青檀没拆穿,只将布巾还他时,指腹轻轻蹭过他腕间——皮肤下有根青筋跳得极快,是恐惧到极点的征兆。 “我带你去客房。“慧寂转身往殿后走,草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串水痕。 青檀跟着他穿过回廊,雨打在残荷池里,碎成一片嘈嘈切切。 她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蛇类耳力本就比凡人敏锐,方才经过东墙时,墙后隐约传来低笑:“...子时三刻,血祭成,那妖的精魄够我修十年。“ “女施主?“慧寂回头,见她站在原地,“客房就在前面。“ 青檀扯出个笑,眼角鳞纹在雨雾里闪了闪:“来了。“她跟着慧寂往前,可耳尖仍竖着——墙后的低语还在继续,像根细针,扎得她后颈发凉。 雨还在下。 青檀摸了摸腰间断剑,剑鞘上的锈蹭了一手。 她忽然想起百年前水漫金山时,白蛇说“人间虽苦,总有些值得“。 如今她只剩三成法力,却偏要看看——这破庙里的“值得“,究竟是佛,是妖,还是藏在禅房里的...鬼。 慧寂带她到客房时,雨势稍缓了些。 木窗漏风,吹得褪色的帷幔簌簌作响,床榻上的棉被泛着陈年汗酸,墙角还结着蜘蛛精织的网。 小沙弥站在门口搓手,草鞋尖碾着门槛:“寺里没旁的客人,女施主将就睡。“他说罢要退,又突然转身,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午间剩的素饼,许...许能垫垫肚子。“ 青檀接过时,指尖触到油纸包上的体温——慧寂定是揣在怀里捂了一路。 她望着小沙弥跑远的背影,听着他的草鞋声消失在雨幕里,这才扯下斗笠搁在案上。 铜镜里映出她眼角的淡青鳞纹,在月光下像片薄冰。 蛇类天生喜暗,可这寺里的阴寒却让她喉间发紧——那墙后的低语,慧寂颈后的淤痕,佛前半盏的灯油,全像根根细刺扎在她神经上。 一更梆子响过,青檀脱了湿青衫搭在椅上。 她盘坐在床沿,听着雨打瓦当的节奏,忽然捕捉到一丝极轻的异响——像是指甲刮过砖缝,又混着几不可闻的呜咽。 蛇类耳力比凡人强三倍,她顺着那声音摸出窗外,雨丝裹着腥气灌进鼻腔,比白日里更浓了。 偏殿的门虚掩着。 青檀贴着墙根溜过去,月光从破损的窗棂漏进来,照见地上斑驳的暗红——不是供桃烂了的汁水,是血。 她蹲下身,指尖沾了点凑到鼻端,铁锈味混着腐肉气直钻天灵盖。 更让她寒毛倒竖的是,砖缝里卡着半截断指,指甲盖泛着青灰,指节处的皮肉还沾着碎布片——分明是刚被斩断不久。 她捏起断指时,触感黏腻得让蛇鳞都要翻涌。 断指尾端的血珠还未凝,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青檀的瞳孔缩成竖线——这寺里分明死了人,慧寂说的“佛像哭“,怕不是香灰混了人血? “女施主深夜擅闯,可是心怀不轨?“ 冷不丁的男声惊得她手背青筋暴起。 青檀迅速将断指攥进掌心,转身时已堆起寻常旅人被撞破的慌乱:“我...我听见响动,以为有贼。“月光落在来人身后,只照见他袈裟上的金线绣着半朵残莲,可那双眼却亮得瘆人,像两盏浸在血里的灯。 “老衲玄真,是这寺的主持。“玄真抬手抚过胸前的檀木念珠,每颗珠子都泛着不自然的油光,“深更半夜往偏殿跑,倒像是来找什么。“他一步一步逼近,袈裟下摆扫过地上的血迹,“女施主可知,这寺里的规矩?“ 青檀后退半步,后腰抵上供桌的棱角。 她能闻到玄真身上的味道——檀香底下藏着股甜腥,像久泡在血里的抹布。 百年前水漫金山时,她见过太多被怨气浸透的凡人,这玄真身上的气,比那些更阴毒三分。 “小女子本是投宿的,“她故意让声音发颤,指尖悄悄抠进掌心的断指,“方才听见有孩子哭,想着...想着或许是小师父慧寂。“ 玄真的眼尾突然抽了抽。 他盯着青檀攥紧的手,目光在她眼角扫过又错开——斗笠搁在客房,她的鳞纹此刻正泛着幽光。“慧寂?“他笑了,可那笑没到眼底,“那孩子胆小,许是被雨声吓着了。“他伸手要碰青檀的肩,袖口滑下,露出腕间暗红的勒痕,像被什么粗链子捆过,“女施主还是回房歇着吧,莫要再乱跑。“ 青檀僵着身子任他碰,蛇类皮肤对温度最敏感,玄真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想起白日里慧寂颈后的淤痕,和玄真腕间的勒痕,突然有了个恶心的猜想——这寺里的“血祭“,怕不是拿小沙弥当活牲? “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她弯腰行礼,借机把断指塞进袖中,“明日一早就走。“ 玄真没拦她,只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 青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根针,扎在她后颈鳞纹上。 等她回到客房关上门,才发现后背的青衫早被冷汗浸透。 袖中的断指还带着余温,她摸出腰间的断剑,锈迹蹭了满手——这破剑虽没法力,总比空手强。 窗外雨又大了。 青檀坐在床沿,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眼角。 她想起百年前法海说“妖类终是妖类“,可此刻她倒盼着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那样她就能掀了这破庙,把玄真的画皮撕个干净。 可她只剩三成法力,稍有不慎,怕是要把慧寂也搭进去。 “明日...“她对着铜镜喃喃,指尖抚过鳞纹,“明日定要查个清楚。“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念珠碰撞的脆响。 青檀贴到窗边,见玄真立在雨里,手中的檀木珠串被雨水冲得发亮。 他仰头望着月亮,嘴里念的却不是佛经:“...血祭成,妖魄现,渡厄堂的小和尚,该来收你的因果了。“ 青檀的耳尖微动——“渡厄堂“? 那是大雷音寺专司度化凶魂的地方。 玄真提这个,莫不是和无妄...她猛地顿住,惊觉自己竟在想那个只听过名号的云游僧人。 雨幕里,玄真的笑声混着雷鸣炸开。 青檀攥紧断剑,忽然明白这破庙里的局,远不是“捉妖“那么简单。 第2章 佛珠响,旧人魂现 雨声裹着夜雾漫进窗缝时,青檀正对着铜镜用帕子蘸水擦眼角的鳞纹。 那抹幽青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条随时要游回皮肤里的小蛇。 “女施主。“ 敲门声惊得她手一抖,帕子“啪“地掉在青砖地上。 玄真的声音从门外渗进来,带着晨钟撞过古刹的沉哑,“方才见你房里灯亮着,可需要老衲送盏热汤?“ 青檀弯腰拾帕子,指尖在床沿的断剑上轻轻一按。 那剑锈得厉害,却硌得掌心生疼——她需要疼,好压下蛇类本能的警觉。“有劳大师了。“她扬声应着,顺手把帕子往颈后一掖,遮住半片鳞纹,这才去开门。 玄真立在檐下,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串成线,在他脚边积成个小水洼。 他手里端着青瓷碗,雾气裹着姜茶的甜香飘进来,可青檀嗅见的只有冷——是那种雪压深潭的冷,顺着鼻腔往肺里钻。 “女施主方才说要走?“玄真递碗的手稳得像块碑,腕间暗红勒痕在雨幕里格外刺眼,“这雨势,明早怕也停不了。“ 青檀接过碗,指尖刚触到碗沿就皱了眉——姜茶是凉的。 她捧着碗,装作贪暖似的凑近唇边,实则用蛇类特有的灵觉去探玄真的气息。 那气息里裹着腐木味的阴邪,还有...血锈味,很淡,却像根针戳在她的蛇信上。 “大师这佛理讲得好。“她故意把茶汤喝得“咕噜“响,眼角微挑,“小女子本是江湖卖艺的,哪懂什么雨停雨歇? 就是方才听着后殿有孩子哭...“她顿了顿,看玄真的喉结动了动,“怪吓人的。“ 玄真的拇指在佛珠上缓缓碾过。 那串檀木珠泛着油光,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厄“字。“女施主听错了。“他笑时眼角的皱纹挤成团,“这庙中只有老衲与慧寂两个出家人。“ 青檀盯着他转动的佛珠。 百年前法海也有这样一串,当时他捻着佛珠说“妖类当渡“,珠子撞出的脆响混着白蛇的哭声,能把人的心肝都碾碎。 她喉间泛起腥甜,突然把空碗往玄真手里一塞:“大师的茶凉了,小女子口渴得紧,劳烦再给碗热水?“ 玄真的瞳孔缩了缩。 他望着青檀沾着茶渍的嘴角,又扫过她鬓角未掩住的淡青鳞纹,忽然提高声音:“慧寂!“ 偏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慧寂抱着陶壶跑过来时,青檀看见他的僧鞋沾着泥,裤脚还滴着水——像是刚从后院的泥地里爬出来。 他不敢抬头,陶壶在手里晃得叮当响,倒茶时手腕直抖,半盏水都泼在了青檀鞋面上。 “烫着了?“玄真伸手要扶,青檀却抢先一步蹲下去擦鞋。 她借着弯腰的动作,瞥见慧寂脚踝上一圈新伤,红痕里还嵌着草屑——像被什么粗链子拖过泥地。 “不打紧。“她直起身子,把湿了的鞋袜往床角一踢,“小师父这手劲,倒像挑过水的。“ 慧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玄真拍了拍他的肩:“去佛堂添柱香。“慧寂像被抽了魂的傀儡,抱着空壶跌跌撞撞往外走,经过青檀身边时,袖中飘出一缕极淡的血味。 青檀望着他的背影,手指在断剑上扣出月牙印。 她听见玄真说“老衲去后殿查看香烛“,脚步声往院子东边去了。 等雨幕里的身影彻底模糊,她抓起斗笠扣在头上,摸黑溜出了客房。 佛堂的门没闩。 青檀猫着腰溜进去时,供桌上的长明灯正晃着豆大的光,把十八罗汉的泥像映得影影绰绰。 香灰混着霉味往鼻子里钻,她踩过满地烛泪,在香炉旁蹲下来——方才慧寂添香时,她瞥见他往香炉底下塞了个东西。 指尖触到硬物的刹那,青檀浑身一震。 那是串佛珠,檀木珠上的“厄“字被磨得发亮,却泛着淡淡金光,像被佛光温养过百年。 她刚把佛珠攥进手心,腕间的蛇鳞突然发烫——这气息太熟悉了,百年前法海就是握着这样的佛珠,把白蛇镇进雷峰塔的。 “怎么会...“她低喃着,用指腹去蹭佛珠上的刻痕。 突然,掌心的佛珠剧烈震动起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慌忙把佛珠按在耳边,听见珠子里传来细若游丝的嗡鸣,像是有人在极深的地底下念诵佛经。 “谁?“青檀屏住呼吸,指尖微微发颤。 佛珠的震动越来越急,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法海的影子在香雾里一闪而过,可再定睛看时,只有供桌上的长明灯在摇晃。 她刚要把佛珠凑近些,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慧寂压抑的抽泣。 “青檀!“ 门外传来玄真的呼喊,声音像浸在冰水里。 她手忙脚乱要把佛珠藏进袖中,却见那珠子突然迸出一线金光,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珠中传出,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小檀儿...是你么?“ 佛珠在掌心震得生疼,青檀的指尖几乎要掐进肉里。 那声“小檀儿“像根细针,突然挑开了百年前的记忆——她化形未稳时,曾跟着白蛇溜进金山寺偷供果,被扫地老僧逮个正着。 老和尚没骂她,反而摸出半块桂花糕,说“小檀儿莫馋,这糕是给山门外小乞儿留的“。 “是...无尘师父?“她嗓音发颤,佛珠的金光骤然暴涨,照得佛堂四壁泛起暖黄光晕。 供桌上的长明灯“噗“地熄灭,却有团半透明的影子从佛珠里浮出来——是个穿灰布袈裟的老僧,眉骨高凸,眼角有道旧疤,正是当年金山寺里总把斋饭分给野狗的扫地僧。 无尘的魂魄虚得像片云,说话时肩头还漏着香火气:“女施主莫怕,老衲是附在佛珠里的残魂。“他目光扫过青檀鬓角的鳞纹,突然笑了,“当年你偷供果被法海追,还是老衲替你藏在柴房的。“ 青檀喉咙发紧。 百年前法海清修,金山寺里最慈和的就是这位扫地僧,后来水漫金山时...她猛地攥紧佛珠:“师父,您怎会...“ “玄真那贼子!“无尘的魂魄突然剧烈晃动,半张脸都快散成星子,“三年前他假作云游僧投宿,老衲见他眉间有戾气,劝他莫要执念太深。 谁料这贼子夜里屠了全寺僧众,取了老衲的本命佛珠镇压魂魄,用我们的怨气养他的邪功!