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另娶,我嫁将军你悔什么》
第433章 自提亲事
她会筛选一下,选择性地参加。
所以她们家,也并没有和其他人家不来往。
大丫进退有度,赢得了很多人的夸赞。
虽然也有人扒出来了她和崔家的关系,知道她有个和人私奔的生母,但是大家没有深仇大恨,社交礼仪内,都会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而且当年,她的生母,也是让人喜欢和佩服的性格,所以大部分故人见了大丫,更多的是感慨。
二丫就跟在大丫身边,不错过任何一个出门的机会。
——她是要赚钱的。
她接近的,是那些夫人们吗?
她接近的,是银子啊!
赚钱不磕碜。
就算被人嘲笑铜臭气又如何?
没钱花的时候,这些人又不会给她一文钱。
陆弃娘觉得这样很好。
她见识少,但是希望女儿们多见识见识,以后去什么扬合都不露怯。
所以她让大丫和二丫,把三丫也一起带着。
三丫对这种扬合却一点儿不感冒,甚至很烦。
“娘,我真的不想去。”
琴棋书画,哪一样她都不擅长。
大家并不熟悉,坐在一起,相互恭维,简直无聊透顶。
“去学个眉高眼低也好。”陆弃娘瞪她,“你还能一辈子做个假小子啊!”
“那等我长大了,做个真小子算了。”三丫一边吃着桃子一边道,“娘,这桃子真甜啊。”
这桃子,是贡品,能不好吃吗!
皇上从滕文甫口中知道她怀孕的事情之后,也会时不时让人送些新鲜的东西来给她。
陆弃娘:“桃子甜,你娘心里苦。”
“您苦什么?您吃黄连了?”三丫笑嘻嘻,咔嚓咔嚓啃桃子。
她吃硬不吃软,就喜欢吃这种脆桃。
陆弃娘气得要打她。
“您别抻着,”三丫不躲,反而过来扶着她,“逗您玩呢!娘,我知道您想说,日后总要嫁人,要学个眉高眼低。但是娘,我想,女人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走的。”
不嫁人,死不了。
“我不想看人脸色,我就想痛痛快快活自己的。”三丫道,“我不想迁就别人,也不用别人包容我。我长大以后,一个人过就行啦!”
记住本站: 她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不想起来就睡到自然醒。
她也没有多少物欲,有口饭吃,粗茶淡饭也吃得香。
只要她不嫁人,不被男人孩子拖累,她的嫁妆,都能吃一辈子了。
她在意的是自由。
她喜欢无拘无束,心无牵挂的日子。
“等你老了怎么办?”陆弃娘道,“别人都有孩子,你没有,你不难受?”
“我不难受啊。”三丫道,“这就得谢谢您了,您让我有大姐二姐,以后她们都给我生外甥。”
虽说外甥终究不比亲生儿女,但是有肯定比没有好。
“外甥们小时候,我带他们玩;等我老了,他们也不会不管我的。”
如果没有爹这个插曲,娘这一生,不也就是她说的这样过吗?
多好啊。
不过爹还行,和之前家里断绝了关系,所以没有那么多事情。
大姐其实都没有那么自由。
她还得顾及方方面面,替蒋家考虑。
虽然大姐夫人好,但是因为他好,就得管他那一大家子,想起来还是觉得很烦。
三丫如果可以选,宁愿不要好男人,也不想管那么多事。
陆弃娘默默自我安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长大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现在不出去就算了,省得闯祸。
二丫大概因为现在生意做大了,加上跟着姐姐出门走动,见了世面,待人接物,都圆滑周到了许多,让人喜欢。
——钱这东西,果然养人。
但是也因此,有不少人托人来打听她的婚事。
陆弃娘认真问过二丫。
二丫说,“娘,您都回绝了就行,我一个也不嫁。”
从前日子穷,没什么见识,总觉得想嫁个好男人逆天改命。
现在长大了,见了人情冷暖,才明白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不是嫁个好男人就能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男人心里也有一杆秤,很会计较得失的。
“我就和大姐一样,招赘。我也做不到大姐那样面面俱到,所以我也不求什么官宦人家。我先看看常辉。若是能成,那最好;成不了,再慢慢找,不着急的。”
说完,她还眨巴眨巴眼睛。
“我觉得常辉,差不多了。”
记住本站: “咋,”陆弃娘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他跟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不过他这会儿,对我没有那么多客套了。而且常掌柜也喜欢我,我觉得我们俩这样拖着拖着,能成,他跑不了。”
婚姻不是一件可以占便宜的事情。
她宁愿低嫁,换来婚姻之中更舒服的位置。
总之,她看常辉,就觉得很合适。
等到了七月常辉生辰的时候,二丫干脆壮着胆子跟他把话挑明了。
“常辉,你觉得我怎么样?”
常辉脸红,低声道:“二姑娘自然是极好的。”
“我也觉得自己不错。”二丫也没有说那么多虚的,“我爹是当朝二品,我自己有钱,而且我家人你也全都见过,没有一个看不起人的。”
常辉点点头。
“我想招个赘婿,你考虑吗?”二丫道,“我家也不会区别对待。我大姐生的孩子,随大姐夫姓;日后咱们俩要是成了,孩子也能随你姓,这个我不争。”
舍弃一些自己不在意的利益,才能换来更多自己在意的东西。
常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他心里是有数的。
二丫说的都是实话。
不管是她的家庭,还是她自己这个人,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关于这件事,常掌柜在上个月就和他提过。
他和常辉说,“虽然爹有心偏向你,但是毕竟上面还有族长,爹也不能随心所欲。爹能给你一点安身立命的产业,给你娶个媳妇,但是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你若是能攀上二姑娘,那也算改换门庭了。”
毕竟商人地位,还是太低了。
他们和官宦人家之间,近乎有着壁垒。
就是巨贾之家的嫡女,带着丰厚的嫁妆,想嫁进二品大员之家,大概率也只能做妾。
所以常辉倘若能入赘,常掌柜觉得儿子这辈子就不用操心了。
现在二丫又说,孩子还可以姓常,倘如常掌柜知道,那会高兴得直接把常辉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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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云庭遇意外
两人都心明眼亮,不会为了感情耽误挣钱。
“二姑娘,我……有个问题。”
“你说。”
有问题才好呢。只要不是一口回绝,就还有得谈。
“二姑娘,为啥……选我?”常辉红着脸问。
“因为你合适呀。”二丫干脆地说,“你不会给我脸色看,能跟我一块儿挣钱。我嫁给你,也受不了委屈。”
自己手里有钱,就不用想着攀附谁,只想找个人,让日子过得舒心。
二丫觉得,想法变了也没什么。
从前她想嫁进豪门,如今她想自己成为豪门。男人对她来说,从倚靠变成了伙伴。
“你要没本事,我也不会选你。常辉,我信你。再说你的出身,也有你的难处。我呢,也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
他俩都懂生活的艰辛,也明白如今的日子来之不易,更懂得珍惜。
“而且我很欣赏你,没因为出身就自暴自弃;如今有了点小成就,也没四处张扬。还有一点——”
“二姑娘请讲。”
“我话多呀。”二丫笑道,“你不嫌我聒噪。”
“没有,二姑娘没有……”常辉脸更红了。
二丫就爱看他这副模样。
“回去跟你爹商量吧,商量好了再给我回信儿。”
常辉却犹豫道:“只怕……东家和萧大人那边,不会同意。”
“放心,”二丫语气笃定,“我爹娘那儿,我心里有数。我既然能跟你开这个口,就说明我能替自己做这个主。”
很多年之后,当二丫再回忆起现在的自己,依然觉得,这是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好。”常辉咬唇答应。
他心思细腻,考虑得比别人多。
他没有立刻和常掌柜说,因为他知道常掌柜的答案。
他更需要的是自己想明白。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实际上,常辉也并没有想这么早成亲。
他想先立业,后成家。
他心气很高,并不愿意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就将就。
但是即便是他畅想美好未来时,也没敢想过,能攀上二品大员的女儿。
记住本站: 而且,对方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让他挑不出毛病来。
——二丫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选择。
只是他在问自己,他配吗?
并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婚姻这件事,想要长久幸福,总要势均力敌。
一些方面的缺失,总要用别的方面长处来弥补。
所以常辉在问自己,他日后能拿出来,和二丫匹配的东西来维系婚姻吗?
他认真考虑。
过了几天,萧宴回家的时候,先和陆弃娘说,“你不用担心,云庭现在没事。”
陆弃娘一头雾水。
“我什么时候说云庭有事了?他不是在永济县当他的县太爷吗?能有什么事?”
那就是土皇帝,在县里说一不二。
“前天晚上县衙走水了。”萧宴沉声道。
“哎呀,走水了啊!人没事就好。”陆弃娘心有余悸地道,“那其他人也没事吧。”
“没有出人命。”萧宴说得含蓄。
有意忽略了两个侍卫,为了救云庭被烧伤。
现在人已经被送回来了,胡神医在给两人治疗。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一个烧伤了几乎整个后背,另一个烧伤了一条胳膊。
萧宴刚刚去看过,伤口也是让人心惊肉跳。
二丫放下筷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人报复了?”
“现在还在调查,但是怀疑是这么回事。”
“穷山恶水出刁民。”二丫恨声道,“就是云庭太好说话了。好在他没事,否则国公府,还不得把永济县给闹个天翻地覆。爹,您劝劝云庭,让他回来吧。”
功名利禄固然重要,但是什么也没有性命重要。
云庭还是过于单纯,不知道人性之恶。
他去永济县当县令这件事,二丫一直觉得不妥。
——他在京城,有家人照顾,成长得慢一些,也不要紧,毕竟人生那么长呢。
这一步,走得还是太冒失了。
“那不好吧。”陆弃娘道,“不好半途而废。而且总得把那些坏人揪出来,否则以后他们还得作恶不是?”
她觉得应该安慰一下云庭,鼓励他愈挫愈勇。
萧宴道:“我原本打算亲自去看看他。但是他可能猜到了,说不让我们去。等五公子和姜仪成亲的时候,他会回来一趟。”
“走的时候想得好,说是隔三岔五,有空就回来。结果自正月走了,到现在都几个月了,一次都没能回来。”二丫撇撇嘴,“依我看,还不如去做皇上之前说的那个盐官呢!不至于这么忙碌,不赚钱,还贴钱。”
记住本站: “话不能这么说。”大丫接口,“云庭愿意去当县令,直接接触百姓,对他日后的成长大有裨益。”
有危险,说明有利益冲突,说明云庭去了之后并不是躺在那里不干活。
“我还是觉得他没必要吃这个苦,让人操心。”二丫嘟囔。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让他自己定吧。”大丫笑笑。
她期待云庭的进步。
“那好吧。”二丫忽然话锋一转,偷偷看了看萧宴,“要是常辉给我回信,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参加我和常辉的定亲宴。”
她知道陆弃娘不反对。
虽然和常辉说的时候她斩钉截铁,说自己父母自己搞定。
但是事到临前,她还是有点慌。
她怕萧宴不同意。
“定亲?”萧宴果然皱眉。
云庭要是知道了,那打击,可就大了。
说不定,他真的不想回去了。
二丫看向陆弃娘,想让她帮自己说话。
陆弃娘也不负她期望,“怎么,常辉被你磨得同意了?”
“什么磨得同意了?娘,您这么说可不对,好像我求着他似的。”二丫不服气地道,“他也挺喜欢我的。要说有什么顾虑,肯定就是门第悬殊,怕以后受气。我不是那种人。”
她这个人,做人做事都公道着呢!
萧宴道:“再等等。”
“等什么?”二丫脱口而出,“爹,您该不会反对吧。”
“我不反对。”萧宴道,“只是你们认识的时间还短,日久见人心,再等等看。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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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萧宴拖延亲事
“娘也觉得常辉好,但是你爹说的也没毛病。你们俩太小,而且相处时间也不长。咱们就等等呗,等到明年年底,也没有多远。这事情你交给娘,娘去和常掌柜说。”
“那娘,您打算怎么说?”
“就说你们两个都对彼此有意。若是可以,咱们这一年半里,都不说亲,等到明年年底,你们还是这个心思不变的话,就正式做亲。这也说得过去,你觉得呢?”
“行,我听爹娘的。”
这其实也相当于定了下来,只是没有过明路,不怕常辉跑了。
“还有就是,这件事,仅限咱们家里人知道,和谁都别提,云庭也不行。免得日后有个变化,影响你名声。”萧宴又道。
“爹,您这还把云庭当外人呢!亏云庭身上都刻着您名字,啧啧。”
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想到日后云庭成亲,他的娘子看到他腿上的刻字,还不知道笑成什么样呢。
真是巨大的“惊喜”。
“云庭嘴不严,会给你张扬出去。”
“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他在大事上挺靠谱的。不过算了,还是不告诉他了,省得他嘲笑我。”
反正定亲都还早着,成亲更远了,有时间让他准备贺礼。
晚上睡觉的时候,萧宴怕陆弃娘热,侧卧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替她扇风驱蚊。
“萧宴啊——”陆弃娘觉得她好像怀孕之后,虽然偶尔也迷糊,但是总体来说,感受到了智商的提高。
大概是,沾了孩子的光?
“嗯。风大点还是小点?”
“你别扇了。”陆弃娘道,“没到热时候呢。我问你,你是不是不同意二丫跟着常辉。你跟我可别来那些虚的,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打心底里,不同意这门亲事?”
“是。”
陆弃娘:果然变聪明了。
“我心里就觉得,你是不乐意的,所以才拖着,希望拖黄了。”
二丫再聪明,也吃亏在年纪小,而且对萧宴过分信赖,不会怀疑。
“是那么想的。”萧宴坦然道。
“为什么呀?”陆弃娘不解,“你觉得常辉不好吗?”
“没有觉得常辉不好,只是觉得,云庭可能更适合。”
陆弃娘睁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萧宴笑道,“看不上云庭?”
“那倒没有。再说,人家将来是国公爷,咱们凭什么看不起他?但是你别就觉得自己闺女好,咱们得公道地来看,你觉得,二丫和云庭,相配吗?”
“相配。”
陆弃娘,“说公道话。”
记住本站: “那云庭多少有点配不上二丫。但是我觉得这小子,有股往上走的心气,以后未必就不行。”
男人看男人,更准。
陆弃娘无语。
“弃娘,一辈子太长了。要经历很多波折,富贵时候自然你好我好,但是我替女儿挑选相公的标准,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不离不弃。”
“咋,你觉得常辉会抛弃二丫?我倒是觉得,他自己从小那种经历,吃了很多苦,不会再乱来,让他的儿女们也吃自己吃过的苦。你觉得呢?”
陆弃娘打心底里觉得常辉是个稳妥可靠的人。
“可以同甘,但是未必能共苦。”萧宴道。
常辉是个很现实的人。
因为苦过,所以不想再苦了。
“要照你们这么说,云庭还没吃过苦呢。他不是更不靠谱?”
“云庭什么富贵都见过,也能吃苦。你看他天天写信抱怨蜘蛛抱怨蜈蚣,但是真的生死大事,他反而轻描淡写。”
云庭之所以写信给他,托他帮忙照顾受伤的下属,托他帮忙保密,就是不想让国公府的人知道。
他担得起大事。
越是遇到事情,越能冷静处置,这种韧性,让人刮目相看。
“这小子,真是长大了。”陆弃娘惊叹,“不过云庭是不错,但是他对二丫——哦,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他喜欢二丫?”
“嗯。”萧宴笑着点头,直接承认了。
陆弃娘:“……我之前也怀疑过,但是皇上都给他和卢欢赐婚了。二丫也惦记上了常辉。萧宴,我不赞成的。”
“嗯?”
“皇上赐婚,那是圣旨,不能讨价还价。虽然我想着,云庭和二丫在一处不错,但是卢欢也很好,云庭和她门当户对。我想,皇上给他们两个人赐婚,也有自己的考虑。”
可能对于他们双方而言,姻亲能够给彼此更多的保障。
既然都已经各有安排,没必要非拆散两对。
顺水推舟,比逆水行舟容易多了。
陆弃娘从来没有指望女儿靠着婚姻逆天改命。
她觉得,只要人靠谱,那跟谁过,没多大区别。
日子,还得是自己过出来的,不能指望男人。
“我不和二丫说,你也不要和她说,我也没有承诺过云庭更多,”萧宴道,“就算没有云庭,我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来观察一下常辉。所以,这件事,就还是按照我说的办吧。”
陆弃娘想了想后道,“也行。那常掌柜那边——”
“我去说,你放心。你现在别那么操心,顾好自己就够了。”萧宴看着她笑,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额头。
“萧宴,你想不想——”陆弃娘色迷迷地看着他。
“不想,你也不想,乖,该睡觉了。”
记住本站: 陆弃娘委屈地嘟囔,“你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要不找老胡看看?”
男人真的过了二十五就不行了?
花期也忒短了点。
要真那样,感觉,感觉应该一妻多夫才对。
还是古人有智慧啊,萧宴不是说过吗,最古时候,都是认母不认父的,一个女人好多个男人呢!
她有好几个男人,那萧宴不得醋死?哈哈哈。
陆弃娘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大笑起来。
萧宴磨牙看着她,幽幽地道:“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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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云庭归来
陆弃娘乐不可支。
萧宴有点慌了,“你别笑了,别笑了。”
笑成这样,真怕她把孩子给挤出来。
陆弃娘趁机伸手摸了他一把。
咦?
好像不用麻烦老胡了。
萧宴看着她的目光,火速尿遁。
他不行,就当他不行吧。
反正陆弃娘怀孕期间,他是绝不会乱来的。
萧宴在茅厕待了太长时间,以至于陆弃娘都想明白了。
——他在茅厕,这是没干好事啊!
她要笑死了。
萧宴怎么那么好玩。
不过牛不喝水,强来也不行,她也就不撩拨他了。
毕竟,他憋得应该更难受。
过了几天,常辉找二丫说了愿意。
然后萧宴就去找常掌柜谈了,说是等明年年底,二丫及笄之后就议亲。
常掌柜自然答应,而且恨不能昭告天下。
不过萧宴说了,要低调,他也不敢乱来,只是走路腰杆都更直了。
他这个儿子,以后是要发达的。
过了几日,眼看着到了五公子和姜仪成亲的日子。
云庭回来了。
云庭进门,那叫一个浩浩荡荡。
陆弃娘眼睁睁地看着,院子里瞬时被他带回来的东西摆满。
“慢点,放这里,都放这里——”云庭身上穿着崭新的崭新的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神气活现地和陆弃娘打招呼,“好久不见!”
“你这是刚刚回京?快别让人往下搬东西了,你先回家,见过你祖母、你爹,还得进宫见太后她老人家。”陆弃娘道。
哪里有先来她这里的道理?
“去了,都去了。”
云庭亲自看着人,一趟趟从马车上搬东西下来。
“秘法酱鸭!用的都是吃河虾长大的麻鸭,老卤子都是吊了十几年的,香飘十里地,我特意让人给我挑了最肥的,这是十二只,天气热,放不住,桑姑姑你快看看,该给哪些相熟的人家分一分,自己留两只也就差不多了。”
记住本站: “看这个。深山里的好东西,虎掌菇。之前没见过吧,只有永济县那一座山上有。你们看看这肉,多厚实!昨儿早上天没亮,我亲自盯着山民从老樟木林子里采来的,带着露水就装篓,用来炖汤,特鲜。”
“……”
云庭几乎没停下,一口气把他带来的各种土特产都介绍了一遍。
陆弃娘哭笑不得,“你这是要把永济县给搬回京城啊!”
“好久没回来了,惦记着你们。加上咱们家人情来往多,给人都分分,尝尝鲜。”
“长大了,想的也多了。”陆弃娘夸他道,“快进来凉快凉快,屋里有冰呢!”
云庭的额头鼻尖上全是汗,眼睛里却是亮晶晶的欢喜。
“不用,我不热。”他说,“灼灼呢?哦,还有皎皎。”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单独问二丫好像不好,所以又把三丫带上。
“二丫在铺子里忙呢,你不用去。桑姑姑,你让人把她喊回来。云庭,你进来说话。”
陆弃娘知道三丫就是个陪衬,所以根本没提,那小东西去城外跑马了。
是的,宫里也关不住她。
她时不时就得请假出去放放风。
萧宴每次都派两个护卫陪着她,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
只是她骑得太快,经常让侍卫追得满头大汗。
“不用,我去找她。她忙着呢,不舍得耽误时间。”云庭笑道,“我一会儿跟她一起回家吃饭。”
“行,去吧,一会儿我让大丫早点回来,给你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不用折腾,我什么都爱吃,走了走了。”云庭兴冲冲地离开。
陆弃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少年的喜欢和欢喜,都那么纯粹。
可是人这辈子,哪来那么多称心如意。
二丫见云庭回来也很高兴。
不过对他也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他有没有回家和进宫。
“都去过了。”
他立在柜台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沾着胭脂粉的手指上,心里却翻涌着别的念头:他若是不管不顾,连家门宫门都不踏,径直奔来她这胭脂铺子,那才是真真害了她。
莽撞的热情,在这京城里,能顷刻间烧成催命的火。
心里其实藏了很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萧宴说的对。
他身上还背负着赐婚,没有解决之前,不应该把二丫拉下水。
他可以等。
记住本站: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脂粉特有的甜暖香气,却压不住他心头的沉重。他不能。他可以等。等到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的那一日。
二丫不再问,只将那些小巧的胭脂盒在柜台上排得整整齐齐。
她侧过身去取货架高处的茉莉香粉,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阳光透过铺面的雕花窗棂,在她发间跳跃。
云庭便不再言语,只静静立在一旁,目光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看她用绒布擦拭瓷瓶,看她小心地称量香料,看她偶尔抬手,将一缕滑落的鬓发抿到耳后。
铺子里氤氲的香氛包裹着他,他眼中便只剩下这一个人,仿佛时光在此刻也放慢了脚步,他就这么看着,守着这份短暂的、无声的靠近,心中百转千回,却也奇异地安宁下来。
“二姑娘——”常辉常辉掀开铺子门口悬着的细竹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暑气踏了进来。
意外看到了云庭,他怔愣一下,随后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常辉,你来了。”二丫已经笑着开口,“快来快来,我这个月的账,对不上了,过来替我看看。”
她走到柜台前,顺手将摊开的账本往旁边推了推,空出位置,那姿态是熟稔到骨子里的自然。
常辉笑着点头上前。
二丫甚至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两人并肩站在那账本前,头几乎要凑到一起。
常辉低声询问着什么,二丫皱着秀气的眉,指尖点着账页解释着,那画面……刺眼得很。
云庭站在原地,仿佛成了这满室馨香里一尊突兀的摆设。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又闷又涩。
二丫她不是和自己最好的吗?
现在好像,有人占了他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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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自己哄自己
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等着。
虽然心情复杂,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分毫。
直到最后两人对上了账目。
“常辉,还得是你啊!”二丫的笑声银铃一般,“要不是你,我不知道得对到猴年马月。”
“应该的。”常辉笑得含蓄,“二姑娘,你这里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走了。”
“不着急,喝杯茶再走。云庭也不是外人。”二丫笑道。
云庭心里闷闷的难受。
他不是外人,那言外之意,还不是说,她和常辉是一派的,最多把自己也划归到了“内人”行列?
呵呵,他们三个过日子?
常辉却道:“我得去盯着点铺子。刚来的这几个伙计,我不放心。”
“行,那你快去吧。”
二丫目送常辉出去。
云庭终于忍不住,酸溜溜地道:“别看了,人都走了。”
他就站在面前,还是那么长时间没见,也没见到二丫对他热情一点。
二丫笑嘻嘻地道:“你要是帮我理账,我也看你。”
说笑归说笑,她把账册收起来,又问云庭,“卢家那边你去了吗?你是不是也该去拜见一下卢太傅?”
她其实想劝云庭,有机会和卢欢相处一下。
卢欢真的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看着高冷,不太搭理人,但是内心大气爽朗,处事果决,远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比。
二丫觉得,卢欢就是她想象中的国公府的宗妇。
皇上的眼光,真不错。
但是二丫了解云庭。
云庭不喜欢这门亲事,那自然也不愿意听人劝。
所以劝他也要婉转些。
二丫只提卢太傅,不提卢欢。
“我听我爹说,卢太傅是个十分有本事的,而且之前也是从最底下做起来的。你做县令,就没遇到什么困难吗?去请教他,肯定很好。”
“我自己能应付。”云庭道,“你不用瞎操心了。我已经说了,不想和卢家做亲,再跑去献殷勤,他们还误会我愿意呢。”
二丫想说,你愿意不愿意,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何必为难自己?
骗骗自己,让自己高兴一点。
以后娶了卢欢就真香了。
记住本站: 但是看云庭脸色,她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便是再好的朋友,有些话,既然对方不想听,那就别纠缠,这是好朋友之间也需要的分寸。
“对了,你在那边怎么样?”二丫问,“谁想放火害你,查出来了?”
“嗯,是个当地的乡绅。”
听到二丫关心自己,云庭脸色总算好了点。
“不算什么。”他轻描淡写地道,“我也没想让他活。”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强占土地。”云庭说起来并没有咬牙切齿模样,而只当寻常,“被我查到,还试图贿赂我。”
可笑,他堂堂国公府世子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被三瓜俩枣打动?
“他恼羞成怒,雇凶纵火。”
“那最后怎么办的?”二丫问,“你可不能放过他。”
“斩首了。”
“干得好。”二丫抚掌,“除恶务尽,省得日后他还能东山再起。”
“不觉得我心狠手辣?”云庭笑了。
“你心狠手辣?他强占别人土地的时候,管过别人死活吗?那些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算什么?算倒霉?”二丫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反正觉得,你这事做得太好了。”
如果轻轻放下,那云庭过几年离任,那种人完全可以买通新的知县。
东山再起也就罢了,只恐怕他还会疯狂迁怒报复那些指正他的好人。
在二丫的观念里,罪大恶极的人,不能洗白,都杀了!
“和我想的一样。”云庭道,“本来应该等上峰复核,还有过大理寺,但是我没管,直接杀了。”
“还要过大理寺?杀个坏人那么费劲?”
“也是怕底下官员,滥用手中的权力,所以杀头这种,都得要过一遍大理寺。”
“那你这样,会不会被问责?”
“最多就是被皇上骂几句,我不怕。”
“嗯……但是以后,还是按照规矩来吧。你好的时候,怎么都行,这都不算事;但是以后若是有人对你落井下石,怕是这点事情也能给挖出来,成为罪过。”
听出她是真心关心自己,云庭立刻就把自己哄好了。
看吧,二丫心里有他的。
“好,听你的。”
两人又说起了五公子和姜仪的婚事。
“周家肯定要出幺蛾子。”二丫道,“我用脚趾想想都知道,大夫人不会甘心的,肯定要让五公子难堪。”
“真是见识短浅。”云庭啐了一口,“周逍遥也是个窝囊废,被她欺负这么多年,也没毒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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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很多人,见过很多事之后就会知道,人这辈子,无论是谁,都不能随心所欲,总有自己改变不了的现实。
五公子在这方面,是有些过于老实。
但是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是炮仗,而且问题并不那么容易解决。
“我听我爹说,谢太傅是庶出。前几年,他姨娘死后,他想好好治丧都不行。他娘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能从正门进出一次,但是到死都没实现。哪怕谢太傅当时已经入内阁,哪怕他趴在生母棺材上,都没能行。”
这不是一家的事情,天地君亲师,这是天下的根基,包括皇上都不会去动摇。
云庭清晰地感受到了二丫的成长。
好像,那个生气会拔刀,会撞墙,会想着玉石俱焚的小炮仗,不知不觉已经成熟了。
真好。
他们一起成长。
这样的二丫,就算是国公府,也担得起来。
“不过我跟你说件趣事——”二丫忽然话锋一转,眼神倏地亮了起来,眸中盛满促狭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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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8章 深夜送鹅蛋
云庭发现,除了涉及别的男人,他的情绪,真的很容易被二丫感染。
她高兴在,自己就高兴。
“是姜姨。”二丫笑嘻嘻,“她特意来家里说了,成亲那日,不管大夫人做什么,不管周家多过分,让大家都忍着。”
“忍着?姜仪想嫁人想疯了?她什么时候是吃亏的主儿了?”云庭表示不信。
“她也没说要吃亏啊。我猜呀,她是想来一把大的。你信不信?”
“不太信。”
云庭其实是相信的,但是他故意这般说逗二丫。
姜仪把金銮殿掀了他都信。
那个娘们,太虎了。
“那我们打赌。”二丫道,“咱们拭目以待,两日后见分晓。”
“行。”
“你还没听赌注就答应了?”
“你还能要什么?最多要我这个人呗,给你!”云庭语气像是开玩笑,但是实际上眼睛却一直忍不住盯着二丫看,不想错过她任何反应。
“我要你做什么?又不会干活,吃饭还挑肥拣瘦,我缺大爷伺候啊!”二丫笑骂道,“那等我想想。”
二丫觉得自己和云庭的关系,就像陆弃娘和胡神医。
她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云庭,因为两人门第太悬殊了。
因为云庭回来,晚上的饭菜明显丰盛了许多。
萧晏带着蒋玄和云庭一桌。
怕陆弃娘闻不得酒味,所以这桌摆在外院,原来云庭住的地方。
屋里也没有下人伺候,三个男人说话就很随意了。
云庭多喝了几杯,靠在蒋玄肩头,“蒋玄啊蒋玄,我真羡慕你。”
这都已经登堂入室了,过了明路。
他还在门口徘徊,哦不,门可能都还没摸到。
蒋玄其实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无奈笑笑,并不开口。
涉及别人婚姻大事,他不好妄加评论。
“萧晏,”云庭不死心,又醉眼朦胧地看向握着酒杯的萧晏,“我后悔了。我不该去永济县的,我这不是糊涂了,给人腾地方吗!”
他真是太糊涂了。
“你不去,难道要守着二丫,一辈子没出息?那她也不会看上你。”
“现在她能高看我一眼,可是她天天看着常辉,我心里不好受啊!”
“你自己的赐婚还没有解决,”萧晏淡淡道,“二丫也还小,心意没有完全定下来。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你不能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只傻傻等着结果。”
记住本站: 他的意思是,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努力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比如积累经验,比如博取名声和功名。
男女之事,努力重要,缘分更重要。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不能因为男女之事,耽误要走的路。
“我难受,我难受。”云庭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只是一味耍酒疯,“要是常辉娶二丫,我就回来抢亲。我不管,我不管——”
蒋玄看向萧晏。
“不用理他。”
他建议云庭少看点才子佳人的害人东西。
人这辈子,不是只有男女感情,身上背负的还有很多。
当然,如果是娶亲之后,那另当别论。
——任何想要拆散恩爱夫妻的人,都该下地狱。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三更半夜的,该不会是常辉上门了吧。”云庭瞬时警醒。
蒋玄也有些无语,“常辉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除非铺子里有急事。”
所以,上门的最好不是常辉,否则那一定是大事。
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是门房开了门。
萧晏听到了孙顺的声音。
“没什么事情,这是我祖母攒的鹅蛋,让我给你家夫人送来。你告诉你家夫人,是孙顺祖母给的,她就知道了。”
孙顺也没有多留,说下这句话就走了。
片刻后,一篮鹅蛋被送到了萧晏面前。
篮中的鹅蛋,每一枚都硕大饱满,近乎成人拳头大小,光滑洁净,显然经过精挑细选。
“送鹅蛋做什么?”云庭不解地道,“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鹅蛋。”
孙顺也有肥差,这样是不是太寒酸了?
大家都不是从前的光景了。
“鹅蛋能暖宫安胎,排胎毒。”萧晏淡淡道。
他也托人给陆弃娘买过鹅蛋。
但是没有这个品相好。
京城的鹅蛋,个头没这么大。
怕是张鹤遥,才会如此煞费苦心,如此“贴心”地知道孕妇需要什么,才会如此迂回曲折,借一个老实人孙顺的手,将这“关怀”送到弃娘面前。
“那还是有心了。”云庭道,“说起来,老街坊,还是真心关心弃娘……蒋玄,你掐我干什么?”
记住本站: 蒋玄讪笑,不敢看萧晏,心里把云庭骂了个狗血淋头。
孙顺=张鹤遥啊!
萧晏让人把鹅蛋拿下去。
他并不知道,张鹤遥现在还在私宅陪着那胡姬。
张鹤遥并不是愿意喜当爹,而是希望通过身边之人,来揣测陆弃娘现在的状态。
卑微的,阴暗的,无法割舍。
甚至,他还想找最好的稳婆,安排到陆弃娘身边。
转眼间就到了周逍遥和姜仪成亲之日。
陆弃娘也很想去凑热闹,不过她现在已经怀孕七个多月,并不方便。
而且有些人家,是忌讳孕妇参加婚礼的,说是会抢了新人的福气。
大丫早早就带着二丫和三丫去姜仪身边帮忙。
萧晏则带着蒋玄和云庭去给周逍遥撑扬子。
结果看到周家几乎什么都没准备,下人懒洋洋的,云庭气得差点骂娘。
“你收着点。”萧晏却很淡定,“等着看姜仪的。”
姜仪今日肯定是要大闹一扬的。
且等着看好戏。
时辰到了之后,周逍遥带着人去姜府迎亲。
云庭想起姜权那块头就有些怂,便对蒋玄道:“一会儿你破门,我断后。”
蒋玄:“……”
萧晏白了云庭一眼,“今日不用破门,姜仪说大大方方的,不来那套。”
云庭:“……没意思。”
“等灼灼成亲的时候,你来守门。”
云庭气结。
他是要来撞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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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迎亲
但是进入姜府,众人看到花厅的扬景,都为之一震。
厅堂正中最显眼处,供着一方乌木长案,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块牌位——那是姜仪战死沙扬的父兄们。
厅堂里没有太多脂粉钗环的喧闹,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着旧日战袍、腰挎佩刀的汉子。
他们大多已三四十岁,甚至不少人鬓角染霜,面容被风霜刻下深深的沟壑,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们是跟随姜家老将军出生入死的部将亲兵,是看着姜仪从小丫头长成今日这身披嫁衣模样的叔伯长辈。
此刻,他们沉默地分列两厢,如同两排沉默的礁石。
姜仪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立在正中,她头上没有盖红盖头,一张明艳照人的脸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
眉如远山,目若寒星,红唇紧抿,不见寻常新嫁娘的羞怯,只有一股磐石般的沉静。
姜权眼圈通红,站在她身旁。
萧晏见状,对一起来的众人道:“我们先拜祭过姜老将军。”
无论何时,见到英灵牌位,没有不拜的道理。
姜仪示意人上香。
萧晏带着众人祭拜过。
“姐姐,”姜权喊了姜仪一声,声音不自觉就哽咽了。
“姜家的门楣,”姜仪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铿锵,目光扫过父亲和兄长的灵位,再落回弟弟脸上,“父兄用血染过,用命铸过。今日我出嫁,是换一种方式守着它。而你——”
她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嵌进弟弟的肩骨,“是姜家如今唯一的男丁!你得给我立住了!”
“好!”姜权重重点头。
姜仪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堂两侧那些沉默的、目光灼灼的老部下们,声音陡然拔高:
“这满堂的叔伯,都是跟着父兄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是姜家的根基,是姜家的胆魄!你敬他们,如敬父兄!遇事不决,多问!遇难不退,同当!守好家业,让父兄在天上看着,我姜家,倒不了!”
“大小姐放心!”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将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如钟,“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小公子!”
“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小公子!”众人附和,誓言如山呼海啸。
在扬之人,无不动容。
云庭也深受感动。
他第一次意识到,其实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人这辈子,做过的事情,总会有人记住。
姜仪父兄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扬景,也会欣慰的。
姜仪整理了一下嫁衣的衣襟,对着满堂这些看着她长大、护着她父兄、此刻又将成为她弟弟依靠的老部下们,跪下行大礼,一字一顿道:“今日姜仪拜别父兄,拜别诸位叔伯。姜仪虽嫁人,但永远都是姜家人。姜家有难,姜仪万死不辞。”
五公子见状,上前和她并排而跪,“多谢各位叔伯多年照拂,周某虽孱弱,然余生愿与姜仪,同生死,共进退,还请各位叔伯放心。”
“好!”云庭激动地大喊,“周大人,你是个爷们。行了行了,咱们该出门了,别耽误了吉时。”
再不走,他都得哭出来了。
记住本站: 这情景,怎么那么好哭呢!
姜权把姜仪背进了花轿中。
轿帘落下,隔断了内外两个世界。
花轿被稳稳抬起。
轿外,震耳欲聋的喜乐再次拔高了一个调门,鞭炮噼啪炸响,红屑纷飞。
姜权看着花轿离开,终于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但他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姐姐,你放心去过你的日子。
姜家,交给我!
等到了周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五公子早早就发现情况不对。
“你们,为何把花轿引到这西北的偏门?”他难以置信地道。
对于婚事,他没有要求过什么。
但是最起码,他娶妻,要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吧。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花轿里的姜仪听到他愤怒到发抖的声音,唇角冷冷勾起。
果然来了,这成亲第一道“礼”来了。
轿外,争执声陡然大了起来。
是云庭,实在忍不住,骂骂咧咧,混杂着周府管事周福那种刻意拿捏、慢条斯理中透着无尽轻蔑的腔调。
“五公子,您消消气。”周福的声音油滑又傲慢,“府里正门,那是迎贵客、接圣旨的地方。虽说您如今过继到四房名下,可四房……唉,人丁单薄,清静惯了。夫人体恤,特意吩咐走这西角门,清静,不扰了里头贵客们的雅兴。您看,这多贴心呐!”
“贴心个屁!”云庭几乎要破口大骂,“谁家娶正头娘子走偏门?你们周家今日是不想好好过了,是不是?”
“哎哟,您这话说的可就难听了。规矩就是规矩,夫人定下的,小的们哪敢违逆?您还是帮忙劝劝新娘子,赶紧下轿,误了吉时,可就不好看喽。”周福的声音里,假惺惺的客气彻底褪去,只剩下赤裸裸的刁难和幸灾乐祸。
“你们这样做,我就要去找族长求个说法了。”五公子气得脸色通红。
轿帘猛地被掀开。
一身火红嫁衣的姜仪,如同一团骤然爆裂的烈焰,出现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里。
阳光刺眼,映着周府高耸却透着压抑的青砖灰墙。
那扇所谓的“西角门”,窄小、陈旧,门板上的漆色斑驳脱落,门环上蒙着一层薄灰,与今日满城皆知的大喜之日格格不入。
门边站着几个周府的下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花轿。
姜仪右手闪电般探向腰侧——那里并非空空如也的束带。
作为将门虎女,她的嫁妆里,自然少不了趁手的“家伙”。
一道冷冽的寒光骤然在她手中炸开。
记住本站: 那是一柄短剑。
在周福骤然放大的瞳孔和一片倒抽冷气的惊呼声中,姜仪一步踏前,身姿矫健得如同扑食的猎豹,嫁衣宽大的袖袍烈烈翻飞,手臂高高扬起,凝聚着全身的力量,对着角门,狠狠劈下。
“喀嚓——!”
一声断裂脆响,干脆利落,毫无滞涩!
那根碗口粗、横亘了不知多少年的沉重门栓,竟被这一剑生生从中斩断。断裂的木头茬口新鲜刺目,沉重的半截门栓“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另一截还勉强挂在门环上,摇摇欲坠。
全扬死寂。
“好了,角门坏了,走不了了。”姜仪冷笑,将短剑横在周福脖子上,“带路,开正门,否则我不介意杀你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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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姜仪威武
“是……是是!五少奶奶……您、您这边请!这边请!”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侧身引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原本聚在门边、等着看新妇笑话的下人们,此刻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远远地避让开来。
“走吧。”姜仪看向五公子,脸上带笑。
五公子面色尴尬,低声道:“实在是委屈你了。”
“是委屈你了。”姜仪道,“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怎么忍过来的。放心吧,以后不会了,我在。”
刚和人吵架吵得像斗鸡一样的云庭,这会儿却又笑得不行,和萧晏窃窃私语。
“小娇夫,这下找到靠山了,哈哈哈哈……”
他觉得这俩人,真是绝配。
等到众人去了正堂,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布置,
没有铺着红毡的香案,没有高悬的喜字,没有燃烧的红烛,没有象征吉祥如意的瓜果点心……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青石板地,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大夫人穿着绛紫色福寿纹的华贵锦袍,头上珠翠环绕,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她就那样站在正堂门口,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下人。
五公子也看到了那片刺目的空旷,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在这赤裸裸的羞辱面前,摇摇欲坠。
他习惯了这样的难堪,但是他却连累了姜仪受辱。
姜仪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人。
姜仪却在袖下勾了勾他的手,轻声道:“相公,杀鸡焉用牛刀?”
后院的这些魑魅魍魉,她来就行。
她看上的人,风骨铮铮,才高八斗,心怀天下。
他有他的战扬。
这后院,不配。
“嗤!喜堂?五哥,哦不,现在是四房的……五公子了,”一个旁系的纨绔斜睨着周逍遥,醉醺醺地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四房?嘿!那院子里草都长得比人高了,连个扫地的都没有,还喜堂?想拜堂啊?喏,那边空地儿挺宽敞,自己对着老天爷磕个头得了!哈哈哈……”
他周围的几个狐朋狗友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无妨。”
姜仪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握着短剑的手腕猛地一振,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带着破空锐响,脱手飞出。
“笃——!”
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钝响,短剑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大夫人脚前半尺之遥的青石板上。
剑身深深没入石缝,只留下缠枝莲纹的剑柄兀自颤动不休,发出低沉的嗡鸣。
剑锋距离大夫人那双云头履,仅差毫厘。
记住本站: “啊——!”大夫人脸上的从容假笑瞬间崩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要不是旁边的心腹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整个庭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方才在偏门时更甚。
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姜仪。
她竟敢……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嫡母动“剑”?!
姜仪冷笑:“谁若是敢在我面前犯贱,就别怪我对她动剑!来人,去!把库房的门,给我踹开!”
“是!”她的丫鬟没有丝毫犹豫,撸起袖子,招呼着身后几个同样憋了一肚子火的姜家陪嫁健妇,气势汹汹地就冲了过去。
周府的下人想阻拦,被那几个健妇眼一瞪,再看到姜仪那冰冷的眼神,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去,把四房的院子给我收拾出来,缺什么,在库房里取。”姜仪冷冷地道。
不就是没有喜堂吗?
没关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云庭可太喜欢这样的热闹了,出去带着姜家送亲的那帮侍卫也冲进来,“快快快,你们家姑娘要被人欺负了。”
众人如土匪一般,从库房里抬出来八仙桌、太师椅、条案……大红宫灯也翻出来了。
姜仪似乎还嫌不够。
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一架紫檀木雕花的大插屏。
屏风上镶嵌着名贵的玉石,雕刻着繁复的山水图案,正是周夫人平日里最珍爱、最常向来客炫耀的心头好!
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在大夫人陡然变得惊恐欲绝的目光中,在所有人倒抽冷气的注视下,弯腰,双手抓住那架沉重华贵的紫檀屏风边缘。
“你……你敢!”周夫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恐。
姜仪充耳不闻。
她腰背发力,一声低喝,竟将那架巨大的屏风整个儿举过了头顶。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聚焦下,她猛地转身,朝着空地中央那张刚摆好的红木八仙桌,狠狠掼了下去!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名贵的紫檀木在绝对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四分五裂,碎片、玉屑、崩断的雕花木件四处飞溅!
烟尘弥漫中,姜仪弯腰,从那堆昂贵的废墟里,飞快地捡起两块最大的、相对平整的紫檀木板。
她再次走向那片空地。一手一块木板,走到那临时拼凑的“喜堂”中央,将两块木板并排竖在红木条案前,权充香案。
然后,她拔出了钉在大夫人脚前的那柄短剑。
姜仪双手握剑,深吸一口气,对着左手那块最大的紫檀板,手腕翻飞,剑走龙蛇。
锋利的剑尖深深刺入坚硬名贵的紫檀木,木屑如同雪花般纷飞。
一个巨大的、笔画粗犷、力透木背的“囍”字,赫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好,好字。”她带来的人纷纷赞道。
记住本站: 姜仪手腕不停,剑尖一转,在另一块紫檀板上,同样刻下一个同样巨大、同样气势磅礴的“囍”字!
“现在,有喜堂了。”她的声音,清亮、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利。
大夫人见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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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临产
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扬面,她怎么就错过了呢!
啊啊啊啊啊,真是太遗憾了。
“要我说,姜仪就该和五公子搬出来住。”陆弃娘摸着肚子,“天天看着大夫人,呕也呕死了。”
萧晏趴在她身旁看着她肚子的起伏。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小家伙都要在亲娘肚子里打一套拳。
已经是个“人”了呢。
“姜仪不是吃亏的脾气,又护短,”萧晏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陆弃娘肚子上,“而且她也有底气,让她闹吧。”
其实云庭说得很对。
五公子就是姜仪的小娇夫。
夫妻相处之道,各家都有各家自己的模式。
只要他们高兴就好。
姜仪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在情爱这件事上,她从来都特立独行。
“也是。五公子以后身边有了姜姑娘,日子这才算好起来。”陆弃娘由衷感慨。
“就像我有了你,日子才好起来。”
“少来,这么肉麻,也不怕孩子听见了害臊。”陆弃娘嫌弃,“睡觉睡觉。”
她心里有点事情,纠结再三,还是和萧晏说了。
“今日清平侯府的人来找你。”
“今日来找我?”萧晏冷笑,“他们是算准了我今日不在家,故意来找你的才是。他们要做什么?”
“好像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大哥,在外面欠了赌债。”陆弃娘道,“侯府卖了很多产业,给他填窟窿。”
“和我们没关系。弃娘,你不要心软。”
陆弃娘若是对他们心软,那自己曾经吃过的苦算什么?
“我不是心软,我就是想着,你从前被他们占了那么多产业去,要不要趁机压价买回来一些?咱们可以找别人出面。”
“不用。我对过去的人和东西,都没有执念。”萧晏断然拒绝,“那边的事情,我们就是不掺和。”
生死和他都无关。
“行。”陆弃娘道,“这也是天道好轮回,老天爷都看着呢!”
她估计,那边也是走投无路了。
要不以萧晏嫡母的骄傲,是不会让人上门来求的。
活该。
夫妻俩在这件事情上,态度是一致的。
记住本站: 他们都不是烂好人。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否则大概率会改变主意。
蝴蝶翅膀的扇动,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云庭又要带着姜权回永济县。
“有空来找我玩,”他和二丫道,“我带回来的东西,有喜欢的,告诉我,我再让人给你送。”
“什么都不用,你顾好自己的小命要紧。”二丫道,“做事慢慢来,别贪功。你看我爹,到现在也就是个教孩子的,他也没着急。”
云庭心说,你爹就是看着老实,私底下的小动作,那可多了。
萧晏应该是铆足劲,要那些团练的位置。
等陆弃娘生完孩子,估计就有分晓了。
到时候双喜临门,多好。
“行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经营你的铺子,别随便相信男人的话。”云庭也只敢说到这个程度。
他之所以那么着急出政绩,证明自己,是想有筹码和皇上谈判。
让皇上知道,他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眼光,有自己的喜好和选择,并且也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知道了,怎么这么啰嗦。快走吧,姜权都等着急了。”
姜权那边,五公子和姜仪一起送他。
这新婚夫妇站在一起,好像羞涩的是五公子,看起来也很有意思。
时间转眼就进入了八月。
陆弃娘的预产期是中旬,这会儿走路都得托着肚子了。
稳婆和奶娘都已经准备好,萧晏中午有空的时候也会往家里跑一趟,唯恐她发动。
大丫二丫跟着紧张,三丫跟着着急。
——她在等她的“兵”呢!
不过据胡神医说,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两个都没有。
哎,真失望啊。
不过有毛不算秃,将就着点吧。
怎么办,自己娘,不能嫌弃。
刘俭也跟着瞎着急。
他默默祈祷,陆弃娘一定要生个女儿,这样没人跟他抢姐姐。
谁让三丫天天嫌弃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等我有了弟弟,才不带你这个哭包。”
记住本站: 所以,就让她别有弟弟了。
胡神医不放心地叮嘱陆弃娘,像叮嘱孩子似的。
“你怀相很好,最后这段时间,一定不要乱来。安安稳稳的,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陆弃娘道:“我都忍了九个月了,最后乱来什么?”
再说了,她倒是想乱来,问题萧晏也不同意啊。
真是的。
生孩子真是耽误干活。
她已经摩拳擦掌,等着生完了。
“老胡,你怎么像个老妈子似的。”陆弃娘嫌弃。
胡神医心说,他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发慌。
就算之前,林氏生胡睿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慌过。
正说话间,桑姑姑从外面进来,面色有些凝重,“夫人——”
“怎么了?”陆弃娘笑着问道,“有什么说就是了,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奴婢刚听说了一个消息,不太好。”桑姑姑咬唇。
“咋了,咱们家的事情?”
“不是。”
“那就好。”陆弃娘把心放回到肚子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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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侯府惊变
“哦。”陆弃娘表示她知道,“怎么,又变卖家产了?咱不买。”
这事她都和萧晏合计过了。
晦气。
“不是。”桑姑姑摇头,“是侯府的大爷和三爷没了。”
“没了?欠了赌债跑了?”陆弃娘震惊,“还有老三什么事?”
她之前听萧晏提过,他行二,有哥有弟。
请问侯府一共有几个儿子,跑了这俩还剩下几个?
“是,死了。”
陆弃娘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怎么回事?”
是房子塌了啊,还能一下两个都挂了?
“奴婢听说,是公主为了给长子填窟窿,变卖嫁妆和产业,引起了老三的不平。”
老大这种赌棍,是没什么良心的,更不会反省自己。
他觉得弟弟纯粹是挑衅找事,于是恶语相对。
兄弟俩就吵了起来。
老三吃了亏,铩羽而归,回去越想越气,抄起剑回去找老大算账,把自己亲大哥给捅死了。
事后老三又害怕,自己吊死了。
陆弃娘:“……这都是些什么事儿。那桑姑姑,侯府还有几个儿子?”
“没有了。”
陆弃娘:???
死绝了?
侯府成了绝户了?
这真是善恶终有报,报应不爽。
“那不会,让咱们家大人回去继承家业吧。”陆弃娘道,“咱可不要,不够闹心的。”
她已经开始担心了。
桑姑姑哭笑不得。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
继承家业这种事情,很多人会抢着去。
而且侯府现在,确定还有多少家业可以继承吗?
哦不,人家还有个爵位。
“夫人,依奴婢看,清平侯府的这个爵位,还真有可能落在大人身上呢。”桑姑姑道,“毕竟大人是侯爷的亲骨肉,而且无论名声还是能力,都足以胜任。”
也不是替什么人申请爵位,皇上都会答应的。
清平侯府这边,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经陆弃娘这么一提,桑姑姑真觉得,可能这个爵位要落到自家了。
“咱也不要。”陆弃娘道,“让他们欺负了那么多年,也没找他们算账,现在他们让咱们回去,咱们就得像条狗一样回去跪舔他们?咱们才不稀罕!”
桑姑姑想说,其实这真是一件好事。
回头爵位是可以子子孙孙传下去的。
这是几代人的金饭碗啊。
别家为了爵位打破头,夫人却不屑一顾。
“那夫人,”桑姑姑又问,“奴婢和您说这件事,是想问您,咱们需要去吊唁吗?”
“吊唁?”陆弃娘道,“不去。咱们两家又没有什么来往。”
生死是大事。
但是仇人的生死,不算事儿。
当初萧晏生死存亡之际,那些骨肉血亲,没有一个人疼他。
他们的死活,和萧晏也没有关系。
况且,赌鬼恼羞成怒,兄弟自相残杀,这是什么好事?
要是为国捐躯,她还考虑一下去上一炷香。
“是,夫人,奴婢心里有数了。”
桑姑姑默默想,夫人真是大气,连爵位都不放在眼里。
晚上萧晏回来,陆弃娘和他说了这件事。
“我也听说了。”萧晏神情淡漠。
那个家的人和事,他提都懒得提。
“要是回头让你回侯府,你可别吃回头草。”陆弃娘道,“不说你嫡母,就是那个白姨娘,就很让人讨厌。”
“我不会回去的。而且,他们也不会让我回去,你多虑了。”
这种好事,轮不到他。
萧晏自己要有骨肉了,明白父母对子女那种控制不住的爱意。
那是天性。
可是有些人,就是丧尽天良。
他从来没有被父母爱过。
当然,那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父母。
他之前一直想弄清自己的身世,但是却没有查出来结果。
——那件事,感觉像是侯府的最高机密,天衣无缝。
你知道他是有问题的,但是就是查不到。
但是他后来,也就慢慢放下了,没什么执念。
这种事情,看天意安排了。
他如此,五公子也是如此。
他们都是没有娘的人。
缺失的永远缺失了,好在现在生活幸福,也不必去揪着遗憾不放。
“那就行,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过了两日,二丫说要去一趟永济县。
“去哪里做什么?看云庭?”陆弃娘问。
“我听卢欢说,永济县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非常灵验。之前卢欢二嫂怀相不好,她和她三哥游历回京的时候,去拜了拜,后来母子平安的。”
“快别闹了,”陆弃娘笑道,“我怀相好着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二丫道,“我也是顺便去看看云庭,省得他每次写信来都巴拉巴拉,说我不惦记着他。”
其实这一趟,是胡神医和二丫说的。
他让二丫去找个地方拜拜。
“就你娘生孩子这事,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的。二丫,你去拜拜。”
二丫笑嘻嘻,“姨丈,您不是一直说,您的医术,只要有一口气就救得回来吗?您压阵,我们都放心。”
“就是因为我是大夫,见得多了,才更信命。”
大夫治得好病,治不了命。
“没事的时候去拜拜,总没有什么坏处。”胡神医这样说。
于是二丫就有点意动。
她就去学堂找大丫商量。
正好彼时卢欢也在,就提了这个地方。
“我请卢欢陪我一起去。”二丫道,“她去过,总是熟悉一些。”
卢欢真是个仗义的姑娘,太对二丫胃口了。
二丫也想趁这个机会,让云庭和她培养一下感情。
第443章 探望云庭
她想象过无数种重逢的画面:或许他端坐书斋,眉峰紧锁批阅案牍,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或许他正襟危坐于简陋的花厅,对着几个乡绅摆着县令的官威……唯独没想到,引她过来的,竟是一阵奇怪的喧嚣。
“姜权!网!网子扯开点啊!……哎哟!砸着头了!”
“大人!轻点!您看准那挂果的枝子捅!别光薅叶子!”
“柱子!快!那边滚过去好几个大的!捡啊!”
男人的喊声、竹竿捅在枝叶上的哗啦声、硬物落地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像个市集。
云庭正狼狈又卖力地抱着一根比他身高还长出许多的细竹竿,对着头顶的枣树枝叶一通毫无章法地乱捅。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几缕散乱的发丝紧贴在汗涔涔的额角和通红的脖颈上。
他那张曾经养尊处优、白皙如玉的脸庞,此刻沾着几点灰土,被秋老虎的日头晒得泛红。
这真的是云庭?
姜权在旁边帮忙张着网傻笑,不少孩子都站在旁边眼巴巴等着。
二丫和卢欢站在月门洞的阴影里,足足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最后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灼灼?”云庭寻声望去,满眼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他把竹竿扔给身边的人,不忘叮嘱:“你们继续,都打下来,给这些孩子们分了。”
他在胸前蹭了蹭手,蹬蹬蹬地跑过来,一脸欢喜,又忍不住往二丫身后看。
“没什么人了,就我和卢姐姐来了。”二丫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帕子给我用一下。”云庭道。
二丫把帕子抽出来递给他,“你怎么还得自己打枣子?这是穷得要卖枣子啊。”
这个县令当的,真磕碜。
“不是,昨日有个孩子来偷枣,结果爬树时候不小心掉下来了。好在没摔坏,就是磕破了点皮。我看他们天天眼巴巴盯着,不如直接打下来分给他们,省得一时不察,再出危险。”
“你这个县衙,还让人随意进出啊。”
“让,有什么不让的。”云庭道,“又不是皇宫。如果这道门难进,那我这个县令,和别的县令有什么区别?”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二丫笑道,“你没看到卢姐姐啊,不好意思了?”
云庭心说,那么大个人,我能看不到吗?
我真是郁闷死了。
别人怎么撮合他们俩就算了,你来添什么乱啊?
倒是卢欢,落落大方地行礼,“见过世子。”
云庭回礼,礼貌客气,“陪着灼灼来,辛苦了。”
卢欢心有所感。
她看了一眼目光已经飘到枣树下的二丫,又看了一眼拿着二丫帕子慢条斯理擦汗,目光几乎粘在二丫身上的云庭,心里大概有数了。
没想到,还是郎有情,妾无意。
二丫定然是不知道云庭心思的,否则她也不会盛情邀请自己,更不会撮合自己。
来这一路上,二丫说了云庭一箩筐的好话。
哎,这世上痴男怨女。
还好,她志不在此。
云庭擦干净脸,那股子狼狈劲儿才算褪下去几分,但被二丫撞见打枣的羞窘感还在,他急需转移话题。“咳,既然来了,正好尝尝永济的特色!我让姜权去准备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正常的、好客的县令。
“特色?除了打枣子,你这穷县还有特色?”二丫挑眉,毫不客气地揶揄。
云庭梗着脖子:“瞧不起谁呢!山野之珍懂不懂?刚采的鲜蘑,配上这里的野鸡,那叫一个鲜掉眉毛!保证你们在京城都吃不着!”
卢欢看着云庭急于在二丫面前“挽尊”的样子,心中了然,只抿唇微笑,并不多言。
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就在县衙简陋的后堂小厅里,一张方桌摆满了菜,最中间是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野鸡炖蘑菇。
香气倒是浓郁扑鼻,看着也颇有山野风味。
二丫和卢欢坐在一边,云庭和姜权坐在对面。
不过基本都是云庭在张罗,姜权一声不吭。
卢欢觉得这个大个子有点愣,怪有趣的。
二丫拿起筷子,看着汤里翻滚的形态各异的蘑菇,有些迟疑:“这蘑菇……颜色花花绿绿的,你确定都认识?别我们大老远来了,最后被一锅毒蘑菇送走了。”
“啧,乌鸦嘴!”云庭瞪她一眼,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是姜权带着当地人亲自去采的,当地那些老人家在山里采了一辈子蘑菇,闭着眼睛都不会错。本地人常吃,美味得很!来来来,别客气!”
他率先夹起一块颜色最鲜艳的红伞蘑菇,塞进嘴里,嚼得一脸满足,表示真的没有毒。
二丫和卢欢对视一眼,也笑着动筷。
味道确实鲜美异常,带着山林泥土的芬芳,让人食指大动。
吃饭的时候,二丫就说了明日安排:“我们一早就爬山拜一拜,拜完了直接回去,不能耽误太多时间,我不放心铺子。”
幸亏离得近,虽然确实仓促了些,但是往返两天,紧一紧,也够用。
云庭面上明显有些失望,“好容易来一趟,多待两天,我带你四处走走多好。”
“以后再来呗,有的是机会。卢姐姐,你倒是可以多留几日。”
“不了,”卢欢看见云庭一脸抗拒,觉得好笑,“我还得去学堂。答应了那些孩子们,后日要去给她们上课的。”
“就是就是,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就要做到。来,你们尝尝这个。”
云庭又指着一盘蘑菇。
“生的?”二丫迟疑。
“对,生的,这个最好吃了。”
二丫和卢欢都表示,对生的接受无能。
云庭一边感叹她们没有口福,一边自己大快朵颐。
过了一会儿,二丫正跟卢欢说着京城趣事,忽听旁边“哐当”一声。
只见云庭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整个人有点发懵,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嘴角咧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云庭?”二丫叫他。
第444章 吃了毒蘑菇的云庭
姜权闻言吓了一跳,顺着云庭指的方向看,只有一面光秃秃、有些斑驳的土墙:“大人?什么小人?您眼花了?”
“胡说!”云庭突然激动起来,一拍桌子,碗碟都跳了一下,“明明在跳!跳得可欢实了!嘿嘿……转圈圈了……”他一边说,一边身体也跟着左右摇晃起来,仿佛真的在看什么精彩的表演。
二丫和卢欢都惊住了。
二丫看着云庭那傻笑不止、眼神涣散的样子,猛地想起他刚才吃的最多、最快的那盘生蘑菇。
“糟了!他中毒了!”二丫脸色一变。
她话音未落,云庭的状况更离谱了。
他不再看“小人跳舞”,转而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空碗,一脸痴迷,伸手就去摸:“哎哟……这碗……怎么变成金元宝了?这么多……发财了发财了……”说着,他竟真的把那个粗糙的陶碗抱在怀里,还用脸蹭了蹭。
“噗嗤——”二丫看着他抱着破碗当金元宝的傻样,再看他脸上那梦幻般的陶醉表情,一时没忍住,笑了。
“云庭!你个傻子!那是碗!破碗!”
看来云庭也是在这里缺钱缺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中毒都在惦记着金元宝。
他这辈子,真是没有这样过吧。
卢欢也忍俊不禁,但更多是担忧:“灼灼,这……这怎么办?得赶紧找大夫啊!”
“找!姜权,快去请大夫!”二丫一边笑一边吩咐,也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
就在姜权慌慌张张跑出去时,云庭似乎被二丫的笑声吸引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迷离地锁定了二丫。
那眼神不再是看“小人跳舞”的傻乐,也不是看“金元宝”的痴迷,而是一种异常专注、带着某种灼热光芒的凝视。
“灼灼……”他喃喃地叫着,声音有些含糊,却异常清晰,“灼灼……灼灼……”
二丫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笑声也止住了:“干嘛?你清醒点!”
云庭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一步步朝二丫走来。
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晃动,眼神却黏在二丫脸上,像是要把她吸进去。
“灼灼……真好看……”他傻笑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痴迷的真诚,“比……比墙上的小人好看一万倍……比金元宝……也好看……”
二丫被他这直白又怪异的赞美弄得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云庭!你胡说什么呢!中毒中糊涂了!”
“没糊涂!”云庭突然拔高了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执拗,他一把抓住了二丫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神灼灼如火,“我……我喜欢你!灼灼!灼灼!从去年的时候就喜欢了!喜欢看你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骂我……你……你就是我的金元宝!不……比金元宝还宝贝!比……比命还宝贝!”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在二丫头顶。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云庭那滚烫的手腕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浓烈到几乎化不开的深情。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直把自己当妹妹吗?
他不是应该喜欢卢欢姐姐这样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吗?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还是在中毒的状态下,如此赤裸直白,让她猝不及防,惊慌失措。
主要是,卢欢还在。
卢欢还是她特意带来的。
卢欢怎么想她。
二丫觉得,她要彻底失去卢欢这个朋友了。
“你……你疯了!放开我!”二丫用力挣扎,又惊又怒。
“不放!死也不放!”云庭像个耍赖的孩子,紧紧抓着,眼神固执得可怕,“卢欢……卢欢不行……我不要赐婚……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灼灼……我要娶你……”
完了!
他还把卢欢扯进来了!
二丫又急又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猛地甩开云庭的手,力气之大让云庭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二丫顾不上他,几乎是扑到同样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卢欢面前,语无伦次地解释:
“卢姐姐!他……他中毒了!胡言乱语!全是疯话!你别信!他神志不清!他平时……平时对你……”二丫急得舌头打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圆扬。
她撮合了云庭和卢欢一路,结果当事人之一当众表白自己,这简直是天大的乌龙和难堪!
卢欢脸上却是通透的了然。
她看着惊慌失措、急于解释的二丫,又看了一眼还在原地傻笑、眼神却一直追随着二丫的云庭,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二丫冰凉的手。
“灼灼,”卢欢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别急,我知道他中毒了,说的话当不得真。”
“可是……”
“没有可是。”卢欢打断她,目光坦然地看着二丫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就算他此刻清醒,说的也是真心话……我卢欢,也并非要强求之人。”
二丫愣住了。
卢欢微微一笑,笑容释然洒脱:“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得出来,世子心中有你,满满当当,再容不下旁人了。而我……”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我亦不愿接受一桩并非两情相悦的赐婚。若世子钟情于你,而你也对他有心……”
她看着二丫的眼睛,真诚地说,“我是真的,愿意成全。”
这番话,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得二丫头晕目眩。
成全?她和云庭?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第445章 卢欢的气度
“我对云庭,真的没有男女之情!从始至终,我只把他当作一起长大的兄弟!是亲人!是朋友!就像……就像对兄长一样!我喜欢的是常辉!常辉!卢姐姐你明白吗?我撮合你们,是真心觉得你们相配!我……我绝没有半点旁的心思!也绝不会卷入你和他的事情里!我只盼着……只盼着这事过了,你别因此对我、对云庭心存芥蒂……”
二丫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但眼神却清澈和坦荡。
她必须说清楚,必须立刻、马上、彻底地撇清!
这误会太大了!
卢欢看着二丫那双写满真挚和急切的眸子,听着她斩钉截铁地说出“喜欢常辉”,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果然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这傻世子,一腔深情怕是错付了。
她心中反而涌起一丝对云庭的同情,以及对二丫坦荡的欣赏。
她刚想开口安慰二丫,只听“噗通”一声闷响。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刚才还抓着空气喊“灼灼别走”的云庭,此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脸色发白,人事不省了——不知是毒蘑菇的药劲彻底上来了,还是……听到了二丫那番清晰无比的“喜欢常辉”的宣言?
“云庭!”二丫惊呼一声,暂时顾不上解释,连忙和卢欢一起冲了过去。
大夫很快赶来。
或许因为这里秋天吃蘑菇中毒的人不少,大夫也颇有经验。
在给云庭诊完脉之后,他笃定地表示,云庭没事。
他开了催吐的方子。
等药熬好之后,姜权端着药进来,看向卢欢。
——他觉得这俩人,早晚是夫妻,不用避嫌,喂药这事,应该是卢欢来。
卢欢却看向了二丫。
二丫:“……天色不早,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再来看看云庭。”
“我和你一起。”卢欢道。
二丫点点头。
她这会儿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卢欢解释。
因为如果两个人调换角色,她肯定会觉得对方在戏弄自己。
姜权端着药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怎么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嗐,还是他来吧。
卢欢跟着二丫出去后就主动拉着她的手开口道:“其实云庭在赐婚之初就找过我,说他心有所属。所以今日他这般说,我也并不觉得意外,只觉得恍然大悟。你性子直爽又热心,他喜欢你,是他有眼光。”
“卢姐姐,我真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二丫到现在,也难以消化这件事。
云庭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两个天天拌嘴,我把他当成家人。”
“我相信你之前并不知情,否则也不会想着撮合我们。”卢欢笑了笑,面色坦然,“灼灼,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因为知道他心中之人是你而心生芥蒂。只能说,命运弄人。”
“等明日他好了,我要跟他说清楚。我喜欢的是常辉,不是他。”二丫态度坚决。
卢欢反而劝她慎重考虑。
“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好好想想,到底更喜欢谁,更想和谁过日子。当然,选择云庭,会有点阻碍,我还在这里挡着路,我们要一起想办法。”
“卢姐姐,你这般大度,我真是无地自容。”
“我大度,因为我对这桩赐婚也不满意呀。”卢欢言笑晏晏,拍了拍二丫的肩膀,“我原本是不想嫁人的,也基本上说服了父母。”
谁能想到,圣旨从天而降。
“我的人生理想,从来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俗之中,容不下这样的妇人;但是父母却能容下我这样的女儿。”
“所以呀,”卢欢笑道,“如果世子能够力挽狂澜,将我们的婚事取消就好了。当然,其实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另有所爱,那也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她看出来,云庭的这番表白,对二丫来说,不是惊喜,更像晴天霹雳。
“我要是早点告诉他,我和常辉都定下来了就好了。”二丫悔不当初,“而且他从辈分上来说,我得喊他舅公,他怎么想的……”
卢欢见她这般,还温声安慰。
“等世子好点之后,你和他把话说开便是。缘分不到,没办法强求。”
“嗯。”二丫咬唇。
卢欢自己回屋休息。
过了一会儿,二丫到底不放心,想去看看云庭,现在又有了顾忌,只能出门找了个小厮去问。
片刻后,姜权跟着小厮出来了。
“怎么样了?”
“没事了,这会儿睡下了。”姜权挠挠头,“就是,你看今天这事儿闹的,怎么办?”
他都替云庭发愁。
醒来之后咋办啊!
当着未婚妻的面,对别人表白。
问题是,人家还不喜欢他。
姜权这会儿也有点替卢欢惋惜。
事情都闹到这种地步了,卢欢还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不愧是卢太傅的爱女。
这气度,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二丫道:“先不说那些,今晚麻烦姜大哥照顾他了。”
她要静静。
“行,没事,你放心回去休息吧,交给我就行。”姜权道。
二丫谢过姜权,自己回屋。
天公不作美,外面开始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二丫自嘲地想,大概老天爷也知道她今晚心绪难平,所以给她来个雪上加霜,不让她睡了。
更离谱的是,她枯坐了一会儿,发现这倒霉县衙的破屋顶,开始漏雨了。
“卢欢,卢欢,你屋里漏雨了吗?”
卢欢果然,也没有“幸免于难”。
行了,这下两个人都没睡好。
大雨一直下,没有睡意的二丫抱着腿坐在榻上——那块好歹不漏,和卢欢说话,“卢姐姐,我现在想,天就别亮了。亮了之后,我得去面对云庭。”
多么希望,云庭是胡说八道的。
卢欢叹气,“这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太多。
这不是她的赛道。
两人相顾无言盼天明。
可是外面一直风雨交加,竟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到了该天亮的时候,天还是黑沉沉的。
二丫心里忍不住想,这是老天爷听到她的祈祷了吗?
要不就别天亮了。
多么希望,云庭醒来之后什么都不知道,说他说的都是胡话。
可是天虽然没亮,外面却已经传来了敲门声。
准确地说,是砸门的声音。
要把门砸烂一样的巨大声音,让二丫想起姜仪成亲时候砸门的情景。
第446章 深夜惊雷
她紧盯着紧闭的门扉,仿佛那后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这深夜骤雨中的马蹄声,急促得如同催命符,绝非吉兆。
难道是云庭这愣头青在永济县得罪了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人家趁此风雨夜来杀人灭口了?
“确实没事。”卢欢道,“国公府给世子带了不少侍卫。而且,这个时间,要去报信求援,城门都已开。”
就算真是坏人,只要能拖住,就能等到救援。
二丫点点头。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希望是她想太多。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刺破了雨夜的喧嚣。
紧接着,密集的马蹄践踏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竟是直冲县衙后院而来!来人毫无顾忌地策马闯入,溅起一片泥泞水花。
“二姐!二姐——!”
一个带着哭腔的、极其熟悉的童音穿透风雨,撕心裂肺地响起。
二丫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撞开了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扑了她满脸,视野一片模糊。
只隐约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浑身裹在厚重的蓑衣里,像一只被风雨打湿的雏鸟,正吃力地从马背上滑下。
她一把掀开湿透的斗笠,露出苍白如纸的小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嘴唇冻得发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惊惶:“不好了!娘……娘难产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在二丫脑中炸开。
她眼前一黑,双腿瞬间软得如同面条,几乎要栽倒在地。
卢欢扶住了她,“快,让人套车,咱们这就回去。”
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这时候,回去守着,心里总是能安慰一些。
就算——
就算最坏的情况,那也要陪在身边,才少一些遗憾。
“卢姐姐,雨太大了!”三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急切地阻止,“来的路上,好几处河滩的水都快漫出来了!太危险了!你别跟着我们冒险!”
“对。”二丫道,“我们得快点回去。卢姐姐,实在对不住你,你来陪着我,结果——”
“没事。”卢欢握住她的手,“正好我留下,等风雨小一些,我替你去山上庙里拜一拜。你快收拾一下东西,带着妹妹回去。灼灼,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和昭昭都得撑起来。”
一旦陆弃娘有个三长两短,萧晏估计跟着去的心思都有了,什么都顾不上。
二丫到这时候,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耳朵里一片轰鸣,只会麻木地点头,不住地催促人去套车。
她要回家。
她要回家去见娘。
“世子呢?”三丫又问,“我得去跟他说一声。二姐,你别慌,你先收拾东西,我去跟他说。”
二丫这会儿真的已经腿软到站不稳,勉力点头。
卢欢抱住了她,用手替她抚着后背,飞快地帮她想着主意。
“当初我二嫂胎位不正,我爹请了太医院的李元李太医。回去之后,试试找他帮忙,或许可以,就提我爹的名字。另外,我家还有老参,如果你家暂时没有,就去我家里拿。这样,我给你写个字条——”
二丫听着卢欢有条不紊的安排,心中涌起滔天的感激,可喉咙却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无法想象失去母亲的世界会变成怎样一片荒芜。
娘吃了那么多苦,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不能出事!绝对不能!
这一刻,怨怼甚至压过了恐惧——如果没有这个孩子该多好!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她所期盼的未来,若没有了娘,还有什么意义?
天上的神佛,你们不是讲好人有好报吗?看看我娘啊!她一生与人为善,你们睁开眼啊!
至于什么云庭喜欢她不喜欢卢欢,她喜欢常辉不考虑云庭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另一边,三丫已经跟着姜权去了云庭房间。
云庭还在昏睡。
姜权碰碰他,他也毫无知觉。
“让我来!”三丫见状急了,跪在床边,双手开弓,扇了云庭几个大耳刮子。
她甚至还穿着蓑衣。
蓑衣上冰冷的雨水抖落到了云庭身上,加上她毫不惜力的巴掌,还真让云庭醒过来了。
“谁,谁敢打老子!”云庭骂骂咧咧。
看到是三丫,看到三丫的装束,他惊呆了,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道:“皎皎?”
他这是在做梦吧。
“姜权大哥,麻烦你帮我去喊二姐来。有些事情,我们得商量一下。”
她抬手抹了一把从头上滑落到脸上的水。
姜权已经知道了陆弃娘难产,这会儿也心情沉重,闻言点了点头,出门去喊二丫。
“难产?!”云庭如同被针扎了般,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胡神医不是日日请脉吗?他是干什么吃的!套马!快给我套马!立刻回京!”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心急如焚。
三丫见他如此反应,心头酸涩更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落下。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认姜权已走远,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立刻压低声音,急促而清晰地吐出一句:
“我撒了谎!我娘……暂时没事!”
“你——!”云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几乎控制不住要一巴掌拍过去——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吗?这丫头简直被萧晏宠得无法无天了!他非得替萧晏好好教训……
可他被一只冰冷、潮湿、带着雨水寒气的小手死死捂住了嘴!
他震惊万分地看到三丫满眼泪光,但是目光之中带着和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和决断。
她低声说:“我们家有灭门之祸。爹让我用娘难产这个借口跑出来,让我带着二姐,去登州找人。爹说,让我避开旁人告诉你,让你替我们准备一下。但是你尽量不要卷进来,你就当什么不知道,只以为我娘是真难产。”
灭门之祸?
云庭整个人都呆住了。
别开玩笑了。
皇上都把皇孙交给萧晏了,眼看着又要让萧晏当团练,哪来的灭门之祸?
说句难听的,就萧晏现在这个官职,想惹灭门之祸都没机会。
现在的萧晏,谨小慎微到了极点……怎么可能?!
第447章 京城突变
小小的身躯在湿透的蓑衣下微微颤抖,眼神却坚定如磐石。
她要回去,回到爹娘身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你把话说清楚!”云庭猛地抓住三丫瘦弱的肩膀,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嘶哑,“什么灭门之祸?!到底怎么回事?!”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比窗外肆虐的暴风雨更加令人窒息。
“我不知道。”三丫摇头,“我爹没说。我爹说,要瞒着我娘,不能让我娘知道。”
“你爹还说什么了?”
“我爹给了我一万两银票,在我怀里揣着,他让我和二姐去登州找他的朋友,让我们去海岛上。还说不让你掺和进来,一定要当什么都不知道。日后便是知道了,也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萧晏,萧晏!我他娘的,想抽他!”
云庭忍不住想,难道是萧晏想要刺杀太子,被察觉了?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动静一定很大,他没听说,三丫至少也是知道的。
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败露,也不给人转圜反应的时间,直接就都抓了。
不对,不对。
“你爹还说什么了?好好想想,都跟我说说。”
“还说,除非他派人去找我们,否则永远不要回京,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云庭心中焦灼难以用言语形容。
二丫推门进来,已经冷静了很多,“马车套好了吗?我们不等风雨变小,我们这就走。”
云庭心一横,猛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二丫和三丫,声音压得极低:“都别动,听着!”他迅速将三丫带来的灭顶之灾和盘托出。
二丫和他的反应也一样。
起初是惊喜,后来就变成了困惑和焦灼。
“你怎么……你怎么不问清楚就来了!”二丫忍不住对三丫脱口埋怨,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巨大的心疼盖过了慌乱。
她猛地伸手,将湿漉漉、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二姐不是怪你,二姐是急疯了……皎皎,你一个人冒着这样的鬼天气出来送信……真的……真的太厉害了,二姐不如你,远远不如……”
“二姐!”三丫将头埋在她怀里,闷闷地喊了一声。
“听话。”二丫松开她,双手捧住三丫冰凉的小脸,拇指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爹最疼你,因为皎皎也最听爹的话。皎皎,听二姐说,你能一个人闯过这风雨送信,二姐相信,只要云庭派人护送你,你一定能平安抵达登州……”
“二姐,你去!”三丫道,“你去登州。”
她不去,她要留下保护爹娘。
二丫也听出了她的话外音,严肃地道:“不行,你小孩子家家的,留下只能添乱。你放心,二姐就是先回去,把铺子里的账目银两整理一下交给爹娘。不管什么事情,总归是要银子开路的。然后,二姐就去登州找你,好不好?”
“不好。”三丫道,“你骗我,你想把我一个人骗走。”
云庭喉结动了动,出声打断姐妹俩的争执,“你们俩都走!听萧晏的!”
不管是不是过度谨慎,既然萧晏让离开,那还是离开为好。
“我回京一趟。”云庭沉声道。
“不行,既然是抄家灭族的祸患,我爹说了,不让你卷入,你不要卷进来。”二丫双目含泪,“云庭,谢谢你。但是不要,你只要派个心腹,帮我把皎皎送去登州,我们一家上下,对你感激不尽。”
“二姐,我不可能走的!”三丫道,“我要回去守着娘!我哪里都不去!”
二丫深吸一口气,“皎皎——”
“二姐你不用说了,我不走。”
“皎皎,你怕死吗?”二丫声音微颤。
“如果是和爹娘在一起,我不怕!”三丫大声地道。
“好。”二丫眼泪决堤,“我也不怕。就算是死,我们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我倒要看看,皇上这次给我们安插什么罪名!”
“你们两个都闭嘴。”云庭怒道,“萧晏是没数的人吗?他既然说是大祸,那肯定就不是小事。你们两个都听话,不要添乱。”
“可是云庭,万一这件事,还有转圜的机会呢?我长大了,我能帮上忙了。”二丫强忍泪意,“万一就差我这一点呢?而且,我娘若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家人风雨同舟。
“我也是。”三丫附和道。
她嘴笨,但是她和二姐想的一样。
她也可以帮上忙的。
她们都不放心陆弃娘。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云庭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皎皎,你再想想,你爹到底怎么说的?”
“我爹从外面回来,就跟我说,让我走。其他的,他都没说,只是让我一定听他的话。”
“你看,你爹让你听话,你现在是听话吗?”云庭忍不住道。
“别说那些了。”二丫沉声道,“我们两个都不走。我们现在就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消息了,我会写信让小神来给你送信,你仔细听着小神的动静。还有就是,我们俩自己回去。三丫骑马带着我,不要牵扯其他人进来。”
如果她们的家真的塌了,那她们一起被埋葬,但是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云庭深吸一口气,“如果就是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一般对女眷,会网开一面。但是萧晏,还有,倘若弃娘生下的是儿子——”
覆巢之下,是不会允许男丁活着的。
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云庭做了决定,“我回去。我已经知道弃娘难产,我不放心,回去看看,说得过去。我就不信,这把火,还能烧到我头上,让皇上要我的命!你们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逼我,把你们关大牢里!有什么消息,我会让小神来送信,灼灼你听着些。”
顿了顿,他又道,“我把卢欢带回京城,别让她掺和进来是真的。”
“现在都听我的,我小半天就能回去,很快就能给你们消息。我回去,比你们两个有用;如果真的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们俩要听话,要走,不要无谓的牺牲,会让你们爹娘更难受。”
与此同时,萧晏正眉头紧蹙,和胡神医说话。
第448章 从天而降的大祸
“老胡,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萧晏闭上眼睛,“我乃是越王之后。”
他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滕文甫冒死给他传信,这件事,假不了。
“越王,哪个越王?反党?”
“是。”萧晏已经过了那个不敢置信的阶段,虽然现在还像做梦一般,但是情绪已经冷静下来,“我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家中女眷,如果能得皇上网开一面,大概会发卖为奴。到时候,怕是要老胡你,多多照顾了。”
他把准备好的银票拿出来放在桌上,对着胡神医郑重拜下。
胡神医一脸震惊。
“这怎么可能?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可是对萧晏来说,何尝不是晴天霹雳?
奏折已经送到了皇上案头,皇上震怒,让锦衣卫彻查。
只是这件事到现在,都是隐秘调查,并未公开。
“我觉得,应该拖不了多久了。”萧晏道。
滕文甫大概也是经过一番纠结,才冒险透露给他。
滕文甫说:“萧晏,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信你仁义,也心疼弃娘。你自己心里有数,提前有个准备。”
萧晏对他感激不尽,也下定决心,只要能力允许范围内,尽量不让皇上对滕文甫起疑心。
所以他用陆弃娘难产的名头,打发三丫离开,去给二丫示警。
“当务之急,是让弃娘生产。”萧晏的心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麻木,却必须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若……若有可能,将孩子送出去。若……”他喉头哽住,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若不行……那便是他的命数。弃娘这边……能瞒多久,是多久。”
他心中已有决断。
待安排好一切,他便去面圣。
他会说,自己在侯府安插了眼线,故而早知身世和这件事败露。
在雷霆降下之前,他要用这“主动坦白”,为陆弃娘、为女儿们,搏一线生机。
他愿引颈就戮,只求能为家人求一条活路。
“——总不能……让弃娘在月子里哭……”萧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与悲凉。
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都在被凌迟。
这件事情,说是天降大祸也不为过。
萧晏知道清平侯府那边出事,但是没有想过,会和自己有关系。
他对那个爵位不感兴趣,也没想参与。
但是清平侯,竟然对经历着丧子之痛,几乎心如死灰的公主说,他在外面,还有两个私生子。
他想把私生子接进府里,记在公主名下。
这样公主就又有儿子了。
胡神医听萧晏说到这里,都觉得不敢相信。
——虽然杜鹃之前,是自取灭亡,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胡神医从来不在林氏面前提起任何有关她的事。
对于做母亲的来说,无论儿女如何,那都是她们身上掉下来的肉。
清平侯到底是什么脑子,竟然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以至于七公主被气疯了,决意和他同归于尽。
而萧晏,便是这扬疯狂毁灭中,被无辜牵连的祭品。
盛怒之下、万念俱灰的七公主,提笔给皇上写下了一封绝命书。信中,她将尘封多年的、足以颠覆整个清平侯府的惊天秘密,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那个看似糊涂的清平侯,竟曾与越王的一个儿子有过秘密往来!
这便成了他致命的把柄,被人死死捏住。
——你若是不听话,便将你与乱党勾结之事,禀明圣上.
清平侯色厉内荏,遇事便乱了方寸。
在巨大的恐惧下,他不得不屈从于对方的要挟,将一个孩子带回府中,冒充自己的骨肉抚养。
这个孩子,便是萧晏。
七公主是知道真相的。
但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彼时她都已经给清平侯生了儿子。
若是清平侯出事了,她和儿子的这辈子,也被毁了。
无奈之下,七公主只能咬牙接纳,并且还联合白姨娘,让她对外谎称,孩子是她的。
这件事,关乎侯府的生死存亡。
这也是为什么,清平侯府死死捂住了这件事,萧晏有心调查,都很难查到蛛丝马迹。
原本这件事,也不会被爆出来。
但是清平侯谜一样的骚操作,点燃了正经历巨大丧子之痛的七公主怒火。
——争强好胜大半辈子,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枕边人也显出来禽兽的原形。
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七公主生无可恋。
可是死之前,她要拉清平侯同归于尽!
于是,这桩足以让清平侯府万劫不复的陈年旧案,连同着萧晏的身世之谜,被七公主血泪控诉,呈到了御案之上。
若是其他事情,皇上或许会轻轻放过。
但是谁不知道,只要涉及越王,那就是往皇上眼里揉沙子。
就这样,一扬源自他人愚昧与疯狂的滔天祸事,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将萧晏那刚刚步入安稳、充满希望的生活,砸得粉碎,戛然而止。
命运之诡谲荒诞,莫过于此。
“老胡,我是活不成的。”萧晏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是微微泛红的眼角泄露了他内心的剧痛,“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弃娘。”
他得到了几年最美好的时光,却将陆弃娘和三个女儿的余生,拖入了万丈深渊。
“你安排二丫三丫离开,那大丫头呢?”胡神医忍不住问。
他想问问老天爷,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萧晏做错了什么,陆弃娘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那么努力地活着,带着周围人都好好活着,最后要落得这样的下扬?
若是萧晏做了杀人放火的事情,那胡神医也不说什么了。
可是就因为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谁听了不同情?
“她知道了。她不肯走。她也,走不了。”
大丫已经嫁给了蒋玄。
蒋玄全家都在京城。
“她说,她留下照顾弃娘。她,要和蒋玄和离了。”
这样不知道能不能让蒋玄幸免于难,但是大难临头,总要做点什么。
所有的事情,萧晏都和大丫、蒋玄商量过。
唯一没有达成共识的,是两人和离之事。
现在他们应该还在商量,试图劝说对方。
萧晏已经顾不上了。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陆弃娘。
他不惧死。
他只怕,他的死,会成为陆弃娘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成为她漫长余生里,每一刻都挥之不去的痛楚与牵挂。
第449章 哪里来的孩子
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想说,我为什么不和弃娘和离?”萧晏苦笑。
胡神医点点头,“虽然不该这么说,但是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
“我是这么想的,只怕到时候没用。”
这是萧晏努力的方向之一。
他希望能把家里其他人都摘出去。
陆弃娘和三个女儿,还有希望幸免于难。
但是若是陆弃娘生个儿子,那怕是——
此时此刻,萧晏无比期盼,陆弃娘这次能生个女儿。
就让女儿替他,在身边守护着她。
“萧晏,萧晏,什么时候了?这天怎么黑沉沉的。”屋里传来了陆弃娘的声音。
“来了。”萧晏声音听不出一丝异常。
这让胡神医有些心酸。
“我这就去铺子。”胡神医压低声音,“给她配催产药。倘若生个儿子的话,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孩子给带出去。”
虽然很难,也很危险。
“先看看再说。”萧晏对他拱手行礼,“老胡,有劳了。”
“说的什么话。”胡神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论如何,为了弃娘,就是有一口气,也要坚持。”
没了萧晏,陆弃娘余生,怕是再难欢愉。
“嗯。”
“我走了,你进去吧,弃娘喊你。”
萧晏点点头,目送胡神医消失在雨幕之中。
萧晏进屋,给陆弃娘端了一杯水,“已经过了辰时了。”
“我就说嘛,”陆弃娘道,“躺得我腰都疼了。”
萧晏先把杯子放到一边,扶着她慢慢起身。
陆弃娘对于自己这种身体笨重,起身都需要慢慢起来的状态到现在也不适应,嘟囔道:“快生吧,生了就轻便了。”
“嗯。”萧晏笑笑,把水端给她,自己挨着炕沿坐着,只含笑看着她,用目光描画着她的眉眼。
弃娘,真的对不起。
我不仅没有替你遮风挡雨,还让你的人生,再一次风雨飘摇。
“看着我做什么?”陆弃娘还笑他,“你怎么还不进宫去?下雨就不用读书了?”
那可不行。
“我今日告假了。”萧晏道,“风雨太大,我不放心你进出。左右不过是些小孩子,也有先生看着,我偶尔偷懒一日,也没什么。”
如果余生只有几日团聚的时间,他希望不眠不休,陪她左右,把她深深烙印在心里。
“看你胆肥的,回头皇上知道了,还不得骂你办差不力?你快去吧,大丫还在家里陪着我呢,而且还有桑姑姑,外院又有那么多人,怎么就非得你了?”
萧晏听得心中酸涩。
她一直都这么说,他就这么信。
他想,他们还有余生漫长的几十年在一起。
可是,没有了。
他身上带着越王罪恶的血脉,从出生就带着不可洗刷的原罪。
“已经告假了,”他说,“疾风骤雨,你也让你相公休息一日。正好咱们俩把家底盘算一下。你不是最爱数钱了吗?”
“那行,我爱干这事。”陆弃娘果然乐了。
胡神医举着伞,在肆虐的风雨中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了码头附近他那间熟悉的铺子。
豆大的雨点砸在油布伞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更添几分压抑。
铺子门口空无一人,这样恶劣的天气,自然不会有人来看病,他哆嗦着手从袖子里掏出钥匙……
推门而入,一柄冰冷的剑就架在了胡神医脖子上。
……
大丫在屋里陪着陆弃娘查账,萧晏则和蒋玄在廊下说话。
“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萧晏问。
蒋玄低头道:“我是不会同意和离的。”
“蒋玄,你考虑清楚了。虽然你对昭昭的感情我知道,但是如果说,你跟着我被处死,只留下她苟活,你觉得这个结局,比起来你们和离,都好好活着,更好吗?”
越到这个时候,萧晏越冷静。
作为一军统帅,生死关头,下意识地就会做出最有利于保存实力的决定。
“这些,昭昭都和我说了。但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弃她而去。”蒋玄很坚决。
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跪。
“但是我若是出事,她们母女日后,需要有人照顾。能让我放心的人不多,你是最重要的那个。蒋玄,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昭昭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这些,她都和我说了。但是倘若能陪着您,也是我的荣幸。您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倘若他现在放手,无论理由多么充分,日后他都会看不起自己。
“昭昭怎么说?”萧晏又问。
“她被我说服了。”
若是真的要下狱,那他也可以陪在萧晏身边。
萧晏摇头,“这又是何必?”
但是他知道,蒋玄自有他的倔强,便是亲生父母也拿他没办法,萧晏更没有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当胡神医再次出现在时,他浑身湿透,脸色灰败,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手中提着一个比寻常药箱大上一圈的双层木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看到他,萧晏和蒋玄立刻迎了上去。
因为已经太熟悉,即使胡神医没说话,从他惊魂未定的神情之中,萧晏也看出来了不对劲。
“老胡,先进来说话。”
萧晏和蒋玄把胡神医带到了厢房里,也就是大丫和蒋玄那里说话。
胡神医颤抖着手,将那个双层药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他先是打开了上层的盖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包草药和一个瓷瓶。
“这是……催产药引,”胡神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他指了指瓷瓶,“温水化开即可。”
然后,他的手指在药箱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扣处轻轻一拨。
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咔哒”声,药箱的底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下层——一个用柔软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
襁褓里,一个皮肤还泛着红皱、正闭眼安睡的初生婴儿,呼吸微弱而均匀。
萧晏震惊万分地看向胡神医:“老胡,你,你想狸猫换太子?你哪里弄到的孩子?”
第459章 前夫哥出手
“什么意思?”萧晏的眉头拧得更紧,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胡神医没有半分隐瞒,也无力隐瞒,将刚刚在医馆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我刚刚进医馆的门,灯都还没点上,后颈就抵上了冰凉的剑锋!我以为……以为是要杀我灭口……”胡神医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脸上血色尽褪,“结果……结果竟然是——张鹤遥。”
萧晏蹙眉。
张鹤遥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知道这一切,甚至还……准备好了一个孩子?他想做什么?!
“是,是他。”胡神医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冰冷的剑锋贴着皮肉的触感,以及张鹤遥身上散发出的、与平日温润书生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从未发现,那个看似文弱的张鹤遥,身手竟如此利落狠戾,胆子更是大得惊人。
“这个孩子,”他指着药箱夹层里的女婴,声音发飘,“是被强行催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张鹤遥说,是……是胡姬所生。他还说……这孩子月份看着差个十天半月,日后长大了,就算眉眼与弃娘不太相似,胡姬血脉的轮廓,也勉强能圆过去……”
“他还说——若是弃娘生了儿子,就让我们把这孩子换进去,把你们亲生的儿子交给他带走。他承诺……会视若己出,悉心教养,绝不亏待。若是……若是弃娘生的是女儿……”他看向萧晏,眼神复杂,“就让你自己决定,换不换。”
这件足以颠覆萧晏一家命运的隐秘,别人是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才透露给他。
可张鹤遥呢?
他不仅知道了,而且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率,布好了局,将一个无辜的婴孩作为筹码推到了萧晏面前,给了他一个屈辱至极、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选择。
——哪个男人,愿意将自己刚刚降世、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交到昔日情敌的手中?
他那句“视若己出”,在萧晏听来,充满了掌控与嘲弄。
张鹤遥性情阴晴不定,行事狠绝,谁能保证他日后会善待这个孩子?
萧晏自己就是身世飘零的苦命人,难道要让他的儿子也重蹈覆辙,在仇敌的阴影下长大?
可是他没得选。
尤其是一旦陆弃娘生的是儿子,不换出去,那只有死路一条。
那冰冷的、象征着皇权威严的“斩草除根”,会毫不犹豫地落在一个无辜的婴儿头上!
蒋玄担心地看着萧晏。
这些算计,是明盘的。
但是说良心话,张鹤遥也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忙的。
他那样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人,愿意卷入其中,无非是因为他放不下陆弃娘。
没得选,真的没得选。
现在就盼着陆弃娘生个女儿,那或许,才能避免骨肉分离。
不,就算是生个女儿,能让女儿有更好的可能,萧晏都要犹豫如何选择。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拉回了一丝清明。
他不能乱。
弃娘还在等他。
她什么都不知道。
萧晏猛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所有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漩涡。
“把……催产药给我。”他伸出手,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胡神医看着他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面具的脸,心头更是酸涩难当。
他默默地从药箱上层拿出那个小小的瓷瓶,递了过去。
萧晏握紧瓷瓶,仿佛握住了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最后一点力量,然后,转身,走回自己和陆弃娘的房间。
门内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
陆弃娘正半倚在炕头,大丫坐在旁边,两人不知在低声说笑着什么,陆弃娘脸上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这温馨的一幕,与门外那冰冷残酷的交易,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老胡来了?外面雨还大吗?”陆弃娘看到萧晏进来,笑着问道。
“嗯,回来了,雨还很大。”萧晏走到炕边,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眼神落在陆弃娘脸上,带着惯常的关切,“老胡配了药来,说是……能帮你顺顺利利的,让你少受点罪。”
“之前说是药三分毒,现在又让我吃药,什么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陆弃娘笑骂道,“药呢?我吃。”
她不怕吃药。
从前吃过那么多苦,现在也不矫情。
萧晏拿起桌上的温水杯,将瓷瓶里的药粉小心地倒进去,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老胡特意交代的,对你和孩子都好。来,我喂你,喝完了给你吃蜜饯。”
“谁用你喂?我又不是三岁孩子。”陆弃娘不解风情,直接从他手中拿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真难喝啊。”
饶是陆弃娘能吃苦药,这会儿也觉得苦得舌头都麻了。
萧晏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又对大丫道:“蒋玄在屋里,你回去吧,我陪着你娘就行。”
有些事情,让大丫也知道,帮忙想想有没有纰漏。
难得的是,天降横祸,从始至终,大丫没有落过一滴泪,冷静自持,甚至让自己都相形见绌。
大丫笑着点点头出去。
她看到那个婴孩,也是惊讶。
不过随即便是释然。
“如此,就很好了。不过稳婆那边,怕是容易泄露。”
“这件事,张鹤遥说了,”胡神医现在提起张鹤遥还觉得心有余悸,“稳婆他找。应该是之前给那胡姬接生的,事后他大概会一并封口。”
“人呢?”大丫问。
“说是马上送来,你娘应该还得一会儿发动。”
“好,辛苦您了,胡姨丈。”大丫对他笑笑。
胡神医看着她神情自若,有些绷不住。
“大丫,你说怎么,就这样了呢!”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大丫淡淡道,“我们碰上了,没办法的。姨丈,没有到哭的时候,我们会有办法的。”
原本,她担心生个弟弟,没办法相救。
但是现在,就算是个弟弟也没有性命之忧,那剩下的,只有爹一个人。
那就好办多了。
“蒋玄,你帮我个忙。”
第460章 弃娘诞子
“你现在开始写帖子,”大丫沉着地道,“等我娘生完之后,你带着人去各家报喜。有几家,你亲自去。”
“好,我立刻就去。”
蒋玄去了隔壁书房。
那么高大硬朗的男人,却对小小的妻子对他发号施令,甘之如饴。
胡神医在旁边看着,更是眼中酸涩。
多好的一对。
该死的皇帝。
他但凡有良心就该知道,萧晏和乱党,除了那点血脉上的关系,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萧晏如果存了坏心思,那当年大权在握的时候,为什么不在西北自立为王?
对萧晏来说,忠君爱国,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皇上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把自己杀了?
他和越王那才血脉相近呢。
胡神医心里把皇上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恨自己,觉得不该救皇上。
要是太子那个神经病登基,说不定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结局呢。
“姨丈,”大丫清冷的声音将胡神医从愤恨的思绪中拉回,“这孩子……会不会突然哭闹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女婴身上。
胡神医连忙收敛心神,仔细看了看:“看着像是被喂了安神的药,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唉……也是造孽,对不住这孩子了。”
他叹了口气,随即又宽慰道,“不过你放心,到晚上,你娘就该生了,到时候奶娘就能给她喂奶,不会饿着她。”
“嗯。”大丫轻轻应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腰背挺得笔直,神情凝重,唯有搁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泄露着她脑中正在飞速运转的思绪风暴。
那沉着的姿态,莫名地让心慌意乱的胡神医找到了一丝依靠。
“大丫,你说,张鹤遥能安好心吗?”胡神医到底不放心。
“姨丈,没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而且,您想想,张鹤遥他冒着暴露自身、引火烧身的风险,布下这个局,若只是为了作恶,那他还是张鹤遥吗?”
张鹤遥想要的,是和娘之间无法割舍的牵绊。
这个孩子,无疑就是很好的机会。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还是那句话,活下来,就很好了。
而且张鹤遥会恶心萧晏,但是不会害陆弃娘。
这就够了。
正说话间,陆弃娘发动了。
“叫稳婆来。”萧晏声音慌乱。
兵荒马乱。
桑姑姑还发现了稳婆不是之前请的。
大丫道:“没事,她更有经验,她可靠,让她去。”
桑姑姑这才放心下来。
一个时辰后,产房。
陆弃娘躺在炕上,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宫缩袭来,她都紧紧抓住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弃娘,你难受就喊出来。”萧晏拿着帕子不住地替她擦拭汗水。
“你,出去——”陆弃娘艰难却又嫌弃地道。
果然人家说,不让男人进产房。
都是有道理的。
他一直“弃娘”“弃娘”,叫魂似的,又帮不上什么忙,嗡嗡嗡像只蚊子似的,多烦人。
萧晏不肯走。
他要陪着陆弃娘,而且对于张鹤遥派来的稳婆,他也不放心。
陆弃娘想骂娘,但是随即又被更强烈的痛楚淹没,只能死死咬唇,怕卸了力气。
天哪,怎么这么疼啊!
像别人活活地从中间劈开。
她自认为已经很糙很能吃苦了,都受不住这疼。
想到日后女儿们也得嫁人,也得经历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陆弃娘忍不住想,这次一定要生个儿子。
时间在陆弃娘痛苦的挣扎、稳婆的指导和萧晏心如火焚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次陆弃娘用力,萧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是儿是女?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重于千钧。
隔壁厢房里。
大丫依旧挺直脊背坐着,但敲击桌面的手指频率明显快了几分。
胡神医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门口,一会儿又紧张地听听隔壁的动静,还不时俯身去探探药箱里女婴的鼻息。
“怎么……怎么还没生下来?”胡神医忍不住低声念叨,额上也冒了汗。
大丫没有回答,只是放在桌面上的手,悄然攥成了拳头。
她也在等,等一个决定妹妹或者弟弟生死的宣判。
终于!
产房内传来稳婆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喊:“看见头了!夫人,再用力!就快出来了!使劲儿啊!”
陆弃娘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喊。
萧晏的心跳仿佛要停止,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凉。
“哇——!”
一声嘹亮而带着无限生机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骤然划破了产房内所有的紧张与痛苦。
生了!
萧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哭声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他几乎是扑到前面,掠过王婆手中那个刚刚降生、浑身血污、正闭眼啼哭的、他亲生的——儿子!
那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此刻暴露在空气中,却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阴影。
保护他!
这是萧晏脑中唯一炸响的念头!
“生了个什么?”陆弃娘觉得整个人都无与伦比的轻松,此刻也兴奋不已。
“女儿。”萧晏强忍情绪对她笑笑,“我们的小四丫,来了。”
陆弃娘心里只有一瞬间的失望,因为女儿将来还得经历生育之痛。
不过没什么,比新生更令人高兴。
“快,抱过来给我看看。”她迫不及待地道。
“等等。”萧晏给了稳婆一个眼神,“先让她抱着孩子出去洗洗。听话,你闭上眼睛歇歇。”
“我不累,我这会儿精神可足了,就刚才难受得我都想打人。”陆弃娘兴奋地道。
她生了孩子出来!
这可太有成就感了。
萧晏看着稳婆抱起那个小小的、啼哭渐弱的襁褓,站起身来。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在孩子沾着血污、皱巴巴的小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就一眼。
他没敢多看。
那一眼,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的灵魂。
他看到那微蹙的眉头,像极了弃娘;那紧握的小拳头,带着初生牛犊的倔强;那微弱的呼吸,是他血脉的延续……
儿子,你我父子缘浅,爹爹愿你此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去吧。”他对稳婆哑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稳婆抱着孩子,快步走向门口,身影消失在帘外。
萧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温柔的笑意,重新坐回炕沿,握住陆弃娘的手。
第461章 换子
陆弃娘还着急,“一会儿得数数手指脚趾,看看孩子身上有没有胎记。”
萧晏心痛难当,握住她的手,“一会儿抱进来给你看。”
厢房里,大丫心情复杂地解开弟弟的襁褓。
“这里有胎记。”她指着弟弟左边屁股道。
“这个出生时候有,长大了或许有,或许没有。”胡神医解释,“再看看。”
大丫又在弟弟后背上发现了一块颜色更浅的的。
除此之外,再无胎记。
“包上吧。”胡神医叹了口气,“弄点糖水来。”
他得带他走了,途中不能出声,耽误不得。
张鹤遥说,让他回医馆就行。
剩下的事情,张鹤遥自有安排。
大丫抱起弟弟,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长睫染泪。
咱们总有相聚的那日,弟弟你要好好长大,等着那一日。
很想给你留点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不能留。
胡神医着急,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接过那个小小的、被重新包裹好的男婴。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不安,小嘴瘪了瘪,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快,糖水!”胡神医的声音绷紧,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蒋玄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蘸了温糖水的干净布巾递过去。
胡神医小心翼翼地将布巾一角轻轻点在婴儿唇边,那微甜的滋味暂时安抚了小小的不安,哼唧声停了。
小东西没睁眼睛,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好了,我这就走。”胡神医将孩子放进药箱里。
大丫用力点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只哑声道:“姨丈,保重!”
胡神医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转身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产房内。
陆弃娘正焦急地张望着门口:“怎么还没抱来?洗个澡要这么久吗?萧晏,你去催催!我要看看我的小四丫!”
萧晏只觉得心如刀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喉头滚动,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快了快了,刚生下来,总得收拾干净些。你躺着别急,一会儿就抱进来给你看个够。”
就在这时,门帘被轻轻掀开。
大丫抱着一个同样包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婴儿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很稳,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带着惊喜和疲惫的笑容。
“娘!您看!”大丫的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她快步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向陆弃娘,“妹妹洗香香了,您快看看,多漂亮的小丫头!”
陆弃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萧晏不让她起身,大丫把四丫放在她身侧。
“哎哟,我的小宝贝!”陆弃娘低头,目光贪婪地落在怀中小人儿的脸上。
那小小的脸蛋还带着初生的红皱,眼睛闭着,小嘴微微嘟着,睡得正香。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和巨大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她。
“洗了个澡,模样也变了,变俊了。”陆弃娘笑道,却不知这话让萧晏和大丫的心都提了起来,“刚才我就看了一眼,没好意思说,怎么那么黑。”
“许是光线的缘故。”大丫沉着道,“娘,您看这眉眼,和您多像。”
“我看看,我咋看不出来像谁。我盼着她多像爹,你们爹好看。”陆弃娘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轻轻蹭了蹭怀里小猫一样的女儿。
“萧晏,你给四丫起好名字了吗?”陆弃娘满眼期待地看向萧晏。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就叫她迟迟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阳光和煦,时光缓慢。
萧晏希望离别的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
“迟迟?”陆弃娘有些不满意,“这孩子长大了,要是个磨蹭的性子,不得急死我?”
“娘,我倒是觉得不错。”大丫笑道,“就这个名字吧。”
“行,你们都喜欢,那就行。”
别回头让她起,那她只能起个花儿草儿的,回头让孩子被人嘲笑。
想到这里,陆弃娘忍不住对襁褓中的女儿道,“你可真是个有福的。你三个姐姐,都跟着娘吃过苦。只有你啊,一出生,就掉进了福窝里。”
大丫看了一眼萧晏,看到他发红的眼尾,知道他也是在勉力支撑,已是强弩之末。
她替萧晏做了决定。
“爹,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这道惊雷,早晚都要劈下。
与其到时候匆忙什么都没有交代,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
萧晏闭上了眼睛。
陆弃娘愣住,“说啥呢你们?萧晏,你说话啊,我说你今儿怎么怪怪的。”
哪里怪,她又说不出来,还以为萧晏只是担心她生孩子。
萧晏鼓足了勇气,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她。
“弃娘……”萧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跪在脚踏上,看着陆弃娘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斤重负:“我……萧晏……是越王之后。”
“什么?”陆弃娘彻底懵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后虚弱听错了,“你说什么?什么越王?哪个越王?”
“就是……当年被先帝剿灭的……那个反王。”萧晏的声音很低,却像重锤砸在陆弃娘心上,“我的生父……是越王的儿子。我是……罪王余孽。”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不……不可能!”过了很久,陆弃娘才猛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利而破碎,“萧晏!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谁告诉你的?是不是有人要害你?是不是那个什么清平侯府又作妖了?”
她急切地抓住萧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虽然她懂的不多,但是她也知道,反党是没有好下场的。
谋反这件事,真的能株连九族!
“是真的,弃娘。”萧晏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他将滕文甫带来的消息,用最简略却最残酷的语句说出,“奏折已经呈上御前了。皇上震怒。我们……大祸临头了。”
他省略了张鹤遥和换子的部分,只陈述了身世暴露的噩耗。
第462章 弃娘得知真相
关于换子这件事,蒋玄之前提出过疑虑。
他问要不要告诉陆弃娘。
萧晏和大丫的态度出奇的一致——不告诉。
告诉陆弃娘,除了让她多心思,又能改变什么?
她要面对的,已经很多了。
如果对现实有哪怕一点点帮助,那也可以考虑告诉陆弃娘。
可是骨肉分离,谁会比母亲更痛苦?
明明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不能相认,甚至可能天各一方,只能牵肠挂肚,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凌迟的酷刑。
所以,这件事,他们决定压下。
“大祸临头?”陆弃娘喃喃重复着,巨大的冲击让她思维混乱。
她低头看看怀里睡得无知无觉的小女儿,又看看萧晏和大丫,赤红着眼睛愤怒出声,“凭什么?!就因为你身上流着谁的血?那点血脉是你能选的吗?你给朝廷立过功!你忠心耿耿!西北的将士谁不念你的好?皇上……皇上他是明君,他应该讲道理的。不行,我去找皇上,我要去找皇上。”
说话间,她就已经要起身。
萧晏按住她,“弃娘,你别冲动,我们慢慢说。”
“这还能慢慢说?要是让你从前得罪过的那些人,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皇上那么大年纪了……人老了,我和你说,都糊涂,真要是定了你死罪怎么办?”
后悔都来不及。
让她去。
“娘,皇上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的。”大丫沉着冷静。
陆弃娘一下就泄了气。
是啊。
皇上可以看心情,随时来家里。
但是她想见皇上却很难。
然而事到如今,难也要想办法。
“萧晏,我怎么能见到皇上?我要见皇上,我要好好和他说一说。”陆弃娘坚持道。
刚刚生产完,她脸色并不好,甚至嘴唇都泛白,可是目光之中却有两团火在燃烧。
“弃娘,你冷静点,听我说。皇上对越王乱党深恶痛绝,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萧晏强忍着心中伤痛,“一旦查明我真是越王的孙子,那……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
“怎么不会放过你?你也不知道,你也是无辜的啊。”陆弃娘有种无处说理的感觉,“皇上若是对你不放心,那把你关起来,让人看着你,关一辈子,不行吗?”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解决办法。
他们可以接受画地为牢,可以不要自由,活在别人的监视下。
比起性命,那些真的都不重要。
“娘,”大丫轻声道,眸色复杂,“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意思是百姓本没有罪,因身藏璧玉而获罪。我爹也是这样的。他没有罪,但是他是越王子嗣,那就是皇上眼中最大的罪。”
“我们什么都不干,也不出门都不行?”
“不行。因为会有人打着我爹的旗号作乱;会有很多我们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状况发生。”
对皇上来说,把人杀了,一劳永逸。
“而且,就算皇上愿意网开一面,恐怕很多大臣,也不会同意。”
“怎么会这样?”陆弃娘喃喃地道,“怎么不讲理呢这些人?不行,萧晏,那趁着还没抓你,你跑啊!你有多远跑多远!”
萧晏苦笑着摇摇头。
他可以跑,但是他能跑到哪里?
就算他成功逃脱,那妻小怎么办?
“弃娘,你听我说。”萧晏握紧她的手,“虽然事到如今,必然会连累你们,但是能少连累一分是一分。等东窗事发,我们就——和离。”
“和离?”陆弃娘愣住,随后道,“那有什么用?谁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萧晏,你眼下就不要想我们,你先想想,怎么把自己摘出来。你能摘出来,我们都没事。”
“赌的是万一有用,万一皇上对你生出恻隐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和四个孩子,少受我牵连。”
“我们少受牵连,那你呢?”陆弃娘问。
萧晏低头,不敢看她眼睛。
“你自己去死?你可真有主意。”陆弃娘瞪了萧晏一眼。
虽然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觉得天都塌了。
但是现在却又出奇地冷静。
老天爷就是要给你安排三灾六难,哭是没用的。
得努力挣扎。
她总觉得,萧晏罪不至死。
“娘,您先听我爹的吧。”大丫也劝陆弃娘,“虽然不见得有用。”
“你们别那么着急。”陆弃娘有一种做梦的不真实感,“或许是虚惊一场呢?那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说,就算真的是那么回事,我就不信,你们爹一天也没有和乱党接触过,就能被当成乱党诛九族?”
“弃娘,这次事情真的很严重。”萧晏不忍心开口,却不得不开口,“所以你听话。”
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已经安排灼灼和皎皎登州投靠我的朋友,他很可靠。你和昭昭、迟迟怕是没办法脱身,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帮你们脱身。只怕,只怕——我们的这些产业,都保不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身外之物。”陆弃娘道,“萧晏,我跟你说,事情还没发生,不用哭丧着脸。我们就等着,回头真因为这事,皇上要杀咱们全家,那他就是昏君。”
大丫苦笑。
她娘对皇上,始终带着底层人民的美好想象。
她娘觉得,那么平易近人的人,怎么可能是昏君?
可是明君脚下,同样累累白骨。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都瞒着我呢?”陆弃娘又道,“不管什么事,得让我知道啊,咱们一起想办法。”
虽然眼下,她也心乱如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要不这样,”陆弃娘忽然想到了什么,“萧晏,你和皇上说,你愿意带人剿灭乱党,表明你的态度,行不行?”
要是萧晏都对乱党开刀了,不能说他还是乱党同伙吧。
这叫,戴罪立功?
“如果这个都不行的话,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陆弃娘叹了口气。
“什么办法?”大丫问。
“求人。”陆弃娘道,“若是别的事情,我不愿意开口。但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不开口也不行。”
大丫心领神会。
她和娘想到了一起。
第463章 免死金牌
母女俩想到的是姜仪。
姜仪手中有免死金牌。
而且那块免死金牌,可以用三次,还从未使用过。
这件事,是姜仪有一次来家里玩的时候,说到了令她气愤的人,发狠道:“惹恼了我,把他宰了,横竖我家还有免死金牌给我抵罪。”
然后才谈到了这个话题。
陆弃娘当时还傻呵呵地表示,这玩意儿,咋跟画大饼似的?
不如给点金银划算啊。
谁能闲着没事去犯个死罪啊。
不过后世有不孝子孙的话,那或许能用上——
但是都没见过面,既然不出息犯了大罪,那也别浪费什么免死金牌,直接宰了算了。
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她就先盯上了。
“那不容易。”大丫道,“那是姜家祖先和姜仪父兄留下的,所以要动用,估计得经过姜家族长同意。不过,我已经让蒋玄,借着去报喜的机会,和姜仪透露一二。”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明日姜仪会亲自来一趟。
行或者不行,都会有个答复。
“咱们确实有点不要脸。”陆弃娘实话实说,“张这个嘴,不应该,也是没办法。人家不答应,是情理之中。若是答应,就是大恩大德。”
“对。”大丫点头,“但是我觉得,就算姜仪答应了,也不能立刻拿出来。”
“为什么?”
说实话,这一点,萧晏也没明白。
“我们现在并不知道,皇上的态度到底如何。”大丫道,“不知道他愿意网开一面,还是会罪加一等。”
如果皇上真的极度生气,那可能会牵连他们全家。
这种情况下,免死金牌可能,也不好用。
毕竟那是死物,皇上认或者不认,完全在一念之间。
“皇上不是金口玉言吗?皇上怎么还能反悔?要是不好用的话,赏赐那劳什子做什么?”陆弃娘情绪空前的激动。
她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从未相处过,甚至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犯的罪,要连累到孙子身上。
萧晏和越王有什么感情,能去继承他的事业?
皇上也不是不知道萧晏为人。
是,萧晏从前是犯过一些错。
但是仔细想想,那些错,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说杀监军就杀了。
那,那也没玩阴招啊。
萧晏是多坦荡的一个人。
而且他出事之后,也没有连累任何人,更没有让他的旧部为他求情。
明明他可以挣扎,他却让所有人都撇清关系,自己承担后果。
这样的人,会谋反?
说实话,现在最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是萧晏自己。
这和他对皇上一直以来的忠心耿耿,生出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娘,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您怎么觉得,其实不重要。”大丫道,“重要的是皇上怎么觉得。”
陆弃娘咬咬牙,“你说得对。”
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看待皇上。
原来,皇上还是皇上。
皇上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评判。
黄航高不可攀。
“我想,”大丫道,“咱们先不动,静观事态发展。如果皇上对我们网开一面,只要我爹的性命,那在最后关头,再请出免死金牌。”
而且,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皇上不得不答应。
相当于,逼皇上一把。
当然前提是,姜仪愿意且能够拿出免死金牌。
“这是往坏处想。”大丫面色沉静,“如果往好处想,就像您说的,爹可以请求皇上,将我们放逐到蛮荒之地,这辈子不踏入中原。”
“那行啊,”陆弃娘一点儿没觉得去蛮荒之地有什么要紧的,“咱们又不怕吃苦。大不了,从头再来。萧晏,你别哭丧着脸了,不管在哪里,就算吃糠咽菜,只要咱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早就想干我的老本行了呢!”
她想养猪很久了。
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日子,那有什么可怕的?
“虽然咱们得做最坏的准备,但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得往好处想,是不是?”陆弃娘又道,“放心吧,皇上是不是还得想想,小四丫刚生,不能没有爹?”
陆弃娘到底躺不住了,坐起身来,把女儿抱起来,低头看着小小的人儿,“咱们迟迟是有福气的,一定能让爹转危为安。”
萧晏和大丫,都不敢看她。
“和离不和离的,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大丫,我赞成你爹说的,大难临头,能保一个是一个。”陆弃娘道,“你回头和蒋玄商量一下,入赘这事能不能算了,你们俩回蒋家。”
祸不及出嫁女。
之前觉得入赘很好,现在家里出事,又后悔之前没有让大丫正常出嫁。
人生这件事,果然不到盖棺定论那日,永远不知道某个选择是对是错。
大丫想说话,就见陆弃娘瞪她,“难道要让人一锅炖了才好?真走到那一步,我该和离,也跟你们爹和离。就算——”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窗,不让众人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就算你爹真没了,这日子,我们也得过!”
她不能让萧晏放心不下。
“没了谁,日子都得过。但是只要有希望,咱们就不放弃。其实想开点,人这辈子,最后不都是个死吗?不过早点晚点罢了。”
“我跟着你爹之后,吃过喝过见过了。有多少人,活一辈子,肉的滋味都没尝到呢!”
要说有遗憾,就是小四丫,太小了。
“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怂。”陆弃娘拍拍萧晏的肩膀,“大不了,我再买你一次!咱们从头来过!大丫,把家里银子都搜罗搜罗,到时候四处打点,少不得用银子。除了姜仪那边,咱们也得想想其他的路子,走不走得通,都得试试。”
“对了,二丫三丫她们,是不是也得派妥帖的人护送一下?她们两个姑娘家,让人不放心。不过云庭应该会安排吧——对了,云庭,云庭是不是,也能帮忙说说话?”
都这种时候了,性命攸关,脸皮都豁出去了。
“萧晏,你再想想,你从前那些交好的人里,有没有能帮忙的。想想,咱们都想想——”
第464章 前夫哥抱孩子
萧晏抱住了陆弃娘。
心中太多情绪,此刻无法表达出来,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八个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反复轰鸣,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陆弃娘这样的妻子?
即使人生真的戛然而止,上天也终究,待他不薄。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但她用最直接、最笨拙也最赤诚的方式告诉他:遇事就解决,她在陪着他。
“这是怎么了?”陆弃娘还有些不好意思,“你别压着孩子。再说,大丫还在呢!”
大丫笑了笑,眸子之中已是云淡风轻。
他们一家,绝不认命!
“疼。”陆弃娘忽然道,“好像,好像有点涨……”
萧晏低头一看,陆弃娘胸前衣裳已经湿了。
有奶水了。
陆弃娘笨拙地开始给四丫喂奶。
四丫睡得香甜,根本不张嘴,给陆弃娘急得满头大汗。
萧晏倒是想帮忙,但是帮不上,也急了一身汗。
大丫:“我去让桑姑姑找个生过孩子的婆子来问问。”
“稳婆呢?”陆弃娘道。
大丫:“……她还有下一个着急去接生,已经走了。”
“哦。”陆弃娘没有多问。
大丫却想,那个稳婆,还有胡姬,张鹤遥他,都能够妥善处理吧。
这时候,千万不能闹出人命来。
一来谁的命都是命,二来闹出人命,容易引人怀疑。
稳婆回到张鹤遥位于城西的私宅时,额上还带着未干的汗珠。
宅内光线幽暗,张鹤遥正坐在太师椅上,姿势有些僵硬地抱着一个襁褓,眉头微蹙,显然对怀里的柔软小东西感到无所适从。
“回来了?”张鹤遥抬眸,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他将目光从襁褓移到稳婆身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刺穿。
稳婆被他看得心头一颤,连忙低下头跪下,声音带着惶恐和后怕:“回、回大人,都……都办妥了。萧夫人……产下的是位——小姐,萧大人和大小姐都认可。”
“嗯。”张鹤遥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低头,尝试着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动作依旧生硬。
“你过来,”他开口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教我怎么抱。他……好像不太舒服。”
稳婆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指点着:“大人,您这只手臂要托住孩子的脖颈和头,这只手托住屁股和腰……对对,就这样,放松些,孩子能感觉到的……”
在稳婆的指导下,张鹤遥的动作总算不那么别扭了,怀里的婴儿似乎也安稳了些。
“做得不错。”张鹤遥的目光终于从孩子身上移开,重新落在稳婆脸上,那眼神让稳婆不寒而栗。
他朝旁边侍立的孙顺微微颔首。
孙顺立刻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稳婆手里,低声道:“拿着,这是公子赏你的。够你一家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稳婆捏着那分量十足的锦囊,心头狂跳,既有巨大的喜悦,更有更深的恐惧。
她深知,知道这种秘密,拿了封口费,往往意味着……
果然,张鹤遥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银子,是赏你的辛苦钱。不过,你的嘴,光靠银子封,我不放心。”
稳婆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就要跪下。
“别跪。”张鹤遥制止了她,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你有个儿子,在城东的卖米的铺子做学徒,对吧?听说……他对铺子里管账的先生有些不满?”
稳婆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大人饶命!求您高抬贵手!老奴……老奴发誓!打死也不敢乱说一个字!求您放过我儿子!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张鹤遥垂眸看着跪地哀求的稳婆,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慌什么?我又没说要他的命。只要你的嘴够严实,你儿子不仅能安然无恙,还能顺理成章地……接替那个位置,明白了吗?但是你若是听不懂,那孙顺手下稽查私盐的人,可能不小心就找到了你儿子头上。贩卖私盐,那是要命的勾当。”
稳婆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她终于明白了张鹤遥的手段。
银子是甜头,儿子是套在她脖子上的枷锁。
她连滚带爬地磕头:“明白了!老奴明白了!谢公子大恩!老奴一定把嘴缝死!一个字都不会漏出去!”
“下去吧。”张鹤遥挥挥手,不再看她。
稳婆如蒙大赦,颤抖着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张鹤遥、孙顺和那个沉睡的婴儿。
张鹤遥低头,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怀中的小脸。
婴儿睡得正熟,小嘴微微翕动,皮肤红皱,五官尚未长开。
张鹤遥却固执地在那眉眼间寻找着什么。
“孙顺,”他忽然开口,“你看他……像谁?”
孙顺凑近仔细看了看,谨慎地回答:“大人,刚出生的婴孩,都差不多……不过细看这眉眼轮廓,似乎……似乎有几分弃娘的影子?”
他总不能说,像萧晏吧。
像弃娘……这个念头让张鹤遥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执拗的暖流。
“大人,”孙顺艰难开口,“萧晏他这次,皇上会如何处置他?”
“他必须死。”张鹤遥眼中闪过一抹冷厉。
这次,可不是他动手,而是皇上。
萧晏不死,他永远没有机会。
但是他不会直接插手,让陆弃娘以后有怨恨他的机会。
孙顺低头咬唇。
他意识到,张鹤遥,一定要借着这个机会置萧晏于死地。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希望,张鹤遥不要假自己之手。
孙顺不愿意。
他会没办法面对陆弃娘。
他有些慌乱地岔开话题:“大人,那,以后让小葵抚养孩子吗?”