“他浑浊的眼突然瞪得滚圆,“方才你说听见孩子哭? 那是玄真在炼''童厄丹''——后院长埋着十二具童尸,每具心口都钉着刻''厄''字的佛珠!“ 青檀的蛇类本能瞬间炸起,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 她想起慧寂脚踝的红痕、裤脚的泥,还有那缕极淡的血味——原来那孩子是被拖去埋尸的活口。“慧寂呢?“她捏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那小师父...“ “他是玄真从山下骗来的痴儿。“无尘的魂魄愈发稀薄,“老衲撑不了多久了...女施主,这寺里的香灰掺了迷魂草,你莫喝他们递的水。 玄真今夜要取你的妖丹——他算到有妖物入寺,以为你是来寻仇的大妖。“ “他敢!“青檀的蛇信在齿间轻轻一吐,又猛地咬住舌尖。 她现在只剩三成法力,若硬拼未必能赢。 雨幕里传来玄真的脚步声,混着木屐踩过青石板的“吱呀“响,正往佛堂这边来。 “走!“无尘的魂魄突然扑过来,撞得佛珠发烫,“老衲用最后这点魂力替你掩住气息,快回客房装睡!“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记住...后殿第三块青石板下有我藏的《渡厄经》,能破玄真的往生咒...“ 话音未落,魂魄“轰“地散成金粉,佛珠的震动也戛然而止。 青檀把佛珠往袖中一塞,刚猫腰溜出佛堂,就见玄真举着灯笼站在院中央。 他斗笠上的雨水滴在灯笼纸罩上,晕开一片暗黄,照得他脸上的笑比鬼还渗人:“女施主这是...起夜?“ “大师的茶太香,喝多了。“青檀扯了扯皱巴巴的青衫,故意踉跄两步,“小女子不胜酒力,这就回房歇了。“她擦肩而过时,闻到玄真身上多了股甜腥气——是新鲜血味。 回房后,青檀脱了湿鞋往地上一扔,原样躺回床上,连被角都没拉。 她闭着眼,蛇类特有的敏锐听觉却支棱起来:雨幕里,玄真的脚步声停在廊下,接着是另一个男声,哑得像砂纸磨石头:“那女娃查觉了?“ “她摸了佛珠。“玄真的声音像浸在冰里,“但无妨,等子时三刻,香灰里的迷魂草就该发作了。“ “可慧寂那小崽子...“ “慧寂?“玄真轻笑一声,“明早他就该去后院长眠了——和那些小乞儿作伴多好,省得他总掉眼泪。“ 青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见玄真的脚步声往偏殿去了,接着是门闩“咔嗒“一声。 雨还在下,滴在瓦当上的声音像极了慧寂发抖的抽噎。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袖中的佛珠还留着无尘的余温——这一回,她不会再让无辜的人,像白蛇那样,死在她的犹豫里。 第3章 魂引局,蛇戏老魔头 青檀闭着眼,耳尖却绷得像琴弦。 窗外雨丝斜打在窗纸上,将玄真的声音滤得发闷:“那女娃虽摸了佛珠,到底是妖类,灵性再强也解不开迷魂草的局。 等子时三刻,香灰里的药劲翻上来,她连妖丹在哪儿都得忘干净。“ 另一个沙哑男声从廊下飘进来:“可慧寂那小崽子总往佛堂跑,昨儿还说看见老和尚的影子——“ “慧寂?“玄真轻笑,那笑声像刀尖刮过铜盆,“明儿卯时三刻,我让人往他粥里多搁两勺安息香。 等他闭了眼,就埋到后院长满野菊的土坑里。“ 青檀的指甲掐进掌心,蛇类特有的凉意在血管里乱窜。 她想起白日里慧寂蹲在廊下给流浪猫喂馒头的模样——那小沙弥才十二岁,圆滚滚的脸总沾着香灰,见人就抿着嘴笑,连扫落叶都要轻轻拈起蜷成蛹的蝶。 雨声突然重了些。 她听见玄真的木屐声往偏殿去了,门闩“咔嗒“一响,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看来那沙哑男声是守偏殿的帮凶。 青檀翻了个身,床板“吱呀“轻响。 她摸到枕头下的断剑,剑身还带着白日里晒过的温意。 白蛇被镇雷峰塔那日,她用这把剑劈碎了半座金山;如今剑刃钝了,可蛇的牙还没钝。 “慧寂。“她轻声唤,指尖戳了戳隔壁床的铺盖。 被窝里传来抽气声,接着是小沙弥带着鼻音的闷哼:“檀...檀姐姐?“ 青檀摸黑坐起来,就着窗外漏的月光,看见慧寂缩成一团,眼尾还挂着泪渍。 他定是听见了方才的对话,连僧衣都穿反了,右襟的补丁歪到了左肩。 “玄真要杀你。“青檀直截了当,蛇信在齿间轻轻一吐,又迅速收回去——对凡人,得用最明白的话。 慧寂的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经幡:“我...我知道。 昨儿夜里给菩萨上供,看见他从偏殿拖出个麻袋,血顺着麻袋缝儿滴到台阶上...“他突然抓住青檀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可檀姐姐,那些被拖进去的小乞儿,他们还在喊娘...“ 青檀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想起无尘说的“和小乞儿作伴“,想起玄真身上那股甜腥的血味——原来这古寺不是渡人的佛堂,是吃人的魔窟。 “你跟我走。“她扯过慧寂的手,往他掌心塞了块碎银,“从后墙狗洞钻出去,往南走二十里有个茶棚,找穿靛蓝围裙的王婶,她会送你去山下镇子。“ 慧寂却把碎银推回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檀手背上:“我不走! 昨儿我给檀姐姐送茶,看见你袖里的佛珠在发光——那是无尘师父的! 师父说过,佛珠发光时,就是有大善缘到了。“他吸了吸鼻子,“檀姐姐要对付玄真,我帮你看偏殿的门闩,我知道他藏钥匙的地方!“ 青檀望着他沾着香灰的脸,突然想起百年前白蛇抱着许仙说“我信他“时的眼睛。 那时她笑白蛇傻,如今倒觉得,这小沙弥的傻气里,倒有股烧不化的赤诚。 “好。“她应下,用拇指抹掉慧寂脸上的泪,“等天一亮,你就装肚子疼,离斋堂远远的。“ 雨在寅时末停了。 青檀站在廊下,看玄真穿着簇新的杏黄袈裟,正往斋堂里搬新蒸的素包。 他见了青檀,双手合十作礼,眼角的笑纹比晨露还甜:“女施主今日气色真好,莫不是菩萨显灵,替你消了夜寒?“ “托大师的福。“青檀垂眸,瞥见玄真袖中坠着个乌木盒——方才慧寂说过,往生蛊就藏在这种盒子里。 斋堂里坐满了来赶早斋的村民。 青檀坐在上首,看玄真亲自捧来一碗碧莹莹的斋汤,汤面浮着枸杞和莲子,飘来股清甜的药香。 “这是老衲新得的方子,润肺安神。“玄真将汤碗推到她面前,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那是和偏殿帮凶约好的暗号。 青檀端起碗,凑到唇边时,蛇类特有的敏锐让她捕捉到汤里细微的蠕动。 她垂眼喝汤,喉结却没动——蛇吐息时能控制气息流转,她借着吸气的力道,将碗里的蛊虫全逼进了袖中帕子。 “檀姐姐,你怎么不咽?“慧寂突然从门口探进头,他捂着肚子,额角冒冷汗,“我...我肚子疼得厉害,想请檀姐姐帮我找药...“ 满座的目光刷地聚过来。 青檀顺势“呛“了一声,帕子从袖中滑落,十几条细如发丝的红虫“啪嗒“掉在青砖上,正对着玄真的鞋尖。 “这是...“ “蛊虫!“ 村民们炸开了锅。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尖叫着后退,撞翻了条长凳;卖豆腐的张老汉抄起扁担,指着玄真的鼻子:“你说这寺里的斋饭能消灾,合着是拿我们当蛊虫的食!“ 玄真的脸白得像墙皮,额角的汗顺着袈裟滚进衣领。 他盯着地上的红虫,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就见青檀从袖中取出那串佛珠。 佛珠突然震了震,在晨光里泛起淡淡的金光。 青檀望着佛珠,想起无尘说的“后殿第三块青石板“,想起慧寂沾着香灰的眼泪,想起那些被拖进偏殿的小乞儿——她指尖收紧,佛珠上的檀木香气混着晨雾漫开,像极了无尘临终前说的那句“渡人亦是渡己“。 “大师。“她抬眼,眼角的淡青鳞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你说这佛珠是凡物,可它现在...在替无尘师父说话呢。“ 青檀将佛珠举过眉梢时,檀木珠子突然烫得惊人。 她掌心的蛇鳞纹路跟着发烫,像是有团火顺着血脉往心脏钻——那是无尘的魂魄在佛珠里撞了个满怀。 “孽障!“ 苍老的佛号裹着罡风劈下。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佛龛上的鎏金菩萨身后浮起道半透明的影子:老和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僧衣,左手挂着串缺了三颗珠子的旧念珠,右手指着玄真的鼻尖,眼尾的皱纹里凝着千年霜雪。 “玄真,你偷我渡厄堂佛珠镇冤魂,诱骗十三名乞儿入往生蛊,又给村民下迷魂草断因果!“无尘的声音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昨日寅时三刻,你在偏殿用狗血泼我牌位时,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替你挡过山匪的刀?“ “放屁!“玄真突然掀翻供桌。 杏黄袈裟下,他的脖颈爆出青黑血管,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尖如蛇信的利齿——竟是只修炼了五百年的毒蜈精。 他指甲暴长三寸,直插青檀咽喉:“臭蛇妖多管闲事! 这佛珠本就是我从老秃驴棺木里扒的——“ “小心!“慧寂尖叫着扑过来。 青檀旋身避开,袖中断剑“嗡“地出鞘。 可玄真的攻势比雨箭还密,她左肩被抓出三道血痕,佛珠链在缠斗中“啪“地崩断,十二颗檀木珠骨碌碌滚了满地。 “珠子!“慧寂跪下去捡,却被玄真尾巴扫得撞在柱上。 青檀急红了眼,蛇类本能在血脉里翻涌——她后腰的蛇鳞突然裂开,靛青色蛇尾破衣而出,比她人还长三分,尾尖金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原...原来是蛇妖!“村民们跌坐在地,抱着孩子往后缩。 青檀却充耳不闻,蛇尾如灵鞭扫过地面,将十二颗佛珠卷回掌心。 她指尖按在最大的那颗珠上,想起无尘临终前说“珠中藏着我渡不了的冤魂“,想起慧寂塞给她的半块烤红薯上沾着的香灰—— “冤魂们,他害你们不得超生!“她扬高佛珠,蛇尾缠住珠链用力一扯,檀木珠子突然迸出刺目金光。 佛堂梁上、供桌下、香炉里,数十道半透明的影子“刷“地钻出来:有光脚的小乞儿攥着破碗,有戴银镯的农妇抱着襁褓,还有个白胡子老汉举着断成两截的拐杖,全朝着玄真扑过去。 “不——!“玄真的蜈蚣壳开始龟裂。 他之前用往生蛊吸的冤魂此刻全成了反噬的刀,小乞儿的指甲戳进他眼珠,农妇的银镯勒住他咽喉,白胡子老汉的拐杖敲碎了他头顶的丹丸。 他在地上滚作一团,发出的叫声比夜猫子还凄厉:“我修了五百年! 我要化蛟! 我要——“ 话音戛然而止。 最后一道金光裹着黑气钻进佛珠,玄真的躯体“噗“地坍成滩黑血,只余片残破的蜈蚣壳在砖缝里蜷成团。 佛堂里的烛火突然全亮了,晨雾从窗棂钻进来,裹着檀香和血腥气,漫过青檀脚边的断剑。 “檀姐姐...“慧寂从柱子后爬出来,脸上蹭着血,却把捡回的佛珠捧得像捧月亮,“师父他...走了?“ 青檀弯腰捡起断剑,蛇尾悄悄缩回衣摆下。 她摸了摸慧寂的头顶,指腹触到他发间沾着的血,突然想起百年前白蛇替许仙擦药时的温度。“无尘师父去该去的地方了。“她把佛珠塞进慧寂掌心,“你拿这串珠子,明日就去三十里外的普济寺,找主持明空大师——他最会渡冤魂。“ “那檀姐姐呢?“慧寂攥紧佛珠,眼尾又红了,“你要走了吗?“ “我啊...“青檀戴上斗笠,遮住眼角淡青的鳞纹。 她望着佛堂外渐亮的天色,想起方才冤魂们消散前望向她的眼神——不是恐惧,是像慧寂递烤红薯时那样,带着点依赖的光。“我去镇口喝碗茶。 人间的茶,比蛇洞的露水甜。“ 她转身时,晨风吹起青衫下摆。 慧寂追出佛堂,只看见她的背影融进薄雾里,腰间的断剑晃着微光,像截没烧完的红烛。 镇口茶肆的蓝布旗在风里翻卷。 青檀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传来细碎的呢喃。 她侧耳,那声音像片被雨打湿的叶子,轻轻贴在耳后:“...我家狗蛋儿,走时还穿着我新纳的千层底...大师说他在寺里和小菩萨作伴,可我昨夜梦见他蹲在门槛上哭,说有大虫子咬他脚腕...