小葵,正是那个胡姬的名字。
而小葵,根本就不知道孩子被换掉了。
从孩子一出生,稳婆就把孩子抱走,也没有告诉她孩子的性别。
小葵自知身份卑微,在这里小心谨慎,并不敢多问。
第465章 去而复返
张鹤遥忽然笑了。
他自嘲地道:“孙顺,我这辈子,大概唯一一次想要做好事,没想到最后——”
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那一次,真的是意外。
那时得知陆弃娘有孕,心中百味杂陈,偶然撞见同样身怀六甲、境遇凄惨的小葵,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恻隐之心,混杂着阴暗的、近乎卑微的渴望——想从另一个孕妇身上,窥见陆弃娘此刻可能的模样——才让他伸出了手。
“呵,”他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命运,又像是在唾弃自己,“看来老天爷都认定,我骨子里就是个恶人。连这唯一一次想装装好人,都装得如此……面目可憎。” 然而,他眼底深处并无半分悔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占有欲的执念。
说到谁带孩子,他幼稚的想法。
“她不行。”张鹤遥话锋陡然转冷,锐利的目光扫过虚空,仿佛小葵就站在那里,“性子软弱,一身洗不掉的奴性,更兼……愚不可及。”
他的评价刻薄而精准。
一个家妓,不想着如何攀附权贵以图安稳,竟与府里同样以色侍人、朝不保夕的小倌儿私通,甚至珠胎暗结。
若他此刻说一句“此子不留,你便可活”,张鹤遥毫不怀疑,小葵会立刻亲手掐死这孩子以求自保。
这样的女人,能带出什么好孩子来?
孙顺想起小葵那怯懦茫然的样子,也觉得棘手:“那……公子,这孩子该如何安置?”
“去逄家,”张鹤遥语气淡漠,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把那个小倌儿要过来。告诉小葵,成全他们,便是留下这孩子的‘奖赏’。”
他笃定,对小葵而言,这“成全”远比骨肉重要得多。
一个十六岁便糊涂到与人私通怀孕的少女,脑子里哪有什么为母之心?她此刻最想要的,恐怕就是逃离这牢笼,与情郎双宿双飞。
“再给她备一份嫁妆银子,”张鹤遥补充道,“你现在就去传话,让她收拾好,等着她的‘良人’来接她一道滚蛋。”
“是。”孙顺应声,准备退下。
“等等。”张鹤遥叫住他,目光重新落回怀中的孩子,那冰冷的神色似乎被孩子的睡颜融化了一丝,却又被更深的算计覆盖,“我记得,你祖母总嫌与你们同住一处拘束?让她搬过来。”
他抬眼,不容置疑地看着孙顺,“府里缺个可靠的人看着丫鬟婆子,照料这孩子。她……是弃娘敬重的长辈。”
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是。”孙顺知道,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待孙顺离去,屋内重归寂静。张鹤遥低头,用指腹极轻地蹭了蹭婴儿温热的小脸,眼神幽暗难明。
“孙家婆婆……是你娘喜欢的长辈。”他对着懵懂不知的婴儿低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宣告,“让她带你,你娘……应该会愿意吧。”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陡然变得清晰而强硬:“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还没有来得及得意,张鹤遥忽然觉得手臂上有温热液体淌下——
他身体猛地一僵,得意的神色凝固在脸上,低头看着臂弯里那个依旧睡得香甜、却已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的小东西,生平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呆滞的表情。
而深夜,萧晏正陪着陆弃娘给终于醒来的四丫喂奶,门被大力敲响。
门外,赫然是风尘仆仆、浑身湿透泥泞的云庭!
他身后,站着同样狼狈不堪、小脸煞白的二丫和三丫。
陆弃娘见到风尘仆仆,一身狼狈的几人,当即就急了。
“二丫,三丫,你们俩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了,让你们先去登州吗?怎么不听话!”
“娘!”二丫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泪意,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别急,听我说。”
她看了一眼同样神色凝重、带着深深疲惫的云庭,继续道,“我知道了家里出事,爹娘让我和三丫远走高飞。云庭也拦过我,不让我回来。但是娘啊——”
她泣不成声,“逃跑本身,也是罪,罪加一等。爹现在背负的是什么罪名?是‘越王余孽’!皇上震怒之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我们姐妹俩在此时‘畏罪潜逃’,皇上会怎么想?他会觉得爹早有异心,安排我们提前脱身。会觉得我们做贼心虚。这只会坐实了爹的‘罪名’,让皇上更加震怒,觉得爹其心可诛,连带着对您和爹的处置……只会更重、更狠。”
“绝不能让我们的‘逃走’,而成为压垮爹娘、加深你们罪责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样的话,就算我们侥幸活下来,这辈子……也永远无法心安。”
“既然是一家人,祸福与共。是生是死,都是天命!”
三丫也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对!娘!一家人要在一起!我们不怕!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她们面前两条路,无论怎么选,都可能留下遗憾。
既然如此,那就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陆弃娘的泪,止也止不住,把四丫塞给萧晏,伸手搂住两个女儿。
她不怕死,不怕吃苦,只是到底,委屈了她的女儿们。
大难临头,女儿们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绝望中守护着这个家,哪怕代价是她们自己的生路。
萧晏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失而复得却置身险境的女儿,只觉得心如刀绞,喉头哽住。
不行,他要活。
他一定要活下去!
云庭倚在门框上,一路奔波的疲惫和目睹这一切的沉重让他脸色灰败,他深深看了一眼屋内的情景,无声地叹了口气。
沉重的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本来早就该回来了,”他说,“结果路上,桥被冲垮,我们绕了路,所以才回来。萧晏,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嗯。”萧晏看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云庭,点了点头。
而二丫三丫,已经开始围着看小妹妹了。
纵使黑云压城城欲摧,此刻面对新生,家里还是欢喜多于惨淡。
“娘,我还要个弟弟。”三丫道,“要不就让妹妹跟着我一起去做女将军吧。”
“行,都听你安排。”陆弃娘笑了,心里却想,幸亏没生儿子,否则这会儿除了操心萧晏的性命,还得多担心一个。
只盼着一家人,能顺利度过这道大坎。
第466章 弃娘的安排
萧晏带着云庭和蒋玄在书房说话。
云庭刚换下湿衣裳,脸色冻得依然苍白。
蒋玄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云庭手中握着茶杯,歉疚地看向萧晏,“原本我是打算留下灼灼,她不听。我和她争执起来,甚至还想让姜权把她关起来。可是,灼灼说服了我。”
云亭闭上眼睛,眼前是二丫眼圈含泪,却又果敢坚强的模样。
她哭着说,“云庭,你以为我不怕死,我不想活吗?可是就算最后我爹难逃一死,只要他身上还背负了我们姐妹潜逃的罪名,我们即使活着,也此生难安!而且——”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么机密的消息透露给我爹的,但是一定有过命之交。谁的命不是命?若是日后再连累别人,我们一家都死了,拿什么回报人家?”
“我要活着,哪怕只能活一日,三五日,我也要堂堂正正活着。日后别人说起我爹,会心疼他的遭遇,而不是嘲笑他,有两个临阵脱逃的女儿。”
人固有一死,即使不能重于泰山,也不能轻于鸿毛,更不能为人唾弃。
而三丫只有一句话,“我和二姐想得一样。”
萧晏苦笑,“不怪你,是我考虑不周。我早就该想到,灼灼和皎皎都是有主意的。你便是想强留,也强留不下。”
他对不起她们母女。
但是眼下再说那些,也于事无补。
最重要的,还是要谋划一下之后的路。
云庭道:“等天亮,我回家一趟。我爹虽然平时不行,但是关键时候靠谱。我和他商量一下。外祖母那边,其实不见得能去求。”
太后毕竟是皇上的亲娘,她对妄图颠覆她儿子江山的人,也深恶痛绝。
皇上并不沉迷后宫,所以枕边风这一条也可以忽略。
皇上最在意的是先皇后,还有太子。
只是太子——
呵呵,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而且涉及越王余孽,基本上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不愿意惹火烧身。
几个人一直商量到天亮。
而陆弃娘也毫无睡意,给女儿喂完奶,换了尿布,将熟睡的小女儿轻轻放回炕上。
看了看姐妹四人,她叹气道:“要是不出这档子事,咱们一家今日该多高兴。不过事已至此,之后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比如咱们都被抓了,被关在一起还能有商有量,但是分开的话,连句话也说不上。”
所以有些打算,现在就要做好,免得到时候各自慌乱。
“娘,您说,我们都听着。”大丫要弯腰抱妹妹。
“不用抱,她睡得好好的,让她自己睡。”陆弃娘把四丫放下,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小脸,“我看着就想起三丫小时候,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又抬头,脸带笑意和爱怜看向三个亭亭玉立的女儿。
“我一个一个来说。大丫,你呢,现在和蒋玄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就给娘记住一句话,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留在京城。”
“娘,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大丫素来冷静自持,此刻却急得眼眶发红。
“大丫,娘想的是,你爹若是能活着,要不被关起来,要不被流放到穷山恶水的地方。你跟着我们,能干什么?但是学堂不能关。大丫啊,那是多少女孩子的指望。”
大丫垂眸。
“不是娘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就觉得自己女儿好。你看,你带出来的女孩子,多少已经能赚钱了,谁不夸?是,咱们家经历了一点小事情,但是谁家也不容易。你跟着爹娘,只能帮忙做做饭带带妹妹,但是你留下来,有希望,有奔头,可以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娘也不是说,咱们就为别人活。娘是觉得这样,你也活得很好。大丫啊,你听话,娘不管在哪里,都会好好的。咱们除了暂时不能见面,其他都好好的。”
她自己没和任何人商量就买下了萧晏,那后果她也自己承担。
四丫小,而且又是萧晏的骨肉,没办法。
但是陆弃娘想努力把三个女儿摘出去。
“二丫,你也是。”陆弃娘道,“娘想过了,出了这种事情,你和常辉的事情,应该是不作数了。”
“娘,您别说了。”二丫红着眼睛,一脸倔强,“我不会连累常辉,也不会连累其他任何人。您愿意带我就带着我,您不愿意带我,我就自己跟着。大姐留下有用,我没用。是,那些铺子我做的不错,但是我赚钱,是想孝顺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想赚钱,在哪里都赚得到。”
她说着声音就染上了几分哽咽,态度却坚定,“好了,您不用劝我了。您和三妹说吧!”
言辞之间,竟是油盐不进的模样。
陆弃娘知道她是最倔的,忍不住在她后背拍了一下,“你就不能听娘一次?”
“不能!”二丫梗着脖子,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也不能!”三丫立刻接话,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我还小,肯定要跟着爹娘!”
二丫吸了吸鼻子,接过话头,思路异常清晰:“让大姐留下!日后我们若能回京,也不至于从头开始。再说了,咱们要是真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揭不开锅了,总得有个靠得住的亲人能接济不是?大姐在京城,咱们心里也有底。”
陆弃娘听得心里难受。
“来,说下一件事情。”她强忍情绪继续道,“将来要是被关起来,问你们你爹有没有和叛党勾结……”
“那肯定是没有。”二丫道,“娘,别说那是没影的事情。就算是真的,难道我们还能傻到,去把我爹给供出来?”
他们是一家人。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若是……”陆弃娘眼圈通红,“若是真的到了用刑那一步,好孩子,你们听娘的,那就是穷凶极恶,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比死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无论她还是萧晏,都不怕死,只怕几个孩子被连累吃苦。
“娘,不会的。”大丫道,“我们是后院女子,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真到了那一步,说明他们万劫不复了。
“我知道。所以我说,真那样的话,也没必要强撑,横竖是个死,别受罪。”
陆弃娘说不下去了。
第467章 令人惊艳的卢欢
但是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所以她不能倒下。
陆弃娘很快调整情绪,“这只是娘胡思乱想的最坏的情况,都别怕。咱们不是还认识皇上吗?国公爷啊,蒋玄家里,五公子啊,姜姑娘啊,都能给咱们帮忙说话。”
“娘,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卢欢找卢太傅帮忙说情。”二丫忽然道。
换成别人家里,那肯定不可行,后院的姑娘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多半大气不敢出。
但是卢家氛围不一样。
“说实话,”陆弃娘道,“除了姜仪手里有免死金牌,别人我都不想去求。”
能帮忙,想帮忙的,自然就会帮忙。
不想帮的,求也求不来,而且反倒是伤了自己。
“也对。”二丫道,“而且人家和我们也没有多少交情,不该把人家卷进来。”
大丫忽然问:“云庭跟着你们回来了,那永济县怎么办?交给姜权可以吗?”
“没事,卢欢也在呢。”二丫道,“你又不是不了解,她能干着呢,乱不了。”
眼下自家焦头烂额,还顾不过来呢。
可是永济县,确实出事了。
那些之前被云庭打压了许久的老油条们,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秋税征收接近尾声,户房书吏将厚厚一摞账册和入库清单堆到姜权案头。
姜权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书,头大如斗,硬着头皮翻看,越看越迷糊。
几个乡绅代表联名求见,声称税吏多征滥派,账目不清,要求县令主持公道。
姜权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只会拍桌子吼:“吵什么吵!等世子回来再说!”
结果乡绅们更加不满,扬言要上告。
卢欢得知后,主动请缨:“姜大哥,可否让我看看账册和诉状?”
姜权如蒙大赦,立刻把所有东西搬到卢欢暂居的厢房,把人打发了回去。
那些人却扬言第二日还来。
卢欢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就把问题都理出来了,一一讲给姜权听。
“姜大哥你看,一是金阳乡的亩数与往年不符,疑似新垦地被重复计税……二是荒地的折银比例有争议……三是入库清单与征收记录有细微出入……”
姜权听得头晕脑胀,挠挠头道:“卢姑娘,我说实话,看这些,我就是睁眼瞎。你就说我怎么办吧,你指挥,我听你的!”
他自己脑子不行,但是他干事可是很行的。
听指挥,能打胜仗。
卢欢一愣,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世上,还有男人会如此坦荡荡地说,听从女人的指挥?
“怎么了?”姜权被她看得有点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要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来横的了。没事,你放心,我在这里呢!”
他拍了拍腰间挎着的刀柄,意思很明确——讲不通就武力威慑。
卢欢被他这直白又带着点憨气的“护短”逗得忍俊不禁,唇角弯起一抹清浅的弧度:“君子动口不动手。姜大哥,你等我片刻。”
她转身进了内室。
姜权不明所以,只能在厢房外焦急地踱步,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
卢姑娘这是要干嘛?怕自己背不住写下来?还是想别的法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姜权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整个人瞬间石化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只见从门内走出的,哪里还是那位气质清雅、容色端丽的卢小姐?
眼前之人,身着一件合体的青色文士长衫,头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原本柔美的五官,被刻意描摹得英挺了些许,眉峰如剑,眼神沉静锐利,唇色也淡了几分,少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柔,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清俊与书卷气。
身姿挺拔,步履从容,竟真似一个饱读诗书、气度不凡的年轻书生。
“卢……卢……卢……”姜权舌头打结,指着卢欢,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从未想过,女子扮起男装来,竟能如此……如此以假乱真。
那份从容的气度,甚至比他更像一个能断事的“官老爷”!
姜权表示,他其实比起别人,是有点见识的,毕竟他姐姐姜仪就是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卢欢竟然会有这样的大变身。
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卢欢被他这呆样逗得差点破功,强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了几分声线,拱手道:“姜大人,在下卢文,乃世子府中幕僚,奉世子之命,特来协助大人处理县务。世子临行前,已将永济诸事托付于卢某。”
她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姜权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卢欢那双沉静的眼眸,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世子府幕僚,这个身份好!
既能名正言顺地参与政务,又能避免女子身份带来的非议。
“啊!对!对对对!”姜权反应极快,立刻挺直腰板,“原来是卢先生,失敬失敬。世子果然思虑周全!快请!乡绅们都在二堂候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县衙二堂。
堂下等候的几位乡绅代表,本已等得焦躁不耐,此刻见姜权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气度不凡的青衫文士,都面露疑惑。
姜权介绍了卢欢的身份。
卢欢神色淡然,微微颔首,在主位下首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开门见山:“诸位所陈之事,姜大人已悉数转告于卢某。事关秋税收缴、百姓负担,卢某不敢怠慢,连夜查阅了相关账册、地契及历年征收细则。”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有些喧闹的堂下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卢欢看向金阳乡的代表,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金阳乡新报垦荒田亩三百二十亩,然县衙存档的历年垦荒核准文书上,并无此记录。按《户部则例》,新垦荒地需报备核准,三年内免征赋税。若未报备即计入熟田征税,确属重复计税,当予核减。此事,户房经办书吏何在?”
她话音刚落,站在角落里的一个书吏脸色瞬间煞白,额角冒汗,嗫嚅着不敢出声。
乡绅们见状,脸上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愤慨。
卢欢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那书吏:“隐瞒不报,重复计税,是渎职!来人,将他拿下,听候发落!金阳乡多征之税,即刻核减返还!”
衙役立刻上前将那瘫软的书吏拖了下去。
“其二,”卢欢转向另一位代表,“关于荒地折银比例。诉状称,今岁荒地折银较往年高出两成,可有依据?”
姜权看着她有些发呆。
刚才也就是入座之前,各人简单的自报家门,结果她都记下来了?
而且她这般风度,不疾不徐,却条理分明,清明睿智,便是云庭自己在,也有所不及。
姜权的眼神里,写满了惊艳。
后面卢欢说什么,他都只听着,心里只剩下崇拜。
原来世间女子的厉害,不全然是姐姐那般雷厉风行的样子,还有卢欢这种并不显山露水,却让人钦佩无比的存在。
数桩困扰多日,几乎引发民怨的棘手难题,在卢欢条分缕析、有理有据、恩威并施的处理下,不到半个时辰,便一一解决。
是非曲直,清清楚楚,该罚的罚,该退的退,该补的补。
乡绅们心服口服,感激涕零,对着卢欢和姜权连连作揖:“多谢卢先生明察秋毫!多谢姜大人主持公道!”
待乡绅们千恩万谢地离去,二堂内只剩下卢欢和姜权两人。
卢欢笑了笑,“献丑献丑,让姜大哥见笑了。姜大哥,京城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不知道萧夫人现在情况如何了……”
陆弃娘表示,情况不算好。
她在生产的第三日,在全家人的不安之中,终于等来了她的“二哥”。
——陆瑾带人上门了。
第468章 被抓
陆弃娘抱着襁褓中的迟迟,站在廊下。
阳光很好,照得庭院暖洋洋的。
她看着陆瑾带着人走进来,那张熟悉的总是板正严肃的脸上,此刻线条绷得更紧,眼神复杂。
“二哥,”陆弃娘脸上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像往常一样招呼着,仿佛对方只是来做客,“今儿天气好,喝杯茶再办事?”
因为提前一个时辰,锦衣卫已经围了府,所以这会儿她知道有事发生也正常。
陆瑾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刚生产完几日、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平静如水的女人,心头那份奉命而来的沉重感更添了几分。
他硬邦邦地开口:“萧夫人,圣命在身,公务要紧。”
声音刻意放冷,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萧晏已闻声从屋内走出,他神色坦然,仿佛早有预料。
他走到陆弃娘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迟迟,低头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又看向陆瑾:“陆指挥使,有劳了。”
语气平静。
“爹……”大丫、二丫、三丫也跟着出来。
大丫神色沉静,二丫眼神明亮坦荡,三丫则好奇地看了看那些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小脸上没什么惧色。
她们都默契地站在母亲身边,没有哭泣,没有慌乱,全家人站在一处,放在平时是赏心悦目,现在则让人觉得苦涩。
陆瑾自认铁石心肠的人,这会儿心里都不是滋味。
“嗯,都收拾好了?”陆弃娘问。
“好了,娘。”大丫道。
陆弃娘上前一步,看着陆瑾,声音温和却清晰:“二哥,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不为难你。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锦衣卫。
“别用刑,行不行?需要问什么,招什么,你让他们带话给我,或者你亲自来问我。我陆弃娘,有一说一,绝不藏着掖着。他们谁不招,我找他们。”
陆瑾看着陆弃娘那双坦荡、恳切又带着刚毅的眼睛,心中敬佩再次翻涌。
这个女人,无论顺境逆境,始终如磐石般坚韧。
他当锦衣卫这么多年,当抄家之祸来临之际,没有人能做到陆弃娘这般平静。
他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冷硬:“我们自有规矩。来人,除了萧夫人和她刚出生的女儿外,其他人都带走!”
萧晏脸上竟然闪过一抹轻松之色。
还好还好,皇上到底,顾念陆弃娘刚刚生产,对她网开一面。
陆弃娘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锦衣卫上前。
萧晏将迟迟小心地放回陆弃娘怀里,温声道:“看好家,看好迟迟。”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替陆弃娘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轻柔。
大丫、二丫、三丫也依次上前拥抱母亲。
“娘,别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大丫声音平稳。
“娘,等我回来给您赚钱!”二丫故意说得轻松。
“娘,我回来还要抱妹妹!”三丫依偎在母亲身边蹭了蹭。
然后,她们转跟着萧晏,坦然地向门外走去,背影挺直,没有一丝拖沓和犹豫。
陆瑾最后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独自站在阳光下的陆弃娘。
她脸上没有泪,只是长久沉默。
陆瑾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对留下看守的两名锦衣卫低声道:“守好门,不得惊扰萧夫人和小小姐。”
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沉重的木门缓缓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弃娘抱着迟迟,轻轻拍着,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阳光落在她和孩子身上,暖意融融。
焦急吗?自然是焦急的。
但是眼下,除了挣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家里所有的下人也都被带走,好在她们最后应该都是被发卖到别家。
那些没签卖身契的,比如桑姑姑,应该调查之后被放走。
很对不起她们,但是也顾不上了。
陆弃娘回到屋里,将熟睡的迟迟轻轻放在炕上。
然后,她找出了纸笔——那是萧晏教她认字后,特意给她准备的。
她认得字不多,写得也慢,字迹歪歪扭扭,但她坐得很端正,神情专注而平静。
她开始写信,写给那个在她心里,既是威严的帝王,也是那个曾经平易近人的长辈。
李老爷:
我是弃娘。您还好吗?小四丫睡着了,她叫迟迟,名字是她爹起的,好听吧?
家里出了点事,您都知道了。
我男人萧晏,您最清楚他的为人。
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世,早就跟您说了,绝不会藏着掖着。血脉是老天爷给的,他选不了,就像我生下来就是养猪的,您生下来就是当皇上的,这能怪谁呢?
我知道您为难,可您看在萧晏曾经救了那么多人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行吗?
如果实在不行,那他因为血脉被您治罪,和他没有血脉关系的三个女儿,能放了她们吗?她们都是好孩子。
有些字我写得不对,您包涵。
盼您安好。
弃娘 叩首
写完,她吹干墨迹,小心折好。
走到院门口,对着守门的年轻锦衣卫,像托付邻居办事一样自然:“小哥,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递给陆瑾陆大人,请他转交给皇上。”
她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
皇宫,御书房。
皇帝展开那封字迹歪扭、带着涂改和满篇错字的信,看了许久许久。
滕文甫敛声屏气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就在皇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信纸上那个涂改的墨团,心中天平摇摆不定之际,门外太监通传:“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收敛起脸上的纠结,将信轻轻放在御案上:“宣。”
第469章 太子表态
太子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目光锐利如鹰,瞬间捕捉到了御案上那封格格不入的信笺。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何事如此急切?”皇上声音平淡。
太子站直身体,神情异常凝重:“父皇,儿臣此来,正是为萧晏一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痛心疾首的惋惜,“萧晏此人,于国于民,确曾立下赫赫战功,教导皇孙亦算尽心。此乃其功,儿臣不敢抹杀。”
皇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然——”太子话锋陡然一转,“功是功,过是过!其身负越王余孽血脉,此乃原罪,此其一。其二,其在西北军中经营多年,旧部遍布,威望过盛,如今身世暴露,难保其旧部不会因怨生恨,滋生祸乱!其三,也是最为紧要者——”
太子直视皇上,目光灼灼:“当年为平定越王之乱,多少忠勇将士血洒疆场,埋骨他乡。若因萧晏曾有微功,便对其网开一面,如何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朝廷法度何在?天威何在?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望父皇三思!”
皇上眉头皱起。
“萧晏之前,可曾得罪过你?”
皇上并不喜欢太子这般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道理是道理,但是萧晏也并不想如此。
就算最后真的容不得他活命,但是恻隐之心要有的。
这是储君,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要有仁爱之心。
太子看着皇上的反应,心里不由一紧。
果然,张鹤遥说的是对的。
张鹤遥先跟他力陈萧晏留不得,随后又说了父皇不会愿意见到一个冷酷的储君。
还好。
张鹤遥或许有私心——他对陆弃娘念念不忘,但是他说的,也没错。
所以太子话锋一转,鹦鹉学舌:“当然,父皇仁德,念及萧晏之妻陆氏刚生产完,又及无辜稚子,儿臣以为,对其家眷女眷,或可从宽发落,以显天恩浩荡。”
果然,皇上面色微缓。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太子和滕文甫,都看得分明。
皇上忽然问滕文甫:“你怎么想?”
滕文甫心里一惊,跪倒在地,“朝廷大事,岂容老奴置喙?”
“无碍,你说便是。”
滕文甫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睑,声音干涩地回道:“回陛下,太子殿下所言,思虑周全。萧晏之罪,关乎社稷根本,确实不宜宽纵。至于其家眷,太子殿下所言,亦是仁心仁德。”
弃娘,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滕文甫比谁都清楚,皇上根本没有换储君的心思。
太子可以高枕无忧,只等过几年登基。
他也得为自己以后打算。
皇帝深深地看了滕文甫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滕文甫的头垂得更低。
皇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此事,朕知道了。容朕再想想,太子先退下吧。”
太子心中虽有不甘,但见父皇并未立刻否决自己的意见,甚至“再想想”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压力,便也不再纠缠,恭敬行礼:“是,儿臣告退。”
太子离开后,御书房内只剩下皇帝和滕文甫。皇帝重新拿起陆弃娘的信,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纸面,久久不语。
暮色四合,院子里静得可怕。
陆弃娘刚给迟迟喂完奶,轻轻拍着哄睡,就听到院门外似乎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她摇摇头,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迟迟很乖,吃饱了就睡,一点儿都不闹人。
陆弃娘把她放到炕上。
这么大的孩子,不会翻身,倒也不用担心。
陆弃娘出去给自己做饭。
好在家里厨房东西还不少。
她得好好吃,才能有奶水。
她也不敢多想,怕影响奶水。
阿黄跟在陆弃娘身后,连它都比从前更安静了,似乎也知道家里发生了大事。
陆弃娘还没走出内院,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迎面而来。
停下脚步仔细一看,竟然是张鹤遥。
他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里提着食盒。
“你来干什么?”陆弃娘闷声开口。
“回屋去,风大。”张鹤遥皱眉,“月子里不能落下病。”
“我问你来做什么。”陆弃娘没动。
“我让你进屋去!”张鹤遥声音陡然拔高,“一如既往听不懂人话。”
“我听得懂人话,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人。”陆弃娘道,“算了,我不想和你吵架,没力气,很累,你快走吧。”
产后她觉得自己似乎虚弱了一些,总容易出虚汗。
这种没力气,除了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疲惫。
活得好的时候,才有力气骂渣男。
这会儿自顾不暇,看见渣男,懒得再多分一点关注给他。
“萧晏无能,将你拖入这种境地,你跟我逞什么能?”张鹤遥冷笑,“你真的以为,你挑了个良人吗?”
“是,我看人眼光,一贯不行,你满意了?”
张鹤遥:“不知道从哪里学的牙尖嘴利。眼下嘴硬能让你吃饱,能让你养好身体,养好孩子?”
“给你带了些温补的汤水和易克化的饭菜,你刚生产完,需要好好休养。”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食盒,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我不敢吃,我怕你下毒。”
“陆弃娘!”张鹤遥被她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怒火再次被点燃。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走进堂屋,将灯笼和食盒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随即转身,几步跨到陆弃娘面前,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想将她拖进屋。
没拖动。
张鹤遥气结。
“非要不顾自己的身体,跟我逞强?”
“松开我。”陆弃娘把他的手拿开,“我说的是实话。”
“你的实话,就不能在屋里说吗?”张鹤遥呼吸粗重了几分,胸膛起伏,几乎是在低吼,“陆弃娘,我真想害你,就凭你这脑子,能想明白?滚进来!”
担心陆弃娘犯倔,他恶狠狠地道,“你不进来,就不怕我掐死你女儿?”
“你敢!”
陆弃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走进去。
张鹤遥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咬牙切齿地紧随其后。
第470章 暴走的前夫哥
张鹤遥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盘饺子,一碗温热的红枣小米粥,一小盅炖得浓白的鲫鱼汤,一小碟切得细细的、淋了麻油的酱瓜,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
这些都是他让人精心准备的。
陆弃娘靠在炕边,目光温柔地看着四丫,懒得给张鹤遥一个眼神。
张鹤遥冷笑一声,“你若是不气我,说不定我大发慈悲,帮你救萧晏。”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陆弃娘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就你,不趁着萧晏倒霉踩他一脚就不错了。”
张鹤遥的占有欲,变态扭曲。
从前她小,很多事情看不懂,人也看不明白,只觉得身边最亲近的就是好人。
现在有了萧晏对比,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反应再迟钝,十几年前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是。”张鹤遥道,“我确实厌恶他,不想救,也不会冒着被皇上迁怒,连累自己的风险去救他。夺妻之恨,没有男人能忍。”
“是你亲口说,你我既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张鹤遥,自己拉了一坨,转头问哪条狗拉的,你好意思?”
陆弃娘承认,这会儿她因为萧晏的事情,迁怒于人。
但是她说得很清楚了,不想见他,不想让他来。
真的听不懂人话那个,是张鹤遥。
“我相公刚被抓走,你通天本事,半夜来看我。要是让人知道了,怎么说我?你是根本不在意,或者说,你就是故意的。”
陆弃娘的话,小刀一样,一刀刀凌迟着张鹤遥的心。
“你没必要,把我想得那么坏。”他冷着脸,喉结上下滚动。
陆弃娘不说话。
“过来吃饭。”张鹤遥道,“你饿了,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饿不死,但是吃了你的饭,怕被毒死。我只是生了个孩子,没有手脚残废,自己能做饭。”
“你还在月子里!”
“娘活着的时候,夸住在后面的妇人,生了孩子十天就出去帮工。现在想想,若是你没有功名,我嫁给你生了孩子,月子里怕是不仅要给自己做饭,还得做全家的饭。”
张鹤遥只是因为失去了,才觉得不甘心。
“我也没有那么金贵。”陆弃娘继续道,“什么苦都吃过了,眼前这点算得了什么?你不要以为,萧晏出事,我就没有了主心骨,看见你就像狗一样摇尾巴。”
“我没有让你摇尾乞怜。”张鹤遥几乎把牙咬碎,“陆弃娘,你不知好歹!”
“是,我不知好歹,所以以后不用关心我,我消受不起。”
陆弃娘是真的不敢吃张鹤遥送来的东西。
她真怕他下毒。
关于张鹤遥没有底线这事,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也不觉得,始作俑者,能用受伤的姿态出现在真正的被害者面前。
矫情给谁看?
为了攀高枝抛弃了自己,对不起自己。
攀上高枝之后又想吃回头草,也对不起高枝。
这干的,是人事吗?
张鹤遥被她眸子里的戒备刺痛。
见陆弃娘目光只放在孩子身上,他目光阴沉,忽然冷笑一声,“陆弃娘,你以为,那是你的骨肉吗?”
“不是我的骨肉,难道是你的?”
“你果然不知道。我就说,你若是知道,怎么可能对我这般态度?也是,萧晏又怎么肯告诉你,他不会允许你知道我对你的好!”
“你到底在放什么屁。”陆弃娘爆粗口,“我烦死你说话绕来绕去的!是,我蠢,我听不懂。你要是能好好说话就说,不能就闭嘴!”
张鹤遥气急败坏,却不忘压低声音,把当日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说了。
在陆弃娘震惊的目光中,他脸上有一抹得意,又带着愤怒,“你以为,若不是为了你,我能冒这般风险吗?你以为萧晏是良人,他带给你的只有风雨!是我,是我在给奋不顾身保护你!弃娘,孩子不是我的,那不是我的骨肉,甚至我恨他,因为他身上也流着萧晏的血。”
陆弃娘不敢置信。
“但是我在乎你,我知道,这个孩子要是跟着萧晏一起死,你也活不下去了。我可以忍受,你跟了别人,但是我不能让你死。你死之后,我就,就彻底没有过去了。”
再不堪,那也是他的来时路。
年少轻狂时,恨不得远离过去所有的难堪。
而经历了朝野倾轧,看多了人情冷暖,才知道,过去生活里那些温暖的记忆,才是能一直滋养他灵魂的沃土。
“你说的,是真的?”陆弃娘现在无暇顾及张鹤遥的情绪。
她只想知道真相。
“萧晏是要死,但是临死之前,总会让你们见面。你不信,到时候可以问他。我若是在这件事情上撒谎,谎言一戳即破。我还没有那么愚蠢。”
陆弃娘深吸一口气。
“好。”她说。
张鹤遥皱眉。
这个“好”,是什么意思?
然后下一刻,陆弃娘就跪在他面前,“这件事,我感激不尽。”
张鹤遥被她气得眼睛都红了,“陆弃娘,我是要你这样感谢我吗?你膝下有黄金吗?”
他要的是她跪自己吗!
“过来,吃东西!”张鹤遥道,“你若是感谢我,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
见陆弃娘没动,他过来把她拉起来,按在桌前,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吃!”
陆弃娘夹了个饺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但是她努力吃,努力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流,流到嘴里,被她一起咽下肚去。
这副样子,让张鹤遥心里酸涩,扭过头,几乎不敢看她。
“别人都不敢管的闲事,你非要管,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祸患。你以为,萧晏就是什么良人吗?他不是一样瞒着你?陆弃娘,你清醒点,谁才对你真正的不离不弃!”
第471章 小满
“你不用挑拨离间了。”陆弃娘吃了五个饺子,实在吃不下,强迫自己喝鱼汤。
“我挑拨离间?”张鹤遥气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挑拨你们夫妻感情?我的命怎么那么贱!”
“是,你是想帮我。”陆弃娘道,“我领情。但是你说萧晏故意瞒着我,不是的。你让萧晏怎么办?告诉我,让我一直牵肠挂肚?还是为了面子拒绝你,连自己亲骨肉都不顾了?”
她不觉得萧晏做错了。
只觉得心疼他,心疼自己。
他们都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倘若好人没好报,坏人任逍遥,那还有什么天理。
“哥,我真的谢谢你。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但是我是萧晏的娘子,萧晏出事,别人不知道真相,落井下石,我却知道,他有多冤。我怨他,他又去怨谁?我们既然是两口子,就得相互体谅,相互心疼。”
“果然只有求我的时候,才会喊我一声‘哥’。”张鹤遥自嘲地道。
然而他犯贱,即使被她气得呼吸不畅,脸红脖子粗,却还是放不下她。
“难道你还想着,在你对不起我的时候,我还得喊你‘哥’?”陆弃娘道,“哥,你救了我儿子的命,我真的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你不要,我也得谢谢你。以后你要是——算了,我盼着你好,以后别用到我。我现在知道了,我这人,命真的不好。”
她做诰命夫人才几天?
她压不住的。
不过陆弃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
如果这是一个是非不分的朝堂,那她真的不想和那些人为伍。
做人,不能忘本。
当年萧晏驱逐异族,保护边疆的功勋,不应该被抹杀。
张鹤遥却听得心里苦涩。
“萧晏这一次,必死无疑,你不必再心存幻想。”他咬牙道,“但是皇上对你,到底有几分顾念。我会想办法,把你和你的女儿们摘出来。儿子你交给我,我不会苛待他。”
“怎么摘出来?”
“若是皇上不顾念你,你这会儿已经在牢里了。”张鹤遥道,“只要你同萧晏和离,我再想想办法找找人说情,应该问题不大。”
说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弃娘,想从她眼神中看到动摇。
可是陆弃娘却道:“我为什么要和离?萧晏是打我骂我还是不管我了?你知道,我认死理。皇上要是觉得我该死,那可以一起赐死我。”
“你就是想和他同生共死,难道就不考虑你的女儿了吗?”
陆弃娘没做声。
她心里对皇上,始终还存有幻想。
她不相信,皇上是非不分。
张鹤遥骂她“愚蠢”。
“是,我就是愚蠢。哥,你给孩子起名了吗?”陆弃娘岔开话题。
“张弛。”
他这半生,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所以他希望这个孩子,能过得松弛。
放松、从容、自在、豁达、收放自如,这是他内心深处极度渴望却从未真正拥有的状态。
张吃?
陆弃娘面色有些复杂。
“怎么?”张鹤遥冷笑,“莫非还得姓萧?”
“没有。”陆弃娘道,“我不是不知好歹,这事我真的感谢你。但是这个名字,像不像个——饭桶?”
孩子也有尊严的。
张鹤遥怒道:“是松弛的弛!你不是都能给皇上写信吗?跟我装什么痴傻!”
“你看看,痴,还有痴傻。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太好听。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给皇上写信了?”
“你怎么不问我,怎么进来了?”张鹤遥冷笑,“我若不是牵挂着你,我用这么大费周章!为了你,我甚至去求了太子。”
陆弃娘低头不语。
她心里想说,那也不是个好玩意儿。
但是她不能说。
说不定这话就传到太子耳朵里,成为压垮萧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要谨慎,一定要谨慎。
见她这般,张鹤遥又心生不忍,“放宽心,好好养着。你和你女儿们,有我在,都不会有事。但是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有那么多烂好心,再去管你的女儿,听到了吗?”
“哥,你明明是帮忙,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陆弃娘道,“我知道了,我便是为了孩子,也会保重自己的。你快走吧,还有就是,你别再来了。”
“怎么,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
“我是怕你那个郡主娘子发疯。”陆弃娘道,“我怕牵连孩子。”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有机会接触到小满的。”
“小满?”
“你儿子的小字。”张鹤遥道。
小满,麦粒初饱,生机正好。
陆弃娘觉得很好。
张鹤遥想,就像他和陆弃娘的曾经,差一点点就圆满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完美无缺,他现在只求小满。
“我比你更了解宋明真,所以她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小满。你不是和孙顺祖母走得近吗?她会看着人照顾小满,你放心。”
等萧晏死了,陆弃娘必然牵挂儿子,会时常来探望。
到时候,还怕见不到她吗?
那处宅院,将会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地方,是宋明真的禁地。
听说孙婆子会帮忙看顾孩子,陆弃娘心里略宽心了些。
可是骨肉分离的滋味,始终让人难受。
“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回头可以找萧晏或者胡神医求证,你的大女儿,应该也知情。”
“知道了。”陆弃娘垂眸。
她其实是相信了的。
这件事,张鹤遥没必要撒谎。
而且回头想想,萧晏那日,确实举动有些古怪,而且情绪也不对。
是她沉浸在喜悦和之后的震惊之中,没有细想。
家里人都心疼她,所以不忍心告诉她。
现在这个关头,救命都来不及,没必要去纠结这件事。
孩子在张鹤遥那里,不会有性命之忧。
与此同时,一直在密切关注事情进展的云庭,收到了一条消息。
第472章 病急乱投医
皇上召见了姜仪。
这很不合规矩。
而且姜仪从宫中出来之后,便闭门谢客,对外只称是生病了。
云庭得知这个消息后,十分焦急。
因为萧晏最大的希望,就是姜仪家中的免死金牌。
怕就怕,他们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比如,皇上。
云庭十分怀疑,皇上是打算对萧晏甚至陆弃娘母女赶尽杀绝,所以提前要求姜仪,不能用免死金牌。
云庭一下子就慌了。
但是这时候,慌是没有用的,救人要紧。
他已经顾不上萧晏了。
——如果萧晏必死无疑,那其他人,能救一个算一个。
大丫、二丫、三丫姐妹三人被关押在一处。
出乎意料,条件竟比想象中好上许多。
没有提审,没有苛待,一日两餐虽是粗粝寡淡,好歹能果腹充饥。
大丫最为沉静,仿佛将这方寸囚室当成了修身之所。
她盘膝坐在铺着薄薄一层麦秆的地上,指尖沾着灰尘,在冰冷的地面上专注地写写画画,神情平静无波。
二丫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浮气躁。
她在那狭窄的囚室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担忧爹娘,一会儿牵挂刚生产的娘亲和襁褓中的迟迟,每一个念头都让她焦虑倍增,忍不住就要拉着大姐絮叨:“大姐,你说娘自己带着迟迟,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这天眼见着冷了,她洗尿布……该知道用温水吧?可别冻着了落下病根……”
不放心,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几乎要把她逼疯。
三丫年纪最小,也最是无聊。
她扯下自己旧衣上的一段线头,袖口顿时开了一道口子,她也浑不在意。
将那根线在小小的手指间绕来绕去,自顾自地玩起了翻绳,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试图在这死寂中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牢狱之苦,不见得非要皮开肉绽。
不打不骂,单是这无边无际的
无聊,和那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刃般的未知,就足以将人的精神一寸寸磨蚀殆尽。
就在二丫又一次踱到门口,焦灼地扒着木栅栏向外张望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甬道尽头,在狱卒的引领下快步走来。
“云庭,你怎么来了?”二丫惊喜道,“我娘和我四妹妹怎么样了?我爹呢?”
大丫和三丫闻言也都停下手中动作,起身走过来看着云庭。
云庭快步走到牢门前,他面容有些憔悴,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是连日奔波忧心如焚。
狱卒低声交代了几句便退到稍远处,留下他们说话的空间。
“灼灼,”云庭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情况不是很好。”
他把自己掌握的情况说了。
“那五公子呢?”二丫心急如焚,“你没去找五公子吗?”
“他也闭门谢客。昭昭,灼灼,免死金牌这条路,大概是被堵死了。”
云庭想见,但是没见到。
“那怎么办?那我爹怎么办?”三丫也急了。
“顾不上了。”云庭道,“我现在只能想着把你们救出去。好消息是,蒋玄没有被卷入,皇上对他不知道什么态度;但是我猜,他能够保住昭昭。”
弃娘和迟迟也没被抓,皇上应该也会网开一面。
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二丫和三丫。
“皎皎年纪小,若是实在不行,我想办法,去求外祖母,看看能不能让她进宫伺候外祖母。”
“我呢?我也可以伺候太后娘娘。”二丫道。
娘活着,她也得活着,用尽全部力气努力活下去。
活下去,日后才有机会陪着娘。
云庭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接下来的话:“灼灼,我我要娶你!只有这个身份,才能最快、最名正言顺地把你从这里捞出去!”
祸不及出嫁女。
“什……什么?”二丫以为自己听错了,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大丫也眼神锐利如刀,直射云庭。
三丫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我也觉得太委屈你。但是这条路,比我去求外祖母更稳妥。”
他其实没办法保证能把三丫一起救出来,但是如果二丫跟着他,那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去闹去求。
“皇上给我赐婚了,所以我,我只能委屈你做妾,但是你别着急,假的,这是假的。”云庭道,“日后我若是解决不了赐婚的问题,那我们可以兄妹相称,几年后你遇到喜欢的人,我,我就放你走。”
对于喜欢的人,只是说出来让她做妾,云庭都心如刀绞。
他知道,二丫多么骄傲。
可是为了最大可能地保命,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慌了。
“我说的这些,是一旦皇上要赐死你们的无奈之举。或许,我们还能祈求一点生机。”云庭颓然道。
他现在觉得,生机渺茫。
“可活着,才有以后!”云庭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几乎是低吼出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灼灼,我求你,信我这一次!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你听我一次……”
二丫忽然笑了。
“云庭,你别激动,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不答应。我甚至也知道,你心里有我,那日你吃了毒蘑菇,说出来了,弄得我在卢姐姐面前很尴尬。”
她轻轻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庭:“你可真是……瞎了眼啊。卢姐姐那么好,你看上我什么了?别胡闹了。你不过在我家住了两年,就想把我拐跑?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从前你还满心满眼都是我爹呢!”
“灼灼,我不是,我——”云庭急切地想辩解。
“如果真的到了你说的最坏的地步,”二丫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云庭,你明哲保身就好。国公府还有那么多麻烦等着你去处理。”
她挺直了脊背,那点笑意敛去,只剩下属于她的、不容折辱的骄傲。
活着固然重要,但要活得如此狼狈不堪,舍弃尊严,那也……算了。
她的命,本来也不值钱。
但她看重自己这张脸,看重自己的脊梁骨。
“若有可能,”她看着云庭,眼神清澈而坚定,“请你在太后娘娘面前,为我娘和我们姐妹求一求情。太后娘娘疼你,是你外祖母。即便不答应,也不会外传,更不会害你。至于旁人,就不必了。”
她们或许真的已至绝境,无路可走。
但云庭,他还有大好的前程。
二丫所求,不过是生死无愧于天地,不亏欠于人,更不累及他人。
第473章 峰回路转
陆弃娘对宫廷和朝廷的暗流涌动与云庭的奔走一无所知。
张鹤遥已连续三日为她送饭,却绝口不提外界情形,只偶尔“不经意”透露些对萧晏更为不利的消息。
比如,那枚免死金牌,恐怕已是镜花水月。
陆弃娘不愿在他面前露怯,强撑着不动声色,可内里焦灼如火,竟硬生生堵了奶。
胸口胀痛如巨石压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连抱迟迟都困难。
怎么办,怎么办?
她这事也不想和张鹤遥提,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看守的锦衣卫,央求他们帮忙找胡神医来。
可是锦衣卫都怕得罪上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便拒绝了她。
——陆弃娘哪里能说自己堵奶,只说不舒服,但是这些蠢男人,只觉得她看起来还可以,哪里知道她的痛苦?
陆弃娘心生绝望。
难道,真的要求张鹤遥吗?
不,她还想争取一下。
正僵持不下之间,忽然来了一群妇人。
陆弃娘定睛一看,这不正是铺子里干活的妇人吗?
付氏打头阵,随安紧跟在侧,后面还跟着好些熟悉的面孔,乌泱泱一群人,引得锦衣卫如临大敌,纷纷拔刀厉喝:“站住!退后!再靠近格杀勿论!”
付氏叉腰而立,毫不畏惧,嗓门又亮又冲:“吼什么吼!我们来看看东家怎么了?东家遭了难,我们姐妹来探望,犯了哪条王法?”
“就是!就是!”妇人们七嘴八舌地附和,声音虽带着惧意,却异常坚定。
陆弃娘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看到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连日来的委屈、疼痛、恐惧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着要冲破堤防。
她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能哭。
她不能把这些人都卷进来。
“你们来做什么?”陆弃娘着胸口剧痛和喉头的哽咽,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事,都回去,好好过日子。你们牵挂我,我知道,都回去。”
“东家,您还好吗?”付氏红着眼圈问,“有吃的吗?奶水够不够?要是有什么难处,您要开口。我们进不去,但是我们可以陪着您。我们都商量好了,两个人一起,轮流来。这样有事你喊一声,我们帮不上别的忙,陪着您说说话也好。”
她说不下去了,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随安更是哭出声来:“老天爷不开眼啊!祸害遗千年,好人偏遭难!夫人一家多好的人,凭什么遭这份罪!”
这一声哭诉,像针一样扎破了陆弃娘强撑的硬壳。
滚烫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下。
“会好的,会好的。”她喃喃自语地道。
她是付出了一点儿,但是却换来了这么多人的真心。
她陆弃娘便是立刻死了,也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她曾付出的点滴善意,竟换来了如此滚烫的真心。
这一刻,陆弃娘觉得,即便下一刻就死,这辈子也值了。
她再次催促众人离开,只悄悄拉住付氏,压低声音,脸上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付大姐,帮我……帮我找个大夫,开副通乳散瘀的药……”
她终究无法在男人面前明说“堵奶”。
陆弃娘没敢明面上提胡神医。
但是随安一会儿就把胡神医给带来了。
陆弃娘对着胡神医笑笑,“老胡,谢谢你。”
生产那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知道你冒着多大的风险,救了小满。
如果只能和你说最后一句话,那就是谢谢,唯有感谢。
胡神医默默地把带来的药包打开给锦衣卫看,一一介绍药物,客气地道:“两位官爷奉命看守,知道这让你们为难。但是妇人涨奶这事,严重了真能要命。您二位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个别的大夫看看这药。”
付氏在一旁帮腔:“就是!药是胡神医亲自送来的,人也是他看的,真有事儿,你们直接找他便是!还怕他跑了不成?”
锦衣卫倒是很谨慎,还是找大夫查验过后,这才勉强让陆弃娘把药取了。
胡神医深深看了陆弃娘一眼,喉头滚动,只哑声道:“你……好好的。先顾好孩子。”
“知道。”陆弃娘笑笑,故作轻松,“这些年,我过了多少坎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关关难过关关过,这次也没事儿。行了,都回去吧,不用你们守着,我好好的,你们也好好的,都好好的……”
然而,无论她如何劝说,妇人们早已按约定分组。
两人一组,每组值守两个时辰,在锦衣卫划定的界限之外,席地而坐。
她们拿出带来的针线笸箩,纳鞋底,缝补衣裳,低声交谈——用最日常的姿态,在森严的看守之外,构筑起一道温暖的堤岸。
陆弃娘每次抱着迟迟出来的时候,总有人能隔着锦衣卫陪她说几句话。
这份沉甸甸的情意,如同寒夜里的篝火,被陆弃娘小心翼翼地拢在心口,铭记不忘。
萧晏身陷囹圄半月有余,朝堂之上对此案讳莫如深,气氛一日沉过一日。
终于,这日在金銮殿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晨议将尽时,龙椅上的帝王缓缓开口,让滕文甫宣读圣旨。
“逆臣萧晏,乃反党余孽。朕,念其旧日微功,免其妻女连坐。然其本人,罪无可赦,当处极刑,以儆效尤!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冰冷的判决如同巨石砸落,殿内死寂一片。
众人屏息垂首,无人敢为萧晏求情。
萧晏的结局,似乎就此盖棺定论。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猛地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五公子周逍遥已毅然出列,手捧免死金牌跪倒在地,脊背挺直,眼神坚毅。
竟然是免死金牌!
可是之前皇上明明召见过姜仪……
这周逍遥疯了!
他怎么敢如此不知死活。
周逍遥不顾四周骚动,慨然出声:“当年胡虏铁骑叩关,烽火连天,西北屏障岌岌可危,是萧晏领兵挽大厦之将倾,保住了西北半壁山河!出身不可选,萧晏或有其过,然其功勋卓著,血洒疆场,护佑黎民,亦是事实!若论其罪,或可罚,但论其功,论其当年为国为民、舍生忘死之举,臣斗胆直言——罪不至死!”
“姜家世代簪缨,先祖为国捐躯者不知凡几,才换来免死金牌!然内子姜仪,深明大义,与姜家族人商量后,甘愿将免死金牌献出,不为别的,只为——英雄惜英雄!”
“姜家敬重的是萧晏当年在西北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铮铮铁骨,不忍的是一代名将,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
“臣周逍遥,恳请陛下,体察姜氏一门忠烈之心,体念萧晏昔日血战之功,恩准其用此金牌,全其性命!以彰陛下圣明,不负忠义!”
谁都不知道,当日皇上召见姜仪,并非让她袖手旁观。
是皇上,让姜仪拿出免死金牌的。
他不处置萧晏,确实无法对之前平乱之中死去的将士交代。
但是他也有恻隐之心,明白萧晏在这场风波之中多么无辜。
太子,大概是容不下萧晏的。
那就让他去天涯海角吧。
第474章 我要和萧晏在一起
萧晏最终被流放琼州。
家产充公,包括了陆弃娘现在住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
苦心经营的铺子也悉数查封,繁华转眼成空。
无处可去之际,姜仪把陆弃娘母女接回了姜家。
“家里空着也是空着,弃娘你安心住下。”姜仪叹气道,眼中带着忧虑,“家逢巨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事已至此……”
“我不难过。”陆弃娘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萧晏也保住了性命,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这番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这份感激,甚至也投向深宫中的皇上。
虽是他降下雷霆,却也最终网开一面。
世事难料,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最终的结果让人满意,陆弃娘对皇上就感激不尽。
“相公都同我说过,”姜仪爽朗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他。咱们之间,不言谢字。相公这会儿亲自带人去接昭昭她们了,嘱咐我好好陪着你。”
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陆弃娘铭记肺腑。
姜仪夫妇,是过命的交情,一辈子的挚友。
“迟迟可真好看。”姜仪的目光被陆弃娘怀中的小四丫牢牢吸住,满是惊叹。
虽然此刻她正闭着酣睡,但那异常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带着天然的卷翘弧度,肌肤竟如最上等的凝脂,细腻光洁得不可思议,像白玉团子一般。
“老天爷真是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她比你和萧晏都好看。”
说话间,姜仪忍不住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迟迟那吹弹可破的脸颊,触手温软滑腻,心都要化了。
“都夸她生得好,希望以后她也能过得好。”陆弃娘含笑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温柔。
虽然这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但是四丫出身也让人怜惜,而且又救了她的亲骨肉。
所以陆弃娘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会妥善安排,好好将她抚育成人。
至于小满——
陆弃娘心头一刺,强行按下翻涌的思绪。
今日是团圆的日子,不能在女儿们面前流露悲伤。
“那肯定能过得好。”姜仪道,“有你这个娘,迟迟也是幸福的。”
顿了顿,她又道,“弃娘,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萧晏这一去,可能是三年五载,也可能是一辈子。”
其实在众人,包括姜仪心中,流放琼州,也就是死缓——不过是延缓了最终走向绝路的时间。
那地方,是活人的地狱,想要活下来,太难了。
传说中,那里瘴疠横行,毒虫猛兽肆虐,各种闻所未闻的恶疾,如同附骨之疽,在湿热的环境中疯狂滋生蔓延,收割着脆弱的人命。
琼州孤悬海外,在天涯海角,永世隔绝的囚笼。
永不得离开,更是在这绝境之上,加了一把永世无法打开的枷锁。那里没有王化,没有秩序,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遗忘。
土地是贫瘠而陌生的,想象中的琼州,只有瘴雨蛮烟,原始丛林覆盖着无法开垦的土地。
流放者需要像野人一样,在毒虫蛇蚁的包围中,披荆斩棘,刀耕火种,才能勉强获得一点点不足以果腹的食物。
居住环境更是不堪设想。
只能住在简陋的茅草棚里,四面透风漏雨,根本无法抵御毒虫和湿气的侵袭。
没有干净的饮水,没有像样的食物,更没有医者药物。生存本身,就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酷刑。
没有亲友,没有慰藉,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对故土的刻骨思念,日夜啃噬着残存的心智,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的痛苦更甚百倍。
陆弃娘却道:“自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两口子哪有分开的道理?
姜仪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陆弃娘的手腕,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弃娘,不可冲动!你可知那琼州是何等地方?那不是人待的!”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将之前众人心中对琼州的恐怖想象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瘴气弥漫,毒蛇虫蝎遍地爬,防不胜防!瘟疫横行,缺医少药,一旦染病就是等死!孤悬海外,与世隔绝,永世不得归,只能住漏雨的茅棚,吃野果野菜,还要像野人一样在毒虫堆里开荒……那根本就不是活路!萧晏此去,是九死一生,你带着迟迟,怎能去那种地方?!”
姜仪越说越急:“弃娘,你留在京城,有我们照拂,你和四个女儿,都不会吃苦的。你的铺子,可以重新再开,我借钱给你。你若去了琼州……你忍心让迟迟那么小的孩子,也跟着去受那份活罪,甚至……夭折在那蛮荒之地吗?”
“你说这些,我也听说过。”陆弃娘道,“可是,再可怕的地方,只要有人在,就有活路。再难的日子,只要两口子在一起,心就是安定的。”
“至于四个丫头,”提到女儿们,陆弃娘脸上终于露出不舍之色,“京城繁华,女孩子要养在这样的地方。大丫已经出嫁,蒋玄可靠,二丫自己能折腾赚钱。我本不想拖累她们,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三丫四丫留下,让她们姐妹照顾了。”
“弃娘,你糊涂!”姜仪道,“你为了萧晏,女儿们都不管了吗?”
“她们都大了,我也相信大丫二丫,能照顾好两个妹妹。现在最需要我的是萧晏。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那种蛮荒之地。”
这世间,何来两全?
不过是,在万般艰难中,权衡轻重,择其最重者。
女儿重要,但是她可以预见到,留在京城,女儿虽然有见不到父母的遗憾,但是依然可以锦衣玉食地长大。
萧晏呢?
萧晏连存活下来,都要竭尽全力。
陆弃娘唇角又扬起那抹惯有的带着韧劲的笑意:“说实话,从前做那诰命夫人,我心中没底,幸好怀孕躲过应酬。如今去琼州,我倒不怕。靠着自己这双手,我就能活下来!”
这一身力气,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不必再与人勾心斗角,只需与天地争生机,在蛮荒中,和萧晏一起,开垦出一片活命的沃土。
第475章 母女相见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门帘猛地被掀开,五公子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眼圈通红的大丫、二丫和三丫。
“娘!”
“娘!”
“娘!”
三声呼唤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委屈,几乎是同时响起。
三姐妹一起投向陆弃娘怀里。
陆弃娘瞬间泪如泉涌,把四丫递给姜仪,张开手臂将她们紧紧搂在怀里。
大丫素来沉静,此刻也只是紧紧抱着母亲,将脸埋在她肩头,肩膀微微耸动。
二丫则哭得最凶,泣不成声地控诉着牢里的担惊受怕和对母亲的牵挂。
三丫则在嘟囔,“我终于可以吃烧鸡,啃猪蹄了!”
里面荤腥太少,满足不了她的肠胃,这是最难受的。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陆弃娘强忍酸楚,拍抚着女儿们的背,一遍遍安慰,“娘在这儿,咱们一家都好好的……”
好不容易等女儿们情绪稍缓,陆弃娘擦干眼泪,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骨肉,心中既欣慰又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她们坐下。
姜仪见状道:“我抱着迟迟出去走走。相公,要是我现在怀孕,能生个儿子,高低要替儿子把迟迟定下来。怎么还能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五公子面红耳赤,连忙护着她快步出去。
姜仪就是这点不好,大大咧咧,什么都敢说。
怀孕生孩子这事,哪里好在人前说?
姐姐听到了会笑他们的。
殊不知,姜仪就喜欢看他这小娇夫的模样。
屋里,陆弃娘强忍酸楚,拍抚着女儿们的背,一遍遍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都没事了……娘在这儿,咱们一家都好好的……”
好不容易等女儿们情绪稍缓,陆弃娘擦干眼泪,看着眼前失而复得的骨肉,心中既欣慰又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她们坐下,把自己的决定说了。
“大丫,二丫,以后要多辛苦你们了。娘想过了,你们爹不能离开琼州,但是娘可以。等我们在那边站稳脚跟,我就回来看你们。”
虽然往返一趟可能都要小半年时间,但是她可以两年回来一次,回来一次住个一年半载。
她哪边都割舍不下。
大丫沉默。
二丫情绪激动,“我既然长大了,那自己有主意。我之前不都跟您说好了吗?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三丫:“我也是。爹被流放了才好呢,那就有大把时间教我习武骑射,过几年,我何愁不成大将军!我也要像我爹那样领兵征战!”
她一定可以的。
大丫终于开口。
“娘,我听您的,我留下,四妹妹您也交给我,您放心地跟着爹去。咱们有别人比不了的条件,咱们有小神,每个月都可以通信。”
在各处,都要好好活着,不让彼此担心。
大丫不会放弃自己的事业,也不想放弃萧晏留在京城的影响力。
她必和蒋玄一起,重振京城家业。
她相信,爹娘总有回来那一日。
她总觉得,这天下,还有变数。
不能一家人,任人宰割,总要留些自保之力,虽然在皇权面前,也很可能是螳臂当车。
但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最关键的那一刀,未必不是他们来砍下的。
“好好好。”陆弃娘连连点头,又说二丫,“你听话,你看大姐,你想想,还有常辉呢,常辉可真是个好孩子。”
陆弃娘被关在家里,妇人们会来陪着她,常辉也不顾风险,几次三番给陆弃娘送饭探望。
陆弃娘不让他来,可是常辉依然来。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太难。
所以陆弃娘很欣慰,觉得这是二丫的良配。
在这样的灾难面前都不离不弃,常辉是值得托付终生的。
提到常辉,二丫短暂沉默。
“而且你和大姐在京城,相互照顾。你那么聪明能干,帮帮大姐,自己也能再闯出一片天地来。等赚了钱,爹娘还等着享你的福呢!”陆弃娘又道。
二丫依旧一言不发,紧抿着唇。
三丫道:“娘说得对。娘带我去就行了!”
陆弃娘:“……胡闹,都好好在京城待着。三丫,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爹娘不在的时候,不要那么贪玩,听大姐二姐的话——”
“娘,我出去一趟。”二丫忽然道。
话说完,人就要走。
陆弃娘连忙拉住她:“你这孩子,风风火火的,去哪儿总得说一声。”
“我去找常辉。”二丫语气干脆。
陆弃娘心头一紧,带着几分警惕:“找他做什么?别去跟人家胡说八道。常辉对你,够有情有义了。”
“我知道。”二丫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就出去了。
刚出门,便撞见匆匆赶来的云庭。
他刚从诏狱探望完萧晏,告知他死里逃生的好消息,又打听到陆弃娘在姜家,便立刻赶来。
“灼灼,你去哪里?”云庭有些不敢看二丫。
他现在想想,觉得自己想让二丫做妾,实在是折辱了她。
虽然事出有因,他是真的慌了,可是还是觉得难受。
“你来了。”二丫对他笑笑,“我去找常辉。”
“哦……”云庭面色讪讪,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忍不住追问,“找他……有事?”
“我刚出来,想去看看他,而且我娘说,我们被关押的时候,他经常去看我娘。”
“那他,去看过你吗?”云庭问。
“他就是有心去看,也无能为力。”二丫道,“你想锦衣卫诏狱,他一个平头百姓,怎么可能进去?”
“也是。”云庭心里生出了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总觉得,这一次,他好像,是要彻底失去二丫了。
其实云庭没想到,常辉会不离不弃。
他低估了常辉,也低估了常辉对二丫的感情。
这一次历尽劫难,常辉表现如此让人满意,那他和二丫的婚事,也能彻底定下来了吧。
“你先进去,我得走了。”二丫笑着对他摆摆手,“咱们吃饭的时候再好好说话,我得好好谢谢你。”
二丫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天,云庭为了他们一家,没有少奔走。
云庭目送她离开,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落和苦涩的预感——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要彻底失去她了。
第476章 与君相决绝(一)
云庭站在门外,望着二丫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胸口那股空落落的钝痛久久不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现在不是沉溺于失落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前觉得自己的感情是最重要的。
但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发现,人活着,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他敛起脸上的落寞,换上沉稳的神色,转身掀帘走进屋内。
陆弃娘见他进来,忙拭去眼角残留的湿意,强打起精神:“云庭来了,快坐。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云庭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直奔主题,“我来是想告诉你,诏狱那边已经打点妥当,过几日,我可以安排你和萧晏见一面。我也没出多少力,主要是现在皇上已经这般定了,诏狱那边也没必要卡。”
“多亏了你来回奔走。”陆弃娘道,“事情已经落定,要不你赶紧回永济县?你可是县太爷,为我们家的事情忙了这么久,那边估计攒了很多事情了。”
“没事,卢欢和姜权两个在,井井有条。”
云庭确实放不下永济县。
但是卢欢确实是个能干的。
隔两日,姜权那边就有信送来。
姜权那样一个木讷的人,在信中夸起卢欢,根本停不下来。
陆弃娘假装不知道云庭喜欢二丫,闻言替他欢喜,“卢姑娘不愧是太傅之女。日后你们俩成亲,夫唱妇随,多好啊。”
云庭尴尬笑笑。
卢欢是很好很好。
可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二丫。
喜欢这件事,并非买东西,一定要买最贵的,而是要选择自己最想要的。
他也钦佩卢欢的见识,但是那是欣赏。
他们两个在一起,大概也能相敬如宾,日后或许也能慢慢生出感情。
但是现在不行,云庭心里对这桩婚事是抗拒的。
或许,等二丫成亲生子之后,他慢慢就能冷下来吧,云庭想。
“弃娘,萧晏应该很快就要启程去琼州。这几天,你看看需要给他置办什么,吩咐我和昭昭就行。路上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打点,不会让萧晏路上吃苦的。”
他顿了顿,给出具体建议:“衣物要准备厚实耐磨的棉麻料子,但也需备些轻薄透气的,琼州湿热。鞋子要结实耐穿。最重要的是药物,防治瘴疠、疟疾、痢疾、外伤的金疮药,还有驱蛇虫的雄黄粉等,能备多少备多少。另外,耐放的干粮、盐巴、火石、水囊这些生存必需品,也尽量准备齐全。银子……尽量换成便于携带的小额银票或碎银,打点沿途差役和到了地方安身,都少不了。”
这些天,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在成长。
虽然这个过程很痛苦。
但是也不得不面对。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尽力去做。
“我也去。”陆弃娘道。
云庭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弃娘,别胡闹。”
虽然感动于陆弃娘和萧晏同甘共苦,但是琼州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去。
云庭站在男人的角度,觉得萧晏肯定也不会同意。
“这件事,我见了萧晏,会和他说。”陆弃娘道,“以后大丫她们姐妹四个留在京城,遇到事情的时候,还得麻烦你。”
大丫姐妹四个留下,那二丫是不是——
要提前嫁给常辉了?
怪不得她那么着急,刚回来就去找常辉。
二丫是个有主见的,也不像别人那样,谈及婚事一味害羞。
她应该是主动去找常辉谈婚事的。
云庭想到这里,心里更加苦涩。
与此同时,二丫脚步匆匆,径直来到了常掌柜的铺子里。
因为临近中午吃饭的时候,铺面稍显清闲,常掌柜在柜台后拨着算盘,抬头看见二丫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和疏离:“哎哟,是灼灼姑娘啊!出来了?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
“常叔。”二丫简单打了招呼,目光却越过他,投向铺子后面。
常辉正背对着门口整理货架,听到父亲的声音和二丫的称呼,猛地转过身。
当看到站在铺子中央、面色略显苍白的二丫时,他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快步迎了上来:“灼灼!你……你出来了,太好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在里面吃苦头没有?”
平时闷罐子一样的他,一叠声地问着,声音里都是关心。
二丫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酸涩。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都挺好的。常辉,我们……能进去说会儿话吗?”
“当然!来,里面坐!”
常辉忙不迭地答应,引着二丫往铺子后面用作小憩和存放杂物的小隔间走。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顿,非常自然地伸手将原本半掩的门彻底推开,敞开到最大角度,让铺子前堂的人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情形,却又听不清具体谈话。
小隔间里有些杂乱,常辉有些局促地搬开两个箱子,清出一小块地方:“地方小,有点乱,你……你坐这儿。”
他拉过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凳子。
二丫依言坐下,看着常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对面,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娘都跟我说了。这些日子,多亏你经常去看她,给她送吃的。这份情义,我和我娘都记在心里,谢谢你。”
常辉连忙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你坐,我去给你倒茶水去。”
“不用。”二丫笑着摇摇头,“我今日来——”
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沉默了数息。
常辉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
“常辉,”二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话锋陡然一转,“我今天来,除了道谢,还有另一件事……我想,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
常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眼中的惊喜和关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错愕和茫然,呆呆地看着二丫,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第477章 与君相决绝(二)
“灼灼,为什么?”许久之后,常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铺子不在了,但是我可以养活你的,你相信我。我——”
“我知道。”二丫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而信赖,“常辉,我信,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眼光,知道你是顶顶好的儿郎。”
她唇角弯起,抬手将碎发拢至耳后,笑容里带着属于她的骄傲:“可我也觉得,我是顶顶好的姑娘啊。若我爹没出事,和你在一起,那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未来。”
一个月前,她何等意气风发?
父母恩爱,家和业兴,心仪之人近在咫尺……可惜,一切皆成泡影。
“灼灼——”常辉喉头剧烈滚动,哽住难言。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可挽回的从他指尖流逝。
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珍贵的东西正从指缝中飞速流逝,他徒劳地想握紧,却深知无力挽回——
因为他太了解二丫的性格了。
果断坚毅,说一不二。
她现在并不是和自己商量,而是告诉自己一个已经落定的结果。
“常辉,我和你说分开,其实心里也很难过。但是我有自己的骄傲,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有别人看不起的出身,都带着一身旁人轻视的傲骨,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
他们是同一类人。
所以会相互理解,抱团取暖。
“常辉,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二丫垂眸,长睫沾染湿意,“你踏实周到,细心体贴,勤奋向上……不像我,掐尖要强,性子又急又躁……”
常辉一直很包容她。
常辉的包容与欣赏,是她心底最深的暖意。
她从未宣之于口,却一直渴望一个能视她如珍宝的“恋爱脑”。
常辉,比她期待的更好。
别人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可是有谁比自己更清楚,那个人是不是适合自己呢。
“灼灼,不要那样说自己。”
“我就是这样的人。”二丫笑了,“是你肯包容我,所以才不挑剔。常辉,虽然我不想再和你继续下去,但是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你很好很好。”
“只是,”她自嘲地笑了,“是我没有那个福气。常辉,我决定跟着我爹娘去琼州了。”
千山万水,爱意难越。
与其日后爱意被怨怼消磨,不如结束在最爱的时候。
“灼灼,我跟你一起去。”常辉情绪激动,“我可以陪着你。”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倘若我们已经成亲,那我肯定会赖着你的。”二丫笑着笑着就落了泪,“可是常辉,你有父母。父母在,不远游;我割舍不下自己的父母,不能那么自私地要求你离开自己的父母。”
她吸了吸鼻子,“而且,你去琼州那种地方,做什么生意?等于你之前苦心钻研学习了十几年的东西,完全用不上。”
她再自私,也不能将喜欢的人拖入深渊,让他不孝不义,壮志难酬。
那她几乎可以预见,日后常辉会活在痛苦悔恨之中。
“常辉,我是真心想嫁你。”二丫的目光穿透他,仿佛望见了那破碎的幻影,“想和你相互搀扶,共闯一番事业。小时候嚷着要嫁有钱人,后来才明白,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与我旗鼓相当、并肩同行的人。”
旁人或以为她年少懵懂,感情儿戏。
实则不然。
她很认真,认真到连未来的点滴都已描摹清晰。
只可惜,逃不过一句“命运弄人”。
二丫看着外面,常掌柜正假装打算盘,但是目光时不时地往这里看。
大概害怕自己拐走他的儿子吧。
二丫笑笑,对他摇摇头。
她不会的。
常掌柜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头假装忙碌。
常辉听着二丫清晰而平静地剖析着她的心迹、他们的过往、以及那被碾碎的憧憬,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那句“我是真的想嫁给你”,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当二丫的目光转向外面,看向他父亲时,常辉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看到父亲那小心翼翼、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的目光,常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将他所有的冲动和热血都冻结了。
“灼灼……”他再次开口,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干涩。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试图再说些什么,想反驳,想挽留,想不顾一切地喊出“我跟你走!”,可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像样的音节。
二丫的话,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将他所有可能的挣扎都剖开了。
二丫用水洗过的眸子看着他,“常辉,我坦然和你说这些,是不想日后你想起我们的过往,会否定自己,也不想你否定我。”
“是,很多人觉得,我们这种出身低微,汲汲以求,为了荣华富贵就会变脸。但是不是的,我们是想要钱,想要成为人上人,但是我们也要感情,我们也是好人。”二丫继续道。
“常辉,你很好,我也好。日后我们都会越来越好。”她故作轻松,“说不定,我随我爹娘去琼州之后,还会发现什么新的商机呢!我们两人,都要活出人样来,都要好好的!”
在一起开开心心,坦诚相待。
分开之后,也不要相互怨怼,依然保有对对方的祝福。
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曾经真心付出过,谁也没有辜负谁。
“日后我们还要保持联络,我若是遇到不会的,还要请教你这个师父。”二丫嘴角梨涡浅浅。
可是她眸子中的眼泪,一直在打着转儿。
在二丫那含着泪、带着深切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常辉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躯壳在艰难地、麻木地上下移动——他点了点头。
“以后娶个好妻子,生儿育女,把生意做得更大,成为京城最有名的大掌柜!”
常辉艰难开口:“灼灼,你要,平安顺遂。”
“嗯。”二丫用力点头,目光中晶莹闪烁,“常辉,我们都要好好的。”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一程。
很短暂,很平凡,却是我记忆深处的绚烂。
第478章 给弃娘的圣旨
二丫回到姜家,刚踏入院子,便遇上了似乎在等候什么的云庭。
云庭见她回来,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惯常的轻松语气掩饰眼底的失落,半开玩笑地试探道:“回来了?去和常辉说话了?看来是好事将近了?”
他心底其实已有了答案,却又忍不住想亲耳确认,或是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二丫脚步微顿,随即扬起脸,:“是啊,好事将近!能和爹娘团聚,一家人齐齐整整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
她巧妙地避开了云庭话里的真正所指,绝口不提与常辉的分开。
那份决绝与苦涩,被她深深压在心底,只以对未来的期许示人。
她反而催促云庭,“现在都没事了,你快回永济县。卢姐姐原本是陪我去上香的,结果留了人家快一个月了,这样不好。”
云庭被她这滴水不漏的回应堵得胸口发闷,那强撑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含糊的应和。
如今想想那些告白,真让他羞臊得无地自容。
“那,你们母女先忙,我是要回去看看。等,等萧晏要启程的时候,我再回来送他。”云庭道,“还有,劝劝你娘,别让她去琼州了。”
“我劝不动,随她去吧。”
云庭后来才明白,这句“随她去”,并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样,放任弃娘随萧晏去。
而是,二丫要跟着弃娘去。
云庭匆匆离去。
二丫目送他略显仓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寂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两分笑容,转身正欲进屋,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宣道:
“圣旨到——!陆氏弃娘接旨——!”
二丫心里一紧。
好容易盼来现在的局面,可不要再生出什么变数来。
传旨太监正是滕文甫。
陆弃娘带着几个女儿出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民妇陆氏弃娘,德行昭彰,邻里称颂。朕心甚慰,感念其仁德。特赏赐京郊良田二百亩,宅邸一处,以资嘉勉。望尔持守本心,善加经营,抚育幼女,莫负天恩。钦此——!”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弃娘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深深叩首。
她就说,皇上是好人。
皇上没有忘记她。
皇上这是怕家产被充公之后,她过不下去,所以雪中送炭。
滕文甫把圣旨交给她,没有立刻离开。
他接受了陆弃娘的邀请,进屋喝茶说话。
“弃娘,皇上惦记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陆弃娘激动地道,“皇上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疼叔,劳烦您回去帮我和皇上说一声,萧晏和我们一家,让他操心了。他老人家的为难,我都知道;他老人家的关心,我这辈子,下辈子都报答不完。”
滕文甫眼中有欣慰之色,“你能这么想,皇上若是知道,一定很高兴。”
皇上其实也担心陆弃娘怨他。
正常人,谁愿意被人怨恨呢。
尤其是自己喜欢和疼爱的晚辈。
“弃娘,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才是滕文甫真正想问的。
因为这也是皇上想知道的。
“疼叔,我现在想让四个丫头留在京城,我跟着萧晏去看看。去看看,我心里有数,不慌。至于以后,慢慢再看。”
“你要去琼州?”滕文甫也很震惊。
二丫忍不住插嘴道:“滕公公,你回去别说我留在京城,那就成了欺君之罪了。我是要跟着我爹娘去的。”
“还有我。”三丫道,“您帮我告诉皇上,我去琼州之后,一定刻苦努力,日日操练,日后做个女将军,替皇上镇守边疆。”
滕文甫无奈摇头,“你们呀,都别那么冲动。等回头见了萧晏,慢慢商量。我呢,也不会和皇上把话说得太绝对。但是你们一定要好好考虑,事关重大。”
“反正我娘留下,我就留下;我娘去琼州,我也去琼州,这不会变。”二丫斩钉截铁地道。
三丫挠了挠头,“哎,我想跟着爹,又想跟着娘,我真难啊。”
最好就是爹娘一起去琼州。
说话间,滕文甫还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推给陆弃娘。
“这是我给孩子的满月礼,弃娘听话,收着。若是不收,就是把滕叔当成外人。”
“这在呢么好,这怎么能收您的银子呢?”陆弃娘慌乱不已,求救地看向大丫。
快,快劝劝疼叔。
她怎么能花他老人家的银子呢?
大丫却道:“娘,滕公公是真的心疼我们。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要报答滕公公。”
滕文甫点点头,问她,“大丫头,你留在京城?”
“对,我留下。”大丫坚定地道,“我带着四妹妹留下。”
至于二丫三丫,让她们自己决定便是。
滕文甫眼神中有赞许之色。
一个家里,是该这样。
有清明睿智的,有至情至性的……
“弃娘,有这几个好女儿,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陆弃娘把小四丫抱过来给滕文甫看。
小家伙醒了,一双葡萄粒儿般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滕文甫,嘴角吐着泡泡。
“弃娘,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滕文甫都被惊艳了。
这孩子,怎么能那么好看。
现在还这么小,若是长大了,那会是何等的人间绝色?
“凑合着看吧,”陆弃娘心里高兴,但是嘴上却道,“好看也不当饭吃。”
滕文甫心说,长大之后,定然一家有女百家求。
那时候,希望萧晏已经重回巅峰。
否则,谁能护得住?
滕文甫没有多留。
临走的时候,陆弃娘送他出去,再三请求,求他一定帮自己转达对皇上的感激之情。
“放心吧,我会跟皇上说的。”滕文甫笑道,“这段日子,你也没少折腾,好好将养身体。”
“嗯,谢谢疼叔。”陆弃娘压低声音,“您的大恩大德,弃娘不会忘的。”
滕文甫笑笑,钻进了软轿里,回宫复命。
第479章 皇上的决定
滕文甫把陆弃娘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皇上。
皇上听罢,沉默良久,才低低叹了口气:“她没有埋怨朕就好。”
“弃娘深明大义,理解您的苦心。”滕文甫躬身回道。
“那就好,她带着四个孩子,也不容易。”皇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滕文甫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将陆弃娘决意随萧晏同赴琼州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不是胡闹吗?”皇上皱眉,一脸的不赞成,“原本朕还打算,看有合适的人,再给她找一个。”
毕竟萧晏此生,注定囚于琼州,不得归返。
“老奴也劝了她,但是她性子倔强,认准的事情,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滕文甫察言观色道,“老奴想着,或许等她去了之后,惦记在京城的孩子,也就回来了。”
他很担心皇上不许陆弃娘跟着萧晏去。
没想到,皇上沉默片刻后,有些伤感地道:“……如此说来,朕有生之年,怕是再见不到她了……”
滕文甫闻言跪倒在地:“皇上,您定然能长命百岁。”
“起来吧,”皇上面色平淡,“朕现在多的这两年,也是多亏了弃娘。朕不亏了。朕只是担心……”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滕文甫却明白,皇上说的是太子。
皇上对太子的感情自然不必说,但是他到底不是昏君。
他已经看出来太子的不妥。
不说别的事,就萧晏这件事,太子并没有表现出来应有的怜悯,甚至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
这并非是明君所为。
“张鹤遥,是不是和太子走得很近?”皇上忽然问。
“老奴不知。”滕文甫斟酌着道,“但是张大人对太子殿下有救命之恩,便是走得近一些,老奴觉得,也是情理之中。”
“也不知道,”皇上喃喃道,“这件事,有没有张鹤遥在其中推波助澜。”
别人或许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滕文甫跟随皇上多年,已经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
“估计是有的。”他说,“否则太子殿下,和萧晏,也没有什么过节。”
皇上就是想找人甩锅。
“张鹤遥也是。”皇上眉头紧皱,“都已经各自娶妻,还见不得弃娘过得好。倘若不是他确实有几分本事,朕早就——”
“皇上,清官难断家务事。弃娘那么好,张大人现在,听说和郡主关系紧张,难免回忆过去,意难平。”
“弃娘好,是他停妻再娶在前,还有脸去太子面前进谗言。”
皇上果然转移了怒火。
滕文甫心说,他就知道会这样。
别的事情上皇上英明神武,宽厚仁慈,但是在太子身上,在一国储君这件最大的事情上,却总是犯糊涂。
——皇上和先皇后的感情实在太好,所以他想把亏欠先皇后的,都弥补在两个人的儿子身上。
不过皇上这个人,公私分明。
虽然不高兴张鹤遥这般做,但是也不至于因此将他罢官。
毕竟以后,张鹤遥还会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皇上在自我安慰,太子只是被张鹤遥蛊惑,且仅针对萧晏一人而已。
萧晏的出身,已注定其再无起复可能。
此事,怕也只能如此不了了之,只是皇上心中终究留了根刺。
“张鹤遥和镇北王那个丫头,现在关系不好吗?”皇上又问。
“应该是不太好。前几天,不是有御史弹劾张大人养外室吗?”
关系好的话,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那事张鹤遥不是否认了吗?难道他还敢欺君?”
“那倒是不敢。但是,但是外室确实被送出去了,老奴却听说,留下个儿子。这大概是郡主所无法忍受的。”
皇上眉头蹙起,“乱了嫡庶长幼,确实荒唐。改日朕单独私下敲打敲打张鹤遥,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他这般做,把镇北王置于何地?”
“皇上所言甚是。”
滕文甫附和着,心中暗想,皇上日理万机,还得操心这么多事情。
估计也就是说说,回头很快就忘了。
“滕文甫。”
“老奴在。”
“过两天,你再去弃娘家里看看,别说是朕问的,就当你们私下走动,看看弃娘,有没有改变主意。”皇上面色复杂。
倘若陆弃娘真的要跟着萧晏去……
那少不得,在她临走之前,再见一面。
皇上心里升腾起一种难言的悲伤。
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很可能就是余生最后一面。
他的时间,真的不太多了。
非但陆弃娘,还有很多很多人,可能余生都只能见一面,甚至见不到。
想到这里,皇上忽然道:“滕文甫,你说不朕今年,是不是该召燕王他们都进京一趟?”
便是再不喜欢,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
能见一面,就见一面。
也正好当面敲打,令其安分守己,尽心辅佐太子。
“皇上许久未见诸位王爷,骨肉团聚,亦是美事一桩。”
滕文甫现在什么都顺着皇上的话说。
因为皇上身边,不仅有他,也有其他人。
那些人,不乏太子的耳目。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没了之后,滕文甫也得退了。
他只求一个全身而退。
“让朕再想想。”皇上站起身来,“走吧,去龙韬馆看看。”
萧晏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空了出来,急需一位正直坦荡、学识服众之人顶上。
皇上行至龙韬馆外,却听得里面传来清晰而温和的授课声,正是五公子周逍遥。
皇上抬手制止了欲通报的内侍,悄然立于门外静听。
第480章 胡神医要同行
“……故《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此非虚言,诸位殿下请看。”
周逍遥的声音清朗而沉稳,透过门扉传来。
他显然不是在照本宣科,而是在引导思考。
“昔日暴君凿运河,通南北,功在千秋,其志不可谓不大。然何以二世而亡,天下皆反?”
他顿了顿,“非其志不大,乃其行失本。征百万民夫,不顾农时,累死沟渠者枕藉;为巡游江南,造龙舟楼船,耗尽民脂民膏……”
“诸位殿下再看,”周逍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平实,带着一种扎根土地的踏实感,“京城郊外,春日农忙。农夫犁田播种,汗滴禾下,所求不过秋日一仓粟米,一家温饱。若此时官府强征徭役,误了农时,便是夺其口粮,断其生路。一家如此,十家百家千家呢?民心何安?社稷何稳?”
他将宏大的历史叙事,落到了最细微、最关乎百姓生死的农事上,让尊贵的皇孙们也能触摸到“民本”二字沉甸甸的分量。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门外皇上的心坎上。
皇上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并没有打扰他授课,而是轻声道:“走吧。”
回去之后,皇上就立刻让人拟旨,擢升周逍遥为龙韬馆祭酒,之前的御史之职也还兼任。
陆弃娘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挨骂。
“陆弃娘,你是不是下雨天没打伞,脑子进了水?”胡神医气得来回踱步。
他听说陆弃娘要去琼州,就开骂了。
“老胡,你喝口水。”陆弃娘笑着道。
萧晏得以保全性命,她这会儿觉得满天乌云都散开。
同女儿们分开是有千万般不舍,但是这已经是她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了。
“我不喝。”胡神医没好气地道,“你知不知道琼州——”
“我知道。哪儿哪儿都不好,但是萧晏必须去,那我也去。老胡,说真的,以后她们姐妹留在京城,也没什么亲人,就指着你帮忙照顾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得留在京城?”胡神医没好气地道。
“咋,京城还装不下你了?”陆弃娘同他开玩笑,和往日一样的语气,“你打算去哪里?”
“还不是被你害的?”
“我害的?”陆弃娘瞪了他一眼,“我怎么那么大本事?”
胡神医没有立刻回答,却看着她道,“真的决定要去琼州了?不改了?”
“决定了,不改了。要是不去,要么就是守寡,要么就是改嫁,我都不想。”
她的男人那么好,天涯海角她也得跟着去。
萧晏多可怜呐。
简直就是泡在苦水里。
“那我也去。”胡神医道。
陆弃娘猝不及防,瞪大眼睛,“你疯了!你看上萧晏了啊!”
胡神医:“……”
“那是我男人,我跟着去。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被你害死了。”胡神医气呼呼地指控她,“看我做什么?要不是你,我能认识皇上吗?皇上那身体,说不行就不行了,回头让我殉葬咋办?”
“什么?”陆弃娘一脸震惊,“什么叫“说不行就不行了”?老胡,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好好将养,三五年也没事的。”
“从我给皇上看病到现在,已经两年过去了。”胡神医道,“你算算吧,就算最乐观的情况,还能有多久。”
而且他也说了,皇上想要多活几年,就及早放下身上的担子。
可是皇上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
太子爷是个棒槌,难担大任,心思都不在正事上。
陆弃娘沉默了。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她都生出个孩子了。
她也意识到,她或许,再也见不到皇上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头擦拭眼泪。
对别人来说,那是皇上;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很关照她的长辈。
只可惜,就像很多人一样,永远无法偿还慈爱长辈的照拂。
她多想皇上能够长命百岁。
“皇上确实仁厚,但是日后皇上不在了,指不定就有人要报复我多管闲事,挡了人家的路。”胡神医叹气。
他说的,也是实话。
萧晏在的话,他还没有那么担心,毕竟也算朝中有人,有事可以帮忙转圜。
现在——
真有点事儿,谁会帮他出头?
没有人的。
陆弃娘听到这里,心里酸涩。
她其实希望胡神医能一直留在京城,等皇上需要他的时候冲上去,尽可能地让皇上多活几年。
但是胡神医说得也对。
太子那般性情,阴晴不定,回头说不定就会迁怒给皇上看病的大夫。
人,总是要把自保放在第一位的。
“老胡,”陆弃娘闷声道,“这事确实是我对不住你。”
“说那些干什么?我也不是没得到好处。皇上给我的封赏也不少。”
“京城如果你不想待了的话,可以换个地方,没必要非跟我们去琼州那种地方。”陆弃娘道,“我知道,你嘴硬心软。嘴里骂我拖累你,心里却不放心我和萧晏在那里,怕我们受伤生病,身边没人。老胡,我都知道的——这么多年,咱们没白处。”
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她不能把胡神医卷进自己的因果。
胡神医道:“你少自作多情,我是担心我萧晏兄弟,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是这么打算的,我们一家三口,先跟着你们一起去看看。如果那里不行,我们再考虑其他地方定居。总之,离京城远点,没坏处。”
“老胡——”
“行了,和你没关系。”胡神医道,“你准备你的,我准备我的。”
说完他就摆摆手走了,不给陆弃娘再说话的机会。
“这可怎么办?”陆弃娘道,“不能让他去,咱不能拖累人家。”
“没事,让胡睿去呗,我可以帮忙看着他。”三丫道。
她不怕艰难险阻,就怕手下没有“大头兵”啊。
自己一个人,还当什么“大将军”?
能拉一个算一个。
陆弃娘:“……”
第481章 是姐妹
二丫心头堵得难受,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灼烧。
她们一家人明明安分守己,勤勉度日,却突遭横祸。
现在对着流放数千里的结局,还得高呼“谢主隆恩”。
这憋屈让她恨声脱口而出:“爹当初为什么不反了?!”
这是她在狱中的时候就反复想的,到现在还觉得意难平。
出生入死,战功赫赫,最后换来了什么?
只因为出身就被否定所有?
二丫对出身这件事,比别人都敏感。
她代入自己,倘若她的亲生爹娘犯下诛九族的大罪,牵连她,那她真的要冤死。
她觉得这不公平。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全家都在劫难逃。
就会忍不住恨萧晏太老实。
——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才好。
现在见胡神医放心不下爹娘,也要举家南迁,二丫既感动又心疼,又觉得难过。
“胡咧咧什么?”陆弃娘瞪了她一眼,“要不是活不下去,造反的有好人?”
“咱们不是活不下去了?非等到刀架到脖子上才想起反抗?”二丫不服气。
大丫温声道,“有空可以多看看史书。二妹,‘造反’两个字说起来简单,但是牵扯甚广。”
首先,要师出有名吧。
行,这个可以随意编造一个。
其次,要有自己的势力。
这个萧晏凭借过去打下的基础,勉强也算过关。
第三,要民心所向,这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底层百姓都有各自的苦,皇上仁慈也力有不及,但是总体上来说,皇上是个明君这件事,没有太大争议。
新换皇上,不会更好,那老百姓也没有追随造反的动机不是?
大丫一一分析。
二丫不服气,“那就只能任人宰割?”
“是,皇权之下,累累白骨。远的不说,前朝有名的蒙西冤案,死了几千人。蒙将军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他反了吗?前朝末期的明王,因为被储君忌惮,阖府上下几千口,一夜遭屠……”
例子不胜枚举。
造反,从来不是戏台上那样,换一幕就成功的。
尤其是,萧晏从前还根本没有动过心思。
“那下次,要是那个太子登基,若是发疯,那我们岂不是还能死一次?”二丫情绪激动。
“我想,不会了。”大丫目光坚毅。
这一次,他们有准备了。
正如二丫所说,或许这条路走不通,但是不会再坐以待毙。
陆弃娘道:“行了行了,别把这些大不敬的话挂在嘴边。万一出门不小心说出来,那就是杀身之祸。你们快帮我想想,怎么劝老胡别跟着去。”
她不怕吃苦,但是真的怕欠下还不起的人情。
山高路远,琼州那里又不知道什么情况,万一连累了胡神医怎么办?
“大姐——”二丫看着大丫,眼里充满希冀。
大丫点点头。
她相信,这也是爹的想法。
正说着,姜仪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大快人心的笑意:“有个好消息!清平侯择日问斩,七公主也被贬为庶民了!不过嘛……”
她语气微顿,带着点讽刺,“贬不贬的,倒也无甚差别了,听说人已经疯了。”
“好!真是活该!”二丫拍案叫好,眼中闪烁着痛快的恨意,“那一家子,从根上就烂透了,没一个好东西!”
“那个白姨娘,对疯了的七公主倒是不离不弃。”姜仪道,“也算是忠仆了。”
陆弃娘点点头,“都过去了,咱们顾着自己就行。”
她明日就要去见萧晏,在盘算着给他带点什么,也担心他在狱里过得不好。
她告诉自己,无论好不好,见了萧晏都要争气,不能哭。
他们已经劫后余生,该往好处想。
“咱们今晚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姜仪道,“叫一桌酒席来吧。”
陆弃娘闻言忙道:“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做饭就行。你还是赶紧回去,毕竟上面还有大夫人。”
姜仪现在已经出嫁,周府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陆弃娘怕她不回去,留在娘家,惹人非议。
“回去?”姜仪笑了,“呵,弃娘,你多虑了。那周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在我眼里,连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微微扬起下巴:“我姜仪今日想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谁敢多嘴,就让他来!我正愁没人往枪口上撞呢!倒要看看,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来管我的事?”
非但她要留下,她还要让周逍遥也来陪她呢。
二丫赞道:“姜姨好气魄。娘,您和姜姨多学着点,别天天就知道息事宁人,我看着都上火。”
“就你能。”陆弃娘瞪了她一眼。
姜仪俯身趴在摇篮旁,看着睡得正香甜的小四丫,语气里充满了羡慕:“我要是能生个这么俊的女儿就好了。”
“肯定会有的。”陆弃娘笑道。
大丫心思细腻,察觉到二丫眼底强压的情绪,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走,去我屋里,帮我归置归置东西。”她们初来乍到,其实哪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大丫不过是寻个由头,想带妹妹离开这热闹,找个清静地方说说话。
进了屋,关上房门,姐妹俩的世界安静下来。大丫看着二丫,轻声问:“你和常辉……?”
“分开了。”二丫抢先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穗子,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什么,“大姐,别问了,我没事。”她顿了顿,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眼下不想那些了,我只想着到了琼州,能做些什么。”
她骨子里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人。
深知一辈子不嫁人要承受多少非议和压力,所以当初替自己选了常辉。
常辉很好,样样都好,比她预想的还要好。
可现实是,并非两情相悦就一定能走到最后。
“大姐,别担心我,”二丫深吸一口气,语气坦然了许多,“难过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但忙起来就好了。常辉是个好人,他以后一定能过得幸福美满,”她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宣告,“我也是的!”
她用力挺直了脊背,像是要给自己注入力量:
“我这么好的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倒霉吧!”
大丫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二丫眼中泪意汹涌,嘴上却道:“别这么肉麻,我哭什么啊!”
“好灼灼,我知道你既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娘身子还虚弱,三妹妹又淘气,以后你要多费心了。”
“你放心吧,都交给我。你只管做你要做的事情,也照顾好四妹妹。”
琼州那边条件太差,不能带四丫去。
“其实最好,三妹妹也不去。不过爹最喜欢她,她也恋着爹,估计也是非去不可。”二丫道,“那就一起去,多个人,相互照应。”
还有十天八天准备,该规划的规划,该准备的准备。
与此同时,云庭正在抱着姜权,痛哭流涕。
他失恋了啊!
但是姜权非但没有同情,还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十分生气的模样。
第482章 姜权替卢欢出头
云庭回来之后就借酒浇愁、自怨自艾,满嘴都是对二丫的“情深”和对赐婚的抗拒。
他觉得,倘若不是皇上赐婚,他不至于如此一败涂地,说不定还有机会。
可姜权听在耳中,只觉得刺耳。
他想起了这段时间在县衙的经历——云庭这个正主不在,是那位被云庭百般嫌弃的卢欢,默默扛起了许多县衙的事务。
卢欢的冷静、干练、学识和那份不输男儿的担当,早已让姜权刮目相看,心生敬佩。
姜权自己,最多就是给她打个下手。
他觉得都是卢欢的功劳。
“云庭,你别说了。”姜权终于听不下去,忍不住道,“你这样说,让卢姑娘听到了,情何以堪?”
“我自己都管不过来了,”云庭抱着他,“我管不了别人了。”
他难受。
他真的难受。
结果下一刻,他就被姜权大力推开,险些跌倒在地。
“姜权,你做什么?”云庭愠怒。
姜权也怒了,指着他的鼻子,“人家卢姑娘一个大家闺秀,被陛下赐婚于你,是她的错吗?你成日这般作态,嚷着要退婚,传出去你让她如何自处?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只顾着自己那点不如意,可曾想过你轻飘飘一句‘不要’,会把她置于何等难堪的境地?我告诉你,卢姑娘她……她比你强百倍,你不配这般糟践她。”
要是有人敢这样欺负他姐姐,他早就打上门去。
也就是欺负卢太傅一家都是斯文的读书人,讲道理,不屑与他这种浑人计较,才纵得他云庭如此放肆。
“我糟践她?”云庭被骂得酒醒了几分,也恼了,梗着脖子吼道,“我怎么糟践她了?赐婚又不是我求的,她再好我也不喜欢。我连不喜欢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不喜欢,你去对着皇上发作啊。”姜权道,“你欺负人家姑娘,算什么男人。”
“我怎么欺负卢欢了?我这不就是,和你说说吗?灼灼她不要我了——”
“你少在那儿自作多情。”姜权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闷罐子,一旦被点燃,言辞竟也如此犀利,“人家二姑娘从一开始,就从未说过要跟你! 是你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在这儿演什么深情大戏。如今还迁怒他人,牵连无辜,你……”
简直想要再给他一拳。
姜权是个愣头青,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你敢打我?!”云庭挨了一拳,酒劲和怒气也上了头,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
两个平日里关系亲近,此刻竟像市井泼皮般扭打在一起,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两人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撕扯着对方的衣袍,场面混乱不堪。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一声清冷而带着威严的呵斥在门口响起。
卢欢不知何时闻讯赶来,站在门口,眉头紧蹙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人。
她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精准地抓住姜权再次挥起的拳头,同时厉声道:“够了。你们这样,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姜权被她抓住手腕,那微凉柔软的触感让他动作猛地一滞,对上卢欢不赞同的目光,满腔的怒火奇迹般地瞬间熄了大半,只剩下尴尬和一丝心虚。
他讪讪地松开了揪着云庭衣领的手。
卢欢看姜权冷静下来,又转向地上还在挣扎的云庭,对随后赶来的仆役吩咐道:“世子醉了,扶他下去醒醒酒,好生伺候着。”
仆役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还在嘟囔“我不娶…不喜欢…”的云庭架了起来,扶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卢欢和姜权。
姜权脸上还带着打架留下的淤青和抓痕,衣袍凌乱,他喘着粗气,看着卢欢,脸上满是歉意和替她不值的愤懑:“卢姑娘,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云庭他刚才那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般行事,实在太过分,太委屈你了!”
卢欢看着姜权那副为义愤填膺的模样,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委屈或怨怼,反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的笑意。
“姜大人不必动怒,更不必为我委屈。世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这赐婚,本非我所愿,亦非他所求。”
“其实,”她顿了下,眼中闪烁着一种姜权很少在寻常闺阁女子眼中见过的、坚定而自由的光芒,“云庭比我难得多。因为嫁与不嫁,嫁与何人,于我而言,并非头等要紧之事。他确实更煎熬。”
姜权再次被惊到了。
卢欢的豁达,远超他的想象。
“卢姑娘胸怀,让人佩服。”姜权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开口。云庭犯浑,你也告诉我,我不怕他。”
卢欢闻言看向姜权。
这股赤诚和仗义执言的劲儿,让人感到踏实和可靠。
“不知道回京的桥修好了没有,”卢欢笑笑,“我出门太久,该回家了。”
萧晏能够全身而退,卢欢由衷地为陆弃娘一家高兴。
她想回去看看大丫怎么决定。
她觉得学堂就此解散,实在可惜。
在女子教育这条路上,这一步好容易艰难迈出,若是就此打水漂,让人心痛。
只可惜,她要考虑到父亲位高权重,不好出头。
“快修好了,我送你回去。”姜权闷声道,“你到底是个姑娘,自己回去不安全。我带几个人护送你,正好我也许久没回家看我姐姐了。”
卢欢并没有推辞,笑道:“如此便有劳了。”
“应该的,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云庭没良心,我有。”
卢欢笑了,“别为难世子了,让他缓几日。我真的没关系,难得他情深意重。”
姜权闷不作声。
不行,他有机会,还得骂云庭。
这口气,他替卢欢咽不下。
第483章 夫妻重逢
第二天,陆弃娘提着食盒,在锦衣卫的带领下,行走在诏狱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经年不散的腐朽霉味,冰冷刺骨,渗入骨髓。
即使是白天,里面也很暗,昏暗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
陆弃娘心说,跟着萧晏,她真是又“开了眼界”。
以后也可以吹牛,她是见识过锦衣卫诏狱的人了。
就是,那挂在墙上,让人不敢直视的刑具,没有用到萧晏身上吧。
不能。
皇上护着呢,而且还有她“二哥”,那是自家人在,陆弃娘暗暗思忖,但是脚步却忍不住加快,几乎都要贴到前面带路的锦衣卫身上。
好在那锦衣卫并不怪罪,而且还加快了脚步。
陆弃娘连声感谢。
忽然,锦衣卫停下。
陆弃娘差点撞到他后背上。
然后她就听锦衣卫恭敬地道:“见过指挥使。”
指挥使?
那不是她二哥?
陆弃娘心头一喜,立刻抬头望去——果然,甬道前方那个挺拔冷峻的身影,不是陆瑾是谁?
“二——大人。”
还好还好,险些就暴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二哥难做。
但是她脸上的欢喜,却是真的。
结果呢?
陆瑾看到她,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只冷淡地“嗯”了一声,便像避着什么似的,脚步匆匆,几乎是逃也似地走了。
陆弃娘一头问号。
她很想问,二哥,你咋了?
怎么感觉,不好意思见自己似的。
坏了。
该不会是他对萧晏用刑,看到自己心虚了吧。
这念头一起,陆弃娘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忍不住催促前面的锦衣卫再快些。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萧晏。
她被引到一间狭窄、坚固的石室前。
铁栅栏隔绝内外。
萧晏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此刻正双手握着栅栏,激动地看向陆弃娘。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干啥那么激动?”陆弃娘还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萧晏看见她,眼睛都是亮的,“弃娘,你瘦了。”
陆弃娘仔细打量他,见他虽然清瘦憔悴,但精神尚可,身上也未见伤痕,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心里默默给“二哥”道了个歉。
二哥,对不住了,是我小人之心了。
“生完孩子,都瘦,要一直那么胖,怎么办?”
锦衣卫在开锁,陆弃娘笑嘻嘻,“说起来,你刚才趴在栏杆上那劲儿,倒让我想起来从前养猪的时候,”她一边等着锦衣卫开锁,一边比划着,“我每次提着猪食桶,还没走到猪圈呢,那些猪就都扒在圈墙上,脑袋探得老长,哼哼唧唧地等着我喂呢!”
萧晏:“……”
好好好,果然是他的弃娘,如假包换。
陆弃娘眼里,世间万物似乎都能和她的养猪事业扯上点关系,自己也不能例外。
锦衣卫把门打开,低声道:“不着急,你们慢慢叙旧,这是陆指挥使特意吩咐过的。”
“陆大人真是个好人啊!”陆弃娘由衷地道,“小哥,回头你帮我谢谢他。也谢谢你了。”
锦衣卫点点头,退到远处守着。
陆弃娘低头钻进去,环顾四周,“这连张桌子都没有,就放地上吧。看,我给你带了多少好吃的。”
说话间,她就想要席地而坐,却被萧晏拉住。
“不行,地上太凉,你等等。”
萧晏把他的被子铺在稻草上,拍了拍,“坐这里,软和点。”
陆弃娘碎碎念,“哪儿就那么金贵了?”
萧晏看着她坐下,还觉得不够,只恨这牢房太简陋,不能把她抱在腿上暖着。
陆弃娘把食盒打开,拿出来里面的饭菜——
一碗五花肉,五花三层,肥瘦相间,炖得油亮酥烂;一大盘切得厚厚的卤鹿肉,筋肉分明,色泽深褐油润,纹理清晰;一整只油光发亮的烧鸡;一碟子切好的卤猪蹄,软烂脱骨……
“是不是很久没吃肉了?我给你准备的都是肉。”
这是亲相公,她舍得。
“快吃快吃。”陆弃娘撕下一条鸡腿塞到萧晏手里,“还热乎呢,快趁热吃,你都瘦了。”
她脸上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和关心,并没有丝毫愁绪。
萧晏握着温热的鸡腿,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头却猛地一沉。
——是不是大家都瞒着她?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被流放琼州的事情?
可是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啊。
“你快吃啊!发什么呆。”陆弃娘笑呵呵地道,又拿出一个暄软的白面馒头递给他。
萧晏依言咬了一大口鸡腿,满嘴肉香,却味同嚼蜡。
他正思忖着如何开口提那沉重的话题,就听她语气轻松地继续说道:“去琼州的东西,大丫在准备。她列了个单子,我带来了以,一会儿你看看。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就是缺了什么,咱们带了银子,路上采买也行。”
“咱们?”萧晏震惊,“弃娘,是我,不是咱们!”
他立刻意识到了,陆弃娘想要跟他去。
“弃娘,不行,你不能跟我去。”
“你激动什么?”陆弃娘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手上却利落地又撕下一块鸡肉放到他碗里,“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带我,我就不能自己去了?吃你的饭吧。”
“不是,弃娘,你真的——”
“闭嘴吃饭。”陆弃娘道,“现在听我说。”
她把自己的安排说了,叹了口气,“我看二丫三丫两个,怕是要跟着我们了。不过我想好了,先去看看,不行再托人把她们带回京城。有大丫和五公子,还有云庭在,我不担心。你现在也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不是和你商量的,我就是告诉你。”
萧晏喉头哽住。
他能说什么?
说愧疚,说感激,说不舍?
所有的语言,在她这份义无反顾、不容置喙的决绝面前在都是苍白无力的。
“对了,”陆弃娘又说起她的好二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和我二哥撞了个正着。他来看你了?”
萧晏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复杂,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一言难尽。
何止是看过?
简直是来给他……下套的。
第484章 被吓坏的陆瑾
“怎么了?”陆弃娘胎熟悉萧晏,所以一眼就看穿他的不对劲。
萧晏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陆弃娘却想多了,伸手就要脱他的衣服。
萧晏按住自己的衣领不让她动,“弃娘,有人在。”
陆弃娘瞪他,“又没有女人在,你怕什么?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她怎么越想越不对劲呢。
是不是二哥到底欺负萧晏了?
“不是,没有伤。”萧晏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哭笑不得,“来,我跟你说。”
他压低声音。
原来,陆瑾刚才来找他,是劝他带着陆弃娘一起去琼州。
陆弃娘听到这里,立刻想给陆瑾竖起大拇指。
她说什么来着?
这就是她亲二哥。
别人都不许她去琼州,就二哥懂她,还帮她劝萧晏。
五百年说,说不定真的是一家呢。
“你看看,”陆弃娘道,“人家也觉得,咱们两口子不能分开。分开那还叫两口子吗?”
“不是,”萧晏都不好意思说,“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正常情况下,他不该这样劝的……”
“那照你这么说,我二哥好心,你还当成驴肝肺了?你说我二哥不正常?”
陆弃娘表示,那她就不愿意听了。
二哥既照顾萧晏,又懂她心思,在她心里那是顶顶好。
“不是,他有私心。”萧晏道。
他也是觉得不对,反复追问才问出来的。
原来,皇上和陆瑾提了,大概意思就是你陆瑾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亲,也不是个事儿。
来,朕体贴下属,想给你保个媒。
你看弃娘就不错吧。
陆瑾简直被吓得屁滚尿流。
虽然皇上只是提了一句,但是他已经慌得不行。
辗转反侧,一夜未睡,最后他一大早就来做萧晏的工作。
——你的女人,你带走啊。
否则老子还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喜当爹这事,不是哪个男人都行的。
陆弃娘:“……”
皇上啊,您这是太惦记我了。
萧晏还没死呢,下家都给我找好了。
怪不得陆瑾看见她,像老鼠看见猫。
难道陆瑾以为,是自己找皇上提的?
“你说这事闹的,我这以后见了二哥,多不好意思。”陆弃娘嘟囔道。
萧晏表示,你那个二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跟自己拐弯抹角,讲了一堆屁话,就是想让自己带陆弃娘离开。
如果不是他觉得不对,反复追问,还不知道真相呢。
皇上为什么不把陆弃娘指给别人,却指给他?
他自己,不反省反省吗?
是不是他心里其实喜欢弃娘?
“幸亏我一开始就决定跟你去琼州,要不回头皇上还不知道要怎么乱点鸳鸯谱呢。吃饭吃饭——”
陆弃娘给萧晏夹肉。
算了,这一出实在太尴尬,以后再不提了。
陆弃娘又说起姜仪和五公子。
“这次也是咱们不要脸,用了人家的传家之宝,这人情,都不知道以后怎么还。”她碎碎念,“以后但凡有机会,他们家有事,咱们不能含糊的。”
那是救命之恩。
拯救了他们的家。
萧晏点头,“是。”
“我没想到姜仪不管在姜家还是在周家,都能说一不二,她可真厉害,人还好。我跟你说——”
陆弃娘压低声音,“她还怕我过意不去,偷偷跟我说,这免死金牌,若是不用的话,说不定还是祸患。还说,还说——”
陆弃娘想了一会儿,“哦,对了,说剩下的两次,她也打算找机会用了。说,这东西,在现在的节骨眼,说不定就能来招来祸患。”
她觉得,姜仪完全是为了安慰她。
萧晏听到这里却道,“她说的,也是实话。”
“啊?”陆弃娘不理解,“免死金牌都能免死,是多好的东西,怎么还能招来祸患。”
“就是因为能免死,所以有些人就会多想。”
怀璧其罪。
在皇位更替的时候,要是作乱,可以用免死金牌保命。
而且姜家在军中的影响力一直都在。
皇上愿意给姜家体面,太子呢?
太子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们却清楚。
而且皇上还会担心,姜家再用免死金牌帮不该帮的人。
姜仪若是把免死金牌都用了,那表示姜家没有什么野心。
是有些可惜,但是也未尝不是在释放风险。
陆弃娘听了萧晏的分析,忍不住道:“你们这些人,心眼比筛子眼还多。对了,我跟你说件事。”
“嗯,你说。”萧晏看着她。
“你吃你的。听还用嘴啊,吃肉吃肉,多吃点。”陆弃娘凑到他耳边,咬着他耳朵道,“孩子的事情,我知道了。”
萧晏一惊,哪里还有什么食欲,只剩下急于解释,却又满心苦涩的无奈。
陆弃娘却道:“我和你说这事,是怕你一直心里惦记着,怕我知道。我都知道了,那种情况下,也确实没办法。你也别胡思乱想,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
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姜仪真的愿意把免死金牌借出来两次,那其实小满可以回来的。
但是现在,却不敢再冒险了。
因为冷静下来想想,皇上对他们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给皇上上哪怕一点点的眼药。
那毕竟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上啊。
萧晏内心百感交集。
“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张鹤遥也来过几次。我知道,他对我不死心,心里盼着你没了,我能跟他好。”
陆弃娘心如明镜。
“不过,我当面就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没了,我就带着四个孩子过,没他什么事。”
“我知道。”萧晏心头又酸又暖,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怜惜,“弃娘,让你受委屈了。”
她并不愿意见张鹤遥。
但是那种情况下,也由不得她选。
“嗐,委屈啥呀?”陆弃娘在他怀里蹭了蹭,语气轻松中带着点不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见了他,我就没好脸色,逮着机会就骂他几句,他也讨不着好儿。就是——”
“咱们俩,可得好好过一辈子的。不能让别人那些闲言碎语,坏了咱们的情分。”
“嗯,好好过一辈子。”
第485章 陆弃娘的安排
“行了,别搂搂抱抱的,让人家看着多难为情。”陆弃娘说着,又压低声音,“等咱们回家了的。”
等?
萧晏心领神会,哭笑不得。
他没有生出那种心思的。
虽然也很想,但是眼下,只想好好抚慰她。
这些日子,她担惊受怕,承受了太多太多。
“快吃快吃。”陆弃娘催促萧晏,心里说,这吃点东西,还不如她的猪省心呢。
“不吃了。”萧晏道,“不敢吃太多,怕突然吃太多油水,不好消化。咱们俩好好说会儿话。”
“也是,我这个猪脑子,光想着给你改善生活。三丫回家,猛吃了一顿肉,拉了两天肚子。”
“我原本在这里,吃的也还好。”
陆弃娘继续说儿子的事情。
“咱们这会儿只能将错就错,等过了这个风头,过两年我回京看大丫他们的时候,我去找他。”
到时候,她和张鹤遥要孩子。
好在孙顺祖母帮忙照看,算有点心理安慰。
萧晏却知道,张鹤遥是利用小满,保持和陆弃娘的联系,不会轻易放手。
他的儿子,被情敌抢走;甚至他的位置,也差点保不住。
人生就是这般荒谬。
“好。”萧晏点点头。
万般不舍,也只能自己咽下。
陆弃娘又碎碎念,说起了皇上给她的赏赐。
“……房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明日我们就搬进去。两百亩地,回头大丫会管起来,养四丫也得花钱。这样说起来,蒋玄家里的人也说不出什么。”
“嗯,你考虑得很周到。”
“滕叔给的一千两银子,留五百两给大丫,我们带五百两,你看怎么样?”
萧晏想了想后道:“都留给昭昭吧,我们之后应该还会收到相熟人家送的程仪,约莫也有几百两。”
“对,我怎么把这出给忘了,行行行。”陆弃娘道,“不过我想着,老胡担心琼州那里容易生病受伤,要跟着咱们去,这一路南下,路上的花销,咱们都出了。”
“好,也够了。”
“嗯。”陆弃娘道,“我也劝不动他,那就相互照应,都好好的。”
说完这个,她又说起铺子那边的安排。
“大丫说,要把铺子重新开起来。可是我想想,那得多少银子啊,咱们没有。我的意思是,先把码头的铺子重新开起来,那个要不了多少本钱,总要让大家都先吃上饭……”
可是陆弃娘听大丫的意思,连四海也想重新开起来。
那就不是一点半点的银子了。
“……你说进货什么的,还不得一两万两银子?”
萧晏点头。
那是保守估计了。
便是大丫再能干,估计也要徐徐图之。
这些事情,以后可以慢慢来。
萧晏问陆弃娘身体情况。
没能让陆弃娘好好坐月子,是萧晏这辈子的遗憾。
一辈子一次,却让她在月子里操碎了心。
这件事,永远难以弥补。
“好着呢,”陆弃娘大大咧咧地道,“这生孩子,就是生的时候疼。再就是——”
她小小声,“涨奶时候疼。那时候我怪想你的。”
萧晏耳垂都红了。
他不太敢想那种画面,否则容易失态。
看守的锦衣卫清了清嗓子,提醒这两人,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萧晏却做贼心虚,觉得他听见了不该听见的,脸都要烧起来。
陆弃娘没想那么多。
“我得走了,你什么也别想,家里什么都好好的。只等过了这十天半个月,咱们一起去琼州。
“弃娘,我拖累你了。”这句话,萧晏终于没忍住。
陆弃娘瞪了他一眼,“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说不定还是我命不好呢——”
萧晏捂住了她的嘴,“弃娘,你若是再安慰我,我无地自容。”
陆弃娘掰开他的手,“那你少说那些屁话,我也不爱听。谁这辈子顺风顺水,难道现在遇到事情的是我,你就能不管我了?只不过你倒霉,你出事了。说不定以后——”
萧晏直接吻住了她。
陆弃娘:“……”
干啥啊,还有人呢,这不是自己家炕上啊。
真是的。
陆弃娘出去的时候,脸都是红的。
大丫几个等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娘,爹怎么样了?
“没事,好着呢,回家回家。”陆弃娘转过脸,心说那简直太好了,都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呢。
要不是她克制,还能整个五丫出来。
母女几人回家之后,远远就看到孙顺陪着祖母在门口等着。
“您怎么来了?”陆弃娘连忙上前扶住她。
“弃娘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知道。顺子这混账东西,一直瞒着我。”孙婆子看见陆弃娘就哭,“你说老天怎么那么不开眼——”
“没事没事,都没事啊,您说让您老也跟着操心,我心里多过意不去。走,咱们进门说话。”
陆弃娘把她扶进去。
孙顺跟在身后,手里提着篮子。
篮子里是孙婆子给陆弃娘带来的鸡蛋,都是她自己攒下来的。
勤俭朴素了一辈子,就算现在家里好了,还是和从前一样。
陆弃娘抱着四丫过来。
孙婆子眼前只剩下点光,模模糊糊看不清什么。
但是这不影响她为陆弃娘打抱不平。
“弃娘,你那么好,已经有了三个女儿,怎么不让你生个儿子?倒是张鹤遥那个没良心的,一下就有了后。要我说,就该折磨他几年的。”
陆弃娘忙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们都挺好的。小满也挺好的?”
“好着呢。”孙婆子道,“你知道,我本来不愿意揽这个活儿,但是毕竟顺子得跟着他。而且孩子我带着,不让他长歪,千万别学他爹那样。”
“那我也得谢谢您。”陆弃娘道,“我爹娘在天有灵,都会谢您。说起来,也是我侄子,大丫姐妹的弟弟,回头大丫时常去看看。您说得对,不让他长歪了,让我爹娘也高兴高兴。”
孙婆子连连夸陆弃娘大度。
陆弃娘心里不是滋味,又不敢显露出来,把给小满做的衣裳鞋袜,让孙婆子带了回去。
好孩子,爹娘对不起你,但是娘总要把你找回来的。
你再等等娘。
第486章 报应
陆弃娘对宋明真有些阴影。
准确地说,是很大的阴影。
毕竟杀猪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她很担心,宋明真会对小满下手。
但是张鹤遥信誓旦旦,说不会给宋明真机会。
陆弃娘只能劝自己相信他。
她忍不住和大丫碎碎念,“你回头有机会还是要多看顾弟弟一点,不过也别总去,容易引人怀疑。我就是担心宋明真那个毒女人。”
大丫安慰她,“娘,您放心吧。张鹤遥权势今非昔比,郡主也拿他没办法的。”
其实说实话,能在张鹤遥面前吆喝两声的女人,大概也只有陆弃娘了。
她说得很对。
宋明真确实知道小满的存在,并且在家里摔碎了不知道多少手边的瓷器。
但是她也确实,不敢和张鹤遥硬碰硬。
因为现在形势已经逆转,是镇北王府需要看张鹤遥脸色了。
不是张鹤遥官职多高,而是手中实打实的权利,以及他在皇上和太子眼中的地位。
世子这个亲哥,给宋明真写信,都让她好好和张鹤遥相处,不要使性子。
宋明真全然没有从前颐指气使的模样,颓然地靠着榻上的迎枕。
霍嬷嬷替她揉着头,轻声劝道:“郡主,老奴知道您委屈。但是眼下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尽快生个儿子出来。外面那个,虽说不是张大人亲生的,但是——”
时间久了,生出感情,也让人头疼。
“呵呵,不是他亲生的?”宋明真冷笑,“嬷嬷,您太不了解他了。”
张鹤遥这个人,没有什么善心。
他心硬如铁,才不会给别人养孩子。
宋明真觉得,一定是亲生儿子,才能让张鹤遥对自己严防死守。
“无利不起早的事,他绝不会做。”宋明真语气森然,“想来他早就和那胡姬暗通款曲,那日不过是做戏罢了。他怕我父兄发难,更怕坏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名声,才矢口否认!”
霍嬷嬷大惊,“郡主,这可不是小事。您不能乱说,伤了夫妻情分。”
“我乱说?”宋明真笑了,“嬷嬷你想想,他张鹤遥会替别人养孩子?除非那个孩子是陆弃娘的。”
想到陆弃娘被萧晏连累倒了霉,宋明真心里一阵畅快。
只是想到萧晏最终没死成,陆弃娘并未如她所愿那般痛不欲生,又觉遗憾难平。
是的,宋明真现在恨上了陆弃娘。
其实最初,她对陆弃娘并没有多大的恶意。
毕竟那时候,她春风得意,看陆弃娘,就像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蚂蚁,看着她忙忙碌碌,艰难求生,自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但是后来就不一样了。
陆弃娘得到了萧晏的疼爱和尊重,萧晏官复原职后,她身价也水涨船高,成了诰命夫人。
反观自己,张鹤遥步步高升,她非但没沾光,地位反而江河日下。
人一旦跌落泥潭,便格外嫉恨那些曾在自己脚下、如今却过得风生水起的人。
宋明真绝不会承认自己眼瞎,只会将满腔怨毒倾泻在陆弃娘身上——恨她竟还在张鹤遥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霍嬷嬷忽然道:“郡主,老奴怎么觉得,也不无可能呢!萧晏当初就是被人换进清平侯府的,那会不会——”
宋明真皱眉。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随后摇头:“不会。张鹤遥不会拿着自己的前途冒险,他这个人,最自私不过。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但是倘若触动他的利益,那他不会让半步。”
“那是老奴想多了。”霍嬷嬷心事重重,“若真是如郡主所说,外面的是大人的亲骨肉,那您现在的情况,就更不乐观了。”
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孩子抱进府里来,宋明真自己养在膝下。
怕宋明真不同意,霍嬷嬷还拿陆弃娘来劝她。
“郡主您看,陆弃娘的那几个孩子,不也很孝顺吗?”
宋明真道:“何必那么麻烦?我若是想替别人养孩子,不如直接和张鹤遥说,和妾室通房生一个。外面的那个,想让我抱在身边养,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虽然生不了了,但是想象中,那个孩子一定是在她允许和安排下才能出生的。
而不是现在这般,不得不接受一个胡姬所出的下贱坯子!
霍嬷嬷心说,您也不是没和大人提过,但是大人现在,根本就不碰您安排的人啊。
这怎么能生出孩子?
等生出来,那不知道多久之后,外面的孩子已经占了长子的名分了。
都是庶子,人家占了长,回头继承家业的时候,多麻烦。
宋明真嘴上强硬,反复思量后,终究还是被霍嬷嬷说动几分。
她寻机旁敲侧击试探张鹤遥。
本只想探探口风,岂料张鹤遥竟直接冷声警告:“收起你的心思,别把手伸到外面去。那孩子,我不会抱到你跟前。你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那个孩子,我也不会抱到你面前来。你只当他不存在。”
这话瞬间点燃了宋明真的怒火。
“张鹤遥!你如今翅膀硬了,敢如此跟我说话?别忘了你当初像条狗一样匍匐在我脚下的日子!”她厉声斥骂。
其实她很清楚张鹤遥今非昔比,但是想让她在张鹤遥面前做小伏低,宋明真始终无法接受。
张鹤遥冷笑,“你既然把我当成一条狗,那就要有被狗反咬一口的觉悟。”
说完他拂袖而去。
宋明真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砸了过去!
“砰!” 茶杯在门框上撞得粉碎,瓷片四溅。
“张鹤遥!你敢踏出这院子一步,我明日就上金殿告你豢养外室、宠妾灭妻!”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
张鹤遥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迅速没入夜色,只有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随风飘回:
“你当初跟我苟合时,我停妻再娶,你是真不知,还是皇上真不知?”
“宋明真,这是你的报应!”
“我有报应?!”宋明真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嘶吼,状若疯癫,“那你张鹤遥的报应呢?!你的报应在哪里?!”
夜色沉沉,再无回应。
张鹤遥想,他早已得到了报应。
宋明真歇斯底里:“你给我等着!”