“ 青檀捏着茶碗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茶盏里晃动的自己,斗笠边缘垂下的流苏扫过鼻尖,突然觉得这人间的悲欢,比百年前水漫金山时的雷还响。 “店家,“她敲了敲桌子,声音比晨雾还轻,“再上碗茶。“ 第4章 盲眼寻子·蛇探迷局 镇口茶肆的蓝布旗被晨风吹得噼啪响,青檀刚端起茶碗,邻桌的呢喃便裹着茶香钻进来。 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湿漉漉地黏在她耳后:“...我家狗蛋儿走时穿着新纳的千层底,大师说他在寺里和小菩萨作伴,可昨夜他蹲在门槛上哭,说有大虫子咬他脚腕...“ 茶碗在指尖转了半圈,青檀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 蛇类天生的敏锐让她捕捉到那声音里的裂痕——不是普通思子的悲切,倒像被什么东西剜去了记忆的线头,只剩零散的片段在漏风的破布兜里晃荡。 她抬眼望去,只见个裹着灰布帕子的老妇,枯瘦的手正摸索茶碗,指节上沾着灶灰,粗布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姑娘。“老妇突然转过脸,浑浊的眼睛直对着青檀的方向,“你生得像我儿子小时候见过的妖怪。“ 青檀的斗笠险些滑落。 百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白蛇在山野里扯住她的蛇尾,说“那对母子好可怜,小娃烧得说胡话,非说看见青鳞妖怪“,后来她们用蛇胆换了郎中的药,看着妇人背着孩子一步步走下山。 此刻老妇脸上的皱纹,竟与当年那个母亲重叠了。 她起身要走,茶钱刚放在桌上,老妇又开口了,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哪怕你是妖,也比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强。“ 青檀的脚步顿在门槛上。 风掀起斗笠边缘的流苏,扫过她眼角淡青的鳞纹。 她突然想起慧寂递烤红薯时的温度,想起冤魂消散前望向她的眼神——原来人间的苦,从来不是雷峰塔下的水,而是这些被碾碎在泥里,还努力往阳光里爬的碎光。 她折回老妇桌边,摘下斗笠:“柳阿婆?“ 老妇的手颤了颤,摸索着碰了碰她的衣袖:“你...你知道我姓柳?“ “我替您找狗蛋儿。“青檀握住那只像老树皮般粗糙的手,蛇类的体温透过皮肤渗进去,“今夜子时,我去您住的破庙。“ 老妇的眼泪“啪“地砸在茶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我住在镇东头,破庙后墙有个洞,菩萨像脚下埋着狗蛋儿的百家锁...“ 月上中天时,青檀蹲在破庙后墙的洞里。 墙灰簌簌落在她青衫上,她望着庙里那盏豆大的油灯——灯芯是用七根人发缠的,灯油泛着诡异的青,老妇的魂魄正被一道朱砂符咒困在灯焰里,像只被网住的萤火虫,扑腾着却挣不脱。 “三日。“她数着灯焰跳动的频率,蛇尾从衣摆下钻出来,信子轻轻舔过灯芯,“三日后灯油耗尽,您的魂就散在这破庙里了。“ 符咒上的朱砂突然渗出黑血,青檀瞳孔骤缩——这是“忘情阵“的余韵。 有人刻意抹去了柳氏和狗蛋儿的记忆,又用符咒锁魂,怕他们记起什么。 她指尖掐诀,蛇尾卷起案上的断剑,“当“地劈开供桌抽屉,里面躺着半块百家锁,刻着“沈“字。 次日清晨,尚书府的朱门刚打开,门房就看见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提着食盒脆生生道:“夫人让送新腌的糖蒜,说昨儿沈公子夸甜。“门房嗅了嗅食盒里的香气,挥挥手放她进去——他没注意到,丫鬟袖中露出半截青鳞,在晨光里闪了闪就不见了。 青檀在府里转了三圈,蛇类的直觉让她脊梁骨发紧:东厢的海棠种反了阴阳,正冲主屋的气口;影壁下埋着碎瓷片,专克宅中男丁的运势;连厨房的水缸都偏了三寸,漏的是财气。 最后她停在西跨院,窗纸后传来读书声,窗台上摆着盆焦尾兰——这花最是金贵,偏生叶子尖全焦了,像被什么怨气灼的。 “沈公子。“她端着茶盘推门进去,目光扫过墙上挂的“照心镜“。 镜面蒙着层灰,可青檀凑近时,镜中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柳氏在破庙哭求的模样。 子时三刻,沈清然的书房窗棂被风刮得哐当响。 青檀贴着房梁倒挂下来,指尖沾着自身精血,在镜背画了道“引梦符“。 当她用断剑挑下旧镜,换上自己连夜仿造的铜镜时,窗外的月亮突然被云遮住,镜中闪过个模糊的影子——穿粗布短打、踢着石子的小娃,手里攥着半块百家锁,哭着喊“阿娘,有大虫子咬我脚腕“。 她刚把镜子挂好,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青檀闪进衣柜,透过门缝看见沈清然揉着太阳穴进来,月光照在他腰间玉佩上,映出半枚“沈“字的百家锁。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沈清然的睫毛剧烈颤动,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进鬓角,打湿了引梦符的边缘。 沈清然的指尖在案上摸索着碰到茶盏,未及端起便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像是被人用钝刀剖开记忆的茧——五岁那年冬夜,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阿娘把他冻红的脚揣进怀里,粗布袄子蹭得他痒痒的;七岁去河边捉鱼,裤脚湿了半截,阿娘举着笤帚追出二里地,最后却蹲下来给他擦脸上的泥,说“狗蛋儿笑起来像小菩萨“;还有那夜他哭着说脚腕疼,阿娘点着油灯翻他的裤管,却只看见两个淡青的牙印...... “阿娘......“他踉跄着扶住桌角,指节泛白,“阿娘的手......是不是这样粗糙?“ 躲在衣柜里的青檀睫毛轻颤。 蛇类的体温在掌心凝成薄汗——她等的就是这刻。 引梦符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正顺着沈清然的泪腺往他血脉里钻。 她旋身推开柜门,青衫带起的风卷走半片烛火:“沈公子,想见你阿娘么?“ 沈清然猛地转头,瞳孔里映着她眼角淡青的鳞纹,却没像寻常人那样尖叫。 他盯着她,像是终于抓住了记忆里那团模糊的影子:“你......你是当年救我的青鳞姐姐?“ 青檀心口一震。 百年前那个烧得说胡话的小娃,竟还留着半缕清醒的记忆。 她伸出手,腕间银铃轻响:“跟我走。“ 破庙后墙的洞被夜风吹得呜呜作响。 青檀推开门时,柳氏的魂魄仍在灯焰里扑腾,像片被雨打湿的蝶。 沈清然突然挣脱她的手,踉跄着跪在供桌前,指尖穿过灯焰去碰柳氏的脸——魂魄触到活人温度的刹那,柳氏浑浊的眼突然有了光:“狗蛋儿? 狗蛋儿的脚腕还疼么?“ “不疼了,阿娘。“沈清然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灯台上,“阿娘的手,我记起来了......“ 两滴泪正好落在“忘忧灯“的灯芯上。 青檀听见“啪“的轻响,那道锁魂的朱砂符突然迸出火星,符咒上的黑血像活过来的蛇,嘶嘶叫着往墙缝里钻。 柳氏的魂魄终于挣脱桎梏,虚虚地抱住沈清然的头,白发蹭着他的额角:“我的狗蛋儿,阿娘找你找得好苦......“ “且慢。“ 清越的佛号突然撞破夜的寂静。 青檀旋身望去,庙门不知何时被推开,月光在门槛上裁出道银边,站着个穿月白僧衣的年轻人。 他腕间佛珠泛着沉水香,眉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那双眼像淬了雪的泉,正盯着灯焰里残余的黑气。 “邪祟未净。“他抬手结了个降魔印,佛珠在掌心转了三圈,“嗡嘛呢叭咪吽——“ 最后一个“吽“字落地,柳氏的魂魄突然稳了,不再虚浮得要散。 残余的黑气被佛音撕成碎片,飘到僧人面前便化作青烟。 青檀这才看清他的脸——眉骨高挺,眼尾微垂,竟有三分肖似百年前的法海。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断剑,蛇类的直觉却没像见法海时那样刺痛,反而......有些痒。 “施主擅动阴魂,不怕损了阳寿?“僧人收了佛珠,目光扫过她眼角的鳞纹,语气却不似法海的冷硬,倒像浸了温水的石,“不过......你这手段,倒像是真心想渡人。“ 青檀挑眉。 她原以为这僧人会像当年的法海那样,举着禅杖喊“妖物“,却不想他眼里竟有探究的光。 她转身要走,僧人的声音又追上来:“施主留步——“ “不必。“她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夜风吹得斗笠边缘的流苏扫过颈后,“我本就是来凑热闹的。“ 数日后的渡口,青檀倚着船头石墩,酒葫芦里的桂花酿晃出甜香。 江风卷着桂花香扑来,她正眯眼数船帆,忽听岸上响起孩童脆生生的笑:“阿娘,看! 那姐姐的斗笠有流苏!“ 她转头,正撞进沈清然泛红的眼眶。 他牵着柳氏的手,柳氏的盲眼虽未复明,脸上却漾着笑,像晒在太阳里的老茶饼:“是青姑娘么? 狗蛋儿说你带他回了家。“ 青檀举起酒葫芦遥敬,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 她望着沈清然小心扶着柳氏上渡船的背影,忽然想起百年前白蛇说的“人间烟火最是暖人“,此刻才真正懂了——所谓“亲情劫“,不是断了线的风筝,而是被风卷走又落回手心的,那根线头。 “叮“的一声轻响。 她低头去摸腰间酒葫芦,却摸了个空。 再一摸斗笠——不知何时,斗笠已不在头顶。 江风掀起她额前碎发,有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叶底压着张纸条,墨迹未干:“渡人者亦需自渡,青檀姑娘。“ 字迹清瘦如竹,带着沉水香。 第5章 断剑问心·僧度旧缘 青檀是被江风灌醒的。 她原倚着船头石墩打盹,酒葫芦搁在脚边,此刻却觉后颈凉飕飕的——那顶常年压着眉骨的斗笠不知何时没了。 她慌忙抬手摸向额角,指腹触到眼角那片淡青鳞纹时,蛇类化形未完全的敏感让她浑身一僵。 “姑娘。“ 清瘦的声音从码头尽头传来。 晨光里,无妄立在青石板上,手里正捏着她的斗笠。 他的僧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沾着晨露的麻鞋,腕间佛珠泛着沉水香,在初阳下像串被揉碎的星子。 青檀的蛇尾在裤管里蜷了蜷。 百年前见法海时,她总觉得后颈的逆鳞要炸起来,此刻却只是喉间发紧——这个僧人连说话的调子都像浸了温水,偏生能精准戳中她最不愿示人的破绽。 “眉间有煞。“无妄将斗笠递过来,指节在晨风中泛着青白,“怕是近日沾了''忘情阵''的怨气。“ 青檀冷笑一声,伸手接斗笠时故意用指尖戳了戳他掌心。 僧人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捻佛珠磨的,温度却比常人低些。 她迅速收回手,斗笠扣回头顶的瞬间,眼角鳞纹被阴影遮住,心里那点发慌的痒意才散了些。 “小师父好本事。“她歪头,声音里裹着三分调笑,“连妖的法力波动都能察觉?“ 无妄没接话,只垂眼盯着她腰间的断剑。 剑鞘是青竹做的,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绳,像极了百年前白蛇送她的定情物。 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渡人者需自渡,姑娘若信我......“ “不信。“青檀转身就走,麻鞋碾过满地银杏叶,“我凑个热闹,你渡你的劫,两不相干。“ 她没看见身后僧人望着她背影时,佛珠在掌心勒出的红痕。 午后的乱坟岗被秋阳晒得发白,枯草在风里簌簌打卷。 青檀正蹲在土坡上啃野桃,忽听得山坳里传来孩童尖叫。 她舌尖微伸——蛇类特有的热感在空气中漫开,那尖叫里裹着股黏腻的阴寒,像腐肉上爬的蛆虫。 等她赶到枯井边时,无妄已经在了。 他正弯腰哄着哭成一团的孩童,僧袍下摆沾着泥点,见她来,只冲井里抬了抬下巴。 