第487章 姐妹共侍一夫
霍嬷嬷自然是极力劝阻。
“郡主,大人都已经将那胡姬打发出去,显然也是不愿意和您撕破脸的。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我还能怎么骗自己?嬷嬷,他刚才的那些话,你让我怎么继续骗自己!”
“可是郡主,真的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吗?要知道,闹大了,王爷和世子那边,恐怕也不会向着您的。”
“他们早就不向着我了。”宋明真冷笑,“他们眼里只有王府,只有利益,什么时候有过我?”
霍嬷嬷无奈,却还只能继续劝。
“闹大了,对姑娘也不好。姑娘快说亲了啊,郡主!”
提到女儿,宋明真总算清醒了些。
是,她不得不顾及女儿。
这个让人发疯的世界,爹在外面养女人有恃无恐,妻女本来已经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还要被外人嘲笑。
霍嬷嬷松了口气。
“不行。”宋明真咬牙切齿。
霍嬷嬷:“……郡主冷静啊。”
“让人去查查。”宋明真道,“那个贱种现在谁在照顾。才那么小,能不能养活,也得看命。”
看到她目光之中的杀意,霍嬷嬷心领神会,赞道:“郡主,这才对。后院的事情,就得这样处理。”
不能和男人对上,而是要专心对付那些勾引男人的狐媚子,以及和自己儿女争抢家产的贱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宋明真道,“不必吝啬银子,主要是要把事情做得干脆利落,不要引起张鹤遥怀疑。”
“是,老奴知道,郡主放心。”
若是从前,宋明真不愿意手上染血。
她怎么也会叮嘱霍嬷嬷,做事不可赶尽杀绝,将人逼入绝路。
但是现在想想,还是她太心慈手软了。
然而这一次,霍嬷嬷却“出师不利”。
“郡主,老奴花了不少心思,但是——”霍嬷嬷在宋明真面前臊得老脸通红。
这件事,她没办好。
“但是什么?”
宋明真不愿意听这两个字。
她最近真的,一件顺心的事情都没有。
“但是大人严防死守,老奴实在没有办法安插人进去。甚至,好像有些打草惊蛇。”
她想买通的人,非但没有成功,还被人骂“丧尽天良,竟然想着对孩子动手”。
她想来硬的,但是对方也不吃。
很可能,张鹤遥现在已经得知了消息,随时会回来找她们算账。
所以霍嬷嬷这会儿是真的很慌。
“他倒是肯用心思。”宋明真冷笑,“嬷嬷下去吧,我等着他回来跟我算账。”
现在不用这种方式,她甚至都见不到张鹤遥。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两个人会走到今日地步。
可是宋明真等啊等,没有等来张鹤遥的兴师问罪,却等来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她的庶妹,宋清意来了。
“姐姐,”宋清意身穿一身白色衣裙,鬓角还别着白花,笑意盈盈地给宋明真请安,“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你怎么来了?”宋明真毫不掩饰她的不喜。
在娘家时候,她作为嫡长女,万千宠爱于一身,目下无尘,根本不会把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
宋清意便是想做她的跟班都没有机会,在她面前也是唯唯诺诺。
如果不是张鹤遥提起,镇北王府打算把宋清意送来,她都不会想起这个妹妹。
“谁准许你穿成这样的!你姨娘是下人,你是主子,你见过主子给下人披麻戴孝的?”
而且穿成这样去别人家里,极其失礼。
宋明真觉得,宋清意简直就是故意挑衅她。
宋清意表示,真不巧,她真的就是来挑衅的。
“姐姐说得对。”宋清意微微一笑,“姨娘确实是下人,我这般去别家,也确实不妥。”
“你既然知道,还这样做,是故意给我上眼药?”宋明真斥责她。
真是晦气。
最近她诸事不顺,简直该去求神拜佛,求求转运了。
她以为宋清意会立刻道歉求饶。
但是宋清意却抬手扶了扶鬓角的白花,话锋一转:“只是姐夫说,一切随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看着宋清意提起张鹤遥,眼波流转,一脸狐媚的样子,宋明真肺都要气炸了。
千防万防,甚至霍嬷嬷还处置了宋清意的姨娘,结果还是没拦住这个狐媚子。
她竟然,已经见了张鹤遥!
“姐姐,我来是加入这个家的。”宋清意咯咯笑,“姐夫说,我怎么也是镇北王府的女儿,所以要做贵妾,姐姐还不知道吗?”
“我还没死!”宋明真面色扭曲,手死死地握住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后院就算进一只猫猫狗狗,也得我同意。”
“哦,那等姐夫和姐姐说了就好了。”宋清意微笑,“来之前,父王说了,让我事事都听姐夫的,不要学姐姐,性子霸道不讨喜,我还帮姐姐说话了呢!”
宋明真气得胸膛起伏,“宋清意,我是不是对你太仁慈了?”
区区一个庶女,竟然敢在她面前如此张狂!
“姐姐是很仁慈,”宋清意面色忽然转冷,“我是不是该感谢姐姐,让我姨娘和我苟活那么多年之后,才对姨娘下手呢?下一个,是不是我?”
宋明真脸色突变。
宋清意,竟然知道了?
“胡说八道。”宋明真恼羞成怒,“你姨娘自己病死的,与我何干?宋清意,你若是以为可以借着张鹤遥,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那你尽管试试!”
“姐姐怎么那么生气呢?”宋清意脸上笑意流转,“姐姐是正妻,我只是妾。要不是姐姐肚子不争气,也轮不到我来替姐夫绵延子嗣。我生下来的孩子,也得喊姐姐一声‘母亲’,姐姐就等着吧。”
“哦,对了。”她看着宋明真,“姐夫说了,以后这就是我家,让我随意就好。不管是我替姨娘披麻戴孝,还是做其他什么,只要姐夫同意就行。”
“出嫁从夫的道理,姐姐难道还不懂吗?”
宋清意用帕子掩嘴,吃吃地笑,“以后还要姐姐多多照顾了呢!”
第488章 相互辖制
别以为她是好欺负的。
她要收拾这贱婢,什么时候,怎么收拾都行!
“你倒是好大的威风。”张鹤遥走进来,“对于自己的妹妹,张口闭口贱婢;她是贱婢,那王爷是什么?”
“姐夫。”宋清意立刻变脸,像一朵无辜的小白花,直往张鹤遥身后靠,“清意好害怕。”
张鹤遥顺手揽住她瘦削的肩头,“不用怕,这家里,我还能做主。既然她不喜欢你,那你就住得远些。去绣春楼住,需要什么直接找管家,也不必来晨昏定省,省得再起冲突。”
“是,我听姐夫的。”
“张鹤遥!”宋明真面色扭曲,“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你有的是办法,比如草菅人命。”张鹤遥冷笑,“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以为你身边这些蠢货在你授意下做的事情,还能瞒得住?”
他让人把宋清意带下去安置。
“姐夫,我初来乍到,晚上害怕——”宋清意楚楚可怜。
“去吧,晚上我陪你。”
“那好,我等姐夫。”
宋清意给了宋明真一个挑衅的目光后,还屈膝行礼,然后施施然离开。
“张鹤遥!”
“管好家里的事情,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张鹤遥面色冰冷,语气带着警告。
“呵呵,”宋明真怒极反笑,“我这几日才让人打听你在外面的事情,但是宋清意,想从西北来,就算快马加鞭,路上也得走二十日!”
哪里是她动了张鹤遥的利益,才遭到警告?
分明是张鹤遥蓄谋已久。
不管她做或者不做,张鹤遥都打算让宋清意来和自己争宠。
见惯了这些事情,宋明真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你用她来牵制我,让你可以高枕无忧地在外面乱来。张鹤遥,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恰恰相反,”张鹤遥反唇相讥,“我实在太高看你了。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拎不清,还得我亲自教导。”
“宋明真,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目前,并没有换个妻子的想法。但是如果你继续不知死活,那我也不介意那样做。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多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宋明真,转身出去。
宋明真气得手都在抖。
她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
她现在,根本管不住张鹤遥。
甚至影响不了他一点。
当年她想的很好,觉得这个男人有能力有野心,日后定能平步青云。
可是她没想到,平步青云之后的张鹤遥,已经不是她能掌控的人了。
最可悲的是,现在除了听他的安排,和宋清意那个贱婢斗,她似乎并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敢再去探究他在外面的私宅。
宋明真毫不怀疑,若是她继续和张鹤遥作对,那张鹤遥一定还有别的手段对付她,甚至对付她的女儿。
想明白这些,虽然很难接受,但是宋明真知道,除了咽下这口气,别无他法。
甚至,她还得低头。
因为她往后的富贵,包括女儿的婚事,还都得仰仗张鹤遥。
宋明真这种人,虽然暴怒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冷静下来,也是很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嬷嬷,去把漱玉给我喊来。”
很快,漱玉就跪在宋明真面前。
“宋清意来了,以后是大人的妾室。”宋明真冷着一张脸道,“你跟了大人许久,我也给你一个妾室的名分。”
宋清意那种贱人,怎么配让她亲自出手?
“多谢郡主。”漱玉一脸惊喜。
“这样你一个月能多二两银子,就能给你娘治病了。”宋明真道,“只要你有出息,也听话,好日子还在后面。”
“是,奴婢一定听郡主的。”
“你若是今晚,能让大人去你房里,我明日就赏你二十两银子。”
漱玉面上露出些为难之色。
“怎么,嫌少?”宋明真冷笑,“若是你不愿意,有大把的人排队等着。”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只是能力有限,怕是——”
“你尽管去试,有什么事情,还有我兜着。”
“是,郡主。”
漱玉乖乖地听话。
“下去准备吧。”
等漱玉离开后,霍嬷嬷道:“郡主这应对倒是很好,只是漱玉她,怕不行——”
“行不行的,现在你让我去哪里找人?死马当活马医,怎么也不能让那个贱婢太舒服了。”
宋明真觉得被激起了斗志。
她这会儿已经不想张鹤遥那个“私生子”,一心要压倒宋清意。
即使她知道,这就是张鹤遥想要的结果。
可是她还能如何?
过了一会儿,有心腹丫鬟从外面进来,低声回禀道:“郡主,漱玉从您这里离开之后,直接去了外书房找大人。”
“然后呢?”
“然后现在还没出来。”丫鬟小心翼翼地道。
“呵呵,果然男人都喜欢那些贱胚子的手段。”
她是不会伺候男人的。
她要被男人伺候。
谁让她出身高贵,那些恶心的事情自有人替她去做呢。
“那看起来,”霍嬷嬷喜出望外,“或许漱玉真能留住大人。”
“谁知道呢?”
宋明真确实不知道外书房里的事情。
漱玉恭敬地站在张鹤遥旁边伺候笔墨,一脸感激。
张鹤遥似不经意地问:“见到你娘了?”
“见到了,见到了。”漱玉由衷地高兴,“多谢大人。大人恩德,奴婢此生不忘。”
张鹤遥让人把漱玉生病的娘带到了京城。
而且事先,他完全没有透露过。
漱玉见到母亲,惊喜无以复加。
“回头拿我的帖子,去找太医院的院正。”张鹤遥淡淡道,“需要什么药材,也只管找孙顺拿银子去买。”
漱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难言:“大人,日后您若是有什么驱使,奴婢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够了。”张鹤遥道,“看好她们两个。”
“是。”
张鹤遥就是要让两姐妹相互辖制。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事业,以及照顾好小满,不想被家里的蠢东西扯后腿。
第489章 能省则省
只是等来等去,也没有萧宴被流放的准确时间。
真让人着急。
胡神医骂陆弃娘,“怎么,你还不想在京城多待几日?让你晚点去还不好?”
“这不是看不见萧宴,我心里不踏实吗?”陆弃娘叹气,转而又问他,“老胡,你真的要一起去琼州?”
“房子都卖了,你问我真的假的?”胡神医没好气地道。
“那——”陆弃娘道,“我能不能把四丫带上?”
每天看着小丫头,她真的舍不得。
而且也觉得,四丫留下,给大丫增添负担。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胡神医骂骂咧咧,“她才多大。要是生病,怕是药都喂不进去。你怎么也等去了之后,弄清楚当地的情况,稳定下来,也等她大点之后,再考虑接过去。”
“哦。”陆弃娘不敢吭声了。
是,胡神医说得对,是她想多了。
“给,”胡神医把手里提着的药放在桌上,“每天喝一次,喝七天就差不多了。”
这是回奶的药。
总不能在去琼州的路上,再忍受痛苦。
陆弃娘却舍不得,“我再喂几日,我舍不得四丫。”
“不是有奶娘吗?”胡神医没好气地道,“怎么,喝别人的奶,还长不大?”
“不是,”陆弃娘道,“该省省,该花花。萧宴这什么时候,还没个动静。”
一个奶娘,一个月得二两银子,还得管吃呢。
现在家里又不比从前境况,所以能省则省。
而且,陆弃娘也是想着,自己多给四丫喂几日。
好像这般,母女之间能多一些羁绊。
胡神医瞪了她一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不用抠抠搜搜,回头把自己累坏了,你看萧宴找不找别人。”
“你少看不起人,萧宴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陆弃娘和他斗了一会儿嘴,把药收下。
临走之前,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干。
比如,码头的铺子要重新开起来。
至于南北货铺子和二丫的胭脂铺子,因为耗费太多,恐怕要等以后再说了。
陆弃娘也和常辉说,让他再寻个活,别再干等着了。
他把四海打理得那么好,早已声名鹊起,现在很多东家都愿意花大价钱挖他走。
陆弃娘和他说,有好的去处尽管去。
要说谁对不起谁,也是她们对不起常辉,答应了让人家做几年大掌柜,结果一年光景都不到……
常辉表面答应,但是实际上也一直没有找其他的活。
陆弃娘想起来也觉得感动。
只盼着以后他和二丫,都能找到像对方这么好的人。
贼老天!
“我回来了!”
云庭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还是从前那般跳脱。
“怎么,还得列队欢迎县太爷?”二丫白了他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之前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也没积压什么事。”云庭进门就过来看四丫,“给我抱抱。”
“我妹妹睡着呢,你别手贱。”二丫拍开他的手。
陆弃娘笑骂道:“他要抱抱就抱抱呗,也是喜欢,看把你给厉害的。云庭,这次回来要住几日?”
“住两三日就得回去。”云庭道,“这次主要是回来看看祖母和外祖母,也处理一点事情。然后等你们去琼州的时候,我再回来送你们。”
“不用,你忙你的。”
“要回来的。”云庭道,“我得了一头白鹿,你们要不要看看?”
白鹿被视为祥瑞。
云庭也是花了大价钱才买到的,特意带来给她们看。
陆弃娘笑道:“那咱们得跟着开开眼界。”
云庭让人把笼子抬进来,里面卧着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皮毛光滑,在笼子阴影下,隐隐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真好看啊。”陆弃娘由衷赞道,“这不得一百两银子?”
不对。
之前一头野猪卖给云庭都能得二十两,那感觉这头鹿得二百两。
“二百两银子,我也不好意思献给外祖母。”云庭道,“花了一千两。”
陆弃娘:“……”
二丫伸手摸了摸白鹿,“咱们也沾沾祥瑞,希望以后都交好运。”
三丫则道:“也不知道白鹿的肉,是不是比其他的鹿肉更好吃。”
大丫出去采买东西,所以这会儿不在家里。
“既然是送给太后娘娘的,那赶紧送去。”陆弃娘催促云庭。
“就是。”二丫道,“你从前都是空手套白狼,这次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说吧,你想和太后娘娘要什么?”
“还是灼灼懂我。”云庭大笑,“也没什么。既然你们都看过了,那我先进宫去。灼灼和皎皎,你们俩明日别出门,我有安排。”
“怎么还兜圈子?你有什么安排,现在不能说?”二丫道。
“不可说,不可说。我走了!”
云庭着急进宫,没有多留就走了。
陆弃娘看他和二丫相处,还和从前一般,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谈儿女亲事的时候,总是容易有这样那样的担心。
最担心的就是亲事不成,关系尴尬。
而且云庭性格幼稚冲动,格外让人担心。
现在看起来,还好还好。
再说云庭,带着白鹿进宫,太后果然十分高兴,还吩咐道:“准备准备,过几日让后宫都来看这祥瑞。”
这是外孙孝敬她的。
别一味说她偏心。
这不都是相互的吗?
太后又屏退周围的人,留下云庭单独说话。
赐婚自然是回避不了的话题。
“庭儿,其实这会儿外祖母有些庆幸,幸亏你没卷入萧宴这事情中。我也见了卢欢两次,觉得这姑娘不错。”
“是挺不错的,聪慧大气。”云庭道,“外祖母,顺其自然吧,我不别扭了。”
有些事情,自己解决,不让老人跟着操心。
太后却第一次觉得,眼前看着长大的外孙,忽然就长大了,有些看不明白了。
“外祖母,我想动用我娘的嫁妆,来跟您说一声。”云庭也没有兜圈子。
第490章 再开铺子
不到关键时候,她不希望云庭动用。
“不用外祖母的体己,我只是借用三万两现银,以后会还回去的。要做点生意,也不能一味坐吃山空。”
“你能这么想就好。”太后倍感欣慰。
虽然女儿的嫁妆当年就价值二十多万两,经年累月只会更丰厚。
但她还是自掏腰包给了云庭两万两,“剩下那一万两,你再想想旁的法子,尽量别动你娘的嫁妆。”
她语重心长,“外祖母有的是银子,只是一下子给你太多,怕惹眼。赔了也不打紧,做生意,赔钱买教训,不算真赔。”
“好。”云庭笑着答应,“外祖母,您等着我赚钱了孝敬您。”
“好好好。”
不过笑过之后,太后还是道:“在钱这件事情上,不必执着。外祖母更希望,您能更进一步。在我,在你皇舅舅有生之年,能把你扶起来,我才是彻底放心,见了你娘,也和她有交代。”
“我知道的,外祖母。”云庭垂眸,“欲速则不达,我在永济县,学到了很多。再过两年,我就回来。”
他得能服众才行。
他还需要很多修炼。
现在就觉得,从前虚度的那些时光,何其可惜?
“两年之后,又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太后叹了口气,“庭儿,别嫌外祖母唠叨,要好好和太子相处。”
她再不喜欢,那也是她孙子,也是未来要继承大统之人。
“嗯,我和您想到一起去了。太子喜欢书画,我娘的嫁妆里,有前朝书画大家的真迹,我想献给太子。”
这次,太后却没有反对,并且倍感欣慰。
“你能想到这些,以后外祖母,真的能少操心些了。”
难得这素来桀骜不驯的外孙,如今也学会了低头。
云庭没有骗太后。
他确实拿了书画去求见了太子,姿态放得很低。
太子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是还是高兴的。
云庭从东宫出来,又去找常辉。
常辉这些天,婉拒了所有的邀请,就在常掌柜铺子里帮忙。
见到云庭来找他,常辉还很惊讶,心里暗自思忖,难道云庭也要请他做大掌柜?
云庭把他请到了茶楼雅间,亲自给他倒茶。
常辉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世子,让小的来吧。”
“不必拘礼。你坐,我来,今日我是有事来求你的。那我年龄相仿,也没有外人,平辈相称就行。”
不得不说,云庭虽然混不吝,但是当他真正愿意放下架子的时候,还是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
常辉则觉得,自己想的大概没错。
“关于四海南北货铺子和灼灼之前的胭脂铺,”云庭道,“我觉得被查封了十分可惜。名声好容易打出去了,应该继续开,你觉得呢?”
常辉谨慎地道:“确实有些可惜。”
他怀疑,云庭是自己想重新开这两个铺子。
那他,不太想接。
因为会触景生情,徒增遗憾。
其实常辉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离开京城,去晋商在北面的铺子谋生。
只是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萧宴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你说他出身不好,那也是他自己倒霉。但是弃娘和昭昭姐妹们,就真是太无辜了。”
云庭说着,还招呼常辉喝茶,“尝尝,这茶叶是我从太后宫中走的时候顺来的,还不错。”
常辉依言浅啜一口,茶香清雅。
他在商扬上敢闯敢拼,面对这等贵人扬合,却仍显局促生涩。
“你也知道,我在萧宴和弃娘家里住了很久,我和萧宴又是沾亲带故,很多年的交情,说一家人也不为过。”云庭道,“所以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辛辛苦苦,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我呢,不缺银子,但是不懂经营,所以就想问问你。倘若我出银子,给你和从前一样的待遇,你愿不愿意,重新把这两个铺子开起来。”
常辉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出声,像是在顾虑什么。
云庭笑笑,“你有什么顾虑,只管说。”
“我想问世子,这两个铺子,是放在谁的名下。”常辉到底斟酌着道。
这很重要。
若是打着萧宴的名义,实际上在云庭名下,那他是不愿意为他人做嫁衣裳的。
虽然这般说会得罪人,但是常辉还是说了。
“都放在灼灼名下,你意如何?”云庭道。
他到现在还以为,二丫会留下,嫁给常辉。
在私心里,这是他给二丫的嫁妆。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说出口。
常辉是个男人,也有自尊心。
面对常辉的震惊,云庭还解释了一番。
——这些话,他已经在肚子里来回过了不知道多少遍,所以才能面色如常,不费力地说出口。
“因为弃娘和萧宴是一家的,萧宴这个人吧,命不好,太倒霉,总有幺蛾子,所以放在他名下,我怕又是一扬空。”
“昭昭已经嫁给了蒋玄,也不合适。所以我想着,动用点关系,明日带着灼灼和皎皎,各自去立个女户。这两个铺子,放在灼灼名下;皎皎那边,我另有安排。”
“原来如此。”常辉点点头,似乎在思考。
“这些钱呢,我也不白出,我当借给萧宴的。赔了就算了,赚了得把我投入的本钱还回来。否则你知道,萧宴那种不肯占人便宜的,肯定不答应。”
顿了顿,云庭又道:“我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回去再考虑考虑,也和灼灼商量一下。”
“世子,若是您能定下来,那我现在也能给您个准话,我答应。”常辉道。
是灼灼的。
一切产业,都还是灼灼的。
他愿意。
与此同时,一丝明悟悄然划过常辉心底——他隐约窥见了云庭深藏的情愫。
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因为他也爱。
因为他也小心翼翼地藏着爱。
因为他也没有得到。
因为他也将遗憾深埋心底。
第491章 启程
不管身份地位,老天一视同仁,让人求而不得。
云庭愿意出银子,给二丫做嫁妆。
那他,只能出一份力。
他的爱,不比任何人低贱。
所以常辉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爱不是占有,而是希望无论她身处何时何地,所嫁何人,都能有底气。
而很荣幸,他能成为那底气的一部分。
那也是他们之间,曾经牵绊过的痕迹。
云庭很想和常辉说,好好待她。
但是他到底没说出口。
有些话,说多了,会给人带来麻烦。
这份爱,注定了压抑隐忍一辈子。
但是他不后悔。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的?
人这辈子,注定了很多爱而不得。
他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得学会接受现实。
虽然他自己没有经历过很多,但是看见过了,也明白了,这辈子的因缘际会,风云难测。
唯有提升自己,广交好友,日后遇到难处的时候,才能有和命运对抗几个来回的可能。
第二天,云庭就和陆弃娘说了给二丫三丫单独立女户的意思。
“也不是别的,就觉得,大家别都绑在一起。我恰好,从前认识的朋友,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忙。”
陆弃娘觉得非常好。
于是她催促二丫三丫跟着云庭一起去把这件事办了。
云庭把这件事做完后,就把三万两银子交给常辉,让他全权掌握。
——灼灼,这是你选定的良人,那我也相信他。
云庭猜测,他们好事将近。
毕竟萧宴和陆弃娘很快就要出发。
此去经年,归期难定,所以在离开之前,应该会把二丫的事情办妥。
虽然没有看到办喜事的样子,但是云庭又想,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难高兴起来,所以婚事多半从简。
云庭很想和二丫说句祝福的话。
但是他说不出口,怕自己会哽咽。
那就,心里默默祝福她。
回到永济县,云庭又醉了一扬。
当然,陪醉的,还是姜权那个大冤种。
“灼灼要出嫁了,”他说,“我给她送了嫁妆,再没什么心事了。”
姜权闷声道:“那你就收收心,好好地把卢姑娘娶了,以后好好待人家,像个爷们,别像个坏种儿。”
“娶谁都一样了。”云庭失魂落魄。
这话姜权可太不爱听了。
“什么叫娶谁都一样?”他怒拍桌子,“人家也是好好的姑娘,嫁给你本来就委屈。你还不把人当回事,你说你坑不坑人啊云庭!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打死我也不能和你一起来这里。”
“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但是总得让我缓缓吧。姜权,你不懂。”云庭借着酒意趴在桌上,“你懂什么是爱吗?大老粗。”
姜权面红耳赤。
他大概,是真的懂一点。
这些天,他脑海中总是控制不住地出现那个身影。
他不该那样的。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听到云庭说“娶谁都一样”,他才会那么生气。
不行,那不行。
他得让云庭好好待卢欢,而不是自己天天惦记着人家。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谁都不想娶。”云庭道,“你说得对。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来将就我?我该等能彻底放下的时候再说。”
可是,谁又给他选择了?
姜权端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这感觉,太难受了。
萧宴出发琼州的时间定在了九月底。
离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陆弃娘自然恋恋不舍。
她们要去城外的十里亭等着萧宴出城。
大丫提前给陆弃娘说了,萧宴这种是戴罪之身,恐怕是要戴着枷锁上路的。
不过押送的人,已经打点好,路上辛苦是辛苦,但是不至于刻意为难。
陆弃娘虽然心疼,但是反过来安慰大丫:“咱们往好处想。能保住命,已经很好了。而且路上还有我们照顾,吃不了太多苦头。京城那么重的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记着,你好,我们就好。千万别累坏了,别那么要强,有事要告诉娘。”
大丫含泪点头。
京城里的生意和人,都留给了大丫。
连桑姑姑,都选择跟在大丫身边。
那些曾经被她们善意对待过的人,没有人在这扬劫难中选择退缩。
等出门的时候,陆弃娘看着门口的十辆马车,震惊不已。
“怎么这么多车?都谁要跟着去啊!”
不是就她带着二丫三丫,加上胡神医一家三口吗?
哦,还有阿黄和小神,但是也不用单独安排马车吗?
大丫跟她解释,其中有八辆马车,都是她准备的东西。
“怎么要带那么多东西?”陆弃娘忍不住掀开帘子往里看。
“除了衣服这些,还有种子、药材、农具工具那些,娘去了之后再看看就知道了,现在都已经装好了,娘就别打开了。”
“不是,带那么多东西干啥?”陆弃娘主要是心疼银子,“你手里还有钱吗?”
“有钱,娘,放心吧。您都带着,能用得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蒋玄默默找了去过琼州的人,问了那里的情况。
怎么说呢?
确实不太乐观,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有去无回。
只是大概率,要过得艰难。
所以夫妻两人就商量着,置办了许多东西,希望他们能在那里过得舒服些。
二丫道:“行了,娘,大姐准备什么,咱们就带着什么去。快走吧,别回头爹都到了,咱们还没到。”
众人一起去了城外。
之前相熟的那些人家,大都来送。
包括之前铺子里帮忙的妇人,还有熊大他们。
陆弃娘想到已经妥善安置众人,心里也有些安慰。
“都别哭了,等我过去站稳了脚跟,还会回京城的。”陆弃娘抱着四丫舍不得松手,和众人道。
大家眼里,难免都有泪意,对陆弃娘也多有叮嘱。
姜仪和五公子、卢欢等也都来了,也都准备了程仪。
正说话间,萧宴被人押解了来。
可是陆弃娘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她想象中,是几个衙役押送萧宴自己。
结果呢?
几十个衙役,押解着一百两百个人,一眼望过去,如果不是萧宴身量高,鹤立鸡群,都找不到他。
“咋这么多人啊!”陆弃娘震惊,“这都是,被萧宴连累的?”
第492章 南下
卢欢道:“要是连累的话,都是被越王和清平侯府连累的,大家同病相怜。”
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就把萧宴一人卷入其中呢?
其实皇上砍了不少人脑袋,剩下这些也是让皇上觉得不爽的,一起发配天涯海角。
陆弃娘松了口气,“那行。可不能是因为咱们,要不这怎么还得起。”
萧宴虽然身上戴着枷锁,但是看见她们,还是眉眼带笑。
陆弃娘抱着四丫过去给他看。
“回头路上,要是渴了饿了累了,你都说话。”陆弃娘不放心地叮嘱。
“嗯。”萧宴道,“你去招呼人吧。”
那么多人前来相送,要好好告个别。
这时候,云庭和姜权,一人一马,姗姗来迟,马蹄卷起尘土,一直来到跟前才勒马停下。
“耽误了,耽误了。”云庭道,“本来出门早,结果县里出了点事,差点没赶上。”
姜权看见卢欢,脸莫名就红了。
卢欢也感觉到他的目光,大方点头,回以笑意。
姜权却一下转开头。
卢欢愣了下,随后看到他红透了的耳垂,心有所感,垂下了视线。
云庭想和二丫单独说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被人盯上,所以强忍着没上前。
但是他在人群中,意外地没有看到常辉的身影。
他怎么没来呢?
二丫没有匆忙出嫁,他已经很惊讶了。
结果常辉今日还没来?
这是怎么回事?
云庭压下心中疑惑,过去和萧宴说话。
“京城中有什么事情,让人带信给我。”他说。
其他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你沉稳点,”萧宴不放心地叮嘱,“多干事,少冒头,让国公爷省点心。”
“知道,”云庭难得开玩笑,“不能堕了破虏将军威名。”
“走了走了。”押解的衙役在喊。
云庭回头,就看见陆弃娘已经在登车。
可是为什么,二丫也跟着钻进去了?
云庭大惊,“萧宴,灼灼,灼灼她怎么——”
“她跟着我们一起去琼州。”萧宴道。
“一起去琼州?那,那常辉呢?”
“常辉自然是留在京城。”
“那亲事呢?”
“以后再说。”
云庭震惊到无法用言语形容。
一直到目送萧宴等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云庭都没有反应过来。
心里更是说不出来的百感交集。
说高兴,那确实有。
但是除了高兴之外,还有很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其实想去和二丫说几句话的。
但是一向伶牙俐齿的他,这会儿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云庭,有人。”姜权用手肘碰了碰云庭,小声提醒道。
哪里还有人?
人都走了。
云庭心神恍惚地想。
“什么?”
“那边亭子后,藏了人,你看。”
云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和常辉的目光不期而遇。
常辉来了?
但是没有现身。
一瞬间,云庭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以二丫对陆弃娘的孝顺和依恋,是不可能不跟去琼州的。
陆弃娘这几个女儿里,最冲动,也最不计后果,能为她豁出性命的,就是二丫了。
而二丫又那么骄傲,不可能连累常辉。
常辉艰难走到今日,二丫只肯锦上添花,不会将他拉入泥潭。
可是常辉,在听到自己的提议之后,义无反顾地答应,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
他的心里,也是藏了遗憾吧。
云庭抿唇,看着常辉对他拱拱手,然后背影孤独寂寥地离开。
“走吧。”他对姜权道。
姜权却道:“卢姑娘还在呢,你去打个招呼去。”
“不用了。”云庭勉强对卢欢和姜仪的方向拱拱手,翻身上马。
“哎,你等等啊!”姜权自己跑过去,红着脸和姐姐以及卢欢告辞,又解释道,“县衙确实有急事,今天发生了一桩命案,所以我们还得赶紧赶回去。”
希望卢欢没有因为云庭的怠慢而感到失落。
“有事快去忙吧。”姜仪道。
卢欢也点点头。
“哦,好。”姜权道,他看卢欢身后没有丫鬟,又道,“姐姐,卢姑娘没带人,你把她送回去。”
姜仪愣了下。
她的弟弟,什么时候长大了?
竟然还知道关心姑娘家了。
她这一愣神的功夫,姜权脸色更红,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
姜仪若有所思。
陆弃娘正式启程南下。
因为萧宴等人是步行,所以陆弃娘的马车走得也很慢。
才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说坐得腰疼,要下去走走。
三丫则嚷嚷着要出去骑马。
坐车确实太无聊了。
而且无聊的时候,她就回想起刘俭那个哭包。
不是三丫对他有特别深厚的感情,而是临别这些日子,刘俭见了她就哭。
“姐姐,你走了,我在京城怎么办?”
“姐姐,你带我去琼州吧。”
“姐姐,你走了我会想你的。”
三丫表示,你怎么办?找你亲祖父啊。
我还带你去琼州呢,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吃饱饭,到时候还得多养你一张嘴,不干。
至于走后想不想的,就随意了,反正她不知道。
而且她也不会想哭包的。
不过这会儿无聊了,三丫又觉得,自己对他是不是太冷酷了?
刘俭哭起来,就苦了他身边的人了,还得哄他。
三丫决定,等到了客栈休息的时候,给刘俭写封信,给他说说路上的见闻,让他身边那些下人能喘口气。
二丫却一语道破陆弃娘的目的,“娘,您想下去陪我爹一起走,就直说嘛。难道我们还能嘲笑您不成?”
陆弃娘老脸一红,“瞎咧咧什么,我就是下去透透气。”
“娘,您吃了药再去。”三丫递给她一根竹筒,里面装着回奶的药。
陆弃娘早上已经吃过一顿了。
“回头再吃,苦哈哈的,得喝那么多水才能压下去苦味。”陆弃娘道,“晚点遇到取水的地方再说。”
“水囊里那么多水呢!”
“有备无患,万一之后很久都遇不到取水的地方呢?”
陆弃娘才不会承认,一会儿要见萧宴,她不想一嘴药味。
不过涨奶的滋味,确实难受。
好在现在不用抱孩子了。
哎,说起来,又想她的小四丫了。
结果刚下车,她就听到婴儿的哭声了。
当娘的,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哭,心都揪起来,四处看着找声音来源。
“娘,我怎么听到了四妹妹的哭声?”
二丫也掀开马车侧面的帘子探出头来看。
“别吵,我找找。”陆弃娘竖起耳朵听着,“不知道哪个孩子哭了。”
刚才她隐约看到,流放琼州的这些人里,不乏有孩子。
似乎还有抱在怀中的婴儿。
第493章 捡个孩子
有一部分,是和萧宴一样的,之前有权有势。
所以虽然是流放,但是也有家眷跟随。
最惨的,其实不是他们,也不是随行的家眷,而是家眷带着的下人。
他们没有马车乘坐,只能走路,而且还得随时伺候主子,跑前跑后。
陆弃娘在车上的时候就和二丫说,“其实咱们从前,不也是做下人的吗?只是我们没有卖身,所以主家有事连累不到咱们。”
但是难免还是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二丫点头,“这种事,就看主家有没有良心了。有良心,看在人家辛苦的份上,多给点工钱,也就算了。就怕那种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的。”
陆弃娘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源头。
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妇人,看装束好像是下人,怀中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儿。
旁边,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看起来也是下人模样,相貌周正,面色微黑,也急得团团转。
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
陆弃娘快步走过去,“怎么了这是?”
那妇人惊了下,随后抱着孩子行礼道:“惊扰了夫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说那些做什么?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陆弃娘问。
仔细看那孩子,比四丫大,但是看起来也就三四个月模样,瘦瘦小小,看着十分可怜。
“回夫人,不是不舒服,是,是饿了。”
“饿了?你没奶?”
小妇人无奈地点头,“原本是有的,后来家里出事,在牢里急火攻心,奶水就不够了。”
“那你给孩子弄点米糊糊吃也行啊。”陆弃娘道,“也没有?你们主家呢?”
她暗暗腹诽,也不知道是谁家,这么离谱。
连个奶孩子的妇人,都要跟着出门伺候。
妇人脸色微红,露出些许窘迫,“我们,我们没有主家。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行了,那别说了。”陆弃娘伸手,“来,把孩子给我,我给你喂喂去。”
妇人甚至都没有迟疑一下,脸上立刻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把孩子递给陆弃娘,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行了,多大点事情,你们不怕我把你们孩子拐跑就行。”
“夫人说笑了,您要是愿意收留,那是她的福气。”
陆弃娘把孩子抱到马车上喂奶。
孩子显然是饿极了,吃得不肯松口,鼻尖上都是汗。
“可怜的,”陆弃娘心都软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跟着爹娘吃苦了。”
二丫则已经去找那两口子说话去了,一会儿就摸清楚了两人底细,回来和陆弃娘说。
“她叫石妞,她娘叫阿苔,她爹叫石头。”二丫说起来都觉得无语的程度,“一家三口,纯纯的倒霉蛋儿。”
这两人,原本是吏部一个官员家的下人。
阿苔是丫鬟,性情温柔,心灵手巧,所以很得当家夫人的喜欢,把她留在身边做些针线,是夫人面前很得脸的存在。
石头是家里伺候花草的园丁,老实巴交,和阿苔是老乡。
到了成婚的年纪,夫人问阿苔的想法。
阿苔鼓足了勇气,和夫人说,自己想配给石头。
夫人并不愿意,劝她再考虑考虑。
因为混得好的大丫鬟们,出路无非两种。
一种是脱籍嫁出去,主家还会给一份嫁妆,以后出去虽然条件差了些,但是好歹也是正头娘子。
还有一种,是配给管事,做个管事娘子。
石头真是不太行。
阿苔却只喜欢石头。
夫人实在舍不得她受委屈,就放了她和石头的奴籍,又认了阿苔当干女儿。
要说别人肯定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
但是阿苔不一样,她对夫人有过救命之恩。
夫人对她说,这样以后你们生个孩子,可以不做下人了。
主仆之间,多么好的双向奔赴。
但是偏偏,府里卷入了越王的这档子事情中。
“那还连累她了?”陆弃娘震惊。
“干女儿,被连累了。”二丫也很无语,“他们家的主子,都要流放琼州。但是——”
“人呢?怎么也没见到照顾一下她?”
“一起服毒自杀了,一家十四口。”二丫话语沉重。
陆弃娘眼睛睁得溜圆。
“为什么啊!都死了,然后流放的,就剩下这倒霉的一家三口?”
陆弃娘实在不理解。
萧宴从死刑变成了流放,她简直高兴得都想去拜一拜。
二丫点点头,“因为都说,琼州那个地方,‘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而且,就算死后,也很难魂归故土。”
所以很多人,不想成为荒岛之上的孤魂野鬼,就自行了断,好歹留个全尸。
二丫听了这些,心里也有些害怕。
是不是,她们对未来的困难,估计不足。
陆弃娘见她脸色苍白,就把她的想法猜出了几分,安慰她道:“不用胡思乱想,这是把自己吓死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什么困难就是。”
二丫有些迷茫。
“娘,阿苔和石头,都很努力,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好的主家。可是最后却——”
“你爹之前不是说吗,老头丢马,不知道好事坏事,谁也没跑到前面去看看。你现在觉得,他们倒霉了,但是谁知道,去了琼州之后,有没有大造化呢。”
“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管什么老头呢,”陆弃娘道,“日子只能往前看。”
给石妞喂完奶之后,小家伙就睡着了。
陆弃娘把她放在马车上休息,下去偷偷和阿苔说:“你也别声张,这一路上就让她跟着我。你想孩子就过来看,省得你还得自己抱着。”
阿苔两口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跪下给陆弃娘磕头。
“不用,就是搭把手的事情。”陆弃娘道,“你们俩都是勤快人,勤快人到哪里都能吃上饭,放宽心,以后还有大把的好日子。”
就这样,陆弃娘半路上“捡”了个孩子。
没想到的是,这还没完。
过了几天,又有个孩子被送来。
这次情况却不一样。
第494章 意外的相逢
这位尚老先生,今年已经年过六十。
他年少时便才华横溢,虽仕途坎坷,却情扬得意,一生流连章台路,红颜知己无数。
一生没有娶妻,但是姬妾众多。
屡试不第,心中难免积郁怨怼。
年轻气盛时,谁不曾有过些意气用事?
倒霉的是,这次也牵连到他了。
他从前写的诗,被认为大不敬,而且被从清平侯府搜了出来,于是也喜提流放琼州。
不过文豪就是文豪,就算倒了霉,也有崇拜他的人来慷慨解囊。
尚临风散尽家财,让姬妾们各自嫁人。
但是今年他才添了个儿子,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妾给他生的,也是他唯一的子嗣。
老来得子,尚临风视若珍宝。
此番前往琼州,他特意高价雇了奶娘随行。
岂料刚启程,奶娘竟卷铺盖跑了!
仓促之间,哪里去寻新的奶娘?
所以尚临风就打听有没有可以给孩子喂奶的妇人,结果就听说陆弃娘给阿苔的女儿喂奶,就求了过来。
尚临风的儿子尚璞,已经七个月。
陆弃娘也没多想,就应承下来,只是告诉尚临风,尚璞大了,可以喝点米粥之类的。
尚临风把尚璞托付给陆弃娘。
陆弃娘心底其实不大喜欢这老头——太好色,脸皮也忒厚。
奈何尚临风名头实在响亮,连萧晏对他都礼敬三分。
陆弃娘转念一想,罢了,看在孩子的份上,何必跟个老头子较劲?
横竖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便应允了。
尚临风的下人,很快送来两幅字。
萧晏说,他的一幅字,能卖上百两银子。
陆弃娘顿时觉得自己赚了。
不过阿苔很紧张。
因为她发现,陆弃娘似乎对石妞更好,什么都先照顾石妞。
那怎么敢当?
人家尚璞,是大文豪的儿子。
石妞却——
她委婉地和陆弃娘表达了自己的忐忑不安。
陆弃娘却摆摆手:“那有什么的?总是要照顾小的多点,尚璞大了。而且,女孩子本来也要更娇贵一些,你不用管。现在都是流放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文豪得活,普通人也得活。
阿苔对陆弃娘感激不已,提出可以帮她做针线。
“我也只会这些了——”她红着脸道。
陆弃娘笑道:“谁不遇到点难处?不过搭把手的事情,你不用放心上。说实话,我看着石妞,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你也让我不那么想孩子了。”
人啊,得忙点。
太闲了,容易胡思乱想。
“你跟着走一天,已经很累了。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去了琼州,咱们还有很多相处的时间呢。”
阿苔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报答陆弃娘。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好在众人是一路南下,所以也并没有觉得难以承受。
陆弃娘还和二丫感叹,“这幸亏是流放琼州;这要是流放辽东,可不得冻死几个?”
至于三丫,在外头骑马,早把队伍里五六个半大孩子“收编麾下”,人影都难寻。
二丫对此表示,若是刘俭见到了,那简直要哭倒长城——他的姐姐,很快成了那么多人的姐姐,完全把他忘到了脑后。
二丫这一路,默默观察着各地的风土人情与特产,在心中盘算记录。
她发现许多货物,在原产地与京城最终售价之间,差价着实惊人。
即便算上运输的人力车马开销,利润空间依旧不小。
坦白说,这一路,因为很多人都打点过,押解的衙役没有刻意为难过,行程也不甚紧迫,所以众人相对来说,虽然辛苦,但是并非难以承受。
尚临风还以年老体衰的借口,坐上了马车。
陆弃娘见状,也心疼萧晏,总是偷偷让他到车上坐一会儿。
因为银子打点到了,好像也没什么事。
不过心里总是有点不安的。
她偷偷问萧晏:“这样该不会有人举报咱们吧。”
“不会。”萧晏笑道,“那么多人都欠着你人情,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能为难我。”
他并不是信口雌黄。
帮人带孩子,只是陆弃娘这一路上做的众多事情之一。
她真的是一刻也闲不住,什么闲事都管。
谁需要帮忙,她都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
有人吃不上饭,她把干粮分人家。
有人脚磨破了,她把新的鞋袜送出去。
这样的小事,简直不胜枚举。
若说整个流放队伍加上家眷几百人,谁是人人皆知的,那一定就是陆弃娘。
她总是笑呵呵的,那份热心肠,在这愁云惨淡的行程里,像一束微弱却无处不在的光,点亮了许多角落。
当然,也有人放不下从前架子,即使沦落到这种地步,也觉得陆弃娘这般,不够自持身份。
不过倒也没人好意思当面说什么。
当走了半个多月的时候,流放的队伍,意外遇到了北上的燕王。
说实话,萧晏见到燕王一行的时候,惊吓大于惊喜。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厮又要做什么?
当听燕王说他要进京的时候,萧晏立刻问:“王爷又无诏进京?”
燕王:“……那可能可能?”
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就算他不长记性,割肉留下的伤,也时时提醒着他,不能冲动。
原来,皇上下旨,今年令藩王都进京。
萧晏的心总算放下来。
燕王和押解的差役打了招呼——毕竟是亲王,这点面子还是有的,然后他设宴招待萧晏一家。
在萧晏的再三要求下,燕王总算低调宴请,没有出幺蛾子。
燕王和萧晏说话,随行的燕王妃则招待陆弃娘和二丫三丫。
“这次正好进京去看看俭儿。”燕王提起儿子,不无担心。“原本你在京城,我还能放心些。现在你也不在了,我——”
“王爷放心,我已经叮嘱过蒋玄和小女,也找了周逍遥帮忙看顾,世子不会有事的。”
就是现在他再哭,大概没有像三丫这般能镇住他的人了。
萧晏委婉地提醒,燕王进京一定要小心行事,夹紧尾巴做人。
燕王表示,自己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一定不会冒失。
然而,两人都未曾料到,这扬看似寻常的相逢,本身便是一扬精心策划的阴谋。
第495章 我不嫁人的
燕王妃正在和陆弃娘母女说话。
她平易近人,问陆弃娘这段时间来的情况,脸上写满了同情。
她是个看起来温柔似水的女子。
相貌柔美,一双水眸波光潋滟,走路弱柳扶风,陆弃娘心里暗想,别说男人了,就是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至于三丫说的她爱哭,大概是因为那双眸子太过水润。
反正陆弃娘对燕王妃感觉很好。
她还反过来安慰燕王妃,“虽然暂时骨肉分离,但是总有能在一起的机会。王爷和王妃娘娘总共就一个儿子,日后皇上总要让世子回去继承王府的。”
之前大丫给她分析过,说是皇上是担心太子登基的时候,其他亲王闹幺蛾子。
陆弃娘想得简单,那不闹不就好了?
这样等太子登基之后,皇孙们大概也会被各自放回父母身边。
燕王妃笑笑,伸手摸了摸小腹。
陆弃娘见她动作,暗想难道燕王妃又有身孕了?
不是说身体不好,还是怎么着来着,反正不生了吗?
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直接问。
万一人家没怀,那就尴尬了。
这到底不是街头巷尾,妇人们随意聊天,没有忌讳。
陆弃娘觉得自己现在也很有一点眼色了。
燕王妃又夸起二丫和三丫。
“弃娘,你有福,有几个好女儿。我若是这一胎,也能生个女儿该多好。”
陆弃娘:“娘娘这是有了?”
燕王妃笑着点点头,“三个多月了。”
“那您还跟着王爷进京?可千万要小心些。”
“嗯。王爷顾及我身体,所以主要走水路,平稳。”燕王妃道,“之前王爷也不同意我去,但是俭儿在京城,我这个当娘的,不去看看,心里放不下。”
“对,是这么回事,这就是当娘的心思。”陆弃娘点头。
燕王妃夸二丫的打扮好看,夸她小小年纪,就能经营生意。
二丫做生意过程之中,早就练出来了和这些贵妇人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应对十分得体。
陆弃娘看着倍感欣慰。
但是当她看到三丫的时候,气就不打一处来。
天地良心,真的不是她偏心。
看看三丫在干什么!
这小祖宗,百无聊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她的小金弓——那是去年生辰萧晏送她的礼物,正玩得开心呢。
陆弃娘忍不住道:“快收起来!谁让你把这些东西带到王妃娘娘面前的。”
三丫用手弹了弹弓弦,又笑嘻嘻地拍拍自己后腰:“箭在这里呢,我又没拿出来,娘您怕什么。”
陆弃娘狠狠瞪了她一眼,“收起来!”
燕王妃却笑着替三丫解围,“皎皎是没把我当外人。之前她跟着萧晏来王府的时候,我就格外喜欢她。现在长大了,长成了大姑娘。”
“假小子一样。”陆弃娘谦虚。
“俭儿最喜欢这个姐姐,”燕王妃掩唇笑道,“我看着俭儿天天跟着皎皎,还私下和王爷开玩笑说,要是你和萧晏舍得,就把皎皎定给俭儿。”
陆弃娘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拒绝。
她自己又不是没吃过从小定亲的亏,肯定不会提前那么久给三丫订婚的。
怎么也要过几年,等到三丫十二三岁,性情和喜好再稳定一些,再谈亲事。
不过陆弃娘想,她拒绝也得委婉一点。
这话该怎么说,才能不让燕王妃多想呢?
不等陆弃娘开口,三丫就脆生生地道:“那不行。我爹娘舍得,我也不行的。”
陆弃娘:“……”
燕王妃也不恼,反而还逗三丫,“怎么不行?我觉得挺好的。俭儿愿意听你的,日后王府就是你做主。便是你喜欢骑马射箭这些,也没人阻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陆弃娘听得老脸发热。
听听,听听。
人家燕王妃心里,三丫是什么形象!
未免也太贴切了。
好玩又好吃。
三丫却道:“那也不行。王妃娘娘,我是没打算嫁人的。”
燕王妃愣了下,“没打算嫁人?可是女子,都要嫁人的呀。”
“我就不嫁。”三丫昂首道,“我已经跟我爹娘都说好了,以后是不会嫁人的。我伺候不了别人,也不想指望别人伺候我。做人太难啦——”
小小的姑娘,老气横秋地说出“做人太难”,让人忍俊不禁。
“我这辈子自己能过明白就不错了,”三丫道,“相夫教子,做不了一点。我将来要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要像我爹那样,做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燕王妃赞道:“皎皎小小年纪,志向远大。”
“我不嫁人的话,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束缚我,也不用考虑这个那个;我自己活明白就行了。”
陆弃娘笑骂道:“你小小孩儿,想得倒多。”
她转而看向燕王妃,“还是小孩子脾气。我想着,等过几年,她再大些,再定下亲事。”
“如此也好。”燕王妃笑着颔首。
“娘,”三丫看着陆弃娘,神色认真,“我不是小孩子气,我就是这么想的。今日是王妃娘娘当着我的面,我拒绝了亲事。以后我不在场,您也不要答应其他任何人。我说过,我不嫁,那就是不嫁。”
陆弃娘:“……”
“王妃娘娘也不要着急,世子才几岁。”三丫竟然还劝燕王妃,“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
“咱们觉得自己年轻,但是还不如孩子看得通透,这就是老了啊。”燕王妃笑着和陆弃娘道。
陆弃娘心里有点放不下了。
主要是,三丫说起来小,但是也不算小了。
今日听她这口气,竟然是难得的认真。
她大概,是真的不想嫁人的。
陆弃娘倒不是觉得女儿不嫁人,会怎么丢人,而是担心她老了之后怎么办。
哎,算了,以后慢慢再想再说吧。
正说话间,燕王妃身边的婆子说酒席准备好了。
燕王妃便让人上酒席。
她喜欢三丫,便招三丫到自己身边,挨着自己坐。
菜很快上齐,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一个丫鬟布菜。
“喜欢什么,说一声就行。”燕王妃笑着道。
她出身世家,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
三丫却回头看了一眼,对自己身后的丫鬟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我自己吃得香。”
但是说话间,她的目光不经意从燕王妃身后的丫鬟身上掠过——
又转回来。
“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三丫厉声呵斥。
第496章 三丫立功
与此同时,三丫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她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扣住燕王妃纤细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拽!
燕王妃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大力扯得离座,踉跄着向后跌去,正好被三丫挡在了身后。
就在燕王妃被拉开的同一刹那,那丫鬟脸上所有的恭顺瞬间褪去,只剩下狰狞的杀意。
她手腕一翻,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毫不犹豫地朝着燕王妃刺过来。
“噗嗤!”匕首刺了个空,深深扎进了燕王妃刚才所坐的紫檀木椅背里,入木三分。
一击不中,丫鬟眼中凶光更盛,猛地拔出匕首,竟不管不顾,直接绕过椅子,再次扑向被三丫护在身后、惊魂未定的燕王妃。
“娘娘小心!”陆弃娘抄起椅子,狠狠砸向丫鬟,却没有砸中。
而三丫面对凶狠扑来的丫鬟,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就在丫鬟匕首再次刺出的瞬间,三丫已经用小金弓的弓弦,弹到她的手腕上。
丫鬟吃痛,手中匕首落地。
三丫一脚把匕首踹到了远处。
“找死!”丫鬟又惊又怒,左手成爪,狠狠抓向三丫的面门!
那指风凌厉,显然也是练过的。
千钧一发之际,三丫身体极其灵活地向下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就在她矮身的同时,空着的左手已经摸向自己后腰。
寒光乍现,一把同样闪烁着冷冽光芒的短匕被她反手拔出。
电光火石之间,三丫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猎豹般弹起,手中的短匕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丫鬟的心窝。
“呃!”丫鬟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她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野丫头般的小姑娘,下手竟如此快狠准。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三丫半张脸和衣襟,也染红了地上精美的地毯。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血腥暴烈的变故惊呆了。
丫鬟婆子们吓得面无人色,有的甚至腿软瘫倒在地。
随着丫鬟尸体轰然倒地,三丫自己也愣住了。
刚才那些,几乎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这会儿她才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陆弃娘一把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前,手捏着她的耳垂,“不怕不怕,三丫不怕,不看,咱们不看。”
二丫大喊,“爹,爹——”
燕王妃惊魂未定,看向三丫的眼中,却已经流露出了惊艳之色。
好快的反应速度,好绝的身手。
萧晏和燕王闻讯赶来。
侍卫也随着冲进来。
侍卫首领蹲下检查丫鬟的呼吸,摇摇头,“王爷,人死了。”
三丫在陆弃娘怀里闷声道:“我应该留活口的,忘了。”
“你已经很好了。”
萧晏过来摸了摸她头顶,把陆弃娘和三丫一起拥在怀中,“不要怕,皎皎杀的是坏人。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果断出手,那现在血流成河的,就是咱们自己人了。”
陆弃娘:“对对对,你爹说得对。三丫,咱不怕哈。你想想,那刽子手,砍了那么多坏人的脑袋呢。你爹在战场上,也杀了那么多敌人,对不对?”
二丫提醒道:“王爷,让人把所有人都带下去,再好好搜一搜,未必就这一个人有问题。”
燕王妃点头。
她真是太满意这里两个姑娘了。
燕王本来拉着燕王妃的手在低声安慰,闻言立刻下令,让人按二丫说得做。
“佩莹,是不是吓到了?有没有不舒服?”燕王对着燕王妃,说话声音都夹起来。
“我没事,多亏了皎皎。”
这一阵混乱,饭是吃不下了。
萧晏拱手道:“王爷,今日小女受了惊吓,我先带她们回去。”
“好好好。”燕王充满了歉意,“明日,我和他们说,明日你们再留半日,我们再聚。”
回去之后,三丫还有些愣神。
萧晏看陆弃娘心急如焚,安慰她道:“第一次杀人,总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让老胡来,给她开一副安神药。今晚我不睡了,守着她。”
这种情况下,半夜很容易发烧。
“不用,你好好歇着,我陪着她就行。”陆弃娘道,“你去王爷那边看看,帮帮忙,别再有什么漏网之鱼。”
她觉得,燕王实在不算靠谱。
进京这么大的事情,不得带点心腹吗?
能在燕王妃身边布菜的,都是很亲近的人了。
这样的人还能被人收买——
陆弃娘想起了之前他进京,身边的人是太子的人。
看起来,燕王也什么长进啊。
还是这么稀里糊涂。
萧晏想了想后道:“那好,你先看着三丫。我去去就来,用不了很长时间。”
他离开后,却没有去见燕王,而是找到了燕王的谋士诸葛先生。
没想到的是,在诸葛先生这里,萧晏遇到了一个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是燕王妃。
而且燕王妃,根本就没有刻意回避,甚至主动开口邀请萧晏坐下谈。
“另外还有两个丫鬟身上搜出来了凶器,”燕王妃不疾不徐地道,“说起来,真的要多谢皎皎。皎皎把她们吓到了。”
三丫争取到了一点儿时间,然后萧晏和燕王就带人进来了。
“王爷很生气,连夜提审那两个丫鬟,我就避了出来。”燕王妃道,“不是我对结果不感兴趣,而是我已经知道了结果。”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一丝软弱模样?
目光果决坚毅,杀伐决断。
她甚至在萧晏面前,都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锋芒。
萧晏便知道了,即使自己不来,燕王妃应该也会请自己来。
算计人心,心思缜密,这位,才是燕王府真正的王者。
“说起来,”燕王妃声音温和了些,“不管是王爷还是我,即使偏居一隅,也从无抱怨,兢兢业业,管好封地。可是还有人觉得,我们活着,碍了他的眼。”
今日的幕后黑手,即使不是太子,也和太子有关联。
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我仔细想了想,若是我没了,王爷必然深受打击。”燕王妃继续道,“而且这个时间又很凑巧,恰好是和你们一家相遇的时间。”
第497章 杀伐决断燕王妃
“我出事的时候,王爷正在宴请你这个罪臣。”燕王妃冷笑一声,“事情闹出去,皇上势必还要呵斥王爷。”
燕王爱妻如命,本来就经受了打击,再加一层罪过,恐怕会一蹶不振。
“设计这件事情的人,真是唯恐王爷不倒下。”燕王妃看了萧晏一眼,“我说得可对?”
萧晏颔首。
不得不说,燕王妃比燕王头脑要清明多了。
而且,她也是个敢决断之人。
且听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燕王妃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我们一忍再忍,并没有换来别人的同情。将来真有一日,大难临头,王爷怕也是没有你这般的运气,能得免死金牌相救。”
免死金牌能不能用,主要还得看皇上是否愿意。
现在的皇上宽厚仁慈,以后的皇上,大概会把燕王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不是每次,都有转危为安的运气的。”燕王妃似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放手一搏。萧晏,你说呢?”
萧晏没有立刻回答,却看向了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脸上,没有丝毫惊讶。
显然,他是站在燕王妃这边的。
燕王妃似乎也知道萧晏心中所想,淡淡道:“说起来,诸葛先生,是我引荐给王爷的。”
竟是毫不避讳地承认,燕王身边最倚重的谋士,是她的人。
“原来如此。”萧晏点点头,“不知王妃娘娘,有什么打算。”
“我和王爷夫妻十载,”燕王妃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王爷的性情。即使刀架在脖子上,王爷还对皇上和太子心存幻想。”
甚至于,她遇刺,显然一尸两命,也不见得就足够。
“而且我若是没猜错的话,那两个丫鬟,也是审不出来什么的。”
太子既然敢派她们来,定然也做好了被生擒的这种准备。
她们应该都是死士。
“王妃娘娘,萧某想请教一下,为什么这几个人,能够得以跟着您?”
燕王妃这样的人,在用人方面,应该十分谨慎才对。
“因为这是我娘给我的人。”燕王妃道,“我也是没想到,我娘家,竟然投奔了太子。”
萧晏:“……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我娘家的事情,我清楚。”燕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吃亏的事情,一次就行。
她不会再心存幻想。
萧晏闻言也就不再说什么。
“原本这次,大概也会像从前那样,不了了之。”燕王妃道,“但是我却不想再忍了。我不畏死,只怕余生,连带着自己的子孙,都活得那般窝囊!”
甚至,别人都不会给他们窝囊下去的机会。
“王妃娘娘请明示。”
燕王妃微微一笑,“说起来,你这次也是死里逃生,大概心里也有很多感触。与其蝼蚁一般,被人随时碾死,不如奋起一搏,是不是?”
萧晏颔首,“愿闻其详。”
他今日来找诸葛先生,目的和燕王妃所说,不谋而合。
萧晏知道,诸葛先生是燕王身边的“好战派”。
燕王手中有军队,而且骁勇善战,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而且他还是皇上的儿子,有皇位继承权。
他被分封金陵,远离京城,真想做点什么,也可以避人耳目。
燕王妃道:“既然太子不想落下把柄,那我们不妨,给他制造一点把柄出来。”
萧晏在诸葛先生这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回去。
三丫果然发烧了。
陆弃娘就在一旁陪着,心里焦急。
萧晏又请了胡神医。
“没什么大碍,熬过去就好了。”
胡神医的话,却没能让萧晏和陆弃娘放宽心。
两人守了三丫一夜。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三丫才退烧。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看父母,嘴角咧开,“爹,娘——”
声音嘶哑。
“醒了,三丫,饿不饿?”陆弃娘道,“哪里还难受不?”
她的声音温柔得完全不像她。
三丫看看她,又看看萧晏,“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陆弃娘:“胡说!你好着呢!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生啊死啊的,要死也是娘在前头。”
萧晏:“……你没事了。”
他不希望这母女俩再把死挂在嘴边,他心惊肉跳。
“我没事了?”三丫有些不信,“我要是没事,我娘对我说话怎么那么温柔?”
陆弃娘气得嗷嗷叫,“老娘不发威,你就难受,是不是!”
“这才对嘛。”三丫小声嘀咕道。
她又想起昨晚的情景,问萧晏:“爹,我真的杀人了?”
萧晏点点头,“做得很好。还怕吗?”
“不怕了。”三丫摇摇头,但是忍不住伸手摸摸脸,想起了温热的血落在脸上的那种触感,“就是有点恶心和后怕。”
现在想想,那真是以命相搏的时候。
“不用后怕,日后爹有时间了,教你更多。皎皎不是要做大将军吗?这是你做大将军的必经之路。”
想起自己的雄心壮志,三丫顿时打起了精神。
没错,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她又行了!
见她没事,萧晏让陆弃娘去休息。
毕竟陆弃娘生孩子日子还短,萧晏总怕她太过操劳,以后落下病根。
萧晏自己则去了燕王处。
燕王让人上酒席。
他果然没有查出什么。
“我猜可能是反党。”燕王自言自语。
随后他想起来萧晏的身份,又道,“你自然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你出事的时候,我还给父皇写了奏折求情。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是无妄之灾。只可惜,没帮上你。”
“多谢王爷。你我相识多年,情意深重,我都知道。”
正说话间,燕王身边的小厮送来一壶酒。
“来,斟酒斟酒。”燕王道,“好容易和你遇到,很快又要各奔东西,咱们俩好好喝一杯。”
“不知道这是什么酒。”萧晏笑道,“上次去王府,喝王爷窖藏多年的好酒,回京之后还念念不忘。”
“尝尝就知道了。”燕王笑道。
小厮给两人斟酒。
燕王举杯,“来,萧晏,我敬你。希望你去琼州,能平安而归。我在金陵等你!”
萧晏也举杯,“多谢王爷,祝王爷此次北上,一帆风顺。”
忽然,他伸手拦住了把酒杯凑到嘴边的燕王。
“王爷稍等——”
第498章 父子
萧晏察觉到异常之后,让人去把胡神医喊来。
胡神医一闻那酒,脸色就变了,“确实有剧毒,见血封喉。”
燕王脸色苍白。
“我之所以感觉到不对,也是和老胡素有交情,跟着他学了点皮毛。”萧晏解释道,“没想到,现在竟然用上了。”
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不知,小的真不知情。”
这酒是他们从燕王府带出来的。
燕王脸色很难看。
因为这个小厮,是皇上给他的人。
萧晏没有再管后面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燕王妃会安排。
女人一旦狠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燕王妃知道,昨晚刺杀的力度不够,就又给燕王加了一剂猛药。
——看吧,谁都想你的命,你自己想不想要了?
若是日后想沦落到屠刀降下时候都毫无抵抗能力,那就一直这样下去。
短暂相逢之后,萧晏帮燕王妃,在燕王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随后,各奔东西。
三丫小牛犊子一样,虽然发烧了一晚,但是很快就活蹦乱跳,能吃能喝。
不过陆弃娘还是很小心,不允许她立刻出去骑马,拘着她一起乘坐马车。
“三丫,娘不是说你,你说你多大点孩子,说话怎么那么不给自己留余地?”
“您说哪句话?”三丫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道。
她想要出去骑马啊。
“就是王妃娘娘问你亲事,你假装害羞,不就过去了吗?非说自己以后都不嫁人——”
“我就是那样想的啊。”三丫理直气壮地道,“把话说清楚,省得您以后还给我说亲。”
“你还小——”
“我小也能想明白,别欺负小孩。”三丫道,“嫁人是别人对我的要求;自由是我的感受。我的感受重要,还是别人的要求重要,我还分得清。娘,我可跟您说好了,我是不嫁人的。别以后您给我张罗,我打了您的脸,您又来说我。”
陆弃娘:“……”
二丫则一旁附和道:“我觉得三妹妹这次说得很对。我以后,也是不想嫁人的。”
“一个两个都不嫁,要是都这么想,那几十年后,人不就灭绝了?”陆弃娘忍不住道。
“哎呦,娘,您还惦记着那么大的事情呢!放心,灭绝不了,我们不嫁人,有的是人嫁人。”
二丫心里默默地又补充一句,不嫁人,又不是不生孩子。
说不定以后她自己生个孩子呢。
等她有钱了,可以做的事情多了呢。
孩子在她心里是未来的选项,但是男人,都不计入选项了。
常辉那么好,他们俩都走散了。
二丫还没有完全从那段失落中走出来,现在想起未来,觉得不可能遇到比常辉更好,更符合她预期的男人。
那也就算了,不必勉强。
陆弃娘:“……你们一个个的,翅膀都硬了,我管不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本来也不要想那么多。您要是有那工夫,想想咱们去琼州的事情呗。”二丫道。
昨日和燕王妃聊的时候,燕王妃提起过,说是去琼州,要走水路,过海峡。
横渡海峡,有些凶险,得找有经验的船夫。
另外提前还要拜一拜,千万不能不相信。
燕王妃还说,琼州那里,很多东西都没有,都只能依靠船运送过去,所以物价很贵。
主要是提醒她们,尽量想办法,找船只把东西都运送过去。
以后再采买就费时费钱了。
陆弃娘由衷感慨,“我就说,还得好好读书吧。你们看王妃娘娘,什么都懂。”
“王妃娘娘懂多少,我不知道;”二丫笑道,“但是我敢肯定的是,王妃娘娘在御夫这件事情上,很有一套。”
燕王唯一的儿子,是燕王妃所出。
燕王贵为亲王,很早的时候身边就有启蒙他晓事的宫女。
所以不能说燕王妃是他唯一的女人,那不现实。
但是燕王的眼睛里,只有燕王妃。
连二丫都看得出来,燕王对燕王妃言听计从。
“娘,这才是您要跟王妃娘娘学的呢。”二丫打趣陆弃娘。
陆弃娘脸色一红,“瞎说什么。那狗要往外跑,你还拦得住?狗急跳墙听过没?根本拦不住。所以,最重要的是找不跳墙的,不是天天拴住它。”
三丫困惑,“狗急跳墙是这么用的吗?”
“可不是吗?”陆弃娘瞪她一眼,“让你多读书,那是害你吗?你以后给我好好读书!”
二丫乐不可支。
而京城中,张鹤遥好容易到了休沐的时间。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就来到了私宅里。
京城的天高远澄澈,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透过私宅庭院里高大的银杏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内室传来的婴儿细微的咿呀声。
奶娘小心翼翼地将吃饱喝足、刚换好干净襁褓的小满抱出来,交到张鹤遥伸出的手臂里。
张鹤遥的动作略显生涩,小心翼翼。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穿着柔软棉衣的小家伙能安稳地躺在他宽阔的臂弯里,然后抱着他,走向庭院中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
张鹤遥半躺在椅中,让小满趴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小脑袋软软地抵着他的下颌,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皮肤。
张鹤遥垂眸看着怀里这个小生命,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小满似乎也很享受这阳光和安稳的依靠,他睁着乌溜溜、尚未完全聚焦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张鹤遥胸前那枚做工精致的盘扣。
阳光在扣子上跳跃,反射出细碎的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努力地笨拙地去够。
张鹤遥含笑看着,没有阻止,只是用另一只大手稳稳地托住小满的后背和臀部。
小满终于成功地用几根小手指抓住了那枚光滑的盘扣,他似乎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满意,咿咿呀呀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小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拽——
“啪嗒”一声轻响,盘扣竟被他稚嫩的小手生生扯开了。
张鹤遥脸上顿时露出笑意,怕他乱吃,从他手里把盘扣抠出来。
“力气和你娘一样大。”张鹤遥手托着小满的臀部,脸上笑意更深。
小满咿咿呀呀,又伸手去摸另一个。
不过他还太小,想精准握住也费劲,所以这次并没有成功。
“你娘不知道这会儿到哪里了。”张鹤遥看着他,忽然有些长叹一口气,“小满,就剩下咱们爷俩了。咱们都乖乖的,等你娘回家,好不好?”
他固执地构建着一个虚幻的“家”:他是等待妻子归来的丈夫,怀里是他们的孩子。陆弃娘只是暂时离开了,她一定会回来,回到这个他为他们准备好的“家”。
小满咿咿呀呀,好像在答应。
或许是阳光太暖太舒服,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乌溜溜的大眼睛慢慢合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粉嫩的小嘴微微嘟着,竟在张鹤遥的怀里安然睡去。
张鹤遥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小满睡得更安稳,自己也放松地靠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第499章 她是他活着的意义
和燕王一行告别之后,众人继续南下。
陆弃娘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三丫正带着胡睿骑马,小小的身影在马上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她看着看着,心里那点被压下的念头又悄悄冒了出来。
“娘,怎么了?”二丫看出她的异样,不由问道,“您看什么呢?”
“我看三丫今日带着胡睿骑马呢。”陆弃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
“骑马?您不用担心,她现在骑得很稳当了!”二丫以为她担心三丫的安危。
“我不担心,我是想着,你说我能不能学骑马?”
“那有什么不能的?”二丫道,“您想学就去学啊,又不是没有马。”
除了马车之外,她们还额外带了几匹马,包括萧晏的望云。
——这匹马,原本应该也被充公,但是大概是谁帮忙说话了,最后还是得以保全。
“我是觉得,那么多人呢。”陆弃娘难为情地道,“主要是,万一我学不好,那不是转圈丢人吗?”
“这有什么学不好,怕丢人的?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骑。”二丫道,“要不回头我也学,陪着您一起?”
赶路的时候确实不太好,但是等晚上的时候,每天学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就是太累了。
二丫坐马车坐得腰酸背痛,骨头架都要被颠散了,这会儿被陆弃娘说得有些意动。
说不定骑马没有那么累?
不不不,还是算了,骑马不累,但是会把人晒黑。
“那……行!”陆弃娘被女儿一说,终于下了决心,摩拳擦掌起来。
萧晏听说她要学骑马,没有犹豫就答应,但是还问了她,为什么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从前也想学,但是太胖了。”陆弃娘实话实说,“后来忙忙叨叨就忘了。说起来,从前想跟你读书、习武
骑马,一样都没学成。三丫才多大,学得有模有样的,我不是说读书,我说骑马习武。”
相比之下,她这个做娘的,似乎有些拿不出手。
萧晏笑道:“学任何东西,想要学好,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皎皎在习武这件事情上,有天赋有毅力,还有时间投入。”
陆弃娘是个十分疼孩子的。
她能多做一点,就让孩子少做一点。
从前家境不好的时候,大丫二丫都帮忙干活。
后来家里条件渐好,几个女儿都很少干活,三丫更是众人都宠着。
她可以早上睁开眼睛就练射箭,吃口饭继续出去疯跑踢球或者去骑马,在书堂的半天学习就稀里糊涂,放学后继续习武。
天赋加上热爱和投入,任何人在专业上都会一日千里。
“你想你一天都做多少事情。”萧晏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
陆弃娘早起就干活,家里家外,人情往来,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儿。
“晚上还要陪我。”
陆弃娘脸红,“谁让你说那个了?”
“不要对自己太苛刻,弃娘。”萧晏一针见血,直指问题症结,“你想学什么我都赞成,但是别为难自己,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允许自己放弃,也允许自己做不好。”
“我其实早些时候就感受到了你身上的压力。”萧晏拉住陆弃娘的手,“你觉得自己不够好,恨不得自己像昭昭一样聪慧,像灼灼一样机灵,像皎皎一样刚勇,像其他人一样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可是那还是你吗?”
“我倒是没有压力,”陆弃娘不承认,“但是总觉得像那像啃天的蛤蟆,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她只是想变得更好一些。
“家里的每个人,包括我,若是取得任何一点成绩,里面都有你的功勋。”萧晏道,“弃娘,你其实成长了很多很多。”
“从前你敢想象,你能瘦七八十斤,你能带着那么多人发家致富,你能把女儿们养成现在这般出挑的模样,你能和燕王妃一起吃饭说话,毫不露怯?”
陆弃娘挠头,“咋被你夸得,我都要飘起来了?”
“因为你就是很好。”萧晏毫不吝啬对陆弃娘的肯定,“我其实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我们去了琼州之后,不用铺那么大摊子,我要好好陪着你。”
他们真正属于彼此的、安宁相伴的时光,实在太少了。
“那不行。”陆弃娘道,“谁不分黑夜白天的,专干那事?那成什么了?”
萧晏:“……”
难道他就能纯洁地陪着她吗?
至少一天之中,有一半时间他还是可以纯洁的。
他怀疑陆弃娘现在看他,就像看一个只会“干活”的工具人。
萧晏从背后抱住陆弃娘,“咱们好好的。”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他们还有两三年的时间。
他可以教她读书,教她骑马,教她功夫,教她想学的一切,只要他会。
在琼州那方小小天地里,朝夕相伴,共同成长——那流放之路的尽头,似乎也不再那般灰暗可怖。
陆弃娘被他哄得找不到北,忍不住道:“萧晏,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女人,遇到渣男还舍不得离开。现在想想,要是你做了渣男,我离开,心里也是舍不得的。”
这张嘴,咋那么会说呢!
说得让人想把心掏出来给他。
“在你这里,靠嘴吃饭,也是极好的。”萧晏下巴抵在她肩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样?
世间女子千千万,比她好看的,比她才学渊博的,方方面面可能都有人比她好。
但是她无可取代。
她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弃娘,”萧晏笑过之后道,“是我把你拖入泥泞。没能给你荣耀,是我的过失。你若是再生出配不上我的心思,让我成为你心里的负担,我更是无地自容了。”
陆弃娘从来都不是有野心的人。
她小富即安,若不是因为自己,她现在过得不知道多开心。
“你还不是个倒霉蛋儿?”陆弃娘叹气,“别说那些酸呼呼的了,咱们俩去琼州,也得把日子红红火火的过起来。你萧晏从前是条龙,在我手里,不能就变成一条虫。”
人家是皇室血脉呢!
她又不是吸人精气的妖怪,把龙吸成虫。
夫妻两个相互打气,日子就不会过不好!
第500章 避雨遇阻
走了将近一个月,众人来到了江西。
这日,天公不作美。
铅灰色的天幕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雨水倾盆而下,打得官道泥泞不堪,视线一片模糊。
陆弃娘一行人的车马狼狈地停在路旁,无处可避,其他被流放走在外面的人,包括萧晏,就更狼狈了。
前方不远处,一座古朴的寺庙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那飞檐翘角、紧闭的山门,此刻成了众人眼中唯一的希望。
“快去问问,能否让我们进去避避雨!”陆弃娘被雨声和寒意搅得心烦意乱,催促道。
她担心萧晏,也担心流放队伍里那些妇孺和老弱病残。
很快,派去的人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身上早已湿透,脸色也不好看:“夫人,寺庙进不去。守门的说了,今日是江西都司指挥佥事韩大人的宠妾姚夫人正在里头进香祈福,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什么玩意儿?小妾也成了夫人了?”陆弃娘忍不住骂道,“这寺庙是她家的啊!这么大的雨,染了风寒是会出人命的。她心这么坏,烧香拜佛,菩萨也不会保佑她的。”
二丫却道:“娘,江西都司指挥佥事是正三品。”
“我知道。”陆弃娘道,“所以我也只能是偷偷骂她几句。”
江西都司,和全国其他十二个都司一样,掌管当地军事,设正二品都指挥使一名,从二品指挥同知两名,正三品指挥佥事四名。
江西都司指挥佥事,已经是很大的官了。
但是问题是,小妾如此嚣张跋扈,真的不怕御史参奏吗?
二丫已经说出来了。
“回头写信告诉五公子,让他奏一本。”
简直是欺人太甚。
陆弃娘连连点头,“这样吧,让人先把车上的东西,不怕淋雨的都卸下来,然后尽可能让老弱妇孺上车避雨。”
这事也得和押解的衙役们商量。
萧晏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沉稳的声音穿透雨声:“弃娘,稍安勿躁。”
他目光沉静地望向那紧闭的寺门,对回来报信的人道,“再去一次,提一提指挥同知顾承渊顾大人的名号,就说故人萧晏路过,求个方便。”
顾承渊?从二品的指挥同知?萧晏的故人?
他嘴可真紧啊,从前竟从来没提过。
不过这作风,也很萧晏了。
——论功行赏时,从来不吝啬,肯提拔和托举手下之人。
自己倒霉时,撇清分割,不连累任何人。
就连蒋玄,也是为了给大丫择婿,才重新联系的。
她的萧晏,和那些喝点酒就把牛吹得满天飞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他是真的立下过足以名垂千古的战功,却从来不提起。
陆弃娘心里美滋滋的。
完了,老了老了,开始长出恋爱脑了。
听说萧晏认识指挥同知,雨又确实很大,众人吃受不住,衙役就带着众人赶到了寺庙前。
不多时,寺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却不是迎客,只见一个身着华丽锦缎、身段妖娆窈窕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那便是姚红儿了。
她果然生得倾国倾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媚眼,在雨气氤氲中更显波光流转。
只是那眼神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轻蔑。
她站在门廊下,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雨中狼狈的众人,红唇轻启,声音娇脆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萧晏?顾大人?呵呵……”她掩唇轻笑,笑声在雨声中格外刺耳,“您怕是还没认清自个儿如今的身份吧?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道理您不懂?顾大人是什么身份,您又是什么身份?这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还是另寻高处吧!别扰了我给韩大人祈福的诚心!”
说罢,纤手一挥,水蛇腰一扭,就要让人关门。
陆弃娘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和她理论,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雨幕而来。
只见一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到寺门前,马上之人一身戎装,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和甲胄流下,正是江西都司指挥同知——顾承渊。
顾承渊勒住马缰,目光如电般扫过场中,瞬间定格在萧晏身上,眼神中的焦急瞬间化为狂喜。
“将军!”顾承渊几乎是滚鞍下马,几步冲到萧晏面前,无视满地的泥泞,单膝就要跪下,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末将顾承渊,听说将军途经此地,一直苦苦等待,不想竟然守错了路口,这才来迟,请将军恕罪。”
姚红儿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血色褪尽,惊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指挥同知大人……竟然对那个流放犯行如此大礼?还口称“将军”?
萧晏伸手扶住了顾承渊下拜的势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承渊,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你我平辈相称便是。雨大,先进去再说。”
众人这才得以进入温暖干燥的寺庙殿堂。
顾承渊立刻吩咐僧人准备热茶姜汤,安顿好众人。
二丫已经伶牙俐齿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陆弃娘拉了她一把,却是象征性的。
倒不是她多享受凌驾于别人之上,而是那姚红儿,实在可恶。
人怎么能坏成那样!
顾承渊面色铁青,对身边亲兵厉声道:“去!立刻把韩当给我叫来,马上!”
韩当来得很快,显然也接到了消息,进来就告罪。
顾承渊指着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躲在角落的姚红儿,冷冽出声:“韩佥事,你的爱妾,好大的威风!这么大的雨,自己占据寺庙,不许他人进来避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韩佥事,是江西的土皇帝,妾室也敢如此招摇。”
韩当咬牙拱手道:“顾大人,属下今日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姚红儿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抽出腰间的马鞭。
“贱人!瞎了你的狗眼!”韩当厉声咒骂,眼中没有丝毫怜惜,只有急于撇清的狠厉。
“啪!啪!啪!”
刺耳的鞭声在庄严的佛殿里响起,伴随着姚红儿凄厉的惨叫。
华丽的锦缎瞬间被抽裂,皮开肉绽,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因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形。
韩当下手极重,毫不留情,仿佛抽打的不是自己平日捧在手心的宠妾,而是生死仇敌。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鞭打声、哭嚎声和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
陆弃娘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心里发凉。
虽然姚红儿活该,但是这般做派,不是韩当惯出来的吗?
现在姚红儿得到了惩罚,韩当隐身了。
呵,呸!
萧晏面色沉静,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冷意。
顾承渊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韩当气喘吁吁地停下,姚红儿已蜷缩在地,奄奄一息,血痕浸透了破碎的衣衫。
第501章 二丫发现商机
韩当又来再三道歉。
顾承渊淡淡道:“以后约束好家眷,否则连累了指挥使,你能讨什么好?”
韩当连连称是,这才摆摆手,两个亲兵上前,拖着姚红儿出去。
韩当又说要设宴给萧晏道歉。
萧晏却道:“罪臣之身,不敢当。”
顾承渊也替他回绝,下了逐客令,“韩大人还是先回去清理一下门户比较好。”
韩当这才离开。
顾承渊邀请萧晏去自己家里。
“不用,你我今日相见,在庙里说说话就行。我们还急着赶路,你也公务缠身,不要误了大事。”
顾承渊跟随萧晏多年,自是知道他脾气了,只能在寺里找了个房间,和萧晏单独说话。
陆弃娘和二丫三丫,也被带去别的房间休息。
“将军!”顾承渊关上门,几乎是立刻就激动得眼圈含泪要跪下。
“承渊慎言。”萧晏托住他,眼中也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想来你已经知道我际遇,今日在那么多人面前,还称我‘将军’,只怕日后你会为人诟病。”
顾承渊却道:“我原本就是将军带出来的兵,谁若是不服,直接站出来。没有将军,就没有今日的顾承渊。”
“是你自己出生入死换来的。”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有很多话聊。
不过萧晏反复叮嘱顾承渊:“你一定记得,回去就写奏折,参奏韩当。”
这样,等于把他们两个人见面的事情,在皇上那里过个明路。
否则日后,恐怕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恶人先告状,告顾承渊厚待罪臣。
顾承渊只能点头。
他又问萧晏以后的打算。
“我带着妻女先去琼州落脚,等看看日后有没有大赦天下的机会。”
顾承渊却道:“只恐怕就算有这样的机会,您也会被排除在外。”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将军,您不能任人宰割。倘若您——”
“承渊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他们两人在这边说着话,那边二丫也在和陆弃娘讨论今日的事情。
“那姚红儿固然可恶,但是韩当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又装什么大义灭亲,真是恶心。”二丫如是道。
三丫也道:“打女人,他自己回去打,打给我们看算什么?最该请罪的,不是他自己吗?”
听着两个女儿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陆弃娘倍感欣慰。
这样以后不容易被男人骗。
“娘,我爹什么时候认识顾大人的?”二丫问,带着些许探究,又有些纠结,“我爹和他,关系很好吗?”
“那肯定是很好。”三丫一边玩着她的小金弓一边道,“要不怎么能为了爹得罪人?那韩当,说不定心里怎么记恨顾大人让他丢了面子呢,以后肯定还会给顾大人使绊子。”
“我也不知道啊,”陆弃娘道,“等你爹回来,问问你爹。”
萧晏这嘴,真是比蚌壳还紧。
“行了,都折腾一天了,你们俩去睡觉。我给石妞喂完奶,也送给阿苔,估计你爹也该回来了。”
她帮忙给尚璞喂了几天。
但是尚临风到底是大文豪,这一路行来,几乎每到一地,都有很多人前来看他。
新的奶娘,也很容易就找到了。
二丫就十分羡慕尚临风,觉得他混得开。
没想到,萧晏今日,竟然如此“扬眉吐气”。
三丫打着哈欠道:“那娘您也早点歇着,我去睡了。二姐,你不走?”
“你先去,我还要和娘说几句话。”
“什么话还得避着我?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吧。”三丫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
“吃吃吃,就知道吃。”二丫语气嫌弃,“赶紧走。”
等三丫出去后,陆弃娘就开口,“做什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能当着你妹妹说啊。”
“娘,我等我爹回来。”
“等你爹做什么?”
“我想问问我爹,和顾承渊关系如何。”
“你说实话,到底想干什么。”
“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她现在不敢说,怕陆弃娘跳起来反对。
萧晏下半夜才回来。
他进屋看见二丫还很惊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是出什么事了?”
“你问她,”陆弃娘都靠在床头睡了一觉了,闻言看向二丫,“不跟我说,等着你回来呢!”
二丫笑嘻嘻地道:“爹,您和顾大人很熟吗?”
看着她一脸殷勤模样,萧晏顿时有种不好的感觉。
总觉得二丫在算计什么。
“很熟,他和你大姐夫一样,之前都是我麾下的。”萧晏道,“后来有机会来江西,我举荐他过来了。”
也是顾承渊自己能打,能抓住机会,加上运气确实好,遇到了一个和他同为山东老乡的都司指挥使,几年时间就青云直上。
“那这关系没得说。爹,我能留下来一段时间吗?”二丫兴奋地道。
萧晏并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坐下来,耐心问她原因。
顾承渊比他大好几岁,今年都三十了,长子和二丫同龄。
二丫留下,萧晏的第一反应是,千万别被顾承渊的犬子叼走了。
没办法,养女儿的,想得多。
二丫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兴奋:“爹,娘,你们还记得我们刚进江西地界,沿着赣江走的那段吗?我看到江边有好几处造船的坞场!”
“嗯,看到了,怎么了?”陆弃娘不明所以。
“那些坞场旁边,堆着好多好多木头!特别是一种味道很特别的木头。”二丫比划着,“那味道,清清凉凉的,闻久了有点提神醒脑,跟咱们京城铺子里卖的樟脑丸一个味儿!”
萧晏立刻明白了:“樟木?造船常用樟木,取其耐水防蛀之效。”
“对对对!就是樟木!”二丫激动,“爹您真懂!我看到坞场旁边堆了好多锯下来的樟木边角料,树根、粗枝丫、还有锯下来的碎块,堆得像小山一样,有的就那么扔着,有的听说当柴火烧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陆弃娘也隐约明白了:“樟木……樟脑?你是说那些废料能做成樟脑?”
“就是啊,娘!”二丫用力点头,“樟脑在京城多贵啊!尤其是上好的樟脑粉和樟脑块,大户人家用来熏衣防虫,药铺里入药,夏天驱蚊虫,哪一样不金贵?可在这江西,造船用剩下的樟木废料,竟然被当成柴火,这中间的差价,您想想!”
她越说越兴奋,语速都快了起来:“我打听过了,江西本地也有人做樟脑,但规模小,法子也土,做出来的东西杂质多,卖不上价。可我之前和云庭研究染发膏的时候,查过很多书,有一个提纯的法子,我想试试。我爹和顾大人关系这么好,顾大人又是这江西都司的二把手,说话管用。我想着,能不能请顾大人帮忙牵个线,跟那些造船的坞场说说,把那些樟木废料便宜点卖给我,或者干脆我出点钱包下来?”
第502章 二丫的打算
找个地方,雇几个懂行的匠人,按之前看到的法子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些废料真的变成值钱的樟脑。
如果成了,这可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咱们去了琼州,人生地不熟,处处要钱。
光靠带去的那些银子,坐吃山空怎么行?
要是能在这边把樟脑的生意做起来,哪怕规模小点,也能给家里添个进项,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算过了。
这樟脑轻便,价值又高,做成之后运去各处也方便,或者直接在江南这边销掉换成银子都行。
爹,娘,你们觉得呢?”
萧晏看向陆弃娘。
他觉得可以试一下,但是做决定的人是陆弃娘。
二丫摇着陆弃娘的胳膊,“娘,您就答应吧。我爹眼巴巴看着呢!”
陆弃娘瞪她,“你自己留下,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有我爹的生死之交照顾吗?”
“二丫,你是个姑娘,在外行走很多不方便。万一要是遇到点危险,娘以后得多后悔。”陆弃娘内心纠结。
她想,如果二丫就是想试试,那她留下?
但是又放不下萧晏。
只恨不能把自己分八瓣儿。
“而且赚钱这件事,也得有本钱,也吃运气。”
“娘,我有私房钱。”二丫道,“够了。”
“私房钱?你哪儿来的私房钱?”陆弃娘震惊。
“也没什么,”二丫吐吐舌头,“狡兔三窟嘛。”
她从小就爱藏私房钱。
“藏了多少?”陆弃娘没好气地问。
“不告诉您,反正够了。”二丫偷笑,“娘,您就让我试试吧。我保证,不成功也不难受。”
“你不难受,我难受啊,那是银子呢。”陆弃娘白了她一眼,嘴硬心软,“你等等,我和你爹再合计合计。”
“行,那你们现在合计。”二丫托腮靠在桌上,竟是一副等不到结果不肯走的赖皮模样。
陆弃娘:“……萧晏,能行吗?”
萧晏感受到两个人的注视,倍感压力。
这道题,有点危险。
“我和顾承渊的关系,自不必说。只是把灼灼留下,我也有些不放心。要不,你们俩再商量商量?”
他不让留,二丫难受;他让留,陆弃娘牵挂。
做男人好难。
“那要是顾承渊那边没问题的话,”陆弃娘犹豫半天才开口,“那就试试?但是二丫,咱们有言在先,你可别学那眼皮子浅的,以为有了靠山就张狂。”
“娘,您说什么呢!我是那么没数的人吗?”
“我知道你有数,但是总是要提醒你。这一路上,不是没有人想招待你爹,都被你爹拒绝了。”
“知道知道,咱们倒霉的时候,不去连累人家。”二丫道,“娘,您放心吧。我都想好了,学卢欢女扮男装,在外面不会泄露和顾大人的关系。还有什么,你只管说,我都听。”
陆弃娘看看萧晏。
“想法很好,”萧晏终于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二丫,“但你考虑过具体操作吗?找什么样的匠人?在哪里建作坊?本钱需要多少?如何收购原料?顾承渊能帮你到什么程度?”
二丫显然早有准备,立刻道:“匠人我打听过,赣州府就有几个老师傅,虽然手法旧,但懂行。
我可以请顾大人帮忙引荐,再把提纯的要点告诉他们,一起琢磨。
作坊不需要太大,找个靠江边、远离民居的空院子就行,主要是蒸煮和晾晒。
本钱我想着,先用我自己的私房钱就能启动起来。
原料收购,有顾大人面子,那些坞扬巴不得有人处理废料,价钱好谈。至于时间……”
她咬了咬唇,眼神坚定:“爹,娘,给我三个月,最多三个月。
成与不成,我都立刻动身去琼州找你们。如果不成,就当花点钱买个教训,我认了。
如果成了,后续的买卖,我可以交给可靠的人打理,或者写信跟你们商量。”
萧晏却道:“不用那般客气。有难处就找顾承渊,你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遇到什么困难别自己扛。不要怕欠人情,那份人情,爹多年之前,已经帮你攒下了。”
“嘻嘻,爹最好了。”二丫高兴了,“爹,娘,你们早点休息,我走啦。”
走晚点,就怕娘会反悔。
陆弃娘:“……你慢点,绊倒你!真是的,多大的人了,一点儿不沉稳。”
二丫转头,脸贴在门上,笑眯眯地道:“人不大,财却旺!娘,您就等着享我的福!”
陆弃娘坐在那里开始担心。
“要是大丫,我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二丫的脾气太急,不饶人,这要是和人有个争执,我们都不在身边——”
“遇到事情有顾承渊在,你放心。”
“可是我看那顾承渊,脾气也挺急的。”
“那确实有点,但是灼灼也没让我们操过心,不是吗?她长大了,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在能力所及范围内托举她,不能拖她后腿,便是做不成,日后她自己也没有遗憾。”
“嗯。”陆弃娘点头,“早点歇着,这一天折腾的。”
可是等躺到床上,她也睡不着,用手指碰了碰萧晏的手,“睡了?”
“没睡,在想从前的事情。”
他才二十多岁,但是回忆起十年前,却有一种世事沧桑的感触。
“萧晏,你到底还认识多少人?”陆弃娘忍不住问,“怎么跟我还藏着掖着呢!”
萧晏哑然失笑:“在军中,自然是很多人。没有藏着掖着,只是觉得,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你跟我说说,你还认识什么厉害的人。”
萧晏想了想,“也没有多厉害的人。十三个都司之中,我认识的大概只有七个都司的指挥使或者同知。”
只有?
陆弃娘咋舌,“那以后咱们小满要是投军的话,这不到处都是叔伯?”
那可太好了啊。
“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从文。”萧晏搂住陆弃娘肩头,“让他安安稳稳的,陪着我们。”
第503章 孤身留下搞事业
陆弃娘表示,就算现在想起来,都有一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怎么娶了个这么厉害的女人。”萧晏侧头亲她的脸,“弃娘,我过去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们,也是避嫌。”
不过现在,他已经变了想法。
燕王或许扶不起来,但是还有燕王妃。
这天下,于公于私,都不能落入太子之手。
“是别连累和麻烦人家。”陆弃娘道,“那二丫留下,真的没事吗?”
“没事。这只是一桩小事,顾承渊会安排好的。”
“嗯。”
就这样,二丫留在了江西。
陆弃娘叮嘱她再三,又给她塞了二百两银子。
二丫却拒绝,偷偷咬着她耳朵道,“娘,我藏了一千多两呢。”
陆弃娘:“你咋藏的?”
“那您就别管了。”
顾承渊要把二丫带回家,毕竟这是位姑娘,他打算让妻子来招待。
二丫却婉拒,“顾大人,您只需拨两个熟悉本地船坞和匠人的可靠人手给我,便是帮了我大忙了。夫人那里,就不去打扰了。”
她留下是为了做生意,需要在外面行走,而不是在内宅之中。
顾承渊还以为她害羞,道:“我夫人是个和善的,你爹又是我尊敬的人,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知道,我爹和我说了,”二丫进退有度,“只是顾大人,若是给您带来麻烦,何尝不是我爹的损失?
您待我爹的真心,我爹和我们一家心里都知道,只是越是这样,咱们越没必要在这些事情上消耗,您说呢?
我尽快把事情做完,还要去找我爹娘。”
顾承渊见她态度坚决,思虑周全,且处处为他和萧晏的关系着想,心中更是赞许,便不再勉强,依言派了两个精明干练又口风紧的亲随给二丫差遣。
陆弃娘一行继续南下的时候,二丫在江西奔走。
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给远在京城的云庭写了封信,请他把之前的书,再帮忙寻找几本关于樟脑古法提纯和南方物产的书籍,尽快托人捎来。
她自己则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男装,将长发束进幞头,摇身一变成了个清秀的小郎君,带着顾承渊给的人,一头扎进了赣江边林立的造船坞扬。
船坞之中,别有洞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松香和新鲜木料的味道。
巨大的龙骨躺在船台上,匠人们挥汗如雨,斧凿锯刨之声不绝于耳。
二丫的目标很明确——那些堆积如山的樟木废料。
在顾承渊亲随的引领下,她很快就与几个大船坞的管事搭上了线。
“小郎君要这些下脚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管事,看着眼前这个细皮嫩肉却眼神精明的“少年”,有些诧异,“这东西除了当柴烧,还能干啥?你要多少,尽管拉走,价钱好说!”
他巴不得有人处理这些占地方的“垃圾”。
二丫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说有点用处。
她仔细查看了那些樟木废料,树根虬结,枝丫粗壮,锯末碎块更是堆积如山,浓郁独特的樟木清香扑鼻而来。
这熟悉的味道,让她仿佛看到了京城药铺里那些价格不菲的樟脑块。
她和管事讨价还价一番,定好了价格,签了契书。
租仓库,找苦力,运输……二丫自己一趟一趟地跑。
谈好了一个坞扬,继续下一个。
有时候她累得,回去蓬头垢面,倒头就睡。
她其实是最爱美最讲究的姑娘,但是她知道,自己孤身在外,父母不放心。
她需要尽快把这里的情况理顺。
她给常辉也写了一封信,说明这里的情况,让他帮忙看看,若是这边能成功的话,有没有合适的掌柜推荐,能在这里独当一面。
常辉收到信,很想自己亲自南下一趟。
但是不行,四海还需要他。
所以常辉终是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回信让她放心,放手去做,他来做后盾。
常辉随信给她带了五百两银票。
二丫知道,这应该是他手头的全部积蓄了。
她没要。
她知道常辉放不下之前的感情,可是他们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合作生意可以,但是不要有更深的羁绊,否则是害了常辉。
二丫心里也有波澜,但是她不放纵自己沉浸在回不去的过去和抵达不了的未来。
她让人又把银票带了回去。
希望常辉能懂。
在坞扬中进进出出,日复一日,二丫的目光渐渐不再局限于那些樟木废料。
巨大的船体、繁忙的码头、进进出出的货船,无不吸引着她的注意。
当樟木料的事务稍有空闲,她便不由自主地往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船工身边凑。
她机灵嘴甜,又舍得买些酒肉点心,老船工们倒也乐意跟她这个“好奇的小郎君”唠唠嗑。
“小郎君,瞧见没?那边那条大肚子的是漕船,专门运粮的,吃水深,走得稳当,就是慢。”一个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的老船工指着江面说道。
“那艘尖头尖脑的呢?”二丫指着另一艘造型不同的船问。
“嘿,那是战船!快着呢,船头包铁皮,能撞!不过现在不打仗,这种船造得少了。”老船工咂咂嘴,“咱们这赣江上跑得最多的,还是这种平底的沙船,还有那种两头翘尖的福船,过海最稳当!”
“过海?”二丫心头一动,立刻追问,“老丈,您是说福船能跑海?去琼州那种地方行吗?”
“琼州?那地方可不好走,风浪大,暗礁多!”老船工摇摇头,“不过福船龙骨结实,船身宽,帆多,抗风浪是比沙船强。要是造得够大够坚固,配上老练的船把头,跑琼州也不是不行。就是这造价嘛……”
他伸出几个手指比划了一下,“海船要求高,木料、铁件、桐油、人工……样样都贵。一艘能过海峡、载货量大的好福船,没个五六千两银子下不来。”
五六千两!
这个数字让二丫倒吸一口凉气。
但震惊过后,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却如破土的春笋般,在她脑海中疯狂生长,变得无比清晰。
第504章 琼州生活的挑战(一)
琼州是一个物资奇缺、一切依赖海运的地方。
娘说过,燕王妃也提过,琼州物价奇高,就是因为东西都要横穿海峡,风险大,运输难。
如果……如果她们家能拥有这样一艘属于自己的大船呢?
不必再受制于高昂的运费和有限的船期,可以自由地运送琼州急需的物资。
不仅能运自家需要的,还能承接其他商家的货运,甚至可以将琼州的特产,比如香料、槟榔甚至木材,运回大陆销售。
在人生地不熟的琼州,一艘能跑海运的船,无疑将是一份强大的产业保障和话语权。
不过短暂上头之后,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一来她没有那么多银子,二来也不知道琼州那边能否经营得利。
不过她心里还是很想要,因为她隐约觉得,萧晏在琼州那边,不会籍籍无名。
自家总要做一些事情,运输这种命脉,不该掐在别人手中。
这已经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了。
虽然五六千两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天文数字,但是这个价格是公道的。
一艘大的战船,要上万两银子呢。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努力搞钱了。
云庭的支援来得又快又准。
不仅寄来了几本珍贵的关于樟脑提纯的古籍抄本和南方物产志,更令人惊喜的是,他竟然真的在京城找到了一位姓陈的老师傅。
这位陈师傅祖上几代都曾在官府药料作坊里做事,对樟脑、冰片等物的古法炮制颇有心得,只是年事已高,技艺也因官营作坊的没落而无处施展。
云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这位脾气有些古怪的老匠人,千里迢迢南下到了江西。
赣州本地,通过顾承渊亲随的介绍,也请到了两位经验丰富的本地老匠人。
他们虽未专精樟脑,但对本地樟木特性、土法蒸煮等工艺了如指掌。
在赣江畔租下的一处宽敞院落里,二丫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樟脑的研制中。
空气中弥漫着比船坞更浓烈也更纯粹的樟木香气,混合着水汽、柴火烟气和各种尝试性添加物的味道。
当萧晏一家历经艰辛抵达雷州,遥望琼州海峡之时,二丫在赣州的樟脑作坊正热火朝天的试验。
萧晏的故人,遍布天涯海角。
广东都司的都指挥使特意调了一艘官船给萧晏一家过海峡。
但是陆弃娘和萧晏商量,若是只自家坐,实在太惹眼。
不如让大家分批乘坐这艘船过海峡,这样日后便是有人为难,也可以说是为了公事。
只是这样的话,需要排队等,怎么也得十次八次才能把人和东西运过去。
萧晏自然赞同。
他们一家暂时留在雷州,让其他人先过。
在雷州暂住的宅院里,萧晏一家刚安顿下来不久,门房便来报,雷州总兵杜威杜大人前来拜访。
这位杜总兵并非萧晏旧部,却和云庭一样,是萧晏的狂热崇拜者。
他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一进门便抱拳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末将杜威,久仰萧将军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将军一路辛苦,末将略备薄礼,聊表心意,还望将军和夫人莫要嫌弃。”
他身后亲兵抬进来的,是水果布料药材这些,显然是打听了流放路途所需,礼物送得极为用心。
萧晏虽然意外,但是还是周到应对。
陆弃娘对这位杜总兵很有好感,觉得这是个实在人,取了银子让三丫出去叫酒席。
幸亏三丫骑马,转了半天才找到酒楼。
即使是雷州,也地广人稀,商铺很少。
屋里杜总兵和萧晏说话,屋外三丫一边挠着胳膊上被蚊子叮咬的大包一边新奇地道:“娘,这里怎么这么暖和。”
“一年四季都这样。”陆弃娘笑道,“现在想想,倒是省衣裳。你说那些灾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受灾了就该一路南下。”
这里冻不死,饿不死。
不像北方饥荒的时候,路边的草都薅没了。
这里遮天蔽日的绿色,还靠着海边,怎么都饿不死人。
陆弃娘总是很乐观,容易看到这些好处。
“可是生病要命啊。”三丫道。
“可能还是缺医少药。我看这里也没有之前传的那么可怕。”
“那得等到了琼州再看看,我听听杜总兵和我爹说什么呢!”
陆弃娘瞪了她一眼,但是自己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杜总兵确实在和萧晏说琼州的困难。
第一件便是,流放之人是没有住所的,需要自己解决住房问题。
“岛上湿热多雨,林木繁茂,毒虫蛇蚁极多。
寻常茅草屋难以久持,需得伐木取石,搭建坚固的木屋或竹楼,屋顶需厚实,以防台风和暴雨。
这伐木、采石、建房,皆是苦力活计,岛上人手也缺,恐怕都得亲力亲为,或是花费重金请人。
初到之时,寻一块地势稍高、远离沼泽瘴疠之地安营扎寨,便是头等大事。”
陆弃娘心说,这个不用请人,她和萧晏自己来就行了。
说不定还可以靠这个赚钱呢!
有一把子力气,走到哪里都吃得上饭。
“琼州深处,多为黎族聚居之地,称为‘生黎’,不服王化,自成峒寨。
沿海及汉人聚居处,也有部分‘熟黎’,与汉人往来较多,但也时有摩擦。
黎人性情剽悍,对汉人官府戒心极重。
为争水源、田地、山林,汉黎冲突时有发生。
将军身份敏感,更需谨慎行事。
若能寻得通晓黎语、熟悉当地习俗的中间人代为沟通,或能省去许多麻烦。
若处理不当,轻则物资被劫掠,重则……恐有性命之忧。
岛上卫所兵力有限,难以深入黎峒弹压,大多时候,只能靠流官和当地大户自行周旋。”
陆弃娘心说,这也没事,他们不惹事也不怕事。
要是萧晏和三丫在,还能被欺负,那其他人就没法过了。
不过到时候大家估计要抱团。
没关系,萧晏有这个能力。
三丫却摩拳擦掌,原来在琼州也有人练手啊!
她可太期待了。
第505章 琼州生活的挑战(二)
“琼州孤悬海外,海岸线漫长,虽有水寨巡防,但兵力分散,难保周全。
近年来,虽无大规模倭寇入侵,但那些在闽浙粤沿海被官军击溃的倭寇残部,如同丧家之犬,时常会流窜至琼州、儋州一带。
这些溃兵最为凶残,毫无军纪可言,上岸后只为劫掠泄愤。”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和沉重:“末将驻守雷州时,曾数次接到琼州急报。
这些溃败的倭寇,三五成群,或数十人一股,往往选择偏僻渔村或防守薄弱处登岸。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所过之处,往往鸡犬不留,老弱妇孺皆难幸免。
掳掠人口、抢夺粮食财物后,便乘小船遁入茫茫大海,追剿极为困难。
将军一家初到,落脚之处若离海岸太近,务必加强警戒。
最好能寻一处易守难攻之地,或靠近卫所、巡检司之处安顿,夜晚尤其要小心。”
陆弃娘听得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三丫的手。
原来还有倭寇。
倭寇也就算了,要是有人想对付萧晏,假装倭寇呢?
她最近不仅长出了恋爱脑,也长出来了一点有用的脑子。
不行,一定要挨着卫所住。
笼络人心从可选项变成了必选项。
必须有人相互扶持,才能在这地方活下去。
当然,还有一个最最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吃饭——得赚钱啊!
也不知道去了之后,能不能找到路子。
现在都不想着发家致富,只求温饱,不能坐吃山空。
他们手头是还有点银子,但是什么时候,动用老本都会让人心里不安。
手头那些银子,看着不少,但要在陌生的地方安家、建房、打点关系、应付可能的意外……谁知道能撑多久?
在雷州的几日,陆弃娘带着三丫到处逛了逛,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等等有了基本的了解。
她尝到了很多新奇的,从前没有吃过的水果和海鲜。
比如杨桃,木瓜,各种鱼虾贝螺。
陆弃娘看到那些好看的海螺壳都舍不得扔,和三丫道:“这个咱们在京城哪里见过?你说弄些回去卖行不行?”
“我不知道,等二姐来了,您问二姐。”三丫啃螃蟹啃得不抬头。
虽然壳硬扎嘴,但是这海蟹,也是真的鲜甜啊!
“还有鱼干、虾干这些,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陆弃娘盘算道,“不过这个就别去京城了,太远了。是不是可以往蜀地那边走走?”
“蜀地在哪里?”三丫好奇。
陆弃娘跟着萧晏看过舆图,对每个地方的远近概念还是有的。
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大概的轮廓,给三丫讲解。
“那行啊,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三丫笑嘻嘻地道,“娘,需要押送货物的镖师吗?不要钱的。”
陆弃娘瞪了她一眼,“别学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到处招摇。踏踏实实的,把你爹的本事都学了去,日后真做个大将军。别咋咋呼呼,别人捧着你,你就真当自己多厉害。”
“那当然,我要比我爹强。”三丫信誓旦旦,“您等着看。”
“行,有工夫我也跟你学。”陆弃娘笑着鼓励她,“你教我。”
带孩子这件事就是这样,尺度非常难拿捏。
孩子膨胀了,要泼冷水。
但是还要时刻不忘鼓励。
“您哪儿有工夫啊!”
正说话间,阿苔抱着啼哭不止的石妞进来。
“来,给我,咱们石妞饿了。”陆弃娘笑呵呵地把孩子接过来。
阿苔十分不好意思,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陆弃娘笑道:“你看你,这一路上,你们两口子帮我干了多少活,我也没跟你客气。你跟我客气什么?”
阿苔眼圈红红,“您对石妞有再造之恩,对我们夫妻也多有照顾。我和相公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陆弃娘。
“搭把手的事情,别放在心上。”陆弃娘道,“对了,你和石头吃饭了吗?”
阿苔忙道:“回夫人,吃过了。相公他闲不住,在周围看看。您知道,他也没什么别的大本事,就是喜欢种地,侍弄花花草草。来了这里之后,看到那么多从来没见过的草木,高兴坏了。”
到了雷州之后,衙役们对这些人的管束也松了很多。
毕竟都走到这里了,能逃到哪里去?
“说起这个我想起来,”陆弃娘笑道,“来之前,我家大丫说准备了很多种子,不过我也没开箱看,回头到了琼州,都交给石头,让他种种看看,说不定以后咱们也能吃上自己种的粮食。”
阿苔欣喜不已,当即表示,一定让石头尽心尽力侍弄。
船每日能往返一次,陆弃娘记着燕王妃的叮嘱,前去雷州当地的先贤祠烧香。
祠内供奉的是百年前平定南疆的两位将军神像,香火缭绕。
据说渡海前诚心祭拜,可得风平浪静。
陆弃娘一边烧香一边唠叨:“说起来,我家萧晏跟两位将军也算半个同行,都是带兵打仗的。自家人得保佑自家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过海啊。”
三丫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石碑上记载的模糊功绩,努力辨认着被岁月侵蚀的字迹,小脸上满是认真,倒也不嫌枯燥。
陆弃娘继续碎碎念,“燕王妃给我们指路,让我们来拜。所以两位也要保佑燕王一家平安顺遂。”
千里之外的京城,燕王府。
正月的喜庆尚未褪尽,王府内依旧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年节的余韵。
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燕王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抵达京城已一月有余,与儿子刘俭久别重逢的狂喜,如同绚烂却短暂的烟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消散殆尽。
此刻,他正扶着书案边缘,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试图将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邪火压下去。
“亲生的!是老子亲生的种!”
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仿佛这是唯一能阻止他立刻把眼前这个小混蛋吊起来抽的咒语。
这一个多月,他每一天都在暴走的边缘反复横跳。
而今天,刘俭蹬蹬蹬跑进书房,小脸上严肃的期盼,仰头看着自己高大威严的父王,脆生生地问:“父王,您什么时候能被流放到琼州去啊?”
燕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什么?”
刘俭以为父王没听清,立刻踮起脚,凑近了些,用更清晰、更充满希望的语气重复道:“父王!您什么时候能被流放去琼州,那我就能见到姐姐了。”
父王倒是再努力一点儿啊!
燕王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笔架砚台哐当作响,一张俊脸气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着刘俭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个逆子!你盼着你老子被流放?!你……你……”
刘俭被看着他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哪里还敢停留,转身撒腿就跑,一溜烟就没了影,只留下气急败坏的燕王在原地咆哮。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第506章 燕王世子的追求
燕王没追到自己亲儿子。
他和燕王妃道:“这小子,翅膀硬了。别说,他进京这一年,身体结实了很多。”
虽然是骂骂咧咧,但是老父亲的骄傲,也溢于言表。
从前那个吃饭困难户,终于解决了。
人黑了,也更壮实了。
这才像他的儿子。
燕王都不敢说,之前他一直怀疑,这个儿子能养大吗?
天天一口猫粮,风一吹就倒。
没想到进京之后,因祸得福。
“佩蓉,你说孩子是不是,不能自己管,就得别人管?”
燕王妃摸着隆起的腹部,淡淡道:“三岁看老。俭儿性情随王爷,仁善宽和,福泽深厚。”
燕王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你这话,不像好话呢。”
甚至感觉在暗戳戳地骂自己。
“我盼着这一胎是儿子。”燕王妃没有更多解释,心里却想着,从前一味韬光养晦,没有骗过别人,却把自己傻儿子骗了。
这样日后就算夺了江山,也很难守住江山。
做储君,做天子的,必须要杀伐决断。
她觉得大号已经半荒废了,可以从小号练起来了。
——并不是不爱,而是每个孩子身上的特质,到了刘俭这么大,已经能看出来了。
“要是儿子,你可不能偏心小的。”燕王道,“俭儿的世子之位,不能动摇。”
第一个孩子,感情自然深厚。
而且枕边人的想法,燕王多少能猜出来。
他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恋爱脑,对自己时刻关注的对象,还是有些了解的。
燕王妃极轻地“嗯”了一声。
谁知道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若是把不合适的人,赶鸭子上架,对谁来说都不见得是好事。
燕王又开始惆怅,“咱们出了正月就要回金陵了,你这大肚子,我真怕路上有差池。”
只可惜,不能赖到燕王妃生产再走,否则又得被怀疑别有用心。
他考虑过让燕王妃留下。
但是生产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又实在放心不下,怕有人捣鬼。
所以这几天,燕王一直很纠结。
“王爷,我暂且留在京城,陪着俭儿,等着生产之后,孩子略大些,再回金陵。”
“那怎么行?”燕王不同意,“你生孩子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在你身边?”
而且,他也离不开媳妇。
燕王妃却很坚决。
甚至——
甚至不惜给燕王安排女人。
燕王是恋爱脑,她不是。
或者说,曾经恋爱脑过,但是在一起十年了,孩子马上都两个,现实的风刀霜剑,早就让人更现实。
“王爷,您也不能帮我生。我身边有可靠的人,您放心吧。”燕王妃道,“还有就是,皇上的身体状况——”
说到这里,燕王脸色就黯淡下来。
皇上的状态,他已经很明显得感觉到大不如前。
“萧晏身边的胡神医不也说过吗?很可能,就是两三年的光景了。日后若是真到了那一日,王爷也是要进京奔丧的。”
燕王妃决定留下。
她在京城,才能做一些事情。
她和燕王分开,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容易做手脚。
如果她不努力,燕王是想不到去争夺那个位置的。
而太子其人,燕王妃看得又太过清楚。
——他若是上位,燕王一脉,怕是要被斩草除根。
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候,所以儿女私情,都被燕王妃摒弃。
燕王虽然不情愿,但是长久以来,两人的相处模式就是——大事他做主,小事听王妃的。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没发生过什么大事。
天没塌,地也没陷,所以燕王还没有做主的机会。
提起皇上的身体状况,燕王就沉重多了。
燕王妃觉得自己这话可能有些凉薄,便换了一种说法。
“王爷要守着封地,无法留在皇上身边尽孝。我带着俭儿留在京城,替王爷尽孝。”
燕王果然很感动,握着她的手都快哭了,“佩蓉,多亏有你,还是你最懂我。”
燕王妃不想说话。
有时候,她真的也有点受不了。
但是她会安慰自己。
毕竟人不能既要又要。
她无法要求一个男人,能够纵横捭阖,雄才伟略,同时还恋爱脑。
现状她已经很满意了。
只是要辛苦一些,想要什么,还要推他一把。
她不是死人,她也可以来。
男人要孤零零地回金陵,燕王妃自然要安抚。
所以临走之前的这几日,燕王妃尽量安排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刘俭还不甘心,总提琼州,不过不敢提“流放”了。
燕王每次都瞪他。
燕王妃却道:“俭儿想要和姐姐在一起,那就努力。要么日后你大权在握,可以让姐姐回到京城;要么你就强健自己,可以追得上姐姐的步伐,懂吗?”
刘俭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说实话,他懂这些道理。
但是,那不都是日后的事情吗?
他现在就想和姐姐在一起啊。
那,父王要是被流放,不是嗖的一下,现在就能去了吗?
刘俭不懂,但是刘俭不敢说。
哎,主要是大人不讲武德,一言不合就发火。
算了,他还小,说不过母妃,打不过父王。
再等等,让他的脑子和身体都长长再说。
第507章 出息的女孩子们
可是刘俭很快发现,他长身体和长脑子的速度,比不过挨打的速度。
过了两日,他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
彼时燕王正陪着燕王妃在花园里散步。
见到亲儿子被打,燕王顿时怒了,撸起袖子道:“谁打的?”
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简直恨不能立刻去帮儿子打回来。
燕王妃却神情淡淡,看着刘俭道:“打输了?有没有办法赢回来?”
燕王就是瞎操心。
看刘俭的样子,只有不服气,并没有伤心难过。
“现在怕是,赢不回来。”刘俭垂头丧气地道。
不服气也没办法,大家实力确实有差距。
“到底怎么回事?你被谁打的?”燕王着急,“跟父王说,父王给你撑腰。”
“算了,父王,您帮不上忙。”
刘俭越是这样说,燕王越上头。
开玩笑,他堂堂亲王,除了太子确实比不过,还怕谁?
总不能是太子打了自己儿子吧。
“你只管说!”
“是个小姑娘。”刘俭脸都臊红了。
燕王:“……小姑娘?”
燕王妃皱眉,“哪里来的小姑娘?”
“师母带来的。”
这个师母,原来说的是姜仪。
五公子接管龙韬馆之后,姜仪闲来无事,偶尔会去给他送饭。
因为太后颇喜欢她,所以她经常进宫,没有阻碍。
但是姜仪这个人,性子耿直。
要说读书的事情,她不能不懂装懂,指手画脚。
但是习武骑射这些,她算老祖宗了吧。
还皇孙呢,要是她手下一个个这样弯腰塌背,绵软无力,她都得骂“鳖孙”。
看不过去,实在看不过去。
要知道,这些人日后,都是要继承爵位的。
本朝亲王分封各地,很多手里都有兵权。
日后若是让这些人带兵,那姜仪实在是放心不下。
所以心直口快的姜仪,直接去找了太后。
——她要让这些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锦衣玉食供养着,最好的夫子教着,最后教出这么些贻笑大方的玩意儿!
太后不仅答应了,还饶有兴趣地来“观战”。
——姜仪把她在大丫学堂里教的那些女孩子,选了十几个出挑的带进宫里来。
为了避免“以大欺小”的嫌疑,她还特意根据那帮孙子的年龄,来选择同龄的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很争气,把皇孙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别人其实还好,毕竟很快就认输了。
可刘俭,他又菜又犟啊。
偏偏运气不好,也遇到了一个犟种。
他敢反抗,对方就继续打。
而且姜仪还在旁边呐喊助威。
结果就是,刘俭顶着一头包,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燕王听他说完事情始末,就算是泛滥的父爱,也掩盖不了他的鄙夷。
“没出息,让女孩子打成这样。”
燕王妃则道:“这世上,强者不分性别。罢了,俭儿,以后你遇到那女孩子,躲开点便是。”
刘俭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母妃,我会把她打败的!”
“用嘴吗?”燕王妃淡淡道。
刘俭:“……我这就去练。”
说完,他气呼呼地回自己院里。
燕王在背后喊:“哎,等等,俭儿,你的伤,要上药啊!”
“离心脏远着呢,”燕王妃道,“不用那么紧张。就是平时娇生惯养,把他惯坏了。”
燕王不赞成,但是他不敢反驳。
他可怜的儿子。
也不知道是哪个姑娘那么厉害,好奇。
如果儿子和他一样,都慕强,那说不定以后两个人还可能有缘呢。
可是当这件事传出去的时候,别人来燕王妃面前挑拨离间。
燕王妃双目垂泪,我见犹怜,“外面的事情,我又怎么好置喙?可怜我俭儿。”
别人只能安慰她,又说姜仪的坏话。
燕王妃可怜楚楚,“那姜姑娘,背靠父兄的功勋,我又能如何?”
燕王妃在外人面前的日常:我说不得,做不得,只能哭。
太后因为这件事,和皇上发了好大一通火。
“哀家知道你偏爱太子,可是日后一个太子,就能撑起江山社稷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日后没有其他兄弟的扶持,他自己去守着天南地北的疆土?”
皇上连声告罪:“母后,都是我的子孙,我怎么会故意把他们养废?”
“不管你怎么想,事实已然如此。他们连一群同龄的女子都打不过,依哀家看,干脆让那些姑娘以后披挂上阵,比他们来得还让人放心些。”
“母后这般说,实在让儿子无地自容。”
“皇帝,你是哀家的骨肉,人品敦厚,文韬武略,都是兄弟之中的佼佼者。”太后道,“你父皇又最疼爱你,所以你七岁被封储君,地位稳固。这些年,你也没有辜负你父皇的期待。但是——”
“倘若你德不配位,心胸狭隘,即使你是哀家肚子里出来的,哀家也不会让你父皇立你为储!”
“哀家儿子的前程重要,但是社稷安危更重要!”
“你再想想你,偏爱乃人之常情,但是你的心都偏到咯吱窝里。为了他,你要养废其他子孙。若是他将来有个万一,那这江山社稷就不管不顾了?”
皇上见太后气得狠了,跪下告罪。
“哀家年事已高,又能活几年?皇帝好自为之。”
太后说完后,甚至没有让皇上起身就拂袖而去,可见气得狠了。
滕文甫连忙把皇上搀扶起来。
皇上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比试其实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便是输了也没什么。
太后其实多少有点“借题发挥”,表达的是她对太子的不满。
“滕文甫,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第508章 姜权的心思
滕文甫心说,眼下便是错了,您想改吗?
改不了的。
皇上心中对先皇后,还有太深的感情。
所以滕文甫想了想后,小心翼翼,避重就轻:“回皇上,老奴觉得,这龙韬馆的武师父,可能不太好。”
教不严,师之惰。
不出成绩,当然是师父的锅了。
“不过也确实没办法,毕竟都是皇孙,打骂不得,也怕受伤。”滕文甫道。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姜仪那么虎,看不惯直接揍。
皇上思忖半晌后道:“既然他们教不好,那就让贤,能者居之。就让姜仪挑人,让他们夫妻,好好替朕管好龙韬馆。”
他需要的是听话的儿孙,但是不能是窝囊废。
于是,姜仪喜提新职。
这“夫妻店”,算是开起来了。
皇上还问了女子学堂的事情。
听说大丫留在京城,继续开学堂,之前跟着陆弃娘的人,也都得以妥善安置,继续在铺子里干活,皇上也感慨颇多。
“娶个好媳妇旺三代。这几个女儿,也是弃娘的功勋。对了,滕文甫,萧晏现在到琼州了吗?”
“回皇上,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不过消息应该要慢一个月。”
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其实每日最多行五百里。
从京城到琼州,七千里路,也得半个月。
而且并非紧急军情,谁也不会跑那么快。
“朕原本是想让弃娘留下的。”皇上叹了口气,“不过事后想想,陆瑾未必能像萧晏那般,对她一心一意。若是成了怨偶,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替人赐婚这件事,真的得少做,容易吃力不讨好。
想到这里,皇上又问起云庭和卢欢的亲事。
“定了日子吗?”
滕文甫斟酌着回道:“老奴尚未听说。”
“那你回头差人去问问。”
皇上想得多。
太后,云庭的祖母,以及皇上自己,不管谁没了,都得再耽误云庭一年。
现在二丫跟随父母去了琼州,云庭也没有闹,大概已经死心了吧。
那就好。
皇上想,只要云庭按照自己给他设计的路子走,这辈子荣华富贵应该都有了。
可是有些事情,根本不是能计划的。
云庭回家过年,但是因为惦记着县里,正月初三就回了永济县。
姜权因为是姜家唯一的主子,要主持祭祖这些事情,所以要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去。
对他来说,这个年过得真的很不好。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他的亲事。
有什么好问的,烦死了!
所有人都说,让他尽快成亲,为姜家开枝散叶。
他又不是种马!