井底浮着具腐尸。 青檀的蛇尾不受控地绷直。 那尸体胸口缠着根黑绳,绳上缀满细小的铜铃,每阵风吹过,铃铛便发出极轻的“叮“声——正是当年法海座下用来封印妖物的“摄魂索“。 她伸手摸向断剑,指尖刚碰到剑柄,就听无妄低声道:“大雷音寺的禁术遗器。“ 他的声音发沉,佛珠在腕间转得飞快,“我师门......曾用这东西镇过妖。“ 青檀转头看他。 晨光里那个眉眼温吞的僧人此刻像换了个人,眼尾垂得更低,唇色泛白,像是强压着什么。 她忽然想起柳氏还魂那晚,他结降魔印时指节发白的模样——原来这小师父的慈悲底下,还压着座活火山。 “追。“她把桃核往地上一扔,“索上有怨气,跟着走。“ 他们顺着摄魂索的怨气追到座荒废尼庵时,天已经擦黑。 断墙根下长着半人高的野菊,风过时掀起一阵腐香。 庵堂里亮着盏青灯,灯影里有道袍男子的影子——他正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七盏血灯,中间堆着堆小孩的指甲、头发,还有半块带血的肚兜。 “招魂坛。“无妄的声音像冰碴子,“他要借孩童魂魄重炼摄魂索,复原忘情阵。“ 青檀的蛇尾在裤管里绞成一团。 百年前水漫金山,法海用的正是“忘情阵“破她妖丹。 此刻她闻着血灯里的腥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抬手就要掀瓦进去—— 腕子却被攥住了。 无妄的手冷得像块玉,指腹还带着佛珠的棱角,“不可贸然行事。“他凑得极近,呼吸扫过她耳尖,“这阵一旦触发,方圆十里生灵皆成傀儡。“ 青檀偏头,看见他喉结在暮色里滚动。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蛇类的直觉在尖叫着要撕碎那道袍男子,可僧人掌心的温度却像根细针,戳破了她的莽撞。 “那你说怎么办?“她故意把尾音挑得轻佻,可指尖却悄悄摸向腰间断剑。 无妄松开手,佛珠在掌心转出残影,“等子时。 阵眼在......“ 青檀没听完。 她望着庵堂里晃动的灯影,忽然想起百年前白蛇被镇雷峰塔时,也是这样的血灯,这样的腥气。 她摸了摸眼角被斗笠遮住的鳞纹,喉间泛起股铁锈味——这次,她不想再等了。 晚风掀起她的青衫下摆,露出半截蛇尾的虚影。 她冲无妄勾了勾嘴角,转身消失在断墙后。 青檀的蛇尾在裤管里绷成一道直线。 她贴着断墙滑进庵堂时,血灯的腥气正顺着砖缝往鼻腔里钻——那是掺了朱砂和童血的灯油,和百年前雷峰塔下镇白蛇的血灯一个味儿。 道袍男子背对着她,正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珠滴进最中间的灯盏。 他后颈有块青紫色的胎记,像条扭曲的蜈蚣。 青檀盯着那胎记,喉间泛起铁锈味——白蛇被镇塔那日,法海的袈裟下摆沾的就是这种血气。 “等什么等?“她咬着牙,蛇尾悄悄从裤脚钻出来。 鳞甲擦过青砖的声响被风卷走,她借野菊丛的阴影绕到香案旁,尾尖卷起半炉香灰。 阵眼在血灯中央,是块刻着“忘“字的青铜牌,此刻正随着男子的咒语泛起幽蓝微光。 “去!“她尾尖一扬,香灰如雾般罩住青铜牌。 阵眼微光骤暗,七盏血灯同时爆出灯花,“噼啪“声惊得道袍男子猛回头。 他瞳孔缩成针尖,额角青筋暴起:“哪来的野妖!“ 庵外忽然传来低沉的佛号。 无妄的声音裹着金刚印的震颤,像块压舱石砸进乱流里。 青檀瞥见他站在断墙缺口处,双手结印,腕间佛珠迸出金芒,正将溢出的邪气往回压。 原来他没追进来,是在守着阵外——这小师父,表面冷硬,倒藏着三分周全。 道袍男子尖叫着扑过来,手中黑绳如活物般缠住青檀脖颈。 蛇类的痛觉被放大十倍,她能清楚感觉到绳上铜铃在割她的鳞片。 断剑! 她反手抽出腰间青竹剑鞘,红绳缠就的剑柄硌得掌心发疼。 剑刃虽断,百年修为却顺着经脉涌进剑脊——这是白蛇用雷峰塔砖磨了三年的剑,当年她持此剑劈塔影时,剑锋能斩开天地怨气。 “咔嚓!“黑绳应声而断。 道袍男子的惨叫比铜铃还尖,他的魂魄被无妄的佛光照得透亮,像片被火烤的纸,“你、你是...法海的...“话音未落便散作星屑。 青檀扶着香案喘气,蛇尾缩回裤管时还在发颤。 无妄的脚步近了,僧鞋碾过碎香灰的声音让她心头一跳。 他伸手要扶,又在半空中顿住,只说:“可伤着了?“ “小师父倒会挑时候。“青檀扯了扯被扯歪的斗笠,眼角鳞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她刚要把断剑插回剑鞘,无妄却盯着剑身开口:“此剑...曾在雷峰塔下出现过。“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 断剑的缺口处还凝着半枚雷峰塔的砖屑,那是百年前她撞塔时崩的。 白蛇在塔里喊“青儿快走“,她偏要挥剑,结果塔没倒,剑先断了。“你记错了。“她别过脸,酒葫芦在腰间撞出闷响,“不过是把破剑。“ 无妄没再追问。 两人走出尼庵时,晚风卷着野菊香灌进衣领。 远处山寺的晚钟传来,一下一下撞在青檀心口。 无妄忽然说:“姑娘为何执着于人间事?“ 她仰头灌了口酒,桂花酿的甜混着喉间的血腥气。 百年前她跟着白蛇看人间,觉得不过是男婚女嫁、生老病死;白蛇被镇后她恨人间,觉得全是负心薄幸、伪善无情。 可后来她蹲过酒铺听老夫妻拌嘴,见过小乞儿分半块炊饼,又觉得...或许人间不全是雷峰塔的影子。 “因为我想看看,“她把酒葫芦往怀里一揣,“这世上是否还有值得真心交付之人。“ 无妄的脚步顿了顿。 月光漫过他的僧袍,将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没画完的线。 他低低说:“或许,我就是那个值得的人。“ 青檀的呼吸一滞。 她侧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眉骨上,将那抹冷硬的轮廓柔成春水。 可蛇类的直觉却在提醒她——这僧人眉间的执念比血灯里的怨气还重,他说的“值得“,到底是渡人,还是渡自己? 前方山路拐了个弯,两盏灯笼在暮色里晃。 青檀眯起眼,看见山壁上刻着“善人庄“三个大字,庄门高挂的“济世堂“匾额被风吹得摇晃,“吱呀“声里裹着股说不出的闷腥,像...血浸透了木头的味道。 她摸了摸腰间断剑,酒葫芦里的酒荡出细碎的响。 无妄的佛珠又开始在掌心转动,这次,他没再藏起指尖的红痕。 第6章 善人庄·伪善现形 青檀的鼻尖动了动,山风卷着善人庄的方向吹来,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更重了。 像极了百年前水漫金山时,江底翻起的腐泥混着血锈的味道。 她摸向腰间的断剑,剑鞘上的铜钉硌得掌心发疼——这是她撞雷峰塔时崩裂的,剑断了,可塔下白蛇的哭喊声,倒比剑刃更利,刻进了骨头里。 “要进去么?“无妄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他的僧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腕间佛珠串成的光晕却始终稳稳悬着,“我闻见...有往生咒的乱音。“ 青檀侧头看他,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倒把那双眼睛衬得更亮了。 像极了法海当年持钵时的目光,清冽得能照见人心底的污。 她忽然笑了,斗笠下的蛇鳞纹随着动作泛出幽光:“小师父不是最会渡人么? 这庄里的''善人'',正等着被渡呢。“ 子时三刻,青檀贴着善人庄的后墙翻进去时,衣摆扫过墙根的野蔷薇。 花刺勾住她的青衫,她也不躲,由着刺尖扎进皮肉——痛觉能让蛇类的感官更敏锐。 庄里的灯火早熄了,只有前院祠堂还亮着盏豆油灯,暖黄的光透过窗纸,把“济世堂“的匾额映得像块浸了蜜的糖,甜得发腻。 她沿着廊下的青砖走,每一步都避开砖缝里的青苔——蛇类化形未全时,脚底沾了湿滑的东西容易露馅。 转过月亮门,血腥味突然浓重起来,混着点香灰和腐木的气息。 她停在一口老井前,井沿的石缝里凝着暗红的痕迹,用指甲刮下一点凑到鼻尖——是血,至少搁了七日的血。 井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 青檀的瞳孔瞬间缩成竖线,袖中指尖弹出半寸蛇信。 她俯身扒着井沿往下看,月光只能照见水面浮着的几片烂荷叶,可直觉却在脖颈后窜起凉意——这井底下,藏着活物不敢见光的东西。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井里一抛。 葫芦“咚“地落水,溅起的水花里裹着股腐臭,像久埋地下的尸首突然被挖开。 青檀借势翻进井里,脚刚沾到井底的石板,就听见头顶传来人声:“谁?!“ 举着灯笼的小婢女被吓了一跳,灯笼“啪“地掉在地上,火光映出她泛青的脸。 青檀看清她脖颈间的青斑——那是蛊毒发作的痕迹,像条小蛇盘在皮肤下。 婢女颤抖着要喊,青檀已扣住她的手腕,蛇信扫过她的掌心:“喊一声,你体内的千日蛊就会提前发作。“ 婢女的眼泪“刷“地掉下来:“姑娘...您也是来查的?“她指了指井壁上的暗门,“庄主说这是施粥的米仓,可底下...底下全是尸体! 上个月王阿婆的儿子,还有村头卖豆腐的张二,都被拖进去了!“ 青檀的指甲掐进掌心。 暗门被推开时,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十几具尸体层层叠叠堆在草席上,有的脸上还沾着施粥时的饭粒。 最上面那具尸体的手攥着半块馒头,指缝里塞着撕碎的“善“字——是被生生拽进地狱前,还想着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庄主是邪修!“婢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收集够一百个苦命人的怨魂,就能结成''怨魂丹'',修成人仙。 那些来求粥的穷人,喝了他的''平安汤'',就被下了蛊,等怨气攒够...就被拖到这里!“她掀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爬满青紫色的蛊虫纹路,“我娘病重,我求他施药,他就给我下了蛊...姑娘,求您救我!“ 青檀的蛇尾在裤管里蠢蠢欲动。 她摸出断剑,剑尖挑起婢女腕间的蛊纹:“我救你,但你得帮我。 明日辰时,施粥场。“ 第二日的太阳刚爬上屋檐,善人庄的施粥场就围满了人。 青檀裹着破棉袄缩在角落,脸上抹了锅底灰,咳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手里的破碗“当啷“掉在地上,碗底沾着的血渍在青石板上晕开——那是她咬破舌尖吐的,腥甜的血混着晨露,像朵开错季节的红梅。 “这姑娘怕是染了时疫!“人群里有人喊。 施粥的仆从慌了神,举着木勺后退。 李善仁却从正厅走出来,月白锦袍一尘不染,手里还端着盏茶。 他的笑像春阳里的糖霜,落进青檀眼里却泛着冷:“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请进堂里,我让医官瞧瞧。“ “不必了。“青檀扶着墙站起来,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前日我阿爹也这样咳血,后来...后来被你们庄里的人抬走了。 说是送医,可再没回来。“她扯住李善仁的衣袖,“您说您是善人,那我阿爹呢?“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 李善仁的笑纹没变,指尖却在袖中攥紧。 这时人群外传来佛珠转动的脆响,无妄披着晨雾走进来,腕间佛珠泛着金光:“善哉。“他抬手一抛,佛珠串成的光网罩住施粥场,空中突然响起呜咽的哭声——几十个半透明的人影浮在半空,有的攥着馒头,有的抓着药渣,脖颈间都盘着青紫色的蛊虫。 “这...这是妖法!“李善仁的脸白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尖叫:“那是我家柱子! 上个月说去施粥场,就没回来!““还有我家阿娘! 她手里的药包是我缝的!“ 青檀扯下斗笠,眼角的鳞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抽出断剑,剑尖直指李善仁:“善人? 你收的是人命,结的是怨丹!