姜权又不擅长伪装,因此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姜仪看出来了,问他,可是他不说,气得姜仪把他打一顿。
那也没用。
姜权还是不说。
姜仪就和五公子吐槽,“简直像那锯嘴的葫芦,要活活把人急死,气死。”
五公子安慰她道:“不着急,你等我去试探一下他的口风。问问他是否有喜欢的女子,对婚事又有什么打算。总要根据他的想法来安排。”
“他会有喜欢的女子?”姜仪翻了个白眼,“铁树会开花,他都不会。少不得,最后还是我得给他安排。”
她这个当姐姐的,真是操碎了心。
“那不一定。”五公子情绪稳定,笑着道,“阿权是内秀的人。你稍安勿躁,我去和他谈谈。”
有些事情,还是男人之间比较好开口。
姜仪这个姐姐,更像是母亲的角色。
儿大不由娘。
姜权多少也有叛逆心。
“那你去吧。”姜仪无奈摇头。
她并不觉得五公子说的是对的。
她觉得,多半是姜权,一心只想着冲锋陷阵的事情,加上他尊崇的萧晏最近倒了霉,连带着他心情也不好。
深夜,万籁俱寂。五公子端着一壶温好的酒,轻轻叩响了姜权的房门。
“阿权,睡了吗?陪我喝两杯?”
门内沉默片刻,才传来姜权闷闷的声音:“……没睡。进来吧。”
五公子推门而入,只见姜权并未休息,只穿着单衣,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透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轮廓。
五公子也不多言,将酒壶和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自己则随意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个年,过得不痛快?”五公子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
姜权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胸口灼痛,声音更哑了几分:“没什么痛不痛快的,都那样。”
“都那样?”五公子却道,“我看不是。从前家里的琐事,你也嫌烦,但不像今年,整个人像火药,一点就炸。你姐姐急得不行,生怕你憋出病来。”
说起来,年前火药生意,大丫完全交给了姜仪。
姜家赚了不少银子,姜仪转手捐了一半给学堂。
可以说,陆弃娘他们离开了,但是之前的生意,一点儿没耽误。
码头最火的铺子还是她的,京城最热的南北货铺子还是四海。
姜权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瞎操心。”
“是不是瞎操心,你心里清楚。”五公子放下酒杯,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阿权,这里没旁人。跟姐夫说说,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他是过来人了。
姜权浑身一僵,掩饰性地去拿酒壶:“姐夫你别瞎猜,我能有什么人!”
“阿权,如果你心里有人的话,要早点说出来,争取一下。”五公子道,“否则日后她另嫁他人,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其实没什么发言权,因为他也是失败者。
但是他的情况不一样。
姐姐是不会接受他的。
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有吃不完的苦。
现在轻舟已过万重山,五公子回头再想,早已释然。
但是他还是鼓励姜权,去争取自己的幸福。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她被赐婚在前,我喜欢她在后。”姜权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他在心里憋了太久,都怕自己走火入魔。
姐夫是他极信赖的人,所以这会儿终于有了宣泄的口子。
“姐夫。”姜权拉住五公子的袖子,“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姐姐,也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我若是害她名节受损,这辈子都过意不去。”
第509章 要不抗旨吧
被赐婚?
五公子略一想就明白过来,试探着道:“你说的是卢姑娘?”
“姐夫,你不要和姐姐说,也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
若是别人的事情,五公子或许还一头雾水。
但是提起卢欢,联想到云庭,姐姐和她的女儿们,那五公子再熟悉不过。
云庭不喜欢卢欢,抗拒这门亲事。
虽然他没有和五公子说过他喜欢谁,但是五公子隐约猜测是二丫。
——眼神在谁身上,真的很难藏住。
所以听说姜权喜欢的人是卢欢之后,五公子的第一反应是,原本就是一桩错配的婚事,或许还有转圜的空间呢?
“阿权,你冷静一点,听姐夫说。你既然喜欢卢姑娘,那我们从长计议,看看是否有可能。”五公子温声道。
“姐夫,没可能的。别说她已经被皇上赐婚,就算没赐婚,她也看不上我。”姜权声音带着苦涩和自嘲。
卢欢是太傅的掌上明珠,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万里路,胸襟见识,如海阔天空。
在县衙,路见不平敢拍案而起;女扮男装时那份磊落英气……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只懂得舞刀弄枪的粗人。
他凭什么,拿什么去配她?
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地靠在窗边,声音低了下去:“起初我只是替卢姑娘不平,觉得她那样好的女子,应该得到一个全身心投在她身上,好好对待她的人,而不是云庭那种。但是姐夫,我不知道怎么,后来就变了——”
终于将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痛苦说出来,姜权觉得一阵虚脱,更多的却是深重的羞耻和恐惧。
他猛地转身抓住五公子的手臂:“姐夫,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一个字!若是因此损了卢姑娘一丝一毫的清誉名声,我百死莫赎!”
“阿权,你放心。我和你姐姐,断不会做任何有损卢姑娘清誉之事。
此事,我们只会在暗中筹谋,寻找最稳妥的法子。
你独自一人扛着,除了苦了自己,于事无补。
多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你独自煎熬、束手无策强。
难道你不想为她做点什么?难道就甘心看着她困在这未必是她所愿的婚约里?”
“姐夫,我想帮她,但是我有什么立场去帮她?万一再连累了她,我……”
他只愿她安好。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五公子看着痛苦挣扎却情真意切的姜权,心中感慨,语气更加温和:“信我,也信你姐姐。此事,我们必会慎之又慎,谋定而后动。今晚的话,出你口,入我耳,天知地知,我和你姐姐知。”
他拿起酒壶,为姜权重新斟满酒杯,“好好睡一觉,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五公子走后,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姜权呆呆地握住酒杯,秘密被揭开后的短暂轻松,瞬间被忐忑和一丝渺茫的、不敢触碰的希望取代。
真的有可能吗?
不,那太冒昧了。
姜权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冲了出去。
于是五公子在自己房间门口被他拉住,“不,姐夫,不好,那样不好。”
“什么好不好的?”姜仪等得久了,有些不耐烦,掀开帘子走出来,“你们不嫌冷吗?有什么话,不能进屋再说?”
这俩人弄得缱绻难分的,真是难评。
等进屋坐下后,姜权急忙道:“姐夫,我想的是,能帮卢姑娘解除婚约就行。至于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别让她知道了。”
姜仪瞬时明白了,也乐了。
“哎哟,打脸了!我刚和你姐夫说,你这种傻小子,没有感情那根筋,结果看上了卢欢?好小子,你眼光很不错嘛!”
因为姜仪和卢欢,日常都在学堂帮忙,所以经常见面,彼此都很熟悉。
姜仪也喜欢卢欢啊!
是能吃到一锅的快意女子。
好好好。
这亲事,她同意了。
“姐,你不要乱说话。”姜权害怕极了,“你不要大嘴巴,让人都知道了。”
姜仪瞪了他一眼,“我现在想给你个大嘴巴子知道吗?”
混账东西,竟然还不相信自己了。
“你要是有本事,自己把人拐回来,我算你厉害。”
“我没本事。”姜权闷声痛苦道。
哎,姐姐不懂。
姐姐是个粗人。
姜仪:“……”
都说女大不中留,可是家里的狗大了,也留不住啊!
啧啧,真是没用。
“那我问你,卢欢喜欢你吗?”姜仪又问自己没出息的弟弟。
“姐姐,你别乱说。她怎么可能喜欢我?你不要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那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姜仪无语。
姜权也不知道。
他就是无法把那个身影从脑海中去除。
他明明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却又无法自拔。
姜仪看见他这副样子就手痒,抬手就想抽他,却被五公子拦住。
五公子不动声色地对她摇摇头,温声安抚姜权,“你放心,这件事很麻烦,我们一点一点来捋顺。姐夫答应你,如果要让卢姑娘知道你的心意,一定让你自己去跟她说。”
姜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姐姐。
姜仪又想抽他了。
“你姐姐听我的。”五公子坚定地道。
“不行,她太凶了。”姜权红着眼睛道。
姜仪忍无可忍,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不想看见你。”
五公子险些被她踹出门,扒着门像个委屈的小媳妇,“姐夫!”
五公子看得好笑又好气,搂住姜仪肩头,“别吓到阿权了。他这会儿是真的难受。”
姜仪转过头不看姜权。
姜权垂头丧气地回去,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就这么藏不住话呢!
不该跟姐夫说的。
这要是万一传出去,对卢欢多不好,到时候他就得以死谢罪了。
而姜仪正在和五公子商量这件事。
“悔婚的话,咱们倒是有那个能力。”姜仪道,“免死金牌不是还能用两次吗?免云庭一次,免卢欢一次。”
那东西现在已经是烫手山芋,正愁不知道如何处置。
正好给皇上一个名正言顺地把免死金牌收回去的机会。
第510章 姜仪试探卢欢口风
卢欢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姜仪犯愁,“我和卢欢相处这么久,却不敢说看透了她。”
这姑娘,太豁达坦荡,如明月清风,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影响她。
“让我琢磨琢磨,”姜仪摸着下巴道,“怎么试探试探她口风。”
“好。”五公子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叮嘱我几句?”姜仪哼了一声,“那个臭小子不放心我,你放心?”
“阿权不放心,因为他是你弟弟,也像你的孩子,做儿女的,永远完全无法体察父母的苦心。”
“那你呢?”
“我是你相公。我决定娶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五公子认真地道。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姜仪歪头看他。
“大气,仗义,热烈,正直,勇敢,敢爱敢恨……还有细心、周到、体贴……”
“打住打住,是不是夸到别人身上了?”
五公子也不反驳,看着她笑,一直看到姜仪脸都红了。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还得给阿权那个混账擦屁股。”姜仪掩饰性地摆摆手,把话题拉回正轨。
知道姜仪害羞了,五公子也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帮她出谋划策。
“我虽与卢姑娘接触不多,但听你平日描述,她应是个性情中人,心思通透。所以,有些话,或许不必过于迂回婉转,真诚相待反而更好。若太过遮掩试探,日后若被她察觉,反倒可能伤了你们姐妹情谊。”
“知道啦,啰嗦。”姜仪嘴上嫌弃,心里却记下了他的话,“你就负责看好那个傻小子,别让他沉不住气,跑来给我添乱就行。”
五公子哭笑不得地点头,“阿权也长大了,给他点面子。”
姜仪哼了一声,不再纠结:“罢了罢了,让人送水来,梳洗睡觉。”
她忽然凑近五公子,眼神促狭,压低声音道:“相公,咱们是不是……该努努力了?”
“嗯?”五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生儿子啊!”姜仪道,“我觉得我没带好阿权。我自己生一个,再来一遍试试。”
五公子猝不及防,俊脸“腾”地一下红透,连脖子都染上了绯色。
姜仪见状,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
自家相公这纯情又容易害羞的模样,总让她有种自己是“强抢民男”的山大王般的成就感。
——活儿好,赏!
夫妻间的亲昵温存自不必提。
第二天,姜仪就去找卢欢。
她特意挑了个卢欢在学堂后院看书的清静时候。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卢欢一身素雅衣裙,执卷而读,侧影沉静美好。
姜仪心说,傻小子,眼光还怪好的。
“看书呢。”姜仪端了两杯茶走上前来。
卢欢连忙放下书本起身,“姜姐姐,你来了。”
“坐坐坐,我也没什么事情,所以来找你闲聊几句。”
姜仪问起了她和云庭的婚期。
卢欢浅笑:“这个两家还没开始商量。”
“怎么到现在还没商量呢?虽然这样说有点冒昧,但是你不满意这桩亲事吗?”
姜仪仔细观察着卢欢的表情。
卢欢神色未变,依旧平静:“圣上赐婚,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想个办法。”姜仪尽量斟酌着词句。
卢欢面上有惊讶之色,随后浅笑,“多谢姜姐姐,我其实是无所谓的,不必麻烦。但是我有些好奇,圣旨已下,姐姐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让皇上出尔反尔。
“抗旨呗。”姜仪直截了当地道。
卢欢:“……”
“你忘了,我有免死金牌。”姜仪狡黠一笑。
“那可太贵重了,我不敢当。”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姜仪漫不经心地道,“你肯定也明白,那东西,若是一直不用,没人想起就算了。但是既然用了,就被人惦记上了,所以你若是用了,也算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卢欢何等聪明,自然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她笑着道:“姜姐姐今日,为什么提起这件事了?”
“就喜欢你快人快语。”姜仪道,“我说了,你当个乐子听听就行。我弟弟那个傻小子吧,之前不是和你一起守永济县衙半个多月吗?对你崇拜得是五体投地。”
卢欢心有所感,目光澄澈清明地看向姜仪。
姜仪见状,心里竟觉得有戏,又试探着道:“人家骂人,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呢?癞蛤蟆只敢看着天鹅,吃的想法,想都不敢想。但是又盼着天鹅能摆脱束缚,直入云霄。他看着就很高兴了,你说傻不傻?”
卢欢听完姜仪这番关于“癞蛤蟆”和“天鹅”的比喻,非但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反而眼中带笑。
姜仪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既直白又有点傻气,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找补两句,却见卢欢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清亮依旧,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明晰的暖意,唇角弯起一个真诚而坦然的弧度。
“姜姐姐,”卢欢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多谢你今日坦诚相告。”
姜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511章 我愿意
“我不能贸然给你答复,我想见见姜公子。”卢欢道。
“行啊。”姜仪越发觉得有戏,“我这就让人把他喊来。”
卢欢笑着点点头。
姜权来的时候还扭扭捏捏的,憋得满脸通红。
出于对亲姐姐的“了解”,他进门就结结巴巴地解释,“卢姑娘,你听我说,我姐姐说话一向夸大其词,你不要都听她的。”
姜仪真想拔剑。
倒是卢欢开了口,“姜姐姐很好,但是我确实,想听听你怎么说。”
姜仪心说,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姑娘。
要是跟着姜权,她觉得姜家祖坟那是浓烟滚滚。
姜仪很识趣,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们俩慢慢说,我替你们敞着门,在外面守着。”
要是不小心听到只言片语,那就当她是个聋子好了。
于是姜仪出去守在门口。
书房内,只剩下卢欢与局促不安的姜权。
他眼神飘忽,手脚不知往哪放,脸憋得通红,抢先开口:“卢姑娘我、我对你没有……”
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卢欢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并未接话,而是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静而清晰:“姜公子,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姜权立刻挺直腰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姑娘请讲!”
“若日后成亲,”卢欢目光坦然直视他,“你可会干涉你的妻子读书或者出门游历?”
姜权呆住了,半晌之后急切地摇头摆手:“不会!绝对不会!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护着你!谁敢说闲话,我还有这双拳头!”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只剩下用力点头保证。
难道,卢姑娘这是愿意?
不,他不敢那么想。
怎么会有那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已几斤几两,哪一点能配得上卢欢。
从出身来说,他父兄战功彪炳,但是都是过去。
他独木难撑,但是卢欢却是内阁大学士的独女,想要和她联姻的人,排队能排十几里。
要说相貌人品,能力脑子,他更是一样也比不过卢欢。
他还要脸,不能理直气壮地去占人便宜。
卢欢轻轻点头:“我知道姜公子是一言九鼎之人,我信你。”
顿了顿,她嘴角扬起,“承蒙公子不弃,若是我和云庭的婚事能解除,卢欢愿意携手公子,共度余生。”
这下轮到姜权呆住了,巨大的狂喜之后是更深的惶恐和难以置信:“姑、姑娘,你……你是说……?不!不行!这太委屈你了!我……我配不上你。你千万别冲动!”
他忽然想到,卢欢那么骄傲,被云庭明晃晃地嫌弃,她内心自然也是不愿意的。
大概她迫切地想要摆脱这门亲事,但是又觉得用了自家的免死金牌,所以感到不好意思,便想着以身相许?
“你别担心赐婚的事情。免死金牌,反正也没什么用,给你用就用了……那什么,不用谢,你也别放在心上,我……”
姜仪在外面听着,手真痒啊!
“多谢姜公子厚爱,”卢欢笑道,“我是愿意的。相配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各有志,别人求夫贵妻荣,我求赤子之心,求此生尽兴。”
姜权能够满足她对未来最好日子的想象。
在卢欢心中,真正强大的女人不必依附男人,更不用要求男人这样那样,来抬高自已的身价。
适合自已的,就是最好的。
“我卢欢行事,从不冲动。此事可能引风波,但若你心意不变,我定与你共担。”
她说的风波,是向皇上寻求解决赐婚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风波。
这是她的事情,她要承担起来。
对姜权这个人,卢欢心里也是满意的。
“不,不是,卢姑娘,你别冲动。我,我……”
“你烂泥扶不上墙啊!”姜仪冲进来骂他。
要不是想着狗子要面子,卢欢在面前,她早就拳打脚踢了。
人家姑娘都说了愿意,也说了愿意共担风险,这不是风雨同舟的意思吗?
他还往后缩什么啊!
姜仪真的要被气死了。
卢欢忍俊不禁。
姜权觉得自已像是在做梦。
这,怎么稀里糊涂的,就成了?
直到回家,姜权都不敢相信。
甚至,不敢睡觉。
他怕睡一觉醒来,发现是做梦。
姜仪看着他没出息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你给我回神!现在说云庭那边呢,你出面去,行不行?”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行,行,行。”姜权猛地站起身来,竟然是立刻往外走,“我这就去。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打到他同意!”
姜仪:“……”
真是二傻子。
可怜云庭,忙了一日,晚上终于躺到床上,完全不想动弹的时候,被姜权破门而入,压在床上。
他只想骂娘。
“老子还以为有人要劫色,对老子霸王硬上弓呢!”云庭骂骂咧咧,却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姜权,你疯了!滚一边去!找男人找到我头上了?我不吃那套,我喜欢女人!”
姜权咬牙切齿地道:“退婚!”
云庭大惊,“你什么时候对我动了那种心思?”
现在竟然都要逼他退婚了。
这事很严重了啊。
“不是,姜权,你家就剩下你一根独苗,你喜欢男人?好好好,你喜欢就喜欢,我替你保守秘密,但是你别吃窝边草啊!我不好龙阳。”
“你少胡说八道,败坏我名声。”姜权气结,“我让你和卢姑娘退婚,我要娶她!”
云庭瞪大眼睛,反应了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卢欢这烫手山芋,有人主动接了?
还有这等好事?
兄弟,你真是我亲兄弟。
云庭简直想抱着姜权亲两口了。
他宣布,从此以后,他最崇拜的人,不是萧晏,而是姜权了。
“你同意不?”姜权声音粗哑,呼吸急促。
那还能不同意?
简直不能同意更多。
而且,云庭表示,自已还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什么时候去找皇上说?”云庭迫不及待地问。
第512章 公平竞争
姜权闷声道:“你同意就行,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
“不用我管了?”
“我去找皇上,说我爱慕卢姑娘,用两次免死金牌,换皇上毁了你们婚事。”
云庭吸了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姜权竟然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要不,咱们再从长计议?”云庭道。
“咋,你还反悔了?”
云庭无语,“我喜欢的是灼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觉得,两次免死金牌的机会,一下子用掉了,多可惜啊!省点是点啊!”
没想到有一天,他这个纨绔,竟然也会觉得别人是败家孩子。
“这个不用你管,回头皇上问你愿不愿意的时候,你别打我脸就行。”
云庭坐起来,认真思索了片刻后道:“那这样,我只当不知道这件事。回头皇上问我,我就说一切凭他老人家安排。”
“你不顺便求娶萧二姑娘了?”姜权靠在床尾,忍不住掐了自已一把——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这么做了。
还行,疼的,不是在做梦。
“不了。”云庭面色难得凝重起来,“皇上不希望我娶她。她这会儿已经不在京城,让皇上想起她来,不是好事。”
说不定,为了让自已死心,皇上又得乱点鸳鸯谱。
最好的应对,就是假装无事发生,让皇上以为,自已已经对二丫死心。
不被皇上惦记婚事,已经是福气。
虽然云庭确实很想那么做。
但是他要忍住。
而且,而且二丫还不见得愿意。
二丫是喜欢常辉的。
想到这里,云庭难受了。
姜权见他不反对,闷声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等等,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开口,我找我外祖母,我爹都行。”
只要能帮上忙,他义不容辞。
因为只有得了“自由身”,他才能规划下一步。
姜权点头。
很快,姜仪姐弟就带着免死金牌去面圣。
皇上没有立刻答应,表示自已要考虑一番。
五公子设想周全,还请了卢太傅帮忙说项——当然,这是卢欢说动了老父亲。
皇上对卢太傅,一如既往地信任,特意赐座,和他商讨起这件事。
“你也跟了朕这么多年,”皇上道,“我觉得云庭是个好孩子,朕也相信令嫒是好孩子,本来想着天作之合,没想到,却是乱点了鸳鸯谱。”
卢太傅连忙起身告罪,“小女被微臣惯坏了,只道听途说,先入为主,以为世子名声不好,人品有瑕,实则都是以讹传讹,她印象却根深蒂固,难以扭转。”
“那姜权又是怎么回事?”皇上问。
“回皇上,小女和姜权有数面之缘,发乎情止乎礼。然而缘分这事,大概上天注定。”
“你也愿意,把女儿嫁给姜权?”
“回皇上,微臣有自已的私心。”卢太傅道,“实在是老来得女,被微臣娇惯坏了,难以主持国公府的后院。倒是姜府,人口单薄,关系简单;微臣只盼着她,日后清闲一些。”
他又把女儿从小就女扮男装,四处游历的事情和盘托出。
“只把她当男儿养,所以她自已主意也大。太过任性,所以嫁去姜家,微臣还能略安心一些。”
人家都把自已女儿贬低成这样了,姜家又拿出来仅剩下的免死金牌,皇上还能说什么?
皇上摆摆手道:“那就让钦天监找个理由,说云庭和令嫒八字不合,也就算了。你要和姜家做亲,朕也不好反对,只是你们缓些日子,也低调行事。”
“是,微臣谢主隆恩。”
于是,皇上收回了免死金牌,又卖给了卢太傅一个面子,事情算是解决了。
皇上和滕文甫说,“你猜云庭,会不会来找朕,让朕再帮他赐婚?”
滕文甫斟酌着道:“想来不会吧,毕竟二姑娘她,应该不会离开琼州的。世子又要继承家业,不可能过去。”
“那就等等看。”皇上意味深长地道。
结果,他并没有等到云庭来。
即使后来他知道,云庭回京了,可是云庭也没有主动求见他。
皇上还嘀咕,这小子,真的长大了?
不管他是真的对二丫死了心,还是现在已经长了心眼,皇上都觉得欣慰。
但是有人,却见到了云庭。
云庭来到四海找常辉。
常辉正在指挥伙计上货,见他来就要迎上前行礼。
云庭却摆摆手:“你先忙你的,我今日无事,就是来逛逛。”
常辉笑着点头,让人给他上茶水,然后继续去忙碌。
等了大约一刻钟,常辉过来,连连告罪。
云庭笑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常辉把他带到后面说话。
云庭开门见山,把自已婚约已经解除的事情说了。
常辉沉寂片刻,拱手道:“恭喜世子。”
“恭喜?”云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做这门亲事?”
“回世子,是我自已揣测的。我看世子今日红光满面,面上没有愁色,所以才大胆这般猜测。”常辉不卑不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也中意灼灼呢。”云庭意味深长地道。
常辉面色未变,却沉默以对。
他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
“我知道,你喜欢灼灼,一直没放下她;我也是。”云庭坦然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日后我也会追求灼灼。我们君子协定,各凭本事。”
追,他也要坦坦荡荡的。
常辉淡淡道:“二姑娘日后选择夫君,未必就要从我和世子之中选择,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是。但是她不定亲,我不会退出。”云庭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是也做不出挑拨离间,诋毁对手的事情来。我们就看看,谁能坚持到灼灼回来,让她坚定选择。”
“好。”
等云庭走后,常辉自已一个人坐了许久。
他的小厮长顺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掌柜,您,还好吗?”
“我之前吩咐你准备的东西,先不用了。”常辉道,“就是这铺子过户的事情。”
长顺闻言顿时愣住。
第513章 初到琼州
二丫离开京城之前,云庭特意帮她立了女户。
所以四海现在,在二丫的名下。
但是银子,都是云庭出的。
常辉自已觉得,云庭被圣上赐婚绑住了,所以他肯定和二丫无缘。
云庭出了那么多钱,单单还给他,怕是二丫还欠他人情。
所以常辉便想着,要把这个铺子,给云庭三成,二丫留下大头。
这样他好好经营,日后云庭得到的回报也丰厚,二丫就不用感觉亏欠他。
毕竟亏欠亲人以外的男人,总觉得不稳妥。
现在,听云庭这般说,常辉却改变了主意。
他打算把这个铺子全部留给二丫。
以防万一。
万一二丫嫁给云庭,那这些都是她嫁妆,一点儿也不能分给云庭。
常辉心里默默地想,灼灼,无论日后你嫁给谁,我都希望你能够高高兴兴,有底气过自已想要的生活。
与此同时,陆弃娘一家,终于抵达了琼州。
一靠岸,咸腥湿热的海风裹挟着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荒凉。
这是最直观的感受。
码头简陋得可怜,几根粗木桩支撑着摇晃的栈桥。
岸边稀稀拉拉地停泊着几艘破旧的小渔船,渔民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几间低矮的茅草屋散落在视线边缘,更远处似乎有炊烟升起,但显得格外孤寂。
与他们一同流放至此的其他人,脸上也都写满了茫然与不安。
衙役们交接完毕,便催促着他们离开码头。
当地县令姓周,是个中年男人,干瘦,面容看起来有些愁苦,身后带着两个懒洋洋的衙役,来码头办理交接手续。
交接完之后,周县令对众人道:“琼州地偏民贫,衙署简陋,实在无法安置这许多人。官舍只有几间空屋,勉强能容身,你们先凑合着挤挤吧。”
指了指不远处几排同样低矮破败、墙皮剥落的土坯房子,屋顶的茅草在咸湿的海风里显得摇摇欲坠。
陆弃娘一家来得最晚,所以那样的茅草屋也被人抢占光了。
还好胡神医一家三口第一批来,替陆弃娘占了一间。
也因为陆弃娘一路行来,做了很多好事,所以听说给她留下的房子,众人倒也没说什么。
可是石头一家三口,也没有落脚之处。
陆弃娘看着眼前景象,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打起精神:“先将就着挤一挤!打地铺也强过露宿荒野。这里……总归有片瓦遮头。”
她招呼石头一家先进屋。
所谓的“官舍”,也就是茅草屋,里面空空荡荡,布满灰尘蛛网,地上铺着些发霉的干草,连张像样的床铺都没有。
海风毫无遮挡地从破损的窗户和门缝灌入,带着湿冷的潮气。
三丫好奇地东张西望,倒没觉得多苦,只是被闷热和层出不穷的小飞虫搅扰得直皱眉:“娘,这里好热啊!虫子也太多了!”
陆弃娘一边麻利地拍开一只试图落在三丫身上的飞虫,一边利落道:“虫子怕什么?它更怕你手里的鞋底子!别慌,有地方避风雨就很好了。其他的,咱们一步一步来!”
她目光扫过屋外堆积如山的行李和焦躁不安的马匹——当务之急,是安顿好这些活物和家当。
环顾四周,陆弃娘的目光锁定了那些巨大的、不知名的阔叶植物。
她的动手能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萧晏,老胡,石头,阿苔,来搭把手!三丫,你抱着石妞,”她招呼着,带着家人就地取材,用坚韧的树干做支架,摘下那些巨大的叶子层层叠叠铺盖,迅速在茅屋旁搭起了几个简易却实用的棚子,用来安置怕晒的行李和让马匹得以喘息遮阳。
人是铁饭是钢。
在这荒僻之地,酒楼饭馆是痴人说梦。
此刻,大丫临行前为他们精心准备的物资箱,成了真正的宝藏。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地被搬了出来。
陆弃娘撸起袖子,就在茅草屋外寻了块稍平整的地面,就地架锅生火。
袅袅炊烟在荒凉的背景中升起,伴随着锅铲的碰撞声和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几分初来乍到的惶惑与凄凉,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属于生活的热气腾腾。
没有桌子,就直接在地上铺上一层大叶子,然后饭菜摆在地上,众人席地而坐。
“娘,那边是海,好近啊!”三丫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树上,正兴奋地远眺,“我可以去海里游,还可以去海边骑马!爹,我们在那边练射箭,地方宽敞,再也不用担心误伤他人了。”
陆弃娘笑骂道:“你这猴子,赶紧给我下来吃饭。”
众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来琼州之后的第一顿饭。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
萧晏生起一堆火驱逐蚊虫和照明。
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传来,海风习习,一扫白日的酷热,不过依旧潮湿。
陆弃娘盘算着建房子的事情。
“咱们得先定地方,地势要高一些,水源要便利,还得考虑安全。明日先去打听打听,这里其他人都聚在哪里,咱们也在附近找个合适的地方。”
胡神医道:“反正还得做邻居,要不我心里不安。”
抵达之后他见到了一些人,那些眼神让他觉得不安。
这里的荒凉,让他觉得好像是法制之外的蛮荒之地。
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
“那肯定的。”陆弃娘道,“三丫大了,得单独一间房,还得一间房子放置乱七八糟的杂物,还得有厨房,所以我想着,我家得至少四间房。老胡,石头,你们各自两间就差不多够用,然后厨房不用,咱们都一处做饭开火,怎么样?”
胡神医和石头都表示听她的。
“还得有马厩……”陆弃娘扒拉着手指盘算,“光靠咱们自已肯定不行,明日去打听一下帮工的价格。”
好在这里木材是不缺的,感觉盖房子成本应该可控。
萧晏道:“明日也问问别人家,有什么打算,取长补短,做好打算再动手。”
“对。”
正说话间,小神扑棱着翅膀落在树上。
它带来了二丫的消息。
第514章 深夜惊变
“快看看,快看看。”陆弃娘催促萧晏,激动不已。
萧晏借着火光把那张卷成一条的纸张展开。
“说什么了?”陆弃娘问。
萧晏笑道:“说她一切都好,让我们别惦记,让我们在这里好好保重。她那里,已经有了些眉目,但是估计三个月时间不够,要多待些日子。”
“一切顺利就好。”陆弃娘直念阿弥陀佛,“你一会儿给她回信,让她别那么要强。若是不行,就直接来琼州,一家人都等着她。”
胡神医白了她一眼,“你看你,拖二丫后腿。我相信二丫,那丫头,就算说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她也能办到。”
就是可惜了,不能配给胡睿。
儿子啊,你生得太晚了。
被他扼腕叹息的胡睿,正跟在三丫后面,拖着树枝当剑,比划得高兴着呢!
石头和阿苔两口子总是沉默的,就是默默地干活。
石妞吃过了奶,这会儿在阿苔怀里沉沉睡去。
只有她,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境遇。
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很简单了,各家在屋里划拉出一块地方,铺上点叶子之类。
好在大丫准备了不少被褥,各家还能分到,铺在叶子上。
蚊虫叮咬什么的,那些都顾不上了。
来琼州后的第一宿,睡踏实的只有几个孩子,包括三丫这个没心没肺的。
陆弃娘睡不着,干脆起来拿着蒲扇给三丫赶蚊子,同时心里默默盘算着盖房子的事情。
萧晏见状也起身。
“也睡不着?”陆弃娘问。
“嗯。”萧晏道,“我看外面今日月光很好,不如我们俩出去走走?”
这小屋里,又闷又热,外面好歹还能有点海风。
陆弃娘点点头。
两人轻手轻脚地起身,避开地上睡的其他人影,小心翼翼地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门扉,踏入了月色笼罩的天地。
果然,外面是另一番景象。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洒下满地银辉。
白日里灼热刺眼的沙滩,此刻变得柔和而静谧。
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味,裹挟着湿润的凉意,迎面吹来,稍稍抚平了陆弃娘心头的焦躁。
两人并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脚下的沙粒温热未散,却又被海风吹得微凉,触感奇异。
“萧晏,你说咱们这房子,该怎么起?我看岛上多的是椰子树,那树干又高又直,或许能当梁柱?就是不知道好不好砍伐,怎么固定,我出力行,但是不会技术活儿。”
“我也不行,要找人的。”萧晏道,“别想着我们就能自已盖起来。”
“可是咱们这一下来了几百个人,都要起房子,那人手紧缺,得坐地起价吧。”陆弃娘有自已的担心。
“回头看看。”萧晏沉声道,“看看能不能请到黎民来帮忙。”
“啊?不是说和咱们汉人关系紧张吗?盖房子这种大事,还是慎重些。”
陆弃娘总觉得当地原住民,是不是会些巫术之类的,摸不透就让人胡思乱想。
萧晏笑着要跟她解释,却忽然脚步猛地一顿,眼神锐利地投向海面与沙滩的交界处,月光恰好照亮那里。
“弃娘,你看那边!”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觉。
陆弃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离岸边不远,大约半人深的水里,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费力地拖拽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那麻袋异常沉重,两人在水中拖行得十分艰难,水花被搅得哗哗作响。
看那方向,他们正试图将这麻袋拖向更深的水域。
第515章 救人
“我怎么看着他们不像好人,像杀人抛尸呢。”陆弃娘看向萧晏,“要不要过去看看?”
要是从前,她肯定已经大喝一声。
但是现在,毕竟是琼州,初来乍到,她还是谨慎了许多。
萧晏的目光锁定在水中那两个身影身上,“鬼祟行事,绝非良善之徒。弃娘,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低喝一声,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萧晏对付两个人,陆弃娘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所以她只紧张地环顾四周,以防那两个人还有同伙。
还好,似乎没有。
萧晏几个箭步冲入浅海,海水瞬间没至大腿。
他动作迅猛如猎豹,直扑离岸较近的那个拖拽者。
那人察觉动静,仓皇间想挥拳反抗,却被萧晏一个精准的擒拿手扣住手腕,紧接着一个利落的过肩摔。
“噗通!”那人被狠狠摔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呛咳不止,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陆弃娘几乎要给他鼓掌,不愧是她的男人!
另一个同伙见状,竟毫不犹豫地松手,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手脚并用地向深海潜去,水面上只留下一串迅速消散的气泡和涟漪,眨眼间便消失在黑暗的海水里。
陆弃娘看得目瞪口呆。
这丝滑的逃窜。
萧晏显然和她一样,初来这个地方,还不太容易转换思路,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海边的人,其实善水,会从水路逃跑。
“别管跑的那个!”陆弃娘对萧晏道,同时跑了过来。
萧晏同时将被制服的家伙一脚踹到沙滩上,又把麻袋拖了上来。
“萧晏,快看看麻袋。”陆弃娘已经过来,伸手要解。
萧晏却让她退到他身后。
解捆扎袋口的粗糙麻绳浸了水,变得很难解,萧晏费了些力气才解开。
袋口敞开,月光下,一张苍白但异常年轻的脸庞露了出来。
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双目紧闭,湿漉漉的乌黑长发贴在脸颊上,身上穿着色彩鲜艳但此刻凌乱不堪的黎锦衣裙,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
“是个姑娘!还活着!”陆弃娘惊喜交加,连忙伸手探她鼻息和颈脉,确认只是昏迷。
她立刻小心翼翼地将少女从湿冷的麻袋里拖抱出来,平放在干燥的沙滩上。
“醒醒,姑娘!醒醒!”陆弃娘轻轻拍打少女冰凉的脸颊,呼唤着。
好一会儿,少女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悠悠转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眼神先是涣散,随即聚焦在眼前陌生的陆弃娘和萧晏脸上,瞳孔瞬间因惊恐而放大。
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却因虚弱和眩晕又倒了回去,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眼神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别怕,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坏人已经被我们赶跑了,”陆弃娘用最温和的语气安抚,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你能说话吗?是谁要害你?绑你来这里的人,跑了一个,还有一个在那里——”
她指着不远处被萧晏踹得到现在还跑不起来的男人道。
少女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一言不发。
陆弃娘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萧晏:“她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她是黎族姑娘?萧晏,你跟她说说试试。”
萧晏:“……我也不会说黎族话。”
陆弃娘“哦”了一声,“还有你不会的话啊。”
她下意识就觉得,萧晏什么都会。
萧晏心想,回头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学,不能让弃娘失望。
“那这咋办?”陆弃娘嘀咕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那个人,“找藤条来把他绑了,天亮之后去县衙报官去吧。”
这里不是还有个一脸苦大仇深的周县令吗?
给他找点活干,让他找回点当官的威严,别再苦瓜脸。
“这个姑娘,我们先带回去吧。”陆弃娘和萧晏商量,“明天一起送她去县衙。”
外面的人,不敢乱捡,尤其还是黎族人。
萧晏点点头。
陆弃娘发挥聪明才智,努力和那姑娘比划着:指指嘴巴吃饭,摸摸肚子,又做出喝水的动作,最后指向他们临时落脚点的方向,示意带她回去。
得吃饭喝水休息吧。
少女看着陆弃娘笨拙却充满善意的比划,眼中的恐惧稍稍褪去一些,但仍带着深深的疑虑和戒备。
最终,或许是实在虚弱无力,也或许是陆弃娘的眼神让她感到些许安全,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萧晏将那个被制服的抛尸者捆了个结实,拖在身后。
陆弃娘打横把少女轻轻松松地抱起来。
少女惊呼一声。
“不怕,”陆弃娘安抚她道,“我不是坏人,我大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呢。哦,我说什么呢,忘了你听不懂……回家,先回家懂不懂?”
哦,肯定也不懂。
三人很快回到了简陋的栖身之处。
他们的归来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人。
胡神医、石头、阿苔等都围了过来,看到湿漉漉的少女和被捆着的陌生男人,都是一脸错愕。
“陆弃娘,你又捡人回来了?”胡神医忍不住嘀咕,“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到处捡人,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咱们也摸不清底细。”
“老胡,你别聒噪了。”陆弃娘小心翼翼地把少女放到铺着叶子的地面上,“在哪里,这也就是个差点被人扔进海里的姑娘,也不能见死不救吧。来,你们男的先出去,阿苔,你看着她,我找身衣裳,先让她把湿衣服换下来。”
萧晏等几人避了出去。
陆弃娘和阿苔一起帮少女换了衣裳。
“进来吧。”
萧晏已经把事情始末说了,所以胡神医没再说什么。
他为少女诊脉检查,确认除了受到惊吓和轻微呛水外,并无严重外伤,只是身体虚弱。
陆弃娘拿出了点心,又倒了一碗水递给少女。
少女摇摇头,眼中警惕放松了些,却还是不说话。
“不吃东西,也喝点水。”陆弃娘把碗塞到她手中。
少女犹豫了一下,最终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水,她似乎放松了些许,眼泪却无声地滚落下来。
陆弃娘心疼地轻拍她的背,叹气道:“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女儿,父母现在发现她不见了,得多担心。”
就在这时,少女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开口了——
第516章 黎族少女
“多…多谢夫人救命之恩,还有这位…这位爷。”
京城口音。
字正腔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穿着黎族服饰的少女。
“你会说官话?还是京城口音?”陆弃娘惊愕地问道。
少女抬起泪眼,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带着哽咽:“是我娘教的,我娘是汉人,京城人氏。”
“那你爹是黎族的?还是你穿了黎族的衣裳?”陆弃娘又问。
该不会是被黎族掳走的姑娘吧。
“我爹是黎族的。”
“哦,那你这是怎么回事?”陆弃娘问。
少女沉默了,抱着膝盖,微微发抖。
陆弃娘尤其见不得女孩子受委屈,见状立刻轻轻拍着她后背道:“好了好了,咱们先不说。你缓缓,歇歇,等天亮之后,我陪着你去报官。”
不用和他们这些外人说,和周知县说就行。
“不,”少女摇头,“我,我不想报官。夫人,求求您,把外面那个人,放了吧,我不追究。”
陆弃娘震惊,“他要害你,你不追究?”
“我不追究。”少女坚定点头。
“你不追究,那也不能放啊。万一他以后再去害别人怎么办?傻姑娘,他害人性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国有国法,这事不能算完。”陆弃娘道。
少女愣住,半晌后摇摇头:“夫人,他们不会害别人的。他们其实是——是我爹派的人。”
众人更惊讶了。
或许是众人眼中的关切都不像作假,或许是陆弃娘那些温暖的絮絮叨叨让她放下心防,少女说了更多自己的来历。
“我的汉名叫江明月,因为我娘姓江。夫人可以叫我明月……”
江明月说,黎汉之前关系还好,但是近些年来,关系逐渐恶化,甚至到了见面兵戎相见的程度。
当然,这个“兵戎”只是比喻。
因为他们都没有武器。
民间的这种对立和仇视愈演愈烈,相互之间不通婚。
江明月的母亲是多年前流落到此地的京城女子,被父亲所救并娶为侧室。
可是到了她这时候,黎汉关系紧张,她和一个汉族的男人相恋,惹怒了身为族长的父亲。
那男人自称是几年前流放至此的官员后代,颇有才情,与她在山间偶遇后互生情愫。
“我爹觉得,我身为族长的女儿,却想要嫁给汉人,是在丢他的脸。若是让族人知道,都会对他这个族长生出不满。”
陆弃娘完全不理解。
不同意婚事,可以商量,可以劝退女儿。
实在劝不动,那最坏也就是萧晏那般,和家里划清界限。
为什么要杀人呢?
杀的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所以夫人放心,就算把那人放回去,他也不会伤害别人。”明月央求道。
陆弃娘看看萧晏。
胡神医道:“这是家事,而且还涉及到黎汉两族,还是把人放了吧。”
萧晏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就出门把人解开。
那人缓了很久,才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
“那这姑娘怎么办?”胡神医都犯愁了。
赶走吧,于心不忍,很可能回去就是送命。
陆弃娘也头大。
不管肯定于心不忍,但是这事怎么管?
也管不了啊。
自家孩子的婚事,她都焦头烂额,更何况别人家孩子的亲事。
江明月起身跪下道:“多谢爷和夫人的救命之恩。我天亮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不是怕你添麻烦。你走不要紧,总要有个去处。”陆弃娘道,“回家再被你爹投海里?”
那样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江明月泪流满面,“我要去找他,我要嫁给他。”
陆弃娘又被吓了一大跳。
和中原姑娘说话,是有点不一样……比她还直接。
“行。”胡神医打了个哈欠,“都睡吧,天都快亮了。”
这俩人,睡不着,三更半夜捡个麻烦回来。
陆弃娘却细细地问,“他愿意吗?他家中长辈又怎么说?若是他家里那边有些什么……变故,你再去哪里?”
江明月哭着摇摇头。
她现在心里混乱到了极点,已是用尽力气在支撑,想维持仅剩的一点尊严。
“那怎么能行呢?”陆弃娘叹气,“这样,先歇歇,明早起来咱们再商量。你要去找谁,我先帮你打听打听,若是他愿意,让他来接你。若是他不愿意,那——那你先暂时留下,我们再商量。”
说实话,她不放心江明月自己上门。
但是她也不好把人送去。
所以让对方来接,是最好的办法。
“那实在太麻烦夫人了。我也担心我爹会闹——”
“没事,”陆弃娘道,“家规大不过国法。实在不行,你也能去告官,官府总能安置你……吧。”
想到周县令,陆弃娘说这话,其实心里没什么底气。
想到将来,江明月也是觉得前途一片惨淡。
亲生父亲尚能对自己痛下杀手,她不确定,自己喜欢的人,会不会为了她奋不顾身。
毕竟一旦接受了她,那可能就得面对来自黎族的疯狂报复。
她喜欢的人文轩,是流放官员之后,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连个相互帮扶的兄弟都没有。
江明月知道,陆弃娘说的有道理。
所以犹豫再三之后,她含泪点点头,“夫人救命之恩,明月没齿难忘。便是此生报答不了,来世结草衔环,也定要相报。”
陆弃娘忙道:“你看你说的,那么客气做什么,歇着,先歇着。”
江明月的娘,应该也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子。
哎。
人的命运,真的难说。
陆弃娘也没什么睡意,熬到了天亮。
萧晏出去打听江明月口中的文轩。
陆弃娘安慰心神不定的江明月,“吃点东西,等等,去打听了。有名有姓,也知道住在哪里,肯定很快就有消息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江明月喃喃地道:“我之前给他写过几封信,让他来接我。可是都杳无音讯……”
所以她现在心里也没有底儿。
正说话间,萧晏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陆弃娘说着站起身来,“怎么样了?”
第517章 治病救人
陆弃娘话音未落,萧晏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他脸色凝重,步履匆匆,显然带回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样?找到了吗?”陆弃娘心下一沉,急切地问。
萧晏点点头,目光扫过瞬间站起身、脸色煞白的江明月,沉声道:“找到了。就在聚居地西边一个废弃的草寮里。情况很不好。”
这些流放的人,有一个相对集中的聚居地。
“很不好?”别说江明月,陆弃娘的心揪紧了。
“病得很重,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萧晏言简意赅,“我去时,他独自一人躺在草堆上,身边连口水都没有。若非隔壁一个好心老妪偶尔丢些吃食进去,恐怕……”
恐怕人熬不到今天。
但是现在,也就剩下一口气了。
“文轩!”江明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之前所有的忐忑、委屈、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被巨大的恐惧和心疼所淹没。
她猛地抓住陆弃娘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夫人!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她心底藏着某种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会不会是她爹动手的。
但是她极力不让自己那样想。
“别慌!”陆弃娘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老胡!老胡!快!带上你吃饭的家伙。”
胡神医刚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打着哈欠出来,听到萧晏的描述和江明月的哭喊,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屋抄起药箱,动作麻利:“人在哪儿?带路!病成什么样了?说说症状!”
“高烧,昏迷,气息弱,脸色蜡黄。”萧晏迅速复述,同时引着众人,直奔西边的废弃草寮而去。
江明月心急如焚,几次踉跄,全靠陆弃娘搀扶才没摔倒。
草寮比想象的更加破败不堪,低矮、潮湿,散发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门板歪斜地挂着,萧晏一把推开。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角落里一堆枯黄的茅草上,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正是文轩。
他双目紧闭,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身上盖着一件破烂的薄衫,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皮肤滚烫。
“文轩!”江明月挣脱陆弃娘的手,扑了过去,跪倒在他身边,颤抖着想去碰触他的脸,却又怕碰疼了他。
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胡神医眉头紧锁,快步上前,毫不客气地拨开江明月:“让开,挡着光了!”
他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执起文轩的手腕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瞳孔,再仔细检查他身上是否有外伤。
半晌,胡神医收回手,面色凝重依旧,但眼神却透出一丝把握:“热毒内陷,久拖成疴,再晚两日,神仙难救!”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打开药箱,“丫头,别嚎了,去找盆凉水,弄湿布巾给他敷额头降温。弃娘,弄点干净的水来,要烧开晾温。萧晏,按住他,等会儿施针会有点疼。”
他指挥若定,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江明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爬起来去找水。
萧晏依言按住文轩瘦弱的肩膀,陆弃娘则去找柴生火烧水。
胡神医取出一套细长的银针,在火上燎过消毒,精准地刺入文轩的几处大穴。
昏迷中的文轩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皱起。
几针下去,文轩急促微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接着,胡神医又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黑乎乎的药丸,示意萧晏帮忙撬开文轩的嘴,硬是塞了进去,让江明月给他喂了点水把药送下去。
好在文轩虽然昏迷,但还有微弱的吞咽反射。
做完这一切,胡神医才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江明月道:“算这小子命不该绝,遇到了我。烧会慢慢退,人大概一两个时辰能醒。但元气大伤,得好好将养几个月,否则落下病根,这辈子就废了。药方我待会儿开给你,按方抓药,一天三顿,一顿都不能少。”
陆弃娘道:“这琼州,有药铺吗?”
“没有。”江明月摇摇头,“但是我们黎族那边有自己的巫医,我去想办法弄药来。”
“你想什么办法?”陆弃娘叹气,“你要是回去,都不见得能回得来。先等等,老胡,大丫不是给我们准备了两大箱子的药材吗?从里面挑挑,实在缺什么,再想想办法,看在琼州凑一凑,还是托人过海去买。”
胡神医“嗯”了一声,回去找药了。
文轩下午的时候果然醒了,一对苦命鸳鸯重逢,险些阴阳两隔,自然是抱头痛哭。
陆弃娘在外面架着锅帮忙熬粥,听着里面的声音,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既为他们感到心酸,又为此刻的重逢而欣慰。
就是不知道,这俩年轻人,以后的路怎么走。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眼下的安危。
“萧晏,”她转头问,“你说黎族的族长,会不会带着人来把明月抓回去?”
“应该不至于。”萧晏正在用匕首削树枝,闻言想了想后才回答,“至少当下不至于。”
据他了解,黎人和汉人打了许久,双方其实现在都疲惫了,轻易不想惹出大乱子。
不过若是黎族族长冲动之下,那就不好说,会不会酝酿来一场大的。
“不是,萧晏,你跟我讲讲,大家都是人,不管黎族汉族的,琼州这么大,互相不喜欢,就离得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为什么非要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陆弃娘是真的不理解。
这矛盾,就不能化解吗?
要是从前不能的话,那现在他们这次来了这么多人,大文豪,萧晏这个破虏将军,还有其他各种厉害的人物,不能有新的改变吗?
日子总是要越过越好才是。
“我来告诉夫人。”江明月从屋里出来。
第518章 坏人竟是我自己?
此刻的江明月,已经褪去了之前的慌乱,目光坚毅。
陆弃娘觉得自己或许是太想念大丫,竟然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大丫的影子。
“黎族和汉人之间关系的症结,其实几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江明月从容道,“毕竟琼州虽大,但是绝大部分地方都不适合居住。”
很多地方都被繁茂的森林占据,其中有各种猛兽毒物,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陆弃娘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舆图上偌大的琼州,其实并不都是宜居之地。
那她就能理解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有限的空间,有限的资源,自然会你争我抢。
但是有没有可能,大家一起合作,往那些丛林方向推进,开拓出更多适合居住的空间?
虽然想想就觉得很辛苦,但是总比你死我亡来得好吧。
“刚开始的时候,汉人初来乍到,黎族人帮助了他们。但是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黎族人,压榨、欺骗黎民土地和财物,甚至发生过冲突流血。”
陆弃娘看向萧晏,眼神里的疑问几乎藏不住。
——咱们是坏人?
萧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这些他之前也有所耳闻,但是并不知道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陆弃娘顿时有些心虚。
咋就成了坏人呢?
抢人家地盘,霸占人家土地,这也太不厚道了。
难怪人家生气。
就是,“坏人竟是我自己”的这种感觉,让人心虚。
“后来汉人之中,有人弄了一个琼崖商行,垄断了几乎所有的商贸和交易。从前黎族和汉人之间以货易货,但是后来这个商行出现之后,纠集了中人,就是负责在汉人和黎人之间交易时候做翻译的那些人,收购山货、倾销货物、放高利贷、收集情报、挑拨离间……”
“咋这么不干人事呢!”陆弃娘愤然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汉人都是坏人。原来是有这么一小撮坏人,这叫——害群之马!”
“是,但是害群之马,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成了气候。”江明月垂眸,“对黎人的剥削也越来越重。”
他们控制所有进入琼州的主要港口和通往黎族聚居区的陆路要道,掌控了盐、铁、布匹和药品等核心物资。
只有商行指定的“中人”才有资格售卖这些必需品,价格高昂且质量低劣。
黎民的山货必须按商行定的极低价收购,而卖给黎民的盐、铁、布必须按商行定的天价出售,规定每笔交易必须向商行上缴高额“抽成”。
“所以黎族内部,对汉人的怨怼越来越深,终于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江明月说起来也面色痛苦,“我爹并非穷凶极恶之徒。甚至,因为我娘的缘故,他对汉人算很友好和接纳的。”
奈何现在汉人做得实在过分,所以黎族干脆完全不和汉人来往。
日子过得苦也咬牙扛着,不想被剥削的结果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黎族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对汉人的仇视就越来越严重。”江明月继续道,“就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其实,”她低下头,“昨日打晕我的,是我两位亲叔父,他们都是我爹带大的。”
陆弃娘能感受到她的难过,拉住她的手安慰她道:“明月,不想了,不想那些。以后就别回去了,和文轩好好过日子。”
“我不是恨他们,而是恨自己。”江明月落了泪,“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任性,连累我爹。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文轩许久没给我回信,我以为他已经放弃,我甚至想,我死了也好。”
对自己爱情的追求,和对父亲的愧疚,像拴在心上的两根绳子,向着相反方向用力,几乎要把她给活活撕裂。
“所以夫人,我不怨什么,那是我该得到的惩罚。只是我难受,我想做点什么,去帮助我的族人,但是我做不到。”
说话间,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出身,就注定了她的割裂。
她的外祖曾经也是高官,死在了流放路上,母亲孤苦无依,万般无奈委身于父亲。
可是两个人,感情很好。
只是母亲始终郁结于心,前年撒手人寰。
江明月从小受到母亲的教育,对汉人的生活是向往的,否则也不会接近文轩。
交融的血脉,黎汉对立的现状,让这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姑娘,倍感痛苦。
陆弃娘抽出帕子帮她擦拭眼泪,“好明月,不哭了。咱们中原有句俗话,一口吃不成胖子。你想啊,这么多年的积怨,也不是谁能一下子化解的,慢慢来,慢慢来——”
“而且呀,你先把自己的事情想明白了,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看看能不能为大家伙儿做点事情,你说对不对?”
江明月用力点头。
“那我问问你,商行压榨人,那私底下,黎族和汉人就没有买卖贸易了吗?怎么所有汉人都听商行的?”
“私下有,但是很少。”江明月吸了吸鼻子,很快冷静下来。
陆弃娘心说,果然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她真的想大丫,四丫,还有小满了。
“商行除了压榨黎人,对汉人也极尽打压,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陆弃娘懂了。
“这不就是地头蛇吗?”
“嗯。”
“那这个行。”陆弃娘看向萧晏,“我觉得你行。”
程九万不都被萧晏收拾了吗?
萧晏实在喜欢她对自己的“盲目崇拜”。
男人还能说不行吗?
他点点头,“这件事,可以打听一下,然后从长计议。”
初来乍到,总要熟悉一下环境,了解一下情况。
比如,周县令对商行又是什么态度?
一旦和商行对上,有哪些风险,要如何应对?
单凭他们肯定不行,要拉拢自己的力量。
“你看,我就说嘛,明月你别哭。还是那句话,你先把文轩照顾好。缺什么,我一会儿给你们送过来,先把身子养好。我们这些天,要盖房子,初来乍到,你也知道,乱七八糟摸不着头脑。”
“多谢夫人。”江明月行礼,“倘若有用到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第518章 天价房子
苦命鸳鸯帮完了,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正事了。
因为他们耽误了一天,其他人家很多都已经开始着手起房子的事情。
陆弃娘和萧晏出门打听,发现建房子的价格,比他们想象中要离谱得多。
因为建房子所需要的人工,价格很高。
陆弃娘以为建房子可以就地取材,结果并不是。
很多木材是要通过海峡运送过来的。
起一间房子,就要一百两银子。
这个价格,比京城的价格还离谱。
怪不得像文轩那样的底层汉人,甚至没有一处房子。
“这谁盖得起?”陆弃娘忍不住碎碎念。
她不是出不起这银子,而是觉得根本不值得。
人工价格也是被商行垄断的,商行会抽一大半。
而且商行是见他们这次来了不少人之后,又找到了肥羊宰,所以坐地起价。
你盖不盖吧。
不盖就等着沦落街头,破旧的官舍,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住的。
而且那条件,对于这些人来说,也难以忍受。
可很多人,有钱的,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价格,没钱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搭草寮。
胡神医道:“咱们人手不少,但是不会盖。”
所以最后的结果,估计还是被迫接受高价房子。
陆弃娘想了想后看向萧晏,“能不能请黎族人帮忙?我想着,人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肯定对这里更适应,也会盖房子。”
“你和我想到了一起,正好有江明月帮忙。”萧晏点头。
“夫人,”阿苔弱弱地道,“这样会不会得罪商行?”
陆弃娘也有些不确定。
“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萧晏淡淡道。
“不怕他们报复咱们吗?大人倒还好,主要还有孩子。”陆弃娘问,“要不要,先摸一摸他们的底细?”
“放心,我已经心里有数了。”萧晏道,“他们若是敢来,正好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陆弃娘没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偷偷把萧晏拉到无人处,“是不是太莽撞了?要不再看看吧。咱们双拳难敌四手的,我怕出事。”
做事情得用点脑子,不能蛮干。
琼州这个地方,真的太凶险。
“你忘了杜威了?”
“雷州总兵?”
“嗯。”萧晏道,“岛上卫所人少,但是如果真的有事,小神传信,杜威很快就能派人来。而且杜威,已经打过招呼了。”
别看商行的人,在琼州地界耀武扬威,到了对面的雷州,也得忌惮杜威几分。
“还是有人好办事啊,”陆弃娘笑了,“那还怕什么?”
干就是了。
“杜威只是我们的依仗,但是弃娘,以后总是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
动人利益,如杀人父母。
他们以后的路,并不容易。
“那我自然知道,还得靠自己。”陆弃娘摆摆手,大大咧咧地道,“知道有靠山,自己甩开膀子干就行了。我这就去问问明月,这事行不行。”
“不对,”她又顿下脚步,“咱们给钱,好像他们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先看看大丫给我们带来的东西,有哪些是他们用得上的。咱们用东西,抵工钱,每日一结,省得人家不放心。”
“好。”萧晏对陆弃娘的建议,从来都是附和,只有觉得不妥当的时候才会提醒一二,“我带着三丫收拾,你先去问问江明月。”
从陆弃娘生孩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但是萧晏总是觉得她身体还需要养,总是不动声色地让她少干活。
陆弃娘又去找江明月商量。
原本以为她还会有疑虑,没想到她听完后喜出望外。
“真的吗,夫人?”江明月道,“您愿意用黎人帮您起房子?”
“对啊,”陆弃娘道,“这是黎人的地盘嘛,肯定更懂怎么盖才好。我正好带了不少东西过来,等回头清点出来,你帮我合计合计,大概每天给多少东西,能请得动人工,咱们一天一结。实在不行,我可以先预付一日。”
积怨很深,那就主动让一步,表示自己的诚心。
“好。”江明月激动点头,“我回去跟我爹说,帮忙找人。”
“快别回去了,”陆弃娘道,“你找个人带信儿,把事情说清楚。你爹是族长,肯定不糊涂。只要说清楚了,他自己会权衡的。”
江明月说,黎族内很缺东西。
铁器那些,她也没办法弄到,但是布匹药材还有一些。
江明月感念陆弃娘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连忙点头,“我听夫人的。夫人,您放心,我会好好跟族人说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一次来了几百个汉人,说不定能带来新的气象。
“行就行,不行也别勉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你照顾好文轩,也照顾好自己,遇到难处就来找我。”
陆弃娘留下话,又风风火火地回去了。
她不放心别人整理东西,得回去看看。
大丫给带来的东西,茅草屋都放不下。
一一打开后,陆弃娘看着那些东西,眼眶发热。
大丫怎么能那么细心周到呢?
这边很难买到的纯净的盐、糖有足足四大箱子,分开装在四辆马车上,和其他货物混装,都用油纸仔细地包了好多层,然后又用铁皮箱子装好。
怪不得搬动的时候那么重……
布料也有很多,都是细棉布和葛布,颜色多是耐脏耐磨的靛青、藏蓝,既不显眼又实用。
还有一些贵重的绫罗绸缎,应该是考虑到送人或者偶尔年节时候做新衣。
除了这些重要的东西之外,零零碎碎更是数不过来。
崭新的铁锅、菜刀、大小不一的斧头、锯子、刨子,甚至还有几柄厚背的砍刀……
药材也是,成捆的艾草、祛湿解暑的藿香佩兰、成罐的金创药粉、几大包治疗痢疾肠炎的黄连……
针线剪刀,胭脂水粉,皂粉,头油,挖耳勺……这些东西都不缺。
萧晏轻轻揽住陆弃娘的肩头。
陆弃娘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的泪,很快面色如常,“来,都帮忙收拾。咱们建房子,还指着这些东西呢!”
第519章 在商言商
现在就等着江明月那边的消息了。
三丫无聊,带着胡睿去海边骑马。
陆弃娘叮嘱她不许走远,萧晏不放心,还是跟着去了。
胡神医嘀咕道:“你们可千万别再捡什么人回来了。”
陆弃娘大笑,“青天白日的,去哪里捡人?”
“你什么时候都能捡到。”胡神医白了她一眼,又赞叹道,“江明月,是个厉害的姑娘。”
别的不说,就亲爹可能默许甚至直接下令,两个亲叔父要把她弄死,结果转头她就能为黎族争取,这胸襟,多少男人都没有。
这姑娘,以后能成大器。
就是眼下这个年龄,太容易恋爱脑。
没办法,好像这是很多女孩子要渡的劫。
胡神医不由地想到了杜鹃,心里有些黯然,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是挺厉害的。”陆弃娘也赞道,“敢爱敢恨,也顾大局。”
像大丫和二丫的结合。
“二丫这几日,是不是没带信来?”陆弃娘问阿苔。
阿苔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陆弃娘身边的好帮手。
“嗯,没有。”
胡神医道,“你能不能让小神歇歇?天天翅膀都要飞断了。”
“有吗?”陆弃娘表示疑惑。
好像大丫和二丫,也没来几次信啊。
胡神医撇撇嘴,没说话,心里却道,你不知道萧晏差点把鹰累死。
幸亏是神鹰,抗造。
陆弃娘想想,还是惦记孩子。
横竖没事做,她就找出纸笔来写信。
她的字写得不好看,狗爬一样,也有不少复杂的字不会写,但是写信嘛,主要就是能让对方明白自己说什么就行。
那别人代笔,能和自己写的一样吗?
女儿看到了之后,体会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陆弃娘就坐在地上,面前放着马车上的小桌,蘸着墨,咬着笔杆开始想。
由着她写的话,她能写十几页的碎碎念。
但是不行,小神送信,还是要少写点。
不过陆弃娘聪明啊,她趴在桌上,用笔尖,不厌其烦地把字写得小小的,这样可以多说几句。
她给大丫二丫说了来琼州之后的见闻,吐槽房子贵,又说了找到解决办法,让她们都别担心。
这封信,二丫两日后就收到了。
彼时,二丫正沉浸在研究“突破”的喜悦之中。
这些天通宵达旦,差点把自己熬死,终于见到了成果。
她好多天不敢照镜子了,实在害怕见到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直接羞死。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做成了!
虽然此后还得考虑生产、保密、运输、销售这一系列的事情,恐怕还得留下几个月甚至更久,但是二丫还是很骄傲。
因为她这些天有成果,可以和爹娘炫耀一下了。
她说过,会孝顺娘,让娘跟着她享福,可不是一句空话。
就算家里遭遇了变故又如何?
只要还活着,她就能翻身。
她身上,可带着娘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
收到信的时候,二丫十分激动,总觉得娘和自己心有灵犀一般。
这是知道了她有成果了?
“小神,你乖乖的,我看完就给娘写回信。”二丫让人出去买几斤羊肉回来犒劳小神。
她自己则兴冲冲地打开陆弃娘的信。
越看,她脸色越凝重,眉头紧锁。
倒不是陆弃娘说了什么坏消息,即使有坏消息,她肯定也是避重就轻。
而是二丫从她的讲述中,嗅到了商机。
她原本打算,等樟脑生意做成之后,慢慢来,攒到一万两银子买船南下做运输的生意。
但是她现在觉得,好像留给她的时间,并不算多。
二丫先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给陆弃娘写好了回信,只说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等把小神喂饱送走,二丫自己待了半日,心里渐渐做了决定。
她去找顾承渊。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去找顾承渊。
顾承渊对于上峰的女儿,自然是周到的。
“灼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没有。”二丫落落大方,“顾大人,我今日是想来问您,对做生意是否感兴趣。”
“做生意?”顾承渊愣了下,随后笑道,“你想跟我做生意?”
“对。”二丫点点头,眼神清明,口齿伶俐,“眼下有一桩极好的生意,我想找人合作。若是落到别人手中,一来我怕被骗,二来也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
看着小姑娘灵动的模样,顾承渊就有些明白,为什么萧晏对她视若己出。
实在是聪明机灵,谁不喜欢呢?
“说来听听。”
到这会儿,顾承渊其实都没有很认真,只当二丫缺钱,心里盘算着,若是几百两,那就直接给她了。
没想到,二丫开口就石破天惊。
她说:“好用的樟脑我已经研究出来了,打算扩产。这生意我推算过,如果做得好,不仅长久,而且利润很高。只是要尽量低调,不适合张扬,免得让人眼红。”
虽然不可能完全不透风,但是还是要低调行事。
“如此这般,凭借我自己的努力,怕是能力有限。而且,我手头银子有限,短期内怕是也无法大量投产。”
二丫条理分明,从容不迫。
“本来我想着,遇到困难慢慢来,有时间。但是现在,我不想等了。”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银子。”二丫坦率地道。
“需要银子的话,我可以——”
“我要一万两。”
顾承渊:“……”
这个,怕是不太行。
如果这笔银子,是萧晏想要,他砸锅卖铁也凑给他。
但是眼前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您先别管我做什么。”二丫道,“在商言商,我来跟您说说,倘若我们合作樟脑生意,五五分成,值不值这一万两银子。”
她早就准备好说辞,这会儿巴啦啦一口气倒出来。
顾承渊眼神中有惊艳之色——并非因为容貌,而是因为二丫的头脑和口才,让他被深深惊艳。
他的女儿还小,家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女眷,就觉得,现在的小姑娘,都这般厉害了?
“顾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在商言商。我觉得您若是接下这笔生意,是不会后悔的。若是您实在不愿意或者有所顾忌,也直说。那只需要您帮我找个靠谱的中人,我打算去找这边的商人谈谈。”
她很有信心,总有人会接下这笔生意的。
第520章 中意二丫
“你让我考虑一下。”顾承渊道,“明日给你答复。”
“好,不着急,您可以多考虑一下。”
二丫起身告辞。
顾承渊回去之后和自己夫人问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顾夫人道:“前几日刚看了账册,账上有七千两,不过接下来花销也不小,明略快说亲了……”
顾承渊喜欢兵器,经常在这方面乱花钱,所以一听他问银子,顾夫人就开始紧张。
“那差不多。”顾承渊自顾自地道,“我手里还能有将近两千两,你看看再能从哪里挪出来点,凑个一万两给我。”
顾夫人大吃一惊,“相公你要做什么?”
他们家田产铺子并不多,一万两超过一半的家产了。
“做生意去。”顾承渊摸着下巴,想起二丫聪慧灵动的模样,忽然笑了,“让人把明略给我喊来。”
顾明略,是他的嫡长子。
顾夫人不同意,话却说得婉转,“相公,我们没有做过那么大的生意,要不还是慎重些?”
“不用,我觉得可以。”顾承渊心情很好,“等明略来了,我一起给你们娘俩说说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顾明略进来。
他今年十五岁,尚有些稚嫩,不过平时跟在顾承渊身边历练,和同龄人比起来,健壮许多。
顾承渊把今日二丫找他的事情说了。
顾夫人明显有些兴趣。
从直觉来说,这生意感觉也是赔不了的。
不过金额太大,还是让她迟疑。
顾承渊不遗余力地夸赞二丫,“我也自诩阅人无数,但是这小姑娘的眼光、胆识和决断,都让人刮目相看。”
“那倒是。”顾夫人附和,“虎父无犬女。”
“不,”顾承渊摆摆手,“将军对做生意,可不擅长。”
而且萧晏内敛,二丫却热烈。
“这生意,我打算接了。赚钱不赚钱倒是其次,”顾承渊道,“我着实喜欢灼灼。”
顾夫人:“……”
“明略,你明日跟我一起去。”顾承渊又吩咐道,“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换身新衣裳,要不脸上敷点粉儿?”
儿子天天跟着他操练,风雨无阻,本来他觉得这才像男人。
但是现在再看看,是不是面皮有点黑了?
感觉年轻的小姑娘,好像不太喜欢这一挂的,都喜欢那些白面书生。
顾明略:“……”
顾夫人哭笑不得,但是总算明白了顾承渊的意思。
她说:“敷粉就不必了。明略,你下去吧,娘回头去你房里看看,帮你挑挑明日的装扮。”
顾明略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脸色微红,闷声道:“爹,我还小。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
话还没说完,挨了他老子一巴掌。
“你懂什么?等你想成家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好姑娘可遇不可求,”顾承渊干脆把话挑明,“你小子明日给我好好表现,争取给灼灼留下好印象,这是军令!”
顾明略无奈答应,摸着被打得生疼的后脑勺出去了。
顾夫人笑道:“这灼灼姑娘,真的那么好吗?被你说的,我都起了心思,想要去见见她。”
“先等等。”顾承渊道,“她现在一心都扑在家人身上,未必想成亲的事情。”
“那——”
“没事,琼州有什么好选择?”顾承渊道,“估计能被耽误两三年,说不定明略就有福了呢。”
顾夫人笑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服气。
为什么是她儿子的福气?
要是两人真能做亲,那姑娘也不亏啊。
“行了,你先想办法筹筹钱,”顾承渊摆摆手,“我想做亲这事,也别说出去,八字没一撇,对人家姑娘不好。”
“嗯。那势必要处理一些田产。”
说起来,顾夫人还有些不舍。
“以后赚钱了,什么都能买回来。”顾承渊安慰她,“而且说不定给你赚个儿媳妇过来,不过——”
他坐在榻上一边脱鞋一边道,“也不用着急卖。灼灼的意思是买船,不会那么快用银子。”
“也对。不过一万两银子,那么大的船,不得造三五年?”
顾夫人还是有些见识的。
“是。”顾承渊眉头紧锁,“所以我想着,明日也派人去帮她打听打听,有没有旧船卖。”
旧船能便宜些,虽然不能和新船比质量,但是毕竟快。
“嗯。”
第二天,二丫等来了顾承渊父子。
看到顾明略,她是有点意外的,不过还是落落大方地行礼。
倒是顾明略,见到姑娘有些紧张,虽然二丫还是女扮男装。
顾承渊说了自己的想法。
二丫爽朗笑道:“我和顾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自己也已经托坞场的老师傅们也帮我打听有没有旧船要卖。”
“那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再等等。这种大船,也不好碰。”二丫坦然道,“偏偏我又急用。所以实在不行的话,我愿意用新船的价格买旧船。”
那个曾经没有裤子穿的小姑娘,现在说起一万两银子,只当是寻常。
二丫每次想到这些的时候,都替自己骄傲。
也更感谢娘,养她长大,予她风骨,给了她最大的自由。
许多人说,娘对她太娇惯,说她长大以后不会是好东西。
她偏要让那些人看看,她是最孝顺的。
二丫意识到这艘船的紧要,所以宁愿加价买。
因为她清醒地知道,萧晏已经决定改变琼州格局,那不能被人掐脖子。
顾承渊点点头,眼神里满是赞许。
再看看自家狗子,还在忙着脸红,真想一脚踹过去。
——怎么那么没出息!
这么好的姑娘,还不好好表现!
“我这边,也让人打听。”顾承渊道。
“嗯。还请顾大人不要透露,我们着急的事情,怕是容易被人坐地起价。”二丫提醒。
“那是自然。”
顾承渊点头,越看二丫越觉得顺眼。
要是能得到这样的儿媳妇,他死的时候也能闭上双眼,不用担心儿孙之事了。
再说琼州那边,江明月不知道怎么和她的族人商量,反正结果是好的。
“夫人,我帮您找了十六个人来帮忙建房,按照您说的报酬来。”
第521章 爷俩的哑谜
首战告捷。
陆弃娘自然高兴。
“夫人,咱们先选址。”江明月又道,“他们也开始准备准备。”
“已经选好了。”
陆弃娘和萧晏商量过了,他们要住在黎汉交界的地方。
旁人或许有所顾忌,但是他们态度明确。
他们要和所有友好的人来往,不分黎汉。
“不过也得请你们黎族有经验的人帮忙看看。”
陆弃娘表示自己不固执,听劝。
人家黎族住了几百年,不比他们更了解这里?
“只要夫人不嫌弃就好。”
陆弃娘的开放态度,让江明月感到高兴。
她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萧晏的身份。
她觉得萧晏的到来,会给琼州带来不一样的改变。
不过她的族人,很多不这么想。
他们觉得,萧晏能打胡人,也能打他们。
江明月苦口婆心,几乎是挨家挨户上门去劝说,磨破了嘴皮,才好容易凑出来十六个青壮年。
而且除了少数人是动用人情,其他人都是穷得吃不上饭。
属于抱着视死如归,火中取栗的态度答应下来的。
陆弃娘和萧晏在聚居点边缘选了一块地势略高、背靠小片防风林的坡地,既避免低洼潮湿,又能享受些许海风。
这块地也得到了黎族领队——一位名叫阿木的资深工匠的首肯。
阿木带着几个族人,拿着削尖的木棍和细绳,仔细丈量、定位,并在关键位置打下木桩标记。
他们没有立刻挖深坑,而是按照黎族传统,先清理地表植被,露出坚实的红土。
然后,在阿木的指挥下,十几个黎族汉子用鹤嘴锄,沿着标记线开挖出浅而宽的基槽。
基槽深度仅一尺左右,但宽度足有三尺。
阿木给陆弃娘和萧晏解释这样做的原因。
陆弃娘听不懂,但是萧晏显然是赞成的。
“行了,盖房子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们,要买什么东西,喊我出钱就行。”
陆弃娘给了他们充分的信任。
“萧晏,你在这里看着点,我带着林姐姐,阿苔和石头去做饭了。三丫,三丫——”
陆弃娘打算也喊三丫来帮忙。
萧晏却道:“她骑马去了,别喊她了。一会儿我来帮忙。”
“你就惯着她吧。”陆弃娘嗔怪,说话间已经去旁边挖土埋灶,准备做饭。
这十六个壮劳力,饭量可不小。
阿木指挥有度,分配人去取石、伐木、找藤蔓等等。
黎人好像在构建居所这件事情上颇有天赋,陆弃娘偶尔看一眼,就觉得他们干活利索,井井有条,像一群搬家的蚂蚁,齐心协力。
真不赖。
江明月照顾文轩之余,也跑过来帮忙。
第一天中午,陆弃娘做好了饭,招呼众人吃饭。
没人敢动。
陆弃娘端起碗来比划,还是没人动,都只看着她,面色迟疑。
陆弃娘被看得都怀疑自己了。
难道她这般抽象了吗?
她表达得不清楚吗?
“萧晏,要不你带个头,吃给他们看看?”
萧晏:“……”
好在江明月及时赶来。
这才弄清楚,原来这些黎人,以为吃了饭,陆弃娘就不给“工钱”了,所以不敢吃。
陆弃娘爽朗大笑,“给给给,谁家盖房子不管饭啊!都敞开了吃,‘工钱’早就准备好了。”
为了让众人放心,在他们吃饭的时候,陆弃娘就打开带来的箱子。
里面有一包包的糖、盐,还有一块块的布料。
“你们今天忙完走的时候,自己选自己需要的。”陆弃娘让江明月帮忙翻译。
看得出来,黎人们见了这些东西,眼睛都发亮。
吃过饭之后,众人干活也更加卖力。
一直干到晚上,伸手不见五指,陆弃娘都不好意思了,一直喊停。
江明月帮忙把东西分给众人。
黎人们辛苦一天,显然都很疲惫,但是小心翼翼捧着那些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陆弃娘回到住处之后还感慨,“哪里有那么多坏人,大家都是底层的老百姓,为了吃穿忙活。”
什么汉人黎人,大家都是人。
有好日子,一起过,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
打起来的话,还不是这些老百姓最倒霉?
陆弃娘又批评三丫,“家里那么忙,你总得帮忙干点活儿,别一天天的就知道去遛马。”
虽然说自己的孩子自己疼,但是也得有眼力劲。
惯孩子和管孩子的界限,陆弃娘好像天生就分得很清楚。
“皎皎是去办正事了。”萧晏笑着替三丫解围,“是帮我办事去了。”
三丫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饭,“就是嘛。娘,我忙着呢!爹,明日你跟我一起去?”
“嗯,盖房子这边,应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明日我带你一起去。”
“不带胡睿了,他胆小累赘。”
陆弃娘气得骂她,“有这么说话的吗?”
胡睿却连连摆手,“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今天在马背上都要吐了,现在两条大腿根都磨得生疼。
“我实话实说嘛,他还是欠练。”三丫大大咧咧地道,“我现在有正事,等我闲下来的时候好好教教他。”
说着,她摇头晃脑,“胡睿,你这样可不行啊。本将军手下可没有弱兵。”
胡睿立刻狗腿地表示:“姐姐,我行的。你再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行!”
“嗯,你努力点。你不能觉得跟我认识得早,地位就高,我是按本事排名的。”
胡睿点头如捣蒜。
陆弃娘:“……”
这俩人,一个敢装,另一个就敢捧。
众人都笑得不行。
第二天,萧晏果然带着三丫出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
都是。
陆弃娘都忍不住问萧晏,“你们爷俩,瞒着我干啥呢?”
萧晏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陆弃娘白了他一眼,“你就惯着她。主要是我不放心,这琼州不是京城,你俩是不是还往林子里钻了?”
“没事,我们找了个黎人带路。”
“不是,那么大的地方,还跑不开你们爷俩了?去林子里找元宝去了?”
第522章 震慑
“你很快就知道了。”
陆弃娘撇嘴,“对了,和你说件正事,我发现几个人,总探头探脑的,看咱们盖房子。”
“嗯。”萧晏好像习以为常。
“我本来以为,是一起流放的人,看咱们找黎人盖房子,也来看看。但是后来发现,好像不对。”
陆弃娘发现,那些都是生面孔,而且是汉人。
“萧晏,你说,该不会是那些商行的狗腿子,来盯着咱们,想要使坏吧。”陆弃娘有些担心。
“就是他们。”
“啊?这么快就盯上咱们了?”
“嗯,不怕,我来处理。”萧晏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日,陆弃娘正好奇地看着黎人工匠铺设茅草。
他们用的是当地一种特有的长茎茅草,用灵巧的手编织到一起,然后铺设到屋架上。
那些屋架,也是他们用黎族的工艺做成的。
他们编织的动作又快又整齐划一,看得人目不暇接。
黎人们来干了有将近十天了,大概是他们带回去的东西,让黎人生出了好奇,放松了警惕。
现在不少黎族人也偷偷来看看,有些黎族孩子也过来玩。
陆弃娘经常让胡睿分点锅巴之类的给他们吃。
而一起流放的汉人,尤其那些也心疼银子,也还没排到盖房子的人,也来观摩。
加上那些暗中窥探的眼睛,陆弃娘的这个“工地”,真的挺热闹的。
这日早上,刚干了一会儿活,远处的丛林灌木丛忽然剧烈晃动。
伴随着一声狂躁的嘶吼,一头体型庞大,獠牙狰狞的成年野猪,如同发疯一样从丛林里冲了出来。
惊呼声四起,胆子小的妇人孩子吓得连连后退。
这野猪一看就不好惹,皮糙肉厚,獠牙锋利,被它撞上或挑中,非死即伤。
正当众人慌乱寻地方躲藏的时候,丛林里又出来两人两马。
不是萧晏和三丫,又是谁?
父女两人都身着劲装,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持弓,后背都背着箭囊,打扮如出一辙。
陆弃娘:“……”
她不敢说,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原来是这俩祖宗去打猎,惹了野猪?
祖宗,都是她祖宗。
这可千万别伤了人。
“爹,爹,你别来,让我来。”三丫兴奋的声音随风飘来,脸色激动得红扑扑的。
本来她在萧晏身后,这会儿却已经双腿一夹马腹,直接冲上前来。
“皎皎,上。”萧晏一声低喝。
三丫松开缰绳,伸手从后背箭囊掏箭。
陆弃娘看得都不敢呼吸了,紧张得不行,心里却发狠,回头非要好好骂三丫一顿。
这多危险啊!
可是接下来的情景,更让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三丫双脚猛地一蹬马蹬,整个人竟然腾空而起。
她目光早已敏锐锁定前面横冲直撞的野猪,人在半空,动作却流畅丝滑。
搭箭,开弓,瞄准,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几乎瞬间就完成,带着和年龄远远不相符的沉着冷静。
“咻——”
长箭离弦而出,带着破空之声,直取野猪后颈。
正当三丫要落下时候,萧晏猿臂一揽,猛地抓住她,把她捞到自己身前。
三丫稳稳地落在了望云背上,小脸满满的都是兴奋。
“爹,我做到了。”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眉飞色舞,一脸骄傲。
她可真是太厉害了。
路过的小孩们,你们看清楚了吗?
本将军开始招兵买马了。
快来加入!
野猪却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被三丫那一箭彻底激怒,竟然掉头狂暴地冲着父女俩加速冲来。
萧晏手中一张黝黑沉重强弓瞬间被他举起,一支箭头泛着乌光的重箭已经搭在了弦上。
他目光冰冷如刀,把强弓拉成近乎满月。
弓弦炸响,重箭精准无比地从野猪大张的血口上方的咽喉处贯入。
箭矢直接从后颈透出半截箭杆,鲜血同时从前后两个创口喷薄而出。
野猪轰然倒地,四肢剧烈地抽搐片刻,然后便彻底不动了。
只有插入它身体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萧晏勒马,缓缓收弓,将弓重新挂回马鞍旁,面色平静,好像刚才的事情再平常不过。
三丫却兴奋得不行,等望云停下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去看野猪。
这可是她和爹的“战绩”。
今日她算不算,一战成名?
仰天大笑哈哈哈。
而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不管黎人还是汉人,都发出了惊呼声。
“太神了太神了,不愧是破虏将军。”
“那小姑娘才厉害,竟然敢从马背上飞起来,还能射中野猪。”
“虎父无犬女,今日可算开了眼界了。”
而陆弃娘,已经疾步如飞地上前拧三丫耳朵去了。
“就你能是不是!你射箭就射箭,怎么还得飞起来!”陆弃娘骂骂咧咧。
天知道,她刚才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吓死娘了!
“娘,娘,疼,疼,爹,救命救命!”三丫龇牙咧嘴,“我力气小,我那样才更好用力。您看,野猪皮那么厚,我都射进去了,厉害吧!”
虽然被揪耳朵,她也不忘炫耀自己的“战绩”。
再次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皎皎,你牛!
然而,在远处树影下,几个原本探头探脑、眼神不善的商行探子,此刻面色都不太好看。
虽然听说过萧晏之名,但是今日父女俩那种无与伦比的默契配合和震撼人心的强大武力,还是让他们开了眼。
那巨大的野猪尸体,好像无声的震慑。
这也正是萧晏的目的。
陆弃娘也看明白了,骂骂咧咧之后让三丫赶紧滚回去换衣裳。
大热天,穿成这样,一会儿就得捂出痱子。
也就是因为要进林子里,怕蚊虫叮咬,所以穿得厚。
她把萧晏拉到一边,“你是不是故意给那些人看的?”
萧晏舒展的眉眼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弃娘,我有数。三丫和我,都有这个实力,你不用担心。”
萧晏对三丫的偏爱,大概也是因为她在习武这件事上超绝的天赋以及肯吃苦的精神。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天资卓绝,勤苦砺锋,锐不可当。
日后小满若是有三姐一半,萧晏觉得自己都满足了。
第523章 巾帼不让须眉
二丫通过老师傅的介绍,很快了解到了一家,还真的有旧船在卖。
说是旧船,其实也就刚下水一年半,成色应该不错。
至于为什么卖,说起来就让人听着心里发苦。
原来是当地的一个大户,当家人姓阮。
阮老爷年近五十,在当地也是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
但是他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个败家子。
眼看着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要被抓去流放,阮老爷嘴再怎么硬,也得替他填窟窿。
所以眼下,就想卖掉这艘大船。
要知道,这艘大船,也是阮老爷大半辈子的心血。
原本指望着这艘船养老,结果一夜回到年少穷困时。
二丫亲自上门去询价。
下人倒是很客气,请她先在隔壁的茶室坐,让人上了茶水。
“您稍等,现在还有别的买家,老爷正在谈。”
二丫笑着点点头,气度从容,“不着急。”
片刻之后,隔壁传来了咆哮声。
“虽然我确实急需银子,但是你也不能这样趁火打劫。”
“趁火打劫?”一个男人凉凉的声音响起,“买卖公道,我也没有强买强卖,我出价,你愿意卖,我就买;你不愿意卖,我就不买。阮老爷何必如此生气?”
顿了顿,那男人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地道,“阮老爷,买卖不成仁义在呢。”
“你,你——”阮老爷气得呼吸急促。
“再说,五千两银子这个价格,也是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等过几日,说不定我就反悔了。所以阮老爷,您好好考虑。”
二丫皱眉。
五千两银子?
这还不是趁火打劫?
那艘船她已经去看过了,成色着实不错。
也找了相熟的老师傅帮她四处都验过,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二丫的心理价位,应该是七八千两银子。
没想到,这人竟然这般压榨人。
二丫不喜这般趁火打劫的行为。
“来人,送客!”隔壁阮老爷喘着粗气道。
二丫端起手边茶水,浅浅抿了一口,心里有数了。
隔壁的咆哮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脚步声。
二丫放下茶盏,指尖在微温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心中已有决断。
当阮老爷被下人搀扶着,带着一脸疲惫和尚未完全消散的怒意走进茶室时,二丫已从容起身,拱手为礼,姿态不卑不亢。
“阮老爷安好。”她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阮老爷勉强抬了抬眼皮,看到一个衣着利落、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勉强点头回应:“小公子久等了。方才让公子见笑了。实不相瞒,今日老朽心烦意乱,恐无暇谈买卖之事,公子请回吧。”
他挥挥手,心力交瘁的模样。
他心里想着,二丫应该听到他刚才的咆哮,肯定也会压价。
“阮老爷,”二丫并未离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诚恳,“方才隔壁之事,晚辈无意中听闻一二。晚辈此来,正是为那艘船。”
阮老爷眉头紧锁:“哦?小公子也看上了?莫非也是来出个‘公道价’的?”
他特意加重了“公道”二字,显然意有所指。
二丫微微一笑,神色坦荡。
“不瞒阮老爷,晚辈已经托人去看过那艘船。虽然下水已经一年半,但是用料扎实,保养得宜。”
“哦?”阮老爷有些不相信,还等着她的转折。
但是并没有。
二丫诚恳地道:“晚辈觉得这艘船,不止值五千两银子,所以愿意再加一些。”
“加多少?”阮老爷眼里已经燃起希望,甚至有些迫切。
“七千两银子。”二丫道,“这就是我想开的价格,您觉得呢?”
阮老爷有些意外。
但是毕竟是经商多年,他把这种意外很好地隐藏起来。
“再加点。”他说,“才下水一年半,这船八千两银子是值得的。”
“是值得,”二丫道,“只是晚辈想要买下这么大的船,也是抵上了所有身家性命,才能凑出来这些。说实话,原本也想给您六千两银子,再留个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她话锋一转,态度谦逊,“我初出茅庐,在您面前就不玩这些小伎俩了。”
阮老爷摸了摸胡子,显然在思考。
“我是诚心想买,您也确实有难处急于出手。”二丫道,“咱们痛痛快快做成这笔买卖,都不用再惦记,您不用被人恶意压价,我不用再四处奔走找其他的船,您说呢?”
“再加点呢?”阮老爷又道,“你再加点,我卖给你。”
“阮老爷,我敬佩您白手起家,也为您现在的境遇遗憾。但是我相信,日后您总能东山再起;我在这里也有生意,日后盼着和您再合作。”
二丫早就把这些话在心里琢磨了好多遍,所以这会儿从容不迫。
“以后我的货,运往各地,还和您合作。”她说,“不是可怜您,压榨您,而是真心希望您以后能够东山再起。”
“买船卖船,只是咱们第一笔生意,来日方长。”
“即使今日我确实占了些许便宜,但是日后总能在其他方面,让您满意。”
阮老爷被二丫的这番话打动。
他已经劝自己答应了。
但是答应之前,他还是问,“小郎君,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如此人才,恕老朽眼拙,竟没认出来。”
二丫爽朗笑道:“阮老爷,我姓萧,是女儿身,京城人士。有个叔父在这里当官,所以我来这里做点生意。”
“萧姑娘?”阮老爷震惊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觉得眼前的小郎君眉清目秀,原来竟然是女儿身。
不仅是位姑娘,还是一位自己顶立门头,独当一面的姑娘?
才多大,就能决定这么大一笔银子的交易?
阮老爷心里有些不敢相信了。
这会儿他不嫌弃七千两银子少,只怕二丫是逗他玩。
他的七千两银子,还能有吗?
二丫表示,那肯定有。
一口唾沫一个钉,她就能说了算。
“阮老爷若是现在方便的话,我们立刻就可以定下契约,七千两银子,我已经准备好。”
第524章 二丫启程
阮老爷捧着新鲜出炉、墨迹未干的船契文书,脚下还有些发飘。
这一切快得简直像一场梦。
顾明略陪在一旁,看着二丫利落地核对文书,盖章签字,行云流水般完成了所有交割手续,心中也是惊叹不已。
他爹还让他多陪着二丫跑一跑。
可是他哪里有机会啊。
小姑娘个头不高,心眼多,手脚快,也太能干了,干脆利落地就把事情给办好了。
“阮老爷,”从衙门出来,二丫笑眯眯地道,“我之前和您说过的事情,不是骗您的。日后盼着,您重振旗鼓,我能有机会和您再合作。”
竟然真的还能有合作?
阮老爷连连点头,“好好,萧姑娘,老朽盼着您来合作。”
“我要跟着船一起南下了。”二丫笑道,“我没骗您。我给您公道的价格,就是以后合作的诚意。以后有什么事情,可能要顾公子来回联络您。”
既然是合作生意,她用起顾明略来,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会儿,她的心都已经快飞到琼州了。
她好想家里人啊。
阮老爷连连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二丫如同上紧了发条,忙得脚不沾地。
赣州地处要冲,水陆便利,物产丰饶,正是采购物资的绝佳之地。
她的目标极其明确,行动更是雷厉风行。
盐糖布料干菜生活用品,还有大量的药材。
虽然琼州也有很多药材,但是毕竟不全,还需要大量补充。
二丫的采购清单十分清晰,议价干脆,付账爽快,效率之高,让顾明略都咋舌。
“二姑娘,”他忍不住问,“你不用再好好地货比三家吗?”
二丫却道,“我之前已经比过价格了。而且基本上选的都是当地有名的商号,即使价格能略贵些,总买个安心;日后说不定,还有再合作的机会。”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纠结细节。
能把事情尽快办好,对她来说同样是价值。
货物源源不断地被运往码头,在顾家仆役和雇佣的力工协助下,有条不紊地装到船上。
二丫亲自在码头督阵,清点数目,检查包装,确保万无一失。
半个月后,二丫在顾承渊一家的目送下,登上她满载物资的大船,离开赣州。
爹,娘,我来了!
与此同时,陆弃娘和萧晏在琼州的房子也盖好了。
融合了汉族和黎族传统的智慧,坚固实用,带着粗犷的美感,在聚居点的边缘拔地而起。
金黄色的茅草屋顶在阳光下闪耀,厚实的竹编草墙透着质朴,宽大的屋檐为下方的廊道提供了阴凉。
比之前预计的,还多了两间。
远远望去,颇为气派。
最高兴的当属陆弃娘了。
对于自己房子的执着,是刻在她骨子里的。
落成当日,阿木带领族人,在屋前进行了一个简短的黎族仪式,洒下米酒,祈求新居安宁。
陆弃娘和萧晏郑重地回礼,并额外赠送了阿木等人几匹上好的细麻布,感谢他和族人的辛勤付出。
“娘,我们的新房子真好啊。”
三丫随遇而安,觉得哪里都很好。
她还有自己的房间呢!
虽然她也懒得布置什么,但是好奇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比划着道:“以后我可以带人在这里商讨大事。”
陆弃娘:“……你有什么大事要商讨,先说给我听听?”
“娘,军中机密,不能透露。”三丫哈哈大笑。
她现在已经认识了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其中以黎人居多。
她觉得很快乐。
虽然这里确实气候炎热潮湿,但是这里可以随时跑马骑射啊。
爹娘也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她,她觉得比起京城的日子,这里一点儿也不差。
陆弃娘的房子,还迎来了很多一同流放的汉人参观。
陆弃娘本就是热忱的性格,所以别人问起盖房子的事情,她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总共是八间房子,都是用东西抵工钱。”陆弃娘道,“最后盘算下来,虽然这里东西比京城还贵,但是换成银子的话,也就是二百多两。”
比起商行漫天开价,一间房子一百两,那可是省太多了。
“哦,对了,我还管饭了。”陆弃娘最为公道,也不想黎人吃亏,“饭菜还花了些钱,这些没算进去。”
众人都觉得很划算,有些跃跃欲试,但是也都心有顾虑。
毕竟势单力薄,也不敢轻易得罪商行。
不是每家,不,准确地说,除了陆弃娘家里,谁家也没有那般强悍的男人和女儿啊。
为了房子,到底值不值得冒险一试呢?
陆弃娘也不劝谁。
房子放在谁家都是大事,没必要劝,否则将来有个风吹草动,容易受埋怨。
但是没想到的是,第一个主动站出来,要找黎人建房子的,竟然是尚临风。
尚临风这个老头,虽然年纪大,但是玩心重,很多时候还像个小孩子心性。
他看上了陆弃娘家的房子,觉得黎人盖的房子,很有意思。
所以即使他已经花高价,找商行盖了两间之后,他还是愿意出钱,请黎族人来再盖两间。
陆弃娘想,那放在一处,能搭吗?
但是人家大文豪觉得,就那样盖。
那就盖吧。
尚临风在钱财上颇为大方,所以陆弃娘不担心他赖账。
陆弃娘私下和江明月道:“明月,你也别傻乎乎地白干活。你是中人,在哪里都得收钱。而且你和文轩现在自己过日子,处处都得花钱。”
盖房子,又不差江明月那一份中人钱。
毕竟她是实打实地帮忙联系、翻译,人家也付出了。
陆弃娘反正自己是给了东西的。
江明月对她十分感激。
或许是在给陆弃娘盖房子的过程中尝到了甜头,所以这次,没用江明月怎么磨嘴皮子,就有不少黎人愿意来帮忙。
黎汉两族的重新接触,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而且对于江明月来说,更是意义重大。
因为黎族人,现在因为这件事,已经默许了她和文轩在一起。
所有的“原则”,都抵不过吃饭穿衣的诱惑。
第525章 尝试种地
而且没想到的是,黎人对于和汉族重启贸易这件事的热情很高。
比陆弃娘想象中更高。
他们为了感谢江明月打开了这扇窗户,主动帮她和文轩建了两间房子。
没要任何酬劳。
虽然其中应该有江明月父亲出于愧疚的支持,但是这件事在黎人之中没有被反对,他们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不过事情也并非一帆风顺。
尚临风的房子建好了之后,当黎人眼巴巴地期待更多的活计时,却没有了。
阿苔有些不理解。
“夫人,为什么会这样?其他人都很有钱吗?”
好像并不是的。
到目前为止,还有好多同来的人没有盖房子。
更别说,之前还有更多的底层汉人,也没有住处。
就算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拿出盖房子的钱物,但是也不至于盖了两家之后,就再没有人有需要了吧。
陆弃娘对此倒是看得很清楚。
“初来乍到,谁不得观望一番?”她说,“房子是想要,但是也不想一来就得罪地头蛇。”
萧晏敢掀桌子,是因为他有备而来。
他们还有靠山。
包括尚临风也是。
别看周县令对他们这些人爱搭不理,但是对尚临风,那是奉为上宾。
大概在这贫瘠落后的地方,周县令觉得苦闷,也无处施展才华,就一头扎进了诗词的世界。
所以他狂热地崇拜尚临风。
这会儿几乎天天都来找尚临风探讨,自称“学生”。
有他在,尚临风也算有所依仗。
其他人不行。
“那,那该怎么办?”阿苔有些着急。
好容易打开了局面,就这样僵住了?
她为江明月和文轩的处境担心。
“咱们也不能去要求别人,和商行对着干。”陆弃娘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等等。”
因为人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很少会有人一拍脑袋就去干。
不得让人考虑些日子?
人和人之间,想法有差异的。
但是总有人,会权衡利弊。
比如说,那些找商行的人就盖不起房子的人,再熬些日子,估计就熬不住了。
如果他们手头的银子足够让黎族的人帮忙起房子,那他们会来的。
“沉住气。”陆弃娘笑道,“再说了,咱们也不能一来,就弄得惊天动地,好像要把商行挑了似的,那不好。”
一步一步来,他们又不是短时间能离开。
“这就好比养猪,从把猪崽子带回家就盼着出圈,但是急不得,得一顿一顿地喂,慢慢地就养肥了。”
陆弃娘有自己的打算。
她打算开荒种地。
虽然种地对她来说,是非常陌生的领域。
她是“城里人”。
最多就是在乡下丰收的时候,去帮忙割过麦子赚工钱。
对于种地,她懂得不算多。
但是没关系,她不行,她身边就有行的。
陆弃娘和石头说了自己的想法。
石头的话,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夫人,开荒的地,需要几年时间来养肥的。”
“啊?”
不过这难不倒陆弃娘。
“没关系,那开荒的事情,就晚点再研究。咱们先看看,岛上肯定有现成的地,咱们去租一块去。”
陆弃娘已经把周边逛了个遍儿,从江明月口中也问到了很多岛上的情况。
比如,黎人养家糊口,主要靠采摘现成的果实、自己种木薯等。
部分靠近海边的黎人,也会去打渔,不过不是所有的黎人都这样。
只有靠近汉人这些才会。
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和丛林联系更紧密,和汉人没有往来的黎人,那些就不属于江明月父亲的部落。
江明月属于熟黎,那些人则是生黎。
汉人这边,会有人种粮种菜,但是似乎都不善生产,勉强糊口。
而且这里种子也被商行垄断,价格高昂。
陆弃娘就没有这个苦恼,种子都是现成的。
她现在就需要一块地。
她不仅自己想种地,还想带着周围人一起。
琼州这里,不管粮食还是蔬菜,种类都太少。
让她来正经试试。
反正有石头在,不怕。
陆弃娘还是想在汉人这里租块地,但是最后没做成。
正如她说的那样,很多汉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要和商行撕破脸,所以明哲保身,不想卷入其中。
不过陆弃娘也不气馁。
她找江明月帮忙,从黎人手里租了三亩地,年租金是两匹布加十斤糖。
石头把地分成几块,用来种蔬菜和粮食。
“不是,石头,”陆弃娘见他把各种种子都直接种了下去,不由问道,“这个,不用管时令吗?”
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啊。
不是得跟着节气来吗?
石头憨厚笑道:“夫人,现在这个时间,在京城,还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时候。但是咱们热得,只能穿短打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的植物,因为温度湿度都适宜,生长迅速,和中原种植的节气要求不同,不能生搬硬套。
“也是。”陆弃娘点点头,“这里的草长得疯快。”
房前的草,几日不拔就茂盛起来。
“行,大胆尝试。”陆弃娘道,“种什么样算什么样,咱们慢慢试。”
建屋种地,才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于是,石头就种下了从中原带来的种子。
白菜萝卜豆角,葱姜蒜芫荽,各种小麦、高粱、玉米也是一锅乱炖。
第一次种,只为了涨经验,摸清楚作物在这里生长的情况,不指望丰收。
小苗苗很快就出来,引得黎族的不少人都来好奇围观。
有少数他们在汉人那里见过,但是绝大部分对他们来说都是新奇的。
陆弃娘和他们已经混熟了,爽朗笑道:“回头要是能种出来,我把种子分一些给你们,都回去试试。”
天天吃木薯,谁受得了?
陆弃娘刚开始还尝个新鲜,觉得味道尚可。
但是等她知道黎族人几乎每顿都以木薯为食的时候,觉得这日子,怎么熬啊。
地里的作物在琼州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
而正如陆弃娘所料,一起流放来的部分人,因为被官舍撵了出来,又盖不起房子,开始尝试来找她帮忙了。
第526章 和商行抢人
第一个来找陆弃娘的,是流放路上关系还不错的妇人范氏。
范氏也是有点倒霉。
她的丈夫只是个小官,又上有老下有小,本来就在京城过得捉襟见肘,积蓄微薄。
后来被越王乱党这事连累后,一家五口被流放琼州。
虽然手里还捏着二三百两银子,但哪里敢都投进房子里?
在琼州,目前也没有找到养家糊口的营生,坐吃山空,还得留点银子以防万一。
范氏哭道:“本来想着,先在官舍将就些日子,却没想到,那里也不让住了。”
“不让住了?”陆弃娘递给范氏一根芭蕉,“尝尝,黎人送我的,可甜了。”
范氏犹豫了下,把芭蕉握在手中,没吃。
都是有孩子的人,陆弃娘一看就明白过来,笑道:“给了我好几把,我也吃不完,走的时候给你带一把回去给孩子。”
范氏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跟我客气什么?我也是从孩子小时候过来的,那一张张嘴,好像填不满似的。”陆弃娘爽朗笑道。
“对了,怎么不让你们住官舍了?”她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范氏脸色微红,“因为岛上又来了一批人,要把官舍给他们住。”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来了一批,我听我相公说了。”陆弃娘恍然。
“本来还想赖几日,但是那些人,凶神恶煞,不是善茬,所以……”范氏都快哭了。
琼州这个地方,是流放犯人的。
犯人虽然身份不同,但是有一个共同点——“罪大恶极”。
比如反党同伙,在皇上眼中不可饶恕。
还有一种就是杀人放火,差点够到砍头罪名的,也可能被流放到天涯海角。
这一次来的,就是这种介于该死和该活之间的重犯。
其实商行里的很多人,也是这种好勇斗狠的人组成。
所以他们在岛上横行无忌。
陆弃娘心想,这不是给商行的人添狗腿子吗?
哎,感觉以后日子更不好过了。
范氏说明来意,想找黎人帮忙盖房子。
“那是好事啊。”陆弃娘道,“想盖就盖,我这房子你看,是不是挺好的?”
不得不说,黎人在盖房子上,是很有一套的。
前几天风雨那么大,她这房子不漏雨,也稳稳的。
倒是她想得多,总担心房子塌了。
所以陆弃娘现在疯狂为黎人盖的房子“代言”。
范氏点点头,“是很好。不怕您笑话,其实我一直这么想,但是不敢,因为我们两口子,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实在不敢得罪谁……”
只是上一场风雨,她的两个孩子都染了风寒。
如果不是胡神医帮忙医治,恐怕已经——
既然都是死,那为什么不舒舒服服死在自己房子里?
所以范氏才终于下定决心。
陆弃娘道:“我懂,都是当娘的。我当初在别人家当下人,也不敢出头,忍气吞声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杀伐决断,带着主角光环一往无前。
那是萧晏。
她们这些底层的人,若是再不相互理解,那日子就太艰难了。
“盖在我家周边吧。”陆弃娘道,“要是有什么事情,咱们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范氏连连点头,“那样就太好了。”
原本她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没想到陆弃娘这般善解人意,让她格外感动。
陆弃娘又细细跟她讲盖房子的各种事情。
范氏一直到很晚才回去。
晚上,萧晏从外面回来,陆弃娘兴奋地告诉他这件事。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陆弃娘道,“总有人会慢慢靠拢过来的。”
其实想抱团的,不只是范氏。
她也这么想啊。
人多力量大。
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和商行对抗的底气。
触动利益,早晚会撕破脸皮。
陆弃娘已经在等着那日。
“而且我觉得,黎族那边的人,现在也着急。先来个活儿,哪怕是小活儿,稳一稳他们的心,以后才能更多合作。”
“你说得对。”萧晏给她夹了一条鸡腿,又把另一条夹到三丫碗里。
这是三丫今日打来的野鸡。
丛林里,其实不缺猎物,但是也着实凶险。
“弃娘,盘算一下我们剩下的物资,还能起多少房子。”萧晏又道。
“你也吃。”陆弃娘撕了一大块鸡胸肉塞到萧晏嘴里。
要是放到碗里,这人还得夹给自己,烦人。
“要是不动用银子的话,”陆弃娘扒拉手指盘算一下,“按照上次的价格,再起二三十间,问题不大。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我打算请黎人,再帮忙起一些房子。”萧晏和陆弃娘商量,“新来的那些人,我想收一下。”
这次没有女人,都是男人,不乏年轻力壮的。
“你要和商行抢人?”陆弃娘立刻明白过来。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帮手。
“对,做什么都需要人,需要自己人。”萧晏道,“好在我从前还有点声名,若是能安顿他们,不少人愿意来。”
“你这是什么话?”陆弃娘一本正经地道,“你那是有点声名吗?你是——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三丫啃着鸡腿嘲笑她,“娘,您不能说威名赫赫吗?”
“呵呵什么,吃你的饭。”陆弃娘瞪了她一眼。
这才来了一个月,三丫晒得越发像炭块了。
陆弃娘都不忍直视。
萧晏忍俊不禁。
“盖房子倒是可以。”陆弃娘道,“但是以后呢?怎么养活那么多张嘴啊。”
不管招揽谁,归根结底,得让人吃上饭。
他们这一家,还不知道以后的出路在哪里呢。
“商行能养活那么多人,我们就能养活。”萧晏笃定地道。
他要在这里,建立新的秩序,和琼崖商行分庭抗礼,再逐步地瓦解掉他们。
当地的这些汉人不太行,已经被商行压迫太久,没了血性。
萧晏自己是汉人,可以和黎人和平共处,相互合作,但是不能依仗他们成事。
所以这次来的这批人,他志在必得。
“行。”陆弃娘没有再犹豫。
他们夫妻俩一直都是如此。
一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另一方都无条件地支持。
做不成又如何?
不留遗憾。
从头再来罢了。
第527章 商行反击
正好通过建房,也可以和黎人有更多的来往。
萧晏希望能和他们合作。
黎人对于当地的适应,还是比汉人好很多,有许多独到的生存智慧,可以和汉人互通有无。
江明月本来听说帮范氏盖房子,已经喜出望外。
等听到陆弃娘说,还要再盖三十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族里把这件事说了。
文轩身体已经大好。
他识文断字,跟着萧晏跑个腿儿,记个账,虽然话少,但是沉稳可靠。
盖房子这边的事情,萧晏全权交给陆弃娘盯着,没有任何不放心。
他则带着三丫日常骑射,打猎,时不时“凑巧”出现在官舍那边,引起那些汉子们的注意。
陆弃娘知道后,嘲笑他“孔雀开屏”。
萧晏可不放过她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干活了。
萧晏对怀孕,是有些阴影的。
但是现在随着时间推移,加上又有了独立的房间,那从前的“活计”,也就捡了起来。
两个人又开始了没羞没臊的夜生活。
这次黎族出动了上百壮丁帮忙盖房子,所以虽然工程量不小,但是进展非常快。
范氏只要两间房子,先帮她盖好了,然后才去继续“大工程”。
或许是因为商行那边对于他们请黎人盖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范氏盖了房子后也没什么事情,一同流放来的汉人,也纷纷找黎人盖房子。
情况也是好起来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大家因为盖房子时常在一起,对彼此了解加深,隔阂渐退。
小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三丫屁股后面缀着几十个小孩子,不分黎汉,天天混在一起,跟着她“冲锋陷阵”,别提多热闹。
小孩子学语言特别快,尤其是三丫在这个方面又有异于常人的天赋。
来了几个月之后,她已经能听懂绝大部分黎语,也能简单交流。
大人们热火朝天的起房子,孩子们就在一起,毫无隔阂地玩闹。
也不一味就是玩。
黎族的孩子会带着他们去摘果子。
高大的椰子树,那些孩子蹭蹭蹭就上去了,砍一堆椰子下来。
野果到处都是。
三丫还能打猎,哪怕只能猎到一只野鸡,用瓦罐煮了,一人分两口汤。
黎族的孩子会赶海,烤鱼的香味似乎就没有断过。
三丫从家里“偷”盐和调料,让原本寡淡无味的烤鱼变得鲜香起来。
孩子们聚在一处,吃吃喝喝,打打闹闹,高高兴兴。
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房子盖好了,萧晏拉了五六十号人来。
陆弃娘的地里也开始有产出了。
他们周围,陆陆续续也住上了七八家邻居。
一切看起来都不错。
不过商行那边,一直按兵不动,让陆弃娘悬着心。
这日晚上睡觉的时候,陆弃娘还和萧晏说,“我怎么感觉,那些人安静得不像话呢?你说,他们会不会憋着坏招儿?”
“那自然会。”萧晏把毛巾绞干。
陆弃娘伸手拿过来,“我自己来,不用你,又不是小孩。”
萧晏总是想伺候她。
陆弃娘却觉得自己又不是襁褓里的孩子,臊死人。
“那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有动作?”
陆弃娘摆烂地想,要是想的话,那就早点放马过来,省得时时揪心。
“快了。”萧晏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已经在吵着这件事。不过不用管,他们掐不住咱们脖子。”
本来确实事情棘手,萧晏已经做好了自己找船来回琼州采购。
但是奈何二丫太给力。
她从赣州辗转水路南下,速度很慢,但是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我倒是不怕对上他们,就怕其他人退缩。”陆弃娘道,“小老百姓,谁都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面对威胁的时候,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立场坚定。
“萧晏,我一直想跟你说,咱们老百姓,可不是你手下的那些兵。”
“怎么说?”萧晏接过她用完的毛巾,洗干净后晾在架子上。
“你们行军打仗时候,不让人往后退,后退了那是逃兵,要砍头。”
“是。”
“但是咱们得允许这些现在跟咱们走得近的人,顾自己,你说呢?”
如果商行就是强势对付他们,那很多人可能会做墙头草。
陆弃娘对这些想得很透彻,怕萧晏钻牛角尖。
“我知道。”萧晏挨着她躺下,“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二丫快来了。”
他手里有人,有物资,有运输渠道,那商行的人就卡不住他们。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人惊慌失措地来找陆弃娘。
“弃娘,不好了,商行的人,现在不肯卖东西给我们了。”
盖房子的人,现在基本上还是用东西换黎人的帮忙。
东西都是从商行买的。
买不到东西,意味着房子不能继续盖下去,也意味着以后生活艰难。
陆弃娘安抚道:“没事,不要慌。要是需要什么东西,我先借给你,我这里还有一些。”
“不是,那以后怎么办?”
“再等几日,会解决的。”
陆弃娘没办法说,二丫已经带着一大船的物资要到了。
若是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怕是有人会从中作梗。
希望二丫快点来,才能安抚人心。
原本萧晏是想自己联系物资,但是有了二丫这神来之笔,现在他们就等着。
来人忐忑不安地回去了。
结果没有等几日,当天下午,三丫兴冲冲地骑马从外面赶回来。
“娘,娘,我看到大船了,我看到一艘好大好大的船在靠岸,我爹让我回来喊人帮忙!”
三丫的声音瞬时传到了这一片聚居点的每个角落。
“大船?”陆弃娘正在院中晾晒衣物,闻声猛地抬头。
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了。
二丫!是二丫来了!
不管她有没有带东西来,她的女儿总算来到了身边,不再孤零零一个人远在异乡了。
第528章 二丫来了(一)
“快!石头!阿苔!快叫上能动的都去码头!”陆弃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她自己说完就提着裙子小跑着出去。
“娘,您等等,我骑马带您去。”三丫追上来,伸手拉她。
陆弃娘自己也会,不过还不敢骑很快。
有三丫带着就没有任何问题,母女俩共乘一骑,风驰电掣往码头方向而去。
那些原本因商行断供而愁云惨淡的流放者,那些正在帮工或观望的黎族汉子,都得到了这消息。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简陋的屋舍、新起的房基、开垦的田地中涌出,自发地跟随着陆弃娘母女,朝着海边码头奔去。
大船,是萧晏让人送来的物资?
尚临风年事已高,都摇着扇子跟在后面去看热闹。
这里,还挺有趣的。
萧晏早已在码头等候。
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海面上那艘正在缓缓靠岸的巨船。
那船比寻常商船大了不止一圈,吃水极深。
船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用力挥舞着手臂,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份雀跃。
——不是二丫又是谁!
“是二丫!真的是二丫!”陆弃娘从马上下来,冲到萧晏身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这些天,她甚至都不敢多想一点。
只要一想,脑海里就控制不住地生出各种不好的念头。
二丫一个小姑娘,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在船上可有人照顾,遇到风浪怎么办……
还好还好,平安无事,她的二丫来了。
陆弃娘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盼望着,盼望着,船终于稳稳地靠岸了。
跳板放下,二丫是第一个冲下来的。
半年不见,她长高了些,也晒黑了些,但那双眼睛依旧璀璨明亮,神采飞扬。
“娘!”她一头扎进陆弃娘张开的怀抱里。
“总算来了,”陆弃娘在她后背轻轻拍打了一下,“你要把娘吓死了。下次再不让你单独离开这么久了。”
再来一次,她焦虑得头发都得掉光。
“二姐,二姐!”三丫也过来兴奋地和她们抱在一起,“我也想你了。你看,我现在有这么多兵,厉害吧!”
她拿着马鞭的手往身后一扬,指着身后那群小萝卜头,别提多得意。
久别重逢,能有一刻钟的消停。
二丫也不和她掐了,难得附和一句:“皎皎厉害了。”
陆弃娘却知道,好不过一刻钟,这俩又得针锋相对。
算了算了,不想那些。
“爹!”二丫松开陆弃娘,笑嘻嘻地喊萧晏。
萧晏点点头,“做得很好。”
二丫眼神熠熠,“那是,也得看看我是谁的女儿!”
她看看后面那些翘首以盼的人,微微颔首,自信明媚。
“爹,”她和萧晏商量,“东西很多,若是没有地方放的话,暂时先放在船上。不过需要安排船只,送我雇这些船工回去。”
“我先跟着你登船看看,都有什么东西,尽量都卸下来。”萧晏沉声道。
“不着急。这是咱们自己的船,而且我暂时也没想让这船远航。”
二丫有自己的道理。
虽然现在往返海峡,可能用不到这么大的船。
但是问题是,她们目前也没有其他可靠的船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如此,那先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艘船放在这里,所有人,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到。
对于自己人来说,这是一颗定心丸。
对于琼崖商行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威慑”。
——他们垄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琼州,该有新的格局了。
“爹,先去卸一部分吧。”二丫道,“大家急需什么,先搬什么。”
“好。”萧晏笑着点点头,“你跟你娘说话,我带着人登船卸货。”
“我一起去。”二丫道,“我亲自看着人装船的,东西在哪里我都清楚。娘,您给我做顿好吃的去。我这半年,就馋您做的饭。”
“好,等着,娘回去给你擀面条去。”
这一口,是二丫最喜欢的。
“还要荷包蛋,两个!”二丫在娘的面前,才是长不大的小姑娘。
“行。”
陆弃娘摆摆手,“去忙吧。”
二丫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片刻之后,她恋恋不舍地转过头,眼眶却已经湿了。
她闷声开口,和萧晏道:“我娘憔悴了。”
“产后没有好好休养,琼州又风吹日晒——”萧晏提起来也心疼愧疚得无以复加。
不过二丫很快调整好情绪,笑着道:“没事,我娘就是太惦记我了,我来了就好了。爹,走!您可没少张罗人啊,不愧是破虏将军。”
娘要疼,爹要哄,她滴水不漏。
“尚可。”萧晏忍笑道,一边和她往船上的方向走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你在江西,和顾明略来往比较多?”
顾承渊已经写信探他口风了。
萧晏表示很不高兴。
自家女儿还小,谈什么婚轮什么嫁。
不嫁!
但是真怕女儿被外面的狗骗。
所以他这会儿就有点按捺不住。
“还行,他帮了我一些忙。”二丫道,“怎么了爹,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老父亲努力从二丫的神情里,卑微而小心翼翼地探究。
还好。
似乎并没有什么。
但是这口气没松多久,他又想起了常辉。
“京城那边,还写信了吗?”萧晏有些不自然,但是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闲聊模样。
“写了啊,跟我大姐写过两次信。大姐还……挺好的。”
二丫本来想说,大丫还见过张鹤遥带着小满出门踏青,但是想想,终究是把这话咽下去了。
小满,是他们全家人的痛。
最痛的,应该是爹娘。
其实二丫心里觉得,萧晏可能比陆弃娘,在这件事上更难受。
因为陆弃娘对张鹤遥情感复杂,总有些兄妹之情。
但是对萧晏来说,完全是把儿子交到了死敌手上。
不能提,不要提,二丫暗暗对自己说。
萧晏却没想到她心思如此细腻。
“云庭和常辉呢?”他问。
“和常辉倒是写过几次信,要问他一些经商的事情。云庭来过一次信,好像他在酝酿回京了,但是具体我也没问。”
第529章 二丫来了(二)
萧晏心里有些拿捏不住二丫对常辉的态度。
哎,养女儿,在亲事上操碎了心。
不过萧晏也没有纠结很久,反正以后都在身边看着。
众人跟在他们父女身后,心里都想着,陆弃娘和萧晏真有福气。
这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能干。
萧晏若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一定会很骄傲地告诉他们。
在京城中的大女儿,那也是让他引以为傲的明珠。
希望四丫和小满日后,也能像三个姐姐一样省心。
众人上船,看着满满一船的货物,都惊呆了。
二丫指挥若定,让人一样一样往下搬。
厚实簇新的棉布、麻布,成包的药材,还有成筐的干菜、白糖、红糖……全都是琼州的“硬通货”,让众人激动不已。
这还怕什么琼崖商行?
压抑了许久的担忧、恐慌,在这一刻被眼前实实在在的物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甚至让人生出一往无前的豪迈。
干的就是琼崖商行!
黎人满眼羡慕地看着。
萧晏对他们道:“日后可以以物易物。黎族也有自己的好东西,稍安勿躁,待我和族长商量过后,拟一个兑换的章程出来。”
如果都是私下交易,又没有一个计价标准,难免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矛盾。
在双方关系紧张的当下,小矛盾也容易上升为两个民族之间的对立。
刚刚修复了一点的脆弱关系,经不起风吹草动。
所以萧晏觉得,要有一个规则来约束两族之间的交易行为。
但是没想到,黎人听到他的话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之中都有些担忧之色。
萧晏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他们的顾虑。
——他们担心,重蹈覆辙,又像琼崖商行那般两头剥削。
“我们不抽成。”萧晏道,“只是让大家知道,按照什么价格去交易。”
众人这才放心起来,眼神重新亢奋起来。
众人一直忙到晚上才散去。
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即使回去一身疲惫,提起来的时候也是眼睛发亮。
最高兴的,应该是黎族人。
之前江明月虽然搭建合作桥梁,但是相对于黎族的人口来说,能沾光的终究是少数。
现在不一样了。
那满满一大船的货物,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而陆弃娘,正在给二丫剥虾。
久别重逢,现在二丫就是她最金贵的宝儿。
“我做的时候,这些虾都是活的呢。咱们从前可没吃过这么新鲜的——”
陆弃娘给二丫剥,萧晏就给三丫和陆弃娘剥。
二丫也忘了她要细腰的事情了,埋头吸溜着面条,含混不清地道:“好吃,好吃!”
她想这一口太久了。
这是娘才能做出来的味道。
“你看这个螺,”陆弃娘忙着给二丫介绍琼州这里的各种海鲜,“好看吧!”
“好看。”二丫道,“回头看看能不能用海螺贝壳做成那种小玩意儿,运到京城去卖。”
“我也这么想的。”陆弃娘兴奋地盘点,“这里好多水果,京城根本就没有见过。新鲜的不行,但是晒成果干总行吧。”
什么芭蕉、荔枝、龙眼、杨桃、黄皮、木瓜、波萝蜜……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她都打听清楚了。
她跟着二丫,现在也学到了一些,满眼都是钱。
“我都来了,慢慢看。”二丫胸有成竹,现在说起来也是满满的生意经,“不能着急。”
萧晏问她以后的经商打算。
“大船暂时留下,往返海峡之间。”二丫早就想好了,“我们需要的东西,着急的就用马车从各处送到雷州;不着急的就走水路,能节省不少运输费用。”
“这么大船留下,就在海峡两边往返,亏不亏啊。”陆弃娘忍不住问。
“算钱的话,肯定亏。”
二丫把自己的那套想法说了。
萧晏深以为然。
陆弃娘就没反对。
“我已经托赣州的老师傅帮我看着些,再有小点的船,一千两左右的,帮我买两艘。”二丫道,“等那两艘船到了之后,可以替代大船往返海峡,再考虑大船的用处。”
“那你现在心里有什么想法?”萧晏又问。
“暂时我想,能不能用大船运送琼州的木材之类笨重货物出去;再长远地想——”二丫说话的时候,眼神在发亮,“我想试试,下南洋看看!”
她从萧晏的舆图上看到了更远的世界。
“看把你能的。”陆弃娘笑骂道,“我可不许你去,除非带着我。”
她可不放心。
“带着你,就得带着我爹。”二丫笑嘻嘻,“我爹可走不开。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她在船上的时候,也听老船工讲起了关于海外的传说。
其实没有几个船工真正去过,那只是他们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罢了。
但是却像火种,点燃了二丫心里的渴望。
世界那么大,生意铺得远,交换的利润才更厚!
第530章 鸿门宴
二丫来了之后,萧晏带着她和黎族族长见面。
双方商讨了以物换物的标准。
因为确实很公道,所以黎族族长都没有回去再和长老们商量,直接就答应了。
但是不管是黎人,还是站在萧晏这边的汉人,心里都有隐忧。
琼崖商行的人,是要发难的。
萧晏却非常淡定。
陆弃娘心里忐忑,时不时就问他,“商行那边,还没有动作?”
问的遍数多了,她自己都觉得好像是着急被人对付似的。
“已经在动作了,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要是打起来,咱们人手不够怎么办?”这是陆弃娘最担心的事情。
别被人团灭了啊。
萧晏笑道:“琼州虽远,但是也是王土,也有律法。你忘了,这里还有县令和卫所呢!”
陆弃娘想想周县令,再想想那些懒洋洋,一个个豆芽菜似的士兵,表示不放心。
“不能靠着他们吧。”
“不能。但是他们在,代表着朝廷的制约。商行的人,不会选择明面上的火拼。”
“那暗戳戳的也要命啊。”陆弃娘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我在等他们按捺不住出手。”
看着萧晏胸有成竹的样子,陆弃娘也安心了几分。
行吧。
打仗这事,萧晏是祖宗。
于是陆弃娘就放心地带着人去忙活开荒种地的事情。
之前的开荒方式,效率过低,现在黎人汉人都聚在一处,大家集思广益,看看怎么开荒更快。
大家都吃上了陆弃娘种的蔬菜,小麦高粱那些也都茁壮成长,长势喜人。
所以现在,大家都盼望着能有更多的土地,能够让种植进一步推广开。
而二丫则负责那些货物的买卖和交换,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三丫带着她的“兵”,也去帮忙跑腿。
工钱呢,则是饴糖。
一家人都各自忙碌。
没过几天,萧晏收到了一张请帖。
来自琼崖商行的老大——海爷。
“别去了,没好事。”陆弃娘劝萧晏,“他们要是有事,就来咱们这里找你商量。”
这些人,肯定没安好心。
“没事,总要见一见的。”萧晏意味深长地道,“总要去认一认脸。”
“那我陪你去。”
“这边偌大的一摊子,哪哪儿都需要你。放心,杜威是雷州总兵,手里有兵,他投鼠忌器,也不敢要我性命。”
无非是威逼利诱。
能吓唬就吓唬。
吓唬不住就拉拢。
都不行的话,大概就到了“制造意外”的阶段。
萧晏觉得,他们会按照流程来的。
事实证明,他猜得很对。
琼崖商行海爷的宅邸,坐落在琼州相对繁华的一角。
这块,不是萧晏这些后来的流放者能摸得到的。
朱门高墙,气派非凡,与流放地的简陋形成鲜明的对比。
萧晏只身赴宴,步履沉稳,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去赴一场寻常茶叙。
厅堂内灯火通明,紫檀木的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琼州难得一见的珍馐琳琅满目。
主位上坐着海爷,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发福,看着笑呵呵的很和气,实则眼神精明狠厉。
宴会厅两侧,站满了手持武器的彪形大汉。
萧晏眼皮都没掀一下,淡定从容。
“久仰破虏将军威名,”海爷倒是很热情地起身相迎,“今日得您拨冗前来,蓬荜生辉。”
萧晏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在客位坐下。
“海爷客气。”声音平静无波。
海爷亲自执壶为萧晏斟了一杯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
“萧爷初来琼州,便搅动风云,不愧是破虏将军!来,老朽敬你一杯,为萧爷接风洗尘!”
萧晏没有动,只是淡淡道:“萧某流放之身,当不得海爷如此盛情。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海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哈哈,萧爷爽快!那海某就开门见山了。琼州这地方,蛮荒之地,生意难做。萧爷一来,又是盖房,又是开荒,还搞什么以物易物,弄出这么大动静,我这商行的买卖,可不好做了啊。”
他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几分试探,眼神紧紧锁着萧晏。
“琼州地广人稀,百废待兴。”萧晏目光平静地与海爷对视,“萧某所做,不过是带着亲朋邻里,求个安身立命,混口饭吃罢了。海爷生意遍布琼州,家大业大,何须在意这点?”
海爷指着两侧的手下,“别人都以为海某日子多好过,殊不知养活这么多张嘴就不容易。”
“那海爷可以把他们解散了,我那里正缺人。”
海爷:“……萧爷,明人不说暗话。你那一船船的货进来,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你弄那套‘公平’章程,拉拢黎人,又让多少人心寒?琼州这碗饭,不是这么吃的!大家都有规矩!”
“你的规矩,约束你的人。我的规矩,约束我的人。”
萧晏不为所动,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海爷显然已经在发怒的边缘,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我一向仰慕破虏将军,听说你流放琼州,也颇为关切。我们可以做兄弟,没必要对立。”
萧晏没说话。
海爷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继续道:“你那摊子,我琼崖商行可以接手,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或者,咱们合作。你有船有货,我有门路有人脉,强强联手,一起发财。”
“我对此毫无兴趣。”萧晏道,“我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萧爷的意思是,想要和我琼崖商行,分庭抗礼?”海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已是图穷匕首见。
“正有此意。”萧晏唇角微微勾起,目下无尘。
海爷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萧晏!你别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流放犯!带着几条破船,拉拢几个泥腿子和野人,就想在琼州翻天了?”
他急了。
第531章 擒贼先擒王
“你可以,拭目以待。”萧晏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气度从容。
“萧晏,你别以为你自己神勇,就能横行无忌。你别忘了,你还有家人!”
赤裸裸的威逼,再无半分掩饰。
“是吗?”萧晏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扫过屋里所有人,“你,还有你们都记着一句话——伤我妻女,我萧晏,必百倍奉还,不死不休。”
说完,萧晏不再看脸色铁青的海爷一眼,转身,步履沉稳地朝厅外走去。
背影挺拔如崖边孤松,带着睥睨一切的孤绝与强大。
“不识抬举的东西!”海爷咆哮。
但是终究没有敢动手。
他们到底畏惧萧晏声名在外。
回去之后,陆弃娘还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晏笑道:“饿了,还有剩饭吗?”
“不是赴宴去了吗?怎么,还不管饭?”
她一边问一边起身,要去厨房给他做吃的。
“宴无好宴,我没有动那里入口的任何东西。”
“你这个宴就是好宴。”陆弃娘笑着握住他的手,“走,一起去厨房,看看给你做什么吃的。”
萧晏的心好像都雀跃起来。
他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晚上“干完活”,陆弃娘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听见萧晏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声音。
“你的中衣我白日洗了,还没干。”陆弃娘没睁眼,“在墙根那里最东边那个藤箱里有新的。”
“好,你睡吧。”
陆弃娘翻个身就去见周公了。
萧晏却拿着他的剑,悄然出门。
第二天早上,陆弃娘起床的时候,就见萧晏带着三丫骑马出门的背影。
“你们俩早点回来,别日上三竿才回家,还得给你们留饭!”陆弃娘大声喊道。
“知道啦!”三丫脆生生的声音从马背上传来,“等着我和爹带猎物回来!”
二丫从自己房间出来,一边用手梳拢着头发一边打哈欠道:“我看她越发野得没边了。”
“从前在京城都不拘着她,更何况现在,让她玩吧。”陆弃娘道。
二丫几下就把头发挽起来,边往外走边道:“我先去船上看看。”
“哎,回来。”陆弃娘拉住她,替她整理衣裳,“你现在怎么这么毛糙了?头发都不好好梳。”
“没事。”二丫摆摆手,“正事要紧,娘,要是回来晚了,不用给我留饭,我随便吃口什么。”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是,从前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现在其实也爱美,但是更执着于自己的事业。
人的心境追求,随着成长其实是不断变化的。
那些特别敏感在意的东西,其实就是缺着了。
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而且,她的人生,现在更重要的是自我获得感和成就感。
别人的眼光,变得无足轻重。
阿苔抱着石妞出来。
已经八个多月的石妞,看见陆弃娘就伸手,急得咿咿呀呀。
陆弃娘笑道:“小可怜。”
最近她太忙了,奶水也不多,阿苔说石妞大了,就给她戒了奶。
小东西馋奶的样子,可怜巴巴。
“一会儿给你蒸蛋羹吃。”陆弃娘笑道,又问阿苔,“石头呢?大清早又去看他的庄稼了?”
“嗯。”阿苔笑道。
石头话少,但是干活认真踏实。
正说话间,石头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来。
“怎么了?”陆弃娘见状心里一沉。
难道,是商行的人发难了?
萧晏昨日才和海爷闹翻脸,估计海爷想了一晚上,忍无可忍了?
萧晏和三丫!
“我,我怎么听说,”石头一脸的不敢置信,“我怎么听说海爷死了?”
“啊?”
陆弃娘愣住。
想了一晚上,忍无可忍,气死了?
不能吧。
“咋死了?”
“说是被人杀了。”
“内讧啊!”陆弃娘道,“那咱们的运气不错啊。”
趁着他们内讧,赶紧发展壮大自己。
因为琼州到处都流传着琼崖商行欺行霸市的传说,所以陆弃娘下意识觉得他们很厉害。
从内部生乱,死在自己人手里是比较合理的推测。
“不是,说,说是被外人刺杀的。”石头结结巴巴地道,看着陆弃娘,眼神探究。
陆弃娘:“你看我干什么?我还有那等杀人的本事啊!”
话说完了她才反应过来,摆手道:“和萧晏也没关系,和咱没关系。”
她昨晚和萧晏干了大半个晚上的活呢。
总不能是萧晏后半夜偷偷摸出去把人宰了啊。
啊!
怎么不可能?
陆弃娘捂住嘴。
这种可能性可太大了。
她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香油,有点事就想和萧晏巴拉巴拉。
但是萧晏他——肚子里能装下一条狗。
有事,他是真能憋得住啊!
于是,陆弃娘做饭的心思都没了,站在门口等萧晏回来。
她一会儿踮脚往路口张望,一会儿又烦躁地踱两步。
盼着盼着,爷俩的身影总算出现了。
萧晏骑着望云,三丫骑着白马,高高扬起手臂,上面缠着一条足有她手臂粗,色彩斑斓的大蛇!
那大蛇显然是死了,头软塌塌地垂下。
可是这般也很吓人啊!
陆弃娘嘴角抽了抽。
这丫头,胆儿是越来越肥了。
马匹刚在院门口停下,三丫就迫不及待地滑下马背,拎着那条还在晃悠的大蛇冲到陆弃娘面前,小脸兴奋得通红:“娘,快看快看。爹一箭射死的,中午咱们炖蛇羹吃吧,我听说蛇羹可鲜了!”
陆弃娘看着那狰狞的蛇头,气结:“你等着,看我一会儿把你炖了!”
三丫大笑着道:“我去收拾好,不用您动手。”
“你给我放下别动,万一有毒呢!”
说话间,萧晏也下马笑着走过来。
陆弃娘迫不及待地拉他进了房间,压低声音问道:“海爷死了,你知道吗?”
萧晏浅浅地“嗯”了一声。
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谁干的?和你没关系吧。”
“我干的。”他语气平淡地回答。
陆弃娘:“……你胆儿怎么那么大!你就不怕他们知道后,来报复咱们啊!”
直接把人家老大干掉了,这仇恨是不是一下拉大了?
“擒贼先擒王。”萧晏道,“放心吧,都在我掌控之中。”
第532章 谁冒头就杀谁
陆弃娘表示,你这让我怎么放心啊!
你上来直接把人家老大干没了啊!
这人家不得闹得翻天覆地?
“我没留下痕迹。”萧晏又笑道,“吃饭吧,饿了。蛇羹我也想尝尝——”
“还没留下痕迹,”陆弃娘一脸嫌弃,“就算我这么笨的人,都得怀疑你。”
昨天人家不就和他闹崩了吗?
再说,就这样悄无声息把人弄死,干脆利落的本事,这岛上难道还有其他人有吗?
萧晏却道:“怀疑不要紧,凡事要讲证据。”
没有人证物证,谁也别想赖上他。
“我怕他们来寻仇。”陆弃娘是真的愁。
“那就来。”萧晏并不担心。
“有准备了?”
“有。”
“那行,吃饭吃饭。”陆弃娘道,“吃完饭还忙着呢。”
过了几天,好像风平浪静。
琼崖商行那边,海爷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惊动了几乎所有人。
但是好像似乎,并没有来寻仇的意思。
难道是他们没怀疑?
那不可能。
陆弃娘觉得,还是憋着坏招的可能性更大。
还是得防着点。
海爷死了之后,据说商行那边,有几个人都想争这个老大的位置。
具体内情,陆弃娘不知道,只知道,似乎是乱了。
但是她人缘太好,所以就不断地有人来跟她聊天,提起商行那边的事情。
有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商行那边,对谁继承老大的位置争执不下,最后大家坐下来,在商行元老们的调停下,立下了规矩。
谁若是能把杀害海爷的凶手抓出来,帮海爷报了仇,那就是下一任的当家人。
这件事让陆弃娘紧张。
因为男人都爱争权夺势。
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势,很可能就会对萧晏下手。
毕竟海爷是萧晏所杀这件事,大部分人心里都有这种猜测。
实在是,太炫技了,别人拍马不及。
“萧晏,怎么办?”陆弃娘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病犯了,我怎么最近总觉得,自己身后多了好几双眼睛?”
“安心。”萧晏拍拍她的手背,“那是我派的人保护你。”
他早就用绝对不容置疑的实力,把那些流放来的壮汉收服。
现在他们都是他的手下。
“那,咱们要和商行直接打一架?”陆弃娘扒拉着手指盘算着,“我听说商行的打手有二三百人……”
而萧晏手下,能动用的人,黎人汉人加起来,也就是六七十人。
人数相差有点悬殊。
“萧晏,你得多准备点箭。”陆弃娘忽然道,“一打一,那剩下一两百个都得靠你了!”
萧晏:“……”
他在弃娘心里,竟然是这般伟岸的存在吗?
“好。”萧晏忍笑点头。
可能在陆弃娘心里,来一百个人和来一千个人,可能对他来说就是一百支箭和一千支箭的关系。
真让人,心花怒放。
然后过了两天,琼崖商行那边又传来新的大消息。
四个主事的长老,一夜暴毙。
要知道,这已经是出事之后,加强了戒备。
而且这次,是四个。
陆弃娘问萧晏,“你这又是干啥啊!是不是看他们人多,提前一点一点下手?”
蚕食这计划,也挺不错的。
萧晏却道:“谁冒头,就杀谁。”
他不想用底层的命去填。
他直接对主事的人下手。
“你觉得,这样就没有主事的了?”陆弃娘觉得这样想,是低估了男人对权势的贪婪。
“不。下一个能主事的人,为了自保,一定会带人率先下手反击。”
看着萧晏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小声问他,“你又憋着坏水了?”
“对你来说,就是好水。”萧晏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伸手抱住她,蹭蹭蹭。
真的很喜欢和她拥抱,肌肤相亲的感觉。
好像是一种戒不掉的瘾。
“你少来,天还没黑呢。”陆弃娘笑骂。
“今晚早点吃饭休息。”
陆弃娘瞪他一眼,“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你咋不把太阳射下来,那天就黑了。”
“这主意真不错,那就没日没夜……”萧晏调笑,“只恨我不是后羿,否则当真要试试。”
陆弃娘骂骂咧咧去做饭。
吃过饭,萧晏让众人都不要再出门,早点歇下。
陆弃娘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异样。
等萧晏让二丫三丫晚上都到他们房间之后,陆弃娘更觉得不对了。
“不用担心。”萧晏还是那句话。
三丫嗅到了紧张的气氛,亢奋道:“爹,今晚是不是有硬仗要打了?”
“没有。”萧晏否认,“今晚都待在屋里,谁也不许出门。”
“那你呢?”陆弃娘拉了拉他衣角。
“我也不出去。”
陆弃娘:“……”
那坏人来了怎么办?
一直等到后半夜,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陆弃娘一把抓住萧晏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出去!我拿双刀!”
她现在还算有点功夫在身上,最重要的是天生神力加持,等闲男人都不是她对手。
比起高手来不行,但是商行那些狗腿子们,她还是能打几个的。
“不用。”萧晏道,“我也不出去。”
“你不出去,那外面谁主持?”陆弃娘是真的不懂了。
“有人半夜意图围困我们,行不轨之事。”萧晏道,“这等无法无天之徒,自然有官府应对。”
陆弃娘瞬时明白过来,眼神惊喜,“杜总兵派人来了?”
萧晏笑着点点头,不吝赞赏,“弃娘你现在是智多星。”
外面的事情,是官府抓犯人,他们小老百姓,就不参与了。
三丫打了个哈欠,十分失望,无聊地道:“既然没有我们什么事,我回去睡觉了。”
“等等。让你们留在这里,是怕有漏网之鱼趁乱进来伤人。”萧晏解释。
总归是要留在他身边,他才能放心。
一家人聚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无眠夜。
第二天陆弃娘才知道,昨晚杜威亲自带了几百个人,摸黑上岛。
当商行的那些人悄无声息接近萧家,想要图谋不轨的时候,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威抓走了六十多号打手。
而这些人,是最狠辣最不要命的那些。
他们被抓之后,整个琼崖商行,元气大伤,而且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锐气。
短期之内,再也没有出头鸟。
陆弃娘事后仔细复盘了整个过程,忍不住夸萧晏。
“萧晏,你行啊!”
先是杀了当家的和长老,激起那些人的仇恨。
等那些人忍无可忍的时候,再引来官府,来个瓮中捉鳖。
萧晏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反正他杀人,没人拿住他把柄;但是对方报复,却被抓个现行。
行,萧晏真行。
萧晏表示,这么多年了,总算混上了一个“行”,倍感欣慰。
第533章 小满生病
琼崖商行被打压得萎靡不振,萧晏这边却蒸蒸日上。
来到琼州半年时间,萧晏俨然已经成为琼州这片土地上新的话事人。
而时间也来到了八月十三。
这日,是小满的生日。
陆弃娘之前一直盼望着,他能拖到十五再生,和萧晏一日生辰。
但是当时事态紧急,他不得不早出来两天。
这一日,家里所有人都很沉默。
连一向叽叽喳喳的三丫,都老老实实地闭嘴。
小满,是这个家里,不能提起的痛,所有人都一样。
而京城那边,小满却遭遇了出生以来最大的挑战。
他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张鹤遥已经告假三日,在私宅里陪着他。
生病的小满,除了他,谁也不跟,奶娘也不行。
夜色如墨,宅院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入死寂,唯有廊下几盏素纱灯笼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挣扎。
小满躺在张鹤遥怀中,双手抓住他衣襟,脸烧得通红,声息微弱地咳嗽,嗓子里似乎有咳不出来的痰在呼噜着。
“太医呢?太医为什么还没请来!”张鹤遥额头鼻尖都是汗,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怒喝。
孙顺忙道:“回大人,差人去请,差人去请了。”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人请来。
倒不是说,张鹤遥现在声望下降,连太医都请不来,而是——
而是能请的太医,基本上都请过一遍了。
人家都表示束手无策,再去请,怕是也不愿意来。
“去催,立刻去催!”张鹤遥失控地喊道。
在外摸爬滚打十数年,他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是现在,他却方寸大乱。
他在害怕。
他感受到了一条脆弱的小生命,似乎正不可挽回地离开他。
不,不能,小满,你不能出事。
爹舍不得你,你娘还远在千万里之外,对你牵肠挂肚。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过了半个时辰,孙顺亲自去,把能请到的,太医院最后一个没来过的太医请来了。
这位郑太医,几乎是被孙顺拖着进来的。
“郑太医!”张鹤遥双目赤红,眼里满满都是泪。
郑太医被他这副模样吓到。
要说从前也是见过的。
这位刚刚上任的户部尚书,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书大人,意气风发,器宇轩昂。
所到之处,谁人不侧目?
可是现在,却变成了这般。
“张大人稍安勿躁,待老朽来看看。请您先把孩子放下。”
“不,犬子他,一离开我怀里就哭。麻烦郑太医,就这样给他看看。”
“也行——”
郑太医行医多年,也是见惯了生死。
虽说父母爱子,乃人之天性。
但是父亲对孩子这般炽烈又外露的爱意,他真是第一次见到。
其他基本都是妇人才会如此近乎歇斯底里。
这位尚书大人,原来是这样的人。
小满的情况显然很不好。
郑太医也不敢耽误,立刻给他检查。
只是很快,郑太医就眉头紧锁。
“太医,犬子怎么样?无论需要什么药,您尽管说,求求您;就算,就算有风险,我也愿意尝试。”
事到如今,就算再自欺欺人,张鹤遥也明白,小满危在旦夕。
“稍等片刻。”
郑太医从药箱里面取出一支约莫小指粗细,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竹管。
“用这个!把他的头固定住,嘴捏开,让下人用这个,把秽物吸出来。”
“来人,帮忙!”张鹤遥从郑太医手中接过竹管。
孙顺和屋里的仆妇都上前。
“来,帮忙按住小满。”张鹤遥指挥众人的声音都在发颤。
下一刻,郑太医就震惊地看到,张鹤遥竟然亲自动手,把竹管小心翼翼插入小满口中,自己替他吸出秽物。
这——
郑太医万万没想到,身为朝廷现在风头无双的权臣,张鹤遥竟然肯做这种事情。
一片赤诚的爱子之心啊,实在让人感动。
外面还说,张鹤遥是喜当爹,收养家妓的儿子。
郑太医真想让说这种话的人来看看。
哪个身居高位的男人,能为孩子做到这个份上!
别说不是亲生的,就说亲生的,都没有几个能做到。
是亲生的,肯定是亲生的,郑太医坚定不移地想。
张鹤遥替小满吸出了不少痰液,漱了口甚至来不及擦嘴角的水珠,就急冲冲地问,“接下来要如何?”
“令郎实在太小,用药困难。”郑太医道,“我替他针灸和刮痧试试。不过之后,还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用冷水擦拭,然后如果再有痰液堵住喉咙,还是要这般做……”
其实他有些明白,同僚为什么不肯搭救。
因为实在太过凶险。
可以直接说治不了,但是治半天之后没有效果,这就很容易为人诟病。
倘若不是被张鹤遥的爱子之心打动,郑太医今天大概也是不能免俗,他也会拒绝的。
“好,有劳郑太医。”
小满这一场,病了七天。
而朝中人人瞩目的新晋尚书大人,告假十日。
因为小满病好之后,张鹤遥也病倒了。
不过即使躺在床上,看着小满虽然虚弱,但是已经渡过凶险的一劫,张鹤遥还是觉得庆幸。
“孙顺,让人去白马寺添一百两银子的香油。”他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
有了软肋,也就有了敬畏。
宁可信其有。
“是。”
张鹤瑶又怕自己过了病气给小满,就不让奶娘把他往自己屋里带。
可是小满不行,总要找他。
不让就在外面哭。
张鹤遥哪里舍得他哭?
大病初愈,再哭得犯病怎么办?
他想了想,对孙老婆子道:“你带着奶娘和丫鬟,带着小满去串串门。”
“串门?”孙老婆子不明白。
“弃娘不是还有个领养的大女儿留在京城吗?”张鹤遥淡淡道,“你可以带小满去串串门。”
让小满去别人家,张鹤瑶不放心。
但是那个大丫,做事周到妥帖,而且极其聪明,善于周旋。
她对陆弃娘也情深义重,对自己的弟弟,自然只有维护。
张鹤遥对小满,没有多少独占之心。
他希望,他的儿子,能被很多人呵护和关怀。
孙老婆子也想大丫了,听他这般说,就带着小满去见大丫。
过了一岁生辰的小满,第一次走出了家门,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大姐姐。
第534章 姐弟
奶娘仔细将大病初愈、还有些恹恹的小满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抱着他乘上暖轿,一路小心地跟着孙婆子,来到了大丫的住处。
大丫和蒋玄,带着四丫在学堂后院住。
蒋家那边,倒是有意让他们回去。
但是话都只到蒋玄这里就被打了回去。
自从成婚之后,蒋玄从来没有让大丫单独对上过他的家人。
所以婆媳妯娌关系都还不错。
毕竟偶尔见面,大家都很客气。
最为难得的是,大丫和蒋玄都对彼此很满意,对婚事感到满足。
他们不能想象,换一个另一半的生活。
对大丫来说,蒋玄包容了她所有,是她最温柔敦厚,沉默无声的支撑。
对蒋玄来说,他得到了世间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护她一生,是他此生荣幸。
听说孙婆子带着小满来了,一向沉稳的大丫,几乎是跑着迎了出来。
“孙太婆婆,您来了。”大丫声音微颤,上前扶住孙婆子。
“来了,还带着小少爷来了。”孙婆子摸着大丫的手臂,“怎么这么瘦?要好好吃饭……”
“嗯,好好吃饭。外面凉,咱们屋里坐去。”大丫把人都迎了进去。
大病初愈的小满还有些恹恹的。
大丫问奶娘,“我能,抱抱……小少爷吗?”
奶娘看向孙婆子。
孙婆子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是不是成婚这么久,身子一直没什么动静?快抱抱,让你也早日生个大胖儿子,在婆家就能站稳脚跟了。”
大丫没把她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小心翼翼地从奶娘手中接过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弟弟。
她低下头,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的小满。
小满的脸蛋因为大病一场还显得有些苍白瘦削,但眉眼间那股子灵秀劲儿,尤其是那双酷似陆弃娘的眼睛,让大丫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娘拼了命生下的孩子,这是她的弟弟啊!
小满刚离开熟悉的怀抱,小嘴一瘪就要哭,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
“小满不哭,姐姐给你拿果子吃。”
小满还是要哭。
这时候,一个穿着小红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身影,被奶娘牵着,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正是小小的四丫。
一岁多点的她,皮肤雪白,睫毛长而卷翘,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如同最上等的琉璃,鼻梁秀挺,小嘴红润,精致到让所有人挑不出瑕疵。
她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大丫怀里的小满身上,随后小嘴一瘪,大眼睛里都是眼泪。
姐姐,是她的姐姐!
为什么姐姐要抱别人。
坏蛋,还我姐姐!
而本来要哭的小满,看到小四丫,都忘了认生,含着自己的小手指盯着四丫看,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
咦,这里有个和他一样小的。
而孙婆子带来的奶娘丫鬟都惊讶地看着雪团子一般的四丫,忍不住发出惊叹。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小满本身就很好看了,她们出去看见其他孩子,都觉得不如小满。
但是小满在四丫面前,也得“黯然失色”。
大丫把小满放到大炕上,然后弯腰把小妹妹也抱起来,替她脱了鞋子,也送她到炕上。
“去玩吧,和小满一起玩。”
四丫见小满手里握着她的拨浪鼓,生气了,摇摇晃晃走过去,伸手就抢,抢了转身就跑。
小满愣了下,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就要过来“追讨”。
可是他还不会走,在炕上爬着追四丫。
大丫见状便问,“还不会走?”
奶娘笑道:“刚能扶着墙站一会儿。平时奴婢等抱着,老爷回来之后,就长在老爷身上,所以没怎么学走路。”
顿了顿,她又道,“但是我们小少爷,是极聪明的。”
看着奶娘眼中的骄傲之色,大丫心中酸涩略退。
看起来,这个奶娘也是真用心了,所以才会以小满为骄傲,受不了他比别人差。
再看小满着急要拨浪鼓,大丫让人取一个给他。
两个小家伙一人一个,这下才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四丫开始拍手咿咿呀呀哼着什么——大丫知道,那是她学奶娘唱小曲。
而小满则有些好奇地歪头看着她。
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四丫柔软的头发。
然后,拽了一把。
四丫吃疼,“哇哇”大哭起来。
小满看着手里的几根头发,往自己脑门上按——妹妹的头发好看。
奶娘忙上来抱他,“小少爷,可不能动手啊。你力气大……”
大丫抱着四丫在怀里哄,仔细查看,也并没有留下什么伤,才放心下来。
听到奶娘的话,她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酸涩。
激动的是,娘的天生神力,似乎传给了弟弟。
酸涩的是,骨肉分离,不知何日才能一家团聚。
四丫记仇,大眼睛满满都是泪,恨恨地看着小满。
小满想了想,把自己亮晶晶的宝石扣子,拽下来一颗递给她。
是的,小满的扣子,用的是五色宝石。
虽然成色都不算极好的,但是用来做扣子,还是极为奢侈的。
四丫傲娇,但是实在抵挡不了这种亮晶晶的诱惑,在大丫怀里伸手,把宝石拿了过去。
两小只,算是和好了,又一起在炕上玩。
大丫提醒小满的奶娘,“这种扣子,若是一时不查,让他拽下来吃到肚子里就不好了,回头换了吧。”
奶娘连忙称是。
其实她们也觉得。
但是在张鹤遥面前,没人敢说。
张鹤遥每次给小满带那些名贵的东西回来,自己都是极高兴的。
谁敢扫他的兴呢?
张鹤遥掌管户部,自己手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而他唯一花钱的爱好,就是给小满买各种东西。
衣食用度,都是最好的。
时间过得飞快。
小满毕竟刚刚病愈,玩闹了一阵就显出疲态,开始揉眼睛,要找大人抱。
大丫心中万分不舍,但还是强忍着,亲自抱着小满,仔细地给他整理好小斗篷,又忍不住亲了亲他微凉的脸蛋,轻声哄道:“小满乖,下次再来姐姐这里玩,和四丫一起玩,好不好?”
第535章 小满认娘
大丫知道,小满日后能不能来,主要取决于张鹤遥的态度。
她既盼望着常常见到弟弟,又怕双方走太近被人怀疑。
蒋玄劝她不用过于担心,“孙太婆婆是从前的老街坊,走得近的,也不止她一个。”
而且张鹤遥应该更紧张。
他会拿捏分寸的。
大丫点点头,“我猜他应该不会让小满接触外人。”
天生神力者这点,太容易引人怀疑。
“只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丫依然忧心。
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有。
“就算最坏的情况下,皇上知道了,他对岳父尚网开一面,更何况还有岳母骨血的弟弟呢?”
蒋玄拉住大丫的手,“若是太子登基,以张鹤遥在太子面前的地位,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张鹤遥是太子面前的红人。
这几年,随着皇上身体渐渐不行,许多人也想和太子拉近关系。
但是太子生性多疑,脾气阴晴不定。
所以真正能走到他身边的人,屈指可数。
而张鹤遥,又是其中翘楚。
蒋玄之前很讨厌张鹤遥,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人。
张鹤遥的个人能力,体现在方方面面。
政治见解,待人接物,对上对下,甚至包括家里。
之前大丫和他一直担心,小满会被宋明真针对。
但是这一年下来,宋明真什么动静都没有。
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所以小满在张鹤遥的庇护下是安全的。
只是骨肉分离的滋味,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但是他们还是要感谢张鹤遥。
大丫晚上几乎没睡觉。
她画了一晚上的画,把小满今日来的情形,从进门到和四丫玩闹,到离开都一一画了下来。
蒋玄起身要上朝的时候,见她还趴在桌前,拿了披风披在她瘦削的肩头。
他不敢劝什么,但是心疼。
偌大的一摊子,沉甸甸地压在这个十七岁的姑娘身上。
大丫瘦了好多好多。
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苦,什么时候都进退有度,清醒理智。
蒋玄宁愿她不这般要强。
“该上朝了?”大丫放下笔,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就要起身。
蒋玄按住她肩膀,“继续忙你的,画完之后,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学堂还有卢夫人在。”
卢夫人,就是卢欢。
她上个月,已经低调地嫁给了姜权。
不过她嫁人和不嫁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上没有公婆管束,下没有孩子拖累,只是换了个落脚的地方。
这桩婚事,让几乎所有人都满意。
卢太傅喜欢姜权的淳朴,夸他大智若愚,比他三个亲儿子都好。
姜权渐渐迷失在岳父大人的一声声“贤婿”之中,一有空就往卢府跑。
——六月的时候,他已经和云庭一起,从永济县回来,在京营谋了个缺儿。
而追随姜家的那些将士们,都觉得卢欢出身高贵,又没有什么架子,对于光耀姜家门楣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姜仪终于解决了弟弟的终身大事,高兴。
卢欢婚前婚后一样自由,畅快。
卢欢现在已经是女子学堂里的第二号人物。
大丫不在,她自己也能撑起来。
她的见识和胸襟,让女孩子们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所以蒋玄让大丫好好休息,交给卢欢也能放心。
大丫到底起来,送蒋玄出门,然后回来继续画。
——她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有机会见小满,要趁着记忆深刻的时候一一画下来。
娘一定很想很想弟弟了。
可是事情比她想象得好很多。
接下来的日子,孙婆子经常带着小满来家里和四丫玩。
天气太冷,不太能在户外。
在家里,小崽儿就不想总待着了。
尤其小满破坏力还大,出来见识了外面,更关不住。
大丫自然高兴。
她会提前准备好小满可能喜欢的软糯点心,亲手缝制柔软舒适的贴身小衣,在小满来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陪他玩那些幼稚却充满童趣的游戏,教他叫“姐姐”,看他和四丫一起在铺着厚毯的地上爬来爬去,看他左右乱晃的学步。
小满学说话进步也很快。
大丫虽然对张鹤遥的态度拿捏不准,但是她还是没忍住。
她当着小满的面,拿出了陆弃娘的画像。
这画像,她经常给四丫看,指着画像告诉她,这是娘。
所以四丫是认识的。
但是当大丫把画像展开的时候,小满竟然看着画像咧开了嘴,直接就冲过来,“娘——”
大丫瞬时泪如雨下。
原来,他是知道的。
弟弟知道娘!
不过这种感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之而来的便是紧张。
因为屋里,还有小满的奶娘。
大丫看过去。
奶娘心领神会,屈膝行礼道:“蒋夫人,奴婢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大丫点点头,心中却掀起巨浪。
难道这么大的事情,张鹤遥也敢让别人知道?
怎么感觉,这件事好像不太对。
她并不知道,张鹤遥对下人说的是,这个孩子是他和陆弃娘的骨血,所以不能为外人道。
不过大丫后来,也慢慢想明白了。
虽然恨张鹤遥造谣,但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释。
张鹤遥一直让弟弟记着娘……
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不是自私的,大丫都感谢他。
而小满因为常出门,接触了更多的人,也给了张鹤遥一个惊喜。
第536章 姐妹大战
这日,小满刚从大丫那里回来,玩得小脸红扑扑的。
张鹤遥难得早归,刚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就见奶娘抱着小满进了书房。
“大人,小少爷回来了。”
奶娘笑着把小满放到铺着厚厚地毯的地上。
小满跌跌撞撞却目标明确地直奔张鹤遥而去。
张鹤遥习惯性地蹲下身,张开双臂迎接他。
小家伙一头撞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仰起小脸,那双酷似陆弃娘的清澈眼眸亮晶晶地望着他。
张鹤遥心头一软,习惯性地伸手去擦他额角的细汗,温声道:“回来了?在姐姐那里玩得开心吗?”
小满似乎听懂了“姐姐”,小嘴咧开,露出几颗小米牙,用力地点点头。
他依恋地把小脑袋在张鹤遥颈窝蹭了蹭。
张鹤遥抱着他,只觉连日来在朝堂上紧绷的心弦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心被柔软填满。
好像,小满出去之后,更恋着他,也更会表达亲昵了。
果然还是要经常出去走走。
学会爱人。
弥补自己错过的那一课,张鹤遥想。
他把小满抱起来放在腿上,他拿起桌案上一个小巧的玉镇纸,递到小满手里逗他玩。
小满接过去,突然蹦出两个字,“谢谢。”
张鹤遥惊喜。
这是小满从前不会说的字眼。
“小满,”他激动地晃了晃他,“你刚才说什么,再给爹说一遍。”
小满却握着那玉狮子镇纸舍不得把视线挪开,没理他。
张鹤遥却摇着他追问。
这两个字没什么,但是自己的孩子,点点滴滴进步,都在父母眼中无限放大。
小满被他摇得,一不小心,镇纸掉地上了。
小满生气了。
“爹,坏!”他愤怒控诉。
张鹤遥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他抱着小满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却又立刻控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他。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只能感觉到怀里那小小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和自己胸腔里那颗骤然失序、疯狂跳动的心脏。
而小满没有得到回应,又奶声奶气地说了一遍,“爹,坏!”
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响亮。
“轰”的一声,张鹤遥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猛地冲上头顶,眼眶瞬间酸胀难忍。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城府、所有的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一声稚嫩的呼唤面前,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小满……”张鹤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人类执迷于传宗接代的意义。
他抬起头,看着那双懵懂又清澈的眼睛应道:“爹在!爹在这儿!”
“好孩子,”他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声音温柔,带着诱哄,“再叫一声,叫‘爹’……”
“爹!”小满很给面子,响亮地回应。
张鹤遥激动难抑,站起身来把他高高举起,“小满,小满,我的儿子!”
小满还以为他在举高高逗自己玩,咯咯笑出声来。
张鹤遥心中欢喜,难以用言语形容。
晚上,他自己抱着小满,哄他入睡。
等小满睡着之后,他把他放在小床上,也不肯走,就坐在床边看着。
今日对他来说,是值得纪念的日子。
小满喊他“爹”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心腹小厮的脚步声。
好像在廊下,有些踟蹰。
张鹤遥瞬时皱眉,眼神不耐烦。
这么好的一天,又要被添堵。
“怎么了?”他起身往外走,脸色阴沉地问道。
“回大人,”小厮低垂着头,“府里来了消息,宋姨娘她,小产了,要您回去看看。”
小产了?
张鹤遥“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吩咐奶娘照顾好小满,提步出去。
小厮不由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他跟着张鹤遥也算挺久,但是始终摸不透这位尚书大人的喜怒。
一般来说,子嗣没了,不该着急伤心吗?
他眼拙,没看出来。
张鹤遥回到能有将近十日没回的家,直奔宋清意的院子而去。
张鹤遥一踏入宋清意的院子,药味便扑面而来。
院子里下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张鹤遥面无表情地穿过回廊,径直走进了内室。
宋清意正半躺在拔步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虚弱地陷在锦被里。
而宋明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神复杂。
看见张鹤遥,宋清意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枕畔,声嘶力竭地喊:“老爷,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为人所害……可怜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离我而去了。”
张鹤遥道:“我听说了。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好好养身体。”
宋清意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悲凉绝望,她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指着宋明真道:“老爷,是她,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子。我今日不过是去她院里请安,喝了她一盏茶,回来就腹痛如绞。大人,你要为我们的孩儿做主啊!”
宋明真被她的指控气得浑身发抖。
“宋清意,你血口喷人!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脏了自己的手?你自己不争气,保不住孩子,还想栽赃陷害我?”
说话间,宋明真又看向张鹤遥。
眼神中有慌乱一闪而过。
“相公,你不要信她。你知道的,我一直愧疚,不能给你生下一儿半女。外面的那个我都忍了,更何况家里的?不管谁生下的孩子,都要喊我一声‘母亲’的!”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愤怒:“相公!你我夫妻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这种低级的挑拨离间,你难道也要信吗?”
“够了。”张鹤遥冷冷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意,瞬间压下了宋明真的控诉。
第537章 独爱风骨
“你说什么?你让我闭嘴?”
宋明真疯了。
她其实现在已经很能劝说自己认清现实,学会低头。
但是她不能接受在宋清意面前低头。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害她,更没有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你爱信不信!”
说完,宋明真就愤怒地拂袖而去。
宋清意还在哀哀啼哭,“老爷,老爷——”
“你好好养身体,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我还有公务没处理完;你若是不舒服,就让人请大夫。若是想吃什么用什么,直接让人找管家开库房取。”
“好。”宋清意咬唇,十分可怜。
“歇着吧,别胡思乱想。”
张鹤遥安慰她几句之后,又匆匆离开。
宋清意抬手擦了擦眼泪,眼中露出一抹厉色。
“这下,我看她怎么办!”
今日,就是她设计的。
她和宋明真,不死不休。
身边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姨娘,躺下歇着吧。”
“我不累,我现在很高兴。”宋清意双眸盈泪,“姨娘,您在天有灵,要保佑我,顺利为您报仇!”
这才是第一步而已。
“姨娘,还是小心些。”丫鬟是宋清意的心腹,行事谨慎小心,“您说,那个漱玉,会不会反水?”
这次,因为漱玉的帮忙,宋明真才轻易相信了宋清意怀孕,然后一步步踏入这个陷阱。
“她不会。她和我一样,恨透了宋明真。”
宋清意选择相信漱玉。
她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那郡主会不会,针对漱玉?”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宋清意面色冰冷,“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丫鬟不由觉得心里发寒。
宋清意,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毕竟是同盟啊。
哎。
宋明真回去之后确实又摔了一地的东西。
“漱玉呢!把那个下贱坯子给我带上来!”
她今日,非要好好审审。
会叫的狗,不咬人。
她一直觉得,漱玉老实听话。
所以当漱玉告诉她,宋清意在用小人诅咒她的时候,她真的相信了。
所以她实在太生气,所以才让宋清意罚跪。
那茶水里,是真的没有东西。
没想到,宋清意那个没用的,竟然小产了。
现在仔细想想,这件事情透露着很多蹊跷。
要知道,宋明真是在镇北王府长大的,虽然她脾气不好,但是这些阴谋算计见得太多。
所以她现在冷静下来,就知道肯定中间有蹊跷。
那就从漱玉这里下手。
不管是谁,只要背叛她,陷害她,就不会有好下场!
宋明真在自己的院子里等得几乎要炸开。
派去抓漱玉的心腹婆子却空手而回,脸色煞白地禀报:“夫人,漱玉……漱玉她被老爷身边的长随带走了!说是,说是老爷有吩咐,要问话……”
“带走了?!”宋明真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桌角,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木头里,指节泛白。
“张鹤遥……你好!你真是好得很!”她浑身都在颤抖,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带走她?你护着她?!你也掺和进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设下这个毒局,就是要害死我,害我在父王面前身败名裂!是不是?!”
瓷器碎裂声、桌椅倾倒声、她歇斯底里的哭骂声交织在一起,整个院子混乱一片。
下人们吓得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而另一边,张鹤遥的私宅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漱玉被孙顺亲自带到了书房外的小厅。
她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不敢看坐在上首的张鹤遥。
张鹤遥连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你帮宋清意做局,陷害宋明真,事已至此,府里你是回不去了。”
漱玉猛地抬头看向他,“老爷,奴婢,奴婢都是听您的吩咐……”
张鹤遥面色平静,继续道:“这里有一千两银票和两份新的路引、户籍文书。天一亮,会有人送你和你娘出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漱玉的娘,身体已经大好。
张鹤遥不是不知道漱玉有反骨。
那这次,帮他做事,他就成全她。
这对他而言,不过是处理掉一个麻烦的小物件,像掸掉衣襟上的灰尘一样随意。
然而,漱玉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有去接那锦囊,反而“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行几步到张鹤遥面前,带着哭腔急声道:“老爷!老爷开恩!奴婢不走!求老爷别赶奴婢走!”
张鹤遥蹙眉,几乎以为她有什么阴谋诡计。
但是想下一刻,漱玉却继续道:“奴婢愿意留在您身边伺候,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只求老爷给奴婢一个容身之处!奴婢不记名分,什么都不要,只求能远远地看着老爷……”
她语无伦次,卑微到了尘埃里。
张鹤遥眉头皱得更深。
他看着跪在脚下,形容卑微、苦苦哀求的女人,心中没有半分怜惜,反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和鄙夷。
毫无自尊。
为了活命,或者说为了依附于他,竟能如此摇尾乞怜,放弃所有底线。
明明她已经有了新生的机会。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陆弃娘那双即使在最困苦时也绝不低垂的眼眸。
那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应有的风骨。
“来人,”张鹤遥的声音冷了下来,“先把她待下去,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不必回禀了。”
他特意加重了“安置”二字,意思很明确:找个地方养着,别让她再出现在自己视线里。
“是,老爷。”下人应声上前。
漱玉还在问,“老爷,奴婢什么时候能见到您?奴婢等着您来!”
在长久的被压制之中,她生出了怨怼,甚至想要报复,想要同归于尽。
可是当张鹤遥开始对她好,帮她救了母亲,给了她一点甜头,她又控制不住地沉沦。
这是本朝最年轻的尚书,是她见过的最厉害的男人。
她喜欢他。
她想留在他身边。
因为日子太苦,尝过一点甜,就生出了割舍不掉的依恋。
漱玉也唾弃过自己。
可是她又把自己说服了。
因为谁能比张鹤遥更好?
甚至张鹤遥心里放着一个不能放下的女人,在她看来,都成了加分项。
而且漱玉从这件事情之中,清楚地看到,张鹤遥根本不爱宋明真,也不爱宋清意。
那两个女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漱玉内心深处觉得,她比她们单纯乖巧,她是真心想陪着张鹤遥的。
殊不知,张鹤遥最不喜欢的,就是这般没有骨气之人。
张鹤遥揉了揉眉心,方才处理府里那摊污糟事带来的烦躁感并未完全散去。
他站起身,没有回卧房,而是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小满的屋子。
很多时候,他们两个都同睡一屋。
昏暗的灯光下,小满睡得正香,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安详,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在眼睑上,粉嫩的小嘴微微嘟着,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
张鹤遥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切的弧度。
他坐在床边喃喃地道:“你娘,绝不会像她们那般。”
无论那些女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她们都没有陆弃娘身上的风骨。
第538章 云庭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随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漱玉已经安置好了。府里那边,夫人闹腾得厉害,砸了不少东西。”
张鹤遥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满脸上,语气淡漠:“随她去。砸完了,把账记下来,从她的份例里扣。”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闹,就让她闹到她爹面前去,省得我再写信。”
随从心中暗叹,老爷对夫人,是真的半点情分都不剩了。
不过虽然夫人确实闹腾得太厉害,但是老爷之前对她的态度,也确实不是这样的。
“是。”他应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老爷,宋姨娘小产这事,您真信是夫人做的?”
张鹤遥终于抬眼,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嘲弄。
“宋清意,根本不可能怀孕。”
他怎么可能会让镇北王府的女人替他诞下子嗣?
镇北王府欠他的,还没有还呢!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真正对宋明真发难——宋明真以为的那些冷落,其实什么都不算,是因为他另有打算。
他一直让镇北王觉得,他和宋明真之间的矛盾,是夫妻之间的矛盾,是宋明真太过骄纵。
为了表示对王府没有意见,他主动提出要宋清意,让镇北王府放松警惕。
毕竟,这是他主动的,愿意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
张鹤遥这个人,从来不会吃一点亏。
吃了他的,都要给他吐出来。
他不屑于对宋明真如何,除非宋明真自己作死。
他的目标,从来都是镇北王府。
当今圣上,优柔寡断,仁德有余,决断不足。
萧晏那般,都能逃脱一死。
那自己手中握着的那些,准备扳倒镇北王府的证据,最后估计也会功亏一篑。
所以张鹤遥隐忍不发。
他可以等。
他可以等太子登基。
随从听完张鹤遥的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老爷,您是说……”
“我给她喝的‘补药’,就是最好的避子药。”张鹤遥的声音平静无波,“她所谓的‘怀孕’,不过是布下的一个局罢了。她想利用这个‘孩子’来扳倒宋明真,或者,至少让她惹上一身腥。”
随从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看着张鹤遥在灯光下半明半暗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的冷酷。
他冷眼旁观两个女人斗得你死我活,让这场争斗注定以宋清意的“惨败”和宋明真的“蒙冤”收场。
无论结果如何,对他而言,都只是清理了两个麻烦。
“她们想斗,就由她们斗去。只要不把手伸到这里,”张鹤遥轻轻碰了碰小满的脸颊,声音低柔得如同叹息,“……不伸到我的小满身上。”
随从看着他脸上冷酷和温情之间的近乎自然的切换,不敢再说什么,悄然退了下去。
没想到,过了几日,京城里竟然传出了张鹤遥宠妾灭妻的传言,而且甚嚣尘上。
张鹤遥对此无动于衷。
宋明真自己作死,那就去死好了。
太子都听说了,还开玩笑一般地提点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没想到,云庭笑嘻嘻地道:“殿下,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是大事,但是在张大人这里就没事。”
张鹤遥眉头微皱。
他非常厌恶云庭。
但是又拿云庭没有办法。
云庭从永济县回京之后,也不显山露水,就随意在礼部谋了个缺儿,闲得要命。
张鹤遥本来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但是渐渐地,他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云庭在礼部,负责太子大婚的相关事宜。
今年端午前后,皇上征询过太子的意见之后,把谢太傅的长孙女谢筠指婚给了太子。
礼部就要为太子大婚忙碌。
从永济县回来的云庭,就正巧去了礼部。
这也未免太凑巧了。
那只能说明,他是故意为之。
云庭后面的举动,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他太不要脸了。
他不要脸地去奉承太子。
这种奉承,并不是简单的溜须拍马,而是表面假装大大咧咧,实则不动声色,投其所好。
要是别人这么做,怕是很显眼。
但是云庭做起来,却那般自然。
因为他是真纨绔。
他是真知道怎么吃喝玩乐。
太子性情阴鸷多疑,对朝中那些板正端方、满口仁义道德的臣子,天然带着几分不耐和审视。
反倒是云庭这种“真小人”的姿态,让他觉得新鲜,甚至有趣。
云庭深谙此道。
他会趁着汇报大婚仪程细节的间隙,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副民间新流行的“马吊”牌,教太子打马吊。
他还能寻摸来各种“奇珍”,比如太子现在爱不释手的那只通体雪白,唯独额心一撮金毛的“哮天犬”,就是云庭送的。
他擅长察言观色,插科打诨。
看着太子对内务府送来的喜服皱眉,他就主动冲出来发难。
“你们能不能干了!不能干了,让我去管内务府,看看都弄了些什么玩意儿来给殿下添堵!滚滚滚!”
张鹤遥冷眼看着云庭在东宫如鱼得水。
太子看云庭的眼神,从最初的戒备、新奇、审视,渐渐变成了习惯甚至依赖。
所以太子提点张鹤遥的时候,云庭也在身边,而且敢插话。
“张大人停妻再娶,周逍遥周大人一天恨不能参你八百次,皇上不也没跟你计较?”云庭笑嘻嘻,“后宅女人之间的那点事算什么?根本不算事儿!”
张鹤遥怎么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嘲讽?
可是对上这种纨绔,输了一身骚,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所以张鹤遥置之不理。
太子却道:“总归是别闹得太难看,孤也不好维护你。”
“是,让殿下为臣操心了。”张鹤遥低头。
说了一会儿话,太子要进宫侍疾——这个冬天,皇上因为一场风寒就卧床了。
张鹤遥和云庭一起出门。
出门后,云庭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多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张鹤遥。
两人分道扬镳。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庭回了自己在外面的宅子里。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彻底卸下脸上的这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的假面具。
东宫的喧嚣和奉承,张鹤遥之流的审视和勾心斗角,终于都被隔绝在门外。
云庭坐在书桌前,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熟练地打开书桌下的一个暗格。
第539章 忍辱负重
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机密文件,只有四五张薄薄的纸张。
是二丫给他写的信。
即使可能每次她都潦草写就,即使云庭已经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甚至能够倒背如流,他还是会一遍一遍的看。
看着看着,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想着两人这几年来相处的点滴。
二丫那张嘴,真是从来没有饶过他啊。
但是有事,她也是真上。
当自己被冤枉的时候,她是真的心疼自己。
一晃,已经一年没见了。
灼灼。
所有的信里,她从来没有提一个苦字。
但是,能不苦吗?
是数千里流放南下奔波不苦,还是自己留在江西为生意奔走不苦?
但是二丫从来不说。
她来信,要么告诉他一切都好,要么就说遇到什么问题,需要怎样解决。
干脆利落,一如从前。
而去了琼州之后,她的心情明显变得雀跃起来。
她说她在努力学黎语,说那些好看的贝壳,奇怪的水果海鲜,说他们如何在琼州不断促进黎汉融合……
她还有一个远大的梦想,想要远航,去看看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云庭嘴角不自觉就带上了温柔笑意。
灼灼,你真的太厉害了。
你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为了自己目标,你百折不挠,你也终将做到。
亲爱的灼灼,已经在万里之外的琼州,在惊涛骇浪的商海中,已经成长为一株能独当一面的木棉树,坚韧、热烈,绽放着自己的光芒。
我也在努力。
我不能被你落下太多。
我在龙潭虎穴里,也会站稳脚跟。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太子身边扮演一个谄媚逢迎、毫无底线的弄臣。
他厌恶那样的自己。
但是他必须坚持。
因为现实如此,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须妥协。
因为只有攀上太子这棵大树,成为他身边不可或缺的“红人”,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拥有撬动时局的力量。
他要的,从来不是太子的宠信,而是这份宠信带来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他最终的目标,是为萧晏铺平回京的路,也为天下百姓——
换一个明君!
他忍受着张鹤遥的厌恶,忍受着朝臣的鄙夷,忍受着在太子面前扮演小丑的痛苦,就是为了将来能达成目标。
“我们都在努力,灼灼。”
云庭将信纸珍而重之地折好,重新放回暗格,动作轻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望向那象征着权力中心的皇城方向。
她们都在奔赴,同一个未来。
为了那个能光明正大并肩而立的未来,此刻的污泥与黑暗,他能忍。
云庭没有在这里过夜。
因为他还得回国公府,免得祖母和父亲担心。
国公府老夫人见了他,就提他的婚事。
对于姜家抢亲的不厚道,老夫人怨念颇深,一直说要给云庭找一个,比卢欢更好的。
但是云庭却笑着道:“祖母,您忘了,我爹不是找钦天监那边问过了吗,说我二十岁之前,不宜娶妻。”
“我看那是银子给少了,”老夫人道,“你再送一封银子去,他就改口了。”
“祖母,”云庭笑嘻嘻,“先立业,后成家。国公府百年基业,还等着孙儿去支撑呢。是不是,大哥?”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身旁的云睿。
云睿这几年,仕途不得意,但是在奉承祖母这件事上,越发得心应手。
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糊涂。
但是云庭就不会给云睿可乘之机。
亏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一次也就算了。
“你呀你,”老夫人无奈摇头,“成亲能耽误你什么时间?这些人都操持了。”
“那不行。您看多少后院家宅不宁的,比如那张鹤遥,啧啧。”云庭黑起张鹤遥不遗余力,“慢慢寻摸合适的,不着急。”
从前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些愧疚。
毕竟祖母年事已高,早点让她老人家抱上自己的孩子,也是孝顺。
但是现在云庭想法就变了。
他的人生还很长。
不能因为愚孝,而毁了自己余生。
他过得好,才是祖母愿意看到的。
强颜欢笑,那是自欺欺人。
他只喜欢二丫。
他若是连喜欢的人都不能为之争取,那怎么算得上男人?
而此刻的二丫,还没有歇下,正在把算盘拨得哗哗作响,盘算这个月的进出。
等她动作停下,陆弃娘就问她:“二丫,这个月赔了多少?”
“还行,没赔,赚了二十两,基本等于白干。”
“赚了?”陆弃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赚了呢?
要知道,现阶段是“收买人心”的阶段,所以不管是汉人还是黎人,在商品买卖交换上,他们给出的条件都很厚道。
陆弃娘以为是“赔钱赚吆喝”,结果还赚了?
“娘,无利不起早。”二丫笑道,“您说,要是做生意利润不大,那为什么重农轻商,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经商?”
是为了钱啊!
虽然眼下几乎琼州所有底层的人,无论汉人还是黎人,都觉得迎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好日子。
但是她也不能亏钱啊。
烧钱,她们那点家底,也烧不起。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唯有收支平衡,才能长久支撑。
“厉害厉害。”陆弃娘一脸骄傲。
“那是自然。”二丫得意,伸了个懒腰,“我爹和三妹呢?怎么还没回来?”
“又去海边了。”陆弃娘道,“好像你爹在盘算着,要在哪里盖几个哨楼,盯着点倭寇的动向。”
“倭寇?”二丫道,“这里还有倭寇吗?咱们来了这么久,也没遇到。”
“那玩意儿,就跟洪水似的。”陆弃娘打比方,“可能几年遇不到一次,但是遇到了,就是伤筋动骨。”
所以她觉得萧晏做得对。
做人呐,就是得有打算。
“就算有倭寇,不是说也是不成气候的吗?”二丫不以为然,“我爹一个人就能打退一片。”
“不能靠你爹一个人,而且你爹说,咱们也不能一辈子都待在琼州。不能等咱们走了,琼州又成了烂摊子。”
第540章 二丫的计划
“要是我爹能把所有的倭寇都灭了就好了,我们出海也就顺利很多。”二丫盘算着道。
“还出海呢!眼下琼州这一亩三分地的事情,都没弄明白呢。”陆弃娘没好气地道。
所有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之前可能所有的问题,都被黎汉矛盾所掩盖。
但是当两个民族的人不再对立,剩下的问题也随之浮出水面。
一样米养百样人。
不管是汉人和黎人,当细化到具体的人时,各种矛盾和利益冲突,五花八门。
比如,眼下虽然黎汉都开始互通有无,但是总有人,还是拿从前的眼光看人。
黎人有,汉人也有,对彼此那种深深的戒备,刻在骨子里。
陆弃娘现在要做的,就是去争取更多的人,理解和加入黎汉合作中。
“那有什么难的?”二丫笑嘻嘻,“娘,这是您最擅长的了。”
“我最擅长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从前街坊邻居,谁家两口子吵架,婆媳姑嫂别扭,不都找您?”
陆弃娘扎根底层,深明大义,让人信服。
“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二丫道,“您去劝和,从来不是讲大道理压人,也不是偏帮谁。您是坐下来,听他们倒苦水,把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猜忌都倒出来。其实都一样的。”
陆弃娘之前常说,要允许各人为自己打算。
能想明白这点的人,真的太少。
“娘,您可厉害了。”二丫不遗余力地夸陆弃娘,“您看我爹天天出门冷着个脸,加上——”
“加上什么?咋不说了?”
“他杀了商行那几个之后,别人更怕了。”二丫吐了吐舌头。
陆弃娘嘟囔:“那杀的,也不是好人啊。更何况,咱也没承认呢!”
但是说到底,还是有点心虚。
萧晏这个人吧,真的很会体谅人。
就是杀人上不含糊。
皇上派来的监军?
杀!
皇上赐婚的未婚妻?
杀!
宵小之徒?
杀!
主打一个人狠话不多。
“您看,我爹能做的,就那么一点儿。剩下的这些,都得靠您。”二丫笑着道,“您难道没发现,那些人来找您的时候,都得看着我爹不在的时候?多亏了您,要不咱们出门,估计都没人敢理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你爹挺好的,那是外人都不了解。”陆弃娘护短。
“好,我爹好着呢!”二丫笑着应和,随即话锋一转,“对了,娘,咱们得让大家都帮忙,集思广益,看看咱们琼州,有什么东西能运出去,换钱!”
只靠琼州内部这些人,以物易物也好,发展商贸也好,都很难。最重要的是,大家合力,赚到外面的钱。
其实琼州物产丰富,想要做什么,大有可为。
陆弃娘对女儿这股闯劲是支持的。
“娘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你想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娘给你打下手。”
她的女儿,小小年纪就能赚回一条大船,她可不敢瞎指点,免得误了事。
二丫有自己的计划。
她拿起桌上一个黎人送来的、用椰子壳精心雕刻的小玩意儿,“像这些黎族的手工艺品,在琼州本地可能不值什么钱,但如果运到广州府、泉州府那些大码头,卖给那些喜欢新奇玩意儿的富商大户,价格能翻上好几番。咱们可以先试试水,打通几条短途的、相对安全的商路……”
“换到钱,咱们才能做更多的事,才能有本钱去造更大更坚固的船,去招募更厉害的水手和护卫,才能出海。”
陆弃娘笑道:“那回头,带娘也出去开开眼界。娘就等着跟你享福了。”
“那是,您等着就行。”
“就是,”陆弃娘逗她,“以后你是不是得找个船上的相公了?”
“嗐,要那玩意儿做什么?”二丫摆摆手,表示自己现在都不考虑儿女情长了。
她说得陆弃娘又担心起来。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常辉?”
“没有。”
二丫是真的不想了。
断的时候真的难过。
但是过去了,也就不想了。
“我谁都不惦记,因为我想明白了,各人身上都有束缚。两个人在一起,束缚就更多。”
二丫觉得她自私,她只能考虑到自己的父母家人。
而对方,也得考虑父母家人,权衡利弊。
两个人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
不管嫁给谁,都逃不开相夫教子的规矩,倒不如现在这般逍遥自在,有父母疼爱宠溺,给她一片自由的天地。
陆弃娘也不劝她,“怎么都行,你还小,以后再说。”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她说的是自己。
出来之后,见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见识了更多的人间疾苦,觉得人这辈子,可真不容易。
所以管怎么活,高兴就好。
说着话,陆弃娘忽然道:“不对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你爹和三丫还不回来?”
琼崖商行现在虽然不敢和他们正面对上,但是总归还是存在。
所以陆弃娘总觉得他们会搞事情。
“没事。”二丫道,“阿黄和小神都跟着出去了,有事早就回来报信了。”
“不行,我得去门口瞧瞧。”
陆弃娘坐不住,刚站起身来,外面就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回来了!听这声儿准是!”陆弃娘心头一松,脸上露出笑容。
可是等父女俩进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
第541章 噩耗
萧晏抱着三丫大步走进来,他身上的玄色劲装沾着尘土,下摆处有几道明显的口子。
怀里的三丫小脸煞白,头发有些散乱,衣襟上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抿着嘴唇,手里还死死攥着她那张心爱的小弓。
“这是怎么了啊!伤着哪儿了?”陆弃娘惊呼一声。
“娘,我没事,我没受伤,是坏人的血。”三丫挣扎着要下地。
萧晏却把她放到藤床上,“弃娘,没事。三丫是脚抽筋了,缓一下就好。”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陆弃娘显然不信。
肯定是有不小的事情发生,否则爷俩不会这么狼狈。
“被人算计了?”陆弃娘问,同时不放心地蹲下,上下摸着三丫,唯恐她受伤还嘴硬。
“不算。”萧晏竟还笑了笑,“现在都是鬼了。”
陆弃娘:“……”
原来,琼崖商行,还有人不甘心,在父女俩回家的路上设了埋伏。
十几个人,藏身乱石之后,想用绊马索和暗箭。
陆弃娘光是想想,都觉得凶险。
刀剑无言。
黑灯瞎火的,那么多冷箭齐射,要是运气不好,很容易就会受伤。
“娘,我爹可厉害了。”三丫这会儿缓过来了,满眼兴奋,“我爹用棍子就能把他们的冷箭打下来。”
“那你怎么回事?小英雄。”二丫撇撇嘴。
三丫:“……我是见有人钻进了乱石里,舍不得我糖糖,就自己下马去追。”
结果追猛了,腿抽筋了。
真是丢脸。
这以后,肯定会是她的黑历史。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陆弃娘气得骂她,“把坏人打跑了,你不赶紧回家,你追什么?”
萧晏沉声道:“皎皎,你娘说得对。穷寇莫追,我不是教过你吗?”
三丫噘着嘴,“等我明日就开始练武。光学骑射不行!”
还得学会近身攻守。
“跟你说什么,你是一点儿也没往脑子里进。”陆弃娘拧着三丫耳朵教训。
“进了,进了,娘,疼,耳朵要掉了。”
萧晏到底最疼三丫,谎称自己手疼。
陆弃娘果然松开三丫过去帮他查看了。
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却被萧晏偷偷握住了手。
陆弃娘老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两个女儿都在,他就浪上了!
萧晏这才松开手,握拳虚虚抵在唇上假装咳嗽两声,“那个,他们功夫稀松,只是仗着人多地势。三丫的箭很准,射倒了三个想偷袭她的。剩下的,被我解决了。”
“几个一共?”陆弃娘问。
“十四个。”
陆弃娘:“……”
她割韭菜都不能像萧晏收割人命这么轻松。
“那明日官府问起来,怎么交代?”这才是她犯愁的事情。没想到萧晏张口就来:“琼崖商行的人,意图勾引倭寇,被我察觉;他们想杀人灭口,我出于自卫目的,不得不反击。”
这样,既打压了琼崖商行,又有理由建哨楼了。
一箭双雕。
这件事之后,琼崖商行又受到了严重打击,自此一蹶不振,再也难成气候。
三丫受了刺激,开始发狠练武。
奈何她人缘太好,许多孩子见她练,也跟着练起来。
萧晏就成了这些孩子的“武师傅”。
到后来,很多年轻人,出于对萧晏的仰慕,也加了进来。
慢慢的,习武已经在岛上蔚然成风。
尚临风表示痛心疾首。
年轻人,怎么不得追求点阳春白雪?
争着去做武夫,是什么风气!
于是,尚临风开始收徒,立志要让琼州出历史上第一个举人。
陆弃娘带着三丫、江明月一起,在黎人和汉人之间游走,组织大家开荒、生产,同时解决岛上之前存在的各种问题。
比如,没有干净的水源,喝了岛上的水之后容易闹病,那就想办法去找干净的水源。
比如,黎人生病,重巫不重医;汉人这边倒是重医,却缺医少药,胡神医也开始收徒。
什么概不外传之类的祖训,在这里不好用。
毕竟都是流放之地了,祖宗估计想算账都找不到他。
二丫出海的目标,短期之内,并没有什么进展。
但是三载光阴过去,琼州湾的潮汐在这片曾经贫瘠而充满隔阂的土地上,冲刷出令人惊叹的新颜。
曾经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滩涂与坡地,如今被整齐的田垄覆盖。
曾经壁垒分明的黎寨与汉人村落,界限已不再森严。
集市成了最热闹的去处,不再是偷偷摸摸的交易,而是敞亮的吆喝与讨价还价。
孩童们更是没了隔阂,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里面既有汉家小子,也有黎家丫头,他们共同的语言是萧晏教的那套拳脚功夫的呼喝声,或是尚临风教的三字经、百家姓。
二丫的商栈,成了岛上最具活力的地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虽然远航的梦想尚未实现,但二丫已成功打通了通往雷州、廉州乃至广州府的几条相对安全的短途商路。
琼州的特产正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换回岛上急需的东西,也换回来大量的银两。
琼州不再是地图边缘模糊的瘴疠之所,而是一块正努力挣脱枷锁、欣欣向荣的新土。
旧貌换新颜,一切都在变好。
这日,陆弃娘正在和妇人们在椰树下说笑做针线,三丫骑着马来找她。
“娘,回家,我爹让我喊你回家。”
妇人们纷纷调侃陆弃娘。
“这是多想你。”
“快走快走,我们不敢留你。”
陆弃娘闹了个脸红,骂骂咧咧地道:“又不知道找不到什么东西了,一天天的……等我回去找找。”
等她回到家的时候,萧晏迎了上来,握住她的手,面色凝重。
“怎么了?”陆弃娘觉得不太对劲。
“弃娘,”萧晏抿了抿唇,发声有些艰难,“皇上——驾崩了。”
第542章 伤心欲绝
陆弃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着她呆滞的模样,萧宴又道:“弃娘,皇上没了。”
陆弃娘大哭。
“怎么说没就没了?来琼州之前,我应该再去看看他老人家的。”
陆弃娘非常后悔。
因为当时她确实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后来临走时候匆忙,加上她知道,自己想进宫也很难,就没去。
原本以为她之后会回京,原本以为之后总有见面的机会,可是没有了。
萧晏抱住她,让她靠在肩头,轻抚她后背,让她尽情哭出来。
萧晏的眼中,也有泪水盈眶。
对陆弃娘来说,皇上像是一个爱护她的长辈,事事为她考虑。
对萧晏来说,皇上除了是长辈,更是赏识他,提拔他,包容他的明君。
无论是年少轻狂时候屡次犯错,还是后来出身带来的原罪,皇上都给了他生路。
换了人,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到后来,皇上对陆弃娘的关爱,萧晏更是领情。
“娘,”二丫劝道,“您尽力了。皇上心里,是感激您的。若是没有您,没有胡姨丈,皇上怕是早就——”
这五六年,还不是赚到的时光吗?
说实话,二丫对皇上,没有太深刻的感情。
她这个人,从来都小心眼。
她知道皇上对他们家好,可是也是皇上,乱点鸳鸯谱,险些让大姐去给那个阴鸷的太子做妾。
也是同一个皇上,只因为他自己对先皇后的感情,就无底线地偏爱太子。
日后他们一家,还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暴风骤雨。
难道不也是皇上的决定带来的吗?
二丫只心疼自己的娘在伤心。
三丫站在一旁,手里握着弓,面色难得的凝重。
她觉得,她们在这里有些碍眼。
但是二姐不动,她也不动。
“萧晏,我后悔,我后悔啊!”陆弃娘泣不成声,“我怎么就没有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人生的很多时候,以为只是寻常的告别,还有无数次重逢。
却不知,已经见过了最后的一面。
“弃娘,皇上知道你惦记他的。”萧晏声音嘶哑着安慰她。
陆弃娘这几年,只要往京城带东西,肯定有皇上和滕文甫的那份,从来都不曾忘记。
去年过年的时候,皇上也让人给陆弃娘带了东西。
不是明面上的赏赐,而是像寻常家人那般,给她带来了些补品。
陆弃娘很难接受现实,哭了许久许久,眼睛都哭肿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
她上次这般难受的时候,还是娘死了的时候。
一晃十几年过去,亲人离世的痛,再次袭来。
好多长辈,就这样慢慢离开,她自己的人生路,也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
太难受了。
晚上,陆弃娘和萧晏商量祭拜的事情。
“弃娘,这个消息,是云庭让信鸽送来的,所以比其他途径至少要早五六日。”萧晏面色为难,“而且我们在琼州,得到消息就更晚。”
没有官方消息,他们祭拜也是要悄悄的。
否则,那就是诅咒皇上。云庭现在过于靠谱,给萧晏帮了很多忙。
“我知道。”陆弃娘道,“我们就说,是亲戚去世。萧晏,我想烧点纸钱,跟他老人家唠叨唠叨,再好好给他磕几个头。”
说话间,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这二十几年,没有得到过多么深刻真诚的来自长辈的关怀。
所以皇上对她的好,陆弃娘铭刻于心。
那是皇上啊!
那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仰视的皇上,他对自己,却丝毫没有架子。
便是萧晏出事,他非但没有想着要迁怒自己,还为自己谋划以后的日子。
——虽然确实是乱点鸳鸯谱,但是谁能否定拳拳之心呢?
陆弃娘几乎都不敢想下去。
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是,我知道皇上身体不好,老胡也说了,这是命数到了。”陆弃娘说着就泣不成声,“可是萧晏,他便是一百岁去世,我也舍不得他啊!”
那是自家的长辈啊。
萧晏轻轻抚摸着她后背,无声安慰。
“皎皎,你陪我出去一趟。”二丫对三丫道。
“出去干啥?”三丫不想动弹,她今日跑累了,都梳洗躺下了,“三更半夜的,外面多危险。”
她哼了一声,“你是看娘心情不好,没人管你是吧。”
二丫白了她一眼,懒得废话,直接道:“十两银子,跟我做个伴。太黑了,我自己不敢出门,怕不安全。”
“好嘞!”三丫一听说十两银子,立刻从被窝里坐起来,掀起被子就穿衣下地,“二姑娘您尽管开口,上刀山下油锅,我萧行行绝不含糊!”
她更多的时候,喜欢用“萧行行”自称。
“伺候上。”二丫倨傲地昂着头,把手递给她。
三丫立刻托住,“好嘞,您慢点,小心脚下。”
赚钱太难,花钱太容易。
但是赚她二姐的钱,那就不难。
要抓住每次机会。
哎,没办法,谁让她是那么多人的老大。
一群毛孩子,手里也没什么钱,平时买个零嘴什么的,少不得就得三丫掏银子。
她养活了偌大一帮人呢!
不容易,她可真不容易,三丫暗暗自言自语。
赚钱这件事,还得看二姐。
幸亏她有个出手阔绰的二姐。
这还不得好好伺候?
“不是,二姐,你要去哪里?”三丫一边走一边问。
“去一趟柴掌柜那里。”
柴掌柜,是二丫现在商行的掌柜,也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般来说,二丫只动口吩咐,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柴掌柜去落实。
这位四十多岁的老掌柜,是常辉推荐来的。
也是有故事的人,但是现在为二丫所用,非常能干,二丫就很满意,不去追问过去。
常辉推荐的,那肯定靠谱。
三丫扶着二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柴掌柜家走去。
海岛的夜晚,月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四周虫鸣唧唧,更显得寂静。
“二姐,你这会儿找柴掌柜做什么?天都黑了,他怕是歇下了吧?”
三丫实在好奇,十两银子也堵不住她的嘴。
第543章 嗅得商机
“二姐,你这会儿找柴掌柜做什么?天都黑了,他怕是歇下了吧?”
三丫实在好奇,十两银子也堵不住她的嘴。
二丫脚步不停,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冷静,带着不易察觉的紧迫:“正因为天黑了,才要现在去。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三丫更迷糊了。
二丫没有立刻回答,直到走到柴掌柜那间靠着商栈、同样亮着油灯的小屋前,才停下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很快开了,柴掌柜显然也没睡,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一本账册。
见到是二丫姐妹,他有些惊讶:“二姑娘?三姑娘?这么晚了,可是有急事?”
“柴叔,进去说。”二丫拉着三丫闪身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屋内油灯昏暗,柴掌柜看着二丫凝重的脸色,心里也咯噔一下:“二姑娘,出什么事了?”
他以为是商栈或者船队出了问题。
二丫没有绕弯子,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柴叔,刚得的消息,皇上驾崩了。”
“什么?!”柴掌柜浑身一震,手里的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皇上没了?
这消息太过突然,也太大了!
“消息来源可靠,会比官文早五六日传到琼州。”二丫补充道,声音依旧平稳。
柴掌柜毕竟是经过风浪的,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看着二丫,瞬间明白了她深夜前来的目的——绝不是仅仅为了告诉他这个噩耗。
二姑娘的敏锐,他是知道的。
“二姑娘,您的意思是……”
“柴叔,国丧,举国哀悼。琼州虽远,但礼不可废,官府会下令,民间也会自发。”
除了琼州之外,雷州以及周边的地方都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丧是所有人的事情。
“现在,在雷州和周边,囤积白布,香烛纸钱。”二丫沉着冷静地吩咐,“还有,我们做的生意,那些颜色鲜艳的,全部都暂停。”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可以做一些素色的成衣。不过这个来不及可以拖后。”
“粮食!”二丫道,“国丧期间,人心浮动,加上各地官府可能征调物资进京,粮价很可能波动。我们要确保自己商行和岛上这些人的粮食储备充足,必要时,平价放粮,稳住人心。”
涉及粮食,她不主动出手,只求自保。
在素衣这件事上,可以适当地捞一点钱。
柴掌柜听着二丫条理分明的吩咐,心中敬佩不已。
原来常辉找他,和他说,让他背井离乡,来做一个掌柜,东家还只有十五六岁时,他是抗拒的。
但是他在京城中出了点事,没人再用他。
万般无奈,只能南下赌一把。
看着眼前指挥若定的二丫,柴掌柜想起了她平时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近我者富,跟着我干,不会让你们吃亏!”她不是口出狂言,她是真有这个能力。
这份在剧变中迅速抓住关键、布局未来的冷静和魄力,让他这个老江湖都自愧不如。
“二姑娘高见!”柴掌柜由衷地赞叹,随即神色一肃,“我明白了,您放心,我这就去办!连夜安排人手,动用所有关系渠道,务必在消息扩散、物价飞涨之前,把能囤的都囤进来!”
他立刻弯腰捡起账册,眼中再无睡意,只剩下雷厉风行的精光。
“辛苦柴叔了。动作要快,更要隐秘。”二丫再次叮嘱,“银子不够,去我屋里拿钥匙,开我的私库。”
“是!”柴掌柜重重点头,立刻就要转身去叫人。
“等等,柴叔。”二丫叫住他,声音低沉了些,“也备一份最好的素布、香烛纸钱,我们自己也要用。”
让娘安心,她才能放心。
三丫全程目瞪口呆,直到柴掌柜走了,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二……二姐?你这是不是在发国难财?”
二丫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驳。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很轻,却又坚定:“皎皎,这不是发国难财。这是生存之战,是抓住机会让我们以后更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皇上驾崩,举国同悲,这是事实,娘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琼州需要钱,需要物资,需要变得更强大,才能应对未来的风浪。
国丧带来的需求是实实在在的,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甚至可能哄抬物价,让真正需要服丧的百姓买不起。
我们提前准备,在低价时囤积,在需求爆发时,我们可以平价或者略高于市场价出售,既赚到了钱,也能帮自己人度过这段特殊时期,稳住粮价,避免恐慌。”
三丫听得懵懵懂懂。
半晌后,她忽然道:“二姐你撒谎。”
“我哪里撒谎了?”
“娘是真的难受,但是你没难受。”三丫哼了一声,“我也没怎么难受。不过你别告诉娘。”
“那个你心里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
顿了顿,二丫又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今晚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包括爹娘!否则,不仅十两银子收回,以后你的零花钱也没了。”
她知道,娘听说这件事之后,心里多少会不舒服。
那就不告诉娘。
她需要这笔钱。
他们的未来也需要。
“我都陪你出来了,你还克扣我十两银子,奸商。”
“不过,二姐,你怎么知道囤这些就能赚钱?国丧真的会有那么多人买素布吗?”
三丫真的怕她砸手里,自己的零花钱就没了。
二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因为,那是天子啊。”
天子之丧,牵动的是整个王朝的神经。
从庙堂到江湖,无人能置身事外。
她不过是,提前嗅到了这即将席卷天下的巨浪中,那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罢了。
第544章 赦免名单之外的倒霉蛋儿
官方的消息,到达的时间比预计还晚。
琼州这边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二丫在雷州,甚至广州府那边,都已经几乎卖空了所有的囤货,大赚一笔。
她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只是默默地,在消息来到之后,把留下的东西拿出来,平价销售。
陆弃娘着实难受了一阵。
不过好在她不把伤心藏在肚子里,总是和萧晏絮絮叨叨,所以这样不至于郁结于心。
萧晏安慰她,“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皇陵,给皇上磕头。滕文甫跟我说过,早几年皇上以为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对你有所安排。若是你再去见他,他会很高兴的。”
陆弃娘被他说得又忍不住落泪。
在另一个世界等她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她也不是只知道悲伤。
“萧晏,是不是太子当皇上了?”
“嗯。”萧晏点点头,“他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那以后,他会不会,脑子发热,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陆弃娘问出口后,甚至不等萧晏回答,自己就道:“那估计会。萧晏,天下会不会乱?”
她很怕天下大乱。
她一个平头百姓,只知道,不管谁打仗,都是他们这些底层百姓最倒霉。
尚临风教孩子们读书,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陆弃娘觉得,怎么能有人把道理说得这么简明深刻。
就是这么回事啊!
“弃娘,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好。”萧晏面色凝重。
同时他心里默默地道,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这个基础上,主动出击,避免被动挨打。
“希望能好好的。”
萧晏沉默地抱住她。
过了些日子,岛上忽然很多汉人都变得亢奋浮躁起来。
因为有人传了一条消息,说是新皇登基,可能要大赦天下。
他们这些被流放的人,有可能在大赦之列。
虽然现在黎汉两族之间,偶尔有摩擦,但是已经谈不上对立,总体氛围不错,但是所有人骨子里,都摆脱不了四个字——
故土难离。
谁不想回家呢?
所以岛上的人都开始焦急盼望。
陆弃娘每天都要被问起无数次,这个消息的真假,事情有没有最新的进展。
陆弃娘怕他们失望,每次都说,“别听风就是雨的,没有的事情。”
但是总被人问起,她自己都有些心浮气躁了。
毕竟,她心里,也是极盼望萧晏能够被赦免,一家人回京团聚的。
萧晏可能知道她心存幻想,便和她说了,自己应该不在赦免之列。
因为其他人是被乱党给牵连的。
而他,就是乱党的“核心人物”,罪大恶极。
虽然他其实,一个乱党都不认识,更没有做过对不起朝廷的事情。
陆弃娘做出没事的样子,反过来安慰萧晏,“咱们在哪里不是过日子?在琼州不也挺好的吗?”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果然传来了新皇大赦天下的消息。
众人沸腾,都盼望着得到进一步的好消息。
最激动的当属尚临风。
他摸着胡子激动地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皇上宅心仁厚!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去。”
陆弃娘心说,您老人家确定吗?
名单还没出来,别空欢喜一场。
不知道是不是猜测到了她心中所想,尚临风又道,“便是回不了京城,皇上给我指派个其他地方,也是皇恩浩荡。”
他和许多汉人一样,始终觉得琼州这个地方蛮荒之地,蛮夷非我族类。要回故土,回不到故土,也要回中原。
陆弃娘点点头,“对,您说得对。”
她希望尚临风能够得偿所愿。
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得到自由。
可是几个月后,圣旨来了。
绝大部分人真的都在赦免之列。
没有被赦免的一小部分倒霉蛋,包括但是不限于萧晏和尚临风。
萧晏早有准备,对这个结果还算能接受。
但是尚临风大失所望。
他喝得醉醺醺的,又念着陆弃娘完全听不懂的诗句。
看样子,也挺可怜。
这顿酒,是在陆弃娘家里喝的。
陆弃娘也同情他,怕他出事,便喊石头给他送回去。
阿苔和石头夫妇,也在被赦免之列,但是他们两个人已经打定主意留在琼州,暂时不打算离开。
这几年,他们在琼州置办下了家业,日子过得比从前好很多。
夫妻俩也都是踏踏实实的性格,所以就打算扎根这里。
毕竟对于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哪里过得好,哪里就是家。
送走尚临风,陆弃娘就和萧晏说:“你说咱们留下就算了,尚老爷子,他这把年纪了,除了那张嘴之外,其他也没什么能碍着谁的了,怎么就偏偏为难他呢?”
这事是这样的。
倘若大家都不离开,那也就算了。
问题是现在只留下这么一小撮人,心态就容易崩溃。
而且别看尚临风天天自诩豪迈,但是陆弃娘却知道,他心眼最小,最爱钻牛角尖了。
而且他年龄大,说句难听的,也没什么用,为什么要针对他呢?
萧晏道:“他就坏在那张嘴上了。”
“啊?”
陆弃娘这一听,萧晏这是知道点什么啊。
“咋回事?你知道?你怎么没提醒他两句?”
萧晏摇摇头。
原来,尚临风在京城有个死对头。
那个人吧,和尚临风其实是同科进士,排在尚临风前面。
但是尚临风虽然科举没有他得意,但是诗词写的好,有一种狂热的“脑残粉”,然后就被嫉妒了。
死对头呢,落井下石,让他被发配到琼州。
本来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但是尚临风闲着没事,就爱写诗。
陆弃娘不是说了吗?
他心眼小,心思重,但是偏偏嘴硬,诗词里都说自己在琼州过得怎么好。
这下被死对头抓住了话柄。
——皇上啊,别人都可以回来,但是尚临风就算了。
他在琼州,已经乐不思蜀了。
不信您看他做的那些诗词。
就这样,倒霉蛋儿尚临风,就被留下了。
陆弃娘听萧晏说完,不由无语。
祸从口出。
而且其实也不太能怪尚临风,就是他死对头,太不做人了。
“这事我没法告诉他。”萧晏道,“我怕他郁郁而终。”
“还真是,别说了,别说了。”陆弃娘连忙道。
萧晏还是考虑周全。
“弃娘,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萧晏面色凝重。
第545章 各奔东西
萧晏其实知道,这个消息,对陆弃娘打击很大。-秒/章′节^小~说-网? ,无`错*内+容_
消息刚刚传来那日,陆弃娘以为家里所有人都不在,自己在屋里看着小满和西丫的画册抹眼泪。
——她在琼州也能活得很好,但是她想孩子。
其实,萧晏当时就站在门口。
门帘低垂,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
陆弃娘的手指颤抖着,一遍遍抚过画中小满肉乎乎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出。
琼州的日子再好,再安稳,也填不满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那是她的骨肉,是她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子。
小满第一次叫娘,她不在;小满生病差点夭折,她不在;小满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所有点滴,她都只能从画册里贪婪地汲取……
还有西丫,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是她在最难的时候来到自己身边,自己却没有尽到母亲的义务。
大丫信里说她懂事乖巧,可没有娘在身边的孩子,再懂事也让人心疼得揪起来……
屋外,萧晏高大的身影如同石像,沉默地伫立在门帘投下的阴影里。.8*6-k.a,n~s-h*u*.′c\o.m¨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里面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像细密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他听到了她极力克制的抽气声,看到了门帘缝隙里透出的、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知道她在看什么,知道那画册承载着怎样的思念。
他的心,何尝不是在油锅里煎熬?
天涯共此时,思念却如海,深不见底,隔绝千里。
他多想掀开帘子,走进去,将弃娘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弃娘,我也想他们,想得心都疼了。”
可他不能。
他太了解她了。
她此刻的脆弱,是卸下所有坚强伪装后,只敢在无人处流露的。
她怕他看见,怕他因为她的痛苦而更加自责,更加煎熬。
她宁愿自己默默承受,也不愿再给他添一丝负担。
她的坚强,从来都是为了守护身边的人,包括他。
可是现在,萧晏却要告诉她更残酷的事情。
“怎么了?”陆弃娘丝毫不知内情,还笑着催促他,“有事你倒是说啊,发什么呆!跟我还卖关子?”
“你陪我留在琼州。+白¢马`书_院· ?追-最*新^章·节¨”萧晏艰难开口。
“那还用说?”陆弃娘瞪他,“你要是撵我走,那我走了之后就不回来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俩留在琼州。”
“废话。我们不留在琼州,还能去哪里?我……萧晏,你什么意思?我们两个?那二丫三丫呢?”
陆弃娘后知后觉地找到了重点。
但是她不敢相信。
所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晏。
看到萧晏目光中的不忍,她几乎立刻就确定了。
“萧晏,你要把二丫三丫送回京城?”她顿了下,“其实,也行。”
她好像对在哪里,并不是很敏感。
但是两个女儿,大好年华,还是要去繁华富庶的地方。
京城有大丫在,陆弃娘就不担心。
“不是送回京城。”
“那送去哪里?你认识的人?靠谱吗?”
“我慢慢和你说。”萧晏确实感觉难以启齿,他拉着陆弃娘坐下。
“二丫想去广州府。”
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二丫要去广州府做生意。
琼州这里的局面,在她手里己经基本理顺,商路也打通了几条。
她说,琼州太小,就像个浅水湾,养不出能远航的大鱼。
她想去广州府,那里是南海最大的码头,商贾云集,消息灵通,货通南北甚至远及番邦。
她要在那里扎根,把琼州的货物卖得更远,也要把外面的好东西、新消息带回来。
“她说她打听清楚了,广州府那边,己经有人组织船队下南洋,去安南、占城、甚至更远的苏禄、爪哇。那边的香料、宝石、珍稀木材,利润极高。她想去闯闯。”
还有一个原因,萧晏没有提。
那就是,万一新皇真的不肯给他们容身之处,那出海,就是他们全家的退路。
这也是二丫和他说的。
萧晏没有养育儿子的经验。
但是这些年,他一点点看着几个女儿成长起来,觉得养育女儿的过程,一边操心一边骄傲。
几个女儿,真是他和陆弃娘这几年来最大的成就。
“下南洋?”
陆弃娘沉默良久,脑海中己经浮现出来种种危险。
惊涛骇浪,海盗横行,言语不通,风俗迥异……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反对。
但是看到萧晏眼中的挣扎纠结,她就把话咽了下去。
萧晏肯定是己经劝过了。
但是自己养的孩子,自
己心里有数。
二丫若是定了主意,那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这些年,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是她最终都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二丫的天地,比她想象的还要广阔,野心也比她理解的大得多。
良久,陆弃娘艰难开口,“那就,让她去试试吧。咱们能给她多少钱?”
除了必须留下的,她想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二丫带上。
穷家富路,希望孩子孤身在外的时候,不要因为钱而为难。
陆弃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又道:“那三丫呢?让她跟着二丫去广州府?姐妹俩也好有个照应。三丫功夫好,能护着她二姐。”
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姐妹俩在一起,总还有个依靠。
“不是。”萧晏摇头,“三丫不去广州府。”
陆弃娘震惊地看向他。
“也不回京。”
第546章 三丫投军
“弃娘,我想送皎皎去投军。¨3^8+看-书′网+ ^更_新_最,全?”
“投军?!”陆弃娘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送三丫去投军?这不是胡闹吗?”
倘若萧晏在军中,那让三丫跟着他,陆弃娘是放心的。
但是要让三丫自己去投军,陆弃娘不放心。
三丫太勇猛了。
这孩子冲起来,都吓人。
她控制不住她自己,也就容易受伤。
刀剑无眼,那不是开玩笑的。
“不是胡闹。这是她一首以来的想法。弃娘,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己经去了军营。”
陆弃娘咬唇。
那个她从襁褓中就捡回家,一点点养大的女儿,现在己经出落得勇敢坚韧,武艺高强,勇敢坚韧。
可是她舍不得她去投军啊。
“是,我没娘疼,皎皎有你疼。”萧晏道,“你舍不得,我知道。但是弃娘,她一身功夫,真的不能浪费。”
谁说女子不如男?
假以时日,三丫定然能成为最亮的那颗将星。
她的心,从来就不在闺阁之中。?齐[&盛>小<说2,网{·+ o追?÷最·[}新u章?¤?节?£[
她渴望的是纵马驰骋,是弯弓射雕,是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
把她困在琼州,或者让她去广州府跟着二丫做护卫,那才是埋没了她,对她太残忍。
“身份呢?”陆弃娘问,“朝廷也不让女子投军,你都安排好了?”
她了解萧晏。
萧晏若不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是不会跟她开口的。
“安排好了。”萧晏道,“她叫萧行行,是我在养在外面的儿子。至于其他的,燕王会安排。”
那身份,是对燕王说的。
燕王重情义,听说是他的儿子,一定会妥善照顾好。
“为什么不首接说,她是咱们的女儿?”
“因为燕王太啰嗦。”萧晏道,“怕他好心办坏事。”
若是燕王知道,他把女儿送到军营里,那一定会唠唠叨叨,还会经常去看去嘘寒问暖。
不出三日,三丫就被人盯上了。
“可是儿子的话,也不见得他不帮忙。′2+8,看¢书^网^ ′首?发¢”
陆弃娘可还记得,他对刘俭的溺爱。
说起来,也好久没见到刘俭了。
三年前,燕王妃在京城诞下次子刘毓之后,一首没有回金陵,而是带着两个儿子留在京城。
原本只要儿子留下做人质,结果“押一送二”。
这般举动,让皇上放松了对燕王的戒备。
“能好一点,而且我也想堵他的嘴。”
萧晏提起燕王就心烦。
这几年,两人也多有通信。
但是燕王总惦记着他没儿子,催他生儿子。
萧晏多次表示,自己也没什么好继承的。
他能给儿子的,除了乱党的血脉,还有什么?
小满的事情,也断然不敢和燕王提,说不定这家伙脑子一抽,就去帮他和皇上坦白了。
燕王就一首关心他子嗣问题。
这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燕王知道,他“儿子”己经这么大了。
别哔哔了。
“那也没什么不行的。”陆弃娘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燕王之前见过三丫的吧。”
“没关系,他看人不记脸。”萧晏道,“而且三丫这几年,也变化很大。”
陆弃娘:“……”
最大的变化,就是黑了。
虽然她出于母亲的滤镜,觉得她黑得也好看,健康,但是还是黑啊。
而且三丫能吃,小牛犊子一般,所以身量长得高。
在女扮男装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要说陆弃娘现在放心不下的,就是刀剑无眼,怕三丫有危险。
萧晏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主动和她说,“现在并没有战事,日常都是操练而己。让皎皎去军营里,也没有太大危险,只是让她收服更多人,为她所用。”
陆弃娘沉默许久。
她能说什么?
小鸟长大了会离巢,孩子长大了也会离开娘。
孩子各自有出息,各奔东西,她应该骄傲的。
只是她太没出息了,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开。
“没事,我一会儿就好了。”陆弃娘叹了口气,“大了,都大了。”
萧晏挨着她坐下,默默搂住了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弃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不用,萧晏,不用劝我。”陆弃娘喃喃地道,“我自己能想通。孩子大了,不能一首留在我身边。而且他们都有出息,我该高兴的。我就是,就是——”
“担心。”萧晏接口道,“我知道,我也担心。”
“没事,我没事。”陆弃娘道,“高兴点。得让她们两个,高高兴兴地去奔自己的前程。”
陆弃娘啊陆弃娘,你可
不能拖两个孩子的后腿。
可是她控制不住地眼角湿润。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陆弃娘靠在萧晏肩头,默默垂泪。
可是第二天见到两个女儿时,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的不舍,甚至还和她们开玩笑。
“都长大了,都比娘出息!你们两个以后,一个给我大把银子花,让我做个富贵老太太;另一个给我赚个诰命,让我风风光光。”
二丫眼眶通红。
三丫却还小,并不是很理解这种离别给母亲带来的伤痛和不舍。
她拍着自己前胸道:“您放心!我肯定给您赚个诰命回来!”
她萧行行,真的行!
二丫瞪她一眼,眼中却又流露出不舍。
第547章 偷偷离开
二丫知道,这一分别,以后一家人想聚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但是爹娘养了她们这么多年,她们不可能一辈子依附爹娘。
她们长大了,该成为爹娘的依靠了。
一个家族,一代有一代的任务。
父母把她们托举得很高,她们自已也要努力站到更高的地方,才能回报父母。
陆弃娘对二丫是放心的。
二丫人情练达,又挑大梁,经历了很多事情,有阅历也有经验。
但是对三丫,真的不放心。
她再怎么厉害,也就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甚至她今年才刚来了癸水。
萧晏一直纵着三丫,给她的从来只有正面的鼓励。
她没有受过什么挫败。
可是无论放心还是不放心,都是要分开。
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拂过寂静的琼州岛。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一切都还沉浸在酣眠之中。
一道纤细敏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推开院门,又轻轻合上。
二丫站在门外,肩上背着一个结实耐用的粗布行囊。
她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熟悉的院落,但是终究忍住了。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酸涩难言。
她舍不得。
二丫用力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更不能回头。
她怕看到娘的眼睛,怕自已好不容易筑起的决心会动摇。
今日的离别,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在一起。
娘,我只离开您很短时间。
等我赚到了足够多的钱,就回来陪着您。
她不再犹豫,脚步沉稳地向着海边码头走去。
晨风撩起她束起的长发,拂过她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
码头上,柴掌柜和几个精干伙计早已等候在一艘中等大小的海船旁。
船帆尚未升起,在微熹的晨光中安静地停泊着。
“二姑娘。”柴掌柜迎上来,声音压得很低。
二丫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是,一应俱全。”
“好,上船。”二丫没有多余的话,率先踏上跳板。
就在她踏上甲板,船工们正忙碌着准备起航时,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带着湿冷的咸腥。
二丫下意识地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岸边熟悉的山崖和礁石。
然后,她愣住了。
在那块最高,能俯瞰整个码头的黑色礁石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不仔细看,几乎融入了黎明前最后的暗影里。
是萧晏,是爹!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
没有呼喊,没有挥手,只是那样沉默地、远远地望着她,望着即将远航的船,望着即将远行的女儿。
海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却撼不动他如山岳般的身影。
晨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二丫却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穿透了距离,沉甸甸地落在自已身上。
二丫瞬时泪如雨下。
她以为悄无声息的告别,原来早已落入了爹沉默的注视里。
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用这种方式送别。
没有阻拦,没有絮叨的叮嘱,只有这无声的,如山般厚重的凝望。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二丫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已哭出声。
船帆被水手们奋力升起,巨大的布面在风中发出沉闷有力的鼓动声。
船身开始摇晃,缆绳被解开。
“起锚!”柴掌柜的声音传来。
二丫扶着船舷,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没有移开目光,泪水依旧汹涌,却倔强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礁石上那个越来越小的黑色身影。
直到琼州岛的轮廓在视野中变得模糊,直到那礁石化作海天相接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一轮挣脱海平面的朝阳正将万丈金光泼洒向海面,照亮了通往未知的航路。
二丫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投向那金光粼粼的蔚蓝深处。
披荆斩棘,迎风破浪。
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萧晏回去的时候,陆弃娘正坐在门口编藤筐。
晨曦微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只有比平日更用力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抬头看向萧晏,“把她送走了?”
如果说萧晏是靠着自已远超过普通人的听力,察觉到了二丫一早的响动。
那陆弃娘凭借的,就是母亲的敏锐。
她更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二丫的意图。
但是她假装不知道。
如果那样能让二丫心里少一分牵挂,那就让她自已离开。
她不想自已的眼泪,打湿了女儿前进的路。
夫妻俩一时沉默无言,同样的心绪难平。
就在这时,三丫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屋里蹦跶出来,手里还拎着她那柄心爱的雪影剑。
——这是萧晏送她的,是她的“新宠”。
她头发睡得乱蓬蓬,脸上还带着枕头的印子。
“爹,娘,早啊!二姐呢?她不会又赖床吧?昨晚我都要睡了,她非要跟我睡,絮絮叨叨,半夜也不让我睡……”三丫声音清脆,带着抱怨。
她平时起得很早的,今天起晚了,可不是偷懒。
陆弃娘和萧晏对视一眼,一时沉默。
三丫没察觉异样,自顾自地走到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像模像样地摆了个起手式,嘴里还念念有词:“萧行行来也!看剑!”
她挥了几下雪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对。
“怎么了?”三丫收起架势,疑惑地眨眨眼,目光在爹娘脸上扫过,又探头往屋里瞧,“二姐?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你还欠我二十两银子呢,说好今天给的,赶紧给钱。”
她昨晚真的完全是被这二十两银子吊着,否则根本坚持不住。
她喊了几声,屋里毫无回应。
“别喊了,你二姐走了,去广州府了。”陆弃娘叹了口气道。
“走了?!”三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怎么能走?!她什么时候走的?她答应今天给我二十两银子的!说话不算话!骗子!二姐是个大骗子!”
第548章 送别三丫
陆弃娘轻声道:“怕你舍不得她,所以才要偷偷走。”
“我舍得她,但是我舍不得我的二十两银子。”三丫郁闷地道,“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现在能追上吗?”
骗子!
她的二十两!
被她这般一闹,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陆弃娘直摇头。
这傻丫头,还不懂得什么是离别。
不过这样也好,离开家之后,不要想家。
她笑骂道:“你现在和小神借它的翅膀,就追上了。”
三丫气得直哼哼。
她手里已经攒了几十两银子,准备临走时候给她的“兵”买点东西。
本来想着多二十两更好,结果二姐说话不算数。
哼,坏人,等下次见她,一定和她讨债。
虽然三丫气哼哼,但是她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像龙卷风。
所以她很快就和萧晏切磋起来。
这俩人都用剑,一时间剑花缭乱。
陆弃娘早就习以为常,低头继续忙自已的。
练完剑之后,三丫回屋梳洗换衣裳。
结果进屋之后片刻,她在屋里大喊起来:“爹,娘你们快来看啊!”
陆弃娘和萧晏连忙起身进去。
只见三丫站在梳妆台前,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是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件折叠整齐、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软甲。
“娘,我发大财了!”
三丫刚才数了,有二十两五十两的银票,加起来一共一千两。
一千两银子啊!
这是她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大一笔财富了。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件软甲,触手冰凉柔韧,“这是软甲吧?爹,是好东西对不对?这些是爹娘给我带着去金陵的?”
她爹娘,果然有好东西!
“这是你二姐留给你的。”陆弃娘道。
她百感交集。
二丫刀子嘴,豆腐心,对家人是最好的。
她是最懂这个妹妹的。
用这种方式,既给了妹妹安身立命的保障,又用巨大的惊喜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三丫这个傻丫头,现在满脑子都是银子和宝贝,哪里还想得起伤心?
“二姐?她赖我二十两银子,是为了给我一千两?不行,爹!”
陆弃娘:“……咋不行了?你嫌钱多烧得慌?那给我。”
“不给。”三丫紧紧攥着银票,“爹,爹,我二姐是往哪个方向走的?我要给她磕几个头!”
陆弃娘骂骂咧咧。
三丫的离别,终究也到来了。
这一次,也是早上。
三丫已经换上了那身特意改小的男式粗布劲装,头发紧紧束在头顶,用布巾包住,看起来像个英姿飒爽的小儿郎。
那件二丫送的软甲,被她贴身穿着。
武器和行囊都被挂在马背上,三丫的目光已经是迫不及待。
“娘,您放心!”她拍了拍胸脯,发出轻微的软甲摩擦声,“我会照顾好自已的!您看,爹给了我这么好的武器,二姐给我留了这么好的软甲。等我立了功,当了将军,给您把诰命再讨回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的心里,只有光明的未来。
陆弃娘见状也笑笑,“去吧,什么都没有命要紧。给娘全须全尾地回来,比什么都强。”
“知道啦!”
三丫用力点头,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她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脸上扬起灿烂笑容,大声道:“爹,娘!你们等着!等我萧行行建功立业,名扬天下!驾——”
她一夹马腹,望云的女儿追风,发出一声长嘶,撒开四蹄,踏起一片烟尘,渐渐融入道路的尽头,只留下一个奔向梦想的背影。
“这下就剩下咱们俩了。”陆弃娘叹了口气,“萧晏,你说咱们就老了吗?”
她还年轻,孩子们就已经各奔东西。
“还没老,不过时光催人老。”萧晏道,“你要想,从我们在一起到现在,难得有两个人的好时光。”
陆弃娘瞪了他一眼,“天刚亮,就盼着天黑了?我告诉你,白天干白天的活,晚上干晚上的活,那可不能乱。”
萧晏:“……”
真的不是他不纯洁。
而是弃娘好像每次,都会想歪。
萧晏并没有开玩笑。
琼州的各种事情,都已经走向正轨。
这些天,虽然有不少人都因为大赦陆续离开琼州,但是也有很多人,选择了留下。
离开的,大都是近几年来的。
那些已经扎根下来的人,再回去,恐怕也已经物是人非。
大赦之后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就算了,否则白丁,在哪里,活着都很艰难。
琼州这里,物产丰富,已经生活习惯了,很多人也并没有重新挑战新地方的勇气。
萧晏带着陆弃娘骑射,带着她去赶海。
他们骑马驰骋,他们在海边撬开牡蛎,在退潮后湿滑的礁石间寻找隐藏的海螺。
陆弃娘像个孩子一样,提着竹篮,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本来她不好意思脱鞋袜,但是萧晏会鼓励她。
夕阳西下时,他们会并肩坐在高高的礁石上,看着落日熔金,将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阿黄就在旁边跑来跑去,时不时地用爪子去“调戏”小螃蟹。
习武的汗水,策马的畅快,赶海的乐趣,海边的依偎……这些简单却充满活力的日常,一点点驱散了陆弃娘心头的离愁和空寂。
“萧晏,你说咱们俩这样好吗?”陆弃娘都有些心虚了。
她都快三十岁了,玩得像个孩子,像话吗?
“人生苦短,若是有可能,我希望和你的每一日都是这样的,弃娘。”
萧晏把手中石头投出,看着它在海面上跳跃。
如果将来有一日,他为自已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那他希望,还能有这样美好的记忆,让陆弃娘在余生回味。
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正在说话间,陆弃娘忽然伸手指着远处天空中的黑点:“我怎么觉得像咱们的小神呢?”
萧晏眯起眼睛看过去。
片刻后,他语气笃定地道:“不是像,那就是小神。”
小神这次,是从京城回来的。
它带来了京城最新的消息。
第549章 择婿标准
“写的什么呢?我也看看。”
陆弃娘凑上去,一起看萧晏打开信。
“是云庭。”
陆弃娘现在也能认出云庭的笔迹了。
“嗯。”
不过这封信,语焉不详,看得陆弃娘一头雾水。
“萧晏,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她现在每个字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不明白云庭到底想说什么。
说起来,还是“破虏门下走狗”更为直观。
陆弃娘变了。
要是从前,她会怀疑自已水平有问题。
但是最近,她比较膨胀了。
不是因为萧晏专心教她,而是尚临风做了什么诗词,都先来读给她听听,问她能不能听懂。
看吧,她都成了大文豪的标准了。
那再看云庭,还不跟看狗似的?
所以她觉得,云庭这几年,可能也没什么长进,还是纨绔,信都写不明白。
再这样下去,她都能超过云庭了。
但是萧晏却看明白了。
云庭不让他回京。
关于是否赦免萧晏,朝廷中其实是有两种声音的。
周逍遥自然是替萧晏说话,认为他也应当在赦免之列,才能显示出新皇的仁厚,皇恩浩荡。
但是谢太傅、张鹤遥这些人,则认为萧晏身上流着越王的血,无论如何都不能回京。
在这场争辩之中,云庭站在了谢太傅这边。
他没有和萧晏多解释,只是说让他先安心留在琼州。
萧晏心里却很明白。
因为他远在数千里之外,碍不着新皇的眼。
但是若是在眼皮子底下,那恐怕连呼吸都容易出错。
陆弃娘听了萧晏的解释,点了点头。
没毛病。
新皇才刚登基几个月,还不知道他做皇帝到底怎么回事呢。
所以得观望一下,再想办法。
“添丁又是什么意思?”陆弃娘问,“添丁不是生孩子吗?”
她觉得云庭肯定写错了。
云庭说他自已要“添丁”。
他都没成亲,添什么啊!
不靠谱,一点儿也不靠谱。
萧晏却接上了前面一封信的内容,短暂闭上眼睛。
——云庭真的,变了很多很多。
这种变化,让萧晏觉得欣慰,又有些隐隐的心惊肉跳。
他们太久没有见过了。
和他书信来往的云庭,成熟得有些陌生。
云庭在外面有了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怀孕了。
他说,算算怀上的日子,是皇上驾崩前两日。
多余的,他没有说。
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好像就平铺直叙交代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萧晏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
真那么平静,其实根本就不必交代。
这个孩子,甚至这个女人,透露着一种古怪。
按照萧晏对云庭的了解和理解,他应该迫不及待地撇清和这个女子的关系,表达对二丫的感情坚定不移。
正如他前两年做的那般。
可是现在,云庭没有提起二丫,没有解释。
他现在,自已心里也能装下事情了。
“萧晏,问你呢。”陆弃娘碰了碰萧晏的胳膊,“谁要生孩子了?”
“云庭。”萧晏淡淡道。
“啊?”
陆弃娘震惊之余,又有些闷闷的,半晌之后道:“这小子,成亲了也不说一声。”
罢了罢了。
二丫也不想成亲,云庭另外找了,也挺好。
就是她心里,有些莫名的不是滋味。
“他没有成亲,只是通房怀孕而已。”
“通房?”陆弃娘皱眉,“怎么这么离谱。这样回头谁还愿意嫁给他,好好跟他过日子?”
还没成亲,就有了庶子。
太膈应人了。
“我看你不在身边敲打,云庭也犯毛病了。”陆弃娘小声嘟囔道。
但是事已至此,孩子都有了,能怎么办?
糊涂,真是糊涂。
陆弃娘心里又有些庆幸,还好,二丫没跟云庭。
少年心性,实在是太不稳定了。
“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
“啊?”
陆弃娘懵了。
云庭这是被人戴了绿帽子?
“不能吧。”陆弃娘道,“就算云庭没经验,好糊弄,那国公府上下,也不是吃素的。”
人家国公府,是真的有爵位要继承的,哪里能容得下混淆血脉?
萧晏也没有瞒着陆弃娘,一点点给她剖析。
“云庭这两年,做了很多事情。他是新皇面前得力的人,也帮忙处理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想取得一个疯批的信任,是极难极难的。
云庭一定是花费了很多功夫,替新皇做事,替他……背锅。
“你看,信上云庭反复提国丧期间,不能‘闹出人命’,他大概是在暗示,这个孩子,真正怀上,应该是在国丧期间。”
陆弃娘:“……真荒唐。不过其实,差一个月半个月的,不能遮掩过去吗?谁那么较真啊!”
再说了,云庭现在不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吗?
那就算有人参奏他,皇上网开一面,轻轻放下就算了。
“是,如果是他,那不会有事。”
毕竟云庭的外祖母是太皇太后,盼着他的子嗣已经很久了。
谁敢置喙?
“可是,如果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呢?”萧晏问。
陆弃娘瞬时睁大眼睛。
不能……吧。
新皇那么离谱吗?
之前的皇上多疼爱他,把他护得严严实实,知道了他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忍住了。
他却沉迷女色,无法自拔,还搞出了人命?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云庭这次,是想一箭双雕。”
“其中一条我知道,”陆弃娘道,“想讨好皇上。那另一条好处是什么?”
“证据。”萧晏面色平静,“云庭想留下证据。”
日后他们若是真的忍无可忍,那总要师出有名。
国丧期间让女子怀孕,新皇什么成色,大家都知道了。
不孝,这是洗不白的罪过。
陆弃娘想了想,和萧晏把信要过去,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她似乎,也能隐隐感觉出来一点不对劲。
但是萧晏说的绝大部分,她还是没看出来。
“因为我更了解云庭。”萧晏道。
曾经他期待云庭能够长大。
可是现在看着云庭变得沉稳,萧晏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这是他为二丫看好的另一半。
现在,他却不确定了。
尤其云庭,甚至没有明确解释这个女人和孩子。
他是确定了自已能想明白,还是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二丫的想法了?
这份稚嫩青涩的爱意,对二丫来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和波动,但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萧晏开始担心了。
——他不会允许女儿嫁给一个心里没有她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何必嫁人?
所有女儿的亲事,对于她们的人生来说,必须是锦上添花,否则宁缺毋滥。
蒋玄是大丫最沉默最坚实的支撑,像沃土一般,无声无息给大丫提供更多的养分。
萧晏希望,二丫三丫,包括小四丫,日后也要按照同样的标准找另一半。
不需要多么出类拔萃,但是要拿得出手。
而且他们的爱,一定要纯粹,一定要——
恋爱脑,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一个女人。
希望云庭,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改变,只是悄悄将爱意深藏。
第550章 小满长大了
京城,春寒料峭。
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身着朝服的官员鱼贯而出。
张鹤遥走在其中,一身深紫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冽,眉宇间凝着一层未散的薄怒。
云庭也在其列,正侧头和身边人笑语晏晏。
他朝服外随意罩着价值连城的紫貂裘,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羊脂玉佩,脸上是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
方才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张鹤遥忽然快走几步,走到他身旁,声音冰冷,“世子今日,真是煞费苦心。”
“哦?”云庭脚步微顿,慢条斯理地转过身,笑容不减,眼底却掠过一丝锋芒,“你我都为皇上为朝廷效力,天天都该殚精竭虑,此乃臣子本分,张大人不用夸我。”
旁边的人面色都有些一言难尽。
谁人不知,张尚书是出了名的“劳模”,执掌偌大一个户部,事必躬亲,杀伐决断,其能力与手腕朝野公认,年纪轻轻便有望入阁拜相。
反观云庭,一个靠逢迎圣意、溜须拍马爬上来的纨绔,干的那些荒唐事气得他亲爹云国公都闭门谢客。
张鹤遥这分明是怒极反讽,云庭竟能厚着脸皮顺杆爬,说自已在“殚精竭虑”?
怕不是殚精竭虑地给皇上找乐子吧!
张鹤遥今日生气,是有原因的。
刚刚在朝堂上,云庭又针对他。
——凡是他赞成的,云庭都要反对。
甚至云庭都是“坦荡荡”的反对。
——你我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不踩着你,这怎么能显出我来?
所以今日张鹤遥有些按捺不住,出言警告。
面对张鹤遥的锋芒,云庭却是一副滚刀肉的架势,浑不在意。
宫门外,各家仆役早已等候多时,纷纷上前为主子接过笏板,披上厚实的斗篷。
在这样的一片忙碌之中,忽然传来了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爹!”
一个小小的身影,身穿绣着精致福字纹的宝蓝色锦缎小袄,像一颗圆滚滚的小炮弹,跌跌撞撞地从宫门外一辆华贵的马车旁冲了过来。
“小公子慢点!当心脚下!”奶娘紧紧跟着。
张鹤遥脸上冷意退去几分,快步上前,蹲下身,张开双臂。
那小小的人儿,正是他的命根子小满。
小满一头扎进了张鹤遥怀里,两只小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小脸在他颈窝里蹭了又蹭,声音软糯又响亮:“爹爹,小满来接你下朝。婆婆说,今天冷,我还给你带手炉了!”
说着,献宝似的举起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
奶娘连忙解释,“老爷,本来小公子说,要出来转转。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这里……”
她十分忐忑。
这个差事,整天让她提心吊胆。
张鹤遥太严厉,要求苛刻,而小满又古灵精怪,实在难带。
随着小满年龄越来越大,想要两方面都讨好,也越来越难。
哎,谁不是为了银子苦苦支撑呢?
张鹤遥给的,实在太多了。
不过好在张鹤遥似乎没见怪,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仔细摸了摸儿子被风吹得微红的小脸蛋,又探进袖口摸摸小手。
还好,手是热乎乎的。
“爹,糖!”小满拍了拍自已腰间的小荷包,自已有些笨拙得打开,从里面倒出几颗糖来。
这是他刚才在街上,磨着奶娘给他买的。
张鹤遥平日管得严,不许他多吃糖,怕坏了牙。
小满闹奶娘可以,但是也怕张鹤遥生气,便先把糖拿出来讨好他,同时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就怕他生气。
小满并不知道,他现在的眼神,像极了“做贼心虚”时候的陆弃娘。
在张鹤遥的记忆之中,陆弃娘每次做了什么可能让自已不高兴的事情,也会用同样的眼神——带着些许忐忑、讨好、自我安慰的眼神看着自已。
对张鹤遥来说,从前的他,厌蠢症都要犯了。
他从未深究过那眼神背后藏着的,是怎样一份小心翼翼的祈求和不安。
如今才明白,愚蠢的不是她,而是那个高高在上、视而不见的自已。
弃娘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她的渴望,他却从未真正倾听过。
所以他失去了。
小满成长的点点滴滴,都像一把钥匙,不断开启他尘封的记忆。
甜蜜的、酸楚的、悔恨的……种种滋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这三年半来,他近乎自虐地活在这现实与回忆交织的牢笼里,画地为牢,却也甘之如饴。
每一次相似的瞬间,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却又让他舍不得遗忘——那是连接过去的唯一绳索。
“我也想吃糖,小公子分我一颗可好?”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打破了张鹤遥的恍惚。
小满听着陌生的声音,抬头看向云庭。
呀,好看。
但是好看也不能要他的糖。
小满下意识地把糖往怀里拢了拢。
这时候张鹤遥淡淡开口:“小满,这是云国公世子云庭,来,见过世子。”
小满立刻收起馋猫样,在张鹤遥怀里像模像样地拱了拱小手,奶声奶气地行礼:“世子好。”
小模样乖巧得令人心软。
“你好。”云庭蹲下和他视线平齐。
这就是萧晏和陆弃娘的儿子。
他心中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感慨,百味杂陈。
但是他面上却笑嘻嘻的,“你叫小满是不是?能不能给我分一块糖吃?我从来没吃过。”
“吃糖对牙不好。”小满眼珠滴溜溜一转,小脸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糖不是好东西,世子就别吃了。”
张鹤遥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没事,我牙口好。”云庭不死心。
小满这副古灵精怪的样子,不像萧晏和陆弃娘,倒像极了他的二姐。
灼灼……
“我不能害你。”小满小满摇着小脑袋,说得理直气壮,末了还不忘寻求同盟,“是不是,爹?”
“是。”张鹤遥的声音带着宠溺,稳稳地抱着儿子站起身,“世子,我们父子,先告辞了。”
小满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爹,甜甜嘴。”
听到这话,云庭眼眶微热。
这个语气,和陆弃娘一模一样。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张鹤遥的执念。
因为太过美好的过去,即使已经是幻影,也让人不愿意醒来。
云庭慢慢站直了身体,紫貂裘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拂动。
他看着张鹤遥抱着小满走向那辆豪华的马车,眼神复杂。
“爹,要骑马,不要坐车。”
“外面风大,听话。”
“慢慢的,不跑。”小满伸出小指头,做出“一点点”的手势,大眼睛里满是央求。
张鹤遥无奈:“……好。就骑一会儿,风大了立刻回车里。”
第551章 云庭的成熟
张鹤遥抱着小满,走到那匹温顺的枣红马旁。
他一手稳稳托住小满,另一手抓住马鞍,长腿一迈,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
坐稳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满侧坐在他身前,用自已宽大的朝服袍袖和坚实的胸膛,将小小的儿子严严实实地护在怀里,挡住了寒风。
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牢牢圈住小满的腰身,低头温声道:“抱紧爹爹,坐稳了。”
侍卫牵动缰绳,枣红马迈开四蹄,踏着宫门前平整的青石板路,缓缓前行。
云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他们缓缓离去。
他心疼萧晏和弃娘,但是不得不承认,张鹤遥对小满,是用心了的。
在马上,张鹤遥还在问小满的功课。
谁家孩子三岁半开始读书了啊。
可是听着小满流畅的回答,云庭知道,张鹤遥可能从襁褓中就开始带他了。
这样文武双全的名师,不好找。
只可惜……这厮的用心,终究是为了强占他人之子。
这大概也是云庭第一次,模糊地理解了世人对“亲生骨肉”的那份执着。
亲自参与养育,看着一个小生命在自已手中成长、回应,这份牵绊,的确能予人难以言喻的满足。
身后尚未散尽的大臣们议论声隐约飘来:
“这个,不是张尚书的骨肉吧。”
“听说不是。张尚书也是可怜,官场得意,奈何家里有只母老虎压着。”
“就是,她生不了,还不许别人生,戕害子嗣。若不是镇北王府,估计张尚书早就不忍了。”
“依我看,肯定还是张尚书的骨肉。谁给别人养孩子这么投入?”
云庭坐上自已的马车。
别看这些大臣混得人模狗样的,但是八卦起来,和长舌妇也没什么区别。
同时,他也敏锐地意识到,张鹤遥任由甚至可能暗中推动这些家宅流言,或许正是他自保的一种手段——示人以“后院失火”的弱点,总比让人看到一个无懈可击、权势熏天的张尚书要好。
车夫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是回府还是去炭儿胡同?”
胡同里,是云庭的私宅,住着那个怀孕的女子。
云庭收回心思,捏了捏眉心,“先回府。”
虽然回去后会被祖母唠叨,但是也不能一直不回家。
结果马车还没走,宫里面就气喘吁吁地跑出来一个小太监。
“世子留步,世子留步。”
原来,是太皇太后想要见云庭。
云庭没耽误,直接跟着小太监去了慈宁宫。
踏入慈宁宫,一股沉沉的暮气与药味扑面而来。
昔日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此刻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精气神。
她花白的头发不再精心梳理,随意挽着,露出大片刺目的银丝,散乱地垂在鬓边。
老年丧子,这锥心之痛,已几乎将她彻底击垮。
“云庭,坐。”太皇太后声音沙哑,拍了拍自已边上的位置,同时摆摆手,屏退左右。
宫人鱼贯而出。
云庭在脚踏上跪下,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哽咽:“外祖母要好好保重身体。”
太皇太后是个刚强的女人,叹了口气道:“我早有准备,只是还是无法接受。让我活这么久做什么?抢了儿女的寿命。”
“皇祖母,您千万不要这么想。各人寿命,都有定数。无论是皇舅舅还是我娘,若是知道您这么想,会多难过。”
太皇太后自已消化了片刻情绪。
“庭儿,把人带进宫来给我看看。”她说,“我大概,还能看着孩子出生,了却一桩心事。”
等她下去见到女儿的时候,可以和女儿说,你的儿子,我替你看顾着长大,如今也已经是做了父亲的人了。
云庭心知肚明“人”指的是谁,面上却恭敬垂首:“外祖母宜静养。那等微末之人,不值当您挂心。”
太后浑浊的眼神多了一丝锐利。
她已经抓到了云庭的言外之意。
但是她不确定。
所以她追问一句:“不值当?”
“是,不值当。本就是意外,日后我还会娶妻生子,到时候把真正的曾外孙带来给您看。”
真正的曾外孙……
太后一生历经风雨,什么没见识过。
听到这里,她心里的那点微末的希望终于熄灭,喃喃地道:“其实我也知道,可能另有隐情。你是你娘的儿子,怎么会和她不像呢?”
当年女儿为了爱一意孤行,置自已身体于不顾,飞蛾扑火,红颜早逝。
云庭当年那般欣喜地来告诉自已,他有了喜欢的女子,眼神都在发亮。
可是这桩婚事,却被先皇搅散了。
“庭儿,你心里,是不是还有萧晏的二女儿?”
“是。”云庭坦率承认。
这里没有外人,他相信外祖母。
“果然。”太后叹了口气,“我早就该想到,你没有那么容易妥协。”
“外祖母,我虽然混账,但是一直知道自已想要什么。”
“那,你怪你舅父吗?”
“不怪。”云庭笑了笑,“真的不怪。有些事情,也是这两年,我才想明白的。”
他和二丫都还太小了。
朝夕相对,难免生出情愫。
但是他其实就是凭着一股冲动,就想和二丫成亲,甚至都没有问过她,就觉得这门亲事对她也很好。
因为他肯定会对她好啊。
她以后不会遇到比自已更好的男人。
多么——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人不轻狂枉少年。
但是年少的冲动,在现实面前,又能坚持多久?
如果他一直没有长进,那凭什么认为自已可以给二丫幸福?
现在的云庭,如果见到几年前的自已,大概会抬手一记耳光扇过去。
——给老子清醒点,去做该做的事情。
现在不一样了。
一样无法割舍,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爱。
爱是长久的理解和支持。
爱,只有让彼此都变得更好,才能让结合变得有意义。
他在努力,灼灼也在努力。
褪去了最初的狂热,他的爱经得起时间考验。
“如果当初草草成亲,未必会有一个好结果。”云庭道。
所以现在,也挺好的。
第552章 为二丫骄傲
太皇太后听云庭说完,倍感欣慰。
她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云庭的头顶,“庭儿真的长大了,外祖母以后不用那般操心了。”
“外祖母,您等着享福。”云庭笑得眉眼弯弯。
太皇太后也笑了。
顿了顿,她声音极轻地道:“庭儿,外祖母想求你一件事。”
云庭心有所感。
但是他没有盲目答应。
“您说什么求,我娘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您对我用这个字,还不得从地底下钻出来打我?”云庭故作轻松地道。
“庭儿,无论如何,当今圣上,是你的表兄,是你舅父临终前放不下的那份牵挂啊。”
“那是自然。”云庭回答得很快,语气恭敬而标准,仿佛在背诵奏章,“皇上英明神武,待我恩重如山。身为臣子,我自当兢兢业业,不负圣上隆恩,亦不负舅父在天之灵。”
这番话,滴水不漏,却也冰冷疏离。
太皇太后眼中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了然。
这位历经三朝、早已洞悉世事的老妇人,比任何人都清醒。
她知道,龙椅上那个性情阴鸷多疑的孙子,早已失了人心,更无掌控这万里江山的能力。
大厦将倾,不过是几年,或十几年的区别罢了。
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已亲手带大的这个外孙,他看似纨绔不羁的表象下,藏着怎样一颗不甘沉寂、欲挽狂澜的心。
他不会、也不可能和注定倾覆的皇权绑在一起。
所以,她所求的,不过是在那滔天巨浪席卷而来时,云庭能念及一丝血脉亲情,护住她孙子的一条性命。
可是云庭却没有答应。
他在回避,拒绝给出承诺。
“那,”太皇太后声音微颤,“这天下,总归是你外祖父和你舅父殚精竭虑守护过的心血。”
“是啊。”这次云庭答应得很快,“外祖母放心,无论将来如何,这龙椅上坐着的,必定是您的血脉,是您的亲孙子。这一点,不会变。”
太皇太后松了口气,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水光。
这样……或许也就够了。
她对得起故去的人了。
太皇太后调整了情绪,转开话题,“我听说,谢太傅在撺掇皇上削藩?你也参与进去了?”
云庭点点头,同时笑道:“外祖母果然宝刀未老,这般私密之事,也没有逃过您老人家的耳目。”
“削藩”这么大的事情,而且也不是能大喇喇放在明面上讨论的。
所以只是皇上和心腹的私下探讨。
没想到,太皇太后也知道了。
云庭确实参与进去了。
但是他和谢太傅、张鹤遥的意见不合。
表面上,目标一致——削弱藩王,消除割据隐患。
但策略上,分歧巨大。
谢太傅与张鹤遥主张“擒贼先擒王”,矛头直指实力最强、威望最高的燕王。
他们认为,只要扳倒了这棵大树,其余小藩王自然望风归附,不成气候。
云庭却持反对意见。
他力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从那些实力较弱、名声不佳的小藩王下手。
这既是试探各方反应,也是积累处理藩王的经验。
双方各执一词。
谢太傅等人认为,先动小的,会打草惊蛇。
云庭认为,动大的,没有经验,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皇上暂时也还没有决断。
藩王是他的心腹大患,但是他确实也不敢轻易动手,怕自已的皇位坐不稳。
太皇太后说的正是这件事。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
“我觉得皇上应该先从小处动手,稳扎稳打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
“安抚即可。”云庭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皇上可以明发一道旨意,昭告天下,削藩之举,只针对那些心怀不轨、阳奉阴违、鱼肉百姓的藩王,对于安分守已、忠于朝廷的藩王,非但不会削其封地,反而要嘉奖其忠义,以安众藩王之心。”
“如何安抚才能让他们安心?”太皇太后追问。
云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缓缓道:“孙儿已劝谏皇上,不妨先将京城中为质的那些藩王世子们,放归封地。”
太皇太后一惊。
她明白了。
云庭是站燕王的,他在帮燕王解决后顾之忧。
云庭若是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不承认。
他真的没有想过帮燕王。
他想帮的,从来都是自已和天下百姓。
燕王那个软蛋,刀不架到脖子上,是不会反抗的。
既然如此,那就推他一把,逼他不得不反。
因为能打的就他了,而且名正言顺。
至于以后能不能胜任,那就以后再说。
太皇太后又提醒云庭:“你不是喜欢萧晏的二女儿吗?那京城中这些甚嚣尘上的流言,你不怕她知道?”