“ 李善仁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推开人群往庄里跑,可刚到祠堂门口就顿住了。 青檀看见他后颈浮出黑色鳞片,耳尖变成蛇信的形状——原来这伪善的凡人,竟是条修成人形的黑蟒! “臭妖妇!“李善仁的声音变得沙哑,脖颈上的皮肤裂开,露出底下黑漆漆的蛇鳞,“你坏我好事,我就把你吞进肚子里,连骨头都不剩!“他张开嘴,喉头翻涌着腥风,蛇信子“嘶嘶“作响,獠牙上挂着墨绿色的毒液。 青檀握紧断剑,酒葫芦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 她瞥了眼人群里颤抖的小翠,又看向无妄——他的佛珠正发出更亮的金光,像道不灭的灯。 “来啊。“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笑意在眼角的鳞纹里漾开,“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蛇嘴硬,还是我的断剑...更利些。“ 黑蟒张开的蛇口足有一人高,腥风裹着腐肉味扑来,青檀被吹得踉跄半步。 她看见蛇信上挂的绿毒滴在青石板上,“嗤啦“一声蚀出焦黑的洞——这毒,能化人骨。 “檀儿!“无妄的低喝混着佛珠崩裂声炸响。 他手腕上的十八颗佛珠突然脱离串绳,化作金芒直刺蟒目。 黑蟒吃痛偏头,蛇口歪了三寸,擦着青檀的左肩咬下。 她闻到布料烧焦的糊味,这才惊觉自己半边衣袖已被毒雾腐蚀成灰,肩骨火辣辣地疼——原来方才无妄的佛珠不是攻击,是替她挡了致命一击。 “小师父!“青檀转身时蛇尾不受控地窜出裤管,尾尖扫过无妄的手背。 他的掌心全是血,金刚杵的握痕深嵌进肉里,腕间皮肤泛着青紫色——分明是替她硬接了黑蟒喷吐的毒雾。 “渡厄禅...可解百毒。“无妄的声音发颤,却仍将金刚杵横在两人身前。 金杵表面浮起细密的裂纹,像冰面下的暗河,“你去引开它,我...我替你护法。“ 青檀的蛇鳞纹从眼角漫到耳后,瞳孔缩成尖锐的竖线。 她摸向腰间酒葫芦,酒液混着血珠顺着指缝滴落——这是方才断剑斩蛇尾时,自己划开掌心滴的血引。“好啊,你护你的法,我报我的仇。“她甩了甩断剑,剑刃上的血珠溅在黑蟒鳞片上,滋滋冒起青烟,“百年前水漫金山,我没杀够人;今日这伪善的蟒妖,正好让我开开胃。“ 黑蟒被激怒,蛇身骤然绷直如铁鞭,朝着青檀的腰腹抽来。 她旋身避开,断剑反手刺进蛇腹软鳞——这是蛇类最脆弱的地方,她太清楚了。 黑蟒痛得翻卷,带倒了半座祠堂,瓦砾如雨落下,砸在青檀脚边。 她趁机跃上蛇头,断剑抵住蟒眼:“你不是爱装善人么? 现在让你看看,真正的''善''是什么——“ 她咬破舌尖,血珠滴在断剑上。 剑身突然泛起幽蓝光芒,是蛇类本命妖力的颜色。“魂引术!“她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那些悬浮在施粥场上的冤魂突然发出尖啸,像被磁石吸引般朝着黑蟒涌去。 有攥馒头的少年,有抓药包的老妇,还有被拖进井里时指甲缝塞着“善“字的农夫——他们的怨魂裹着蛊虫纹路,咬向黑蟒的七寸、毒牙、蛇信。 “不! 我的怨魂丹!“黑蟒的人形面容在蛇头上扭曲,“你们这些蝼蚁,本就该被我渡化——“ “渡化?“青檀的蛇尾缠住蟒颈,借力将断剑更深刺进蛇眼,“你这种吸人血、啖人魂的''渡'',我青檀第一个不答应!“ 冤魂们的哭嚎盖过了黑蟒的嘶吼。 青檀看见那些蛊虫纹路正从黑蟒身上剥落,重新钻进冤魂体内——原来李善仁用蛊虫锁人怨气,如今被魂引术逆转,反成了冤魂反噬的利器。 黑蟒的鳞片开始碎裂,露出底下腐烂的血肉,最后一声惨嚎还未出口,就被攒动的冤魂撕成了碎片。 “结束了。“青檀松开蛇尾,踉跄着跌坐在地。 她望着满地碎鳞,突然想起百年前法海说“众生皆苦“,可此刻这些冤魂的苦,分明是被人亲手酿的。 “姑娘!“小翠的哭腔从瓦砾堆后传来。 她跪爬着扑到青檀脚边,脖颈间的青斑已褪成淡紫,“您救了我...救了所有人!“ 青檀弯腰扶起她,指尖触到小翠腕间残留的蛊纹:“我不是来救你的。“她望着远处被冤魂托着升向云端的影子——那些人终于能闭眼了,“我是来证明,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你们的苦。“ 小翠愣住,随即哭出声来:“记得...有人记得就够了...“ 无妄的诵经声突然变弱。 青檀转头,见他倚着残墙,掌心按在胸口,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僧袍。 她快步走过去,蹲在他身侧:“不是说渡厄禅解百毒么?“ “是解百毒。“无妄扯出个苍白的笑,“但解不了...替人受的伤。“他抬手抚过青檀肩头的伤口,“你疼,我便也疼。“ 青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方才无妄用佛珠替她挡毒时的眼神,像极了白蛇临死前说“青儿,要替我看遍人间“的温柔。 原来这小师父的渡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慈悲,是把别人的苦,都往自己心里揣。 夜色漫上善人庄的断墙时,青檀和无妄坐在泊在村外的小船上。 她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断剑上:“你说,若我真能修成散仙,还会记得这些凡人吗?“ “会的。“无妄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因为你已把他们的故事,刻进了心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鳞纹上,“蛇类最是记仇,可你这仇,记的是人间的苦;这鳞纹,刻的是人间的光。“ 青檀低头看着断剑。 剑身上映着她的脸,鳞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不像从前那样冷。 她忽然笑了:“也许...我也开始相信,有些人心是真的。“ 船舷碰着岸边的碎石,发出轻响。 无妄闭目调息,佛珠串从他袖中滑出,落在两人中间的船板上。 青檀拾起那串佛珠,发现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渡“字——和他前世圆寂时,法海替他刻的往生咒,一模一样。 她正欲细瞧,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啼鸣。 青檀抬头,见东方泛起鱼肚白。 她把佛珠轻轻放回无妄手边,转身看向船头。 水面上漂着片野蔷薇花瓣,是白天翻墙时被勾落的,此刻正随着水波,往更南的方向漂去。 第三日清晨,青檀在渡口的凉席上醒来。 晨雾里,她摸到枕边有串温热的佛珠。 珠子上的“渡“字被磨得发亮,像有人整夜握在手心,用体温焐了又焐。 第7章 情劫局,僧设困心蛇 第三日清晨的雾气裹着江潮的咸湿,漫过渡口的凉席时,青檀的睫毛先颤了颤。 她伸手去摸枕畔的温度——那串佛珠还在,温温的像被人捂了整夜。 指腹擦过第一颗珠子,刻痕硌得她心尖一跳。 不是前日的“渡“字,是“明空“。 两个小字深嵌在檀木里,笔画间还留着新刻的木屑,混着极淡的沉香味。 “明空...“她轻声念出,喉间突然发紧。 前世法海座下沙弥的法号,无妄曾在雷峰塔遗址说过的。 原来这佛珠不是普通的渡厄法器,是他刻了自己的前世名讳,日日揣在怀里? “施主醒了。“ 青檀猛地抬头。 无妄立在五步外的柳树下,晨露顺着柳叶滴在他僧鞋上,沾湿了一圈水痕。 他手里还提着半袋炊饼,竹篾绳勒得指节发白。 “这珠子...“青檀捏着佛珠要起身,草席却被压得沙沙响。 无妄走过来,在她身侧蹲下。 他的影子罩住她,连眉峰上的雾气都带着慈悲:“施主眉间煞气未散。“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草屑勾乱的鬓发,“贫僧愿为你布一场情劫局。“ “情劫局?“青檀后退半步,蛇类本能让她对“局“字敏感。 可无妄的目光太干净,像春溪里的卵石,她竟没躲开。 “七情劫需破执念。“无妄从怀里摸出个青布包,打开是三枚铜钱,“你总说人间真心易变,那便让你看尽真心的千万种模样。“他指了指渡口东边的土坡,那里不知何时搭起座草庐,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几张长条凳。 说书人的醒木声就是这时响的。“啪“的一声脆响,惊飞了草庐檐下的麻雀。 第一夜,说书人拍着醒木唱:“那白娘子为救许仙盗仙草,被鹿童追杀三十里,衣襟都染了血——“青檀蜷在最末的条凳上,咬着酸梅冷笑。 这故事她听过八百遍,白蛇的痴,许仙的弱,早该烂在雷峰塔里。 第二夜,说书人换了调子:“许郎中了心魔,竟在端午劝娘子饮雄黄酒。 白娘子现了原形,他吓得跌下楼梯,从此见着蛇皮都发抖。“青檀的酸梅核“咔“地咬碎,舌尖泛起腥甜。 她想起水漫金山那日,法海的金钵照得她睁不开眼,白蛇却还在喊“青儿,莫伤他“。 第三夜,说书人摇着折扇叹:“白娘子在塔中修了三年,忽然笑了。 她说''情字原是镜花水月,我守着这塔,守的不过是当年那个相信真心的自己''。“青檀的手指掐进掌心。 蛇鳞纹在眼角发烫,像有小蛇在皮肤下游走——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善人庄,无妄替她挡毒时,血珠落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比白蛇临终前的眼泪还烫。 第四夜的月亮特别圆。 说书人敲了敲醒木,声音放得很轻:“雷峰塔下,白娘子摸着塔砖对青儿说''我自愿镇在这里,不是为了许仙,是为了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青儿,你要替我看遍人间,可别困在这塔里''。“ 青檀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她霍然起身,草庐的竹帘被她带得噼啪响。 夜风卷着说书人的话音追出来:“后来青蛇...后来青蛇怎么样了?“她没听见答案,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当年撞雷峰塔时的金铁交鸣。 江滩的石子硌着她的鞋尖。 月光把江水切成碎银,她望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眼角的鳞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比从前更烫。 “那年我冲塔,不是为了她...“她对着江风喃喃,“是为了我自己。 我气她傻,气她明明被负了还要守着,气她的真心像块软糖,被人捏圆搓扁还甜滋滋的...“她踢飞块石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可现在...现在我竟羡慕她。“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片落在水面的花瓣。 青檀没回头,她知道是谁。 江风裹着沉香味漫过来,混着点血锈气——是无妄昨夜替老渔翁渡了风寒,又偷偷用戒鞭抽了自己七下。 “你怕的不是失去白蛇——“ 声音刚起了个头,就被江潮卷散了。 青檀望着远处的渔火,忽然笑了。 她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滴在断剑上,映着月光像一串碎钻。 草庐里的说书人又开始敲醒木了。这一回,她没急着离开。 江潮漫过脚边碎石的轻响里,无妄的话音像根细针,精准地扎进青檀心口最软的地方。 她猛地转身,斗笠“啪“地落在地上,眼角淡青鳞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被火舌舔过的蛇鳞。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便见无妄掌心的佛珠突然泛起幽光。 十二颗檀木珠串成的光晕里,她眼角的鳞纹竟如活物般扭曲游动,映在佛珠表面的倒影里,像团烧得噼啪作响的青焰。 蛇类对“局“的本能警觉在血管里炸开。 青檀后退半步,腰间断剑嗡鸣——这是她化形时用蛇骨炼的剑,遇妖法必鸣。 可无妄的袈裟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哪里有半分妖气? 反倒是那串佛珠,光晕正顺着她的指尖往体内钻,像无数细针扎进经脉。 “情劫局?“她咬牙冷笑,指尖掐出蛇类法诀,“好个渡厄堂的手段! 用幻境引我自揭伤疤,当我是待宰的...啊!“ 话音未落,眼前景物骤然扭曲。 江滩的渔火、草庐的竹帘、无妄的身影,全被搅进一团混沌里。 再睁眼时,她正跪在泥泞中,膝盖浸在冰冷的江水里。 抬头望去,雷峰塔像座黑沉沉的山压下来,塔顶站着法海,金钵映出刺目金光;塔底石缝里,白蛇的蛇尾正渗出鲜血,鳞片被塔砖磨得支离破碎。 “青儿!“白蛇的声音混着血沫,“莫要...犯傻...“ “妖不可信,人心易变。“法海的声音像冰锥,“你若执迷,便与她同困此塔。“ 青檀想冲过去,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哪里是人的手? 分明是覆着青鳞的蛇爪,指甲缝里还沾着被她撕碎的凡人衣襟。 那是水漫金山那日,她为救白蛇,掀翻了整座金山寺,僧人、香客、烛台、供桌,全被她的蛇尾扫进江里。 “我没有!“她嘶声喊,“我只是...只是想救姐姐!“ “你救的是白蛇,还是你自己不肯认输的执念?“法海的金钵往下一压,金光裹着雷音咒劈头盖脸砸来,“你说人间真心易变,可你自己,不也在执着于''被真心辜负''的不甘?“ 幻境里的青檀突然跪得更矮了。 她看见当年的自己——十七岁的蛇妖,眼角鳞纹还未褪尽,正哭着拽法海的袈裟:“求你放了姐姐! 我再也不闹了,再也不...呜...“ “封!“法海的金钵重重砸在她额间。 剧痛从眉心炸开。 青檀踉跄着后退,撞进一堵温暖的墙里。 她抬头,看见无妄站在幻境边缘,袈裟被金光灼出几个焦洞,右手却固执地伸在她面前,指尖还滴着血——不知是被幻境里的雷音咒伤的,还是他自己咬破的。 “跟我走。“他的声音比江风还轻,却比金钵更有力,“你不是当年的小蛇了。“ 青檀望着那只手。 掌心里有道新添的戒鞭痕,是他昨夜替老渔翁渡风寒时抽的。 此刻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想起前日在善人庄,他替她挡毒针时的温度。 “我...会再被封印吗?“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像极了幻境里那个哭哭啼啼的小蛇妖。 无妄摇头,血珠溅在她脸上:“贫僧的渡厄咒,只渡不肯渡自己的人。“ 她终于抬起手。 指尖刚触到他掌心,幻境便如破纸般碎裂。 再睁眼时,草庐的竹帘正被夜风吹得掀起又落下,说书人的醒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残烛在条凳上噼啪作响。 无妄半跪在她脚边,额角的汗把僧袍前襟浸得透湿,佛珠上的“明空“二字被汗水泡得发涨,像要从木头上渗出来。 “原来你心里,也藏着不愿面对的过去。“他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贫僧的局,还是太浅了。“ 青檀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鳞纹,没有蛇爪,只有凉凉的泪水。 她这才惊觉自己刚才一直在哭,连酒葫芦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断剑躺在脚边,剑鞘上沾着草屑,倒像是被她自己甩出去的。 “这一劫...我没过。“她捡起断剑,剑刃映出她泛红的眼尾,“你设局骗我,我该揍你一顿的。“ 无妄笑了,笑容比烛火还淡:“施主若想揍,贫僧这具肉身...倒也值得。“ 夜更深了。 草庐外的江潮声渐弱,只余几点渔火还在远处明明灭灭。 青檀裹紧青衫,靠在条凳上闭眼养神。 迷迷糊糊间,有温软的触感落在她发顶——像极了百年前的某个清晨,白蛇坐在西湖边的桃树下,用玉梳替她梳理蛇尾化的长发,边梳边说:“青儿,等姐姐修成人身,咱们去吃钱塘的桂花糕...“ 她睫毛颤了颤,终究没睁眼。 第8章 断梦桥,蛇醒旧誓僧迷途 草庐的竹帘在晨风中晃出细碎的光,青檀却仍陷在那团暖融融的梦里——白蛇的指尖带着桃花初绽的温度,正顺着她蛇尾化的长发缓缓梳理,玉梳齿间缠着几缕银鳞,落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青儿,等姐姐修成人身,咱们去吃钱塘的桂花糕。“白蛇的声音比西湖水还软,“要最大块的,糖霜撒得像雪。“ “可姐姐说过,修行要戒口腹之欲。“小蛇歪着脑袋,蛇尾在地上蹭出沙沙的响。 “那便破这一回戒。“白蛇忽然笑出声,玉梳“当啷“掉在石桌上,她转身捧住青檀的脸,指腹擦过她眼角淡青的鳞纹,“等你成了大妖,想破多少戒都成——只要别像姐姐这样,到最后连破戒的机会都没了。“ 梦境突然像被揉皱的绢帛。 青檀伸手去抓白蛇的衣袖,指尖却触到一片虚无。 她踉跄着栽进晨雾里,再睁眼时,草庐的土墙上挂着她的青衫,酒葫芦在墙角滚出半圈,断剑的剑鞘压着块干硬的炊饼——那是昨夜无妄化缘得来的。 眼角的湿意还未干透。 青檀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沾了水,在晨光里泛着淡青。 她忽然想起这百年间走过的三十七个州府,见过的八百余场悲欢:替茶棚老妇追贼时撞翻的茶碗,在破庙替小乞儿裹伤时沾血的药布,还有每次酒酣时对着月亮说的“人间没什么可留恋“——原来都是假话。 她留恋的,从来都是那个替她梳发时会哼吴侬小调的白蛇啊。 “檀姐姐。“ 门外传来柳氏的唤声。 盲眼老妇的竹杖点地,“沈小郎说断梦桥在西头三里,咱们这就启程?“ 青檀猛地起身,断剑“当啷“撞在条凳上。 她弯腰拾剑时,瞥见无妄的僧鞋还在门槛边——那僧人昨夜守了她半宿,此刻该是去化缘了? “来了。“她应了一声,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转身时瞥见草席上有团暗黄的布——是无妄的袈裟,焦洞处还粘着几星昨夜幻境里的金箔。 断梦桥的石板缝里长着青苔。柳氏的竹杖敲在上面,发出空响。 “这桥...真能看见前尘?“沈清然攥着老妇的手,年轻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是尚书府的养子,穿月白直裰,可此刻指尖发白,倒像个怕黑的孩童。 青檀没答话。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琥珀色的酒液混着半颗鸽蛋大的妖丹淌进桥洞下的溪水。 那是她水漫金山时被天罚震碎的妖丹残片,藏在酒里百年,此刻遇水便泛起幽蓝的光。 “闭眼。“她按住柳氏颤抖的手背,“你会看见二十三年前的雨。“ 老妇的睫毛剧烈颤动。 青檀望着她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白蛇临终前也是这样,眼尾的泪痣被血浸透,像朵开败的红梅。 水面的蓝光漫上来,裹住三人的脚踝。 青檀的意识突然被扯进漩涡—— 雨。好大的雨。 白蛇跪在雷峰塔下,素裙被泥水染成灰黑。 她仰着头,金钵的影子罩住她的脸,法海的声音从云端砸下来:“执念不除,永镇此塔。“ “青儿...“白蛇突然转头,隔着雨幕与她对视。 她的蛇尾在泥里蜷成一团,却还是朝青檀伸出手,“别恨任何人,别困于执念。“ “姐姐!“青檀扑过去,指尖却穿过白蛇的手腕。 她看见白蛇的嘴角溢出血,在雨里绽开成一朵红莲,“去看人间的春,去尝桂花糕,去...去爱值得的人。“ 雷峰塔的阴影突然笼罩过来。 青檀尖叫着后退,撞进一堵滚烫的墙里。 “檀施主?“ 无妄的声音带着裂痕。 青檀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断梦桥中央,水面的蓝光已经褪尽。 柳氏瘫坐在石板上,怀里抱着沈清然的月白直裰——那是二十三年前他走散时穿的旧衣。 “我...我看见他了。“柳氏摸着直裰上的补丁,老泪砸在青布上,“他在雨里喊''阿娘'',声音像小时候...像小时候...“ 青檀没应声。 她望着无妄。 僧人不知何时站在桥边,袈裟被晨露打湿,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像透过她在看什么——瞳孔缩成针尖,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 “明空。“他突然喃喃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钟,“明空,你若再执着于度妖...“ “无妄?“青檀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唤自己前世的法名。 僧人踉跄一步,指尖死死抠住桥栏的石狮子。 青檀看见他腕间的佛珠在褪色——原本油亮的沉香木变得灰白,“明空“二字像被水洗过,模糊得几乎要看不见。 “你...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扶,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袈裟,无妄突然转身,眼睛里全是血丝:“法海大师说...说执念不除,永无往生...“ 话音未落,他的脚下突然一空。 断梦桥的石板年久失修,桥栏在他掌心裂开道缝。 无妄整个人栽向桥下的溪水,僧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串褪色的佛珠。 青檀的蛇类本能先于意识动了。 她扑过去攥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一片烫得惊人的皮肤——像被烈日晒了三天的青石板。 无妄的佛珠擦过她手背,凉意却比溪水更刺骨。 “抓紧!“她吼道,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桥栏。 无妄的重量几乎要把她拽下去,可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比百年前水漫金山时还响。 僧人在她掌心颤抖。 青檀低头,看见他闭着眼睛,睫毛上挂着汗珠,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而他腕间的佛珠,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一片惨白。 青檀的指尖几乎要被无妄腕间的热度灼伤。 她拽着他往桥上拖时,能清晰感觉到他皮肤下翻涌的灼热,像有团将熄未熄的火在啃噬血肉,而那串佛珠却冷得刺骨,两种极端的温度在她掌心交织成刺。 “沈小郎!“她转头吼了一嗓子。 沈清然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扑过来攥住无妄另一只手。 三人合力将僧人拉上桥面时,柳氏的竹杖正哆哆嗦嗦戳着裂开的石板缝,老妇的盲眼虽看不见,却已摸索着解开腰间的布包,“檀姑娘,我这有治跌伤的药粉......“ 无妄瘫坐在青石板上,喉间溢出破碎的咳嗽。 青檀压着他的肩不让他动,指腹按在他腕脉上——脉象乱得像被暴雨打落的蛛网,佛力的清润与某种焦枯的气在体内撞成乱麻。 她的目光扫过他褪色的佛珠,突然扣住他手腕:“你这佛珠里封的不是普通禅机。“ 无妄抬头,眼尾还沾着刚才坠桥时溅的溪水。 他望着青檀眼角淡青的鳞纹,忽然笑了:“檀施主果然敏锐。“他抬起手,佛珠在晨风中晃出灰白的光,“这串珠子是前世圆寂时,法海大师用我半颗佛骨炼的。 每替一人消灾,佛骨便化一分——昨夜替柳阿婆渡前尘梦,又耗了三成。“ 青檀的瞳孔骤缩。 她想起昨夜幻境里,无妄为了帮柳氏看清二十三年前的雨,强行用佛力稳住桥下水镜,当时他袈裟上的焦洞,原是佛骨灼烧所致。“你这是自毁!“她掐住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佛骨是修了三百年的根基,你当是街头卖的饴糖,说化就化?“ “那又如何?