她既知道了外孙的心思,自然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
“我是喜欢她,”云庭坦然承认,脸上露出一抹清晰的自嘲,眼神却依旧清亮,“可她不喜欢我啊,外祖母。”
提起二丫,他整个人的气息都生动鲜活起来,方才谈论权谋的深沉尽数褪去,眼底重新燃起明亮的光彩,“而且,外祖母,她去广州府了。”
“去广州府?不是在琼州吗?”
“她去广州府做生意了。”云庭一脸与有荣焉,“她在广州府盘下了最大的货栈,把原东家价格压低了三成。她还和外国人打交道,把琼州的沉香、黄花梨卖出了天价,换回了整船的南洋香料和西洋自鸣钟、玻璃镜,那些东西很快就会抵达京城。”
二丫现在虽然自已还不具备组织船队下南洋的能力,但是她和其他人合作。
云庭坚定不移地相信,假以时日,她定然会得偿所愿。
第553章 常辉退出
太皇太后闻言赞道:“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庭儿你眼光很好;只是日后,她能甘心留在后宅吗?”
让二丫留在后宅,是一种悲哀。
同为女子,见识过外面的广阔天空,也在宫里这一亩三分地数十年,太后知道光鲜背后的寂寥。
她为什么每年都得出宫?
不是真的为了避暑,而是想出去透透气。
“我没有想过把她拘于后宅。”云庭道,“她可以去做她喜欢的事情。我可以替她撑起来。”
张鹤遥能带孩子,他有什么不能的?
在云庭看来,只要想,那就可以。
若真爱一个人,纵有万难,亦当披荆斩棘,为她扫平障碍。
爱,从不是束缚的理由,而是让她飞得更高的底气。
云庭离开后,太皇太后自已看着窗外,沉默了许久。
半晌之后,她开口道:“来人,去把燕王妃喊来,就说哀家想两个孩子了。”
“是。”
云庭从宫里出去之后,直接回了府里。
祖母果然唠叨的也是外面女子的事情。
“庭儿,听祖母的,把人接进府里来。那是你第一个孩子,放在外面,祖母不放心。”
“祖母,也不是嫡出的,以后影响我娶妻呢。”云庭道。
“娶妻,你倒是好好娶妻啊。”
“祖母,我也想啊,现在不是没时间吗?我忙着呢,国公府的门楣,是不是还得靠我?”
老夫人顿时不说话了。
云庭现在的上进,确实让她很满意。
云庭正想寻个由头脱身,就听下人在廊下回禀。
“世子有客来。”
“好,马上来。”云庭如蒙大赦,立刻向祖母告退。
他原以为是下人机灵解围,却没想到真有人来访。
来人是常辉。
常辉站在厅中,身形挺拔,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你怎么来了?”云庭笑着招呼他坐,又让人上茶。
常辉有些拘谨地在他下首坐下。
“世子,我听说您在外面,有个女人?”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怎么,你都听说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云庭笑了,“怎么,你不该高兴吗?我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世子,我没跟您开玩笑,是真是假?”
“你说呢?”云庭反问。
“我不相信。”常辉道,“我不敢说了解世子,但是这么多年,也多少知道些世子的性情。”
云庭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眼神坦荡,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既然相信,又何必多问?”
他并未直接否认,但言语间的暗示,已让常辉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然而,常辉脸上的苦涩并未褪去,反而更深了。
他垂下眼,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我明白了,世子对二姑娘,一如从前。”
云庭了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的挣扎,往椅背上靠了靠:“怎么,你家里给你压力了?”
常辉苦笑一声,带着深深的无力:“我姨娘因我的婚事,忧思成疾,已病了一场。她这一生,太苦了。”
未尽之言,满是身不由已的沉重。
厅内一时静默。
半晌后,云庭拍了拍常辉的肩膀,语气是难得的真诚,甚至带着同病相怜的感慨:“常兄,你我皆知,人活于世,难有‘随心所欲’四字。我能看似自在,不过是仗着位高权重,对家人,也没什么负罪感罢了。”
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见过母亲,但是母亲已去,没有人能绑架他。
云庭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而你不同。你姨娘为你倾尽所有,受尽委屈。你这一生,注定要背负着她的期望前行,难以挣脱。这不是你的错。”
“站在情敌的立场,我本不该说这些。但作为与你一样,想要守候她的人,我想说,常兄,即使你今日选择妥协,也没有人有资格苛责你。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的心意,早已对得起这份情谊。人生,本就难以两全。”
云庭是有些高兴,但是何尝没有感慨。
常辉不是被自已打败,而是被现实所累。
常辉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世子。希望世子能善待二姑娘。”
他选择退出。
将那份深藏于心的感情,连同守护她的责任,一并托付给了眼前这个或许比他更有能力、也更自由的男人。
云庭叹了口气,坦承道:“你也不必过早托付。前路如何,我也未必能行。她在广州府与一位名叫宋遇白的商贾来往甚密,接触的人龙蛇混杂,她的天地越来越广阔,心也未必还在原地。”
二丫给他的信里,对宋遇白多有夸赞。
他能怎么办?
他能抛下一切去找去争吗?
不能。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不得已。
只不过,他比常辉,要幸运很多。
常辉闻言,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黯淡下去。
是的,她从来都不缺追求之人。
因为青春年华会老去,但是自信聪慧,永远都会让她光芒万丈。
但常辉很快调整过来,起身对着云庭郑重抱拳:“无论如何,祝世子得偿所愿。也请世子好好待她。”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我会尽力。”云庭郑重回礼。
常辉转身离去,背影在初春的微光里显得有些萧索。
云庭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影壁之后,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萧晏是如何“茶里茶气”、不动声色地劝退了五公子。
彼时他还嗤之以鼻,觉得不够光明磊落。
未曾想,今日自已竟也……用上了几分相似的“心机”。
他对常辉,没有半分轻视,只有深深的同情与敬意。
常辉并非不够努力,不够真诚,不够坚持。
只是他脚下的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沉重的枷锁。
他来时的路,那份对苦命母亲的愧疚与责任,决定了他无法像云庭这样,可以近乎任性地去追逐心中的明月。
云庭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抽出新芽的树枝。
他和常辉,正将四海源源不断的利润,悄无声息地汇往广州府。
当初约定的分成比例,他和常辉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拿取分毫。
他们所做的,不过是用自已的方式,为那个在远方乘风破浪的女子,提供一份沉默而坚实的后盾。
这或许,是他们这两个“失败者”和“竞争者”之间,最默契、也最深沉的爱意表达。
无关占有,只为守护她翱翔的翅膀。
第554章 削藩开始
云庭同情常辉,何尝不是同情自已?
在二丫那里,她和常辉已经断了,并不知道常辉的坚守。
自已好像更惨一些。
二丫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恐怕都觉得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大概会写信骂他个狗血淋头,然后催促他负责。
想到这里,云庭不由苦笑。
但是既然这是自已的选择,那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下去。
常辉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和二丫提,让常辉自已说吧。
他还是想想,如何能让皇上同意开海防。
现在民间做海外生意,都是偷偷摸摸,要各方打点,冒着风险。
所以二丫需要一张通行证。
他来想办法。
当时间来到端午,皇上忽然下旨,将淮王一家幽禁,令锦衣卫调查淮王。
这件事,就很不对。
因为是先幽禁,再调查,就等于没有证据,只用“莫须有”的罪名,就给淮王定了罪。
淮王就是当年辜负了姜仪的男人。
那个生就一张桃花面,倾倒京城无数女子,但是双腿残疾的淮王。
周逍遥回去和姜仪说了这件事。
“皇上这般做,完全没有道理。”周逍遥道,“连同几个孩子都被幽禁起来。”
淮王的儿子们,最初有两个,后来又增加了一个,都在龙韬馆就读。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姜仪摇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已隆起的肚子上:“你可不要像从前那样,一味的强硬,得罪那么多人。若是和咱们有关就算了,和咱们无关之人,你就别强出头了。”
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对淮王,早就像陌路人一般。”
当年是她喜欢淮王,而淮王,也被她吸引。
两情相悦。
可是后来淮王身边有人劝他,不要和姜仪成亲。
因为姜仪身后有姜家,有在军中的威望。
淮王身体残疾,最好就要低调行事,谁也不会得罪,不管谁做皇帝,日后他都是富贵闲王。
所以,淮王退缩了。
姜仪也没有强迫他,主要这事,也强迫不了。
后来淮王就成亲生子,姜仪就自已晃了很多年。
现在想想,有些唏嘘。
“我没有责怪过他,只觉得自已被迷了眼,选了不合适的人。”姜仪坦然道,“不合适,我这般火爆脾气,就算勉强在一起,日后也是鸡飞狗跳。”
说起来,要谢谢不娶之恩。
“我只是觉得,他那把胆小怕事,谨慎小心,最后竟然,首当其冲。”姜仪摇摇头。
大概人生就是这样,求而不得。
“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皇上又意欲何为。”姜仪道,“但是最重要的是,不要轻易卷进去,静观其变。”
五公子点点头。
而与此同时,为了安抚藩王们,皇上如云庭建议那般,把进京为质的世子们,各自放回封地。
燕王妃没有走。
她带着幼子刘毓留下,让刘俭自已回金陵。
她有自已的打算。
她在这里,皇上会放松警惕。
而且,她还可以随时掌握京城中的情况。
需要有一个人,在京中坐镇。
必要时候,她会出手,推燕王一把。
可怜远在金陵的燕王,接到儿子即将归来的消息,简直是望眼欲穿.
他早早就在王府大门前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地盯着官道尽头。
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喜悦。
爱妻终于要带着小儿子回来了!
许久没见,可想死他了!
终于,烟尘起处,一队人马渐行渐近。
为首那挺拔的少年身影,正是世子刘俭。
“俭儿!”燕王激动地迎上前几步。
刘俭利落下马,快步走到父亲面前行礼:“父王!”
燕王一把扶起儿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却急切地越过刘俭,向他身后张望。
一辆,两辆……车队都停下了,仆从开始卸行李,却始终不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熟悉身影和幼子的踪影。
他不死心地探头又仔细看了一圈,甚至绕着马车走了两步,声音都委屈了:“俭儿,你母妃呢?毓儿呢?她们没跟你一起回来?”
刘俭看着亲爹像被抛弃大狗般的眼神,心中既无奈又好笑,压低声音,在他耳畔道:“父王,母妃说,她和弟弟留在京城更妥当。既能安圣心,也能及时掌握京中动向,以备不测。”
燕王如遭雷击,整个人都蔫了。
他盼星星盼月亮,结果只盼回来个儿子。
他无精打采地转身往府里走,背影都透着萧索。
刘俭赶紧跟上,试图安慰:“父王,母妃也是为大局着想……”
燕王闷闷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显然心情低落,不想说话。
父子俩沉默地走了一段。
快到书房时,燕王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没头没脑地低声道:“对了,那个萧晏的私生子,现在按安排在军中。有空的时候,你去和他切磋切磋,以后时常来往,你也帮我照顾他一二。”
“什么?!”刘俭瞬间炸毛,声音拔高八度,“父王,您说什么?!私生子?!萧大人的?在军中?我还要照顾他?”
天哪,这要是让姐姐知道,不得把他脑袋锤爆?
燕王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嗯……就,就是那么回事……”
“父王!您糊涂啊!”刘俭气得原地跳脚,脸都涨红了,“这种事您怎么能瞒着姐姐?!姐姐知道吗?您告诉她了吗?不行!我立刻就给姐姐写信!”
他边说边风风火火地就要往书房冲。
姐姐明鉴,我真的不知情!
我不是共犯!
不行不行,感觉这力度不行。
刘俭表示,姐姐,我去帮你教训那个私生子去!
我和他划清界限,我是坚定站在姐姐一边的!
第555章 终于见到姐姐了
刘俭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字字恳切,句句表忠心。
务求让他以为远在琼州的姐姐明白——那个所谓的“私生子”事件,纯属父王糊涂,跟他刘俭一根头发丝的关系都没有。
他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姐姐这边,绝不让外面的“野孩子”来分走她一丝一毫的关爱。
信写好了,墨迹未干。
刘俭拿起信,刚想唤人快马加鞭送去,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姐姐那张英气逼人、眼神锐利的脸。
姐姐最讨厌什么?
最讨厌光说不练的嘴炮啊!
她信奉的是能动手就别吵吵。
刘俭看着自已那封声情并茂的信,突然觉得有点心虚。
光靠这几张纸,姐姐能信吗?
会不会觉得他不够诚意?
不行!
刘俭把信往桌上一拍,下定了决心——
先去把那个私生子捶一顿,然后再回来添几句话告诉姐姐,也更理直气壮。
刘俭打定主意,就放下笔,带着他的小厮骑马赶往军营。
燕王拦都没拦住,只能在后面喊:“俭儿,俭儿,你别冲动。”
到底不放心,燕王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去看看,别让萧行行吃大亏。”
吃点小亏,也就那样了。
侍卫连忙称是,心里想的却是,若是单打独斗,世子怕远远不是那萧行行的对手。
因为萧行行年纪小,但是一身武艺和骑射功夫让人惊艳。
所以现在军中很多比他年长的人,都戏谑地称他为“小星星”。
那真是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刘俭一路疾驰,心中憋着一股“为姐除害”的豪气,直冲演武场。
结果远远地,便听见震天的喝彩声。
只见校场中央,一个矫健的身影正策马飞驰。
那人身着普通兵士皮甲,身形挺拔却略显单薄,背对着刘俭的方向。
战马四蹄翻飞,马上之人在高速奔驰中,侧身、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嗖!嗖!嗖!
三支羽箭流星赶月般射出,精准无比地接连命中百步外移动箭靶的红心。
最后一箭,更是将前一支箭尾端劈开,稳稳钉在靶心。
“好!!!”
“小星星,厉害!”
周围兵士的喝彩声几乎掀翻了天。
俭勒住马,也被这惊艳绝伦的骑射功夫震住了。
他下意识地撇撇嘴,小声嘀咕:“哼,花架子,不过如此……”
可眼神里的惊艳和羡慕,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几年,他在姜仪的严厉教导下,其实身上功夫已经远超同龄人。
但是现在看来,还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说实话,看着那潇洒利落的背影,刘俭心里那点捶人的豪情顿时凉了半截——
好像……可能……大概……打不过啊。
这身手,看着就不好惹。
但一想到姐姐被这人“欺负”,刘俭顿时又热血上头。
姐姐更重要。
打不过也得打。
至少表明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猛夹马腹,朝着那个刚刚射完箭、正勒马缓缓转身的身影冲了过去,口中还喊着:“喂!前面那个小子!你给我站住!”
那身影闻声勒马,转过身来。
阳光正好落在那张年轻、英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脸上。
刘俭冲得太快,差点没勒住马,好不容易停在对方马前几尺处。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俭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姐……”他声音颤抖,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眼前这个一身戎装、英姿勃发、被众人喝彩的人,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姐姐,又是谁?!
虽然姐姐长高了,身手也更好了,但是那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姐姐啊!
但是三丫没认出她的“兵”,因为这几年,刘俭的变化也很大。
他壮实了太多。
“接谁啊?你谁?我不认识你。”
刘俭:“……我啊,刘俭!”
他已经意识到这是外面,姐姐又是女扮男装,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姐姐”,所以到底把那个词语咽了下去。
三丫:???
刘俭?
这家伙吃了是吃了她娘的猪食,长得比她家猪还快?
之前小豆包一个,现在都比她高了。
但是听到周围人齐齐喊“世子”,三丫决定不和他相认。
“见过世子。”她从马上下来,和其他人一起行礼。
刘俭:“……是我啊,是我——”
姐姐,我不是什么世子,我是你那个跟屁虫啊,你忘了吗?
忽然,三丫抬头瞪了他一眼。
刘俭:“……”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姐姐其实知道他是谁了,但是姐姐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相认。
也行。
都怪这些人,没有眼色,还不离远点。
“免礼,免礼。”刘俭恨不得也下马给她拜一个。
没想到,三丫听他说了免礼之后,竟然直接牵着马走了,丝毫没有要跟他寒暄的模样,只留给刘俭一个英挺而决绝的马尾辫背影。
刘俭僵在原地,心里既激动又委屈。
激动的是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姐姐,而且姐姐如此英姿飒爽;委屈的是姐姐竟然假装不认识他。
他都想哭了。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事情吧。
不,肯定是他做错了。
回头问问姐姐。
他有错就改。
刘俭还得和众人寒暄,毕竟他是燕王府的世子,代表了燕王府。
刘俭一边寒暄一边心里着急。
死嘴快说,死腿快跑,他要赶紧去见见姐姐。
过了一个时辰,刘俭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三丫的营房见到了她。
营房是八个人一间,条件并不好。
其他人都不在,只有三丫在,明显是等他。
“姐姐!”刘俭这下控制不住了。
“你是不是傻。”三丫忍不住骂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要喊我姐姐?你唯恐我身份不暴露?”
“姐姐,我,我不是忍住了吗?”
“好,你忍住了,这事我不跟你计较。”三丫又道,“可是大家都看着,你和我走那么近做什么?”
刘俭愣住,眼神委屈。
他和姐姐走得近,自然是喜欢姐姐,想念姐姐啊。
但是看起来,姐姐并不高兴。
有点小委屈。
但是他能忍。
“姐姐,我为什么不能和你走近?”
第556章 同在一处
“因为你是世子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呢,我可不想被人盯着,不自在。”
三丫理直气壮。
“是我莽撞了,可是姐姐,你不理我,好像更多人会注意到你。”刘俭小声地道。
三丫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嘛。
明日估计军中就传得到处都是,她对世子都爱搭不理。
真烦人。
算了,事已至此,不想了。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留在京城吗?”三丫问。
“这事可不能跟外人说——”
“那算了,你别说了。我又不是你内人,我也是外人。”三丫招呼他坐,“没有茶水,凉水你喝不?我给你出去舀一瓢。”
她娘说了,待人要有礼数。
“不用不用。”刘俭还处于激动之中,连连摆手,“姐姐肯定不是外人。皇上把我放回来了。”
“哦。”三丫点点头。
她心里想,大概是看出来你是个草包。
留着当人质的,那也得留个好的不是?
不过这话实在太伤人自尊,她把嘴巴闭上。
“姐姐,你怎么来金陵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刘俭有很多话想问她,“怎么顶着什么私生子身份来的?”
三丫一一说了。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离别之后各自的情况。
“这么说来,姐姐以后要长久得留在金陵了?”刘俭一脸惊喜。
那可太好了。
“你别姐姐,姐姐的了,回头说顺嘴了,在人前也说出来。你喊我行行就行。”
“好,”刘俭脸色微红,“行行,这样行不行?”
“行。我暂时应该不走,但是过几年不好说。”
三丫还是想去西北,想去她爹战斗过的土地上看看。
女承父业,那多好。
“那到时候姐姐,哦不,行行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瞎说。你是世子,哪里能乱跑?”
刘俭:“……”
不过他很快又给自已画了个大饼,“等我弟弟长大就好了,我把世子之位让给他,就自由了。”
“你当那是大白菜啊,让来让去。”三丫道,“你是嫡长子,当之无愧的世子。回头换世子,朝廷得同意;而且就算真的换了,别人怎么看你?”
她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天塌下来都不愁的傻傻姑娘了。
她现在知道很多事情了。
她有义务教给自已的“小弟”。
虽然刘俭现在看起来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把自已当老大的。
三丫表示,那她怎么都得照顾照顾这傻子了。
“别人怎么看不重要,行行觉得好就行。”刘俭一直在笑,眼神都舍不得从三丫脸上挪开。
“行行,你现在愈发厉害了。”
“还行吧。”三丫被夸得心花怒放,嘴上却还谦虚一句。
她更关心的事情是大姐姐。
“你在京城见过我大姐姐吗?她和我四妹妹还好吗?”
“岂止是见过?”刘俭道,“我经常去你家。”
姐姐的家,就是他的家。
而且他母妃,也经常去学堂帮忙,他散学之后从宫中出来,去学堂接母妃。
所以他和大丫,经常见面。
“都挺好的。你四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刘俭想起四丫也忍不住夸奖,“就是总让人抱着。不过她怕大姐姐,大姐姐一瞪她,她立刻就老实了。”
“那大姐夫也还好吧。”
“好,不过好像他现在挺忙的。黑甲军要解散了我听说——”
“什么?”三丫瞪大眼睛,“谁要把黑甲军解散?”
那可是她爹多少年的心血。
“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皇上。”刘俭压低声音,“我母妃不让我提皇上,跟我说,就算说皇上好也不行,容易被人断章取义,曲解陷害。”
“那你以后别说了。”三丫大概知道燕王府的处境。
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
跟在萧晏身边,耳濡目染,不可能一点儿政治觉悟都没有。
刘俭连连点头。
和姐姐见面,可真开心啊。
就是外面的侍卫一直清嗓子,提醒他该回去了。
真讨厌。
刘俭很快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也要来军中,而且只点名道姓,就要来三丫所在的营房。
他甚至和三丫住在一起。
那么多男人,姐姐不方便,他来帮姐姐打掩护,让姐姐能方便一点是一点。
于是,金陵大营里,多了一位身份尊贵新兵蛋子——燕王世子刘俭。
众人本来都心存疑虑,以为他就是来做做样子的。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和众人一起训练。
最让众人津津乐道的,是每日的对练环节。
别人对练这位世子爷,都束手束脚,生怕一个不小心伤着这位,动作难免畏缩敷衍。
唯独到了三丫这里,画风突变。
三丫可不管什么世子不世子。
在她眼里,这就是她需要锤炼的小弟。
她下手快、准、狠,毫不留情。
刘俭经常被她揍得鼻青脸肿。
众人都替眼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萧行行捏把汗。
让所有围观者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挨了揍的世子爷,非但不怒不恼,反而揉着肿起的脸颊,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好!打得好!行行教训得是!”
他每次都挣扎着爬起来,不顾疼痛,更加认真地摆好架势,继续冲上去挨打。
更离谱的是,训练结束后,刘俭还会颠颠地跑到三丫身边,不顾她的冷脸,殷勤地递上各种东西——上好的外伤药、精致的点心、甚至是舐犊情深的燕王让人给他开的小灶……
三丫高冷,大部分时候都拒绝,偶尔才会收下,转手也都给大家分了。
刘俭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他的姐姐真的有大将之风。
他还要好好跟着姐姐学习啊!
众人看着鼻青脸肿还一脸兴奋、对“施暴者”殷勤备至的世子爷,再联想到他主动要求进军营、还指名来这个营……
一个离谱却又似乎很合理的念头在大家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世子爷好这口?
喜欢被人揍?
于是,为了讨好这位口味独特的世子爷,或许还能得到点好处?
军营里的画风开始诡异起来。
原本对刘俭客客气气、点到即止的老兵油子们,眼神变了。
再对练时,他们不再畏手畏脚,而是摩拳擦掌,眼神热切,仿佛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沙包和潜在的金主。
“世子爷,得罪了!看招!”
“世子爷,小心了!”
第557章 燕王觉醒
一时间,刘俭成了全营最受欢迎的陪练对象。
每天操练结束,他身上挂彩的地方比之前只多不少。
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不过没关系,姐姐会帮他上药。
好处是,在这近乎惨无人道的密集捶打下,效果也是惊人的。
刘俭的身手突飞猛进。
而且在军中的名声一日日地打响——谁不喜欢这般没有架子,身先士卒的世子呢?
而三丫还有点担心黑甲军解散的事情,给大丫写了一封信。
大丫回信,让她安心,京城中的事情,自有她和蒋玄撑着。
皇上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强化集权,削减各方势力。
倒也不单独针对黑甲军。
但是这样做,也不全然是坏事。
分散各处,如果时间长了,难免人心也就散了。
但是如果时间不长,那这些人,也会成为各方的助力。
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淮王被幽禁后三个月,被锦衣卫查出了大量“僭越”的证据。
但是那些证据,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建筑,祭祀、用度这些地方。
锦衣卫在淮王府库房角落,翻出了几匹陈年积压的锦缎。
据说是当年先皇赏赐给淮王大婚的贺礼。
锦缎本身没问题,但问题出在几件用这锦缎做的旧帐幔上——帐幔边缘绣着一种非常繁复的“云水如意纹”。
锦衣卫指出,这种纹样中隐含的卷云线条走向,疑似与龙纹的某种变体有几分神似。
奏报中写道:“虽非真龙,然其形制隐有攀附腾跃之态,居心叵测!”
其他的证据,也大都是这般根本站不住脚的。
但是没有人帮淮王说话。
先皇心胸开阔,所以才敢有人觐见。
新皇罗织罪名,为了达到目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谁看了不害怕?
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所以淮王就那样被定了罪。
皇上为了表示“宽仁”,下令将淮王幽禁终身。
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派——坏事做绝,然后假慈悲。
这件事传到燕王耳中的时候,燕王心情明显有些沉重。
他多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诸葛先生劝他:“王爷,要早日准备。只怕这把火,也会烧到咱们头上。”
燕王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这事情,是淮王自已做事不够谨慎,让人挑出毛病。”
诸葛先生:“……”
和王爷说话,真的好累啊。
燕王却还将自我安慰进行到底,“皇上想要警告这些人,总要打个出头鸟。他偏偏让人抓住错处。诸葛先生,回头让人好好查一查咱们府上,可千万别‘僭越’。”
诸葛先生:“……”
王妃娘娘,您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人已经坚持不住了。
“嗯,皇上杀鸡儆猴。只要我们小心些,肯定没事。你看,皇上不是把世子都放回来了吗?”
嗯,没问题,皇上是个好皇上,是他的好弟弟。
实在不怪燕王这么想,他从小循规蹈矩。
他老老实实的,都被打压。
他哪里敢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诸葛先生:“……王爷!”
“行了,按照我说得办。”
诸葛先生只能应下。
他决定回去就给王妃娘娘写信。
唯一能把王爷提溜起来的人,大概就是王妃娘娘了。
如果淮王这件事,燕王还能自我安慰,事不关已,可是接下来,代王被查,燕王就坐不住了。
代王,那是他年少在京城时最亲近的兄弟。
两人性情相投,一起读书习武,分享过无数秘密和欢笑。
即便后来各自就藩,天各一方,也从未断了联系,年节问安、家书往来不断。
这份手足之情,在冰冷的皇家宗室里显得尤为珍贵。
当听说代王被锦衣卫盯上,燕王心急如焚,立刻动用自已在京城的所有人脉和影响力,试图斡旋,想要为这位弟弟脱罪。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坐立不安,不断催促诸葛先生打探消息,一封封书信发往京城故旧,言辞恳切,甚至愿意以自已的藩王之位作保,证明代王绝无不臣之心。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信都被燕王妃扣下了。
然而,新皇清算藩王的决心和速度,远超燕王的想象。
仅仅一个多月。
他这边还在苦苦寻找转圜之机,那边噩耗便如同晴天霹雳般传来——代王投湖自尽了。
消息送到金陵燕王府时,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封代王临死前托心腹冒死送出、辗转送达燕王手中的绝笔信。
代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擅长抚琴和书法。
看着熟悉的笔迹,想到天人两隔,燕王潸然泪下。
遗书的内容,更是让他痛彻心扉。
代王说,诚然知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但是还是做了最后挣扎,希望皇上能看在自已认罪,主动自绝的份上,饶他的妻妾儿女一命。
代王说,倘若能够得偿所愿,还希望燕王哥哥帮他照顾妻小。
“弟去之后,万望兄念在昔日情分,代为照拂一二,使彼等不至流离失所,苟全性命,弟于九泉之下,亦感兄之大恩!”
信未读完,燕王已是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他紧紧攥着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信,仿佛能感受到代王投湖前那彻骨的绝望与不甘。
他是在用自已的性命做最后一搏,试图为家人换取一条生路。
燕王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替代王照顾好妻小。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未结束。
就在燕王强忍悲痛,准备立刻派人去接代王遗孀和子女时,又一道加急密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和幻想。
密报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字字滴血:
“代王府阖府昨夜暴毙,锦衣卫查明,盖因府中下仆挟私怨,于井中投毒,代王正妃、侧妃、三子二女并仆从数十口,无一幸免!”
燕王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
护他们周全……
无一幸免……
诸葛先生赶来的时候,就见燕王脸上带着泪,嘴角却露出嘲讽笑意,在喃喃自语,“好一个,挟私怨投毒。”
皇上真的是,装都不肯好好装一下。
燕王更觉得自已可笑。
他竟然觉得,皇上能放过代王,能放过自已。
呵呵。
终究是他太愚蠢。
“王爷,萧晏的信来了。”诸葛先生轻声道。
第558章 痛的领悟
萧晏也听说了代王的事情。
“嗯。”燕王颔首,目光投向船舱,“舱内何物?”
第559章 萧晏的后续计划
“不对,你说说,要我怎么办。”
“是,但是也没有办法。总比日后江山满目疮痍来得好。”
第560章 萧晏诈死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瞒着外人可以,但是不能瞒着几个孩子。”
众人纷纷安慰她。
第561章 步步为营
皇上“嗯”了一声,“是该整治整治了。云庭,你可有推荐之人?”
云庭真的,一点儿没撒谎,甚至可能还美化了她。
第562章 镇北王府倒霉
萧晏暗中的动作也很快。
她不是一直和张鹤遥虚与委蛇,扮演面子上也过得去的恩爱夫妻吗?
第563章 大厦将倾
张鹤遥知道姐妹俩的争吵,已经是晚上小满睡着以后的事情了。
“大人,您看,用不用回府看看?”随从小心翼翼地问。
他猜想,张鹤遥大概是不会管的。
出乎意料,张鹤遥竟从堆积如山的公文后缓缓起身,烛光在他清俊却冰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声音平淡无波:“备马,回府。”
这件事,涉及到他的以后。
尚书府,正院。
宋明真正强打精神,在和宋承欢说话。
“承欢,以后只能靠你自已了。性子不能再那么骄纵,凡事多忍忍——”
“娘,”宋承欢这会儿也很慌。
她不是小孩子了。
她知道镇北王府出的是大事。
“外公和舅舅他们,不会有大事吧。是不是皇上略查一查,警告一番就行了?”宋承欢自欺欺人,“肯定是这样。王府镇守西北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承欢,不要再心存幻想了。”宋明真眼眶通红,“坐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最大的罪过。”
先皇就不知道镇北王府的那些事情吗?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弹劾过镇北王府。
但是只要事情不是很大,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因为先皇是想用镇北王府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新皇的目的,就是削藩。
有罪要倒霉,没有罪过,也要鸡蛋里挑骨头。
“我已经给你外公写信,让他主动放弃兵权,给皇上身边的红人上上礼,向皇上书表忠心……”
这是镇北王府上下唯一可能的生机。
可是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父王刚愎自用,世子大哥也差不多。
他们不会听她的。
“会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宋承欢喃喃地道。
“娘已经给你添了一些嫁妆。”宋明真一边替女儿整理衣服一边不放心地叮嘱道,“日后你只当,你出身平民之家。好好过自已的日子,不要再提镇北王府。”
“娘,那怎么行呢?我嫁人,本来靠得就是王府,还有,还有张鹤遥……”
虽然宋承欢也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就是,靠着张鹤遥,她才有了现在这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承欢,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他是你爹。不能对他直呼其名!”宋明真脸色阴沉。
“他又不在家,娘,您怕什么?”
宋承欢很不高兴。
“娘,没发现吗?您变了,您从前根本都不理会张鹤遥;但是现在提起他,都恨不得给他跪下。”
“住口!”宋明真脸色涨红,“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想着替我分忧,还在这里添堵。”
她愿意妥协吗?
这不是形势比人强?
她能怎么办?
“娘,您看,您又急了。我还能不能在您面前说句真话了。”宋承欢不高兴地嘟囔着。
“说真话?真话就是你外公自身难保,我这个张夫人,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唬人。”
宋明真情绪激动。
“甚至我们母女俩,可能都会被张鹤遥报复。”
“报复?他报复我们什么?他凭我外公才起来的,他敢!”宋承欢柳眉倒竖。
宋明真越听越绝望。
她觉得自已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现状令人绝望,想想日后没有自已在身边,这样莽撞无脑的女儿,真的能独自撑起来吗?
正说话间,外间有人喊“老爷回来了”。
随后就是丫鬟婆子们给张鹤遥请安的声音。
“你爹回来了。”
宋明真站起身来,心中竟然闪过一抹欢喜。
张鹤遥还肯回家,是不是说,他也没有那么绝情?
“你不许说话。”宋明真不放心女儿,低声警告道,“镇北王府一家上下的性命,可能就在你爹一念之间。”
张鹤遥在新皇面前如何受宠,有很多人都跑来告诉她,恭喜她,恭维她。
如果张鹤遥肯帮镇北王府说话的话,那还有生机。
现在不求保住地位,能保住一家性命,也可以了。
“你我走了。”
宋承欢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甚至和张鹤遥正面对上,她都没给张鹤遥一个眼神,就那般径直出去了。
宋明真看得火气直冒。
但是她还不敢显露出来,脸上挤出两分笑意,“遥郎,你回来了。”
这个称呼,她已经很久没用了。
她潜意识里卑微地期待,张鹤遥能念一点夫妻旧情。
当年她骂陆弃娘的时候,说得很轻松,让她愿赌服输。
但是真的要到了让自已愿赌服输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有各种幻想。
幻想救世主。
幻想张鹤遥能帮她遮风挡雨。
张鹤遥没有回答,甚至面无表情。
他在榻上坐下。
丫鬟端着茶送进来,宋明真亲自给他捧茶,又屏退左右。
“放下吧。”张鹤遥面色淡淡,“镇北王府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你也听说了?
你会才听说?
你早干什么去了。
但是眼下,这些话宋明真只能藏在心里。
“遥郎,你救救王府。”
“救救王府?”张鹤遥不动声色地推开她握住自已袖子的手,掸了掸衣裳,“宋明真,你觉得我是以德报怨的人吗?”
“你果然一直在记恨王府。”宋明真失魂落魄地道。
她心里那本微末的希望,这会儿也熄灭了。
“我不去落井下石,已经是以德报怨。”张鹤遥冷冷地道,“我今日回来,是想和你把话说清楚。”
“你,你要休了我?”宋明真咬牙。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估计和娘家人,一个下场。
张鹤遥,他也太狠了。
“第一,”张鹤遥根本不接她的话,自顾自地道,“第一,镇北王府之事,我不会插手,你也不能管。”
“第二,后院里,我也不希望再出现什么混乱。你也不要欺负清意,你们姐妹相安无事,我也会护你们周全。”
“我欺负她?”宋明真愤怒了。
但是眼下的处境,让她的强硬转瞬即逝。
她一边流泪一边道:“你这几年,几乎不肯回家。你知道我和她,到底斗成什么样了吗?”
“不,不知道,你也不在乎。甚至你可能,乐见其成,这样我们两人都被牵扯了精力,你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在外面照顾那个野种。”
“野种”两个字,让张鹤遥周身的气势瞬时冷冽起来。
“那是我的儿子。在这个家里,要说野种,只有你那个女儿!”
第564章 妄想
“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就带着承欢,你现在才想起来嫌弃?”
虽然宋明真很想控制情绪。
但是张鹤遥也真的有一种,几句话就让她炸了的能力。
“我现在,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张鹤遥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就算镇北王府都死绝了,我也不会休妻。只要你安分守已,你现在就还是张夫人。”
“为什么?”宋明真泪水失控,“你干脆给我个痛快。你那么恨我父兄,也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杀了?”
她真的,一败涂地。
没有了娘家,也和相公离心。
“因为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在你家倒台之后,就冷落了你。”
“沽名钓誉!”宋明真咬牙切齿地骂道,“张鹤遥,你真是个伪君子。”
“知道我想要什么就行。”张鹤遥依然情绪稳定。
他确实不想让宋明真死。
他只想要她占着自已的妻位,然后就不会有人再替他牵线婚事,也就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张鹤遥其实对现状,相对满意。
宋明真以后也没有任何对他颐指气使的底气。
宋明真也不算笨,会夹着尾巴做人。
“那,”宋明真冷静了些许,咬唇问道,“若是承欢的婚事出了什么变故,你,你会不会帮她出头?”、
“只要你足够听话,她的婚事,就不会有波澜。”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笃定,坚决,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宋明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成熟儒雅,却眼神冰冷的男人,心中悲凉。
张鹤遥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跪地哄着她喝鸡汤的穷小子了。
他已经是权倾朝野的权臣。
一切尽在掌握。
权力和金钱,真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装扮。
她自已,确实没什么选择。
“遥郎,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我,无论答案是什么。”
张鹤遥没有承诺。
宋明真看着他,“是不是你,扳倒了镇北王府?”
“这次不是。”
“那就好——就算是骗我,也能让我继续自欺欺人活下去。”宋明真喃喃地道,“我要谢谢你,这也算,一日夫妻百日恩?”
“这次不是,但是我没说,我不会火上浇油。”张鹤遥冷声道,“你既知道,我有对付镇北王府的心。那想必很清楚,你大哥当年对我做过什么!”
谁都不是傻子,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鹤遥留下宋明真,自然也有自已的用意。
他怕以后婚事麻烦,怕后院牵扯精力,也不想被人诟病无情无义。
镇北王府倒台这件事,他若是能利用起来,倒是能创造一个不离不弃,重情重义的形象。
“我知道,可是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这么好,也有王府出力的原因,难道不能相抵吗?你不能忘恩负义。”
“你们伤害别人,轻描淡写。别人说出事实,就是忘恩负义。”张鹤遥冷哂。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明真。
“你一向都以聪明人自诩。我相信这次,你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什么正确的选择?我还有得选吗?”
“可以。你大义灭亲,帮朝廷提供更多镇北王府意图不轨的证据……”
“你少血口喷人,我父兄什么时候意图不轨了?”
“我只是好心建议,你随意。”
张鹤遥起身往外走,不肯再多留。
宋明真又在摔东西。
张鹤遥刚出了院子,就见到宋清意站在门口,身后带了个丫鬟,屈膝向他行礼。
“听说老爷回来了——”
“去你那里说话。”
“是。”
宋清意和宋明真截然不同。
她来见张鹤遥,是唯恐镇北王府这次不被捶死。
张鹤遥看着她脸上被宋明真扇的巴掌印,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镇北王府,在劫难逃。”
他本来也要做这件事。
只是现在,有人先起了个头。
他手中的证据,足够让镇北王府万劫不复。
“多谢老爷。”宋清意眼神里写满了仇恨,“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的下场了。”
“你可以等着看,日后锦衣卫会把他们押解进京。便是问斩,也要死在京城。”
宋清意笑了。
好好好。
她一定要亲眼去看。
看着那些害了她姨娘一辈子的人,一起下地狱!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张鹤遥忽然问。
宋清意被他问住了。
她日后?
她还有什么日后?
她已经变成了自已都看不清楚的模样了。
“你只是一个小妾,等王府事情结束之后,我可以放你出去。不过不着急,这些天,你可以好好考虑自已的去处。当然,如果你想留在府里,和那个疯婆子斗,我也不介意。”
只是,他偶尔想起的时候,会觉得没必要。
宋清意存在的意义,就是在镇北王府没倒台的时候,帮他牵制宋明真。
现在她没用了。
宋明真自顾不暇。
张鹤遥便想把她放出去。
这种曾经背负过仇恨的女人,都很狠。
没必要得罪,也没必要留在身边成为隐患。
张鹤遥离开之后,宋清意靠着床头坐着,神情恍惚。
她以后,又能去做什么呢?
她无处可去了。
且就在这里,烂着吧。
过了没几天,宋承欢未来的婆家,果然生出了退婚的念头。
宋明真急坏了。
宋承欢却道:“娘,我不嫁了!他不想娶,我还不想嫁呢!谁稀罕!”
宋明真和她说不通,急得嘴上起燎泡。
没想到的是,张鹤遥竟然站了出来,力压对方。
面对户部尚书的威压,对方自然妥协。
不仅不敢悔婚了,还又请媒人上门“澄清误会”。
宋明真这才松了口气。
外面对张鹤遥的评价,顿时变成了情深义重。
而张鹤遥,正带着小满在郊外骑马。
他自已,其实从来不在意名声这种东西。
他坚信,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但是现在他有了软肋。
他不能让小满出去之后,因为他被人指指点点。
小满要有一个高大伟岸的父亲。
等宋明真彻底失去了锐气和依仗,他就可以让她做继室。
——是的,张鹤遥要把陆弃娘记成他的原配,把小满记在陆弃娘名下。
兜兜转转,他的妻儿是他们。
至于萧晏,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又能争什么?
陆弃娘若是来找他掰扯,那最好。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破镜重圆。
一步一步,他要徐徐图之。
第565章 姐妹齐心
三丫也已经收到了萧晏去世的消息。
刘俭自然也听说了。
但是区别是,三丫知道内情,刘俭不知道。
——因为他亲爹,虽然爱他,但是也觉得他有点不靠谱,所以没敢和他说真话。
而刘俭呢,只自已知道那是姐姐,也没跟他爹说。
所以父子俩吧,“各怀鬼胎”,各想各的。
刘俭听说萧晏死讯之后,觉得天都塌了。
一方面,他确实敬重萧晏,那也是他的师父。
但是更多的方面,他担心三丫。
他知道姐姐对萧晏这个父亲,有多少孺慕和崇拜。
姐姐的天塌了,他的天也塌了。
尤其姐姐现在的身份还是“隐藏”的,她都不能说自已是萧晏的儿女。
既不能披麻戴孝,也不能流露出丝毫伤心。
难过,太难过了。
他要去安慰姐姐。
于是,刘俭特意穿了一身白衣,去找三丫。
——姐姐,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三丫正在河边给她的马洗澡,见他穿成这样,还觉得奇怪,“你在军营里,穿成这样没事吗?”
刘俭面色悲痛,“姐姐,现在没有外人,你不用故作坚强了。”
三丫一脸嫌弃:“你丫有毛病吧。走开,少讨打。”
他穿得一身纨绔气,别和她站一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出去逛青楼呢。
“不是,姐姐,我都知道了。”刘俭眼圈通红,“你爹没了。”
三丫:“……这事就你知道。你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这样她也不用装悲痛了。
她的私生子身份,也仅限于对燕王的交代。
旁人可不知道。
“我知道姐姐难过。姐姐,我——”刘俭哭得情真意切。
三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合着这二傻子,觉得她不能披麻戴孝,不能哭,就替她哭了,替她披麻戴孝?
喂喂喂,你爹知道了,不打死你吗?
“你别哭了。”三丫无语道。
“姐姐,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多了,别都压在心里,会生病的。”
“我不会生病的。”三丫道,“你哭得我头疼。我呢——”
她胡乱组织语言:“人死不能复生……”
哎。
这到底谁死了爹,谁安慰谁呢。
“我呢,要化悲愤为力量,继承我爹的遗志。这样我爹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三丫越说越顺,甚至还拍了拍刘俭的肩膀。
“好了,不哭了。最重要的是往前看,让我爹看到我的战功。”
“对对对。”刘俭连连点头,心里忍不住想,不愧是姐姐!
旁人肯定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姐姐,你要是实在难过,”刘俭睫毛上还有泪珠,吸了吸鼻子,认真承诺,“不管什么时候,想哭了,来找我!我的肩膀……永远给你靠!”
“行行行!”三丫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感觉比打一场仗还累。
这哭包的心意是好的,可她实在消受不起!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能哭、这么会脑补的男人!
求求你快长大吧,眼泪收一收,太闹心了!
三丫知道自已以后要去西北,已经摩拳擦掌,暗中期待了。
但是爹也说了,让她耐心等待,等着娘那边的消息。
要等镇北王府彻底倒台被清算之后,她再陪着娘扶柩去西北。
眼下她估计还得在这里再待个一年半载。
那就先跟着去打几波倭寇再说!
她很高兴,爹把所有的计划都告诉她了,这让她觉得,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独当一面。
她也参与了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刘俭坚定不移地认为她伤心,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把三丫陪得火气蹭蹭蹭往上顶。
但是偏偏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人家是好心。
结果没几天,就起了一脸痘。
刘俭:姐姐果然是郁结于心。
他让王府的厨子做清淡些的饭菜,专门给三丫送。
三丫吃了两顿实在受不了了。
她想吃肉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刘俭,你让我,自已伤心一会儿好不好?我想一个人静静。”
刘俭:“……好好好。”
他不放心,守在外面。
三丫生无可恋,趴在桌上,内心哀嚎:“爹啊!您快来把我带走吧!再这样下去,我还没去西北建功,先被这哭包弟弟的‘关爱’给送走了!”
或许许愿是有用的,很快东海那边就传来了“倭寇”的消息。
三丫摩拳擦掌。
她可以去见爹了。
虽然并不能相认,只是遥遥的见一面,也并不会交手,但是相见总是让人高兴。
刘俭也闹着要去。
他要去保护姐姐,和姐姐并肩作战。
他要扫平倭寇,让姐姐知道,爱哭并不是他的特长,而是他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缺点而已。
主要眼泪它,不听话啊。
三丫实在怕这个愣头青把事情搞砸了,只能也郁闷地留下。
没关系,她的战场在西北。
在西北,她要让萧字旗,插遍胡人的疆土!
三丫忙碌,二丫也没闲着。
她自觉身上背负着,比别人更重的担子。
因为打仗要什么?
要人,这个靠她爹。
还有什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要钱啊!
在她能力范围内,她绝对要力挺爹。
二丫痴迷于赚钱,但是从不吝啬花钱,大事上更不会含糊。
这个她其实,也不太行。
虽然她心比天高,也确实得到了很多的机会。
但是供养军队,那也绝对不是三两年的积累就够的。
——如果她来钱那么容易,那人家几代人的积累,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二丫一直都很清醒。
即使再给她两年时间,她最多只能有个十几万两银子,也算她天纵奇才了。
更何况,她可能都没有两年的时间。
这种情况下,靠自已不行,那只能找人出钱了。
她运气比较好。
眼下就有一只现成的肥羊。
——正是云庭提起过的宋遇白。
宋遇白今年二十一岁,乃是扬州第一富商宋谦的嫡子。
虽然不是长子,但是作为宋家唯二的嫡子之一,份量举足轻重。
而且,宋家从二三十年前,就已经偷偷地在下南洋,搞海运,只能说,富得流油。
别人或许不知道底细,但是二丫在广州府和他合伙做生意,觉得这小子不太一样,就用了点心。
结果还真被她查出来了。
要军饷,还得吃大户。
第566章 两头婚
二丫不知道宋家到底有多少家底。
但是通过她对宋遇白在广州府生意的观察,以及他日常花销,推测出应该有千万之数。
便是宋遇白这个次子,能调动的银两也至少百万计。
是头肥羊。
但是二丫也并不是土匪。
想要掏人家兜里的银子,自然是要等价交换。
宋遇白对她有好感。
但是二丫并不想搭上自已。
她很贵的。
钱不能够衡量她的自由意志。
无论多少。
这日宋遇白请她去“珍玩雅集”。
这是广州府富商们的“堂会”,会有各种奇珍异宝拿出来竞价,展现众人的财力。
这个珍玩雅集,门槛很高,其实富商们都把这个当成结识人和交流的机会。
二丫靠自已,拿不到请帖。
但是她也想去看看,有没有机会结识更多的人。
于是面对宋遇白的邀请,她欣然接受。
宋遇白特意来接她。
见她依旧是一身男子打扮,宋遇白摇了摇手中扇子,“我昨日特意差人送给你的衣裳,你怎么没穿?”
二丫看着他身上同色的月白袍子,“你在广州府,不是也有很多相好吗?二公子想要女人,随便勾勾手指,不就有大把女人扑你?”
说话间,她自已提着袍子登上马车,无视宋遇白伸出的手。
“庸脂俗粉,怎么可以跟舟舟相提并论?”
二丫在广州府,化名陆行舟。
“求求你好好说话,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二丫对他翻了个白眼,直入主题,“今日都有谁会去?”
“广州府生意最大的,十之七八。”宋遇白眼中流露出一抹得意。
他在其中,也是让人不敢小觑的存在。
等去了之后,陆行舟就会知道了。
宋遇白喜欢二丫,对她有一种征服欲。
但是他从前对女人用的那些手段,什么欲擒故纵,什么死缠烂打,通通没有用。
所有的招数,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用不上力气。
二丫明确地拒绝,但是不会和他断绝往来。
宋遇白用话刺她,她就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要在商言商,不要儿女私情,还像输不起的样子。
她越是这般,宋遇白对她就生出了更多的兴趣。
这个女人,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
野心勃勃,而且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已的野心。
她就是要搞钱,只要有利益,她就能钻营。
她的字典里,好像没有“羞涩”这两个字。
被戳破了女子身份,她坦然承认;被表白,她果断拒绝。
以为她会划清界限,结果她面色如常,商谈合作。
宋遇白很渴望彻底征服她的那一日。
比如今天,其实也是其中的一步。
珍玩雅集会上,珍奇异宝,无所不有。
正如二丫会暗中推测宋遇白的经济实力,宋遇白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情。
他觉得,凭借他的财力,一掷千金,未必不能让美人侧目。
而女人,只要心生动摇,那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有没有陈家和路家?”二丫又问。
宋遇白的目光落在她随身携带的篮子上,“你带了琼州的沉香,想要去找陈家或者路家合作?”
“对。”二丫坦率承认。
“我不是已经给你开价了吗?他们不会比我开得更高。”宋遇白摇着扇子,笃定地道。
“那倒未必。”
二丫把眼前的男人,看得太透了。
嘴上说着喜欢,追求,实际上,涉及利益,寸步不让。
他暗示,因为喜欢,所以会给她一个高价,二丫一个字都不信。
就算是真的,也不是长久之计,而是他想买自已的筹码罢了。
宋遇白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这么不相信我?就不怕我伤心?”
二丫无语。
“宋二公子,你能不能,认真点?虽然我现在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商人,但是好歹大家是同行。能不能收起你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东西,好好做生意?”
“男盗女娼?啧啧,骂得可真难听。”
“我还能骂得更难听,想听吗?”
“想听。”
二丫冷笑,“你爹派你来广州府做生意,光耀门楣。你妻儿在家苦苦盼着,等着你衣锦还乡。结果你就精虫上脑,只惦记着女人?”
宋遇白今年二十一岁。
他成亲很早,儿女都有三个了。
“骂得还真狠。”宋遇白嘴上这般说着,实际上一直在笑,根本没有丝毫歉疚之色。
他以为这般风流倜傥。
但是并不知道,二丫其实对这样的男人,深恶痛绝。
只不过,涉及到钱,二丫会控制自已的喜怒。
她现在,还没有挥舞道德大棒的资本。
她只能管住自已,不和这种人谈情。
谈钱就很好了。
“我以后,是要长期留在广州府的。家里需要有人侍奉父母,但是不影响我在广州再娶一房。这呢,叫做两头婚,不分大小,两头平起平坐,互不干涉。”
“怪不得商人地位低,都是被你们这些人乱了体统。”二丫毫不客气地道。
谁家不是一夫一妻?
“妾就是妾,什么平起平坐?这些话,你留着骗傻子去。”
“舟舟,你自已奋斗,要多少年才能赚到钱?而你跟了我……”
“跟了你,我现在这点身家,也会为你们宋家添砖加瓦。”二丫十分清醒。
很多女子,明明自已有钱,但是脑子还是不够清醒,始终想着找个男人依靠。
结果就是,男人没靠上,嫁妆全搭上了。
她轻蔑一笑,“宋遇白,我很想和你合作。因为你做事情,有规矩。但是你做人,实在是差不少。”
宋遇白哈哈大笑:“何以见得?”
“利益为先没毛病,我也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不会用虚情假意去伪装算计。在我这里,算计就是算计,是可以放在台面上讨价还价的。”
“我现在很想送你一副牌匾,写上‘在商言商’,让你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就看一看。”
“舟舟,如果真的是在商言商,我今日,为什么要带你去珍玩雅集?”
宋遇白眯起了眼睛,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因为你愿意。”二丫微微一笑,“也因为,我有你意想不到的底牌。”
“什么底牌?”
“等一会儿珍玩雅集的时候,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第567章 一掷千金也没用
两人一下车,看到宋遇白来了,立刻有人满脸堆笑上来迎接,引他们去里面坐。
二丫虽然第一次来,但是并不怯场。
珍玩雅集的场地布置得富丽堂皇,厅堂内张灯结彩,入眼之处,无不写着“豪奢”二字。
受邀的富商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举杯畅饮。
年轻的女子穿梭其间,身上穿得清凉,脸上带着媚笑,端着精致的点心和美酒,伺候得无微不至。
二丫的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片刻。
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无论相貌还是身段,都无可挑剔。
她脸上忽然露出笑意。
“怎么,还真把自已当成男的了?”宋遇白用扇子挡住脸,在她耳畔调笑道。
“我只是觉得,还好我现在有了能力。否则,就算进来端茶倒水,都没有资格。”
而这些女子,已经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了。
以色侍人,终究命若浮萍,难成气候。
高端的玩物,也终究是玩物。
倘若没有娘,她现在又该是什么境遇?
娘给了她新生,更支撑起了她一身风骨。
“有我在,你什么资格都有。”
二丫嘴角笑意凉薄,“进宫当娘娘呢?”
宋遇白脸色突变。
正要说什么,有人上前来跟他寒暄。
他立刻换上一副温润笑脸,和人说话。
而二丫则趁机去找她想合作的几个大佬。
她并没有缠着人谈生意,只是去打个招呼,自报家门,然后送上沉香,就礼貌地告退。
——大家都是聪明人,她是来做生意的,也把样品送上。
对方若是有意,就会有机会。
若是无意,下次她还能再试试。
谁来都是为了人脉,她这个小虾米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浪费别人太多时间。
当然,她也知道,很多人愿意看她一眼,也是因为她跟着宋遇白来的。
她和宋遇白各有所求,所以她并没有什么负罪感。
等她打了一圈招呼回去后,宋遇白那边也没人了。
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夸道:“舟舟好头脑。你说你若是跟了我,我们珠联璧合,广州府的生意,我们不得占据半边天?”
“我自已,就想占半边天。”二丫道。
宋遇白哈哈大笑。
他觉得二丫在吹牛。
二丫却看着他,目光认真,一字一顿地道:“不信再过十年你看看。”
“好好好,我拭目以待。”
有趣,太有趣了。
女人,一味柔弱,真的没意思。
能让人产生征服欲的女人,才有趣。
说话间,竞买就开始了。
场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件件珍奇异宝被呈上台来,富商们争相竞价,场面颇为壮观。
宋遇白看得兴致勃勃,不时出价,出手阔绰。
他买下了一串东珠项链,又拍下了一对翡翠镯子,总共花费了上万两银子。
东西被送来的时候,他就放在二丫面前。
二丫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送你如何?可博佳人一笑?”宋遇白笑着问道。
二丫道:“你闭嘴,我要买血燕窝。”
现在已经开始拍卖了。
最终,她用五百两银子的价格,买下了想要的血燕窝。
“想要什么,告诉我,区区五百两而已。”
“我孝顺我娘的。”二丫平静地道,“孝顺是自已的事情。”
“有机会,我定然要去拜会一下令尊令慈。”
“未必有机会。”二丫态度疏离。
“我很好奇,”宋遇白丝毫不恼怒,继续试探她的口风,“令尊令慈怎么舍得,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经商,就不怕遇到危险?”
“因为我爹娘知道我能干。危险的话……现在我就不正在和危险说话吗?也不过如此。”
宋遇白又被她逗笑。
二丫瞥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油腔滑调。
他今日,实在笑得太多了。
“世间的女儿家,都不容易。但是因为不容易就等着被压榨被安排,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是不愿意的。”
越难,才越要踏出一条路来。
“宋遇白,我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点难事儿?”二丫不动声色地道。
“难事?我怎么不知道呢?”宋遇白滴水不漏。
“哦,忘了,令尊妻妾众多,儿孙成群。所以你要选秀进宫的妹妹,可能不是你同母所出?”
宋遇白一下被戳到了痛处。
是的,这确实是让他特别焦虑的一件事。
为了解决,他也到处托人,难免走漏风声。
“是我同母所出的亲妹妹。”他咬牙道,目光之中露出几分痛色。
皇上大肆选秀,要各地送适龄女子进京。
宋家,就被盯上了。
倒不是他妹妹如何倾国倾城,出尘脱俗,而是因为她出身在宋家。
宋家尽管很低调,但是藏富这件事,也并不容易。
他爹已经很低调,很装孙子了,各种捐钱修路修桥,怜贫惜弱。
可是结果呢?
那些官老爷们,还觉得不够。
是,宋家的财富,已经可以让他们直通京城,找到靠山。
但是选秀这种事,在父亲眼里,并不值得去动用那么大的关系。
能进宫做娘娘,那是宋家的福分。
这是宋遇白父亲的想法。
他有七个儿子,十几个女儿,就算是嫡女,对他来说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一母同胞的妹妹,宋遇白自已心疼。
关心则乱。
宋遇白砸了银子。
但是这银子,没砸明白,没解决事情,反而让人抓到了软肋,狮子大开口。
一层一层的官员,都想从这件事里捞点好处。
但是这是同母的妹妹,这是软肋,能怎么办?
宋遇白前后已经砸了十万两银子。
但是还没有解决掉这件事。
“我能帮你。”二丫道。
宋遇白眼神中露出怀疑之色。
明显,他不相信。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条件呢?”他说。
“帮你个忙而已。”二丫面容平静,“如果非要说什么条件的话,那我提一条——”
第568章 只谈利益不谈感情
“以后不要把我当女人,也收起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二丫直视着宋遇白的眼睛,语气冷静得近乎冷漠。
“我想和你做生意,不想和你搞男女那些事。”
“说实话,”二丫冷哂,“你搞女人,我并非翘楚;我搞男人,你也非我看得上的。”
“你——”宋遇白被气到了。
“男女之间才需要婉约,我和你是生意伙伴,所以原谅我说话直白。”
二丫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一丝戏谑,“宋遇白,我自已来广州府,是为了做生意,不是为了搞男人。而且我跟你说实话,如果单纯从男人的外貌和功能上来说,我能找到,比你好太多的。”
别太把自已当回事。
孔雀开屏,自曝其丑。
宋遇白脸色涨红。
他真的没想到,二丫比他还“糙”还敢说。
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嫁过人?”
哪有年轻未出阁的女子,能说出这般糙话?
“我没嫁过人。”
虽然,差一点点就嫁了。
二丫想起了常辉,嘴角带笑。
一段美好的过去,即使遗憾,让人回忆起来的时候,也只有满足。
常辉成亲了。
二丫想送他东西。
思来想去,都觉得不想让他娘子膈应,所以最后把这些年该给他的分红银子,加了一成一起给她。
她一直都知道常辉的付出。
但是那不是她的,她不要。
人情债,还不起。
就算眼下她确实很需要钱,一个子恨不得掰开两瓣儿花,但是这件事上,她没有含糊过。
“我说话粗俗,不过是跟你们男人学的。男欢女爱,没有什么好羞耻和避讳的。”
二丫很清醒。
她打交道的,就是一群精虫上脑的男人。
她不仇视男人。
她爱钱。
她要和最厉害,最会赚钱的人打交道,自已才能赚到钱。
“所以我的要求只有这一条,不要让男女之情,影响了我们的合作。收起你那些心思,倘若我想嫁人,有比你更好的选择;倘若我只想流连男色,那选择更多了。”
“你也是。你如果只想要女人,可以拥有无数。没必要,惹了我不高兴,也损害了自已的大利益。你说呢?”
“我怎么,”宋遇白用扇子拍了拍手,“那么喜欢听你说话呢?”
“看起来,我高估了你对妹妹的关心。”二丫冷冷地道。
“不用拿话激我。”宋遇白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帮我?要是真能帮上的话,在商言商,我也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
剩下那些庶出的,他看不上。
“送她进京,我可以让她落选。”二丫道。
“你是不是想说,用药那些?没用的,我爹不会允许。”
万一到时候一顶“故意为之,不敬皇上”的大帽子扣下来,整个宋家都危险了。
“我可以让礼部的人,把她刷下来。”
宋遇白明显不信,“你有通礼部的关系?”
他之前也找过。
但是因为不是父亲出面,所以并没有找到。
“是,我有。”二丫道,“京城六部,你想找什么关系,我都可以试试,但是不保证能办。但是礼部的事情,可以。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到了礼部,选秀有三轮,你想让你妹妹在哪一轮落选,可以挑。”
宋遇白是真的不相信。
但是他从二丫脸上,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模样。
“你可以不信我,自已继续找关系,能解决最好。实在解决不了,提前告诉我,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和男人,不要谈什么良心啊,对女人的责任啊。
要谈他的母亲,他的妹妹,这些血亲,才能让他们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
“舟舟,你,你到底什么身份?”宋遇白看向二丫的眼神,多了一抹审视和探究,以及不易察觉的敬畏。
“京城人士,从小被父母卖了的贫苦人罢了。后面确实有些造化和际遇,就不足以对外人道。”
“不能泄露?”
“暂时不想。但是倘若日后我们合作愉快,生意做大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舟舟,”宋遇白忽然笑了,“你这般,让我感觉像个骗子。”
“那就捂好你的钱包,等着看结果。”
宋遇白想调戏她两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他把竞买到的东西推到二丫面前。
“我信你。就算被骗,我也认了。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无功不受禄,事情办成了之后,你若是再有谢礼,我不会拒绝。”
二丫意味深长地道,“说不定之后,我也有事情想求你。”
男人,其实最拒绝不了的,无非就是三样。
权势、金钱和女人。
金钱和女人,宋遇白都不缺。
但是权势,他很缺。
虽然宋家有一些通天的关系,但是不在他手中。
一旦尝试到了上面有人的好滋味,不怕他日后不出钱。
二丫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因为说到底,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从龙之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的呢!
她虽然要从他兜里掏点银子,但是也会给他丰厚的回报。
“你可以现在就说。”宋遇白道,“能力范围之内,绝不推辞。”
二丫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写满了“我会信你鬼话?”
宋遇白把她送回去之后,到底认真起来。
“舟舟,你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吗?这件事,涉及我妹妹,所以我……”
“我也有兄弟姐妹,而且相亲相爱,所以我能理解。”二丫淡然道,“还是那句话,你可以先当没有我这一茬,你先去自已努力。如果实在不行,再来找我。”
“我怕到时候来不及。”
“不会。我现在就可以给京城那边写信,你可以把你妹妹姓名籍贯那些内容给到我。”
然后,拭目以待。
宋遇白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二丫则松了口气。
很好。
她原本想着,要用更多的时间取得宋遇白的信任。
但是偏偏有这样一个机会。
很好。
这件小事,对云庭来说,不值一提。
等办成之后,日后慢慢渗透,很有机会让宋遇白出钱资助燕王。
一旦宋遇白搭上了燕王的船,那宋家也会尽心尽力。
二丫哼起了小曲。
谋算这些,不比男女之情有趣多了?
第569章 弃娘的目的
过了些日子,陆弃娘来到了广州府。
镇北王府已经开始被清算,她决定要带着三丫去西北。
临走之前,先来看看二丫。
手心手背都是肉,几个孩子,哪个她也放不下。
二丫见了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带着她在广州府四处逛,给她买各种东西。
人呢,赚到钱的第一步,永远是满足自已。
但是这种快乐,其实持续不了多久。
因为得到了之后就会发现,也不过如此。
接下来的快乐,就变成了改变自已的家庭,让所爱之人也分享到自已成功的果实。
所以二丫给陆弃娘花钱,真的毫不心疼。
但是陆弃娘心疼。
“你这孩子,省着点,省着点。娘这几年,哪里吃过苦?别花那么多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知道。娘,这是一万两银子。”
二丫把银票推给陆弃娘。
“我可不要。我有手有脚,吃喝才几个钱?你们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自已好好收着,出门在外,什么都得钱开路。”
女儿身边多些钱傍身,她也更放心。
“二丫啊,不愧是你。”陆弃娘又忍不住夸她,“娘这辈子,都赚不到一万两银子,想都不敢想。”
“娘,我的就是你的。没有你,哪里有我今日?”二丫道,“我赚的每一分银子,都是你的。”
“好好好。”陆弃娘笑道,“那你替娘保管着。等娘老了,不能动了,你再给我。”
“老了,吃不下走不动,还有什么意思?娘,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
“行,及时行乐。”陆弃娘口中答应着,却又心疼女儿,“你自已不能舍不得花钱。”
看看二丫现在穿的戴的,远远不如京城时候。
那时候,小姑娘多讲究,出去谁不夸一句好看?
这会儿倒灰头土脸的。
陆弃娘看着心疼。
“舍得,我什么时候舍不得给自已花钱了?娘,这是我给你买的血燕窝,鱼翅……这些你别送人,都可贵了,要留着自已吃。你要是送人,我就生气了。”
“好好好,不送人,自已吃。”
正说话间,宋遇白来了。
说是要来拜见陆弃娘。
人都站在门口了,不好说不见。
宋遇白见了陆弃娘,有些意外。
——没想到她这般年轻。
但是他还是规规矩矩执晚辈礼,给陆弃娘送了不少礼物。
陆弃娘倒是应对得体。
可是等人走了之后,她立刻跟二丫说:“这宋遇白,是看上你了吧。”
二丫点点头。
她娘真是慧眼如炬。
什么蝇营狗苟,一眼现形。
“那不行。”陆弃娘斩钉截铁地道,“别看他礼数周全,但是这种男人,对谁都周全。二丫,你可不能被他骗了。”
小姑娘在外,孤独艰难,很容易被这种人打动。
“娘,我看不上他,您放心吧。他都娶妻生子了,我就是找男人,也找个清清白白的。”
这会儿她其实根本不想男女之事。
等年纪大了,钱赚够了,男人还不随便挑吗?
她也没打算成亲。
看上的男人,可以一起住,她不介意养着。
但是如果不称心,那也果断换。
她是出钱的,她是金主大爷。
女人有钱,不被男强女弱荼毒,自已把自已当大爷,那就真能过得不错。
不过这些想法,不能和娘说。
二丫只反复表态,自已在广州府,没有父母之命,绝对不嫁人。
以后有了父母之命,也不嫁,嘻嘻。
陆弃娘这才放心。
她在广州府,也见识到了很多之前没见过的东西,感慨果然还是得多出门走走。
人啊,要见过世面,才不会做井底之蛙。
临走前一晚,二丫到底把一万两银子硬塞给她。
母女俩躺在一张床上。
二丫还非要跟她睡一个被窝。
她歪头靠在陆弃娘肩头,像小时候那般,口中却像角色调转了,一直在不放心地叮嘱:“娘,去了西北之后,不要苦着自已。”
“怎么能苦着我?”陆弃娘道,“别瞎操心了。”
“您为什么非要去西北?留在琼州不好吗?我们到底能近些,相互照应。”
二丫觉得,陆弃娘去西北,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萧晏已经离开西北那么久。
人走茶凉。
现在还能记住他的,不见得有几个人。
“我想去西北,也没想做什么。”
陆弃娘其实一直都清楚自已的份量。
“但是我是你爹的妻子,他想做什么,我总不能拖他后腿。”
萧晏说过,将来西北军,肯定也是主力之一。
萧晏要去帮燕王,西北这边,他也有所安排。
他在西北,还是有号召力的。
镇北王府一倒,他有相当把握,可以说服西北总兵。
但是问题是,别人见不到他的人,怎么可能一点儿怀疑,一点儿不安都没有?
“燕王妃留在京城,皇上才会放心。同样的道理,我去了西北,人家才会更相信,你爹的决心。”
“三丫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陆弃娘提起来,一脸欣慰,“她说,当年你爹去西北,比她现在还小。她去西北,也不做什么,就专门盯着胡人打。”
攘外和安内要并行。
“我去了之后,也不出什么风头。”陆弃娘有自已的盘算,“那些想联系的人,自然会上门来。我会一一记下,保持来往。”
人和人之间,不就是个相处吗?
让那些还想跟着萧晏的人知道,萧晏一直没变。
娶了的娘子,和他一条心,和大家也是一条心。
“你给我的银子,”陆弃娘有些不好意思,“我估计,是要花用的。”
“给您就是让您花的。用来维系关系,也是必要的支出。”二丫道,“娘,您尽管花,不够的话,我还会找人给您捎。这方面,不要吝啬。”
“嗯。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多大本事就出多大力……”
“那娘,胡姨丈他们一家,也跟着去西北?”
“林姨母和胡睿跟着我们去。老胡啊,他要跟着你爹。”
二丫:“……”
这点她倒是没想到过。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第570章 崛起的胡神医
胡神医有自已的盘算。
并且,也没有和陆弃娘隐瞒他的想法。
他说,“不管你去哪里,按照萧晏的性格,肯定会做最妥善的安排。让那娘俩跟着你,我放心。”
陆弃娘心直口快:“那你也跟着呗。”
一家人,最好还是要在一起,这是她朴素的观念。
至于他们家,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萧晏能跟你分开,我们怎么就不能分开?”胡神医没好气地道。
“那萧晏,是要去干大事啊!”
“我怎么就不能干大事了!”
陆弃娘:“……你快省省吧。”
胡神医就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却铁了心,要跟着萧晏去。
谁也劝不动。
“他说他窝囊了大半辈子,这次赌一把。”陆弃娘和二丫道,“不听劝。你说他怎么想的?”
“娘,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赌一把。”
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人愿意平平淡淡,但是也有人愿意乘风破浪。
“我看你林姨母也愿意,我就没再劝了。”
大概是胡神医和他说了,要出去给她们娘俩赚个前程。
林氏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也有夫贵妻荣的想法。
而且胡神医,也给他们娘俩留下了不少银子,日后生活不愁。
“胡姨丈不跟着去西北的话,以后有个头疼脑热,您一定得仔细些。”二丫不放心地盯着道。
“知道知道,咱们都照顾好自已。”
与此同时,三丫和燕王请辞之后,也和刘俭说了自已要去西北的事情。
“姐姐,我跟着你去。”刘俭道。
三丫还以为他脑子又发热,嫌弃地道:“你堂堂燕王世子,不留在金陵帮你父王,到处乱窜什么?”
真是添乱。
“不是,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父王都和我说了!”刘俭兴冲冲,“姐姐,原来你爹没事,太好了。”
三丫:“……”
“我和父王商量过了,你去西北,我也去西北。咱们俩并肩作战!”
像他们的父辈一样。
当年,燕王和萧晏,就是在西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重走父辈走过的路,想起来就让人心潮澎湃。
“王爷同意了?”三丫不信。
刘俭信誓旦旦,甚至要拉着他去问燕王。
三丫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和她父母的想法一样,燕王也是要给西北军一个态度。
——嫡长子都送来了,跟着我干吧!
而且万一失败,这不是还有点逃脱的可能性,不至于一锅端吗?
“过段日子,”刘俭小声地在三丫耳边道,“大概半年后?我母妃会找机会,带着弟弟偷偷回金陵。到时候我父王这边准备的应该差不多了,咱们在西北,也有些准备,就开始干事了。”
“你不用跟我说,跟谁都不要说。”三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不能有事。”
“我知道。姐姐不是外人,除了姐姐,我谁都不说。母妃我都不说!”刘俭信誓旦旦。
他只是想告诉姐姐,他真的很高兴啊。
三丫:你母妃,真是养了只白眼狼。
“那你直接去西北?我是先要去琼州和我娘汇合,然后一起扶柩去西北。”
“我肯定要和姐姐在一起的。”刘俭道,“我也不暴露身份,就当姐姐的跟班就行。”
三丫:“……”
可是她真的嫌弃他聒噪又爱哭。
但是她能说什么?
以后还要在一起呢。
而且话说重了,他又要哭给自已看了。
三丫心里暗想,他们刘家,是不是一代一个草包啊!
之前的太子,那么不适合当皇帝,先皇却硬要他上位,结果现在乱七八糟。
回头燕王要是当了皇帝,非要让刘俭当皇帝,那天下,估计还得乱一次。
哎哎哎,她是不是想太多了。
不过燕王对刘俭,真的是太好了。
送他们离开的时候,燕王哭得稀里哗啦,没眼看。
三丫心里叹气。
她有点理解刘俭了。
爹娘都爱哭,他想不爱哭都难。
这个根子太不好了。
但是刘俭这个棒槌,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满脸都是出门的喜悦。
三丫又想捶他了。
算了,她带着就带着,好歹不让他长那么歪。
于是,三丫就带着刘俭去和陆弃娘汇合,然后一起往西北出发。
与此同时,宋遇白不知道是不想被人再勒索,还是相信了二丫的话,他还是求二丫帮忙了。
二丫也没有拿腔作势,爽快答应,让他放心。
至于说在第几轮落选,他苦笑着道:“自然是越早越好的。”
然后他的妹妹,就在第一轮落选了。
宋遇白解决了这件事情,如释重负。
但是他心里又开始怀疑,是不是二丫忽悠他,然后碰巧了?
不过即便心里这么想,他也没有显露出来,依然去给二丫送了一份厚礼。
——正是之前他竞买下来的那价值万两的东西。
二丫道:“本来我帮你,是不求银钱的。但是眼下我确实缺钱,所以就敬谢不敏了。只是二公子,还是换成银子吧,这个比较实在。”
“好,我就喜欢舟舟,快人快语。”
宋遇白爽快答应,又试探着问她:“若是还有其他朋友,遇到我这种困扰,想要托舟舟解决的话……”
“只要来得及,就没问题。”二丫道,“但是这件事,明码标价,一万两千两银子。”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信,别人有能力,也愿意出这笔钱。
只是宋遇白在试探,那她也就顺水推舟。
宋遇白不遗余力地夸她,“我就说舟舟你来历不凡,果然……”
“你不用试探了。我若是能告诉你的,早就告诉你了。”二丫坦荡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是想和你做生意的。能力范围之内,互帮互助。”
“如果我想买个官,舟舟可有办法?”宋遇白又问。
二丫心里一喜。
她说什么来着?
男人一旦吃到权势和特权的甜头,野心就会不断膨胀。
很好。
不过她不会操之过急。
这件事,谁主动,谁就会陷入被动。
她非但要宋遇白掏钱,还要他上杆子掏钱。
第571章 二丫的“机密消息”
“看你想要多大的官了。”二丫慢条斯理地道。
“小官就行。”宋遇白摇着扇子,“有个官身,舟舟是不是就会对我另眼相看?说不定,到时候咱们双喜临门。”
“我对搞男人没兴趣,小倌儿也不行。”
宋遇白:“……”
“那舟舟将来,想嫁什么样的男人?我或许还能努力一下。”
“不用了,你来不及了。”二丫神情淡漠,“你不清白了。”
宋遇白:“……舟舟,你这是刁难。”
“不,这是我的标准。二公子,我们不要像拉磨的驴,围绕着这一个话题绕来绕去。”
“那就最后一次。这世间有本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夏虫不可语冰。”二丫不客气地道,“我身为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就算找个万里挑一的男人,又有什么过分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我想要的男人,第一要清白;第二要能把所有的银子给我;第三——”
宋遇白:“要能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他觉得二丫就是完全的刁难。
“第三,他要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花钱。”
二丫从来都知道,爱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可遇不可求。
爱和被爱一起,才是完整的爱情。
“宋遇白,我可以遇不到,但是不会降格以求。至于你认为我会空虚寂寞那些……”
“我没说过。”
“你这样想过。所以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可以买;我给得起钱,就有很多选择。不是只有你们可以嫖女人,我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并且,正像你们没有任何羞耻,我也不会有。”
“舟舟,你——”
“我的话说明白了吗?”二丫笑意不达眼底,“二公子,诚然我很想和你合作,但是广州府之大,也并非只有你一个合作对象。”
“我觉得合作的前提就是,在商言商,互相不触碰底线。”
“而且,”她冷笑,“今日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倘若换成商会里的其他大人物,你上门说话的时候,会这般轻薄吗?”
宋遇白拱手行礼,“我的错,我的错,舟舟别生气。”
他却不肯说一句“日后不再如此”。
因为他心里始终觉得,他日后还会有机会。
二丫也并没有纠结。
因为她很清楚,她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磨合新的合作方。
出来赚钱的,哪个不是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干活?
“刚才你说买个小官,这个不行。”
“哦。”宋遇白心说,果然如此。
他其实也没指望过。
但是没想到,二丫话锋一转,“但是若是想光宗耀祖,改变门庭,我倒是能帮上一点忙。”
宋遇白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
“舟舟,你真会开玩笑。”
“你就当我开玩笑。”二丫淡淡道,“日后若是有想法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但是那个,就远非三五万两能解决的了。”
她不能太热切。
“对了,”她轻笑一声,“我正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
“嗯?”
“朝廷就要开海禁了。”
宋遇白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相信。
他有些激动地道:“舟舟,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你不信的话,可以等一两个月。”二丫道,“不过我已经开始在各个坞场交定金买船了。”
“各个坞场?”宋遇白显然不信,“舟舟,你哪里来那么多银子?”
一艘能够下南洋的船,要一两万两。
如果二丫说造一两艘,他能相信。
但是各个坞场下单,他不信。
“那你就不用管了。”二丫道,“这条消息免费相送,信不信由你。但是我劝你,最好想想一旦开了海禁,要做什么,别被打得措手不及。”
宋遇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舟舟,你是不是和京城的贵人,有什么密切的联系?”
“是不是又觉得,我是什么贵人养在外面,替他弄钱的女人?”二丫一针见血地道。
宋遇白面上露出些尴尬之色。
“我说你满脑子男盗女娼,没说错你吧。”二丫嗤笑一声,“我告诉你,男女之间,最持久的关系是利益。”
“那帮你的,总是个男人吧。”宋遇白有几分不甘心,“既然舟舟那般有志气,什么都要靠自已,为什么又……”
“人活在这个世上,什么不得靠别人?独木难撑。我靠别人的前提是,我也能给别人足够的好处,这是交换。”
所以,别用那些诡辩来绑架她。
她不曾亏欠过任何人。
包括云庭。
他们两个,现在是同袍,为了共同的目的而努力。
难道日后云庭从龙之功,光耀门楣,她还要去分一杯羹不成?
“所以二公子,你聪明些的话,就少掺杂男女感情。否则日后,你一定会后悔,错过改换门庭的机会。”
二丫言辞凿凿,让宋遇白彻底摸不透了。
难道,她真的有那么大的能力,真能给自已谋个一官半职?
不过,宋遇白暂时压住心中好奇。
他不想在冲动之中,贸然否决二丫,怕断了自已以后的路。
当然,相信的话也不能说。
涉及到掏钱,事情不成,容易影响合作。
“那以后,说不定真能求到舟舟头上。”
“随时欢迎。”二丫面容淡淡,“开海禁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你。要怎么做,二公子自便。”
“我能不能听听,舟舟你打算怎么做。”宋遇白笑道。
“没什么不能说的。”
二丫几乎拿出了所有的银子去交定金。
定金通常是三成,但是二丫压到了两成。
所以她用手中银子,定下了十艘大船,而且强调了交船的工期,不可违约,否则违约费就是两艘船的全价。
自新皇登基之后,经常出各种幺蛾子,所以人心不稳,商人们敏锐,闻着风吹草动,都会小心翼翼,控制生意扩张。
所以这一两年,坞场也很少这种大单子。
在这种情况下,二丫的要求苛刻些,也都谈下来了。
“等开了海禁之后,很多人会去定船。新船价格就会很高,我到时候,会把这些定金单子,加几千两出手。”
第572章 破人之国千万利
“你自已不下南洋了?”宋遇白十分意外。
“想,但是眼下,我更需要银子。”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最多再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爹和燕王那边就会有动作。
她必须得用银子买更需要的东西去支援他们。
大事不成,她留银子做什么?
大事若成,她还怕以后没有生意做?
到时候就算她想做皇商,都轻而易举。
稼穑十倍利,经商百倍利,破人之国者千倍万倍利。
“你需要银子做什么?”宋遇白问。
“你猜。”二丫挑眉笑,滴水不漏,“猜不到,就当我去买小倌儿。”
宋遇白:“……”
骂自已的时候,口齿清楚,字字句句扎心。
真问点要紧的,她一个字也不松口。
“二公子,”二丫笑道,“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说吧。”
“说了你也不信。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证明我所言不虚。”二丫缓缓道,“海禁开不了多久,最多一年,就会重新关上这扇门。”
宋遇白:“……”
这点,他真不信。
难道这海禁就像他家大门一样,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你可以不信,但是等等看,我的消息准不准。”
“如果那样的话,”宋遇白分析,“等到海禁再关的时候,船的价格就会一落千丈?”
“对,所以那时候,我会再低价收购。”
“你收船做什么?”
二丫笑而不语。
自然是运送军需了。
而且等战争结束之后,海禁会再次打开。
单单运用这些消息,她就可以大赚一笔。
不过她赚钱,也是为了燕王的大业。
辛苦奔波,真正能获得超额收益的时候,是天下大定之后。
想想这些事情,就让人心潮澎湃。
但是她确实势单力薄,还想拉宋遇白合作。
为什么是宋遇白,而不是其他人?
因为宋遇白年轻,嫡次子,有野心。
即使兄弟关系好,日后无法继承家业,他想起来,心里也有遗憾,所以卯着一股劲,想要靠自已闯下一片天。
年轻人,才更有胆识。
老油条们不行。
二丫在一步步地,拉宋遇白下水。
啧啧,有种拉良家下海的感觉。
不错,宋遇白想睡她,她想掏他的钱,他们各怀鬼胎,合作愉快。
二丫在广州府风生水起,陆弃娘带着三丫、刘俭,胡神医的家眷,还有十几个琼州跟来的随从,一起扶柩北上,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抵达西北昌州。
距离昌州城门尚有数里,队伍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前方的景象,让久经风浪的陆弃娘也为之动容。
官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有已经离开战场多年的老兵,穿着发白的打着补丁的军服,眼含热泪;有面容黧黑、饱经风霜的边民,拖家带口,手里捧着粗瓷碗,里面盛满清水。
这是当地替人送行的礼节。
更多的是身着皮甲、腰挎弯刀的青壮边军将士,他们自发地列队肃立,眼神沉痛而肃穆。
没有喧哗,没有哭嚎,唯有风声呜咽。
就连昌州城楼上,“萧”字旗高高悬挂,随风猎猎。
当黑漆棺椁缓缓经过时,所有人跪在路边。
陆弃娘的泪就没有停下过。
她庆幸自已来了西北。
不来的话,她怎么能知道萧晏在西北得到了这么多人的敬仰。
那些曾经抛洒过的热血,不会被遗忘。
她带着三丫给众人回礼,这一路的行进变得异常缓慢。
刘俭跟在三丫身边,眼圈红红,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但是他还不忘拉三丫的袖子。
三丫沉浸在这种悲壮的气氛之中,不想理他。
她心中热血沸腾。
可刘俭一直拉她,“姐姐,姐姐。”
“闭嘴!”三丫狠狠瞪他一眼,眼神里写满威胁。
——再拉拉扯扯,我就捶你!
可是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饱含热泪与崇敬的西北军民,一个念头在刘俭心中疯狂滋长——
这是天赐良机。
要让姐姐在这里,就在父亲魂归的故土,在万千敬仰父亲的军民面前,立下她“萧行行”的威名。
让所有人都看到,萧将军的英魂后继有人。
“姐姐,去!”刘俭指着城楼上的“萧”字战旗,“射下来,披上它,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谁!”
三丫心头猛地一震。
她顺着刘俭的手指望去,那面巨大的“萧”字旗在城楼上迎风招展,距离虽远,但在她锐利的眼中却无比清晰。
她瞬间明白了刘俭的用意——这不是胡闹,这是为她扬名。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弓!”三丫低声喝道。
这话若是别人听到,肯定不理解,因为三丫的弓背在身上。
但是刘俭却懂。
他从她马鞍旁解下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体,迅速打开——赫然是一张保养得极好、造型古朴强劲的硬弓。
弓身黝黑,泛着冷硬的光泽,正是当年萧晏在西北时用过的旧弓。
“姐姐,弓!”
三丫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弓身入手,仿佛感受到了父亲当年的力量。
她不再犹豫,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
“驾!”
神骏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从缓慢行进的送葬队伍中冲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沿着官道旁的空隙,向着昌州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素白的孝服在风中烈烈翻飞,少女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她要做什么?”
“那是谁?”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三丫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
她的眼中只有那面高高飘扬的“萧”字旗。
距离在飞速拉近,城楼在视野中放大,风声在耳边呼啸,她默默地道:“爹,你的西北,我来了!”
她在疾驰中稳稳控住马缰,双腿夹紧马腹,上身挺直。
左手稳稳擎起那张沉重的硬弓,右手手指扣住长箭,搭上弓弦。
开弓!
她纤细的手臂绷紧,缓缓拉开那张硬弓。
上城下,官道两侧,无数军民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在马上开弓如满月的素白身影。
瞄准!
第573章 继承者
三丫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穿越空间的距离,牢牢锁定那面翻卷战旗旗杆顶端的绳索,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速度和角度。
就是现在!
她扣弦的手指猛地一松——
“咻——!”
长箭化作流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直射出去,精准无比地洞穿了悬挂“萧”字旗的粗壮绳索。
巨大的战旗瞬间失去了束缚,翻滚着、舒展着,朝着城楼下方的空地飘落。
而就在这时,三丫的战马恰好疾驰至城楼下方。
在万众瞩目之下,她猛地从马背上纵身一跃,右手如闪电般凌空一抓。
“呼啦——!”
那面象征着萧晏赫赫战功的战旗,不偏不倚,被她稳稳地抓在手中,素白的孝服与暗红的战旗瞬间交织在一起。
三丫稳稳落在马背上,手臂猛地一扬,将那面巨大的“萧”字战旗向后一甩,顺势披在了自已肩头。
旗帜如同最华丽的披风,覆盖了她素白的孝服,巨大的“萧”字在她肩头猎猎飞扬!
她一手控缰,一手按住肩头的旗帜,勒马转身。
战马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少女挺拔的身姿沐浴在西北深秋苍茫的天光之下,素服染尘,孝带飘飞,肩披着父亲的战旗,巨大的“萧”字在她身后如同燃烧的火焰,映衬着她年轻却坚毅无比的脸庞。
陆弃娘眼含泪光,骄傲地看着女儿,这一刻理解了萧晏对三丫的所有偏爱。
“萧将军!后继有人!”刘俭把双手张开,放在唇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道,“萧行行!萧行行!”
他的眼中满满都是骄傲。
姐姐,他的姐姐!
身后之人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大声附和。
“萧行行,萧行行!”
呼喊声铺天盖地,如潮水般一波波蔓延,经久不停。
三丫战马,肩扛着那面沉重的、浸染着父亲荣光与西北军民期盼的战旗,目光扫过沸腾的人群,最后遥遥望向西北更广阔的天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这片土地的悲壮与力量都吸入了肺腑。
这面“萧”字旗,她扛定了!
风,卷动着战旗,也卷动着少女眼中燃烧的、比星辰更璀璨的战意。
当队伍再次正常行进起来,官道的另一侧,却传来一阵刺耳的、格格不入的喧嚣。
只见一支由官差押解的长长的囚车队伍,正艰难地试图从跪满军民的道路边缘挤过去。
囚车简陋肮脏,里面挤着的人,个个蓬头垢面,神情麻木绝望。
有人过来告诉陆弃娘,这正是镇北王府的人,要被押解到京城受审。
那些人身上华丽的衣裳早已被剥去,换上肮脏的囚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鞭痕,眼神空洞麻木,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西北霸主的威风?
后面几辆囚车里,则挤着王府的女眷和年幼的孩子,哭声、哀求声、官差的呵斥怒骂声混杂在一起。
这支象征着权势崩塌、家族覆灭的囚车队伍,与那支承载着英雄哀荣的灵柩队伍,在昌州城外这条浸透了西北风沙与血泪的官道上,不期而遇。
场面变得诡异。
尤其,陆弃娘还看到了跟在囚车队伍旁的——
宋明真。
宋明真骑着马,一身男装,面容憔悴,已经完全没有从前的不可一世。
她也看到了陆弃娘,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笑意。
带着自嘲和酸涩,随即挪开了视线。
陆弃娘心情复杂。
“杀猪仇人”,她以为不共戴天。
但是现在看到宋明真,她心里竟然生不出多少波动。
对仗势欺人的宋明真,她没有多少同情。
但是面对无常的命运,谁能不心生唏嘘?
陆弃娘现在都还记得,当年宋明真颐指气使,逼她嫁人,说倘若有人比她强,那她也愿赌服输,做小伏低。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陆弃娘没有看到张鹤遥。
想想也是,他现在都是尚书大人了,哪里有空陪着宋明真来?
那是个最自私不过的人。
镇北王府出事,他估计撇清都来不及。
陆弃娘很想对宋明真说,这就是你费尽心机抢去的男人。
现在,又如何?
不过转念再想,估计宋明真觉得自已成了寡妇,还觉得自已也可怜呢。
算了算了。
这种人,她为什么要浪费感情?
各人自有自已的命,有自已的路要走。
陆弃娘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归于平静。
风,卷起漫天黄沙,吹动着素白的招魂幡,也吹动着囚车上沉重的铁链,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一边是英雄魂归故里,万民同悲;一边是权贵大厦倾覆,身陷囹圄。
历史的风沙,在这一刻,无声地记录着这荒诞而悲怆的相遇。
错身而过。
各自继续征程。
在西北总兵李锋和他夫人欧阳氏的帮忙下,陆弃娘安顿了下来。
她们住在昌州一处四进的院子里。
三丫虽然现在显露了女儿身,不能去军营,但是她日常打马过市,也会在军营的人骑射的时候去“偶遇”,很快就和众人熟悉起来。
刘俭就是她的随从,寸步不离。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大概知道了也会怀疑——世子就这样?
但是陆弃娘却说,刘俭是个心明眼亮的。
别的不说,那日他让三丫在众人面前亮相,谁想到了?
就算她想到了,估计还得瞻前顾后,考虑影响好不好,会不会被人诟病。
但是刘俭不仅敢想,他还果断。
龙子凤孙,那就是不一样。
三丫也没那么烦他了。
主要是,他现在不哭了。
不哭大家就还是好兄弟。
两个人同进同出,关系亲密。
陆弃娘其实有几分担心,这日吃完饭后,刘俭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母女俩坐在院子里纳凉,她就试探三丫的口风。
“三丫,你觉得世子怎么样?”
“娘,您喊他名字就行,省得被人听去了不好。他,挺好的啊。”三丫啃着瓜,没心没肺,“娘,这瓜真甜。”
陆弃娘:“……”
她斟酌了一下,换了个方向。
第574章 重操旧业
“你说王爷要是成事了,世子以后是不是要做太子的?”
“那肯定啊。”三丫道,“他嫡长子呢!又当了这么多年世子,难道还能让他弟弟后来居上?”
那样乱了规矩。
主要是,现在看来,刘俭改了爱哭的毛病,也没什么硬伤了。
脑子够用,功夫不错,而且很没有架子,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甚至从他身上,三丫都能理解,为什么燕王那么软弱,还有那么好的人缘。
其他的优点太过闪亮,可以盖过缺点。
陆弃娘道:“你说得对。那以后他不就得做皇上了?那也得三宫六院了。”
三丫扔掉手中瓜皮,又拿起一大块,“肯定的。别人有的,他也不能例外。做了皇帝之后,那肯定得按规矩办事。”
对皇帝来说,“播种”也是任务啊。
“那其实,就算做皇后也没意思,那么多女人,谁不想分点宠。你说呢?”
“娘,您操心太多了。人和人的想法还不一样呢。咱们吃饱了,想过舒心日子,说不定有人都吃不饱,那您给她个娘娘,她不做是傻子。”
她一口扫掉一大块瓜,含混不清地道:“好多人在娘家日子也难过,大概挪一挪还更好过了呢!”
陆弃娘干脆道:“那让你去,你去吗?”
“我又不傻,我去掺和什么?”三丫恍然大悟,“娘,您是不是怕我喜欢刘俭,要跟着他啊!”
陆弃娘:“……是担心你想不开。”
“那您直接说啊,还拐弯抹角的。”三丫一脸嫌弃,“我不会嫁刘俭的。”
陆弃娘这口气还没松,就听她道,“我不想嫁给任何人。我早就给您说过啦!”
“那时候不是还小吗?”
“那我现在长大了,也告诉您,我不嫁不嫁啦!”
陆弃娘想想,觉得不嫁人,似乎也没什么。
如果遇到张鹤遥那样的,风雨都是他带来的,确实自已更好。
但是又有点浅浅的遗憾。
说不出口。
因为她想说,找个萧晏那样的,就算什么也不图,晚上干活他卖力啊。
那就还——
挺好的。
可是这话真的说不出口。
算了。
等三丫再大点就好了。
只要她不跟着刘俭就行。
三丫有一双自由的翅膀,不能禁锢在那深深的宫墙之后。
正说话间,刘俭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把红柳串着的烤肉,香气四溢。
“快尝尝,趁热吃。”
他把烤肉分给陆弃娘和三丫。
“好吃。”三丫咬了一口赞道,“是不是城东老郭烤的?那家好吃,就是要一直排队。”
“是那家,我今日去刚好不用排队。”刘俭见她喜欢,跟着傻乐起来。
陆弃娘心说,没有排队,你去了这么久?
不过她没有拆穿刘俭。
她想起了从前。
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满眼满心都是一个人。
这也不影响以后分道扬镳,各自过活。
陆弃娘又想起了那日遇到的宋明真。
镇北王府出事,她本来可以不管的,但是还是奔赴千里回来了。
哎。
“婶娘,你不是说要垒猪圈吗?什么时候干?”刘俭的话,打断了陆弃娘的思绪。
“哦,猪圈啊,过几天,我正找人呢。”
没错,陆弃娘打算“重操旧业”了。
她应该能在西北留几年。
她得让人相信,她确实要在西北留下。
“算我一个。”刘俭道,“我也一身力气呢!需要采买什么,跑腿什么的,婶娘您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谁跟你客气?”三丫道,“你吃了我家多少饭。”
长身体的刘俭,饭量惊人,和小时候的厌食判若两人。
“就是,姐姐说得对,要我做什么,婶娘尽管开口。”刘俭傻呵呵地道。
陆弃娘看他,也有些一言难尽。
刘俭现在,分明就像为了拐走自已女儿,当牛做马的准女婿。
她以后还是要有意无意地敲打敲打三丫。
她不是想干涉儿女婚事,但是嫁给皇帝,那是万万不行的。
要是刘俭不做皇帝,那真是一桩好姻缘。
过了几日,陆弃娘就开始了她的猪圈大业。
这里的人,养猪的并不多,对于猪圈也不太熟悉。
陆弃娘刚开始还耐着性子教,后来干脆袖子一撸,站在刚挖好的地基旁,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木棍在地上比划着。
“这猪圈啊,不是随便垒几块石头就成的,这地基要挖深,夯结实了,不然猪一拱就塌。这边是猪睡觉的‘卧栏’,得高些,干燥,这边得留出地方让猪溜达,这底下,”她用木棍用力戳了戳一条沟槽,“得挖排粪沟,通到外面的化粪池,不然臭气熏天,猪也容易生病!”
“看好了!我干给你们看看!”她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
只见她动作麻利地铲起一大坨粘稠的黄泥,稳稳地抹在一块垒好的基石上,然后用泥抹子熟练地刮平、压实,接着拿起一块挑选好的大石,稳稳地按在泥上,左右调整,敲打结实,再抹泥,再垒石……
有了陆弃娘的示范,效率立刻提高了不少。
陆弃娘自已也闲不住,一直在帮忙。
自家的事情,自已得上心,得带着干。
刘俭在她旁边给她打下手,干得汗流浃背。
一时之间,尘土飞扬,热火朝天。
“弃娘。”
身后响起了陌生了许多,却又能一下分辨出来的熟悉声音。
第575章 再见前夫哥
陆弃娘的第一反应是,太阳太晒,给她晒迷糊了?
她怎么能听到张鹤遥的声音呢?
难不成是前些天见到了宋明真,就想到了他?
“弃娘。”
声音略带沙哑,却没有了不耐烦。
是张鹤遥!
陆弃娘缓缓转身。
尘土弥漫,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绯色云雁补子的官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帽。
身姿依旧挺拔清隽,面容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深沉与风霜。
那双曾经让她不敢直视的深邃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陆弃娘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便是急切。
小满,她的小满!
可是人很多,她没法问出口,只嘴唇微微颤抖着看向张鹤遥,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你来做什么?”三丫依然记住这张让她深恶痛绝的脸。
现在她长大了,终于有能力保护娘了。
张鹤遥根本不理她。
三丫忽然想起来,刘俭和张鹤遥在京城的时候可能见过。
所以她下意识地就要替刘俭遮掩。
结果发现——
刘俭人不见了?
好小子,够机灵。
他不在,三丫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她的剑呢!
“跟我走。”张鹤遥看着陆弃娘,目光之中也有着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们已经,四年多没见了。
她好像,没有很大变化。
在来之前,张鹤遥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觉得她在琼州那种地方,风吹日晒,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
但是见面之后才发现,她和从前,竟差不多。
那双眼睛,依然黑亮,盛满了热烈。
真的,很好很好。
三丫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让我娘跟你走,我娘就得跟你走?”
陆弃娘却道:“三丫,别闹。怎么说,这也是你舅父。你带着人继续垒猪圈,我回家换身衣服,去跟你舅父说说话。”
“娘!”
“别闹,听话。”
陆弃娘又看了一眼张鹤遥,“你等等我。”
三丫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娘,我跟您一起去。”
她也要去看看弟弟。
最初换孩子这件事,没有都告诉家里人。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自家人不能总瞒着,所以慢慢的她们姐妹,包括云庭都知道了。
“不用。
“娘,”三丫和陆弃娘咬耳朵,“我必须去。姓张的,没安好心。”
如果张鹤遥安好心,那今日就不会穿着官服来。
这一身皮,往哪里一站,不是人群焦点?
他分明是故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娘跟他走,好像说娘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似的。
卑鄙无耻!
陆弃娘看向张鹤遥。
张鹤遥竟然没有反对:“一起去。”
陆弃娘和三丫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登上了张鹤遥的马车。
张鹤遥自已骑马,带着人一起往驿馆而去。
等人走远之后,刘俭这才出现,笑着对众人道:“我婶娘的哥哥,行行的舅舅,户部尚书张大人,听过吧。”
张鹤遥在民间声望还不错,所以众人纷纷点头夸他。
有人道:“从前竟然不知道,还有这层关系在。那算起来,不就是萧将军的大舅子吗?”
“可不是吗?”刘俭笑道,“人家当大官的,都低调。不像咱们,要是和个县令沾亲带故,都得四处张扬。”
众人大笑。
这件事,打哈哈好像就过去了。
刘俭又招呼众人:“来,加把劲,等我婶娘回来,咱们干得又快又好,我喊婶娘给咱们加两个肉菜。”
另一边,马车上,陆弃娘双手死死交叠在一起,指尖用力到发白,明显期待又紧张。
“娘。”三丫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声音压得极低,“人多口杂,您要克制一下。”
陆弃娘点点头。
三丫看着她焦灼的眼神,深恨自已嘴巴太笨。
要是大姐二姐在就好了,不用她搜肠刮肚,干巴巴地安慰娘。
她想了想后又道:“您看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那些臭小子,两块糖就能拐跑。再看看刘俭,都这么大了,不还是小孩一样脾气吗?”
“所以,弟弟要是不认识您,咱们哄哄他就好了。”
“娘,这事情您放心交给我,肯定能收服他。”
陆弃娘心里明白,三丫是怕小满见到自已之后认生,自已会难受。
“三丫,娘知道。娘不难受,娘高兴。”陆弃娘喃喃自语,“咱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好好活下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而且你大姐也说了,张鹤遥把小满当眼珠子一样疼,娘感谢他。”
过去种种,都不重要了。
她记张鹤遥这份恩情。
甚至陆弃娘都想过了,只要小满好好的,他和自已亲不亲,也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这话,多少是自我安慰。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
每天都想,每天都骗自已,麻痹自已,不让自已沉溺于思念之中。
现在,终于要见到了。
画册中的孩子,终于要出现在眼前了。
“你大姐说,小满喜欢吃绿豆糕,我怎么就没想着买点带着?”陆弃娘已经开始慌乱了,“我给他做的衣裳鞋袜,也都没带。你说我傻不傻,光想着让人捎到京城,这不是马上就见上了吗?”
“娘,娘!”三丫用力握住她的手,声音略高了两分,不自觉地摇摇头,用目光提醒她冷静。
陆弃娘咬唇,眼角被泪意染红。
这条路似乎走了很久,马车终于停下。
马车帘子被掀开,张鹤遥站在前面,对陆弃娘伸出了手。
“弃娘,到了,下来吧。”
第576章 母子相见
陆弃娘没理他,自己跳下马车。?[优|o_品?小;·说?.?网?¢ ′最%新?d章·1%节{u~更ˉ新]??快3a
张鹤遥也不恼怒。
驿馆门前的侍卫见到他归来,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恭敬。
张鹤遥微微颔首,算作回应,随即引着陆弃娘向驿馆内走去。
三丫的手按在小金弓上。
虽然现在对她来说,小金弓己经太小不够用,但是也正是因为小巧,便于随身携带,反而很实用。
她可要很小心。
爹不在,她要帮爹保护好娘,远离张鹤遥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
步入驿馆,里面竟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青石铺就的院落空旷无人,连一丝人声也无,只有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
陆弃娘心生怀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张鹤遥回头看着她笑,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他这般,陆弃娘就更觉得不对了,警惕开口:“怎么这么大的驿馆,青天白日的,也不见个人影?”
张鹤遥轻叹一声,“弃娘,我既是带你来见小满,难道不应该提前把人都支出去吗?”
陆弃娘想想,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大的驿馆,因为张鹤遥一句话,其他人都不能进来。!x^d+d/s_h.u¨.`c+o~m,
也是,户部尚书,多大的官啊。
别说在西北,就是在京城他都能横着走。
陆弃娘不说话了,沉默地跟着张鹤遥穿过几重院落,继续往里走。
等到了后院,张鹤遥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让开了视线。
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中央,一个穿着绯色小锦袍、袖口和领口绣着精致金线云纹的小小身影,正骑在一匹温顺的小矮马上。
孙顺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口中低声哄着:“小公子,慢点,抓紧喽!”
那便是小满。
她的儿子!
陆弃娘像被钉在了原地,呼吸几乎都要停止。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看起来比画册里的模样更鲜活灵动。
小脸蛋儿圆润可爱,皮肤白皙细腻,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因为骑马的兴奋而亮晶晶的。
柔软的头发被梳成两个可爱的小鬏鬏,随着马匹的颠簸一颤一颤。
那身华贵的绯色小锦袍衬得他玉雪可爱,像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陆弃娘。?_?ee\{z¥.?小@说_=网?%? ?追3最a;新[?章ˉ/?节??a
她多想立刻冲过去,将那个小小的人儿抱在怀中。
但是她不敢。
她知道,对小满来说,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她怕自己的出现会吓到他,怕他的眼神里出现陌生和抗拒,怕他见了自己哭喊……
就在这时,原本正兴奋地晃着小脑袋的小满,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
他好奇地转过头来,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门口的人。
“爹,爹。”他奶呼呼地喊道。
随后,他忽然愣住失声,目光转向了陆弃娘。
一瞬间,小脸上的兴奋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怔忡。
他愣了很久,目光在陆弃娘和张鹤遥之间来回逡巡了几次,像是在确认什么。
终于,他小小的身体在马背上扭动着,似乎想下来,又有些害羞。
他忽然把滚烫的小脸蛋整个埋在了矮马温热的鬃毛里,只露出一只红通通的小耳朵,小手无意识地揪着马鬃。
“小满……”陆弃娘喉头哽咽。
张鹤遥见状,大步走了过去,动作轻柔地将小家伙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小满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小脸却还埋在张鹤遥的肩头,只偷偷抬起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继续瞄着陆弃娘。
“傻小子,连娘都不认识了?”张鹤遥笑着拍着他后背,抱着他朝陆弃娘的方向走来,“爹不是一首在给你看娘的画像吗?你不是一首喊着要见娘吗?娘来了。”
当他走到陆弃娘身旁时,小满忽然抬头,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陆弃娘。
短暂的沉寂后,他小嘴一瘪,毫无预兆地,“哇——”一声哭出来。
他朝着陆弃娘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一边哭得撕心裂肺,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
“娘——!娘——!!”
陆弃娘积蓄了西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小满,小满,我的儿。”陆弃娘把他接过来,牢牢抱在怀中,泪水滂沱。
西年了,西年多了。
她终于见到了小满。
小满也紧紧搂着她的脖子,哭声渐渐从嚎啕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着,一声声地喊着“娘”。
他终于见到娘了。
哭声里带着委屈——娘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张鹤遥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相拥的母子,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
三丫按在弓上的手,不知何时己悄然松开,她看着这一幕,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弟弟,生得好,一看就骨骼清奇,是习武的好材料。
孙顺垂手站在一旁,也为眼前母子重逢的情景而感动。
许久之后,张鹤遥道:“进屋说话吧,外面热。”
陆弃娘不舍得松开小满,抱着他走进屋里。
三丫对弟弟着实喜欢和好奇,走上前来捏捏他的小手。
小满不悦地瞪她。
三丫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道:“我是三姐姐,喊姐姐。”
小满不喊。
三丫就把手中的小金弓在他面前晃晃,“喊姐姐,带你出去打鸟。”
陆弃娘:“……刚认识,弟弟对你还不熟悉,认生……”
“姐姐!”小满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打断了陆弃娘替他解释的话。
“好小子,识时务。”三丫大笑,把小金弓别在腰间,伸手道,“走,三姐带你出去打鸟去。”
小满犹豫了一下。
但是打鸟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不由看向张鹤遥。
张鹤遥笑着点点头,语气温和:“跟三姐去吧。”
小满便欢快地对着三丫伸出小手,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
陆弃娘见状也起身,想要跟出去,却被张鹤遥拦住。
“弃娘,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他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卑微。
陆弃娘“嗯”了一声。
虽然很想怼他,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她感谢他把小满养得这么好,比她想象中还好。
第577章 演技大爆发
可是要和她说话的张鹤瑶,一首没开口,也不知道在斟酌什么。?d+i!n¢g·d*i′a?n^t¢x′t\.′c!o!m-
陆弃娘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好自己先打破僵局。
“哥,”她开口,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和客套,“谢谢你帮我照顾小满这么多年。我听说你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我哪里像过得好?”张鹤遥扯了扯嘴角幽幽地道。
他自己对镜时,都惊觉眉宇间刻满了风霜,早不复当年意气。
陆弃娘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这不是跟你客套吗?难道要我首说‘张大人,您老得可真快’?这话你爱听啊?”
这人真是,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陆弃娘又道,“你是不是因为镇北王府出事,所以来西北接人的?你应该和你那个郡主娘子走岔了,我前些天来的时候见到了她。”
张鹤遥咬牙:“我真的想把你脑壳敲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要是和你这种聪明人比的话,那肯定装的是豆腐脑。”陆弃娘语气生硬地道,拿起桌上小满玩的一个精巧布兔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别说,这小兔子,做得还挺逼真的。
张鹤遥:“……”
一口气堵在胸口,无言以对。:幻~.¤想>-姬?* ??d免??费¥??阅o?读?a
陆弃娘的目光忍不住飘向窗外。
三丫提着一只被箭贯穿翅膀的麻雀给小满看。
“小祖宗,可别吓到弟弟,血淋淋的。”
“没事,小满,别害怕,一会儿让人炸了,可好吃了。”
陆弃娘嘴角抽了抽,刚想出声阻止,却见小满只是好奇地睁大眼睛,并未害怕,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三丫得意洋洋地道:“看姐姐的,给你来个一箭双鸟。”
“你就没有想过,我不是为宋明真来西北,而是为你而来的吗?”张鹤遥到底把话说出来。
和陆弃娘,就不能讲什么含蓄。
她不懂。
“那你脑子里装的也是豆腐脑。”陆弃娘道,“你和谁两口子啊!当初不是你选的娘子吗?怎么合着,你就只能占人便宜?”
张鹤遥道:“要说先来后到的话,你才是我的娘子。”
“呸,你不要脸。你说是,好,我是。你说不是,我也答应了,从你家搬出来了。过了这么多年,你又想吃回头草了?咋好事都让你占尽了?你比皇上说话还好使啊,上下嘴皮子动动,想让谁跟你,谁就得跟你?”
陆弃娘发誓,真的,她不想这么暴躁的。!d,a′k!a~i\t?a~.\c-o?m¨
但是她实在忍不住。
都这么多年了,老黄历到底能不能翻过去了。
“再说,你现在都是尚书大人了,拿着朝廷那么多俸禄,说离开京城就离开京城?说是为了我,我可背不起那么大的黑锅。”
真是的,拿着那么多钱,不替朝廷办事,不觉得愧疚吗?
本来以为张鹤遥会反驳,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萧晏,是不是没死?”
陆弃娘心里一惊。
她好像有点明白过来。
张鹤遥来西北,是为了确认萧晏死没死?!
电光石火间,她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悲伤,眼泪说来就来,哗啦啦往下淌,声音带着哭腔:“没死?没死你倒是把他还给我啊!”
她借着小满带来的情绪余波,哭得情真意切。
张鹤遥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神情。
不过他这会儿,不太确定陆弃娘到底撒没撒谎。
他其实一首以为萧晏真的死了。
因为他想不到萧晏诈死的理由——萧晏怎么可能舍得和陆弃娘分开?
但是他今日见了陆弃娘,觉得她好像全无悲伤。
这和她的性格不相符。
她太重感情了。
而且她和萧晏这么多年夫妻,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出来。
所以刚才他才诈她。
然而陆弃娘此刻的痛哭流涕,又让他一时难辨真伪。
“萧晏死了,你不伤心?”张鹤遥到底问了出来。
“伤心,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难道还要跟着他去不成?”陆弃娘道,“再说——”
“什么?”
“人家说,”陆弃娘脸上露出几分自嘲,“一回生,二回熟,我这是第二次死男人了,可能也习惯了。”
张鹤遥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阴阳自己当年诈死的事情。
“弃娘,当年事出有因,我也有很多无奈……”
“行,你说无奈就无奈吧。我也不是要跟你过日子,就不用掰扯那么清楚了。”陆弃娘道,“你死了,我都活下来了。萧晏不在了,我也得往前看。我还有孩子,总不能让她们没了爹,又没了娘……”
她的话,像小刀一样,嗖嗖地扎在张鹤遥心上。
但是张鹤遥也太聪明警惕,他怀疑陆弃娘在
故意扎他,模糊重点。
所以他继续试探加码:“皇上其实也怀疑,萧晏没死。”
“我第一次希望你们心想事成。”陆弃娘不动声色,“没死的话,麻烦你们找到他,让他回来找我。”
“弃娘,他怎么死的?”
“在哨楼上值夜的时候睡着,被火烧死了。”陆弃娘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萧晏一向警觉,又怎么会……”
“是啊,”陆弃娘道,“我也不相信。平时睡觉,我翻个身,他都知道,还替我盖被子……”
张鹤遥脸色变得很难看。
“所以,他怎么会就那样死了呢?”陆弃娘心神恍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弃娘——”
“不,不可能。”陆弃娘连连摇头,“他不可能就那样死了。是有人害他,是有人害他肯定。哥,你告诉我,是不是皇上,是不是皇上想害他?你知不知道?你参与了没有?”
这些年,她跟着聪明人,果然也长了点脑子。
灵机一动,竟然能倒打一耙。
“你在说什么胡话?”张鹤遥怒道,“皇上若是想害他,一道圣旨就够了。我就算想他死,就算……是,我想让他死,我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刻骨铭心。但是我没有,因为——”
他逼近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弃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怕日后你知道真相,不会原谅我!我怕你恨我!”
如果不是考虑陆弃娘的感受,萧晏现在都不知道投胎多久了。
第578章 除了你,我不后悔
陆弃娘低下头,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她紧咬着唇,一声不吭。o¤齐&盛?÷小~?说a网{?+ ·′免?*费÷3(阅3u读_-?
她想,小满她是留不下的。
只盼着,燕王能成功。
可是,那得猴年马月?
她根本不敢细想,眼泪止不住。
人活着,有些事情根本不敢想,会让人失去继续前进的勇气。
张鹤遥以为自己话说重了,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样子,心里酸涩难忍。
“弃娘,别哭了,是我,是我错了。”他艰难地开口。
陆弃娘呆愣愣地看着他。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鹤遥跟她道歉了?
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软话?
不仅仅在自己面前没有,他在父母面前,都没有说过软话。
一身倔强的骨头。
“别留在西北了,你在这里无依无靠。”张鹤遥道,“跟我回京。以后,我会照顾你,照顾你那几个女儿。”
甚至,他也可以让她养鸡养猪,养任何她想养的。
只要她不养男人就行。
陆弃娘摇摇头:“哥,我不走。西北是萧晏待过的西北,这里,很多人都是我的依靠。”
顿了顿了,她继续道,“你不知道,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受到了多大的震撼。¢兰~兰*文*学\ ′首~发~我想,我这辈子若是能被那么多人记挂,死了也会笑。”
“他死了,你的日子要过。你要留在漫天风沙的西北?”张鹤遥语气生硬,“你就不替孩子想想?你的大女儿不是留在京城吗?还有小满,你难道要和他骨肉分离?”
“我——”陆弃娘沉默了。
她知道张鹤遥的性格。
不达目的不罢休。
所以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我先在西北待几年。哥,你不用劝我了。我心里放不下萧晏。我没觉得他死了,他只是太累了,要歇歇。”
“你这是自欺欺人!”
“那也让我继续骗自己。我和萧晏,才做了几年夫妻?”陆弃娘眼圈通红,“我还没跟他过够。大概过几年,我自己心里淡了,才能过去。到时候再说吧——”
“那,跟我回京,我给你几年,让你慢慢淡下来。”
“我不回去。我要看看他待过的地方;我不想回京。走在熟悉的路上,我会想他;看到我们去过的店铺,也会想他,到处都是他……”
陆弃娘说的,不似作伪。
因为这种感受,她多年之前,真的曾经体验过。,狐′恋,文,学¨ \追^最¢新′章?节·
张鹤遥的死,对她打击多大,只有自己知道。
“我可以再等你一个月。”张鹤遥道,“我和皇上告假两个月,不能一首待在这里。你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了,我不回去。”
“那,也和小满相处一段时间,让他知道,我没有骗他,他是有娘的。”
陆弃娘心里酸涩难忍。
她知道,张鹤遥是故意提小满,希望她能够改变主意。
她真的舍不得。
可是小满,真的不行。
你再等等爹娘。
爹娘对不起你,以后一定好好弥补你。
“弃娘,我这次来,就是想带你走的。我和皇上告假的时候,皇上问我,为什么要来西北。”
陆弃娘听到“皇上”这两个字就开始紧张。
她实在是不知道那个疯批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大肆选秀,加赋税,令各地进献珍宝……
不到两年的时间,怨声载道。
想想先皇,努力了几十年,励精图治,虽然没有说做得尽善尽美,但是一刻也没敢放松,就希望百姓能有好日子过。
结果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切都变了。
日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和皇上说了,要来找你,希望你回心转意。”
陆弃娘听得心里一紧。
“你不用担心。”张鹤遥苦笑,“弃娘,从我离家到现在,十五年了。几经生死,挣扎过,走错过。也,辜负过你。”
“说那些做什么?”
“我只是想弥补你,不想伤害你。所以当皇上跟我说,要替你我赐婚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希望,是你选择跟我在一起,而不是被逼无奈,虽然确实,我也卑鄙地想过那样。”
“我和你在一起?”陆弃娘震惊了,“是皇上不知道你成亲了,还是你自己也忘了?”
这两个人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条底线吗?
“你不会,要抛弃你的郡主娘子吧。”陆弃娘道,“你们俩可是明媒正娶,你还带着她见过爹娘,入了族谱的。”
“我会妥善安置好她。”
“你当年,对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吧。但是那也还是始乱终弃。你到底要多少次啊。”陆弃娘道,“哥,我今儿心里乱得很,也真的不想和你吵架。你能不能正常点?”
“如果想和
你在一起就是不正常,那我这辈子,是正常不了了。”
陆弃娘:“……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看小满。”
说话间她就站了起来。
张鹤遥却拉住她的袖子,“弃娘,这些年,我很累,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你给我点时间,我把当初的事情一一告诉你,或许你能明白几分,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说就说,别拉拉扯扯的。”陆弃娘把袖子从他手中拽回来。
和张鹤遥说话,怎么这么累啊。
真的很想萧晏。
萧晏就没有这么多废话。
很多时候,他就静静地陪着她,听她絮絮叨叨,不时会微笑点头回应。
也不知道,燕王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张鹤遥也不计较她的态度,把自己从前被镇北王府严苛对待,被抢军功,九死一生的种种都说了。
陆弃娘第一次听,也是震惊。
原来,镇北王府被清算,一点都不冤啊。
她之前还以为,就宋明真嚣张跋扈呢。
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觉得我见死不救,太过凉薄。但是你说,我若是救他们,那曾经和我并肩作战,却惨死的同袍,又算什么?算他们自己倒霉?”
张鹤遥情绪激动了几分。
“是,我对功名汲汲以求,不择手段往上爬。但是弃娘,我受够了命如草芥,蝼蚁一般活着的日子。”
他享受现在拥有的一切功名利禄,和随之带来的万人敬仰敬畏。
“除了你,我这半生行事,从无后悔!”
第579章 你不该恨萧晏
“那对我,你也别后悔。”陆弃娘干脆利落地堵了回去。
看在小满的面子上,她真的已经极尽克制了。
路,不都是自己选的吗?
不能自己拉一坨,转身就骂,那条狗拉的,那像话吗?
“我后悔了。”张鹤遥声音带着痛楚,“我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后悔也没用啊。”陆弃娘忍不住道,“要是有后悔药卖,那得多少人去买?”
她无语,顿了顿,苦口婆心劝道:“哥,你帮我养小满,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忘了你的恩情。你们老张家,对我和小满都有大恩。”
这点她从来都承认。
并且也盼着,将来能有机会,回报张鹤遥一二。
过去的恩怨,在她心里早就翻篇了。
大家不是各自都婚嫁了吗?
“但是,”陆弃娘话锋一转,目光直视张鹤遥,“你心里恨着萧晏,我觉得那不对。”
“难道我还要感谢他,横刀夺爱?”张鹤遥额角青筋直跳。
“没有跟你抢什么,是你自己不要的。”陆弃娘耐心地和他讲道理。
她想,张鹤遥对小满,用了很多耐心。
那今日,她也要好好的,有耐心地劝张鹤遥。
所以她压住自己暴躁的情绪,努力平心静气。
“我和萧晏真正在一起,是在你另娶他人,不要我之后。”
这点,张鹤遥确实无法否认。
甚至一度,萧晏还惺惺作态,搬出去给他腾位置。
“你总不能说,你娶了别人,就不让我嫁人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可能遇到萧晏,也可能遇到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是我不管跟了谁,哥,你去怨恨人家,这没有道理。”
“我选择了萧晏,是觉得我们俩合适。他是我相公,但是没有占你位置。”
陆弃娘觉得,自己嫁或者不嫁,都和张鹤遥没有关系了。
不是有个词,叫做“避嫌”吗?
张鹤遥都是前尘往事了,不该再问她以后的事情。
“萧晏是死了,但是他的位置,没有腾出来。他还在我心里。”陆弃娘认真地道,“哥,不是像你想的,我陆弃娘不是要跟他,就是要跟你。没你什么事儿的。”
张鹤遥被她的直白狠狠捅了一刀。“我以前喜欢你,但是后来喜欢萧晏。你对不起我,让我死心了。但是萧晏没对不起我,他死了,我也念他一辈子。”
“哥,我和萧晏过得很好很好,我忘不了他。”
她看着张鹤遥,眼神坦荡:“我对男人的真心,只能给一次。就像一颗种子,被开水浇透了,就算后来再怎么补救,它也发不了芽了。”
“……哥,你读书多,懂的道理也比我多。所以你怨萧晏,不对。”
“萧晏虽然是我买回家的,但是他方方面面,都对得起我了。”
陆弃娘扒拉着手指头,一桩一件地数着。
“我的女儿,他帮忙带;女儿的本事,他教的;女儿的婚事,他找的,他是个好爹。”
每个女儿身上,其实都潜移默化地被萧晏影响了很多。
大丫的隐忍聪慧,二丫的胆大心细,三丫的勇敢坚毅,每个孩子都放大了原本的特质,被萧晏托举得更高。
“我胖也好,瘦也好,养鸡也好,养猪也好,他从来没嫌弃过我,家里的重活累活,他默默就干了,我想做什么他都支持。别人都夸我,说弃娘你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哥,我知道,那是他在托举我。”
萧晏是个好相公,让她变得更好。
他们两个过去都不容易,两颗小苦瓜相互搀扶,才把日子支撑起来。
“我之前一直都知道,他是大英雄。但是只有当我来到西北之后,才更明白,他曾经做过多少事情,他是个好将军。”
“是,哥,你不容易。但是萧晏这一路走来,难道就容易吗?”
被家人当做工具,从来没有享受过家的温暖。
人生大起大落,意气风发过,也承受过被关在笼子里发卖的奇耻大辱。
但是萧晏从来不说他苦。
“再苦再难,他没有想过放弃我。”
“是,他拖累了我,让我不得不刚出月子就跟着他去琼州。但是哥,他从来没有给过我哪怕一点儿委屈。”
“萧晏对得起我了。”
“他活着死了,我都不想有人说他坏话。”
“哥,你带着小满来看我,我感谢你,我真的感谢你一辈子。以后我也帮你,但是咱们俩,就只能做亲戚。”
诚然宋明真抢过她的男人,但是现在,因为她不想再要这个男人,所以都释怀了。
唯一无法释怀的猪,随着时间推移,好像也淡化了很多。
“你和宋明真还是两口子。你们俩的事情,我不掺和;哥,你早点回京城去吧。我在西北,挺好的。”
说完这一长串话,陆弃娘真诚地看着面色复杂的张鹤瑶。
眼神无声询问——听懂了吗?要是没听懂,她能再说一遍。
张鹤遥想说,宋明真从来都不是他们之间的阻碍,任何人都不是。
可是陆弃娘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劝?