“无妄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前世明空未能度化白娘子,只看着她被镇雷峰塔;今生无妄若能替百姓多消一分苦,便是化尽佛骨,也算补了前世的缺憾。“他仰起头,晨光穿过他发间的戒疤,在苍白的脸上割出一道金痕,“檀施主可知道,昨日那盲眼阿婆在桥边说''我儿走散时,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他突然抓住青檀的手,掌心的热度烫得她一颤,“白娘子临终前也说要带你去吃桂花糕,我总想着......若能替这些离散的人圆了遗憾,或许白娘子在塔下,也能少流一滴泪。“ 青檀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望着无妄发红的眼尾,想起昨夜梦里白蛇说的“去爱值得的人“。 风掀起她的青衫下摆,露出腰间断剑的剑柄——那是她水漫金山时被法海劈断的蛇骨所铸。 此刻剑纹微微发烫,像在应和无妄掌心的温度。 “先回草庐。“她突然起身,将无妄打横抱起。 沈清然慌忙来接,却被她用眼神止住,“他现在受不得颠簸。“柳氏摸索着扯住她衣角,“檀姑娘,我这把老骨头能走,别耽误你们......“ “阿婆,您儿子的直裰还在您怀里呢。“青檀低头冲老妇笑,“等无妄醒了,咱们还得去沈府认亲,您说是不是?“ 草庐的土炕烧得暖烘烘的。 青檀将无妄平放上去时,他的指尖还紧紧攥着佛珠,指节泛白如骨。 她解下他的僧鞋,发现他脚底全是血泡——这僧人近日为替百姓消灾,怕是连歇脚的工夫都没有。 “檀姐姐,我去烧热水。“沈清然拎着瓦罐出去了。 柳氏坐在门槛上,将沈清然的旧直裰叠了又叠,嘴角挂着笑。 青檀望着这一幕,忽然伸手按住无妄的眉心。 他体内翻涌的乱气立刻缠上她的妖力,像饥饿的幼兽般啃噬。 “蠢和尚。“她低骂一声,咬破指尖,一滴青金色的精血落在他唇间。 无妄的睫毛剧烈颤动,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青檀能感觉到自己的妖力顺着他的经脉游走,替他稳住即将溃散的佛骨。 蛇类的精血气最是滋养魂魄,可这一滴,够她在江湖上躺三天了。 “姐姐说过,别困于执念。“她望着无妄沉睡的脸,轻声道,“可你这执念,比姐姐的情劫还烫人。“ 后半夜起了风。 草庐的竹帘被吹得噼啪响,青檀裹紧外衣坐在炕边。 无妄在睡梦中皱着眉,佛珠硌得掌心发红。 她伸手替他把佛珠捋到腕间,却见他突然攥住她的手,声音哑得像被揉碎的月光:“明空...别再追了...法海大师说,执念是劫......“ 青檀没抽手。 她任他攥着,看月光爬上他的戒疤,想起百年前雷峰塔下,白蛇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去看人间的春“。 风卷着桂花香钻进草庐,她忽然笑了——原来她这百年游方,早就在看人间的春了,只不过总不肯承认。 天明时,无妄是被一声轻笑弄醒的。 他睁眼便见青檀靠在桥栏上,晨光从她斗笠边缘漏下来,在她脸上织出一片碎金。 她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 他轻手轻脚地下炕,从怀里摸出那串佛珠。 灰白的沉香木此刻泛着淡青的光——是青檀的精血渗了进去。 他伸手将佛珠系在她腕上,指尖碰到她冰凉的皮肤时顿了顿,低声道:“若你真要走完七情劫......“ “我陪你。“ 青檀没睁眼。 她能感觉到腕间佛珠的温度,像块被捂热的玉。 风掀起她的斗笠,露出眼角淡青的鳞纹。 她轻声道:“那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执着。“ 沈清然掀帘进来时,正见两人站在晨光里。 柳氏已挎上竹篮,竹杖点着地面催道:“沈小郎,咱们该启程去认亲了。 檀姑娘,无妄师父,你们可跟得上?“ “走。“青檀把酒葫芦往腰间一挂,断剑在晨风中嗡鸣一声。 她转头看向无妄,后者正替柳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光穿过他的僧袍,在地上投下两个人影,重叠着,晃成一片温柔的光。 四人沿着溪水往南走时,远远望见一汪湖水。 镜面般的湖面映出青檀的斗笠、无妄的僧鞋、柳氏的竹杖,还有沈清然月白的直裰。 风掠过水面,倒影碎成金斑,又慢慢合拢,像在说些没说完的话。 第9章 镜湖影,双影互照情难藏 四人沿着溪岸走了小半个时辰,镜湖便裹着晨雾撞进眼帘。 柳氏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忽然顿住,盲眼虽看不见,却偏着头嗅了嗅:“好清的水汽,是到镜湖了吧?“沈清然扶着她的胳膊点头,月白直裰被风掀起一角,“柳阿婆好耳力,这湖有名的静,从前文人都爱来题''潭面无风镜未磨''。“ 青檀把斗笠檐往下压了压,湖边的风裹着水腥气扑在脸上。 她原想寻块干净石头歇脚,忽觉喉间发渴,便蹲到岸边捧水喝。 指尖刚触到水面,倒影里的斗笠先她一步颤了颤——那分明是她的影子,却在她低头的瞬间率先抬了眸。 水从指缝漏下去,她猛地直起身。 湖面晃了晃,倒影重又变成垂眸饮水的模样,眼角淡青鳞纹随着水波轻轻漾开,眼底只剩惯常的警惕。 “檀姑娘?“沈清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水凉?“ 青檀抹了把脸,转身时瞥见无妄站在离湖丈余的地方,僧袍下摆被风卷起,手里的佛珠正快速转动。 他见她望过来,目光微沉:“莫在湖边久留。“ “师父也觉出不对?“青檀踢开脚边一块碎石,石子“咚“地砸进湖里,惊起一圈涟漪。 无妄没接话,只将佛珠攥得指节发白。 他能听见湖水底下有极细的嗡鸣,像无数虫蚁啃噬经卷,那是心魔咒的引子——百年前在雷峰塔下,他曾听法海说过,凡有大愿大嗔之地,水可照心,亦可成劫。 柳氏摸索着在石凳上坐下,竹篮里的炊饼香散出来:“咱们歇够了便走,我这把老骨头倒不打紧,沈小郎的鞋都湿了。“沈清然低头看自己沾着泥的鞋尖,耳尖微红,扶着柳氏往林子里寻人家借火烤鞋去了。 日头偏西时,青檀躺在草坡上数云。 无妄坐在她三步外的老槐树下抄经,墨香混着槐花香漫过来。 她盯着他垂落的眼睫,忽然想起后半夜他攥着她手喊“明空“的模样——那声音太轻,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 是夜,青檀蜷在借宿的农舍草席上,听着窗外虫鸣迷迷糊糊睡去。 她又梦见了雷峰塔,可这次不是塔底的白蛇,而是她站在塔顶,月光把琉璃瓦照得发白。 塔下仰着头的人穿着灰布僧袍,眉眼与无妄重叠:“若我不是妖,你还愿度我吗?“ “我愿陪你,哪怕你成魔。“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的月亮正圆,把窗纸染成银白。 隔壁屋传来无妄念诵《心经》的声音,低低的,像春夜细雨。 她摸着腕上的沉香佛珠,忽然坐起来——他昨日说“我陪你“时,佛珠泛着淡青的光,是她的血渗进去的。 那串珠子,该不会也能照见他的心? 次日晌午,青檀故意留在湖边。 她解下斗笠放在石头上,蹲在岸边用树枝拨水,看倒影里的自己歪着头笑。 无妄提着食盒寻过来时,正见她沾了水的指尖点在唇上,冲他招了招:“师父不来看看? 这水比酒还甜。“ 他脚步顿了顿,还是走过去。 两人的倒影在水面上渐渐清晰,青檀的斗笠,无妄的僧鞋,连他戒疤上的金漆都映得分明。 “你看——“青檀刚开口,湖面突然起了阵怪风。 她的倒影先裂开道缝,从眼角鳞纹处漫开青雾,再合拢时,竟换了副模样:蛇鳞裹着战甲,断剑挑开血雾,身后浮着万千半透明的影子,都朝着她跪伏叩首。 无妄的倒影几乎同时扭曲。 青檀看见另一个他,红衣似火,腕间佛珠化作红线,正绕着指尖打了个同心结。 两人同时转头对视。 青檀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无妄的喉结动了动,佛珠上的沉香木裂开细纹,渗出暗红的血——是他掐得太狠。 “这是......“青檀的话被水声打断。 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翻涌,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搅动。 她的倒影伸出青鳞覆满的手,无妄的倒影攥紧了红线,两双手同时穿透水面,分别抓住了他们的脚踝。 “檀姑娘!“ “无妄师父!“ 远处传来沈清然和柳氏的惊呼,可青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湖水漫过头顶时,她看见无妄的僧袍被扯得翻卷,他却反手攥住她的手腕,佛珠上的血滴在水里,绽开大朵红莲。 湖面重新归于平静,只余两顶斗笠、一件僧袍,飘在涟漪未散的镜湖中央。 湖底的水像一张浸了迷药的网,裹着青檀的发梢往深处拽。 她喉间涌着腥甜,意识却突然清明——这不是溺水,是幻境在扯着魂魄往最痛处钻。 等眼前的水雾散了,她正站在雷峰塔下。 月光把塔影拉得老长,白蛇的声音从地底渗上来,带着千年修为散逸的焦糊气:“青儿,别过来......“ 青檀的手不受控地抬起来。 她看见自己指尖凝着幽青妖力,正缓缓按向塔基的镇妖石。 白蛇的尾巴在石缝里抽搐,鳞片被压碎的声音像极了百年前她们初遇时,白蛇给她剥菱角的脆响。 “不!“她踉跄着去掰自己的手腕,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我没有! 我明明是要救你!“ 幻境里的“她“却笑了,蛇信子从人中处裂开:“你忘了? 是你说''姐姐该醒了'',是你说''情爱不过镜花水月''。“白蛇的脸突然凑近,眼尾朱砂痣褪成死灰:“你看,你连眼泪都没有。“ 青檀的膝盖撞在青石板上。 她想起百年前跪在塔前的自己,确实没掉一滴泪——那时她觉得白蛇蠢,觉得眼泪是困住妖的枷锁。 可此刻塔底传来的痛意顺着她的血脉往上爬,原来白蛇被镇压时,她的妖丹也跟着碎了半颗。 另一边,无妄正陷入血色迷雾。 他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的佛珠变成了红绳,每一粒沉香木都渗着血。 前方倒着七八个妖修,有狐妖的尾椎骨插在土里,有蛇妖的信子还在抽搐。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凝着暗金色佛火——那本该渡化众生的光,此刻烧得妖类魂魄滋滋作响。 “明空!“ 法海的声音从雾里劈来。 无妄抬头,看见前世的自己跪在法海脚边,灰布僧袍沾着泥:“师父,我想度化白蛇。“法海的锡杖重重顿地:“妖性难改,你若执念太深——“ 幻境里的“他“突然笑了,红衣猎猎翻卷:“师父,我改了。“他伸手掐住一只鹿妖的脖子,鹿妖的角撞在他戒疤上,“我不度了,我杀。 杀到这世间再无妖,便不会有白蛇被镇,不会有沙弥因妖生妄。“ 无妄的呼吸乱了。 他想起昨夜青檀蹲在灶前替柳氏热炊饼,火光映得她眼角鳞纹像片碎玉;想起她偷喝他化缘来的桂花酿,醉得抱着他的僧袍喊“姐姐“。 可此刻他的手还沾着妖血,那血的温度,竟比青檀的体温还烫。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青檀的喊声像把刀,劈开雷峰塔的幻境。 她看见无妄的影子在血雾里摇晃,红衣褪成素白僧袍,正掐着自己的手腕往死里掰。 而她幻境里的“自己“,正逐渐透明成一团青雾。 无妄猛地转头。 他听见青檀的声音裹着水纹,穿透层层心魔:“这是镜湖的幻术! 你我看到的,都是最怕变成的样子!“ 血雾开始消散。 无妄看见青檀站在不远处,发梢滴着水,眼角鳞纹因情绪翻涌泛着青。 她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碰他又不敢——就像昨日他替她包扎被荆棘划破的手背时,她缩了一下又主动递过去的模样。 “你说过,“青檀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烫得人心慌,“我会遇到值得交付真心之人......那你呢?“ 无妄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抄经时,青檀偷偷往他砚台里塞了朵野菊;想起她蹲在湖边逗水鸟,回头冲他笑时,斗笠绳在风里晃成小辫。 