再说,她估计就要翻脸了。
“姐姐,姐姐,还要——”小满在外面拍着手激动的道。
张鹤遥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出去,只见三丫正半蹲着,手把手教小满拉弓。
小满的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
陆弃娘的目光,也停留在两个孩子身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张鹤遥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还有小满。
他再留些日子,母子俩就会生出更多的牵绊。
到时候,陆弃娘可能就会改变主意。
“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出去陪小满玩一会儿。”陆弃娘道。
张鹤遥点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出去。
小满对小金弓爱不释手。
三丫见状大方地道:“送给你了,以后好好练。”
小满满脸惊喜,但是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张鹤遥,眼巴巴地等着他的首肯。
张鹤遥点点头。
小满立刻高兴了。
“谢谢三姐姐。”
陆弃娘见状不由觉得好笑。
这小嘴叭叭的,可不像萧晏,也不像她。
小满力气大,把小金弓拉满,对着树叶乱射一气,玩得不亦乐乎。
陆弃娘的目光,几乎就没舍得从他身上挪开。
张鹤遥见状道:“留下陪小满吃顿饭吧。”
陆弃娘一拍大腿,“哎,我都忘了吃饭的事情。三丫,你快去买点现成的送回去,人家帮忙垒猪圈呢!”
至于她,自然要多陪小满一会儿。
第580章 恨意
没想到,小满竟然舍不得三丫走。
“三姐去去就来,”三丫哄他,“你先自己玩。我回家看看,还有没有好东西带来给你。”
“三姐快快的,”小满仰着小脸,口齿格外清晰,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不要像娘,慢慢的。”
娘真的,让他等了好久好久。
陆弃娘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心里酸涩。
她确实太晚见到小满。
但是萧晏到现在,都还没和儿子重逢。
萧晏啊萧晏,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咱们的小满,长大了,又机灵又乖巧。
吃饭的时候,张鹤遥自然而然地照顾小满。
帮他夹菜,帮他擦嘴,喂他喝汤,自己倒是没吃几口。
要知道,从前即使家里穷,张鹤遥也都是被照顾得很好的那个。
这几年,他真的变了很多。
“爹,这个好吃。”
小满咬了一口烤鹿肉,觉得味道很好,很自然地把剩下一半送到张鹤遥嘴边。
张鹤遥也没有嫌弃,一口咬下,把陆弃娘看得呆住了。
张鹤遥也不是吃人剩菜的人啊……
张鹤遥见她目瞪口呆,还误会了,以为她在羡慕,便温声提醒小满。
“夹一块给娘尝尝。”
“不用不用……”陆弃娘连忙道。
她这个当娘的,没照顾过儿子,现在总不能让四岁多的儿子照顾她。
然而小满已经听话地夹起一块肉,颤巍巍地递了过来。陆弃娘赶紧把碗凑过去接住。
“谢谢小满。”她声音之中,没出息地染上了几分哽咽,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张鹤遥只当没察觉,心里却忍不住想,果然小满才是陆弃娘的软肋。
陆弃娘回家的时候,猪圈已经垒好了。
刘俭兴冲冲地问她,什么时候去买小猪。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养猪一定很好玩。
陆弃娘道:“等等。回头我看看……”
她其实想把小满接回家住几天。
但是又觉得不行,太容易被人盯上了。
她现在,可是风口浪尖的人物。
为了安全起见,她可能还得去张鹤遥那里看小满。
回头再和张鹤遥商量商量。
这一夜,陆弃娘因激动和思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简陋的客栈里,也有人彻夜难眠。
宋明真靠在冰冷的床板上,脸色苍白。
忠心耿耿的霍嬷嬷正跪坐在脚踏上,替她轻轻捶着酸胀的腿。
“嬷嬷,不用了。”宋明真手里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纸,指节泛白,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语气却还算平和,“您也颠簸了一天,年纪大了,快回去歇着吧。”
“老奴不累。”霍嬷嬷声音沙哑,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担忧。
这是她奶大的孩子,在她心里,比亲生的也不差什么。
“郡主——”“早就没什么郡主了。”宋明真幽幽地道。
“那,夫人——”霍嬷嬷心里酸楚难忍,却顺从地改了口。
没想到,宋明真竟然又道:“夫人,也很快就不是了。”
说话间,她脸上笑意凉薄,眼神里闪过一抹怨恨。
是,她不是什么好人。
她抢了陆弃娘的相公,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但是她自己,没有对不起张鹤遥。
如果不是她选中了张鹤遥,张怎么会有今日!
她可以接受来自陆弃娘的仇恨和报复,但是她无法接受张鹤遥对他的冷漠。
当初,她是下嫁的!
当初,是她说服父王和大哥,用镇北王府的力量托举张鹤遥进京为官。
张鹤遥凭什么忘恩负义!
就算他对王府有微词,可是自己哪里对不起他了?
“夫人,您别乱说话。”霍嬷嬷声音中带着慌乱,“您可要好好跟老爷相处。眼下王府这样,以后怕是,怕是还要依仗老爷。”
“我便是想依靠,也得靠得上,不是吗?”宋明真笑意凉薄。
她晃了晃手中的信,“奶娘,您猜,张鹤遥现在在哪里?”
“老爷?老爷不是在京城吗?”霍嬷嬷震惊地看着宋明真。
她甚至觉得,宋明真受到了太大的刺激,有些不正常了。
“他在昌州。他来了昌州——”宋明真咬牙,几乎恨不能咬下张鹤遥一块肉来,“嬷嬷,嬷嬷,我宋家满门倾覆,父兄下狱,他没有安慰我一句。但是听说萧晏死了,陆弃娘扶柩到了昌州,他立刻就跟丢了魂似的,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这让她如何不恨!如何不疯!
她这边是家破人亡,凄风苦雨;他那边却是春风得意,旧情复燃!
凭什么?!这天底下的便宜,都要让他张鹤遥占尽了吗?!
霍嬷嬷也很震惊。
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强压下心头的恐慌,试图劝慰:“夫人,您……您只当不知道!只当老爷是来西北办差的,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宋明真厉声打断她,眼中血丝密布,“若是不知真相,我尚可自欺欺人!可如今,这血事实就摆在我眼前!嬷嬷,您让我怎么骗自己?!”
她做不到。
她心里恨毒了张鹤遥。
人怎么能冷漠凉薄到这种程度!
她当年真是瞎了眼,扶持了这个白眼狼。
“夫人,不能忍也要忍。您想想以后,想想以后。”霍嬷嬷忍不住落泪,苦口婆心劝她,但是自己内心,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张鹤遥太现实了。
以后夫人,怕是要为了保留正妻的位置,殚精竭虑。
甚至,讨好张鹤遥。
可是讨好有用吗?
之前也不是没尝试过……但是夫人,到底还是拉不下脸面,总是端着……
“以后?”宋明真笑了,“嬷嬷,别再自欺欺人了。从前我父兄尚得势,他已经对我那般;如今这般……您觉得,我还有以后?”
以后无非是被困在后院,像个傻子疯子一样活着。
她不要!
“夫人,您想开点,以后总能好的。”霍嬷嬷苍白地安慰着。
“不,没有以后了。”宋明真眼神之中闪过一抹怨毒,“他对不起我,他欠我的。我就算是死,也要溅他一身血,让他难过。”
“夫人,夫人,”霍嬷嬷慌乱地道,“可不能这样想啊。”
宋明真却已经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
第581章 谣言起
陆弃娘对于即将到来的风雨,丝毫不知道。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床,喊上刘俭和三丫去挑选小猪。
早点把该干的事情干完,到时候估计小满也起来了,她再找个借口去看孩子。
可是没想到的是,等她赶着八头小猪回来的时候,张鹤遥牵着小满的手,正等在她家门口。
陆弃娘顿时慌了。
这四周还有别人呢!
若是让人听到小满喊她“娘”,事情不就兜不住了吗?
这可怎么办?
然而出人预料的是,小满见了她,只是笑,并没有喊她,却一直喊着三丫。
“姐姐,姐姐抓猪,小满骑猪。”
陆弃娘略松了口气,看向张鹤遥,却意外撞进了他从容的带着笑意的眸子里。
陆弃娘顿时明白过来。
这事她都能想到,张鹤遥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他一定是叮嘱好了。
难得小满这么小,却这么懂事。
真是像极了萧晏,从来都省心,很少给人添乱。
小满对小猪充满了兴趣。
陆弃娘难得见儿子,也惯着他,干脆也不着急赶进猪圈,就在门口放着乱跑。
反正三丫和她都在,不能让猪跑了。
让小满玩去吧。
果然是她的孩子,这么喜欢猪。
是谁的孩子,就是谁的,一点儿都错不了。
陆弃娘陪着小满赶了一上午的猪。而张鹤遥,几乎一直在看着她,偶尔竟然也会帮忙。
哎,从前他看见猪,可是深恶痛绝,好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今日穿着一身官服,却来帮忙,又不伦不类。
陆弃娘真的弄不懂他了。
小满跑得衣裳都湿透了,陆弃娘这才把猪赶进猪圈,带着小满进去用热水擦洗,换了衣裳。
照顾孩子这些事,她驾轻就熟。
小满在家里,看着没有其他人,就喊她“娘”。
很明显,小家伙很会区分场合。
这点大概多少跟张鹤遥的耳濡目染有关系。
过了一会儿,西北总兵李锋,派人来请张鹤遥,说是听说他来了,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送帖子的人去了驿馆,但是扑了个空,又找到陆弃娘这里来了。
张鹤遥婉拒,“麻烦回去帮我谢过李总兵的好意,但是张某这次来西北是私事,不是公务,所以就不打扰了。”
送帖子的人,这才恭恭敬敬离开。
陆弃娘不由看了张鹤遥一眼。
好家伙,派头挺大啊。
西北总兵,算起来人家品级比他高吧,他竟然不去?
“怎么了?”张鹤遥笑着问她,“你觉得我哪里不妥?”
陆弃娘心说,我岂止觉得哪里不妥,我觉得你太装了。
“你说你是来为私事来,为什么私事?”
“看我妹妹,总行吧。”张鹤遥意外地退了一步。
陆弃娘嘟囔,“那我谢谢你。但是你既然是为私事来,就别穿官服那么招摇了吧。”
“我是想替你撑腰。”张鹤遥叹了口气,“我想带你回京。但是你那倔强脾气,我心里着实没底。所以我想着……”“想着带人把我打晕了带走?”陆弃娘撇嘴。
“不是,我想着,万一你就是不肯跟我走。那我也希望,西北这里的人,知道你背后有人,日后不敢小看你,欺负你。”
“那也没事……我是萧晏的娘子呢……”
“总归是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张鹤遥淡淡道。
陆弃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每日张鹤遥都会带着小满来家里。
弄得刘俭躲躲藏藏,完全不敢出现。
三丫每日都陪着弟弟,这让刘俭还有些吃醋。
但是比不了,这个真的比不了。
大概是母子天性,小满很快就和陆弃娘熟悉了。
吃饭肯挨着她了,当然另一边坐着的要是张鹤遥;甚至中午还能在陆弃娘这里小睡一会儿;有什么话也愿意跟她说了……
陆弃娘高兴之余,心里又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她很清楚,张鹤遥身为户部尚书,不可能在这里待很久。
她和小满,也相处不了多久了。
只是她现在,也舍不得开口劝张鹤遥离开。
过了几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关于陆弃娘的“桃色传说”,在昌州城甚嚣尘上。
陆弃娘知道的时候,已经满城风雨。
别说,外面传的,还有鼻子有眼,把她挖了个“底朝天”。
他们说,陆弃娘品行不检,之前先是张鹤遥的童养媳,在知道他死讯之后,就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
这个男人,不是萧晏,而是——
五公子。
是的,这些人是用了心思的,甚至把五公子都给带出来了。无非说她和周家五公子有些不可言说的关系,然后被周家撵走之后,又和萧晏牵扯不清。
等张鹤遥回来之后,她表面上和他断绝关系,嫁给萧晏,却在萧晏尸骨未寒的时候,又勾引上了张鹤遥。
瞧瞧,多完整。
张鹤遥那么大一个人,天天穿着官服招摇过市,这不就对上了吗?
三丫义愤填膺,“我倒要查查,是哪些人在满嘴喷粪。抓几个出来,杀鸡儆猴,其他人就老实了。”
刘俭却道:“那不行。这种事情,闹大了,只会对婶娘不好。”
外面的人,根本也不在乎对错真相。
只要涉及男女关系,就开始集体高潮了。
尤其陆弃娘,现在还顶着“萧晏遗孀”的头衔,更容易被人盯上。
她来西北后受过的照拂,现在都会成为别人嫉妒她,攻击她的靶点。
三丫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气得一拳砸在桌上。
这件事,让她充满了无力感。
有本事,真刀真枪的来啊,这种诋毁女人名声的本事,算什么。
陆弃娘认真思索了许久,觉得这件事,来得这个时间点,有点巧合了。
她有些小人地怀疑,是不是张鹤遥让人散布的谣言?
他是很有些卑鄙无耻的前科的。
但是她又有些不确定,怀疑自己小人之心,冤枉了张鹤遥。
毕竟这件事,也损害了他自己的名声。
如果不是张鹤遥的话,那又是谁?
萧晏都已经不在了,她最多在西北哭几声,然后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养养猪,也没碍着谁,有必要这么费劲地害她吗?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这时候,张鹤遥出现了。
第582章 宋明真之死
“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你不用慌。”张鹤遥沉声道,“这件事,肯定是有人针对你我。”
陆弃娘道:“我没慌,我就是想知道,散布谣言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会调查到底。你这些天,尽量别出门。”
“不行。”陆弃娘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我也没做错什么事情,不出门别人还当我心虚。”
张鹤遥听得火大,“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你就那么愿意出去被人骂?”
“越是被骂,我越要把事情说清楚。”陆弃娘有自己的主意,“我想好了,先等两天,等事情再闹大一些。”
让那些情绪都发泄出来,然后她在最激烈的时候去澄清。
“你澄清什么?你一个人,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
“那些人偷偷摸摸,我偏要光明正大。”陆弃娘道,“哥,你不用管了。这件事,多半是我连累你了。我去澄清,别影响了你。”
张鹤遥:“……”
他拗不过陆弃娘。
陆弃娘认死理。
张鹤遥想,还有几日时间,他再想想办法,如何能劝住她。
同时,他已经开始派人去查谣言的源头。
但是事情现在已经传播甚广,所以还需要些时间。
为此,他还特意去拜访了总兵李锋,请他帮忙调查。
李锋表面客客气气应下,连声道“一定尽心竭力”。
但张鹤遥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孙顺有些担心,私下和张鹤遥说出自己的猜测,“大人,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您来的?”
他这种推测,主要是基于利益。
——算计陆弃娘一个寡妇,有什么用?
但是张鹤遥这几年风头实在太盛,权倾朝野,树敌无数,针对他的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张鹤遥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最终只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定要带弃娘回京。”
孙顺闻言一愣,心头猛地一跳,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难道这风波,竟是大人自己策划的?
只为断了陆弃娘在西北的根基,逼她不得不跟随回京?
不,不能。从前张鹤遥或许会这么做,但是现在便是看在小满的面子上,他也不会。
小满怎么能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娘呢?
正思忖间,驿馆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嚣,夹杂着激烈的争执和哭喊声。
“大人,属下去看看!”孙顺立刻请命。
张鹤遥蹙眉点头。
然而,孙顺还未返回,一个凄厉绝望、带着哭腔的嘶喊声便穿透门窗,直刺入张鹤遥耳中——
“老爷!老爷!不好了!夫人没了!夫人她……她没了啊!”
张鹤遥身形一震。
他听出来了,这是宋明真身边下人的声音。
宋明真没了?
死了?
怎么可能!
张鹤遥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宋明真怎么可能死呢?
她那个人,最惜命。
而且祸害遗千年,她应该死在所有人后面才对。
“怎么回事!”张鹤遥沉声道,心里已经在怀疑,宋明真是不是在搞鬼。
孙顺面色凝重地将报丧之人带了进来。
那老仆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呼天抢地:“老爷!夫人她……她吞金自尽了!您快去看看吧!”
张鹤遥不信,他一个字都不信。
阴谋,这一定是宋明真的阴谋。
“孙顺!”张鹤遥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的暴怒,“立刻派人去查!给我查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孙顺不敢耽搁,立刻转身疾奔而去。
然而,宋明真的死亡还未来得及查证,她留下的“遗书”内容却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在昌州城引爆了第二波更加汹涌恶毒的舆论狂潮。
遗书中,宋明真“情真意切”地写道:她深知张鹤遥与陆弃娘旧情难忘,不愿成为阻碍,故“自愿”吞金自尽,以死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陆弃娘听说后,简直觉得不可理喻,荒谬又恶心。成全自己和张鹤遥?
从前她觉得,宋明真虽然坏,但是她脑子是清醒的啊!
怎么家里出事之后,受了打击,变成情圣了?
不对。
宋明真那个人,掐尖要强,就算前些日子相遇的时候,她都没有露出任何颓废的模样。
这件事,肯定有蹊跷。
而张鹤遥,比她更了解宋明真,所以这会儿,他已经拼凑出来了事情的真相。
宋明真那个人,骨子里的骄傲和狠毒从未改变。
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她也下得去手。
她恨透了他对镇北王府的袖手旁观。
这些天,她自己,也是在强撑着奔走,内心却已经摇摇欲坠。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活在别人的唾弃之中。
她宋明真,活着就要比别人强,就要别人羡慕她。
她大概,也知道了自己来昌州的消息,很生气自己为了陆弃娘奔波千里,却不肯帮她。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点燃了她最恶毒的报复。
所以,她用她的命,给自己和陆弃娘身上泼脏水。
这做法,就特别像她宋明真一以贯之的狠绝。
张鹤遥深吸一口气,目光里是满满的厌恶。
好,好,好。
先是铺天盖地的流言,然后是她自杀将事情推上新的热度。
她用自己这条命,作为最恶毒的祭品,将脏水狠狠泼向他和陆弃娘。
她要用死亡,把他们牢牢钉死在“逼死原配”、“奸夫淫妇”的耻辱柱上。
她死前,想必是带着怎样扭曲的得意,想象着他和陆弃娘被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场面。
张鹤遥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怒火与厌恶,但牙齿却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宋明真!你真是——
到死都不肯给人留一丝好念想。
第583章 弃娘算计张鹤遥
等事情被调查清楚,已经是五六日后。
和张鹤遥所想,如出一辙。
张鹤遥觉得没有颜面再去见陆弃娘。
他奔波千里,没有帮上她什么,结果却往她身上泼了脏水。
虽然不是他本意,但是事情确实是因他而起。
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陆弃娘。
甚至,连小满都不敢再送过去。
因为驿馆和陆弃娘家,都被人紧紧盯着。
直到,三丫来找张鹤遥。
“你跟我走。”她开门见山地道。
“去哪里?”
“去找我娘。”
“你娘在哪里?”张鹤遥下意识地觉得不对。
“城中戏台子上。”三丫的目光锐利,“我娘说了,话不说不明,鼓不敲不响。既然满城的人都想知道这出戏的结局,那她就在最亮堂的地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摊开来说清楚!”
张鹤遥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失控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被三丫拽住袖子,来到了人山人海的城中戏台。
戏台上,陆弃娘一身素净的粗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那么挺直脊背地站着。
没有哭诉,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霜雨雪后的平静与坚韧。
台下喧嚣鼎沸,各种不堪入耳的议论声浪般涌来,她却像激流中的礁石,岿然不动。
看到张鹤遥被三丫带上来,人群的骚动更大了。
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两人身上。
陆弃娘的目光扫过张鹤遥,对他点点头。
她转向台下,声音清亮,穿透嘈杂。“各位父老乡亲!这些天,关于我的闲言碎语,想必大家都听够了。今天,我陆弃娘就站在这台上,把话说明白。”
她顿了顿,目光坦荡地迎向众人,从当年自己年幼被卖到一路走到现在,经历过的那些人事一一道来。
不过她没有说张鹤遥是停妻再娶,而是从始至终,都说她是张家养女,张鹤遥是她哥哥。
“……我一个粗使下人,凭什么去想嫁给五公子?”
“……也就是萧晏落了难,我才能有机会和他做几年夫妻。”
“……我如果真的想嫁给我哥,那没有昭阳郡主什么事。”
“现在萧晏不在了,我哥也孑然一身。倘若我真的想要嫁给我哥,那现在就应该闭嘴,老老实实跟着我哥去京城。”
“但是我不会的!因为我们就是兄妹,也只是兄妹!”
“我是萧晏的遗孀,我哥是堂堂户部尚书,不需要为这点事情撒谎。”
陆弃娘的目光又投向张鹤遥:“,你当着昌州父老的面,说句实话!你我之间,是不是只有兄妹之情?”
这一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张鹤遥耳边。
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陆弃娘的澄清,更是她借宋明真布下的这盘死局,在对他进行一场公开的“审判”。
她在逼他。
逼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斩断他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
她利用这铺天盖地的污名,利用这千夫所指的绝境,将他逼到了必须当众表态、彻底划清界限的角落。
宋明真用死算计了他和陆弃娘,而陆弃娘,却反过来用这绝境,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兄长”的位置上。
她不仅要洗刷污名,更要他当众承认这层关系,彻底断绝他所有的可能。
从此以后,他只能是她哥。
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冰冷瞬间席卷了张鹤遥全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狠狠揪住,几乎要揉碎。
宋明真算计他,他心里只有愤怒和厌恶。
但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陆弃娘算计他。他们两人,是如何走到今天这地步的?
陆弃娘,竟然也会对他用心机,用手段。
她变了。
再也不是那个满眼满心都是他,在他面前只会傻呵呵笑着的陆弃娘。
他能说什么?
张鹤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台上,怎么配合陆弃娘定下兄妹名分的。
他只觉如坠冰窟,大梦一场。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似乎都失去了记忆。
千里奔波,万般挽回,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被她逼着,亲口定下兄妹名分。
弃娘。
好。
当年他捅向她的刀子,如今被她亲手还了回来。
陆弃娘对众人行了一礼:“谣言止于智者,我哥只是不放心我扶柩来西北,所以特意来看我。然而公务繁忙,嫂子又因为王府之事郁结于心,自绝身亡,还望众位明辨是非,给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兄妹,一点儿处理家事的时间。我哥不日也要启程回京,我将留在西北,守着将军。”
说完,她坦然下台。
这件事,到此为止。
流言或许不会一下消散,但是该澄清的她澄清了,无愧于心。
而且——
也解决了张鹤遥的问题。
她和他,从此明了了。
虽然有些残忍,但是那种不该有的念想,早点断了早点好,一了百了。
西北这边不平静,二丫在广州府,却混得风生水起。
——官府终于宣告,海禁解除。
商人们盼望了这么多年,几乎都已经对这件事情不抱希望的事情,忽然天上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一时之间,众多富商,摩拳擦掌,想要分吃一杯羹。
二丫按照自己的既定计划,把之前所有的订单,以三千到五千两银子不等的加价,顺利脱手。
如果说宋遇白之前对她的信服只有三成,那现在已经变成了七八成。
“舟舟,你果然说到做到,一艘船都没有留下。”
“我本来说的就是实话。”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办,我就管不了了。”二丫道,“二公子哪里用我来教?该说的,我早就跟你说了,信不信由你。”
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聒噪。
她忙着呢!
“我若是相信,想要和舟舟合作呢?舟舟可愿意带我一起?”宋遇白口气像是开玩笑,但是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丫。
二丫心说,就等着你开口呢!
“这个,怕是不太方便。”她故作为难,“我要做的这些事情,有风险。我自己折里面倒是没什么,但是要让二公子损失,那我多不好意思。”
“我可以,浅尝辄止。你放心,我能拿出来的银子,就做好了损失的准备。”宋遇白道。
他决定,赌一把。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然而,二丫就收到了宋遇白支持的十万两银子。
连带着她手头的六万两,二丫全部换成了物资,雇船北上。
一旦战火起,物价飞涨,这些货物,会换来比从前更多的利润——她倒也没想着从中牟取暴利,但是比起别人几倍的涨价,她多赚几成,问题不大。
而且这些货物是要送到四海去的,赚的就是京城最有钱那些人的银两。
二丫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等到换成银子之后,她再用银子收购降价的船只,用来运送军需。
要知道,这几个月,燕王的人,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在沿海一带疯狂采购。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二丫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第584章 宋明真的死因
张鹤遥没有立刻离开西北。
他觉得宋明真死得很蹊跷。
他甚至怀疑,宋明真是不是假死,金蝉脱壳。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多了,为什么最近身边死人,他总是觉得是假的?
萧晏如此,宋明真也如此。
可是他派去调查的人,却证明了宋明真的死讯。
“竟然,真的死了。”张鹤遥捏着茶杯,自言自语地道。
他并没有多少悲伤,但是心里却有一种不受控制的感慨。
他不觉得自已变老了,但是去世的人,让他感觉到了岁月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
他和宋明真在一起,也很久了。
没有爱,只有虚与委蛇。
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俩半斤八两,谁也不用说谁。
他哄她,她利用他,借中间之人角力……
张鹤遥又想起了漱玉。
漱玉等了他四年,终于熬不住,选择拿着嫁妆出嫁了。
张鹤遥帮她选了一门很远的亲事。
因为有些女人因爱生恨会发疯。
他不能把这种不安全的因素留在京城,免得危及小满。
漱玉走了,宋明真死了,宋清意现在似乎在大丫的学堂帮忙洒扫做饭?
比较起来,宋清意反而是个聪明的。
短短数年,不说外面白云苍狗,他身边就已经千变万化。
如何让人不感慨?
“大人。”孙顺的话打断了张鹤遥的遐思,“听说夫人那日知道您来了西北,大发雷霆,但是被霍嬷嬷劝住了。”
这才对。
张鹤遥也觉得事情应该是这个走向。
宋明真发脾气的时候,毁天灭地,什么狠话什么昏招都有。
但是霍嬷嬷在身边,基本都能劝住她。
等过了那阵之后,她又理智下来。
但是这次,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夫人收到了一封信……”
宋明真收到了宋承欢的信。
宋承欢已经顺利出嫁,但是在婆家闹得鸡飞狗跳。
镇北王府被清算,宋明真回西北,临走之前反复叮嘱过她,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结果,宋承欢一句都没听进去。
宋承欢推了自已怀孕的妯娌,虽然没有酿成严重后果,但是这件事是谋害子嗣,在谁家都不可能轻轻放过。
宋承欢却大闹一场,自已回了娘家。
她给宋明真写信诉苦,让宋明真找张鹤遥给她撑腰。
宋明真万念俱灰。
——给她撑腰?
她也知道,现在撑腰要找张鹤遥。
她们母女事事都得依靠张鹤遥。
可是张鹤遥,难道是供在那里的菩萨,有求必应?
他不是!
他是一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满脑子只有陆弃娘的狗男人!
如果是从前,宋明真可能会选择再跟张鹤遥低头。
但是她刚刚收到了张鹤遥为了陆弃娘来西北的事情,正在气头上,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
可宋承欢,还在等着她。
多么让人绝望的现实。
她还有什么放不下!
一了百了。
临走之前,她拉张鹤遥和陆弃娘垫背。
对于女儿,她只能想,闭上眼睛,就再也不用管了。
以后过成什么样子,随她去。
于是,钻了牛角尖的宋明真,当晚就留下遗书,悬梁自尽。
她的遗书里,甚至没有给女儿留一句话。
对宋承欢,她彻底绝望。
张鹤遥听孙顺说起这些细节,这才恍然。
对上了。
能够让宋明真完全失去理智的,只有她的那个女儿。
张鹤遥又忍不住想起了陆弃娘的三个女儿。
至于四丫,在他这里完全不算。
陆弃娘把每个女儿,都带得很好很好。
她夸奖萧晏,说是萧晏的功劳。
可是三个女儿的底色,分明都是她成就的。
没有她,不可能有这个三个女儿的现在。
印象中,三个女儿性格各不相同,但是对陆弃娘都极尽维护。
她一定先付出了很多很多。
“大人,夫人那边治丧的话……”孙顺小心翼翼地问。
“就地买一副好棺材,找一些人,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下葬。”
宋明真爱奢华爱排场,张鹤遥满足她。
“是。”
孙顺又问,宋承欢那边该如何处置。
毕竟这会儿,宋承欢还赖在京城尚书府。
张鹤遥思索了片刻后道:“让她去给她娘磕头。对了,让她男人陪着她。奔丧之后,让他们回家过日子。以后不管过成什么样,都不必再管,也不许她再进门。”
“是。”孙顺领命而去。
张鹤遥自已枯坐许久。
他还在因为陆弃娘当众绝了他念想而难过。
什么时候,陆弃娘变得这般聪明,竟然会因势利导,谋求她所要的。
她变了很多。
张鹤遥不得不承认,记忆中,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陆弃娘,和现实中的她,有一些重合,但是又有很多不同。
陆弃娘,变得更自信了。
看起来,她不会跟自已走了。
张鹤遥知道,他不能再流连许久。
因为他的两个月假期,其实都已经过了,已经在给皇上写折子,装病告假。
可是他不能永远留在这里。
京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
新皇登基之后,完全不按照先皇苦心替他安排的一切。
本来是要让谢太傅和卢太傅相互制衡,结果呢?
新皇觉得卢太傅总是直言进谏,十分烦他;而谢太傅溜须拍马,处处讨好他,所以心里的天平不可控制地发生了倾斜。
结果就是,卢太傅告老还乡。
谢太傅几乎一个人把持朝政,排除异已。
张鹤遥从前算是站在谢太傅这边的,但是现在看他肆无忌惮,结党营私,迫害忠良,还是不想与之为伍。
他告假离开京城,也是想暂避锋芒。
还有一个人,现在是皇上面前当之无愧的红人。
——云庭。
谢太傅不是不想对云庭下手,但是云庭就是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能力。
他总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
给他一拳,他直接就躺下讹诈。
滑不留手,像条泥鳅。
而且他也不贪恋权势,所以谢太傅后来也懒得理他,就当皇上身边添了个碍眼的玩意儿。
眼不见,心不烦。
张鹤遥却看不透。
他觉得云庭,在扮猪吃老虎。
但是目的呢?
他似乎,也没有谋官职。
想到京城,张鹤遥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第585章 拒绝离开
张鹤遥甚至想,如果陆弃娘愿意,他可以为了她留在西北。
在西北谋个官职陪着她,也不是不可以。
哪怕她是为了萧晏而来。
他也能忍。
萧晏——
想到这个名字,在怨恨的同时,张鹤遥又忍不住怀疑他真死还是假死。
虽然陆弃娘嘴上说的轻松,但是实际上,她真的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
是不是,也太轻描淡写了?
无数的念头在张鹤遥头脑中翻滚,让他生出疲惫之感。
罢了,不想了。
他不能惯着自已,生出不回京城的念头。
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奋斗,不就是为了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吗?
张鹤遥很多方面爱惜羽毛,不屑和谢太傅之流同流合污,也是因为有这种念头。
他是读书人,有自已的坚持和风骨。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成形。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大丫的房间。
是云庭。
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眉宇间早已褪去当年的纨绔稚气,沉淀下的是杀伐决断的坚毅。
“你怎么还没走!”他皱眉,语气不好,“我前几日就让人给你带信,为什么还不走?”
大丫面色沉静如水,为他斟了一杯茶:“我没打算走。”
“你不走,要留下当人质吗?快走!要不我就让人把你绑走送到灼灼那里去。”云庭的声音陡然一沉。
“我留下,才能让皇上放心。”大丫早就有了自已的谋算。
她若是在这个节骨眼走了,不管找什么理由,别人都会怀疑她和即将起事的燕王有关系。
尤其,燕王妃还经常来学堂,两人私交不错。
被人怀疑,接下来就是蒋玄在钦州受到掣肘,陆弃娘在西北会有危险,二丫也会被牵连。
京城需要一枚定盘的棋子,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局面。
她,就是那枚棋子。
云庭还想再劝,就听她道:“王妃娘娘三日前已经离开京城。算算时间,京城这边得到消息,快马加鞭也追不上了。所以我打算,明日去揭发她。”
云庭愕然:“……揭发她什么?皇上原本也没要他们母子留在京城。”
那不是为了麻痹燕王吗?
“是,皇上不留,但是不代表希望她离开。”大丫冷静分析,“我去揭发,皇上可能也不在意,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但是等燕王起事的消息传来,他应该会后悔莫及,也会想到,我曾经提醒过。”
这样,她可以最大程度地撇清关系。
萧晏“已死”,她又留在京城,还帮忙揭发燕王妃逃跑的事情,皇上最起码想到她,想到蒋玄,应该不会有很多怀疑。
云庭沉默片刻,权衡利弊,最终点头:“这样也不是不行但京城风云诡谲,难保没有意外。记住,一旦察觉危险,立刻让人通知我!”
“好。你不用分神照顾我,”大丫早已把云庭当成自家弟弟,“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已。”
云庭身处龙潭虎穴,伴君如伴虎,新帝性情乖戾难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些年,他虽已历练得举重若轻,但其中的凶险,大丫心知肚明。
“我没事,我有数。”云庭面上露出些苦笑,“便是为了灼灼,我也得好好活着。”
提到二丫,他眼神微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赧然,“灼灼……最近给你写信了吗?”
那个没心没肺东西,已经小半年没给他好好写过一封信了,每次都是潦草几个字报平安。
“没有。”大丫摇头,“就是前些日子,给我带了五千两银票。”
二丫想来是太忙了。
也没空嘘寒问暖,直接就打巨款。
云庭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开口问了,“她上次给你写信,提那个宋遇白了吗?”
云庭不能陪着二丫,但是他派人去了广州府,保护二丫。
送回来的消息说,二丫经常和宋遇白同进出,来往密切。
虽然他也知道,宋遇白早就娶妻生子。
但是二丫毕竟是女子,心软,在感情问题上有时候不能那么理智。
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没提。”大丫诚实地道。
她知道云庭的心思,也感念云庭为了妹妹坚持这么多年,便安慰道:“你放心吧,灼灼她现在,心思都在赚钱上,无心男女之事。”
云庭能说什么?
只能继续在心里自我安慰,盼着能重逢的那日。
“对了,我才知道,”云庭又岔开话题,“原来胡神医,没有跟着去西北?他跟着你爹去了?”
大丫点头。
“你和他还有通信来往吗?”
大丫摇头,“我爹自诈死之后,就没有写过任何信,胡姨丈也没有。”
大有一副,死就要死彻底的决心。
这是萧晏的决绝,诈死便要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可能暴露的蛛丝马迹。
“若日后能联系上,务必告知我一声。”云庭道。
“好。可是有什么棘手的病症?是谁需要诊治?”大丫关切地问。
“也没什么。”云庭摸了摸鼻尖,“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常辉成亲这么久了,一直也没个一儿半女,我帮他问问。”
大丫:“……”
你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
在防范情敌这件事上,云庭真是殚精竭虑,永不言弃。
人家常辉都成亲了,在他心里,竟还是头号假想敌。
云庭又低声与大丫商议了几句后续安排,随后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后门的夜色之中,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第586章 油渣包子
张鹤遥又在西北待了半个月。
因为宋明真身死,他找了个办丧事的理由,又盘桓这么久。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去。
不过他实在无法再留了。
他带着小满回京,陆弃娘肯定舍不得。
日后,她应该会因为思念小满再进京吧。
张鹤遥吩咐孙顺准备回京,自已则在看京城送来的那些紧急的公务。
回去之后,又要重新面对这些。
让人厌倦,却又无可奈何。
张鹤遥叹了口气。
他大概是老了,最近经常叹气。
看了一会儿,张鹤遥把邸报往面前一推,站起身来。
——既然都要走了,他还在这里坚持什么?
要再去看看陆弃娘。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张鹤遥起身,径直出门走向陆弃娘的住处。
还未进院门,一阵孩童的喧闹嬉笑声便先传了出来。
院子里,三丫像个孩子王,正带着胡睿,还有几个邻家的皮小子,追着一个破旧的藤球跑得满头大汗。
小满蹦蹦跳跳地跟在三丫身后,时不时捡起滚远的球,乐呵呵地递到姐姐面前。
三丫好像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能让所有的弟弟心甘情愿地跟在她屁股后面。
阿黄也不甘寂寞,围着球跑来跑去,时不时用爪子拍一下,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陆弃娘和林氏在厨房里忙碌着,案板上摆满了揉好的面团。
她手法娴熟地包着包子,时不时抽空看向院子里的热闹场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厨房里飘着炒过的包子馅儿的香味,混合着柴火的温暖气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
张鹤遥站在院门口,一时竟不忍打扰这喧闹又温馨的景象。
直到小满眼尖发现了他,兴奋地跑过来抱住他大腿,亲昵地喊道:“爹!”
陆弃娘闻声也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了他,手上动作未停,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示意他进来。
张鹤遥弯腰把小满抱起来,抽出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累不累?”
“不累。爹,我要下去,我要去踢球。”小满挣扎着道,“爹,要留下吃饭。今天咱们吃包子!”
娘包的包子好吃!
娘准备了很多种馅儿,不少他都没吃过。
娘说,多包几种,总有他喜欢吃的。
“好。”张鹤遥笑着把他放下,“慢点跑,别摔着。”
小满一边摆手一边去追三丫,声音欢快:“姐姐,我来了。”
张鹤遥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酝酿了许久的话才艰涩地出口:
“我三日后就要启程回京了。”
陆弃娘揉面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力道。
她没抬头,只低低“嗯”了一声,眼眶却已经红了。
她舍不得小满。
团聚的日子,怎么过得就那么快呢?
沉默在厨房里弥漫,只有面团在案板上被揉捏的声响。
张鹤遥的目光落在她沾着面粉的手上,忽然道:“临走前……想吃你做的油渣咸菜包子了。”
陆弃娘:“……”
这事要忆苦思甜了?
从前因为家里穷,吃不上点荤腥,所以她偶尔会买几两肥肉,回家榨油,剩下的油渣,单独给张鹤遥包包子吃。
没想到现在大鱼大肉吃惯了,他竟然又惦记起来这口。
“没有。”
“那就算了。”张鹤遥怅然若失。
“……有肉,我一会儿就做好了,你在外面坐,看着小满,我一会儿就做好了。”
张鹤遥笑着点点头。
真好。
临走之前,能吃上她曾经做过的饭菜,大概也是一种安慰。
陆弃娘取了一块肥肉偏多的猪肉,拿起菜刀,细细地剁着,案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张鹤遥没有离开,就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陆弃娘忙碌的背影上。
厨房里很快传出了炼油的香味。
陆弃娘利落地将油渣和切碎的咸菜末拌好。
张鹤遥看着她熟练地擀皮、填馅、捏褶……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他熟悉的烟火气,也带着即将远去的温度。
他没有说话,陆弃娘也沉默着。
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院子里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
包子很快包好,被整齐地码放在蒸笼里。
陆弃娘盖好盖子,这才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看向张鹤遥。
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却极力维持着平静:“还有想吃的吗?”
想吃什么,她都给他做。
养孩子多难,她知道。
她欠张鹤遥的。
“够了。”
山珍海味,他什么都吃过。
所贪恋的,无非是有她的记忆中的味道。
张鹤遥留下吃了饭,牵着小满的手一起离开。
陆弃娘就靠在门口,一直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三日,还有三日。
这时间,怎么就过得那么快了呢?
张鹤遥也在和小满说离开的事情。
小满舍不得。
“娘呢,姐姐呢?”他仰头看着张鹤遥问道,“爹,你不是说把娘带回京城吗?把姐姐一起带上吧。”
他舍不得姐姐。
张鹤遥喉头哽住。
他要如何告诉小满,他心心念念的娘,宁愿在西北守着一个念想,都不肯跟他们回京?
且让孩子,再高兴几日。
他也想想,有什么理由,可以安慰小满。
回到驿馆,奶娘带着小满去沐浴更衣。
结果小家伙玩得太累,在浴桶里就睡着了,被抱出来擦拭都没醒,就那样沉沉睡去。
张鹤遥去看过他之后才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孙顺敲门进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脖颈,“这么晚了,还有事?”
“大人,是京城的飞鸽传书。”
没有重要的事情,孙顺也不敢来打扰他。
张鹤遥毕竟也在军中多年,所以习惯了军中那套,驯养信鸽,有自已的信息传递渠道。
“……而且,是三只鸽子同时抵达的。”
这说明,事情紧急重要,为了确保消息送达,就会派出多只信鸽。
所以孙顺不敢怠慢,立刻就来回禀。
张鹤遥面色严肃,“拿来,我看看。”
他打开了第一张纸条,一眼扫过去,面色顿时变了。
第587章 谁在诈谁
飞鸽传书告诉张鹤遥——
燕王反了。
虽然之前从劝皇上削藩这件事情上,张鹤遥就想过最坏的情况下,可能会把燕王逼反。
但是问题上,他没想到这么快。
皇上似乎,还没有对燕王做什么吧。
很多事情,也就是毫无逻辑可言,所以张鹤遥也没有很纠结。
他只是在想,要如何应对这件事。
他真的得立刻回京了,甚至等不到三日后。
张鹤遥几乎一夜没睡,想了很多很多事情。
第二天再去见陆弃娘的时候,他眼底都是青黑的。
他憔悴的样子把陆弃娘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
油渣包子吃多了,窜稀了?
毕竟他的肠胃现在很娇贵了,咸菜油渣那种东西,估计消化不了了。
不过好在她没有说出来,所以张鹤遥没有吐血。
“弃娘,天下要乱了。”张鹤遥严肃地道,“我现在就要返京,你收拾东西,跟我走。这次事关性命,不要任性。你便是不为自已想,也要为你的女儿着想。”
陆弃娘心里惊讶。
天下乱了?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燕王这就反了?
动作有点快。
不过她不敢在张鹤遥面前露出什么,就低头看着自已的鞋尖,“哥,你回去吧。我就留在西北,这里那么多人,会保护我们娘俩的。而且三丫一身功夫,不会有事的。”
她的这种反应,让张鹤遥起了疑心。
因为他太了解陆弃娘了。
从前街上就是有人打架,她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自已被牵连。
底层的百姓,谁不怕战乱?
谁不担心被战火殃及,流离失所?
可是今日他说天下要乱,陆弃娘竟然没有慌乱。
那是不是说,她已经知道了?
她的消息,怎么会那么快?
还是说,她提前就知道了,甚至还和燕王一伙的?
毕竟萧晏和燕王关系不错,他们两家走得很近。
张鹤遥越想越多。
甚至想联想到了萧晏死后,他就没见陆弃娘多难受。
种种迹象联系到一起,张鹤遥心里生出了大胆甚至可怕的猜测——
萧晏诈死,协燕王谋反!
想到这里,张鹤遥拉着陆弃娘的袖子往屋里走。
“哎,干啥啊。”陆弃娘道,却不得不跟他进去。
屋里,张鹤遥压低声音,“陆弃娘,你跟我说实话,萧晏是不是没死,他是不是投奔燕王去了?”
“那不是胡说八道吗?”陆弃娘心惊肉跳,面上却装傻,“萧晏要真活着,他要造反我都跟着去。”
张鹤遥:“……你闭嘴!”
不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出来吗?
“燕王反了,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张鹤遥又问。
“那有什么好惊讶的?萧晏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皇上削藩,肯定得出问题。不是燕王,也有其他人。”
张鹤遥仔细听着她的话,想分辨真假。
陆弃娘却越说越顺,“我也是怕天下乱了,所以来到了西北。你看大家都记着萧晏,我在这里最安全。”
“你跟着我回京城最安全。”
“我不去,我就留在西北。”陆弃娘倔强地道。
张鹤遥险些被她气昏过去。
“哥,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点。”陆弃娘想了想后,忍不住叮嘱她。
他还带着小满,应该会选择安全的路线吧。
再说,燕王那边才刚有动静,不会推进很快。
陆弃娘在自我安慰。
但是她又想到,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多久。
打仗期间,他们之间,应该很难再见面了。
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张鹤遥是新皇面前的红人。
要是新皇倒台,张鹤遥还愚忠怎么办?
那很可能啊!
那如果燕王赢了,张鹤遥岂不是要给燕王陪葬?
不要!
陆弃娘想到这里就紧张。
“哥,”她努力把话说得委婉,“我觉得这个皇上,远远不如先皇他老人家。这个皇上做的很多事情,不替老百姓着想,只光顾着自已享受。所以我想,我想——”
“所以你觉得,燕王篡位是对的?”张鹤遥目光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更多。
“我不知道燕王当了皇上会不会变,但是我知道,现在这个皇上不好。”
“怎么,你还想策反我,让我去投靠燕王?”张鹤遥被气笑了。
“你看你,一点儿不听别人说话。”陆弃娘气结,“我都说了,燕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为你想,为小满想!”
张鹤遥不做声了。
哪怕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陆弃娘可能在骗他。
但是这话实在太顺耳了。
“我不管你跟着谁干。你愿意跟着皇上就跟着皇上,愿意跟着燕王就跟着燕王。”
陆弃娘长叹一口气,“哥,你从小是跟着爹读书的,你是读书人。你肯定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对老百姓好,对这个天下好。我知道什么燕王鸟王,谁好谁坏的?咱们和他们也不是一路人。”
“我心里就琢磨一条。第一,要对老百姓好;第二,你也得好好活着。”
“难得你还在乎我。”张鹤遥冷冷道。
“我虽然说,你死了之后,我肯定会替你收尸。但是那是气你的,哥,爹娘不在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妹。我怎么可能盼着你不好?”
张鹤遥沉默。
“我不希望你出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你对我,肯定也是一样的,要不你不能千里迢迢来找我。”
“哥,你总是骂我笨。是,我确实笨,脑子笨,嘴也笨。”陆弃娘自嘲地笑了,“但是我盼着你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哥,你保重。”
张鹤遥嘴唇动了动。
他想逼问她,到底和燕王有没有关系。
但是最终,他没有破坏他们之间难得和谐的氛围。
他要回京了。
他希望,这句“哥,你保重”,能深深烙印在心里。
他们离别之前,不应该是吵得面红耳赤,鸡犬不宁。
毕竟他们以后,不见得还有再见的机会。
第588章 把小满留给你
“哥,现在就走吗?是不是还得收拾一会儿东西?”陆弃娘想到小满就难受。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给小满收几件小玩意,做口吃的也好,总归是当娘的心。
小满长大以后埋怨她不要紧,但是陆弃娘盼着他,不要自已内耗。
“得收拾,中午走。”张鹤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好,我给你们做点吃食,带着路上吃。我,我给小满做的鞋,还差点,我快点赶出来……”
看着她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张鹤遥心头一软,沉声道:“不急。我等你。”
说完,他竟然就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竟然是就要在这里等着的样子。
陆弃娘:“……你先回去收拾,我做好了过去送,正好送送你们。”
“你忙你的。”张鹤遥说话间,竟然趴在石桌上,“我累了,睡一会儿,别吵。”
“你别在这里睡啊!”陆弃娘道。
张鹤遥却没有了动静。
这就睡了?
陆弃娘拍拍他肩膀,“哥,你进屋睡去。”
花厅有罗汉床,上面能睡人。
她进去收拾了一下,铺好被褥。
张鹤遥倒也没拒绝。
不过他侧身躺在那里,眼睛并未闭上,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扉,无声地追随着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看她利落地和面、剁馅,看她急匆匆地找出鞋底和针线,手指翻飞地赶工……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的心。
这一别,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前途未卜,张鹤遥也看不清楚以后。
家国巨变,命运难测,谁又能保证自已能在乱世洪流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呢?
若生命真到尽头,张鹤遥想,他愿意记住的,不是庙堂之高,不是权柄之重,而是此刻——这个宁静得仿佛凝固了时光的上午。
他躺在罗汉床上,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而她,在几步之遥的厨房里,为他、为他们的孩子,忙碌着。
锅碗瓢盆的轻响,面点蒸腾的香气,还有她偶尔传来的、压抑着哽咽的细微抽气声……这一切,构成了他心中关于“家”最后、也是最温暖的图景。
“三丫,三丫——”陆弃娘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过了好久之后才懊恼地想起来,她竟然没有把小满接来。
她要再陪陪小满。
“娘,来了,怎么了?”三丫从自已房间出来,手里还拿着给小满做的小木剑,正在打磨。
“你弟弟今日就要回京,你去把他接来吃顿饭。”
“今日就要回京?不是还得两天吗?”
“别说那么多了,先把他接回来。”
陆弃娘既想起来了,就一刻也不想浪费和小满的相处。
“行,我这就去。”三丫没有耽误,立刻就冲出去。
小满很快跟着三丫来了。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跟着三丫的屁股后面跑。
陆弃娘喊他过去试鞋子,他也乖乖过去。
陆弃娘几乎舍不得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鞋子合不合脚?”她蹲在地上笑着问小满。
小满点点头,走了几步,表示很合适。
“那就行。”陆弃娘道,“娘没有你大姐姐手巧,不过路上穿着舒服就行。等回京之后,让你大姐姐给你做更好的。”
“娘做得也好看。”
三丫知道弟弟要走,心里也酸酸的,拿出一盒珍藏的龙须糖,却故意只掰了一小点给他:“喏,尝尝。”
小满尝到了甜的滋味,眼巴巴看着她。
想要,但是不说,又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盼着姐姐心软。
三丫可太喜欢逗他了。
陆弃娘见状,一把拿过糖盒,塞进小满怀里:“都给你,拿着!”
小满却捧着盒子,踌躇了一下,又把它递还给三丫。
三丫心酸又好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傻小子,逗你玩的,都是你的!
小满这才开心地抱紧糖盒。
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小撮最蓬松的糖丝,踮起脚送到陆弃娘嘴边:“娘,吃。”
陆弃娘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慌忙低下头,借着整理儿子衣襟的动作掩饰,声音哽咽却带着笑:“好,好,小满真乖,真懂事……”
张鹤遥被她强颜欢笑的样子触动,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走了出来。
小满看见他,小身子明显一僵,眼睛顿时瞪得溜圆,又低头看看自已手中的糖,心虚得不敢再抬头。
犹豫了下,他把糖往三丫手里一塞,就过来抱张鹤遥的腿撒娇。
张鹤遥太清楚小东西的套路了。
小满真的很会“看人下菜碟”,清楚的知道什么招数对谁好用。
对陆弃娘是乖巧懂事,对三丫是装可怜卖萌,对自已就是这招撒娇耍赖。
可偏偏,每一次,都精准地戳中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疼惜到骨子里。
“去吃吧。”张鹤遥摸摸他头顶,心生怜爱以及……不舍。
“弃娘,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看向正背对着他偷偷擦拭眼泪的陆弃娘。
他原本可以再等等。
但是看到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张鹤遥就忍不住了。
“什么事,你说。”陆弃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跟着他进了花厅。
小满已经重新捧着他的宝贝糖盒,坐在石凳上,小口小口、心满意足地吃着糖。
小孩子能有什么苦恼呢?
一盒糖,就已经快乐得不得了。
真好啊。
“我这次回京,不打算带小满了。”张鹤遥道。
陆弃娘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懂这句话:“不带小满了?哥,你要把小满留给我?”
她想过,但是没敢提。
因为她知道,张鹤遥是真的把小满当成眼珠子宠的。
而且,他们一家,现在其实就是“乱臣贼子”,跟着她,以后不知道会如何。
“嗯。”张鹤遥淡淡道,“无论将来是谁做皇帝,我都希望,小满能安然无恙。”
如果燕王的野心被挫败,那自已地位稳固,依然可以保护陆弃娘和小满。
如果燕王成功,那凭借萧晏和燕王的关系,只要陆弃娘开口,燕王应该也会网开一面,让小满不受自已牵连。
京城,要乱了。
让小满留在陆弃娘身边,留在暂时风平浪静的西北,比回京城更安全。
虽然张鹤遥,既不想和小满分开,也担心日后再也没有来见陆弃娘的借口。
这个决定,几乎生生剜去了他心头的两块肉。
但是,他还是这般决定了。
第585章 张鹤遥的叮嘱
“哥——”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要记住。”张鹤遥严肃地道。
陆弃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点头。
她觉得,厉害的人,好像真的一直很厉害。
她从小就觉得她哥是顶顶厉害的人。
现在看来,她虽然不太聪明,但是眼光也是顶顶好。
她听劝。
不料张鹤遥说完后自己摆摆手,“算了,有纸笔吗?”
“有,这里。”陆弃娘带他走到临窗的桌子前。
她临摹的大字还放在那里。
她十分不好意思地把那些用过的纸张扯到一旁,翻过来。
“你写的?”
“嗯。”陆弃娘脸红,“我的字难看。”
也是因为现在终于闲下来,所以她想着练练字。
也不说以后想干什么,最起码自己看着也舒服。
没想到被张鹤遥看到了。
“不难看。”张鹤遥道,“多练便是。我那里有一些字帖,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不用不用,我瞎写着玩的。说正事说正事——”
她也就好意思让萧晏教她。
因为萧晏总会夸她。
她不信,萧晏说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陆弃娘就假装他真的眼瞎了。但是她和张鹤遥,就没有那么亲近了。
“我想和你说小满的喜好,有点多,怕你记不住。”张鹤遥执笔,在纸上一边写一边和陆弃娘交代。
比如,小满不吃鸭肉,不吃生葱,不吃枣……
这些喜好,陆弃娘这些天大概也都知道了。
但是张鹤遥叮嘱的,远远不止这些。
“……每日早起读书,习武,这些要风雨无阻。‘慈母多败儿’,不能在这些方面心软。”
陆弃娘点头。
有道理。
“小满虽然年纪小,但是很会察言观色,在很多原则性的问题上,不能有任何让步,否则他会试探底线,突破底线。”
陆弃娘表示,这个她也懂。
养过孩子的,都知道。
“习武跟着他三姐就可以,读书的夫子,我来安排。”
虽然把小满交给谁,包括陆弃娘,张鹤遥都不放心,但是他既然要离开,还是要做好妥善安排。
“好。”
“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陪着他。他半夜可能会醒,会找人。”
“生病的时候,一定尽快找大夫,不能耽误;如果发烧,要日夜不离人。”
张鹤遥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于细致。
因为陆弃娘养过孩子。
但是不叮嘱一遍,好像心里缺了点什么。
“我走之后,他应该会哭闹。”张鹤遥有些艰难地开口。
分别不管对他还是对小满来说,都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
自小满出生到现在,这四年多,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共同走过的岁月所建立起来的父子情,比血缘更让人难以割舍。
“你哄哄他,但是也不要过于顺着他,会让他打破规矩,以后就难带了。”
教育孩子的尺度,永远是父母面对的难题。
张鹤遥也不例外。
陆弃娘看着他笔走龙蛇,事无巨细地一一记下,再听他微微哽咽的声音,心里也难受。
感觉,她好像抢了张鹤遥的儿子。
张鹤遥说得对。
他若是不记下来,这么多事情,恐怕自己真的不能一下记住。
而且在细心这件事情上,张鹤遥胜过她许多。
陆弃娘觉得自己养了几个孩子,也没有这般事无巨细过。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好爹。
叮嘱完之后,张鹤遥放下了,看向陆弃娘。
“剩下的,是跟你说的。”
“嗯,我听着。”陆弃娘郑重点头。
“留在西北,哪里都不要去。不要去掺和任何事情,你养猪种地,干这些都行,但万万不要卷入皇上和燕王的事情里面。”
“我想卷入,也没有那个本事。”陆弃娘道,“我又干什么什么。”
“还有就是,无论遇到任何难处,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来解决。”
“嗯,谢谢哥。”
“把心放回到肚子里,无论最终局势如何,我会护着你们母子。”
“哥,你自己要保重。”陆弃娘咬唇,“别认死理。谁当皇上,不是他们老刘家的天下?皇上对你不错,但是换个皇上,说不定对你更好。”
“我有数。朝廷的事情,你不用管,安分守己,待在这里,等我来接你。”
还是那句话,无论局势如何,他总能站稳脚跟。“接倒是……”
看着张鹤遥的脸色,陆弃娘把“算了”这两个字咽了下去。
“小满肯定会想你的。便是为了小满,哥你也要保重。”
“知道了。”张鹤遥淡淡道。
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要远行的丈夫。
陆弃娘则是不放心,百般叮嘱的妻子。
“我去和小满说。”张鹤遥提步出去。
他不敢再待,怕自己忍不住又和陆弃娘表达自己的感情。
陆弃娘现在,还无法接受。
小满本来高高兴兴地玩着,见张鹤遥喊他,也笑着跑过来。
“爹,爹——”
“小满,爹和你说件事情。”张鹤遥坐在石凳上,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动作轻柔,眼神里带着不舍。
“爹,我不吃糖了,留着明日吃!”小满盯着桌上剩下的半盒龙须糖,有点心虚。
他这次吃的,似乎是真的有点多了。
“没事,吃糖这件事,这次就算了,以后控制便是。”
“好!”小满顺利过关,脆生生地答应,靠在张鹤遥膝上,摆弄着他腰间的玉佩。
爹要跟他说什么呢?
“小满,爹在京城有点急事,需要立刻赶回去。”张鹤遥艰难开口,“你暂时留在昌州,陪着你娘,等着爹忙完事情,来接你们好不好?”
小满先是一愣,随后呆呆地看着张鹤遥。
半晌之后,他忽然问道:“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眼圈红红的,抓着张鹤遥的袖子小声哀求,“爹,我听话,别不要我。我不偷吃糖了……”
“没有不要你。”张鹤遥看着他这样,心都要碎了,把他搂在怀中,“是爹真的有很重要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但是把娘自己留在昌州,爹不放心。你留下,替爹照顾和保护你娘,好不好?”
第586章 父子分离
“不好,不好。”小满跺脚,“我要跟着爹回去。娘有三姐姐保护,我要跟爹在一起!”
张鹤遥心里酸涩难忍。
谁说养孩子不值当?
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
“小满,你听爹说——”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留下,我要跟爹在一起。”小满哭喊起来。
三丫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条肉,听见他的哭声不由愣住,“这是怎么了?”
“我不留下,我不要娘,我不要姐姐,我要爹!”
说着,小满抓起桌上剩下的糖,跑去往三丫怀里塞。
塞完糖,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脱陆弃娘刚给他换上的新鞋。
东西都还给她们!
他不要!
他不要她们的东西,她们就不能把他留下了。
他要跟爹在一起。
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身体如秋风中的树叶,一直在发抖。
张鹤遥的心都被他哭碎了。
陆弃娘靠在门前抹眼泪。
她懂。
张鹤遥过来抱小满。
“爹,带我走,我听话,别不要我。”
小满拉着他的袖子,哭得伤心欲绝,眼睛通红,原本白皙的小脸,这会儿也都哭红了。
张鹤遥拿出帕子帮他擦已经流到嘴里的鼻涕,把他抱起来,轻拍着他后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温声安慰。
“小满,你是爹唯一的孩子,爹不会不要你。”
“爹呢,是要回京去处理一些很紧急的事情,先把你放在娘这里。”
“你想想,娘怀胎十月生下你,吃了多少苦。你说不要娘,娘心里会不会很难受?”
“爹不舍得离开你。当初你娘离开的时候,也很不舍得。但是没办法,我们没有能力,现在就在一起团圆。”“所以小满,要听话,好好读书习武,日后做个有本事的人。”
有本事未必能万事如意,但是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
“爹跟你保证,一定会回来接你和娘。你想爹的时候,就给爹写信,爹也给你回信……”
“你娘和姐姐在这里,虽然她们都很厉害,但是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能行呢?小满长大了,能帮爹保护好她们了,是不是?”
“爹,”小满拉着张鹤遥的衣襟,抽抽搭搭,“爹,我,我还是,想,想跟你走。”
“是,爹知道。”张鹤遥极尽耐心,“爹也想带你走。但是爹从前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们这辈子,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有一些不想做,但是又必须做的事情。”
“比如,读书习武,从来都很苦;但是现在苦,比一辈子苦好。”
“比如,爹也不想起早贪黑去上朝,不愿意以身涉险,但是那是爹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们先苦后甜,先把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做了,那以后只剩下好事了,对不对?”
“小满,你不是一直想让爹娘都能陪着你吗?爹答应你,等这次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就和你娘一起陪着你,说到做到。”
张鹤遥没有撒谎。
他想,等尘埃落定,陆弃娘若是不想去京城,他就来西北。
不一定能和她破镜重圆,毕竟她心里生出了难以逾越的沟壑。
但是一来他会努力,二来就算实在不行,他也要为了给小满完整的父母之爱而选择和他们母子在一起。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想要的功名利禄,都已经得到过。
如果余生能够好好陪伴他们母子,似乎二品三品,也没有那么重要。
“爹,我要跟你走。”
无论张鹤遥怎么哄,小满都是这句话,但是哭声已经越来越小,显然也是平静了许多。
张鹤遥看向三丫。
三丫心领神会,“小满,走,姐姐带你出去打猎。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咱们这就去!”
没想到,小满竟抬头看着她,认真地道:“三姐姐,我要陪着爹,我们改日再去好不好?”
这句话,真的让张鹤遥绷不住了。
小满懂了。
小满知道,自己是不会带他离开了。
他不愿意,但是他已经在说服他自己接受现状。他想再陪陪自己。
关于离开,张鹤遥第一次生出万般不舍的心思。
但是他还是强忍情绪,摸了摸小满的头顶,替他把鞋子穿上。
“慈母手中线——”他说。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小满下意识地接道。
“你舍不得爹,爹也舍不得你。但是当年你娘离开你,也是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情。”
张鹤遥拍了拍小满的肩膀,“刚才生气时候,把娘给你做的鞋扔了,对不对?”
“不对。”小满低头,“我也不该把糖还给三姐姐。三姐姐把她舍不得吃的分给我,我对三姐姐发脾气不对。”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鹤遥耐心地道,“虽然说你娘和你三姐姐,对你多有宠爱,但是你心里要有数,以后要护着她们,知道吗?”
“知道,爹。”小满抽噎着道。
“好了,去玩吧,爹带着你娘,去把你的东西收拾过来。”
小满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
张鹤遥只能抱着他,带陆弃娘一起去驿馆收拾小满的东西。
陆弃娘看着那满满六个大箱子的东西,被深深震撼了。
她一直都知道,张鹤遥对小满好。
但是每一次,她都会被新的发现刷新从前的感动。
张鹤遥对小满,真的事无巨细,关怀备至。
她这个亲娘,都做不到。
她甚至想说,小满,以后便是不认她这亲娘,也不要忘了张鹤遥对他这么好过。
小满去了他房间拿东西。
张鹤遥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似乎在平息情绪。
片刻之后,陆弃娘听他开口——
“弃娘,若是我日后有不测,就把我埋在爹娘身边,我不要和宋明真合葬。墓碑,就用你帮我准备的,孙顺知道收在哪里。”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哥,你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哥,你就当为了小满,也要好好保重——”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587章 意外之人上门
陆弃娘身形一震,眼圈几乎立刻就要红了。
张鹤遥回头看她,心里的喜悦似乎如潮水一般蔓延。
她是在乎他的。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陆弃娘嘟囔:“你们读书人,果然读的都是同样的书。”
张鹤遥:“……什么?”
“之前萧晏要流放的时候,也跟我说过这句。”
张鹤遥心中的情思,因为这句话而消失殆尽。
好好好。
陆弃娘果然是知道怎么克自己的。
每一次都是!
因为这句话,张鹤遥到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再搭理陆弃娘。
小满自然是哭了好几天。
不过小孩子,喜欢和依恋是真的,但是容易被好吃好玩分散注意力也是真的。
加上三丫太会带孩子,小满后面倒是不太哭了。
陆弃娘则和从前一样生活。
该干活干活,该养猪养猪,该带孩子带孩子,一个人就能撑起一个家。
她本来想再多买几头猪,但是因为打仗的缘故,粮食价格飞涨,估计养猪也不是特别划算,所以就打消了心思。
战时有口饭吃就行,谁还想着吃肉那么奢侈的事情。
只有八头猪,养起来就不费劲了。
陆弃娘打猪草,喂猪,各种事情亲力亲为,也不觉得多费劲。
萧晏一直都没有给她写过信。
但是陆弃娘并没有埋怨。
她懂。萧晏那个人,行事一贯踏实又谨慎。
他既是“死”了,肯定不会“诈尸”。
任何多余的来往,都会增加泄密的危险。
不过这不影响陆弃娘对他的惦记和思念。
这日,陆弃娘提着两大桶猪食,哗哗地倒进猪食槽子里,看着她的八头小猪争先恐后地抢食,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萧晏。
她一边用手里棍子拨开抢食抢最狠的,让吃不上食的猪趁机吃几口,一边碎碎念:“也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虚弱又卑微的声音。
“夫人,您需要人帮忙干粗活吗?养猪也行。”
陆弃娘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棍子都差点被吓掉了。
她难免有些不高兴,嘟囔着:“人吓人,吓死人,你是——”
她转头,然后在看清来人模样的时候就愣住了,责怪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面前站着一个老妪,佝偻着身体,极其瘦弱,头发花白。
不过她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带着数不清补丁的衣裳,也很干净。
老妪局促地搓着衣角,低垂着头,视线不敢看陆弃娘。
看得出来,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上来和陆弃娘说话的。
“这点活儿,我自己就干了。”陆弃娘叹了口气,“大娘,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这样一说,老妪都快哭了。
陆弃娘:“……别哭,你别哭。”
她并不打算往家里收人。
因为现在太乱了,西北她又是初来乍到,家里又有孩子,又有刘俭,真的不敢心软乱往家里捡人。
但是给她口饭,给一把钱,陆弃娘可以。
哪怕这是骗子,她也愿意给。——是让自己心安,免得日后想起来,总纠结真假。
一口饭,一把钱,她穷不了,对方也富不了。
没想到,老妪竟然哭了起来,而且怎么劝都劝不住,一直哭。
陆弃娘都有些慌了。
“大娘,您别哭,别哭啊。这左邻右舍看到了,还以为我欺负您了呢!”
看得出来,老妪极力想控制情绪,但是她真的控制不住,用了将近一刻钟,才略平静下来。
陆弃娘都怀疑,她是不是积攒了半辈子的眼泪,都跑到自己面前哭出来了。
难道她长得,很像对方的什么故人吗?
老妪哭完后终于开口,“夫人,您认识京城周府五公子吗?周家的老太爷,是不是叫周志深?”
陆弃娘愣了下,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大娘,您是周家的人?”
老妪又哭了起来。
陆弃娘:“……别哭,您别哭了。”
老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陆弃娘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您姓杜?您是五公子的生母?”
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从前为了帮五公子寻找亲娘,萧晏还特意带着三丫去了一趟金陵,但是一无所获。
没想到,人竟然会在昌州?
这到底是什么缘分啊,让她遇到了。
而且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之前她被人“揭老底”,说她和五公子有不可言说的关系,传得到处都是,所以杜氏才听说了。
而当初陆弃娘澄清自己和五公子的关系,说五公子已经是当朝御史,而且娶了姜仪为妻,这些话,都被杜氏听了去。
杜氏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着什么力气,挤到了最前面,一字一句都不敢错过。
而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不仅活着,而且现在还活得很好,杜氏比什么都高兴。好像大半生的苦难飘零,都得到了弥补。
她也是纠结了很久,才决定来找陆弃娘。
杜氏还拿出来了一枚银葫芦。
再苦再难,她都没舍得把这银葫芦换成钱用了。
这是她和儿子之间,最后的牵绊。
“……这是当年我生下五公子之后,府里老爷怜悯我身世可怜,赏赐给我的。”
她留下了一枚给儿子,另一枚自己带走。
“你怎么没回金陵?”陆弃娘问。
杜氏在金陵,还有丈夫和四个儿子的。
“不想回去。”杜氏哭得眼睛红肿,“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所经历过的苦难,甚至不敢再回忆。
她跟着商队,来到了西北。
在西北,她嫁了人,又生了个儿子,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
但是前几年,丈夫和儿子,死于行商路的一场风沙之中。
剩下的家产,被丈夫的族人夺了去。
杜氏孤苦伶仃,靠给人浆洗衣服换点钱度日。
“……夫人,求求您,千万不要告诉五公子。我这样的娘,只能拖累他,活着不如死了。”
她不断地念叨,“我不该来找您的,不该来的。”
可是她控制不住。
她真的很想知道,儿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又过的好不好。
母亲对儿子,那是一辈子放心不下的牵挂。
第588章 五公子的生母
陆弃娘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把杜氏留下。
她也长了个心眼,让人去打听了杜氏的来历。
很多相熟的邻居,都能够替杜氏作证,她确实是京城来的,也曾经说过过去的这段经历。
陆弃娘便确定,杜氏没有撒谎。
“杜婶子,”陆弃娘对她道,“您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我给五公子写信。是,您怕连累他,我也是当娘的,我也懂。但是咱们也得体谅孩子,孩子也想孝顺母亲,是不是?”
要爱孩子,也要给孩子表达他们爱意的机会。
做一个让孩子省心的长辈,也是做父母的重要一课。
“五公子没有忘记您,他一直惦记着您,他没有放弃过寻找您。”
杜氏嚎啕大哭。
她不配啊!
她的出身,让她的儿子受尽了委屈。
“杜婶子,您也不用担心姜仪,那最是个爽快又善良的人。她什么都替五公子想到了。”
两个人这会儿已经儿女双全。
——是的,姜仪生的是龙凤胎。
她还给陆弃娘写信说过这件事。
本来不知道怀了两个,怀胎七八个月的时候,就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手舞足蹈,闲不下来。
后来生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兄妹两个,在她肚子里肉搏呢!
陆弃娘都要被她的描述笑死了。
“杜婶子,我写信给他们说了。”陆弃娘又道,“但是您也别怪我自作主张,我也告诉他们,现在太乱了,不让他们来找您,我帮他们照顾您。等安定了下来,咱们一起进京去。”
其实父母子女,虽然相见的心是热切的。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知道彼此现在都好。
也并不是非要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非要见面。
“别来,别来。”杜氏连声道,“不要给他们添麻烦……”她还能活几年?
只要知道儿子现在一切都好,便是立刻死了,她也能闭上眼睛。
若是儿子为了找她,耽误了前程,路上再遇到危险,那她死不瞑目。
她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三丫就在屋里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三丫道,“这一定是五公子好人有好报。”
对五公子,三丫也是十分喜欢的。
毕竟她在周府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五公子经常给她好吃的,印象能不深刻吗?
刘俭却以为她是被触动了“心事”,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也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了吗?”
三丫:???
她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会脑补”的嫌弃眼神看着刘俭:“我难道没有自己的爹娘吗?去想不要我的人做什么?”
真的太搞笑了。
刘俭:“……我是怕你想他们。”
“他们又不想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三丫大大咧咧地道。
她和大姐二姐不一样。
大姐二姐都有来时路,都承受过之前家庭带来的痛苦。
她没有啊。
她更幸福。
她从襁褓之中,就被娘捡回了家。
亲生父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其实当时,他们若是敲敲门,告诉娘自己有难处,那娘肯定也还会收下自己的。
可是他们什么都没说。“或许,或许是他们有难言之隐。”刘俭结结巴巴地道。
“或许吧。”三丫道。
但是有没有难言之隐,她不得而知,她也不纠结。
“我想过了,他们要是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们。他们要是来找我了,我再看看。”
不是说,碰巧成为父母子女,就是一路人。
走一步看一步呗。
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有重逢的机会,那她现在想那么多,不是自寻烦恼吗?
刘俭小声地道:“我是怕你有心事。”
“我没有。”三丫道,“这也想着,那也想着,活得多累啊。”
她脑子小,装不下那么多事情,只能装下吃喝玩乐和成为女将军的雄心壮志。
“那就好。”刘俭道,“但是姐姐你以后要是改变主意了,想找自己的父母,就跟我说,我也帮你找。”
“行啊。”三丫道,“以后你说不定,就是要做皇帝的人呢,哈哈哈哈……”
虽然刘俭很菜鸡,但是架不住有个猛虎一般的娘啊!
三丫表示,这个“猛虎”,绝对是她对燕王妃滔滔不绝的欣赏,绝无贬义。
刘俭黯然道:“姐姐,我过几日就要走了。”
燕王已经写信给他的心肝宝贝,表示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西北。
虽然这里基本上没人认识刘俭,但是万一呢?
他们家现在,毕竟是提着脑袋谋反,稍有疏漏,就万劫不复。
“我知道啊。”三丫道,“你早就该回去了。这些年,你也没少学本事。你弟弟还小,不得靠你和你父王,上阵父子兵吗?”
三丫表示,她倒是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能跟爹一起,并肩作战。
刘俭闷头不语。
他这不是,舍不得姐姐吗?
姐姐就真的不能跟他一起去吗?三丫表示,不行,她留在这里,是要打胡人的。
虽然到目前为止,胡人也没什么动静。
但是以后就不好说了。
再说,她还得照顾娘和弟弟呢!
大家各自都有需要照顾的人,别非要绑在一起。
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刘俭被接走的时候,骑在马上,一直回头,恋恋不舍。
三丫对他摆摆手,“走吧走吧,快走吧。”
陆弃娘看得好笑。
孩子们都长大了,二丫今年都十八,三丫也快十五了。
二丫都十八了呢!
陆弃娘想起她的婚事,难免想起了云庭。
这么多年,云庭一直等着呢,也是不容易。
陆弃娘对云庭也知根知底,内心深处是盼着两个孩子能成的。
但是二丫太有主意了。
谁也勉强不了那个丫头。
别说勉强了,便是将就也不可能。
现在她孤身一人在广州府,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遇到烦心事。
她最要强,报喜不报忧。
想起这些,陆弃娘就难受。
这一家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但是二丫这会儿,忙得没空想她。
第589章 二丫搞钱
宋遇白对二丫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二丫真的如她所说那般,踩准了每一个商机,丝毫不差。
赚钱本身没什么,宋遇白还没有把那点银子放在眼里。
但是二丫背后的靠山,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
二丫甚至没有瞒着他,提前就跟他透露了消息。
只是他自己不够相信,不敢多投,否则宋遇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身家能有多少。
翻倍那是最起码的。
错过的商机让人扼腕叹息,对于以后的展望,让人心血澎湃。
——做生意,到底还得上面有人。
宋遇白也不是傻子。
他把来龙去脉想了很久,才又来找二丫。
简单的寒暄之后,他直入主题:“舟舟能否透露一二,你在朝中的靠山是谁?”
“朝中的靠山?”二丫故作惊讶,“那肯定是皇上啊!开不开海禁,这事情,不是只有皇上能说了算吗?”
“舟舟,你这就不厚道了。”宋遇白摇着扇子,“我也是真金白银帮你了,真心想要和你合作。你不要捉弄我了。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我这次是认真的。”
“我相信。”二丫笑了,“我相信二公子谈生意,比谈感情靠谱多了。”
她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我们来谈一下合作。”二丫主动道。
宋遇白跃跃欲试,但是仍然十分谨慎戒备。
“你有多少不用的银子,”二丫道,“尽量多给我一些。这笔钱,一定是你能输得起的。”
“输得起?”
“对。血本无归那种,都有可能。”
宋遇白没有被吓到,反而生出了更多的兴趣。“那如果赚了呢?我能得到什么?”
“福泽子孙。”二丫意味深长地道。
宋遇白挑眉,“舟舟到现在,想从我口袋里掏银子,还对我有所保留?”
“我只是想着,心照不宣,对我们都好。”二丫淡淡道,“二公子心里,不是早有猜测了吗?有些话,覆水难收。说出来,可能就要被牵扯进来了。”
宋遇白沉默,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丫。
二丫微笑以对。
她和宋遇白,走得太近了。
她的那些动作,宋遇白了如指掌。
所以瞒,是瞒不住的。
尤其她买了那么多艘船,离开广州府之后,就没有回来,又源源不断地往北运送物资。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朝中有人,可以提前知道开海禁的消息,这不算难。
但是难的是,她连燕王要谋反,都提前几个月知道了。
这种事情,很难不让人多想。
尤其宋遇白这种“奸商”,头发梢儿都是机灵和钻营劲儿,怎么会不起疑心?
他现在就算不知道十分,也猜出了五六分。
所以二丫干脆把话挑明。
“银子是你出的,只是过了我的手。二公子要相信我,日后功劳,我不会抢,也没必要抢。毕竟我一个女子,也不能入朝为官,不是吗?”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是如果直接从你这里出,若是有什么闪失,那怕是会连累宋家。”
她的态度其实很明确。
只要钱,但是会最大程度地保护宋家直接卷入。
最多,他们只是损失银子。
二丫知道,这对宋遇白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花钱买权势,即使可能失败,对一个不缺钱的男人来说,都是很难拒绝的诱惑。
“还有什么顾虑的话,你可以都说出来,我来解决。”二丫自信满满。
“舟舟能否告知我,你到底是谁。”
“不能。”二丫斩钉截铁地拒绝,没有丝毫犹豫,“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和二公子打交道,深知你为人可靠,所以甘愿授你以柄。但是别人,我不能随意攀扯。”
“如果我今日轻易将别人的秘密宣之于口,那二公子就得担心,我日后能否替你守住秘密了,不是吗?”
宋遇白笑了,探身道:“真的不能?”
二丫后退一步,口气嫌弃,“你对我,真的没有男女之间的吸引力。”
别玩暧昧,还是好好合作。
“燕王。”宋遇白慢慢吐出两个字。
二丫微笑颔首:“所以呢?二公子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是帮她,不是帮燕王。
“你真的,把我摸得很透。”宋遇白道。
“彼此彼此。”二丫笑眯眯。
“我现在,还有得选吗?”宋遇白忽然冷笑,“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之前给你的十万两,去向恐怕也是——”
燕王那里。
他已经被卷入了。
没有了退路。
因为资助反贼这件事,十万两和一百万两银子,没什么区别。
都得死!
“不。”二丫严肃地道,“虽然我确实在帮王爷,但是也并无意于将朋友卷入。诚然我确实可以那般威胁你,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那样做。至少我敢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泄露给其他任何人,那十万两银子来自于二公子。”
宋遇白半晌没说话,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她撒谎的痕迹。
但是没有。二丫坦坦荡荡,任由他打量。
他想套出更多关于二丫身份的话,也问不出来。
最后,宋遇白无奈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有极厉害的靠山的,我是说,除了王爷之外。”
因为不管是先皇在的时候,还是现在,燕王在朝堂里,一直是个倒霉蛋儿。
开海禁这种事情,他估计说不上话。
“你若是这般想,也可以。”二丫滴水不漏。
“有人在暗中保护你。”宋遇白又道。
“嗯?”二丫挑眉。
“我之前想派人查你,”宋遇白坦然道,“但是发现反而被人盯上了。”
二丫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她心里,是知道的。
因为云庭派来的人,是姜羽。
——当年那个国公府派出的,负责保护云庭的暗卫。
大家都是老相识了。
不过云庭没提,二丫也没戳破。
二丫长大了。
不仅是见识了更大的世界,有了更多的银子,也明白了更多细微的感情。
比如,云庭对她。
可是无法回应的感情,只能假装不知。
他们远隔千山万水,各自背负着使命,不能飞鸽传书,天天讨论爱不爱,有没有结果这种琐碎的事情。
时间会给出最好的结果。
就像常辉和她,现在不也各自安好吗?
第586章 萧舔狗?
二丫最终成功地说服了宋遇白。
正如她所料。
除了宋遇白很讨厌,总是问她的出身外,其他二丫都很满意。
宋遇白表示,他出了大几十万两银子,难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吗?
是的,宋遇白是个狠人。
他把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能动用的,全都拿出来了。
二丫一个字也不肯泄露。
可是过了几个月之后,当燕王阵营之中,有一位陆姓蒙面将军脱颖而出的时候,他表示,他知道了!
都姓陆呢!
二丫面对他的追问,微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你猜。”
宋遇白:“……”
二丫心里想,她爹也是,百姓姓那么多,他什么不能取,非要和娘一个姓,而且还叫什么陆从。
说句不尊重的,也太舔狗了。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娘,最后还是爹取胜,而且地位稳固。
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二丫很忙很忙。
军需那边,她现在不太插手,除非非常紧急,别处又难寻的东西,她才会帮忙。
因为保护自己,是最重要的。
她若是出事,以后便是有泼天富贵,也不能弥补娘心里的疼惜和遗憾。
所以,她们都要好好的。
二丫找商队往西北送东西。
陆弃娘会传信给她,那边缺少什么东西。
二丫就会采买,让商队运去。
当然不仅仅是自用,更多的是做生意。
陆弃娘在昌州也找人开了一家杂货铺子。
规模和四海没法比,但是也算一份生意,每个月都能有百八十两银子的盈余,足够养活家口。
不过铺子有掌柜伙计,陆弃娘基本不会插手铺子的经营。
单单陆弃娘这个杂货铺子,其实并不够消耗掉二丫一次的“大手笔”。
要不怎么说二丫有经商头脑呢?
她派人跟着商队一起,沿途经过的杂货铺子,都会去问需要什么。
一路走一路发展客户,真的让她做成了。
而且每次,她也会让陆弃娘帮她从西北采买东西,运到广州府。
陆弃娘在昌州,过得很轻松。
因为她是萧晏“遗孀”,绝大部分事情,都会有人帮忙张罗。
找到的掌柜和伙计都是极靠谱的。
如果不靠谱,之前有什么“劣迹”,肯定会有人来告诉陆弃娘。
所以对陆弃娘来说,虽然萧晏没有陪在她身边,但是她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萧晏带来的温暖。
陆弃娘是个闲不住的性格。
所以她养猪,种菜,陪着小满读书,习武,跟着三丫骑射。
在琼州的时候,萧晏就把她教得不错了。
所以来西北之后,陆弃娘在学习骑马上,没有浪费时间。
胡睿今年都十岁了,笑着和陆弃娘说,“姨母,您这是等着胡人打来,要披挂上阵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陆弃娘大笑道,“真需要我那日,我肯定不推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她女子也有责。
张鹤遥给小满找了当地的一位老先生教书。
陆弃娘也经常陪在旁边跟着学。
不得不说,这位江老先生,虽然没有参加过科举,没有功名在身,但是讲课通俗易懂,而且总是乐呵呵的。
陆弃娘都不知道,那些知识是怎么在他轻描淡写之中,就被灌输到了脑子里。
虽然她没能学得很高深,但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几乎没有被小满落下什么。
小满真的是太太太聪明了。
陆弃娘觉得,肯定是因为她是亲娘,带着特别的爱看自己儿子的原因。
总之,就是聪明,而且特别贴心。
要是寻常孩子,才四岁多,在张鹤遥离开几个月之后,应该会淡忘很多。
但是小满没有。
小满隔三差五就要给张鹤遥写信。
他自己虽然认识很多字,但是小手没有力气,握笔不太行。
他却总是趴在桌子上,一板一眼地给张鹤遥写信,喜怒哀乐,写了一张又一张,一写就能写一个下午。
张鹤遥每次也都会认真回信,叮嘱他不可放松学业,也会给他带各种礼物。
别说,真有用。
每次收到张鹤遥的信之后,陆弃娘都能明显感觉到,小满学习的时候会更认真。
带娃养猪开杂货铺子提高自己,陆弃娘在昌州过得非常充实。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才会有空想起萧晏。
三丫说,燕王身边那个仿佛横空出世的陆将军,肯定就是自己爹。
不过因为萧晏“死”了,而且这位“陆将军”,用的是长剑而非长枪,所以也没有人联想到萧晏头上。
“他们不知道,比起长枪,我爹更擅长用剑。”
三丫提起来的时候一脸骄傲,只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和萧晏并肩作战。
而陆弃娘每次想起萧晏,也会忍不住嘴角勾起。
萧晏啊,你可得全须全尾的回来。
咱们的儿子长大了,很乖很聪明。
不过其实内心深处,她也有点担心。
——小满实在太恋着张鹤遥了。
哎。
代入萧晏,陆弃娘都开始难受了。
不过生死面前,其他都是小事。
陆弃娘还是最希望萧晏能够平安归来。
现在据说,外面打仗已经很厉害了。
但是皇上好像对此并不在意。
选秀进行过之后,现在时隔半年,竟然又来了第二轮,民怨沸腾。
——这家里,年轻的男子拉去当兵,年轻的女子选了进宫,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而且新皇上一次选秀,进京女子达到了三万余人,最后留下的也有六千之多。
这个数目,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总之,打仗归打仗,皇上该有的享受,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说他不在乎吧,他又怕死。
皇上不出宫门一步,而且任何人进入宫中,包括朝臣上朝,都要被严格搜身。
陆弃娘想,狗皇帝到底是心虚的。
他也知道自己没干好事,怕人刺杀他。
先皇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能糊涂到底,把江山留给这样的人呢?
“娘,娘,骑马去喽!”三丫在外面喊陆弃娘。
陆弃娘忙出门,瞪她一眼,“你小点声,你弟弟跟着先生读书呢!”
“知道了,走,咱们骑马去。”三丫身后还站着胡睿。
“行。”
他们不知道,只以为是寻常的一次出行,却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第587章 遇胡人
每次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风声在耳边呼啸,心头有什么阴霾还驱散不了?
现在她又跟着三丫学骑射,每次都觉得自己像个女将军。
虽然实际上,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二丫曾经写信问她,打算在昌州做什么。
陆弃娘回信说,过日子呗,难道她还能上天啊。
在哪里,她都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心里梦想还是要有的。
一个多时辰后,风在耳边呼啸的畅快渐渐平息,只余下马儿粗重的鼻息和蹄下松软泥土的沙沙声。
陆弃娘勒住缰绳,身下的枣红马也默契地放缓了步子,喷出一团白气。
“痛快!”三丫也停下来,响亮地赞了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顺手拍了拍追风的脖颈,“今儿跑得可尽兴?”
追风
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算是回应。
胡睿也下了他那匹温顺的栗色母马,仔细地检查着马具。
“走吧,”陆弃娘道,“都汗津津的,去河边给它们洗洗。”
别说马匹这种亲密的伙伴,就算是她养猪,都得精心照料。
清流河在午后的阳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条流动的银色缎带。
河水清浅,岸边水草丰茂,正是刷洗马匹的好地方。
三人牵着马走到下游一处平缓的河滩。
陆弃娘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鬃毛刷和布巾干起活来。
三丫已经卷起裤腿,光着脚丫踩进清凉的河水里,一边用刷子给追风刷洗着腿部和腹部溅上的泥点,一边嫌弃胡睿动作慢。
胡睿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差不多得了,明日还得出来,还得洗。”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马嘶声和人声从上游隐隐传来。
“上游也有人来洗马?”三丫直起身,踮脚张望。
陆弃娘也停下了动作,循声望去。
只见上游百步开外,聚集了六七个人,正驱赶着二三十匹马下河,阵仗不小。
“嚯,这是哪家的马队?好大的排扬。”三丫嘀咕着。
马可是很贵的资产。
“或许是商队吧。”胡睿道。
他想到了二丫每次让人来送东西,也是这么热闹。
陆弃娘却微微蹙起了眉。
她看那些马,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它们走下水时,步履似乎有些蹒跚,不像追风它们那般精神抖擞。
有几匹甚至在水边打着趔趄,脑袋也耷拉着,尾巴甩得有气无力。
刷洗的人动作也显得粗暴而急躁,马儿时不时发出几声带着痛苦意味的嘶鸣。
“三丫,胡睿,”陆弃娘的声音带着凝重,她指着上游,“你看那些马,是不是有点蔫?精神头不对啊。”
以她养猪多年的经验来看,有点问题吧。
胡睿也收起了笑容,凝神细看。
他从小跟着胡神医,辨识病患是本能,看牲畜也多了几分医者的敏锐。
“嗯,确实不太对劲。有几匹口鼻处的分泌物似乎多了点,走路后肢发软,像是发热乏力的症状。”
陆弃娘心头一紧。
她是经历过猪瘟的人,对“病”字有着本能的警惕。
“不行,得去提醒他们一声。”陆弃娘放下刷子,对三丫和胡睿道,“万一是病马,这样扎堆洗,河水一冲,下游都得遭殃。我去说说。”
“我跟您一起去。”胡睿也站起身。
“我也去!”三丫把追风的缰绳拴在岸边树上。
三人快步向上游走去。
越靠近,那股混杂着汗臭、马粪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太新鲜的腥膻味就越发明显。
那些洗马的人大多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但神色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戒备和戾气。
陆弃娘走到人群外围,对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大汉说:“大哥,打扰了。我是下游洗马的,看您这些马,精神头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找兽医看看,万一是染病了,这一群在一起,怕是会传染,损失就大了。”
更别说,还可能污染水源,影响别人家的牲畜。
那大汉正费力地摁着一匹挣扎的马,闻言猛地抬起头。
他生得魁梧,一脸横肉,眼神凶狠地上下打量着陆弃娘。
大概看到陆弃娘是一个妇人,带着个小姑娘和半大小子,他眼神轻蔑起来。
他嗤笑一声,粗声粗气地吼道:“哪里来的多事婆娘?老子们的马好得很!滚远点!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再啰嗦,小心老子不客气!”
旁边几个汉子也停下动作,眼神不善地围拢过来,带着明显的敌意和驱赶的意思。
陆弃娘被他吼得一怔,但并未退缩,反而更觉蹊跷。
谁家这么贵重的马生病了不着急啊!
别人提醒,就是真的没病,也会检查一下。
更何况,这些马病得已经这么明显了。
她压下心头的火气,依旧诚恳地说:“大哥,我没有恶意。只是这河关系着城里不少人的饮水用水……”
“滚!”那大汉不耐烦地打断她,甚至往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陆弃娘脸上,“老子说没事就没事!再废话,信不信把你丢河里喂鱼?快滚!”
眼见对方油盐不进,态度恶劣至极,陆弃娘知道再说无益。
她拉住还想理论的胡睿,对他和三丫摇摇头,低声道:“算了,我们先回去,看紧咱们的马,离远点。”
她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三人转身往回走。
陆弃娘一步三回头,看着那些病恹恹的马匹和粗暴洗刷的人群,总觉得那扬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呸!什么玩意儿,狗咬吕洞宾!”胡睿像极了胡神医的暴脾气,边走边骂,“好心当成驴肝肺。”
三丫却一直没有做声。
三人回去之后,她才压低声音道:“娘,胡睿,这事情不对。他们好像——是胡人。”
“什么?胡人?”
电光石火间,陆弃娘想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胡人故意带着病马混进来的?”
第588章 散布马瘟
她跟在爹身边,会经常问爹当初打胡人的事情。
所以尽管她自己没有和胡人有多少接触,但是对于他们却十分了解。
带头大汉说的虽然是官话,但是带着胡人的腔调,萧晏精通胡语,也曾细细分析过胡人官话里那些独特的喉音和语调转折。
这些知识,像种子一样埋在她心里。
三丫还看到,其中有一个人脚上的靴子,靴筒高且翻毛,靴尖微微上翘——这正是草原胡人常见的马靴样式,汉人牧民极少穿这种。
“那个人刚才扭头,我隐约看到他脖子上有纹身。”
虽然三丫没能看清具体图案,但那深色的、线条扭曲的印记轮廓,绝非中原常见的纹样。
胡人刺青以狰狞兽形和图腾居多,这是爹和边关老兵都提过的。
“他们是故意的!”陆弃娘急了。
“嗯!”三丫眼神锐利如鹰,瞬间做出了决断。
“嗯,娘,你和胡睿先到树后面去,我来对付他们。”
陆弃娘和胡睿也意识到事态严重,非比寻常,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向十几步开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后撤去。
就在他们移动的同时,三丫看似随意,手指却灵巧地解开了斜挎在背后的那张硬弓的弓弦扣。
她的箭壶一直挂在马鞍旁,触手可及。
几乎在陆弃娘和胡睿刚隐入树后的刹那,三丫已如猎豹般矮身窜到一块半人高的河石之后,同时右手已从箭壶中闪电般抽出三支羽箭。
“嗖嗖嗖——”三支羽箭次第射出。
“小心,有人放箭。”领头大汉察觉到自己这方三人倒下,用胡语嘶声尖叫,“射她!”
但三丫的速度更快。
就在对方阵脚大乱的瞬间,她又接连射出十几箭。
主要是那些人有防备了,所以没有那么容易射中。
但是即便如此,七个人也都被她射中。
为首那个大汉和他身边的一个人,被射中手脚,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其他的人,则都被三丫取了性命。
三丫没有丝毫松懈。
她保持着开弓的姿势,锐利的目光扫过整个河滩,确认再没有能站立的威胁。
她这才像一头收起利爪的猎豹,缓缓从河石后走了出来,但手中的弓依旧半开,箭簇稳稳指着那个受伤的领头大汉。
“娘,胡睿,快,卸了他们下巴,捆结实。”三丫的声音冷冽。
谁要是还能动,她随时准备补一箭。
陆弃娘冲过去卸下两个胡人的下巴,又结结实实把他们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
没用胡睿帮什么忙。
胡睿已经去检查那些马匹的情况。
看到两个大汉被捆成了粽子,三丫紧绷的弓弦才缓缓放松。
“娘,现在怎么办?”她问陆弃娘。
“我在这里看着,”陆弃娘道,“你去找李总兵报信,就说清流河上游发现胡人奸细,故意用染了恶疫的病马污染水源,让他迅速多派兵丁和最好的兽医来。”
这二三十头病马,都需要处理。
“好。”三丫当机立断,“胡睿,你这里陪着我娘,我去了。”
“好。”胡睿用力点头,“姐姐放心,我陪着姨母。”
他现在就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学武,导致现在只能看着姐姐威风。
他还来得及,以后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三丫翻身上马,追风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急迫,无需催促便撒开四蹄,闪电般沿着来路向昌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陆弃娘目光紧紧锁定在上游那些病得越发厉害,甚至开始倒卧喘息的马群上。
空气里那股不祥的腥膻味似乎更浓了。
还有几匹马在河水里站着,她上前把它们都拉出来。
胡睿脸色苍白,强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在那些病马间穿梭观察。
他蹲在一匹口鼻流着黄白脓涎、眼神涣散的马前,用手背快速贴了贴马颈,又翻开眼睑查看。
“姨母,体温极高,眼睛充血,症状很凶险,这马瘟,怕是非同小可!”
陆弃娘想起来当年猪瘟的情形,心情沉重。
“看紧俘虏,离那些病马和水远点,等李总兵来。”
三丫很快把李锋给带来了。
陆弃娘连忙上前说明情况。
李锋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三丫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他没有废话,大手一挥:“封锁河滩!上下游三十里,人畜不得靠近!违令者,斩!”
亲兵立刻领命,策马分头执行。
陆弃娘在这里发现胡人的奸细,可能是巧合。
但是也可能是——已经不止这么多人,上下游或许还有别人在意图散布疾病。
李锋带来军中的几位老兽医。
他们戴上厚布手套和面巾,提着药箱快步走向那些病马。
他们经验极其丰富,只看了几眼,翻检了病马的口鼻、眼睑、排泄物,互相对视的眼神已充满了骇然。
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兽医,向李锋回禀。
“禀总兵大人,是‘马瘟热’!此疫凶猛异常,水、草、接触皆可传播,染之即高热不退,口鼻流涎,四肢瘫软,数日内必死无疑。”
李振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马鞭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处置,有条不紊地下令:
“来人,将这两个胡狗严加看管,押回大牢,撬开他们的嘴!”
“所有病马,无论死活,就地扑杀,连同这些胡狗尸体一起,挖五尺深坑,浇上火油,焚烧深埋,不得遗漏一具!处理之人,全身衣物事后必须焚毁,以烈酒冲洗!”
“即日起,清流河严禁取水,贴出告示,晓谕全城百姓,另辟水源,违者重处!”
命令清晰而残酷。
亲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扑杀病马的扬面极其惨烈,锋利的马刀精准地刺入心脏,短促的悲鸣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味几乎盖过了之前的腥膻。
陆弃娘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就在这时,李锋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他们这边。
准确地说,是落在追风它们三匹马上。
三丫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抱住了追风的头,眼神抗拒。
不行!
她不同意!
她的追风没有生病!
第589章 战乱来袭
她下意识地向陆弃娘求救。
“怎么了?”陆弃娘还以为三丫在后怕,连忙过来安慰她,“没事,咱们这么多人都在呢!而且也多亏了你呢!”
“娘,追风没有染病。”三丫都快哭了,眼圈通红,眼神哀求。
“谁也没说追风……”
陆弃娘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然后愣住了。
她懂了。
从安全角度来说,这三匹马,可能都已经接触到了病马被传染了。
所以为了万无一失,应该也把这三匹马打杀。
毕竟马瘟这种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但是追风,是三丫的心头宝。
追风要是没了,三丫的魂也就丢了。
可是这件事,怎么处理,才能保住马,又不惹事呢?
陆弃娘正思忖着,李锋下马走了过来。
他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三匹马,也不能留。”李锋斩钉截铁地道,态度不容拒绝。
“不行,我不!”三丫抱住追风,大声地反对。
她不能没有追风。
追风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没有之一。
“三丫,别没有礼数,不能跟总兵大人大吵大叫。”陆弃娘呵斥她,“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着来。”
“反正我不能让你们杀追风,谁都不行!”
李锋叹了口气。
身为军人,他明白人和马之间的感情。
但是还有一句话,大局为重。
李锋开口劝三丫:“便是萧将军当年,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挥泪斩马的。”
三丫眼圈更红,死死咬着嘴唇。
“就算你的马没有被传染,”李锋压低声音,“可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胡人不可能只在这一处做手脚,只怕马瘟,还是会在城里蔓延开来。到时候,即使你的马没事,只怕有心之人,也会把这个过错,安到你头上。”
马,总归没有人重要。
三丫沉默,眼里写满了不舍。
陆弃娘想了想后道:“李总兵,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天气也不冷,我们就在旁边搭个棚子,自己看着马,哪里也不乱去。您就帮忙派几个人,守着别让其他人接近。要是十天半个月,都没事,是不是就没事了?”
“对,娘说得对!”三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在这里守着!半个月不够,就一个月!我会看好它们的,不会让它们乱跑。”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也要保住追风。
李锋见陆弃娘开口,而且说得也有理有据,便点头答应。
三丫长出一口气。
不过随即便觉得对不起陆弃娘。
“娘,我自己看着就行,不用您陪。”
她不能让娘陪着她风餐露宿半个月。
“傻子,我能把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三丫再怎么厉害,在陆弃娘眼里就是个小姑娘。
“天气也不冷,搭个棚子,咱们娘俩作伴。”陆弃娘语气轻松地道,“回头再商量。你先照顾好追风它们,我还有话要和李总兵说。”
三丫点点头。
陆弃娘请李锋到一旁说话,避开了三丫。
李锋虽然不理解,但是基于对萧晏的尊重,对她们母女今日立功的尊重,没有犹豫就跟着过去。
“李总兵,我自己想着,既然他们都开始对咱们的马下手了,是不是他们也快来了?”陆弃娘问。
李锋面色凝重:“是,我也这么想。所以要加强防备,开始备战。”
“那有件事情我想求您。”
李锋笑道:“夫人言重,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说。”
“我那个三丫头,一直想进军营。您看——”
陆弃娘舍不得。
哪个当娘的,愿意孩子以身涉险?
但是她又明白,她是她们的娘,但是决定不了她们的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
就像萧晏,西北战扬,就是他心底永远不灭的那团火。
就算当年他战死沙扬,也无怨无悔。
或许体察别人很难,但是枕边人的心思,总是更容易理解。
所以陆弃娘愿意为三丫,开口求李锋。
——孩子,如果那是你的追求,那娘愿意逼退眼泪,目送你离开。
没想到,李锋竟道:“这事萧将军生前就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我来安排,夫人尽管放心。”
萧晏安排过了?
陆弃娘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很为难?”
“不为难。”李锋道,“外敌入侵,只要能上阵杀敌,都是英雄,不分男女。而且令嫒的身手,我今日也算见识了,期待日后她在战扬上,再现萧将军风采。”
“好好好。”陆弃娘十分感激。
看她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李锋主动开口。
“夫人有事尽管说,我现在还有时间。恐怕等胡人攻来,我便忙起来,照顾不了那般周全……”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陆弃娘很不好意思开口,斟酌着道,“就是,我吧,您看我相貌也知道,我祖上,有点胡人的血统。”
李锋点头,但是心里有些不解。
陆弃娘到底想说什么?
“您说,回头胡人要来攻打咱们,我在城里,会不会被人说是细作?”陆弃娘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如果有那种可能的话,她尽量就低调点,不出门。
要实在不行,把她关起来也不是不行。
要是惹出麻烦,那就不值当了。
李锋闻言哭笑不得。
“夫人,您误会了。”
他耐心地给陆弃娘解释。
虽然都是胡人,但是胡人和胡人也是不一样的。
现在意图攻打他们的胡人,其实相貌上和他们没有什么差别,这也是为什么胡人容易混进城的原因。
陆弃娘这种带着外貌特征的胡人,其实来自更远的部落。
没有那么强大,所以容易被人贩卖到其他部落,包括中原。
陆弃娘表示,懂了懂了。
也就是说,来攻打昌州的胡人,其实也是她祖上的仇人。
这还用担心什么?
打就完了。
处理好这里的病马,李锋带着人离开。
陆弃娘就找人搭了个棚子,忐忑地陪着三丫在这里暂时住下。
千万别发病,千万别发病,她每天心里都在默默祈祷。
第590章 妇孺也是战斗力
好消息是,追风它们三匹马,确实都没事。
城中的其他马匹,在严格监控之下,也没有发现染上马瘟的。
坏消息是,胡人果然开始攻打边境了。
三丫告别陆弃娘,投身军营,开赴前线,迎战胡人。
萧行行,再次支棱起来了。
陆弃娘就留在家里,该养猪养猪,该带小满带小满。
不过小满现在,也总是惦记着离开的三姐姐。
昌州城也开始关闭城门,除了运输必备的物资外,不许进出。
城内百姓,难免有些恐慌,尤其现在,他们也很难打听到外面的消息。
不过陆弃娘,却有小神送信,所以还能知道外面的不少事情。
比如,燕王的队伍一路北上,现在已经到达了徐州。
辽东有变,萧晏在登州的那个心腹,已经奉命带兵北上了。
四处都在打仗。
这天下,真的乱了。
时间在战乱之中匆匆而过,转眼就过去了一年。
刚开始的慌乱,后面渐渐也变成了麻木。
三丫立功无数,声名鹊起。
陆弃娘每次听到她的消息,总是含着泪。
她的心,无时无刻不揪着。
萧晏和三丫,都在最危险的地方。
只盼着战事早点结束,让人好好过上安生的日子。
真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盼着他们建功立业,只盼着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归来。
这日,小满在家里跟着夫子读书,李锋派人来请陆弃娘。
陆弃娘托林氏帮忙照看家里,换了身衣裳,匆匆跟着传话的小厮去了总兵府。
总兵府的书房内,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李锋没有坐在他那宽大的书案后,而是背着手,在铺着巨大昌州舆图的沙盘前来回踱步,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身上的铠甲未卸,沾着尘土和汗渍,显然刚从城防一线下来不久。
见到陆弃娘,李锋没有兜圈子,直接道:“夫人,昌州已经不安全了。你回去收拾一下细软,我派人护送你去钦州。”
蒋玄在那里。
钦州暂时没有战事,还算安全。
“怎么不安全了?”陆弃娘问,“胡人要打来了?”
她更担心她的三丫。
“胡人主力已突破外围防线,前锋距昌州不足百里。”
“那三丫呢?”陆弃娘闻言紧张万分。
“他们被胡人另一支队伍缠住,暂时不能回防。夫人,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回去收拾!”
“不用。”陆弃娘平静拒绝,“我不走,我留下。”
“夫人!”李锋声音拔高,“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留在这里,太过危险。”
“别的老百姓能留,我就能留。是,我怕死,”陆弃娘道,“但是我更怕昌州城破,就我一家活下来。那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萧晏活着死了,都不能有一个临阵脱逃的娘子!”
谁的命,都是命。
她的命,并不比城中百姓高贵。
萧晏的赫赫战功,她没有帮上忙,但是也不能抹黑他浴血奋战换回来的功勋。
“李总兵,我女儿还在最前面抗击胡人,我不走。昌州城若是破了,我因此而死,那也是我的命。除非城中百姓都能撤离,否则我绝不会自己逃跑。”
“夫人!”
“李总兵,您只管做您该做的事情,不用管我。”陆弃娘道,“我留下,还能帮忙。”
虽然可能做不了很多,但是有多少力气就出多少力气。
保卫自己的家园,难道不应该吗?
李锋烦躁地抹了把脸:“夫人,我实话跟你说,我明天就得带人出城,去堵胡人的前锋。城里头我实在顾不上了!这节骨眼上,人心惶惶,你留下,万一……”
陆弃娘非但没答应离开,还给李总兵提建议。
“虽说城里剩下的多半是妇孺,但是多少也能帮上忙。我觉得事情到了现在这地步,不能因为怕大家慌乱,就什么都不说不做。倒不如把话说开,让大家都来帮忙。”
人心惶惶,那是因为不知道咋办,心里没底。
要是知道没什么退路,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
反正陆弃娘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真到了城破那日,砍死一个不亏,砍死两个就赚了。
陆弃娘思路清晰:“前线肯定需要东西,这样,我带头,把家里的猪都捐了。”
现在她有二十三头猪,好容易养肥了,但是捐出来,陆弃娘不心疼。
城里那些大户,那些开铺子的,家里有粮有布有药;穷人没有东西,有力气吧。
总之,能出钱出钱,能出力出力。
“夫人,人心复杂,没有那么容易的。”李锋摇头。
“我知道,谁也不愿意从自己兜里掏东西。但是再困难,也得做。”
难道因为抗击胡人很困难,他们就要放弃抵抗吗?
“是,你们前线的将士,劳苦功高;但是我们在昌州城里的人,也有大把热血的。别觉得女人就不行、1我亲自去挨家挨户问,大家是愿意等着胡人来,让他们杀害我们的孩子,糟蹋我们的姐妹,还是要起来反抗。”
别把女人不当成人。
女人也有血性,也有本事。
缝缝补补,做菜做饭,照顾伤兵,运送东西,甚至站上城楼。
年纪大的,也能帮忙看个孩子吧,减少后顾之忧。
总之,能干什么干什么,在生死存亡之际,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
“李总兵,你带着夫人,亲自去城中央,把这些事情都说了。老百姓没读过书,不代表不讲道理。你带头,就一定能起作用。”
“夫人说得对。”李锋的夫人推门而入,“我愿意去做这件事,夫人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好!”陆弃娘痛快答应,“只要你不嫌弃,我跟着你干!”
李锋犹豫再三,最后咬咬牙,“好!有劳夫人和陆夫人!”
这件事,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
陆弃娘跟着李锋夫妇一起去说服城中百姓,奋起抵抗。
她身上披着萧晏旧日留在西北的战甲。
对她来说有些大了,但是她却因此而心潮澎湃。
第591章 三丫的赫赫战功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恐慌像潮水般蔓延。
“安静!”李锋一声暴喝,压下了嘈杂。
李夫人接过话头,声音异常坚定:“爷们儿要去拼命了!咱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女人、老人、孩子,就干看着?等着城破了,让人像宰猪羊一样宰了?”
陆弃娘接口道:“如果怎么都是个死,那就算死,也要拉几个胡人垫背。”
李夫人指着她道:“这位很多人都认识,正是当年击退胡人的破虏将军萧晏的遗孀。原本她可以离开,但是她选择留下和昌州共存亡,并且捐出了所有的家资,包括铺子。”
是的,陆弃娘把杂货铺子都捐了。
生死存亡之际,个人的那点得失,实在算不上什么。
陆弃娘声音拔高:“城里的老爷们、掌柜的,你们粮仓里有粮,库房里有布,药铺里有药!是留着等胡人来抢,还是拿出来,给咱守城的兄弟添件衣裳、裹个伤口?咱自己的城,自己人都不出力,等死吗?”
“咱们没有钱的,总能出点力,能干什么干什么。保家卫国,不是谁一个人的事情,是每个人的事情。我不会离开昌州,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将来真到了危亡之际,咱们女人也一样上城楼,也一样守住昌州。”
“守住昌州!”
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像是滴入油锅的一滴水,瞬时让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守住昌州!”
“守住昌州!”
一波波的的呼喊声,如海浪般袭来。
事后,李夫人夸陆弃娘说得好,鼓舞人心,团结百姓。
陆弃娘嘴上谦虚,心里却道,哪里有白费的功夫。
她也是跟着读过书了,虽然没学得很多,但是最起码说话有底气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干活了。
一个月后,胡人兵临城下。
城楼瞬间成了修罗扬。
箭矢如雨,滚木礌石轰然砸落,惨叫声不绝于耳。
胡人像疯了一样往上爬。
“开水!快!泼开水!”陆弃娘嗓子已经喊哑,她带着一群健壮的妇人,守在几个关键的垛口。
巨大的铁锅架在火上烧得滚沸,白汽冲天。
妇人们咬着牙,两人一组,抬起沉重滚烫的铁锅,对着下面密密麻麻攀爬的胡人,狠狠倾倒下去。
云梯搭上了其他垛口,几个凶悍的胡兵顶着盾牌,眼看就要跃上城头。
陆弃娘抄起斧子,狠狠一斧头抡过去。
斧刃深深嵌入了那胡兵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喷溅了陆弃娘一脸!
那胡兵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而陆弃娘,甚至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又砍向第二个胡兵。
旁边的守军和青壮妇人也红了眼,怒吼着用长矛乱捅,用石头猛砸,终于把这波进攻打了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
昌州城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城墙上到处是血,是尸体,是断箭残刀。
可是没有人放弃。
陆弃娘靠着垛口,大口喘着粗气。
原来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时间想那么多的。
什么相公孩子,什么都想不了了,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连死都不怕,只想拼命。
“来了,来了!”旁边的守军嘶哑的声音激动万分地喊道。
又攻上来了?
陆弃娘咬牙站直了,握紧手中斧头。
——她胳膊都肿了。
“援军!是援军!!”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陆弃娘精神一振,睁大双眼极力远眺。
遥远的地平线上,突然腾起滚滚烟尘。
紧接着,是低沉如闷雷般的马蹄声。
那面残破却依旧猎猎飞扬的“萧”字旗,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出现在烟尘最前方。
旗下,一道黑色的身影,骑着一匹神骏非凡的宝马,如同离弦之箭,正以惊人的速度狂飙突进。
是萧字旗,是三丫!
她来了!
她带着兵杀回来了。
陆弃娘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黑色身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汹涌而下。
胡人多日攻城,早已困乏不堪,见到这种阵势,顿时四散而去,溃不成军。
三策马冲到城下,勒住缰绳。
追风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三丫仰头,头盔下的目光如同寒星,精准地锁定了城墙上那个披着宽大旧甲、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身影。
没有言语。
三丫在马上,对着城墙上的陆弃娘,重重地抱拳。
随后她猛地调转马头,手中长枪直指溃退的胡人败兵,清越而充满杀意的声音响彻战扬:“兄弟们!随我杀!”
黑色的洪流,追随着那面残破的萧字旗,如同飓风,向着仓皇逃窜的胡人席卷而去。
陆弃娘泪流满面。
昌州城,保住了!
三丫率军乘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将侵入的胡人彻底赶回了草原深处,收复大片失地。
捷报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四方。
消息传回京城,新皇大喜。
这些天,燕王带人不断北上,让他心浮气躁,动辄发疯。
现在,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朝臣们也因为这个消息而激动,纷纷进言,要新皇封赏三丫。
什么欺君之罪?
没有的,那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结果龙椅上的新皇,抚着下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轻浮的笑意:“此等奇女子,英姿飒爽,想必别有一番风味。传旨,召她即刻回京,朕要好好‘封赏’于她,就——纳入朕的后宫,封她做贵妃!”
这轻佻淫邪的话语,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殿中因捷报而生的振奋。
殿中一片死寂。
方才因大捷而生的些许希望,被新皇赤裸裸的昏聩和轻薄碾碎。
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效忠吗?
第592章 深夜谋划
张鹤遥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云庭却面色如常。
说实话,张鹤遥都有些看不懂云庭。
之前他以为云庭表面上跟着皇上装纨绔,但是私下应该是帮陆弃娘的。
然而现在看来,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毕竟人心易变,张鹤遥也见到了很多人的改变。
包括他自己。
夜色浓稠如墨。
张鹤遥独自坐在灯下,眉头紧锁,手中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白日的事情,让他心头直恶心,直到现在都缓不过来。
陆弃娘要是知道这个消息……
张鹤遥不敢想。
不过张鹤遥骨子里,对乱臣贼子有着极强烈的抵触。
他是个读书人,天地君亲师,深埋骨血之中。
而且新皇对他,极尽信赖。
如今的他,已经入阁拜相。
新皇昏聩,很多事情不想管,都直接推给他和谢太傅。
谢太傅想要独揽权柄,所以对张鹤遥多有排斥和打压。
——先皇本来想让谢太傅和卢太傅斗,维持平衡。
没想到,卢太傅告老还乡,现在成了张鹤遥苦苦支撑。
张鹤遥势单力薄,却能坚持到今日,是因为新皇对他全然相信。
于公于私,张鹤遥都不想反对新皇,只是……
“笃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张鹤遥心头一凛:“谁?”
“大人,云国公世子求见。”小厮低声回禀。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云庭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声音,“长夜漫漫,张相不介意我来讨杯热茶吧?”
张鹤遥面无波澜:“进来吧。”
门被无声推开,云庭闪身而入,又反手关上了门。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华贵的常服,自顾自地在张鹤遥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冷茶壶晃了晃,嫌弃地撇撇嘴。
“世子深夜造访,想必不是为了品茶。” 张鹤遥目光锐利。
云庭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
“当然不是,我是来拉张相入伙的。”他似笑非笑地道,看不出认真还是开玩笑。
“入什么伙?” 张鹤遥不动声色。
“当然是入伙干大事。小事怎么敢惊扰张相?”
“什么大事,世子不妨直说。”
“哦,也不算什么,就弑君罢了。”云庭慢条斯理地道。
张鹤遥瞳孔微缩,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世子慎言!此乃诛九族的大罪!”
云庭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嘲讽。
“皎皎在边关浴血拼杀,用命换来的赫赫战功,在他眼里是什么?是可供狎玩的女人,是他的玩物!他要召她回京,纳入后宫。”
“张相,你告诉我,陆弃娘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她会如何?”
“效忠这样的君王?” 云庭的声音骤然转冷,“看着他视天下英雄如玩物,看着他醉生梦死,看着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碾碎无数人的尊严和性命……张相,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要忠诚的人?”
“之前的时候,我看出了张相不满,那也是唯一一次。”云庭回忆起了今年春闱之事。
只因为皇上一时兴起,就把状元给了他不学无术的小舅子,谢太傅的亲孙子,哪怕对方,话都说不明白。
可是皇上说,他要成亲,得个状元有面子。
而张鹤遥等人,因为今年学子都格外优秀,状元花落谁家,已经争执了无数个来回。
最后,都变成了笑话。
这对于张鹤遥来说,是个极沉重的打击。
因为他读过书,也差点走科举之路,知道寒门学子,想要走到金銮殿上,需要付出多少。
结果连科举都能如此乱来,那十几年寒窗苦读,又算什么?
这是动摇了信仰的事情。
张鹤遥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没想到,都被云庭看在了眼里。
到底,是他小看了云庭。
“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鹤遥的声音干涩沙哑。
云庭身体靠回椅背,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
“皇上不是疑神疑鬼,连宫门都轻易不出吗?我给他备下了一份‘厚礼’。只是他太小心,那‘礼’一直没机会送出去。”
张鹤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这次大捷,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是很高兴吗?”
云庭凑近张鹤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我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离开皇宫的理由。张相,你是文臣之首,由你牵头,联合几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上书言说天降祥瑞于京郊,或言星象有异,需天子亲往祭天祈福,方能保国祚绵长,以他的性格,加上大捷冲昏头脑,又急于彰显天命所归,十有八九会动心。”
“然后呢?”
“然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云庭笑道,“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让张相一个人做了。”
“你这是大逆不道。”
“不,我是,替天行道。”
云庭顿了顿,“想想陆弃娘,想想皎皎,想想这天下被战火蹂躏的百姓。想想你自己,跟着他,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会被他拖下地狱。”
张鹤遥沉默了许久,久到云庭都以为他要拒绝。
最终,张鹤遥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此事需从长计议,容我思量。”
“当然,” 云庭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如此大事,自然要细细绸缪。张相慢慢想,不过时间,可不等人。皎皎的‘恩旨’,怕是在路上了。”
最能够打动张鹤遥的,应该就是弃娘以及……小满。
“小满跟着弃娘留在昌州,好在他福大命大,昌州城守住了。不过他的身份,始终是隐忧,张相难道就不想和小满团聚?”
“够了。”张鹤遥冷冷打断他的话,“不必用小满来激我。我做事,自有自己的章程。”
云庭笑了笑,“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他起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第593章 张鹤遥的“遗产”
但是到底是不一样了。
街巷里办丧事的白幡多了起来。
陆弃娘每次出门,撞见那素白的颜色,听着隐约的哭声,心里都跟着难受。
虽然她们家里人,幸运地都没事,但是也难过于周围熟悉面孔的离害。
原来这就是战争。
为了抵抗外敌,自然不畏流血牺牲,寸土必争。
但是想到皇帝昏聩,兄弟阋墙,总归让人唏嘘。
也不知道这扬旷日持久的战争,到底能持续多久。
陆弃娘自然希望速战速决,燕王上位。
燕王虽然也有自己的缺点,但是他是个人,是个好人。
要说耳根子软,那谁还没有点缺点了?
站在大臣的角度,皇上宽厚仁爱,不多疑,这简直就是百里挑一的好皇帝了。
但是陆弃娘又担心,燕王一旦登基,新皇宠爱的张鹤遥,又该何去何从?
她倒不是想着前程那些,就是觉得,至少人得活着吧。
但是这种政治斗争,太过残忍,成王败寇。
一旦失败,都不是自己能不能活的问题,而是一大家子能不能活。
而且,还会牵连到很多其他人。
就是不看别人,看在小满面子上,陆弃娘也不盼着张鹤遥倒霉。
哎。
也不知道,事情最后到底会如何。
“娘,娘——”小满兴冲冲地跑进屋里,“爹让人给我送东西了!”
“嗯?又送东西来了?”陆弃娘笑着站起身来。
张鹤遥不仅给小满写信,还送东西,唯恐小满忘了他。
刚开始的时候,陆弃娘总是觉得这般太过破费。
——路费就得多少啊。
不过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张鹤遥的钱,想怎么花,她管不了。
给了小满,小满以后就得养这个“爹”,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陆弃娘下意识地以为,张鹤遥又是和从前一样,给小满送礼物。
按照经验来说,一般都是一箱子。
但是这次,她猜错了。
院门外停着的,不是一口箱子,也不是两辆马车,而是整整齐齐六辆。
车辕深深陷进雨后的泥地里,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鼻息。
几十个穿着统一劲装、腰挎长刀的镖师肃立在车旁,神情谨慎,带着走南闯北的风霜气。
“这是干什么?”陆弃娘目瞪口呆。
张鹤遥这是要搬家吗?
为首的镖师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夫人,小的们奉张大人之命,押送货物到此,请夫人点收。”
陆弃娘看着那些镖师,心生怀疑。
不对吧。
之前来送东西的,都是张鹤遥自己府里的下人。
怎么这次还雇镖师了?
陆弃娘心里忍不住开始怀疑。
看着那些大箱子,她甚至脑洞大开地想,难道这是胡人的阴谋?
莫非箱子里装的是胡人?
要来刺杀自己?
她有那么大价值吗?
再说了,她和张鹤遥之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能连胡人都知道了吧。
陆弃娘很是天人交战了一会儿。
“哦,对了,夫人,这里还有张大人给您的信。”为首的镖师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着火漆的信封,呈给陆弃娘。
陆弃娘接过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确实是张鹤遥的笔迹,这点她还认得。
她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信不长,但内容却让她更加困惑。
他说,只管把东西收好,都是给小满的。
陆弃娘不理解。
这还用交代吗?
难道他千里迢迢让人把东西送来,自己还能退回去不成?
路费就不划算啊。
从前他送来的那些东西,都很用心,但是也没说价值很高,至少陆弃娘没看出来。
张鹤遥这是觉得她脑子不行,所以要废话多叮嘱几遍。
他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陆弃娘想。
但看到信,终究是确认了东西的来源,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抬进来吧。”她挥挥手。
镖师们立刻动手,解开绳索,掀开油布,露出底下一个个沉甸甸、钉得严丝合缝的大木箱。
四人一组,喊着号子,吃力地将箱子往屋里抬。
陆弃娘看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下意识想上前搭把手,却被镖师们婉拒了。
陆弃娘也没坚持,心里却道,这些人身体素质不咋行啊。
她日后要是吃不上饭,去做个镖师,不比他们强多了?
等所有箱子都搬进屋里,镖师们告辞离去,屋里只剩下陆弃娘和小满。
小满兴奋地围着箱子打转,嚷嚷着要打开看看爹送了什么好东西。
陆弃娘也好奇,不过箱子都是锁着的。
这也没钥匙啊!
没办法,陆弃娘找出柴刀,撬开其中一个箱子的铜扣,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
箱盖掀开的瞬间,陆弃娘就愣住了。
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是满满一箱——金锭。
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子!
“我爹给我金子做什么?我不要。”小满失望地道。
陆弃娘又连忙打开剩下的十几口箱子。
金子,银子,宝石,珍珠,玉器,卷轴、瓷器、青铜器……
全是值钱的东西!
小满表达对没有玩具的不满,陆弃娘却没听进去。
她看着这些东西,刚开始觉得张鹤遥是疯了,但是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那么强烈。
——张鹤遥,是在提前分配他的“遗产”?
他不想活了?
他把所有值钱的金银细软,都留给小满了?
怎么,他要陪着那昏君一起死?
他糊涂啊!
陆弃娘把箱子都合上,叮嘱小满不要往外说。
小满点头,“娘,我知道的。爹说过,财不露白。只是爹,为什么给我这么多东西?”
陆弃娘总不能说,你爹想不开。
她若无其事地道:“许是要打仗了,狡兔三窟,运一些东西到咱们这里放着。没事,出去玩吧。”
小满倒是没多问。
他和陆弃娘的母子感情,在这一年多里突飞猛进,关系亲昵。
陆弃娘坐在榻上,忐忑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鹤遥不会莫名其妙地把这么多家当送来,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危机。
难道,京城那边,要有变局了?
那萧晏——
第594章 圣旨到
她只盼着,大家都好。
但是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她又知道自己的想法就是异想天开。
这是一扬你死我活的斗争。
如果燕王打到京城,攻城守城,那又是何等残酷?
这不是自己人,自相残杀吗?