他原以为渡人是自苦,是用戒鞭抽自己替众生消灾,可此刻他望着青檀眼底的星子,突然怕了——怕自己给的不是慈悲,是贪嗔,是想把这团火永远留在身边的妄念。 “我怕我给的,不是你能接受的。“ 话音未落,幻境轰然崩塌。 镜湖水面炸开两丈高的水花。 青檀呛了两口水,被无妄拽着往岸上游。 她的斗笠早不知去向,湿发贴在颈后,却偏要转头看他——无妄的僧袍透得能看见肌理,佛珠还攥在手里,沉香木缝里的血已经凝了,像串红珊瑚。 “看来,“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出个小梨涡,“我们都不是当初那个自己了。“ 无妄把她推上岸,自己也爬上来。 他望着她发间沾的水草,突然伸手替她摘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修行。“ 晚风裹着暮色漫过来。 两人收拾了行囊往镇子里去时,青檀听见前头茶棚里有人敲锣。 “客官来碗茶?“老茶婆擦着桌子笑,“今儿巧了,镇东酒肆新来了戏班,要唱《白蛇后传》——说是青蛇和高僧的故事呢。“ 青檀脚步顿了顿。 她转头看无妄,他正低头理着被水打湿的佛珠,耳尖在暮色里红得像颗樱桃。 “去听听?“她撞了撞他胳膊。 无妄没说话,却加快了往酒肆走的脚步。 酒旗在风里翻卷,“醉仙楼“三个大字被夕阳染得发亮。 楼里传来胡琴咿呀,有人唱:“说什么妖僧渡厄,道什么青蛇无情,最是镜湖双影里,照见真心......“ 第10章 酒肆听书·蛇藏旧影僧点睛 醉仙楼里人声鼎沸,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胡琴咿呀声混着炒花生的香气漫出来。 青檀的湿发还滴着水,被晚风一吹凉丝丝的,却比不过听见“白蛇后传“四字时心口那股热——她原以为百年过去,人间早忘了蛇妖的故事,不想竟有人编了新本子。 无妄走在前头,僧袍下摆还沾着湖草,却像没知觉似的,径直寻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 青檀刚要跟着,眼角余光瞥见高台上穿月白长衫的先生——那人正拍着惊堂木,眉飞色舞道:“话说那法海高僧慈悲为怀,镇妖除魔,护得一方平安!“台下立刻爆起喝彩,几个酒客拍着桌子喊“说得好“。 青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原以为自己早看淡了这些,可“法海“二字还是像根细刺,顺着记忆扎进心口——百年前水漫金山时,法海的金钵映着血光,他说“妖就是妖“,说得那么笃定。 她垂眸盯着案上的粗瓷碗,碗底沉着半粒米,像极了白蛇被镇雷峰塔那日,落在她发间的雪。 “檀儿?“无妄的声音轻得像片云。 他不知何时倒了碗茶推过来,茶汤里浮着片野菊瓣——是她今早塞在他砚台里的那朵。 青檀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潭水。 他的耳尖还红着,在烛火下像颗浸了蜜的樱桃。“他们说的,不是你。“他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青檀突然笑了。 她摘了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口——是桂花酿,甜得发腻,像极了人间那些说不真切的情。“我去转转。“她把斗笠扣在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蛇类化形未完全的淡青鳞纹被遮了个严实。 无妄刚要开口,就见她的影子晃了晃,再抬头时,桌边只剩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正踮脚往台上挤。 高台上的说书人陆长风正说得兴起:“青蛇水漫金山,毁我人间安宁! 若非法海以命封塔,天下早成妖域!“他挥毫泼墨,墙上的《白蛇伏诛图》渐渐显形——白蛇被金钵压在塔下,青蛇张牙舞爪,身后是一片废墟。 台下又爆起欢呼,有个汉子拍着桌子喊:“该杀! 妖物哪有好心的!“ 青檀的喉咙发紧。 她挤到人群最前面,仰头望着那幅画——画里的青蛇眼睛是猩红的,和她记忆里自己总盯着白蛇发间珠花时的模样,半点都不像。 她转身,正看见穿月白围裙的侍女小翠踮脚擦酒坛,耳坠子随着动作晃啊晃。 青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小翠的手腕——蛇类天生能感知活物情绪,她触到一缕温温的亲切感,像春天的风。 “姐姐,你怕妖吗?“青檀故意用童音问。 小翠的手顿了顿,低头看见扎羊角辫的小娃娃,眼里浮起笑:“不怕呀。 我娘病得厉害那年,有位戴斗笠的姐姐给过我们药钱,她说''别怕,我不是来害人的''。“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红绳,那是用救命钱买的,“我总觉得,妖和人一样,有坏的,也有好的。“ 青檀的嘴角翘了翘。 她悄悄退开两步,目光又落回台上。 陆长风还在画,笔锋凌厉,把青蛇的蛇尾画得像根带刺的鞭子。“先生,“她挤到台前,仰着小脸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青蛇真那么坏?“ 陆长风的笔尖顿了顿。 他低头看向说话的小娃娃,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眼里的冷意散了些,却还是抿着嘴道:“小娃娃懂什么? 妖物本性难移......“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台下有人喊“上酒“,只得转了身。 青檀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锦囊——那纹路,和她百年前在金山寺见过的,某个小沙弥的锦囊,像极了。 陆长风的冷笑像片碎冰,扎得青檀耳尖发疼。 他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在月光下泛着乌青——那颜色让她想起百年前金山寺台阶上的血,明空小沙弥替白蛇捡佛珠时,膝盖擦破的血也是这样的。 她喉间的甜酿突然变苦,蛇类本能在皮肤下游走,尾椎骨泛起细微的麻痒——这是化形未稳时,情绪翻涌的征兆。 “那你可愿亲眼看看真正的青蛇?“她仰起的小脸没变,声音却沉了几分,像春夜落雨前的闷雷。 话音未落,右手指甲已悄悄褪成蛇信般的银白,指尖轻弹间,一道寒光擦着烛火窜上墙面。 画轴“唰“地掀起半角,被墨色掩盖的真相裂开条缝——白蛇并非被金钵镇压,而是自己踩着碎砖一步步走向雷峰塔,裙角沾着血;青蛇的蛇尾不是抽向百姓,而是缠住倒塌的梁柱,将三个哭嚎的孩童顶出瓦砾堆。 满堂酒客的喧哗突然哑了。 胡琴艺人的弦“啪“地绷断,炒花生的铁铲“当啷“掉在地上。 陆长风的瞳孔剧烈收缩,手里的狼毫笔“吧嗒“掉在案上,墨汁溅在月白长衫上,晕开团狰狞的乌云。 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八仙桌角,疼得倒抽冷气,却仍瞪着那半幅画,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低吼:“妖言惑众! 这不可能!“ “画者心中有怨,笔下便生偏颇。“ 无妄的声音像块温玉,从堂后漫过来。 青檀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每次他要度化执念时,都是这副沉静模样。 她偏头望去,果然见他手持九股佛珠站在门槛处,僧袍被穿堂风掀起半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 佛珠串上的沉香木在烛火下泛着暖光,随着他抬手结印的动作轻震,竟在墙上投下另一层光影。 画卷开始翻转。 白蛇抚着隆起的小腹对青檀笑,说“我要给孩子一个人间的爹“;青蛇顶着法海的金钵撞塔,鳞片碎成星子落进雨里;法海站在塔顶合目,两行清泪顺着袈裟滚进泥里——原来他不是铁石心肠,只是用最狠的慈悲,替白蛇拦下了天罚。 “这......这是?“酒客里有人颤着声问。 小翠的耳坠子晃得更快了,她抓着青檀的羊角辫,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是我娘说的戴斗笠的姐姐! 她当时抱着我跑,我看见她眼角有淡青的鳞纹!“ “那年洪水漫了村!“老乞丐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破碗里的残酒溅了满地。 他的破棉袄还沾着下午青檀替他烤干的泥,此刻却挺得笔直,像根立在风里的老竹:“是戴斗笠的姑娘用蛇尾卷着门板,把我和我孙女儿顶到树上! 她手背上都是被树枝划的血,还笑着说''爷爷你抱紧了,我数到三咱们就飞''!“ “我也见过!“ “我家阿弟被马蜂蜇晕,是她用蛇信子吸毒!“ “去年冬夜我家漏雨,她蹲在房顶上补瓦,说''人间的屋檐,该替人遮雨''!“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潮水,瞬间漫过醉仙楼的雕花木梁。 陆长风的嘴唇抖得厉害,他踉跄着扑到墙前,指尖几乎要贴上那重叠的光影。 青檀这才看清他眼角的细纹——原来他不是年轻人,不过是总板着脸,把皱纹都刻成了棱角。“原来......原来他们说的''妖'',是她?“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青檀脚边。 青檀忽然想起他腰间的锦囊。 那纹路是金山寺特有的缠枝莲,明空小沙弥的锦囊也是这个样子。 她悄悄褪回少女身形,斗笠滑落在肩,淡青鳞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你是谁?“陆长风转身,眼里的戾气全碎了,只剩满眶的泪:“你和明空......是不是认识?“ “明空?“青檀的呼吸顿住。 百年前那个总偷偷给她塞桂花糕的小沙弥,圆寂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送出的糖人。 她望着陆长风颤抖的手,突然明白他为何画得出那样的恨——他脖颈处有道淡白的疤,形状像极了金钵的边缘。“他是你师兄?“她问。 陆长风点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衫上:“他圆寂前说''蛇妖也有善念'',师父说他着了魔。 我把他的锦囊带下山,立誓要让世人看清妖的恶......“他突然跪在青檀面前,额头抵着青砖:“是我错了,我把他的善念,画成了恶。“ 青檀弯腰扶起他。 蛇类天生的体温透过掌心传过去,陆长风浑身一震,像触到了活的春。 她取过他案上的狼毫,蘸了新磨的松烟墨,在他手背上画了朵缠枝莲:“明空若在,定要你替他画些暖的。“ 陆长风的手终于稳了。 他重新铺好画纸,笔尖沾着墨,在纸上游走如游龙。 青檀站在他身侧,看他画自己顶梁柱救孩童,画无妄替老妇擦眼泪,画白蛇在塔下逗弄刚会爬的小娃娃。 最后一笔,他画了雷峰塔的影子,却在塔影里添了两盏灯笼——一盏是青檀的酒葫芦,一盏是无妄的佛珠。 “《青蛇渡世图》。“陆长风吹干墨迹,声音里有了笑意,“明空要是看见,该夸我笔锋软和了。“ 青檀望向窗外。 夜已经深了,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 她摸了摸腰间的断剑,忽然觉得那剑鞘没那么硌人了。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无妄走近。 他的影子落在她脚边,像片不肯走的云。 “要悬在堂中吗?“陆长风捧着画卷问,“让往来的人都看看。“ 青檀没说话,只是笑。 她听见无妄的佛珠在腕间轻响,像极了明空当年敲的木鱼。 风掀起她的青衫角,露出半截蛇尾的虚影——这次,她没急着藏。 次日清晨,醉仙楼的门楣下多了幅新画。 画中青蛇与僧人并肩而立,身后是万家灯火。 酒客们仰头看画时,总听见二楼雅座传来轻笑,和着桂花酿的甜香,漫进江南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