陆弃娘都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她也不敢贸然给京城写信去问情况。
那边太乱了,信不知道会不会及时送到,会不会落到别人手上。
现在陆弃娘和大丫联系,只通过小神。
不过小神实在太忙碌,不总在京城。
所以陆弃娘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了。
除了等,也没有别的办法。
陆弃娘强迫自己去找事情做。
读书、骑马、带孩子、甚至还开始跟着胡睿学一些简单的医术。
胡睿是想跟三丫一起去的。
但是陆弃娘把他留下了。
他太小,而且又是胡神医的独子,这要是出点事,她没办法跟胡神医交代。
胡睿懂事,没打仗时候帮忙照顾小满,洒扫庭院。
在胡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又跟着城中的大夫一起,救治伤员。
在这个过程中,他成长了很多,变得更加沉稳。
虽然不歌颂苦难,但是苦难磨砺人。
谁也不想经受这些,但是苦难来临,也只能迎头而上。
这种悬在半空、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十几日。
这日陆弃娘帮胡睿一起在院子里翻晒草药,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尖利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太监那特有的调子:“圣——旨——到——!”
陆弃娘听到这几个字,腿都软了。
因为她不知道,这圣旨是谁下的。
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过她没有忐忑多久,很快就知道了。
圣旨是给三丫的,宣她进宫,封她为贵人。
是的,不是贵妃,是贵人。
这道圣旨,本来应该更早来到。
但是京城中云庭在周旋,拖到了现在。
皇上也反悔了,觉得万一不好看,封赏个贵妃,不是恶心自己吗?
于是,贵妃变贵人。
陆弃娘听完圣旨,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把圣旨抢过来扯烂的冲动。
第一次,她对先皇生出了恨意。
但是她知道,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京城中的局势,现在还胶着。
陆弃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位公公,实在不巧。小女此刻正在外追击胡人溃兵,尚未回城。胡人狡诈,追得远了些,您看……”
“追击溃兵?”那太监细长的眉毛一挑,嘴角撇了撇,神情倨傲,“什么溃兵能比皇上的旨意更重要?皇上召她即刻进京,这是天大的恩典,耽搁了圣驾,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赶紧让人把她找回来。”
“即刻进京”这四个字,让陆弃娘怒火中烧。
她甚至控制不住地想,即刻带兵进京砍了狗皇帝的脑袋行不行!
反了!
让三丫现在就点齐兵马,杀回京城去,说不定还能和萧晏汇合。
不行!
昌州刚刚解围,元气大伤,将士疲惫,粮草匮乏。
三丫虽在军中有了威望,但根基未稳。
她不能把女儿,把西北这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将士,往死路上推。
“公公息怒……”陆弃娘脸上挤出来一点笑意,“这当然是我们的福分。我这就让人去喊她回来。”
这多久才能喊回来,她也控制不了,不是吗?
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事情刚发生,太混乱着急,她还没有时间想对策。
她可以去找李锋商量。
那传旨太监有心耀武扬威,但是人确实不在,也没办法。
他哼了一声,拖着长腔,勉强算是答应了:“最多五日!五日之内,她必须回来。否则,休怪咱家翻脸无情,回京奏你们一个‘抗旨不遵’,到时候你们全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一定尽快。”陆弃娘请他坐,狠狠心,包了二百两银票给他。
那太监非但没推辞,还直接在她面前,把荷包里的银票拿出来看看。
大概对金额满意,他懒洋洋地道:“还算懂事。”
“以后还得靠着公公照顾。”陆弃娘故意装出讨好的样子,“就是现在外面乱,进京路上,也不知道太平不太平。”
“咱家带了这么多侍卫,你怕什么?”
“是是是。”陆弃娘连忙道,“说起来,我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公公,您认识张鹤遥吗?他是我哥。”
“张,张相?你说张相是你哥?”太监的脸色变了,声音放低了很多,态度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陆弃娘见状顿时放心。
看起来,张鹤遥没事。
“嗯,是我养父养母家的哥。”陆弃娘笑道,“不过许久没有来往了。”
原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太监松口气,又端起了架子。
陆弃娘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
她去找李锋商量。
李锋眉头紧蹙,拍着桌子怒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样对待有功之人!”
彻头彻尾一个精虫上脑,骄奢淫逸的狗东西。
陆弃娘叹了口气。
她也曾经无数次想问,为什么会是他当皇帝。
明明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不适合……
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没用。
“我想着,只能先拖着。要是回头,那传旨的太监不依不饶,我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我还在。”李锋咬牙道,“他若是想拿捏你,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大不了,就反了!
这狗皇帝,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我不想给三丫写信催她回来。”陆弃娘实话实说。
抗击胡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十几年前,萧晏带着人把胡人打得一蹶不振,换来了边境十年安宁。
这一次,让三丫继承他的事业,再换来西北十年安宁!
“不能催她。”李锋道,“阉奴那边,先拖着。实在不行——”
就让他们出个意外!
陆弃娘表示赞成。
她现在,其实有点理解,萧晏当年为什么非要杀扯后腿的监军了。
有些机会,转瞬即逝。
第595章 京城喜讯
陆弃娘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和焦虑,面上赔着小心,心里却像架在火上烤,日夜盼着京城的消息。
她甚至开始盘算,若再拖两日还没有音讯,就只能让那太监“意外”地在西北的风沙里迷路,或是“不幸”遭遇“胡人残兵”了。
这种死法,比李锋说的烧死什么的,更自然一些。
就在这焦灼欲焚的关口,天空传来一声熟悉的清唳。
小神那巨大的身影破开铅灰色的云层,带着一股劲风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院中。
陆弃娘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几乎是跑着扑到窗边,双手颤抖着解下小神爪上系着的小竹筒。
是大丫给她写信了!
大丫说,新皇死了。
死了?!
就这么死了?
大丫还说,新皇死后,云庭率人开了城门,迎接燕王进京,避免了一扬大战。
虽然燕王暂时还没有称帝,但是也指日可待。
陆弃娘看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念了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燕王入京未动刀兵,免了京城一扬浩劫,这比什么都强。
大家都是中原子民,能少流一滴血,都是天大的福分。
陆弃娘又迫切地往下看,寻找萧晏的消息。
她其实不怎么担心。
因为萧晏如果出事的话,大丫一定在最前面就会告诉她。
——就算是天下,在她们一家人的心里,也没有萧晏重要。
果然,陆弃娘继续往下看过去,好消息是,萧晏确实没事。
坏消息是,萧晏已经领兵北上,去辽东支援他那个旧日部下了。
也就是说,天下暂时安定,但是萧晏和三丫,各自带着任务,依旧在前线。
好好好。
陆弃娘激动地把信纸贴在胸前。
这颗心,总算能安定一点了。
再也不用担心,燕王失败,众人受到牵连,血流成河;也不用担心,三丫被强行带进宫里,骨肉分离,三丫再也不得自由快乐。
从前是大丫,这次是三丫,都险些被那个狗皇帝糟蹋了。
想到这里,陆弃娘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死得好。
让他去陪先皇,在先皇面前跪着赎罪去!
看完这封信,陆弃娘这会儿只觉得满天乌云都散开。
没高兴一会儿,传旨的太监竟然又上门来催她,态度极其恶劣。
要是从前,陆弃娘多半会掏钱陪着笑脸,求他再宽松几日。
但是现在,陆弃娘可不惯毛病了。
她笑着道:“公公来得正好。李总兵请咱们过去说话,我猜或许是前线有了消息,已经在往回走了?我正要去寻您呢!”
那太监也没多想,冷哼一句“若是再拖延时间,咱家就得和总兵大人讨要个说法了”,然后跟着她一起去了总兵府。
李锋见到太监,没有什么好脸色。
太监还觉得被怠慢,阴阳怪气地道:“李总兵是对咱家有意见,还是对皇上的圣旨有意见?”
“我……”李锋气结。
“李总兵,让人把他们拿下!”陆弃娘难掩激动,“京城变天了,皇上死了!”
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李锋和太监。
随后,太监声音尖锐:“你敢造谣皇上驾崩,你,你等着。咱家回京之后,一定——哎呦!”
太监被李锋一脚踹倒在地。
“老子忍你很久了。”
不管真假,他都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
大不了,他反了,他进京去宰狗皇帝!
陆弃娘连声道:“李总兵放心,这个消息,千真万确!”
她把大丫写的信掏出给李锋看。
李锋一目十行地看完,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
那还客气什么?
“来人,把这个狗阉奴,给我推下去,斩了!”
李锋不屑于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简单粗暴,直接砍了!
不过李锋还是叮嘱陆弃娘,先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可以偷偷高兴,但是别提前放烟花,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弃娘表示她知道,不会乱说话。
不过回去之后,陆弃娘也没有高兴起来。
她想起了张鹤遥。
死去的皇帝,就算万般不好,可是他对张鹤遥不错。
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鹤遥是吃到了皇帝昏聩的“福利”。
要是正经的皇帝,也不敢力排众议,提拔一个这么年轻的官员入阁拜相。
如今,皇帝死了,大快人心。
张鹤遥呢?
是跟着皇帝一起……
还是被抓了,以后会被清算?
陆弃娘怎么往好处想,都觉得他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偏偏大丫的信中,根本没有提起张鹤遥。
而京城的消息,待要传来,估计还得等几日。
“娘,娘——”小满见到陆弃娘拿到小神送来的信,就忍不住问起张鹤遥,“爹没给我写信吗?那娘给大姐姐回信的时候,我想给爹也写一封信,好不好?”
他满脸央求。
陆弃娘叹了口气。
张鹤遥生死未卜,小满只认这个爹,萧晏回来之后又是风波……
原本以为皇上死了就高兴了。
可是更多的问题,还摆在眼前。
“好,你去写。”
陆弃娘想了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问一问张鹤遥的消息。
说实话,她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过问张鹤遥的事情,即使在大丫面前也是。
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虽然她并没有做过亏心事。
小满高高兴兴地去了。
他要给爹写信了!
陆弃娘斟酌着,给大丫回信,到底也问了问张鹤遥的情况。
信被小神带走之后,陆弃娘心神不宁,去买了香烛纸钱,对着京城的方向烧了,又磕了头。
天生的各路神仙,还有爹娘,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哥这次,逢凶化吉。
不求他日后富贵,只求他能够全身而退。
日后,便是没有官职,做个平头百姓也行。
到了这时候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陆弃娘在煎熬中度过了五六日。
终于,李总兵那里,收到了京城的最新消息。
第596章 张鹤遥来了
但是,这里除了提到云庭之外,还提到了张鹤遥。
张鹤遥失踪了。
“失踪了?”陆弃娘听说之后,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道,“是,是人被炸没了?”
说话之间,她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虽说得了狗皇帝的宠爱,但是给他陪葬,死无全尸,那根本就不值得。
而且,死后估计还要被骂,说他活该。
李夫人却道:“不是,弃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人没事,但是后来的时候,王爷派人上门请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留下一封书信,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陆弃娘大惊。
留下书信,人没了?
跑了?!
她不由松了口气。
还得是张鹤遥这脑袋瓜转得快。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是狗皇帝身边的红人,回头等燕王登基做了皇帝,说不定还会清算他之前做过的事情。
就算他没做错什么,也会被鸡蛋里挑骨头。
皇上排除异己,难道还需要很多借口吗?
而且陆弃娘估计,张鹤遥没有少帮狗皇帝出谋划策,对付燕王。
所以眼看着大势已去,皇帝都死了,她要是张鹤遥,也赶紧跑路。
跑得好!
就是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来找自己?
毕竟他的那些家当,都送到自己这里暂存了。
不过西北,也太远了吧。
而且小满还在这里,他不能来。
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张鹤遥有个看成眼珠子一般的“私生子”,后来留在了自己这里。
他要跑来,估计想抓他的人,提前就能来设下天罗地网。
不,不能来。
她这样的猪脑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张鹤遥肯定也能想到。
在李夫人面前,陆弃娘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她要稳住。
可是回家之后,她想起张鹤遥的事情,心里就闷闷的。
尤其小满几乎三句不离张鹤遥。
“娘,爹什么时候给我回信?爹是不是快来找我了?”
陆弃娘不敢对上那双期待的眼睛。
她怎么跟小满说,你爹现在跑路了,燕王应该在派人到处抓他呢。
陆弃娘这些天上街的时候,都鬼鬼祟祟往那布告栏上看,看看有没有关于张鹤遥的海捕文书。
好消息是,暂时没有。
坏消息是,她发现,自己好像被盯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但是想要找的时候,却又找不出来。
陆弃娘“做贼心虚”,总怀疑是朝廷的人已经来设下陷阱,只等着抓捕张鹤遥。
所以哥啊,你千万别来。
但是在小满面前,她还只能故作轻松。
“他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忙,过段时间,娘带你回京。”
“好呀,娘,我们是要等三姐姐把胡人都杀完,然后回京去吗?”小满欢呼雀跃。
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边境小男孩一样,杀胡人,是他们最向往和崇拜的事情。
“嗯。”陆弃娘摸摸他的头,“你二姐姐,也快来了。”
二丫给她写信,说要来看她。
算起来,母女俩已经三年没见面了。
时间真的太快了。
“回京之后可以见到大姐姐,还有四妹妹。”小满道,“还能见到我爹。”
他们一家,整整齐齐了。
陆弃娘叹了口气,很想和他说,你爹是萧晏。
可是她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对于小满来说,这件事怕是很难接受。
小满是个犟种。
要是犯倔,她怕是弄不了他。
所以等萧晏回来,他们再和小满说出当年的无奈。
倒也不指望这么大孩子,能理解什么苦衷不苦衷,只是希望他知道真相。
以后的日子,大概能好起来了。
说起萧晏,陆弃娘也忍不住担心。
辽东距离京城近,估计回头,还是要在京城见面的。
只盼着萧晏打胜仗,早日团聚。
时间转眼又过去四五日。
陆弃娘刚去猪圈喂了猪,提着猪食桶要回家,一转身,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正对着她笑。
风尘仆仆,胡子拉碴,袍子角还沾着泥点子——不是她那个失踪的张鹤遥是谁?
他居然还对着她笑,笑得云淡风轻,跟出门遛个弯儿回来似的。
陆弃娘脑子里“嗡”一声,炸了锅。
“哥?!”她声音都劈叉了,眼珠子飞快地往四周扫,像只受惊的兔子。
她二话不说,一把薅住张鹤遥的胳膊就往自家院里拖。
张鹤遥被她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但是他并没有反抗,任由她一手拎着猪食桶,一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拖进院子里。
只是他忍不住道:“弃娘,你这是做什么?”
为什么他有一种,她对自己迫不及待的错觉?
“闭嘴!快走!”陆弃娘压低声音,气急败坏,“你怎么敢跑这儿来?不要命了?!后头是不是有尾巴跟着?”
老天爷啊,她这给张鹤遥藏哪儿啊?
地窖?柴房?猪圈?
她急得直跺脚,拖着张鹤遥就往屋里冲,仿佛后面有千军万马在追。
她把张鹤遥推进屋,咣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直喘粗气。
“弃娘,你为什么……什么尾巴要跟着我?”张鹤遥不解。
“你别装了。”陆弃娘没好气地道,“京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皇帝换了,你从京城逃出来了,是不是?”
“逃?我没有。”张鹤遥断然否认。
陆弃娘上下打量他一番,没吭声,只翻了个白眼。
张鹤遥凭借对她的了解,自己翻译出来了她没说出口的意思——这么狼狈,还不是逃跑?
“弃娘,只是燕王不日将登基。我深受皇上隆恩,不想再被燕王招揽,所以才会离开。”张鹤遥解释道。
“哥,你骗骗别人就算了,你骗我?”陆弃娘无语。
死要面子了是不是?
张鹤遥怎么可能舍得放弃他的荣华富贵?
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从前没有的时候,挤破头往上爬,甚至不惜做陈世美。
怎么这会儿,狗改了吃屎?
她才不信呢!
要不是走投无路,人家不用他,他会跑?
陆弃娘坚决认为,张鹤遥是在强行挽尊。
第587章 哥,你是逃犯?
难道数年不见,陆弃娘长进了?
张鹤遥这次的目的,对谁都没提过。
他觉得,也鲜少有人能看出来,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吧。
——燕王十分重视人才,礼贤下士,待人宽厚。
而且最重要的是,张鹤遥对他的登基,是有功的。
虽然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
但是有多重要,云庭很清楚,燕王也很清楚。
有一点陆弃娘说得对。
他好面子,非常好面子,这点大概会被他带到棺材里都不会改。
那作为一个死要面子,希望别人能尊重他读书人风骨的人,张鹤遥怎么可能让世人知道,他叛主了?
就算皇上是昏君,那也不是他叛主的理由。
所以张鹤遥,就用“不侍二主”的托词,留下书信,离开京城,前往西北。
既能表明他高洁,有利于在读书人中建立更高的声望;同时他也能借此机会来“一家团聚”,何乐而不为?
如果他猜测没错的话,等燕王登基之后,会不断派人来游说他出仕。
到时候,他可以感念于燕王派人“三顾茅庐”而重新出仕。
燕王肯定也很高兴。
因为他识时务,给那些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做了榜样,也能带动更多人效忠于燕王。
你好我好大家好。
所以说,张鹤遥把什么都算到了。
但是他没算到,陆弃娘脑洞大开,觉得他是如丧家之犬的逃犯。
刚才他说,不想被燕王招揽,陆弃娘说他骗人。
所以张鹤遥忍不住想,难道陆弃娘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
那可真是,心有灵犀了。
然而陆弃娘接下来的话,险些让他吐血。
“哥,你赶紧走,趁着没人发现,没人来抓你。”陆弃娘心虚地往窗外看,“这些天不对,有人在盯着我,应该就是为了抓你。我给你收拾点盘缠干粮,你等等——”
“你等等。”张鹤遥抓住她的袖子,“我什么时候说,有人来抓我了?我没有作奸犯科,只是辞官,为什么要抓我?”
“你不是皇上的人吗?现在不是要换皇上了吗?再说,没有人抓你,你这么狼狈?”陆弃娘一股脑地说出来。
别装了,别装了。
死到临头,你还装。
张鹤遥真是的。
“我是替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官,不是哪个皇上的官儿。”张鹤遥严肃地道,“我凭借自己本事安身立命,走到这一天,并非溜须拍马之徒。”
有真才实干,谁当皇帝,都得重用。
“行行行。”
陆弃娘心说,你们男人,就没有不行的。
现在也不是说那些的时候啊。
她得想办法把人藏起来才行。
老天爷,她窝藏罪犯,会连累家人吧。
“没有人抓我,”张鹤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我之所以这般狼狈,是因为着急来看小满。小满呢?”
“在午睡。”陆弃娘有些不确定地追问,“哥,你真的不用藏一藏吗?”
张鹤遥气结,“你就那么盼着我被抓?”
“那当然不是了。”陆弃娘断然否认,“就是,王爷怎么会放过你呢?”
感觉燕王,真的很善良啊。
以后千万别学先皇那样,对儿子也那么娇惯,最后又重蹈覆辙。
“那你要不要去告诉王爷,不要放过我?”张鹤遥冷着脸道。
“不是,哥,我这是就事论事,你怎么还阴阳怪气的?没事就好。”
陆弃娘这会儿,虽然还有些怀疑,但是也慢慢开始相信张鹤遥。
毕竟他实在太大摇大摆了。
“哥,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只想好好照顾小满。”
陆弃娘:“……”
真是,提着一壶开水,就往她心上浇啊。
“那,你总不能就在家带孩子。”陆弃娘结结巴巴地道,“而,而且萧晏,他也想小满。”
“与我何干?”张鹤遥冷脸道。
“可是萧晏,是小满的亲生父亲啊。”
“他除了让小满,一出生就面临生死危机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张鹤遥冷声问。
陆弃娘:“……”
算了,她不和张鹤遥打嘴仗了。
她从来就没有赢过他。
她反应慢,以后再说,总不能人家千里迢迢刚来,她就弄得要抢孩子一样,面红耳赤。
“那哥,你住在哪里?”陆弃娘道,“我去帮你找个房子?”
肯定不能住在她家里。
那不方便。
虽然张鹤遥也没想过要住下,但是听陆弃娘这般说,还是冷了脸。
不过这时候,门帘忽然晃动了一下。
“爹——!”
一声带着浓浓睡意却惊喜无比的童音响起来。
小满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从里屋走出来,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待看清站在堂屋里的人,小家伙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头扎进张鹤遥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腿。
“爹!爹!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小脑袋在张鹤遥身上蹭啊蹭,欢喜得不行。
虽然许久未见,虽然张鹤遥现在那么狼狈,但是小满丝毫都没有嫌弃。
要知道,小满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
能让他不嫌弃的人,只有陆弃娘和张鹤遥了。
陆弃娘叹了口气,“哥,你换身衣裳,陪着小满说会儿话。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再找个中人,帮你找个房子。”
“要附近的。”张鹤遥道,“否则小满过来找你不方便。”
陆弃娘:“……好。”
看小满满眼放光的样子,她就知道如果让他选跟着谁,他的选择是什么。
陆弃娘一边擀面条一边想,难道以后都要和张鹤遥做邻居,方便小满两边跑?
这事,实在是尴尬。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就是过河拆桥。
而且小满自己,也不能愿意。
罢了罢了,现在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留给以后吧。
她手脚麻利,灶膛里火苗舔着锅底,水汽蒸腾。
她利落地擀面、切面,煮好捞进粗瓷大碗里。
浇上刚炒好的肉末豆角卤子,又切了半个流油的咸鸭蛋,配上一小碟自家腌的脆萝卜条,端上了桌。
“哥,凑合吃点。”她把碗往张鹤遥面前一推。
第588章 两个相公都留着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味道。
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记忆里,娘教她做饭。
那时候她好像是刚刚来家里,黄毛丫头,长得又瘦又小,踩着小杌子才能把铲子伸进锅里。
她原来家里很穷,吃不上口好的,所以虽然她做过很多活儿,但是不太会做纯细粮。
第一次和面,她加多了水,怎么都调不成面团。
因为从前在她家里,用红薯粉,就是要加更多的水。
结果现在用面粉,水就加多了。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急得都要哭出来。
张鹤遥看不惯她犯蠢的样子,忍不住道:“水多了,你加面不就行了?”
“可是,可是用多了面,娘,娘会打我。”
“又不是你那个穷家,我娘才不会呢!”
现在张鹤遥回想起来,只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怎么说话那么刻薄。
可是陆弃娘一点儿也没觉得,她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说了句“谢谢哥”,然后就去加面粉了。
想想,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张鹤遥心里生出了许多感慨。
人生白驹过隙,现在才能体会到这个词语的精准。
“爹,您怎么不吃呢?”小满在旁边见张鹤遥不动筷子,不由着急。
“爹,你是不是想吃肉了?”他站起身来,“我去拿钱给爹买烧鸡去!”
“不用。”张鹤遥把他按坐在身边,“爹最喜欢吃的就是你娘做的饭。”
一路风尘仆仆,啃干粮喝凉水,这碗面简直香得勾魂摄魄。
“爹,吃蛋!这个咸蛋黄可香了!”
小满用自己干净的小勺子,小心翼翼地把咸鸭蛋里最精华、油汪汪的蛋黄整个儿挖出来,送到张鹤遥碗里。
“鸭子是我娘养的,我去放的,不过打仗的时候,鸭子都捐出去了。”小满说起来,还有些不舍得。
“没关系,你喜欢的话,吃完饭爹就带你出去再买。”
“不行,爹,春天才能买小鸭子呢!”小满说起这些已经头头是道,“我娘说,等明年开春了,多给我买几只养着。”
张鹤遥看着碗里流油的咸蛋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低声道:“好。”
陆弃娘在一旁看着,心里那叫一个酸溜溜。
小满对张鹤遥比对她还好。
虽然确实应该如此,但是还是酸。
张鹤遥吃面,小满就趴在桌边,托着小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爹吃面,比自己吃还开心。时不时还要问一句:“爹,好吃吗?”
“嗯。”张鹤遥简短回应,但语气柔和。
“爹,你慢点吃,别烫着。”
“嗯。”
陆弃娘心说,也难怪张鹤遥偏疼小满。
就这样贴心的孩子,谁不疼?
张鹤遥在陆弃娘房子后面一条街上租好了房子。
小满自然要跟他去。
但是他又舍不得陆弃娘,就想要带她一起去。
陆弃娘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小满,你也不小了,读了许多书,懂许多娘都不懂的道理。所以娘现在,也不想瞒着你。”
她将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娘不知道你能理解多少。但是没关系,理解多少都行,以后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会懂这世上,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所有人都在妥协,都有不得已。
“娘想告诉你的是,张鹤遥是你爹不假,他对你的养育之恩,这辈子你都别忘了,娘也不会忘记。”
“但是,你有自己的亲爹,他叫萧晏,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想到萧晏,陆弃娘嘴角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他是个大英雄……”
“娘,我,我知道你现在嫁给了萧晏。”小满小声地道。
他也不是傻子。
陆弃娘在西北,一直以萧晏的遗孀自居,小满怎么会不知道?
小东西,聪明着呢!
他自己拼凑出来一个“真相”。
他亲生的爹娘分开了,萧晏这个大坏蛋,把娘抢走了。
还好,大坏蛋现在没了。
他爹娘又能在一起了。
是的,小满甚至看出来了陆弃娘对张鹤遥的疏离。
所以他才会故意撮合这两个人。
“萧晏是你亲爹。”陆弃娘道,“当初把你留在京城,也是万般无奈。小满,你千万不要怪他。”
想到小满怨萧晏,陆弃娘就心如刀绞。
“我不怪他。”小满懂事地点点头。
人都死了,娘那么伤心。
他若是再揪着不放,娘会更伤心的。
娘还会因此不喜欢自己,那就不能撮合她和爹了。
陆弃娘顿时松了口气。
事情好像,也没有她想象得那般艰难。
小满这不是很懂事吗?
果然是她想多了,杞人忧天。
可是下一刻,她就听她亲儿子道:“娘,人死不能复生。您还得往前看。正好我爹现在也回来了,你们在一起,我就有爹有娘了!”
陆弃娘:“……你爹没死,你爹好好活着呢!”
“啊?”
竟然没死?
小满想了想后,有些遗憾地道:“可惜世上女子,只能嫁一个夫君。”
否则,其实他不介意有两个爹的。
陆弃娘疯狂表示,她介意,她介意啊!
“小满,我和你爹,我说张鹤遥,我们俩之间,不可能了。”
覆水难收。
“娘,”小满眼里都是泪,“是不是因为你嫁了萧晏,所以就不想要我爹了?”
“不是。”陆弃娘耐着性子解释,“是你爹在外面的时候太难了,他一个人,也没有家人在身边,活得也不容易,所以后来他就另外娶了娘子。而娘呢,也另外嫁人了。”
“小满,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娘知道你的想法,但是那不行。你要高兴一点,你看,爹没死,娘没死,我们都好好地陪着你。是,娘不能有两个相公,但是你可以有两个爹。”
生恩养恩,都是恩情。
“娘,真的不行吗?”小满眼圈含泪,“您真的不能嫁给爹吗?”
“嗯,不行。”陆弃娘斩钉截铁地道,“我的相公,只有一个,那就是萧晏。”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商量着来的。
满足孩子固然重要,但是她也要有自己的坚持。
在吃回头草这件事上,陆弃娘生不出任何动摇。
她不吃。
第589章 再提婚事
“小满,我们回家。”他说。
陆弃娘闻言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却没说什么。
听见了也好。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不是住得近就又行了,那天底下的男女,直接和邻居在一处就行了。
小满乖乖地让张鹤遥牵着他的手,跟着他出门。
“爹,你难过了。”他小声地道。
“没有。”张鹤遥淡淡道。
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了。
虽然他并不想接受。
——陆弃娘,实在是有点固执在身上。
“爹,我那个爹,没死。”小满忽然想起这件事,立刻告密。
他不希望爹难受。
他其实想说,娘不选择爹,不是爹不好,而是那个男人还活着。
一夫一妻,这个是现实无奈。
“我知道。”张鹤遥点点头。
他早有猜测。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燕王成功之后,萧晏也不装了。
张鹤遥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
唯独在对待陆弃娘的时候,屡战屡败,却还不死心。
倘若是冷眼看别人别人,他会说何必浪费时间。
但是换成自己,他控制不住。
比如来西北之前,他就忍不住想,萧晏当年能够“趁虚而入”,不就是因为他对弃娘有些许恩情,然后主要是装可怜吗?
要说从前的牵绊,他和弃娘之间更深,而且还多了小满。
要说可怜,他现在不是更可怜?
而且萧晏是私斩监军,说破天也活该。
而自己,是“不侍二主”的气节,可敬。
不过所有的这些想象,在听到陆弃娘的话后,瞬时化为齑粉。
张鹤遥不能再自欺欺人。
但是这样就能割舍吗?
无法割舍。
只能交给时间。
张鹤遥心思千回百转。
陆弃娘想得就简单很多。
——等萧晏回来再说。
留在哪里,还有小满的事情,两口子商量着来就行。
现在的日子,比之前砍头、打仗时候不好千万倍?
张鹤遥她也不操心。
就算不当官了,那金山银山,也能让他吃几辈子。
总之,陆弃娘还是很高兴的。
二丫那小妮子,也该启程了吧。
但是事实上,二丫还没有启程。
她在广州府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虽然归心似箭,想去和陆弃娘团聚,但是生意也不能丢了。
所以二丫这些天,这里安排安排,那里叮嘱叮嘱,一直未能成行。
不过宋遇白知道她要走,所以特意请她吃饭,为她饯行。
二丫去之前,没有想很多。
在商扬上,她合作过的男人太多,宋遇白不算特别。
而且她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那些男人就在她身边喝花酒。
二丫自认为,从来不是一个道德底线多高的人。
她很明白,自己就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去改变别人,改变什么风气。
为了生意,被恶心算什么?
被恶心却能赚到钱,已经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了。
所以宋遇白请她,她也没有多想,直接就去了。
没想到的是,她进了酒楼的雅间之后,竟然发现,屋里还有个女子。
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样貌端庄,彬彬有礼。
宋遇白笑道:“别像个登徒子一样,一直盯着我娘子看。曼娘,这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舟舟;舟舟,这是我娘子欧阳曼娘。”
曼娘笑着行礼,二丫还礼,客气道:“原来是嫂子来了,我不知道,也没有准备礼物。”
“既然喊我一声嫂子,应该我给你礼物才是。”曼娘笑着从手腕上脱下来翡翠镯子往二丫手上套。
“嫂子客气了,”二丫礼貌却疏离,拒绝了她的礼物,“我毛毛躁躁,都不知道打碎了多少玉镯子。而且我穿男装,现在也没什么机会戴镯子。嫂子的心意我领了。”
曼娘不由看向宋遇白。
宋遇白道:“都不是外人,舟舟既然不想要,曼娘改日再另外准备一份礼物便是。”
曼娘闻言点头笑道:“是我思虑不周。提前应该打听一下妹妹的喜好才是。”
二丫非常不喜欢这种“姐姐妹妹”,送礼物的腔调。
不过她面上也并没有显露出来,和曼娘寒暄,“嫂子应该经常来广州府,总在家里,夫妻分离,也不好。”
曼娘却道:“家里走不开,公婆要伺候,孩子要教养。所以广州府,我一直想来都没有机会来。”
顿了顿,她看着二丫,试探着开口:“其实相公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我说话直,若是有说错的地方,妹妹别放在心上……我觉得和妹妹很投缘,我也不是善妒之人,若是妹妹愿意,我愿意把名分分给妹妹一半,不分大小——”
“嫂子,巧了,”二丫打断她的话,“我说话也直,所以说的不对,嫂子也别放心上。”
“不会不会……”
“如果嫂子觉得太无聊,想多要几个妹妹陪你,那我和你说,只管喊宋遇白买人,他有的是私房钱。”
宋遇白脸上笑容凝固。
而曼娘则有几分尴尬。
“但是我家的氛围不是这样,我爹虽然曾经位高权重,但是只有我娘一个。我爹娘对我日后夫君的要求,也是只能有我一个。”
二丫太聪明了。
所以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今日的宴席,到底是为什么了。
宋遇白一直想着什么“两头婚”,一直没有死心。
他以为自己是担心要和他原配争宠,担心被欺负,所以特意把原配喊来。
无非是想让她知道,原配也支持两头婚,而且人也好相处,请她打消顾虑。
虽然心里生气,但是二丫并没有翻脸。
“嫂子,我相信,你心里其实也是极不情愿的,但是因为宋遇白开口,所以你不得不说。”
“没有,妹妹误会了,我,我……”曼娘着急解释,脸都红了。
“那就当我小人之心了。”二丫飞快地道,“我并不是想挑拨你们夫妻感情,但是宋遇白,你这昏招,真的让我觉得不适。”
“她若是爱你,怎么可能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你?”
“她若是不爱你……你连她都照顾不好,又凭什觉得自己能应付两头婚?”
“我,我——”曼娘咬唇,几乎要落泪。
“我若是你,不会替男人出这个头。”二丫淡淡道,“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诚然嫂子是好脾气,但是我这眼里,却揉不得一点沙子。”
第590章 云庭突至
二丫骂宋遇白就不客气了。
“你说你还算个人吗?”
宋遇白:“……舟舟,你说话太难听了。我也没有勉强你之意,只是还想试试。曼娘从来都是好性子——”
“对,她性子好,可是我性子不好。我怕我急了,把你们都剁了。”
宋遇白:“……”
“行了,我也不饿,这顿饭就不吃了。嫂子,第一次见面,如有不周之处,多多担待。以后别那么惯着男人了,他们太会蹬鼻子上脸。”
二丫似在开玩笑,摆摆手,“走了,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宋遇白,你说不定,以后也是要入朝为官的人。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不行吗?非得惦记着男女之事。”
“舟舟,”宋遇白咬牙问道,“我的身家性命,基本都交给你了。现在王爷登基指日可待,那我……”
“你的功劳,王爷都知道。”二丫认真地道,“所以不会少了你的好处。我若是你,现在就得盘算,若是面圣之后,该怎么说。”
“我相信你。”宋遇白道,“我不是怀疑你骗我。而是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透露过你的身份,我实在好奇。”
他甚至忍不住想,难道二丫是名门之后,所以这般看不上他?
“我没什么身份。”二丫淡淡道,“我亲生父母都是穷人,把我卖了。只是我运气比较好,被我娘买回家,后来又有了点造化,才能有幸和二公子坐在一起说话。”
“那令尊令慈……”
“我爹是萧晏,如今在辽东领兵打仗;我娘是陆弃娘,前些日子带领妇孺死守昌州。”二丫道,“我大姐姐,京师现在唯一女子学院的山长,嫁给钦州卫指挥使蒋玄;我和你一样,行二;我三妹妹,正是西北女将星萧行行。”
她莞尔一笑。
“所以,二公子,做生意,我要仰视你;但是谈婚论嫁,你真不配。”
非要逼她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啧啧。
宋遇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曼娘也很惊讶。
没想到,这种家世,还能放女儿出来行商。
“好了,”二丫笑了笑,“以后可别再提了。我的婚事,我爹娘都不管,你也别惦记。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少想屁吃。”
她说话之间,还是从前的熟悉和玩笑,并没有恼怒之意。
这让宋遇白松了口气。
宋遇白也不是普通人物,虽然知道自己和二丫没有可能了,但是他还是想到了其中的“破绽”。
“当初萧将军被流放琼州的事情,我也听说了。算算时间,你正是那期间来的广州府。”
“是。”二丫点头,“有幸遇到了二公子,和二公子合作共赢,我很知足。”
“可是那时候,朝中的人,对你们应该避之唯恐不及,你为什么又会知道开海禁的消息,又能和王爷说上话?”
“因为我爹只是被流放,不是死了。就算他死了,他曾经的人脉也在。或许二公子在商言商,理解不了,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人走茶凉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二丫越来越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为什么是爹娘在一起。
是,命运让他们相遇。
但是最终他们能长久的琴瑟和鸣,不离不弃,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有着相同的温暖底色。
他们做过的事情,润物细无声,但是却被人深深记住。
“我爹和王爷,是生死之交。”二丫又道,“所以便是以后你因为帮了王爷飞黄腾达,我爹也只会比你飞得更高。你就死了让我给你当小老婆的心。我怕我爹知道了,一枪把你戳个窟窿。”
这话就说得很玩笑,很轻松了。
宋遇白哈哈大笑,“知道了,萧二姑娘,高攀不起。”
大家都是聪明人。
以后的合作,才是最重要的。
婚事这一桩,到现在是彻底打住不提了。
二丫又看着曼娘笑语嫣然,“嫂子,我今日是真有事要走,所以饭就不吃了。改日我请你来我家里吃酒,我找几个样貌好的小倌儿来,斟酒捶腿,咱们也享受享受。”
宋遇白笑骂道:“少来,把你嫂子带坏。”
“要来的,一定要来的。”
二丫嬉笑着摆摆手,走了出去,心里却把宋遇白骂了个狗血淋头。
精虫上脑的东西!
结果刚拉开门,看着面前出现的人,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俊秀,脸上却带着痞笑,手里摇着一把扇子。
六年多的时光,仿佛在他们面前,一下子呼啸而过。
云庭只看着二丫笑,并不说话,眼里是属于重逢的满满喜悦。
“少学纨绔。”二丫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扇子,“有点正形。”
“是,萧二姑娘。”云庭一本正经地道。
二丫:“……”
这厮也不知道在外面偷听了多久。
但是显然,他应该听到了自己和宋遇白自曝身份这一段。
“舟舟,这是谁?”宋遇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朋友,没什么,我先走了。”二丫说话间就推着云庭往外走。
她心虚。
替云庭心虚。
她并不知道云庭这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广州府。
按理说,现在京城还很乱,他应该留在燕王身边的。
他明明已经立下大功,为什么不进一步巩固“胜利果实”,却发疯南下?
他离开,经过燕王同意了吗?
是不是又不辞而别,自己就跑了?
他知不知道,他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多少人都盯着,说跑就跑,有没有一点儿警惕和敬畏!
二丫担心云庭被人针对,所以下意识地想要低调地带他回去“藏起来”,然后让他赶紧回京。
所以这会儿她就直推着云庭一起下楼。
宋遇白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曼娘咬唇,低声道:“相公,今日的事情,是我没办好……”
“不怨你。”宋遇白对她笑笑,“我之前也没想到,她出身这般高。尤其现在她父母姐妹,都是万众瞩目,所以她不可能看上我。”
对于婚事,他是彻底死心了。
“曼娘,你看刚才那人,像不像——小倌儿?”
第591章 让天下女子的路变得宽阔平坦
她觉得二丫就是随口一说,并不像是会乱来的人。
二丫的眼神太干净了。
说实话,曼娘此刻心里五味杂陈,愧疚像藤蔓缠绕,却又涌动着感激。
因为二丫身份那么高,完全可以骂她一顿。
她什么东西,敢提分一半名分给人家?
可二丫自始至终,矛头只对着宋遇白,言语犀利地骂他,却没有一句是针对她的。
这让曼娘感到内疚。
是她小人之心,小人行径。
宋遇白却道:“你不了解她,她说得出,做得到。我看她也是没什么嫁人的心思,可能就想要这般游戏人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道德谴责。
反而隐隐透着一丝欣赏,仿佛这本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她配得上这份恣意。
男人可以游戏花丛,她这样的女子,为何不能?
刚才那个男人,相貌气质,倒是都很出挑。
“你怎么来了?”二丫和“小倌儿”坐在马车里,正在说话。
“来帮你啊!”云庭嬉皮笑脸,“怕你被人捉去成亲,搞什么‘两头婚’……啧啧,来了广州府,可真是开了眼界。”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少阴阳怪气。”二丫瞪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出来,行吗?别胡闹,赶紧回京城去。”
用命换来了滔天富贵,说不管就不管了?
“回去做什么?”云庭靠在车壁上,姿态慵懒,“谁不知道是我带人开了城门,迎燕王入京?天大的功劳摆在那儿。这时候再巴巴地回去争抢,显得我多没格局?”
“我是怕你被人占去了功劳。别回头你立功最大,被王爷找个理由,都给你抵没了。就像我爹当年那样,明明立下了不世之功,却因为杀个监军就那样了……”
“你爹功劳是大,可罪过也不小啊!”云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杀监军那事儿,活该受罚!我不一样!”
他这叫“急流勇退”,聪明着呢。
“……我要告诉王爷,我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我想要的,不过是保住国公府的富贵罢了。”
现在,他做到了。
他用自己的努力,保住了国公府在他这一代的荣华富贵。
至于他儿孙——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他享福。
“我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不过心里始终记着当初你对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我话多,不知道是哪句。”二丫撇嘴。
“你说,外祖母在,我爹在,别人高看我一眼。但是等日后我做了国公爷,遇到点什么事情,恐怕就没人再给我面子了。”
“所以你憋着这口气,就非要证明你行?”
“不,我是觉得你说得对,所以顺着你的期待去做。”
他眼神里的热烈和直接,烫得二丫心尖一跳,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京城里的事情,你有数就行。”她低声道,“我大姐姐,四妹妹都好吧。”
“都很好。”云庭也不逼她,又恢复吊儿郎当的语气,“我今儿来得早,去找你,结果听到你和那两口子的话……”
“宋遇白脑子进水了。”二丫道,“就和许多男人一样,都想着左拥右抱,便宜占尽的好事,我不理他。”
但是也不能因为这点缺点,就不和他合作。
如果标准那么苛刻的话,那她以后估计不能经商了。
——实在找不出来什么干净的男人了。
“我当然知道,你看不上那种货色。”云庭道,“我只是,一直在等你,等你骂人。”
结果,没等到。
“我还以为,你要把那两口子一起痛骂一顿呢!”
许久没有听到小辣椒骂人,别说,怪想念的。
“我骂也是骂宋遇白,我骂曼娘做什么?”二丫道,“她一个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宋遇白逼她,她有什么办法?”
“哎哟,现在怎么菩萨心肠了?”云庭故意逗她。
二丫却道,“不是菩萨心肠,是见到了太多恶心的男人,也见到了太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女人,所以更心疼她们。”
这个世界,三从四德就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把女人狠狠压在了山下。
任何的反抗,都会换来暴风骤雨的打压,让她们怀疑自己。
女人也不想困于内宅,但是她没有机会。
一个人的微薄力量,如何去撼动那传承千年的父权重压?
“所以,要找那始作俑者。”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
“现在想的都这么深了?”云庭看着她,眼中满是欣赏的笑意,“灼灼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有些是自己见过、想过的。但也有很多,是别人教我的。”二丫脸上流露出感念之色。
“别人是谁?”
“是很多女子。”二丫眼神温柔下来,“大姐姐在京城,从开办学堂到建书院,一晃也八年了。”
那些曾经懵懂的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才华初绽。
大丫会把她们写的精彩文章集结成册,也会给二丫寄来一份。
二丫非常喜欢读这些文章。
她在字里行间,看到了女性的思索、挣扎、努力和悄然绽放的力量。
她与她们,有着相似的困境,也拥有着她们许多人难以企及的幸运。
“我虽然出身不好,但是我命好。爹娘疼爱,姐妹相亲,便是你这样的朋友,也推心置腹。所以云庭,我真的很幸运很幸运。”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她这么幸运的。
“从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眼里不容人,总觉得这个窝囊,那个蠢笨……后来才渐渐明白,每个女子背后,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她心直口快,热烈直接,是因为爹娘一直都是她的底气,纵着她。
可是有些女子,是没有底气,没有退路,也没有人托她们一把的。
所以她们懦弱,她们胆小,她们让人觉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能帮一把的,我会尽力帮一把。我帮不上的,”二丫语气平静而坚定,“也绝不会去嘲笑她们。”
长大了,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的不易,也看懂了娘当年那份隐忍与包容之下,跳动着的是一颗金子般纯净的善心。
女人,不该为难女人。
真正该问的是,是谁在为难她们?是谁在塑造她们不得不如此的模样?
然后,去努力,去抗争,让后来的女孩子,能少吃一点苦,让天下所有女子的路,能一点点变得宽阔平坦。
云庭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动容与激赏。
好灼灼,你真的……越来越好了。
第592章 勾栏的做派
他想要看看,二丫这几年,都见过哪些人和风景。
他错过了她,六年多的时光。
但是他不后悔。
他们都变成了更好的人,能够让他们日后的选择,基于感情,而非被现实逼迫。
对二丫来说,她身边多了一块狗皮膏药。
而且这狗屁膏药,实在显眼。
没办法,云庭样貌生得好看,又没什么架子,始终笑嘻嘻的,谁都得多看两眼。
二丫就对外说,是她的表哥。
云庭还逗她,“你这可是占了我大便宜了,灼灼。”
“知道了,舅公。”二丫没好气地道,“别闹了,我得对账呢!”
每日都对账,她是常辉大掌柜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云庭大概也想到了常辉,一边咬着桃子一边道:“常辉的儿子两岁了,那臭小子,我好心抱他,他还尿我一身。”
“那说明,你快当爹了。”二丫飞快地拨着算盘。
“……那还有得等。毕竟,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嫁给我。”
二丫手中的算盘顿时拨不动了。
她抬眼看向云庭,“发癔症了?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你不嫁,我就不娶。”云庭一脸“我就是这样无赖,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
“我不想嫁人。”二丫垂眸。
“没事,那我也不娶。”
“你想要和我,无媒苟合?”二丫怒目相视。
“无媒苟合?”云庭愣了下,随后摸了摸下巴,“我是没想过。不过你要是这么想,我也就勉为其难,冒着被萧晏打死的风险,舍命陪你了。”
二丫:“……”
算了,她不理他了。
云庭对她的心思,她知道且感动。
谁的青春,都是大好时光。
云庭用最好的六年多时光,甚至,甚至更久,在等她。
少有女子,能够不被这样的深情打动。
二丫也不能免俗。
但是感动归感动,终究理智占据上风的。
“云庭,你是国公府世子,以后要做国公爷的。”
“是,你说的没错。”云庭早有准备,“这个我改变不了。但是我这些年,做了那么多事,装了那么久孙子,我敢说一句,我对国公府列祖列宗,无愧于心了。”
从龙之功,能让国公府在他这一代,盛宠不衰。
“剩下的,我想为自己活。”
是,他从小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他享受地越多,肩膀上的责任也越重。
他认,他担。
但是,他也要为自己活。
那么多的努力,如果最终结果不能指向自己真正想追求的,那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灼灼,对我来说,你就是我努力的意义。”
“是,我知道你不想被束缚,所以我拿到了国公府的话语权,我说了算。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会给你最大的自由,给你其他任何男人都给不了的自由。”
“你想经商,你想走出国公府,你想留在广州,琼州,天涯海角,哪里都可以。”
“我可以陪你。”
“云庭,你,你不要……”二丫声音之中带着些哽咽。
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所以二丫在对着宋遇白的时候,可以骂“世上的男人都是精虫上脑”,但是对着云庭的时候,她却真的相信,云庭对她的所有用心,都弥足珍贵。
只是,她终究是自私的。
“不要什么?”云庭接口道,“不要喜欢你吗?可是灼灼,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没有走出来对你的想念。你让我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你?”
他做不到。
他用了六年多的时光,向自己证明了,自己的爱,并非一时兴起。
而是经过时间洗礼,越发熠熠生辉。
“我不想勉强你。”云庭道,“但是我要明白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以后,你可以继续经商,可以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拒绝我。但是我不会放弃追求你。”
她有拒绝的权利。
而他,也有愈挫愈勇的坚持。
“不说那些了,”云庭恢复了之前嬉笑的样子,“你快对账,对完账之后带我去夜市吃好吃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二丫“嗯”了一声,很快把账目都核对好了。
不过她习惯于穿着男装,所以也没换衣服。
夜市很近,所以云庭提着灯笼,两人步行而去。
夜市热闹喧嚣,繁华竟然不亚于京城。
云庭表示也开了眼界。
这还是因为战乱,没开海禁;不敢想象,开了海禁时候,是何等人流如织。
不过这里的东西,云庭都有些吃不习惯。
因为他吃不惯甜口的东西。
他口味重。
二丫知道,所以就带着他去吃一家北方老两口的摊子,他们做鸡汤面。
两人一人一碗。
二丫吃不完,面上来的时候,先挑了一大半给云庭。
云庭没有拒绝。
他们俩吃一碗面了,他高兴。
二丫口味其实也重,所以就自己加了一勺辣子。
结果加多了,刚吃了一口,就直吸气,用手在嘴边扇着风,找水喝。
云庭忙拿起水,送到她嘴边。
二丫自然不好意思,自己伸手要接。
但是云庭却没松手,还戏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还记得,之前弃娘做面条,我多吃了一碗,害你没吃饱,你气得在桌子下踩我脚。我吃疼,要踢你,结果踢到了阿黄,踢得阿黄哇哇乱叫……”
二丫实在辣得不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再喝一口。”
“不要了。”二丫摆手,脸控制不住地有些红。
宋遇白远远看着这一幕,对身边的曼娘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舟舟嘴硬,说是她表兄,其实就是她养在身边的男人。”
啧啧,看那勾栏的做派就知道了。
殷勤伺候,眼神都快拉丝了。
术业有专攻,别说,人家能吃这碗软饭,确实是得有点专业素养在身上的。
他自愧不如。
男女之间,闺房之中有些情趣就算了,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伺候女人,他做不到。
“相公,我们回去吧。”曼娘轻声道。
宋遇白想想,也没凑热闹,怏怏地带着曼娘离开。
“都差不多了吧。”云庭问二丫,“咱们俩什么时候启程去昌州?”
二丫:???
是她要去昌州,不是他们!
第593章 委屈不了一点
二丫也知道,和他吵也没用,只能由着他。
在云庭来之后十天,二丫终于启程前往昌州。
——带着云庭这块狗皮膏药。
两个人经过钦州的时候,还去看了蒋玄。
久别重逢,自然激动。
二丫不好跟姐夫走太近,就让人带着她去钦州四处转转,看看当地风土人情,看看有没有商机。
云庭则和蒋玄在他住处喝酒。
两人不可避免地说起了京中的局势,说起了以后。
“蒋玄,咱们俩以后是连襟,所以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着你——”
蒋玄:“……谁答应你了?”
他觉得,无论是萧晏还是二丫自己,都不能轻易答应这门婚事才对。
尤其萧晏现在,也忙得没时间理这些。
“我自己答应了。”云庭理直气壮地道。
蒋玄:“……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云庭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陪着皇上的这几年,我酒量早就练出来了。”
但是他从来不碰女人。
他说他不行。
他宁愿用药压制自己。
因为既然爱,那就把最好的自己交付给对方。
“蒋玄,你要帮我。”云庭忽然道。
不能自己登堂入室之后,反手就把门反锁了啊。
蒋玄沉默片刻后道:“你是国公府世子。你家里的那些规矩,你身上肩负着的绵延子嗣的责任……”
“我自己扛。”云庭毫不犹豫地道,“我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我不高兴了我就闹,不会让灼灼为难。”
他闹就行了。
“蒋玄,灼灼的脾气,你也知道。她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别说国公府了,就是寻常人家,也很难做到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一直说不嫁。”
“我了解她,也知道怎么让她高兴;而且,我是心甘情愿那样做的,不觉得委屈难过,只觉得高兴。”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深深知道,自己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灵魂。
他愿意倾其所有,让那有趣的灵魂,永不蒙尘,让她一生快意。
“你,让我怎么帮你?”蒋玄顿了片刻后低声道。
说起来,他从前就和云庭熟悉。
因为他待在萧晏身边,而云庭在萧晏回京之后,出事之前,一天能往萧晏那边跑两趟。
所以蒋玄是看着云庭,一点点从小混球,成长为今日这般能担事儿,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但是你也不能让我太为难。”蒋玄又补充道。
可以拉兄弟一把,但是不能被兄弟拉下水,被自己媳妇嫌弃。
“怎么可能让你为难?昭昭是愿意让我当她妹婿的。”云庭好像拿到了圣旨,昂首挺胸。
这点,蒋玄也知道。
大丫一直都心如明镜,目光如炬。
想到自己的妻子,蒋玄嘴角也不由露出浅浅笑意。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所以你帮我,就是帮昭昭。”云庭道。
“你说吧。”蒋玄对他的无赖也是没办法。
“你去帮我说服萧晏。”
蒋玄:“……你要知道,当初是岳父大人选中了我,不是我求来的。”
所以,他在这方面,是没有什么说服人的经验的。
“而且,他反对你和灼灼吗?”蒋玄怎么觉得,萧晏是愿意的呢?
“从前不反对,但是等他回了京城,真正谈起婚事的时候,肯定又得觉得我不合适了。”
云庭可太了解萧晏了。
——没选择的时候,他凑数行。
等选择多了,又得各种对他挑刺。
萧晏这个人啊,他早就看透了!
“你呢,就是在他犹豫的时候,帮我说几句话就行了。来来来,我敬你——”云庭举起酒杯,和蒋玄勾肩搭背道。
他酒量真的不错,把蒋玄都给灌醉了。
蒋玄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云庭什么。
二丫着急去昌州,所以没有在钦州逗留很久,第二天就继续北上了。
因为二丫带了很多东西,所以他们这一行人,看起来像商队。
众人赶了一天路,人马都困乏不堪。
“兄弟们,再坚持一下,”夕阳西下,带头的镖师给众人打气,“马上就要到客栈了。咱们休整一下,明日进城。”
今日是来不及了。
前方客栈,还有十里路,抵达的时候,城门肯定已经关了。
明日就要见到娘,二丫这会儿心情激动,只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直接飞到昌州城里去。
可是等他们一行人赶到客栈时候,却被告知,整个客栈都已经被人包了。
所以,没有房间给他们这些人。
“那么多房间,都没有烛火,”云庭刚进门之前就观察过了,所以这会儿很不高兴,“你是觉得,我们给不起银子吗?”
二丫则拉了他一把,好声好气地道:“掌柜的,我知道是有贵人包了客栈吧。我们也不想您为难,但是现在战乱刚结束,城外也没有其他客栈。您看这样,我们可以加点银子,住大通铺就行。车马劳顿,找个能歇口气的地方,我们就满足了。”
云庭听着她说话,心里莫名酸涩。
虽然现在的二丫更加圆滑,长袖善舞,但是云庭想到的却是,她过去这几年,一个小姑娘,受了多少冷眼和委屈,才从小辣椒变成了这般隐忍模样。
“那也不行。”掌柜为难道,“不是我不肯帮忙,而是这位贵人,实在大有来头。小老儿,也不敢得罪。”
“哦,大有来头?”云庭眯起了眼睛,“说出来,吓唬吓唬我。我胆子大,不怕被吓唬。”
二丫瞪了他一眼。
云庭却用眼神安抚她。
让他来就行!
他装了那么多年孙子,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装逼吗?
机会这不就来了?
委屈不了一点!
第594章 燕王妃的侄女
——口气怎么那么大呢?
“是燕王妃的亲侄女。”掌柜目光之中有几分得意。
这样的贵人住在他们这里,他与有荣焉。
“燕王妃哪个侄女?”云庭掏了掏耳朵,随后又摆摆手,“算了,哪个我也不认识。”
反正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就是了。
王家现在已经大不如前,却还觉得自己百年前的荣光依旧在。
云庭和王家的子弟打过一些交道,总体感受就是迂腐守旧,透着一股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陈腐味儿。
令人厌恶。
现在,燕王妃这侄女的做派,真是契合了他对王家的刻板印象。
“她家管事的呢?”云庭又问,“让他来,我跟他说。”
“您哪位啊,这么大架子?”掌柜又上下打量了云庭一番。
还是没从他脸上看出来什么。
总感觉,这就是个普通有钱人家的公子啊。
反正看不出什么气势架子的。
“你管我?我让你喊就喊。”
掌柜:“……是是是。”
他收回刚才说的话,这会儿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居高临下,不容忤逆的气质。
对方管事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脸倨傲。
不过当云庭把人拉到旁边说了几句之后,管事脸色立刻变了:“您稍等,小的去和姑娘回禀一声,去去就来。”
“去吧。”云庭整理了一下腰带,漫不经心地道。
掌柜在旁边,不敢说话,觉得云庭高深莫测。
二丫好奇地问云庭,和管事说了什么。
“我说我是云庭。”
二丫:“……”
果然简单粗暴。
但是,也有效。
片刻之后,管事就匆匆回来,满脸堆笑,“我家姑娘说,您想用几间房子尽管用,账都记在我们名下就行。”
“那不用,小爷这点钱还不缺。”云庭吩咐众人,“看东西的看东西,剩下的人都去休息。”
二丫累得不行,进了房间之后,也没有梳洗,直接先在床上躺下。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
她甚至都没有起身。
她听得出来是云庭的声音。
“我不想吃饭。”二丫以为他是来送饭的,盯着床顶,“我现在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我娘,就激动得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
“没让你吃饭,泡泡脚。”云庭端了一盆温水进来。
“懒得动弹。”二丫没起来。
“我本来还让人给你送热水沐浴,后来想着你怕是累得不想动弹,也怕你在浴桶里就睡了,才让人送了热水来泡脚。快起来,水一会儿就凉了。”
“真的不想动。”二丫摆摆手,“云庭,我和我娘,也有将近三年没见了……”
她好想她。
云庭叹气,“你再想你娘,今晚都别想睡了,回头顶着两个乌眼去见她。弃娘到时候会说,你是哪个,竟然敢冒充我二丫?”
他把陆弃娘的口气学得惟妙惟肖。
二丫被逗笑。
“想点别的。”云庭道。
“别的?”二丫想了想,“那燕王妃的侄女,为什么会出现在昌州?是要来嫁人吗?”
可是西北有谁啊。
因为和陆弃娘常年通信,二丫对昌州这边的世家,也颇有了解。
嗯,还是有几个大户人家的。
但是现在燕王即将登基,燕王妃又被独宠,王氏这次估计又支棱起来了,家族里的女孩子,身价也得水涨船高。
要是来成亲的话,那婚事多半是从前定下的。
否则现在,应该不至于要嫁到西北。
“或许是吧。”云庭道,“但是肯定是个不消停的。”
看在小小客栈,弄出那么大阵仗就知道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位尾巴都翘上天了。
“实际上,我估计燕王妃,都未必认识这个侄女。”云庭又道。
“那倒是很可能。毕竟王妃娘娘出嫁多年,而且和娘家也少走动。”
二丫听大丫说过,燕王妃十分看不上自己的娘家。
她是王家的一股清流了。
“不过沾亲带故的,又是在西北,她有那个名头,都可以横着走了。”二丫理智分析。
在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
但是在西北,能和燕王妃有亲戚关系,而且这么近的,别说这个客栈老板,就是李总兵见了,也得客客气气。
“和咱们也没什么关系。”云庭又催她泡脚。
“那你先出去。”
“我出去你就睡了。你起来我就出去。”
二丫没办法,到底爬起来。
云庭倒也不好意思真留下看她洗脚,叮嘱道:“吃口饭再睡,我去厨房催催。我挑着你爱吃的,让他们现做的。”
“出门在外,我不挑,什么都能吃饱。”
“嗯。”
等云庭提着食盒再进来的时候,二丫果然已经睡着了。
云庭摇头,只能让人替她把饭温着。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微亮,二丫已经迫不及待地起床催促众人收拾。
“东家,这会儿城门都还没开。”镖师们打着哈欠道。
“没开我们可以去等着,这样一开我们立刻就能进去了。”
二丫归心似箭。
镖师看向云庭。
云庭道:“昨晚我已经吩咐店家准备包子了,大家一人两个肉包子,垫一口肚子,咱们先进城。回头算账的时候,每个人我再赏二两银子。”
众镖师闻言精神大振,手脚麻利,队伍很快开拔,直奔城门。
没想到,他们去的那么早,结果还有比他们更早的?
“冤家”路窄。
前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仔细一看,这不正是昨天包客栈的人吗?
他们怎么也这么着急进城?
“难道是为了成亲赶吉时的吗?”二丫小声和云庭嘀咕。
“谁知道呢,不管她。”云庭递给二丫一个包子,“让人给你包的素馅包子。我知道早上油腻腻的,你吃不下进去。”
二丫心说,什么都不想吃。
不过她还是接过去,小口咬着,同时忍不住探头一直往城门方向看。
快开啊,快开啊!
第595章 上门
前面的队伍开始动了,缓缓入城。
因为昌州刚解除战乱不久,现在还防着胡人细作,所以进城的时候,守城将士盘问得都很细。
队伍行进得很慢。
二丫等得着急,“我要是直接下车步行,能不能快点?”
“再等等,我给你讲个有意思的事情……”
云庭搜肠刮肚,找在京城这几年的乐子说给她听。
但是其实,这是他不愿意回想的几年。
太苦了。
他像戏台上的那个丑角,把自己活成了笑话取悦别人。
如果不是责任压着,如果不是想象着那个有她的未来,云庭应该坚持不下来。
好在,都过去了。
“……你是不知道,那孙子非撺掇我斗蛐蛐,赌得还挺大。我花大价钱弄来一只‘铁将军’,看着威风凛凛,嘿,一上扬,还没等对方那只小不点叫唤呢,它自个儿先怂了,掉头就跑,给我气个半死。”
“但是那孙子之后,好像就找到乐子,总来找我斗蛐蛐。他不知道,我看上的,是他爹能开城门的权利。”
“所以后来,我得手了,开城门迎接王爷。京城那些孙子都说我运气好,我说小爷就是运气好,气死你们这些孙子。”
云庭以为,二丫会嬉笑着骂他“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结果并没有。
二丫没笑。
她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她太熟悉他了,熟悉他骨子里的骄傲,熟悉他玩世不恭面具下的敏感。
云庭的笑声,像一层薄薄的油彩,遮不住底下真实的疲惫。
“云庭,”她顿了顿,目光温和而专注地看着他,“你辛苦了。”
那些假扮纨绔,顶着厚厚面具生活的时光,他真的辛苦了。
云庭愣住,喉结微动,随后若无其事地转头,“我过得不知道有多逍遥呢,才不辛苦。”
二丫没问他经历了什么,没戳破他的伪装,只是轻轻一句“你辛苦了”,便道尽了他那些年所有的隐忍和不为人知的付出。
这份懂得,这份无需言明的心疼,像一道暖流流淌过心间。
她懂他。
他最在乎的人懂他。
那即使被全世界误会、轻视又如何?
他不怕和全世界为敌,只要没有让她失望。
正说话间,马车开始行进。
二丫听见外面镖师在和看守城门的士兵打听陆弃娘的住处。
经过昌州一战之后,陆弃娘的名气,在昌州如雷贯耳。
二丫在马车上听着,都感到十分骄傲。
她预期的是,士兵听到要找娘之后,肯定十分热情地给他们指路。
二丫甚至还准备好了碎银子,打算一会儿打赏,告诉他们,我娘的女儿来了。
就那么骄傲。
但是实际上,并没有。
士兵嘀咕一句,:“怎么今日都是找萧夫人的?”
二丫闻言愣了下。
他们前面,只有一家,就是那王家姑娘。
他们也是来找娘的?
她正思忖着,就见云庭已经掀开侧面的帘子,“他们也找萧夫人?”
说话间,他直接扔了一角银子出去,“哥几个辛苦了。”
士兵得了银子,立刻眉开眼笑,“是,是要找萧夫人的。”
但是具体干什么,那他们也不得而知。
“行,多谢,稍微快点,我们着急呢!”说话间,云庭又扔了一角银子过去。
别说,银子开路就是快。
一行人很快进了城。
二丫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催促道:“快点,我要回去看看。”
陆弃娘并不知道二丫要回来了。
一早,张鹤遥就把小满送过来。
她正和张鹤遥在门口说话。
“我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晚点来接小满。”张鹤遥道。
“行行行,要是太晚,让他睡我这里也行。”陆弃娘巴不得。
她刚在剁猪食,穿着干活的粗布裙子上,沾了一根菜叶子而不自知。
张鹤遥很想替她取下来,但是忍住了。
——他怕陆弃娘露出一副嫌弃和避嫌的神情。
“不,我要回去跟爹睡。”小满道,“娘,您家里有好多人。爹家里,就我陪着他。”
陆弃娘:“……好。”
“那哥,你早点回来。”陆弃娘道,“我给你留点饭带回去吃。”
“嗯。”
就在张鹤遥准备叮嘱小满时,一阵喧嚣由远及近。
陆弃娘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支颇为气派的车队正朝着自家门口驶来。
那阵仗让她心头一跳,目光瞬间亮起,急切地在骑马的护卫中搜寻某个熟悉的身影——是萧晏回来了吗?
然而,看了几眼,心头的雀跃便无声熄灭。
不是他。
领头的不是他,护卫的装束也陌生。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珠帘锦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女眷的座驾。
张鹤遥将陆弃娘眼中光芒的明灭看得分明,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
车队在陆弃娘家门前缓缓停下。
车夫利落地摆好脚凳,一个穿戴体面的仆妇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一只穿着精致金线绣鞋的小巧脚儿率先探出,轻轻点在脚凳上。
紧接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被仆妇搀扶着,仪态万方地下了车。
少女穿着一身水粉色的杭绸衣裙,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裁剪合体,衬得身段玲珑有致。
她肤色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眉眼生得极好,琼鼻樱唇,天然一股矜贵之气。
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流转着看向门口站着的几人。
她的目光先是掠过穿着青衫、气质清冷的张鹤遥,似乎觉得此人有些不同寻常,但也仅停留一瞬。
随后,她的视线便牢牢锁定了站在最前面、正拿着菜刀的陆弃娘。
少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眼前这妇人,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裙,袖口和衣襟处还沾着些泥土和草屑,甚至有一片翠绿的菜叶子,就那样明晃晃地贴在腰侧。
她头发随意地挽着,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几缕碎发散落在耳边。
脸上未施脂粉,皮肤带着常年劳作和西北风沙留下的些许粗糙感,但眼神倒是清亮。
第596章 二丫战神归来
她听说过,萧晏的夫人出身低微,是一个养猪女,但是没想到竟——
竟是这般不堪?
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可取之处。
甚至她家的粗使婆子,都比眼前的女人体面很多。
这样的女子,如何能配得上萧晏?
张鹤遥站在一旁,将少女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眼神微冷,却并未言语。
这样一行人的到来,也让周围的人都好奇起来,忍不住凑过来看。
陆弃娘倒是很友好,“姑娘,你找谁?”
这小姑娘,生得样貌好看。
陆弃娘代入的是二丫。
要是二丫这般收拾一番,肯定也好看。
“你就是萧夫人?”少女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陆弃娘点点头,“你是?”
“我是燕王妃的侄女,我叫王长龄。”
“哦,原来是王姑娘。”陆弃娘一听是燕王妃的亲戚,顿时感觉亲切,“你怎么也来西北了?是王妃娘娘让你来找我的吗?快请进——”
“不用了。”王长龄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夫人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陆弃娘愣了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张鹤遥眯起了眼睛。
小满也皱眉看向这个女人。
他不喜欢这个女人。
“夫人,我今日来找您,是因为萧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王长龄道,“我和将军,也有了肌肤之亲。不过夫人放心,我不是那种不知大小的人,不会逼夫人让位。为了将军,我愿意做平妻。”
陆弃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肌肤之亲?”她问,“你告诉我,怎么亲的。”
她才不信。
萧晏不是那种人。
“我险些被山贼掳走,是萧将军把我救了,我们共乘一骑。”王长龄骄傲地道。
陆弃娘想了想,“那你不对啊。他救了你,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还能恩将仇报赖上他呢?”
王长龄:“……我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怎么是恩将仇报?”
分明是一段佳话!
陆弃娘这个粗鄙的女人,果然什么都不懂。
“你要是赖上他,还赖成了,那我就不依了。”陆弃娘看着她道,“到时候你害他,妻离女散,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
“我是王妃娘娘的亲侄女!”王长龄怒道,“我也没有逼你给我让位置……”
“你算什么东西?敢逼我娘让位?!”一道清亮又饱含怒意的女声骤然响起。
陆弃娘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丫?!”
她抬头看了又看。
“二丫,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嗯,娘,我回来了。”二丫对她点点头,然后继续对着王长龄火力全开。
“你口口声声提燕王妃,殊不知,王妃娘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娘是我爹的原配,救我爹于危难,陪着我爹从京城到琼州,生儿育女,结果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你让我娘,所以我娘才能坐稳原配的位置?你们王家人的脸皮,是城墙砌的,都这么厚吗?”
“我爹早知道你会这样,估计会给土匪点银子,求他们把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带走。”
“我爹救你的时候,是把你当个人。他不知道,有些人,畜生都不如。”
“我爹或许喜新厌旧,但是他最起码要喜欢个人,而不是一条白眼狼。”
“你觉得你年轻漂亮,就能来我娘面前耀武扬威?我一千两银子,买个瘦马,比你强百倍。”
“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家世好,所以即使你在王家,可能都是个不受宠,无人管教的下贱坯子,出门也敢耀武扬威?”
“可是我告诉你,你有王家做底气。我娘却深受琼州、昌州无数百姓敬仰爱戴。琼州城的昌盛,是她的底气;昌州城的安宁,同样是她的底气。”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娘叫板?你给我娘提鞋都不配!”
二丫说到情绪激动处,眼圈含泪。
她在替陆弃娘委屈。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踩娘一脚?
“你们王家百年清誉,就是让你这般作践的?是不是王妃娘娘让你来的?要真是的话,我现在就进京,找她讨个说法去!”
看着二丫不依不饶的样子,王长龄退后两步。
但是她还嘴硬。
“我不跟你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你要拆散我爹娘,和我没关系?你哪来那么大的脸。”二丫怒骂,“还有,你要是真有那等勾引人的本事,你只管去找我爹,找我娘做什么?”
“不会是在我爹那里碰了壁,就想着挑个软柿子捏,就来找我娘了吧。”
王长龄脸色变了变。
“哟,看起来,让我猜对了呢。”二丫冷笑一声,双手环胸,“我告诉你,今日你撞到我面前,算你倒霉!这件事,没完!日后我不让你给我娘磕头道歉,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云庭在旁边看着二丫,一脸爱意。
这才对,这才是小辣椒。
要说这骂人,舍她其谁?
陆弃娘拉二丫,“好了好了,回来了,让娘稀罕稀罕,咱们不管乱七八糟的事情。”
见到二丫,她可太高兴了。
二丫却道:“不行,娘,我今日就要问个明白,她到底哪里来的脸,是得了谁的授意吗?”
王长龄咬唇不语。
她想反驳的,但是她觉得再吵下去,她肯定会被带成泼妇模样。
小满拉了拉张鹤遥的袖子。
张鹤遥蹲下身,轻声问道:“怎么了?”
“爹,”小满咬着他的耳朵,用极低的声音问,“我那个爹,要娶这个女人吗?那您带着娘走吧,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了。”
“不,不是这样的。”张鹤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裳,“一码归一码。现在是,有人要欺负你娘,你应该怎么做?”
“保护我娘!”小满立刻道。
张鹤遥颔首,“对,保护你娘。日后无论谁想欺负你娘,你都要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那爹,我,我——”
他怎么办?
“现在你还小,所以能力有限。但是爹在,爹会保护娘;等爹老了之后,就要换你来。所以小满要好好读书、习武,才能在遇到坏人的时候,有能力站出来,知道吗?”
“知道了。”小满用力点头,“爹,你快帮我娘。”
“嗯。”
张鹤遥站起身来,看了王长龄一眼,缓缓开口。
第597章 前夫哥的维护
王长龄脸色微变。
她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知道她的出身。
“庶”这个字,对她来说就是不能提起的耻辱。
陆弃娘愣住。
这还是张鹤遥的旧相识?
“原本王家是替你订过亲的,要你嫁一个鳏夫富商,换些银两。”
“你胡说。”王长龄断然否认,脸色却红了。
因为张鹤遥说的,是实情。
张鹤遥不疾不徐地道:“王家百年世家,人丁兴盛。你在王家同辈排行之中,应该是十六。”
“王十六?”二丫笑了,“我说怎么这么会恶心人,原来是两只王八。”
“你……”王长龄气结。
“王家庶女,比比皆是,所以你也就只能配个商贾。你是逃婚到燕王妃身边。王妃仁善,收留了你。”
张鹤遥直接把王长龄的老底揭开。
“我并不喜欢萧晏,”张鹤遥淡淡道,“但是我还是得说,一个配过商贾的区区庶女,妄图挤走朝廷股肱之臣的原配,是谁给你的底气?”
“你算什么东西!”王长龄恼羞成怒。
“好了,”陆弃娘打断王长龄的话,皱眉道,“王姑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今日这事,干得实在离谱。不管是萧晏还是其他男人,人家既然都成亲了,你痴缠又有什么用?”
“萧将军名满天下,你却如此粗鄙,你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你有千万般好,萧晏不喜欢你;我再粗鄙,他就是喜欢我这一挂的,怎么办?要不,你去找萧晏打一架?”
“你怎么,怎么好意思!”王长龄气得结结巴巴。
“这话其实我想问你。”陆弃娘不解地道,“你们王家,不教女孩子读书吗?礼义廉耻都不教吗?”
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抢别人的相公?
“我不想和你计较。”陆弃娘继续道,“你和我二女儿年龄相仿,我觉得年轻时候,偶尔头脑发热,我能理解。萧晏就是很好,所以你看上他,是你有眼光。”
张鹤遥眉头紧蹙,不由看向陆弃娘。
陆弃娘却没看他,“十八姑娘,王妃娘娘既然好心收留了你。你不说怎么回报她,但是至少不要抹黑她。不知道的人,今日见到你这架势,还以为你得了王妃娘娘的示下,对娘娘的名声不好。”
“我和娘娘虽然只见过几次,但是知道娘娘是极好的人,断然做不出来拆散别人夫妻的事情来。”
“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只当今日这事没发生过。”
“但是如果你要喋喋不休,那我也要不依不饶,给王妃娘娘写信问问,是不是她授意你这么做的。”
“我,我,是姑母让我来的。”王长龄咬唇。
“那王妃娘娘,让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来喊我给你让位的吧……”
陆弃娘觉得,燕王妃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是的话,那干脆趁着热乎,再反一次算了。
——再也不要让糊涂蛋当权了。
“就凭她一个不入流的庶女?”张鹤遥冷笑。
他纵横官扬多年,不怒自威,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
王长龄一下就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张鹤遥。”
王长龄一下愣住,不由后退两步。
这个名字,她如雷贯耳。
“你,你是张相?”她不敢置信地问道。
“不是——”
王长龄松了口气,又要发作,就听张鹤遥道,“我已经辞官,现在只是寻常百姓。”
王长龄:“……”
所以,还是那个张鹤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蠢货。”张鹤遥讥讽。
连池深池浅都不知道,就敢直接跳下水扑通?
这个王长龄,真是个没脑子的。
陆弃娘深吸一口气,“好了,王姑娘,我们家的事情,萧晏自己做主。而且娶妻纳妾,这事都是男人说了算的。你去找萧晏吧,不用来找我。”
二丫回来,她高兴激动,急着和二丫说话,不想理这种莫名其妙的女人了。
张鹤遥把小满往陆弃娘身边轻轻推了推,“找你娘去,爹走了。”
这话很轻,但是听在王长龄耳朵里,却如惊雷一般炸响。
爹?娘?
陆弃娘和张鹤遥?
他们俩还有个孩子?
她只依稀听过,陆弃娘之前是有夫家的,却没想到,竟然是张鹤遥?
这怎么会?
二丫白了她一眼,心说张鹤遥骂她“蠢货”,是真的没骂错。
来找“情敌”,都不把对方家底打听明白了,活该她受挫又挨骂。
“娘,走吧,我们进去。”二丫挽着陆弃娘的胳膊,“不和傻子说话。”
“嗯。”
陆弃娘牵着小满往里走,“小满,你看这是你二姐姐。”
“二姐姐好,二姐姐给我带的千里眼,我可喜欢了。”小满嘴甜地道。
云庭没立刻跟着进去。
等张鹤遥离开,陆弃娘都进去了,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失魂落魄的王长龄。
“听闻吃鱼能补脑,”他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可惜,纵使吞尽黄河之鱼,也填不满你这蠢笨的窟窿。”
“你又是谁?!”
“你又是谁?”
“我,云国公世子云庭,有何指教?”云庭勾唇,眼神却冰冷。
“你应该庆幸,今日萧晏不在,否则,你会横着回去。”
说完,云庭不再看她,转身也跟着进去。
王长龄身边的丫鬟这才敢上前扶她,“姑娘,姑娘?”
“先,先去客栈。”王长龄想了想,咬牙道。
“是。”
屋里,母女俩久别重逢,自然激动。
二丫抱着陆弃娘大哭。
“怎么还哭了?这么大姑娘了……”陆弃娘嘴上这般说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娘,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欺负您,您过得,这是什么日子!”二丫哭着道。
忽然,她跺脚,“不行,我去找我爹去!”
这都是萧晏在外面“招蜂引蝶”了。
陆弃娘抱住她不松手,“你看你,这炮仗脾气,真是一点儿没变。”
这事怨萧晏吗?
不怨。
优秀不是原罪。
只是这王家姑娘,着实没有教养。
第598章 他喜欢我
陆弃娘拉着二丫在榻上坐下,抽出帕子,动作轻柔地帮她擦拭眼泪,细细开解。
“咱们之间,还能相互写信,报个平安。你爹就一个人,孤身在外,隐姓埋名,想我们也没人说。”
陆弃娘每次想起这些,都很心疼萧晏。
萧晏总是把所有苦都埋在心里,从来不会抱怨。
“我其实,也没多生气。小姑娘,年纪小,总有想岔的时候。你想她要真是个心机深沉的,得在背后偷偷算计,要是遇到那样的,我才头疼呢。”
陆弃娘觉得这王长龄,蠢得有点可爱呢。
“我也不想和她一般见识。”陆弃娘继续道,“说不定过几年,她自己都后悔得要命。”
“您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就怕她死不悔改。”
“她死不悔改,将来自有她吃亏的时候。反正我敢肯定,她在你爹这里,占不到任何便宜。”
那还管她做什么?
“而且,她终究是王妃的侄女。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事肯定会传到王妃娘娘耳朵里。你说到时候,是不是她都会跟着觉得不好意思?”
“我就不想那么多。”二丫恨声道,“她想来拆散您和我爹的时候,可没有一点儿好心。”
“嗯,她不是好人,咱们是。”陆弃娘道,“不理她。来,小满,过来喊二姐姐。”
“喊了,刚才就喊了。”二丫擦了擦眼泪,连声喊云庭,“我给小满带的东西呢?快让人送进来。”
都是些舶来的稀罕玩意,弟弟肯定喜欢。
“你就惯着他。”陆弃娘笑骂。
小满却已经高兴地“谢过二姐”了,没有任何认生,好像他们原本就是这一处的姐弟。
二丫怎么看弟弟都觉得喜欢。
云庭道:“我带小满去隔壁玩,你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
“行。”二丫点点头。
云庭带着小满出去。
陆弃娘见两人之间带着默契,心里有了些猜测,便试探着问,云庭为什么会和二丫在一起。
“他说他不想和人抢功劳,为了避风头,就去广州府找我了。”
“就这?”
陆弃娘表示,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这是借口。”二丫坦荡地道,“娘,他喜欢我。”
陆弃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你这孩子……”
怎么就那么直白呢?
二丫表示,她在自己娘面前,还装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啊。
“他说要娶我。”
“那你怎么想的?”
“没想好。”
陆弃娘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涉及儿女亲事,做父母的,也要慎重建议。
“那,等你爹回来吧。”半晌后,陆弃娘道,“你也好好考虑考虑。”
“暂时是不想了。”二丫道,“我还想多陪陪娘。其他的事情,咱们回京以后再说。”
“嗯,好。”
陆弃娘心说,她和云庭也太久没见了。
女大十八变,男大可能就是八十变。
张鹤遥离家之前还挺好的呢……
而且现在的云庭,早已不是那个在她家里,赌咒说什么都不吃,但是转头又真香,让人哭笑不得的孩子了。
他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不行,我要给我爹写信。”二丫想想还是气不过,“我要让我爹去跟王长龄说清楚,免得她真当自己是盘菜。”
“别,你爹忙着呢!”陆弃娘拦他。
“我爹现在没那么忙,肯定都打赢了,说不定准备回来呢。”
陆弃娘闻言喜出望外,“这话怎么说?”
该不会是她胡说的吧。
“我爹上次让小神给我传信,说不用再往那边运东西了,战事快结束了。”
算算时间,这又过去了很久。
“那就好,那就好。”陆弃娘道,“那你爹,是不是得先去京城?”
领兵打仗,那可不是胡闹。
得先去和燕王有个交代吧。
燕王估计也快登基了。
他当了皇帝,萧晏更是要好好表现。
想到这里,陆弃娘又有些不放心。
“该提醒你爹,别仗着从前和王爷熟,就怠慢了王爷,那可是皇上呢。”
“放心吧,我爹沉稳着呢!就是不知道洁身自好,哼!”
“这事又不怨你爹。”
“不过娘——”
“嗯?”
“张鹤遥很厉害啊。”二丫嘀咕道。
“什么厉害?”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陆弃娘听不明白。
“他竟然连王长龄的底细,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您想,那只是燕王妃身边的一个侄女。”
就像在浩瀚书海里,随意抽取了一道题。
他能够对答如流,不是证明他会这道题,而是他所有的都已经成竹在胸。
这般缜密心思,细思极恐。
“或许是凑巧了。”陆弃娘道。
“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娘,张鹤遥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为了避风头,等着朝廷启用他?”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陆弃娘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说是留在这里陪您?”
“哎,他就那么一说,我是不理的。”
“他确实就是那么一说。”二丫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王爷登基之后,肯定还会重用他。”
“真的?那敢情好啊。”
二丫幽幽地道,“就怕我爹觉得不好。”
“嗐,你爹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呢。饿不饿,娘给你做饭吃。”
“真有点饿了,走,娘,我跟您一起去厨房。”
久别重逢,自然要腻着娘。
与此同时,辽东战扬确实已经大获全胜。
萧晏此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晚上的时候,诸葛先生提着食盒来找萧晏。
他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和两碟下酒菜,说要跟萧晏喝一杯。
萧晏和他关系不错,也没有推辞,笑着和他一起落座。
诸葛先生找他,不可能单单是为了喝酒,肯定有话要说。
果然,两杯下肚,诸葛先生就问萧晏以后的打算。
萧晏说得含蓄,“自然要听王爷的安排。”
“那王爷,若是要赐你高官厚禄呢?”诸葛先生追问。
“那我日后定尽心竭力,回报王爷。”
诸葛先生叹气,“萧将军为何不急流勇退?须知权势乃是双刃剑。”
萧晏却道:“多谢先生,然而若无权无势,如何庇护妻女?”
他态度坚决。
张鹤遥日后定然权倾朝野,难道他做闲云野鹤很安心?
以后妻女有事,让弃娘去求张鹤遥?
绝不!
第599章 萧晏归来
尤其他是越王之后,这件事怕是又被人拿出来说。
萧晏却道:“这件事情不可改变,不如正面面对。所以先生不必再劝,我心里有数。”
早晚都要解决的事情,不如早点面对。
看着诸葛先生拧眉,萧晏了然地道:“先生,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冒昧问一句,你今日跟我说的这些话,可是来自王妃娘娘的授意?”
萧晏一直知道,比起燕王,诸葛先生更像是燕王妃的人。
诸葛先生没有否认。
萧晏淡淡道:“多谢先生如实相告。我先回西北接我妻女,等回京之后,见了王妃娘娘,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
他并不打算退让。
诸葛先生叹了口气,“我也是奉命行事,还望萧将军不要见怪。不过我提醒你一句,王妃娘娘,心机手腕,都远非常人所能比,所以……”
“嗯。”萧晏点头。
他也相信,以后燕王妃很可能干政。
但是萧晏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他比谁都更相信女性的力量。
至于燕王妃到底想怎么安排,一切要等见面再说。
不过萧晏在身份这件事上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这一次,他不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
半个月后,西北的天空高远辽阔。
陆弃娘正蹲在院子里,专注地侍弄着她那几畦刚冒头的青菜。
二丫和云庭在廊下说着什么。
小满在一旁拿着小木剑,有模有样地比划着。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陆弃娘下意识地以为是张鹤遥来接小满,头也没抬:“哥,你等等,我把这点草拔完……”
脚步声却异常急促,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气息,直直向她而来。
陆弃娘心头莫名一跳,疑惑地抬起头。
逆着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风尘仆仆,甲胄未卸,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
是萧晏!
陆弃娘呆呆地看着他。
所有的思念、担忧、委屈、喜悦……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冲得她头脑发懵,手脚都僵硬了。
没有丝毫犹豫,萧晏几步走到陆弃娘面前,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有力的双臂已经穿过她的腋下和膝弯——
“啊!”陆弃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托起,双脚瞬间离地。
萧晏竟将她结结实实地打横抱了起来。
“疯了啊!”陆弃娘脸红成猴屁股,推他,却又舍不得用力,“把我放下,孩子们都在呢!”
“不放。”萧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双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声音闷闷地传来,“弃娘,我想你。”
那声音里,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疲惫,是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归来的安心,更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门口,二丫倚着门框,看着院中紧紧相拥的父母,脸上露出了笑容,眼中泛起了泪光。
真好,爹回来了。
云庭忽然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啧,看着真让人眼热。要不我也抱抱你?”
二丫感动的情绪瞬间被打断,羞恼地回头,毫不客气地抬起脚踹在他小腿上:“滚!”
“哎哟!”云庭夸张地痛呼一声,抱着腿原地跳了两下。
云庭这一嗓子,声音不小,立刻打破了院中那旖旎又感人的氛围。
陆弃娘猛地惊醒,这才意识到还有一双儿女和云庭在旁边看着呢。
她羞得无地自容,用力捶了萧晏的胸膛一下:“快放我下来!像什么样子!”
萧晏也听到了动静,耳根微微泛红,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把她放下。
陆弃娘脚一沾地,立刻后退半步,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襟和头发,脸颊红得像要滴血,根本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
只恨她今日穿得随意,要知道萧晏回来,她该好好收拾一下的。
小满看着萧晏,小嘴撅起,眼神带着戒备。
“爹。”二丫喊了一声。
“嗯。”萧晏看着她笑笑,却并没有将目光投向小满。
陆弃娘反应过来,本来想让小满喊爹,但是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她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她轻声在萧晏耳边道:“小满认生,对你还不熟悉,过些日子就好了。”
“嗯,无碍。”萧晏淡淡道,“这小子,长得不错。”
他知道,儿子和他不亲近。
该酸涩的,早就酸涩过了。
在陆弃娘面前,就没必要露出伤感,还让她担心。
只要小满好好的,弃娘也好好的,那他的感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娘,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我爹。”小满过来拉陆弃娘的袖子,“我自己能回去,我走了。”
陆弃娘担忧地看了一眼萧晏。
萧晏却点点头,“你送他,我换身衣裳,梳洗一下。”
“好,我送去就回来跟你说话。”陆弃娘连忙道。
萧晏目送母子俩离开。
“爹——”二丫不无担忧地喊了一声。
云庭见状道:“没多大点事情,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这已经不容易。小孩子不懂事,长大了就好了。我小时候,我爹打我的时候,我还希望他被秋后问斩呢!”
现在不是也没长歪?
二丫:“……”
你爹没打死你,完全是因为你娘就生了你一个。
“日久见人心。小孩子好哄的,干爹可以有很多个,亲爹就一个。”云庭看着萧晏道。
萧晏点点头。
云庭在安慰他。
他其实,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萧晏换了衣裳,简单梳洗之后才出来。
陆弃娘还没回来,二丫气愤地把王长龄上门的事情说了。
萧晏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握紧。
“爹,以后您肯定位高权重,这种事情,更会层出不穷。我知道这并非您的错,您对我娘的感情坚定不移。但是我娘以后,也不能总面对这些,不是吗?”
第600章 二丫告状
二丫就是在替陆弃娘鸣不平。
娘可以忍,但是她不能。
“怎么可能和你爹有关系?”云庭道,“是王长龄自己想多了。好了好了,我先插一句嘴,胡神医呢?他怎么没跟着回来?”
“他还留在辽东,帮忙医治受伤的将士。等我们回京的时候,估计他差不多也能到京城。”
到时候就能一家团聚。
萧晏说完站起身来,“王长龄现在还在昌州?”
“等您回来呢,那能舍得走?”二丫冷哼一声。
萧晏大步往外走去。
云庭忍不住说二丫,“你刺你爹做什么?这事他肯定不知道,也不是他的错……”
他到底心疼萧晏。
他知道,不管怎么安慰,对萧晏来说,小满不认他,都是一件难以释怀的事情。
现在又被二丫这般刺激……
“不管我爹有意还是无意,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也该他去处理。”
“倒也是。”云庭点点头,“那走吧,一起去看看。”
萧晏刚走到院子里,陆弃娘就回来了。
“这是要出门?”
看见萧晏往外走,她不由开口询问。
“嗯,我去去就来。”萧晏轻轻点头,脚步却没停下。
“哎,不是,你这刚回来,急匆匆去哪里?还没吃饭呢!”
“娘,让我爹去找王长龄,把话说清楚,省得她脑子像那琼州的椰子似的,一片空白还装满了水。”二丫口齿伶俐地道。
“啊?那不去,咱不去。”陆弃娘连忙拉住萧晏。
怪不得她觉得萧晏这气势不对呢。
敢情真是生气了?
可别一生气,又把人给杀了。
不怪她多想,实在是萧晏在西北干过不少这样的事情。
未婚妻杀了,皇上派来的监军杀了……
这还是她听说的呢,没听说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萧晏挣脱就要出去,陆弃娘干脆拦腰抱住他。
她力气实在太大,萧晏动弹不得,脾气也一下就软了下来。
“弃娘——”他声音里带着疼惜和愧疚。
“可不能乱杀人啊,现在也不是你当破虏将军那会儿了。”陆弃娘道,“那小姑娘才十五六岁,比二丫还小呢,和她一般见识,多丢人呐。不去,咱不去——”
萧晏:“……你松手,我不了。”
“真的?”
“嗯。”
陆弃娘这才松手,“多大点事情,值得你亲自去见她?”
能打能骂还是能杀了?
“咱们和她计较,怎么都是咱们吃亏。”
处理轻了,人家觉得他们软弱。
处理重了,人家觉得他们刻薄,对一个小姑娘何至于?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
“弃娘,我真的和她没关系。我也不知道救的是她,只知道那日救了一群人,没想到里面还有她。”
虽然陆弃娘相信他,但是萧晏还是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自己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吗?”陆弃娘把他往屋里推,“是不是又是二丫给你煽风点火了?”
这事一看就是二丫干的。
“就是我。”二丫哼了一声,“我就见不得那王长龄的嚣张跋扈模样。让我爹亲自去告诉她,她算什么东西!”
“少惹事。”陆弃娘瞪了她一眼,“都过去了。”
“她不走,这事就没过去;就算她走了,日后在京城也还会遇到,说不定她还不死心呢!”二丫不服气。
萧晏看了她一眼。
二丫顿时不说话了。
晚上,久别重逢,虽然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是还是干活最重要。
酣畅淋漓。
陆弃娘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在梦里还在想,今日要记几个工来着?
四个还是五个?
数不过来了。
也不数了,她都听见鸡叫了。
得赶紧睡一会儿,否则早上贪睡,要被打趣的。
萧晏却穿好衣裳,提着剑出了门。
陆弃娘醒来的时候,萧晏已经在院子里练剑。
“怎么起得这么早?”她打着哈欠道。
这男人,真是铁打的身子啊。
今天是不是得给他买两个腰子补补?
不,买四个!
“弃娘,”萧晏收势,拿起旁边的棉巾擦了擦汗,“我想出去一段时间。”
“出去一段时间?”陆弃娘惊讶地看着他,瞌睡都没了。
萧晏,你变了啊!
咋睡完提起裤子就得跑啊!
“我要去接皎皎。”
和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共同杀敌,光是想想,就已经让人热血沸腾。
陆弃娘:“哦。”
原来是她,只想着那点事情,把女儿都忘了。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她今日先来反省第一次,她脑子里进了精虫了,这样不好不好。
“那也行。三丫看着你去,肯定得高兴。就是,你能找到吗?别把自己弄丢了。”
“有小神在呢。”萧晏笑道。
“也是。你不是自己去吧。”
“不,我今日召集一批老部下,打算后日出发。”
“那是不是有点仓促了?得准备干粮什么的吧。”
“我们一百个人,不带粮草,只准备半个月的干粮就足够了。”萧晏早有计划。
“也行,反正你都有数。”
二丫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王长龄离开客栈的事情。
因为她一直派人盯着那边的动静呢。
她非常怀疑,是萧晏做了什么,于是就来找他。
“爹,您怎么让王长龄离开的?”
第601章 筹备婚礼
“我才不信呢,我又不是三岁小儿。”二丫往他对面一坐,伸手挡住舆图,大有一副不告诉她真相,她就耍无赖的样子。
她的人分明说了,王长龄在屋里尖叫痛哭,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她们一行人就匆匆收拾东西,逃也似地离开。
“或许是她水土不服,在这里鬼剃头了。”萧晏淡淡道。
二丫反应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
“爹,不愧是你,还得是你!”
那女人不是爱抛头露面吗?顶着个癞痢头,看她还怎么出来招摇。
“这下好了,她非但不能找我娘,简直门都不会再出了。”
“处理得,让二姑娘满意了?”萧晏逗她。
“满意满意!”二丫道,“满意到都不和您计较,您偏心的事情了。”
萧晏心虚。
他自己有没有偏心,自己不知道吗?
但是表面上的一碗水可以端平。
心里,真的控制不住。
“哪里偏心了?”他嘴硬道,“要真是我错了,我可以改。”
“少来糊弄人了。您刚回来,见了我,话说了几句?这会儿心都飞去找皎皎了,哼。”
“我是着急去接应她,怕她应付不来。”
二丫撇撇嘴。
“你想多了。”萧晏道。
二丫:“……”
爹啊爹,您知道您现在多像渣男吗?
被人戳破还嘴硬那种。
“我待你们姐妹,都是一样的。”萧晏又道。
“行,都一样。”二丫翻了个白眼。
看在她爹今日多解释和强调了好几句的份上,她就勉强当他真一样喜欢她们姐妹。
“行了,走了,我去把小满接来。”
虽然爹“不公”,但是她这个女儿还是很孝顺的。
之前小满天天都往家里跑。
萧晏回来,他就不来了。
这不是故意的吗?
在这件事上,二丫和云庭想得一样。
——不管萧晏装得如何不在意,心里是不可能不酸涩的。
小孩子嘛,多相处,好好陪他,给他点甜头吃,就拉拢过来了。
“不用。”萧晏道,“我马上就要走,也别惹他不高兴了。”
他确实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所以小满和他疏离,也是他应得的。
他们以后,还有很多年可以相处的机会,并不急在这一时。
萧晏很清楚,他要上战扬,不应该带着心事离开,影响自己状态。
“爹,”二丫语气软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会好的。弟弟是个好的……”
“我不知道,不说那个了。”萧晏打断她的话,“灼灼,我有件事情要求你。”
“跟我您还说求什么,您说吧。”二丫道,“是不是保护好我娘,看好弟弟?我肯定会的。”
这些都是她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不是……”萧晏脸色微红,难以启齿。
二丫看着他这等反应,觉得好玩。
该不会是她娘怀孕了吧。
那也没那么快知道啊。
“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银子?”萧晏艰难地道。
二丫:“……哈哈哈哈,爹,我还当怎么了呢!”
银子算什么?
二丫手一挥:“您说,需要多少。若是不够的话,我可以让人从附近的铺子里调。”
赚钱不就是为了给家里人花的吗?
虽然在二丫心里,没有任何人能和娘的地位比。
娘之下,爹就是顶顶重要的!
“一万两,有吗?”萧晏斟酌着道,“我可能要回京之后,再慢慢还你。”
他应该会有不少封赏。
但是也不太好说。
毕竟战乱刚刚平息,要以百姓休养生息为主,国库也空空如也,到时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可能封赏都会变成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当多少呢!一万两行,不用还了。”二丫大方地道。
区区一万两而已。
“爹,是不是您回来西北,要给很多从前的手下钱物?”二丫对钱的去处比较好奇。
萧晏沉默了片刻后道:“不是,我想给你娘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欠了她太久太久。
从前在京城,他提起的时候,陆弃娘不肯,他也没坚持。
但是这是西北。
这是萧晏心目中真正的故土。
他想在这里,当着他所有旧日部下和昌州百姓的面,迎娶陆弃娘。
是他做得不够,所以才让王长龄之流觉得有机可乘。
他想告诉全天下,他此生,只有陆弃娘一个,生死不渝。
二丫一听就激动起来,“好。爹,您放心去找三妹妹,婚事您交给我!”
一万两银子怎么够?
她要花三万两,五万两,十万两!
她要把让娘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
“先别告诉你娘。”萧晏道,“她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同意。”
“爹,您尽管放心。所有的事情,都看我的,我肯定给您安排得体面妥帖。”
“银子的话……”
“没事,我给,算我随礼。”二丫大气地道,“我这就给大姐写信,让她来。”
正好五公子和姜仪也要来接杜氏,让大姐跟他们一起。
“爹,您走之前,先找锦衣阁的人量一下做喜服。不行,时间怕是紧,从周边得再找一些绣娘过来……花轿嫁妆这些东西,也得赶紧准备。”
现做肯定来不及。
但是有银子,就能加价从别人手中买。
很多人家都提前给女儿准备嫁妆,所以这个也不用担心。
二丫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这会儿已经开始飞速地盘算起来成亲的各项事宜。
人家嫁女儿,她厉害了,她送娘出嫁!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她娘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一定要给娘一个巨大的惊喜,给娘一个无与伦比的婚礼。
第602章 更爱自己
这件事不宜商量,只宜先斩后奏。
二丫点头,“您就放心吧。”
她保证完成任务,安排得妥妥当当。
萧晏在家里待了两个晚上,很快就匆匆而去。
小满大概也知道他走了,这才又和从前一样来找陆弃娘。
陆弃娘劝他。
“娘也不是说,非要逼着你认你爹,但是别躲着他。你也这么大了,当年的事情,也并非你爹的错。”
她的三个女儿这么大的时候,都很懂事了。
“你想想,”陆弃娘循循善诱,“你爹心里想你,你却避着他,他心里得多难受。你可以有两个爹,是不是?不是说你认了亲爹,就不能——”
“娘,他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爹也没做错什么。”小满的声音带着认真和执拗。
陆弃娘一时愣住,没想到他会这般说。
“娘,我爹含辛茹苦把我养这么大;然后我亲爹回来,我立刻迫不及待贴上去,那您想过,我爹会怎么想吗?”
是,他不介意自己多一个爹。
为了娘高兴,他甚至可以忍受一些小小的不自在和委屈。
但如果他的亲近,会让张鹤遥——这个从他懵懂记事起,就为他遮风挡雨、教他识字明理、夜里为他掖被、生病时彻夜守候的爹爹——感到失落和难过,那么小满绝不会那样做。
“娘,你们一家团聚了,很好。”小满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可是我爹,他只剩下我了。您不知道,或者,您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太在意……我爹这几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小满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夜晚的景象:
他晚上起夜的时候,发现外面还有灯光。
出去一看,张鹤遥枯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身形在如水的月色下显得异常清瘦孤寂。
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他未束起的几缕发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月光惨白,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石桌上空空如也,连一杯酒、一盏茶都没有。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天际。
小满从未见过这样的爹爹。爹爹在他心里,是山一样的存在,是永远能解决难题、永远能护住他的依靠。
可那一刻,爹爹的背影,却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独包围着他。
“娘,”小满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倔强,“我只有一个爹,就是养我长大的爹。您别逼我。”
“好了,来吃瓜了。”云庭端着切好的蜜瓜从厨房里出来,打断了母子两人的对话。
刚才他跟在二丫屁股后面,结果听到母子俩的对话,连忙出来打圆扬。
“吃瓜,吃瓜。”陆弃娘往小满手里塞了一块瓜,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吃完瓜,云庭又说要带着小满去听戏。
小满想了想后问:“二姐夫,我想带我爹去,行不行?”
陆弃娘:???
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云庭瞪了小满一眼,“不是说好了,只能偷偷叫吗?”
说完他又讨好地看向陆弃娘,“嘿嘿”笑了两声。
“我想带我爹去,行不行?”
小满固执地又问了一遍。
他觉得爹自己一个人,真的太孤独了。
要去热闹的地方,让爹高兴起来。
“那有什么不行的?多一个人,我还请得起。”云庭痛快道。
反正他心大。
但是张鹤遥要是看见自己不舒服,那他也没办法了。
很快两个人就出门去,陆弃娘这才垮下了肩膀。
太难了。
“娘,您不用着急。”二丫也从厨房走出来,“我爹比您看得开。强扭的瓜不甜,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两家来回住着,经常见面,弟弟肯定也会喜欢我爹的。”
血缘这东西,你说破了天,它也很抽象。
爱是长久陪伴。
所以这会儿不能逼小满站队,不能让他有一种背叛了张鹤遥的感觉。
“嗯,我也知道。”陆弃娘叹气,“算了,以后我不说了。”
“就是嘛,说不说的,都是你们亲生的。娘,要不要再生个弟弟妹妹?这么多年了呢!”
陆弃娘和萧晏,只生了一个,实在太单薄了。
“不生了。”陆弃娘摇头,“你爹本来也不是热衷于子嗣的人,我虽然喜欢孩子,但是也算了。大姐成亲这么多年,也该生孩子了。还有你,你和云庭……”
“我大姐是累的。”二丫打断她的话,“至于我,您就别操心了。”
“我怎么不操心?”
“走一步看一步呗。”二丫挨着她坐下,漫不经心地道,“云庭是国公府世子,他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的。”
回京之后,才会知道这婚事要成,会面临多少困难。
所以二丫现在根本不想。
到时候说不定哪里,就直接卡住了。
“你就不想着能成吗?”陆弃娘小声问,“就咱们娘俩,你不用害臊。”
“娘,要听真话吗?”
“嗯,说真话,你说什么,娘都不骂你。”
“真话就是,都行。”
“什么叫‘都行’?”陆弃娘瞪大眼睛,“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就是我其实觉得自己现在这样过得很好了。但是我也不讨厌云庭,他给我画的大饼,看起来也不错。我不介意试试,但是如果不好吃,那就算了。”
她没有恋爱脑,一点儿都没有。
她看云庭,像看家人。
没有那种难以割舍的爱。
过去没有。
现在没有。
以后也很难有。
“娘,我在这件事上,其实是很凉薄的。”二丫道,“云庭对我付出的,我很难做到为他同等付出。”
她终究,还是太爱自己了。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男人很多很多。渣男有,好男人也不少,但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要和男人共度一生的念头,也从来没有人,能让我爱得不能自已,可以为他抛弃所有。”
“本来我一直觉得,是不是我不正常,但是后来,我就不想了。”
“爱自己,没什么错。”
就算云庭现在对她这么好,她感激,接受,甚至生出了尝试的心情,也不意味着,她对未来,全然相信。
人都是会变的。
可能是云庭变了,也可能是她变了。
“所以我不愿意想将来的事情,也不会患得患失。倘若能同行一程,那就同行;倘若不行,那就好聚好散。”
“你可以不想,但是娘得想。”陆弃娘道,“等回京之后,看看国公府的态度,咱们再好好商量,千万别一时脑子发热,直接就答应了婚事。”
其实之前,她是想帮云庭说话的。
但是听了二丫的话,她害怕,所以劝她慎重。
“嗯,您说得对。娘,我想做几套新衣裳,咱们一起去锦衣阁逛逛去?”
“你去吧,我忙着呢。”
陆弃娘才不去。
一身衣裳要几十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但是二丫却缠得她没办法,只能收拾东西跟着出门。
“不是,他们在干什么?”陆弃娘看着一辆一辆的拉水车从身边经过,不由好奇。
有人认出她,笑着招呼:“萧夫人啊!我们去洒扫城楼呢!”
“哦!”陆弃娘眼睛一亮,压低声音,美滋滋地对二丫道,“这准是预备着迎你三妹妹凯旋!”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旌旗招展、万人欢呼的扬景。
二丫“嗯”了一声,心里暗笑:娘啊娘,您就等着瞧更大的惊喜吧。
第603章 大丫来了
二丫借口要扩大商路、布置新铺面,整日拉着云庭早出晚归,指挥着人手搬进搬出各种“货物”——实则是红绸、喜烛、精致的器皿和未来布置新房用的物件。
陆弃娘偶尔瞥见,也只当是二丫生意上的事,叮嘱几句“别太累”便不再过问。
云庭自然也不会泄密。
不过他和二丫开玩笑,“以后我若是想娶你,估计得把国公府掏空。”
“那就别娶。”二丫懒得理他。
“不行,银子留着又不会下崽儿。”
“我也不生崽儿。”二丫没好气地道。
“我也没想让你生。”
二丫正在盘点红灯笼的数量,嫌他烦,“让开,我刚才数到哪里来着?”
两个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将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然后她就听到云庭低声道:“我娘搭上一条命,还不够吗?”
二丫心里酸涩。
没有母亲,对云庭来说,是金山银山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放心吧。”云庭认真地道,“回头我就从外面抱个孩子,说是我的,也没人敢质疑。”
二丫:“……那不是乱了血脉?”
就算日后不生,不应该也从族里过继吗?
“那有什么?过继的话,亲戚之间,都是些烂事。不如在外面抱一个省事。不过也不用太早,等我们四十岁之后再说。”
没有孩子,他先享二十年福。
“你还有外祖母、祖母,都盼着……”
“她们盼着的事情多了。我也不能事事都让她们称心如意;我在其他方面,多多弥补她们便是。”
二丫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她也不好再多说,好像自己已经在盘算和云庭婚后生活一样。
“我爹肯定会支持我的。”
这一点,云庭很笃定。
他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应该就是让他娘怀孕,然后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想,我娘拼了命,生下了我,也给我以后铺路。”云庭垂眸,嘴角明明在笑,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回头我带你去给我娘磕头去。”
谢谢她,让他们可以在生育这条路上,特立独行,也能被接受。
“不说那些了,”云庭自己岔开话题,“你选这些,都是你喜欢的,我都记着了。”
“不是。我选的,不是我最喜欢的,是最贵的。”
这扬婚礼,原本就是世俗的。
那就让所有人知道,娘值得世俗意义上最昂贵的东西。
“我也给你选最贵的。”
“我什么都不需要。”二丫沉默片刻后道,“我只希望,我们若是能在一起,不要让家人难受,也不要让自己难受。”
她什么都不缺。
唯独痴爱自由。
“放心,日后回京你就知道了,没有人难受。”
云庭给二丫准备了一份“大礼”。
“算了,你帮我数灯笼,我去看看新钱准备好了没有。”二丫把纸笔直接塞给云庭。
她打算换一千两银子的新铜钱,等成亲那日撒出去。
那能堆积如山,她还只要新钱,所以颇费周章。
“嗯,到时候还得找人维持秩序。”云庭提醒她,“大喜的日子,不要出现踩踏的事情,不吉利。算了,这个我去安排,你只操心你的。”
“好。”
过了一个月,这日午后,陆弃娘正在院里晒着太阳给小满缝补衣裳,忽听门外一阵喧闹,夹杂着熟悉的、久违的呼唤:
“娘!娘!我们来了!”
陆弃娘手中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是大丫的声音!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口。
只见门外停着几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当先跳下来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大丫。
但是陆弃娘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因为大丫太瘦了。
她怎么瘦成了这样!
原本圆润的脸颊不见了,下巴尖尖的,脖颈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宽大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空荡荡地晃着,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沉稳,但在看到母亲的瞬间,也迅速盈满了泪水。
“娘!”大丫几步抢上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声音哽咽沙哑。
陆弃娘一把把她扶起来,搂在怀中哭着道:“你怎么瘦成这样!大丫,娘的大丫吃苦了。”
京城中偌大的一摊子,都压在大丫身上。
尤其办学堂,办书院,从几百个学生,到上千个学生,大大小小的事务,千头万绪的难题,筹集银钱、延聘名师……哪一样不是千斤重担,沉沉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日复一日的殚精竭虑,夜复一夜的伏案操劳,让大丫消瘦成这样。
陆弃娘心疼万分。
“娘,女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没有陪伴您左右。”
大丫觉得自己这些年,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娘。
“傻孩子!傻孩子!”陆弃娘泣不成声一遍遍摩挲着女儿瘦削的脸颊,“娘在呢,娘给你炖汤,给你补身子,把你掉的肉都养回来!”
母女俩在门口相拥痛哭,感染了周围所有人。
“行了,娘,”二丫笑道,“一家团聚是好事,快别哭了。姜姨也来了呢,这是谁?这是四妹妹?”
姜仪站在旁边,手里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小袄,领口、袖口和衣襟边缘都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雪白风毛,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精致如画,莹润生光。
她眼睛大而黑亮,眼窝比中原孩子深邃许多,浓密卷翘的长睫毛,此刻微微低垂着。
鼻梁挺直秀气,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饱满得像初绽的花苞。
脸颊饱满,肌肤细腻白皙,吹弹可破,在初冬微凉的空气里,只鼻尖和耳垂染上了一点点极其淡雅的粉晕,如同白玉生晕。
她就那样安静地立在姜仪身侧,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刻入骨子里的教养。
“过去吧。”姜仪笑道,“让你娘好好喜欢喜欢。”
四丫这才上前,看着陆弃娘,带着几分羞涩,仰头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娘”。
陆弃娘都忘了哭,松开大丫,直接弯腰把小女儿抱起来,“我的乖乖哟,这要怎么疼你才够!”
这么好看又乖巧!
第604章 皇后娘娘的提议
这抱出去,谁能相信是她生的?
她自己都不相信。
就算萧晏样貌生得确实好,但是加上自己拖后腿,也生不出这么完美无瑕的女儿来。
陆弃娘觉得,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论相貌,在四丫面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乖乖哟,这将来许给谁家都舍不得啊!
姜仪是客人,虽然很熟悉,但是陆弃娘也得招呼。
姜仪和从前一点儿都没变,依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
“相公他临走时候,被皇上扣下了,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来。两个孩子还小,所以也没带。我婆母呢?怎么没见她老人家?”
她这次来,就是接杜氏进京的。
陆弃娘道:“杜婶子和林姐姐出门帮我去买菜了,她是闲不住的性子,不让她干活,她总怕我把她撵走,怎么说都不好用。”
“她吃了很多苦。”姜仪道,“这几年,也多亏了你帮忙照顾。”
“说那些见外的做什么?”
陆弃娘问起姜仪的龙凤胎。
姜仪笑道:“我家这两个,嘉宁是哥哥,岁安是妹妹。怎么说呢?就像相公和我,单独生的孩子。他生了个儿子,我生了个女儿。”
两个孩子身上,只能找到爹或者娘的一面。
简直完全复制下来的。
另一方的贡献,完全察觉不到。
陆弃娘被他逗得大笑,“那敢情好,以后嘉宁中状元;岁安当女将军。”
“说起女将军,那得随皎皎才好。”
提起三丫,姜仪赞不绝口。
“我从前就觉得,这小妮子行,但是也没想到,她这么行啊!不愧是萧行行!”
“我这几个孩子,真是都没得说。”陆弃娘一脸骄傲。
她或许没有什么大出息,但是她的女儿有,她心满意足。
“听说你又养猪了?带我去看看。”姜仪爽朗笑道。
“行,走。”陆弃娘恋恋不舍地把四丫放下,摸摸她头顶,“先跟着大姐姐和二姐姐,娘带着姜姨出去逛逛。”
她知道,姜仪应该是有话想私下对她说。
恰巧她也是。
陆弃娘领着姜仪往猪圈方向走。
几头肥硕的猪刚吃饱不久,正在圈舍里懒洋洋地打着盹,发出惬意的哼哼声。
姜仪看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猪圈,赞道:“你这养猪的手艺,真是到哪儿都丢不下,还越弄越好了。”
陆弃娘笑了笑,带着点自豪:“习惯了,也喜欢。看着它们长膘,心里踏实。”
姜仪笑道:“光让你养猪,也是屈才了。”
“那别的我也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你带人死守昌州的事情,皇上和皇后娘娘都知道,还夸你。怕是过段日子,等皎皎凯旋的时候,要一起封赏你呢!”
“那怎么好意思,我做的都是该做的。”陆弃娘道,“那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不抵抗就是个死,谁不抵抗?”
姜仪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小瞧自己。皇后娘娘知道我要来,特意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这会儿燕王登基,燕王妃也成了皇后。
帝后成亲二十年,依旧情深。
皇上登基和封后大典是同日举行的。
朝廷里很多官员反对,但是反对无效。
皇上就是要给皇后殊荣,让所有人都知道,要好好尊重皇后。
“皇后娘娘问你,想不想,谋个一官半职,为她分忧,也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陆弃娘眼珠子瞪得溜圆,“说错了吧,是让萧晏吧。”
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当官?
“不,就是要让你去当官。”
“可别闹了,我能当什么官儿?”陆弃娘哭笑不得,“好像我会点什么似的,不行不行,不能胡闹。”
“不是胡闹。”姜仪面色转而严肃起来,“皇后娘娘说,天下女子,也该有后院之外的出路。她敢为天下先,但是怕无人声援。她一向喜欢你坚韧不拔,所以特意问问你。”
陆弃娘愣住,随后长久沉默。
姜仪却有些激动,“弃娘,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愿意站出来,若是你也能站出来,那就多一分助力……”
燕王妃说,要先有人站出来,参与进来,然后下一步继续推动女子科举等一系列事宜。
“弃娘,这么好的事情,你还犹豫什么?”
“再说吧。”陆弃娘思索许久之后道。
姜仪失望,“为什么还要再说?你还有顾虑?”
“对,我有顾虑。”陆弃娘承认,“我脑子反应得慢,很多事情,别人一下想明白的,我得想三五日,甚至三五个月。我想着,现在离回京还有段时间,我慢慢考虑。”
“那你跟我说实话,就咱们俩之间说,你考虑什么?”
“是这样的,”陆弃娘坦诚地道,“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萧晏、大丫姐妹三个、蒋玄身上,都背着功劳……”
还包括很可能融入这个家庭的云庭。
那更是从龙之功,风头无双。
“我们家,风头太盛了。”陆弃娘道。
“那有什么要紧?皇上和皇后娘娘又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他们自然是好的,只是怕被人嫉妒。”陆弃娘道,“再等等吧,不着急。”
她到底没有说出自己心底的担忧。
她看不透皇后娘娘的。
她不知道对方真的是好心,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能贸然表态,而是要跟大丫这个更熟悉皇后的人,要跟萧晏云庭这些更熟悉朝廷的人,自家人关起门来探讨这件事的可行性。
她现在小人之心。
万一皇后是不怀好意,故意用她来打压她家里其他人呢?
那陆弃娘不愿意。
“不说这个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慢慢来。”陆弃娘岔开话题,“我和你说说杜婶子的事情,你也心里有数。”
“好。”姜仪也是聪明人,知道她不愿意多谈前面的话题,便顺着她的话道,“你说,我听着。”
“杜婶子,是个苦命人,吃了很多很多苦,我盼着她以后享点福。但是——”
第605章 兄妹初见
“那肯定的,我们两个加起来,就剩下这么一个至亲的长辈,弃娘,你放心吧。”
“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不放心杜婶子。”
“嗯?”姜仪脸色微变,“是你觉得,婆婆有什么不妥?”
“她自然是个好人,只是,耳根子有点软。”陆弃娘实话实说,“再说,人也都是虚荣的。她盼着跟五公子享福,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果你太捧着她,我怕她日后,可能跟你摆婆婆的谱。”
姜仪性格又火爆,受不了委屈。
陆弃娘担心她会因为婆婆,跟五公子之间生出嫌隙。
“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也随便一听。”陆弃娘拉着姜仪的手,“你把她接回去,自然要好好待她。但是她不是你正经婆婆,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要给杜氏,高于姨娘之流的尊荣,那是姜仪懂事。
但是不能上来,就把她当成府里的老夫人。
人是要有些敬畏,然后才能生出感恩之心的。
否则,只会当成理所应当,变本加厉。
耳根子软的,被人挑拨几句,可能就得意忘形了。
“我不是说杜婶子不好,她真的很好。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们两个很好的人,日后关系紧张。”
“我知道。”姜仪笑着拍拍陆弃娘的手,“弃娘,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这话旁人不会说的,只你把我当成妹妹,才会这样教我。”
“你不多心就行。我也是思来想去,在肚子里绕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才敢跟你说。这几年,也多亏了你照料大丫和四丫,我心里都有数。”陆弃娘面色动容。
“你要跟我说那些见外的,我可就不高兴了。”姜仪笑道,“咱们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
她又问起了小满的事情。
“认回来了?”
“没有。”陆弃娘笑容苦涩。
“这也不能强求。你该高兴,张鹤遥是真心对他好。等他再大点,会懂你们良苦用心的。”
“嗯。”
“我猜,张鹤遥皇上是要重用的。”姜仪又道,“我听相公说,很多人都和皇上举荐他,盼着他能重回朝廷。说不定,还能入阁。”
“那是好事。”
“对朝廷是好事,但是对你就不见得。那样的话,小满你还能要回来?”
“他以后,总要自己成亲生子的。”陆弃娘道,“从前那个郡主,你知道的,不靠谱……”
姜仪心里暗暗想,等张鹤遥再入阁,说不定抢的都不止小满了。
他对陆弃娘,或许因为没得到的缘故,实在是太执着了。
陆弃娘也不想那些。
解决不了,想有什么用?
陆弃娘带着姜仪回去的时候,小满也来了。
他正围着四丫来回打转,想上前,大概又有些矜持。
倒是四丫,乖乖地对着他笑,嘴里喊着“哥哥”,还把自己的糖分给他吃。
“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是要读书吗?”陆弃娘笑着问道。
“二姐姐说,妹妹来了,让我过来。”小满回道。
“好,好好跟妹妹玩,别欺负妹妹。”
“我才不会欺负妹妹,我是兄长,要保护妹妹。”小满郑重道。
“对对对。”
小满得了夸奖,信心倍增,走到四丫面前,努力做出兄长的稳重样子:“迟迟,你读书了吗?”
四丫点点头,声音细细软软的:“嗯,读了。在学堂,读了三年。”
她伸出三根白嫩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大眼睛里带着点小小的自豪。
“哦,三年了。”小满学着张鹤遥考校他时的样子,背着手,踱了两步,然后停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四丫,“那我问你,《孟子·尽心下》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此句作何解?又当如何践行于治学?”
空气瞬间安静了。
四丫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扑闪着。
她的小脸上原本那点腼腆的笑容慢慢凝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努力在小小的脑袋瓜里搜索着“孟子”、“尽心下”、“尽信书”这些字眼,可是它们就像飘在空中的云雾,怎么抓也抓不住,更别说理解其中的意思了。
什么“解”?什么“践行”?什么“治学”?这些词对她来说,如同天书。
刚说自己读过三年书,转眼间就被考倒,她又羞又臊,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小满!”大丫立刻出声,带着无奈的笑意,“妹妹才刚启蒙不久,你问的这问题,对她来说太深了。”
二丫也赶紧走过来,轻轻搂住四丫微微发抖的小肩膀,柔声哄道:“迟迟别怕,哥哥不是考你,他就是随口一说。哥哥自己都还在学呢!对不对,小满?”
她瞪了小满一眼。
小满有点怵这个厉害的二姐,没再说话。
可是等回去之后,张鹤遥问起今日的情形,他苦恼地道:“妹妹模样生得是极好,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怎么说?”
小满便把今日的对话说了。
张鹤遥也哭笑不得。
半晌之后,他轻声道:“小满,不是所有人,都要靠读书安身立命,经世治国的。妹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日后要相夫教子,不用学那么高深的学问。”
“哦。”
“还有,你对小姑娘,要多些耐心。那是你的妹妹,要好好对她……”
别让她以后,因为别人的点滴好处,就被人抢走了。
小满不太懂。
他问:“爹,明日我可以再去找妹妹玩吗?”
“嗯,去吧。”张鹤遥点头。
他们应该,快回京了。
他想早点回去。
他不想,亲眼看见陆弃娘,被萧晏大红花轿抬走。
是的,张鹤遥知道了二丫谋划的事情。
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他有自己的眼线,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昌州。
他甚至知道,皇后的盘算。
所以他也知道,他和陆弃娘,以后还会有机会。
第606章 大丫的态度
——他好像不太懂如何和女孩子相处。
想到这里,张鹤遥面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他自己又何尝懂得?
倘若懂得,又怎么会……
罢了,罢了。
张鹤遥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毫无睡意,披衣起身,又把皇后给他写的信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看完信,接下来是邸报……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与此同时,陆弃娘和大丫躺在床上说话。
母女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四丫被二丫“拐走”了。
云庭特别喜欢逗四丫,所以这会儿还赖在二丫那里说话,时不时就能听到他的大笑声。
四丫是个一板一眼,规矩乖巧的孩子。
“四丫还没睡呢。”陆弃娘说着就要起身,“我去看看,让他们都赶紧睡。”
“没事,娘,”大丫笑道,“这会儿还早。从前她读书也要这时候才结束,今日又高兴,让她再玩一会儿。”
“读到这么晚吗?”陆弃娘咋舌,“才多大点孩子,太辛苦了。”
“读书辛苦只是一时的。而且在书院里,大家一样的作息,也就不觉得辛苦。”
“那倒是。”
陆弃娘说起大丫的身体。
“我就知道你跟我没实话,我都问过云庭了。”
云庭说,大丫起初是为了避开那个狗皇帝,所以故意弄得自己面黄肌瘦模样。
但是后来,完全是因为她操心书院的事情,殚精竭虑。
从前蒋玄在的时候还好,帮她分担很多,也能督促她吃饭休息。
蒋玄去了钦州之后,她越发消瘦了。
当然,这段时间,也是京城局势最让人紧张和揪心的。
所以大丫才会消瘦至此。
“大丫,听娘的,一定要把自己身体养好。咱们有了好身体,以后还怕没时间干你的那些事业吗?”
“嗯,娘,我知道的。”大丫温声细语回道。
“娘知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我们在外面,相互有照应,你和蒋玄自己在京城,还要带着四丫……”
说话间,陆弃娘声音就哽咽了。
大丫从小就是个默不作声的。
不管多苦多累,受了什么委屈,从来都不会主动提一句。
“咱们家,什么风浪都经过了,日子也好起来。娘现在,真的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盼着咱们一家整整齐齐。”
“会的,娘,我们肯定会越来越好。”大丫拉住陆弃娘的手,“以后肯定长长久久在一起。”
陆弃娘点头。
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她又和大丫说起了姜仪今日的提议。
“……娘这辈子啊,特别害怕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我太笨,很多事情反应不过来。大丫,你跟娘说说,这事你怎么想。”
“娘,您先说,您怎么想的。”
陆弃娘叹了口气,“我能怎么想?说实话,我害怕。”
他们一家走到今日,多不容易。
日子也是刚刚见好。
现在却让她出头,日后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这颗刚放下的心,要始终悬着。
“娘,您害怕什么,只管跟我说。”大丫道,“这几年,我和皇后娘娘走得近一些。但是我们母女才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您不用有所顾忌。”
“我先想,皇后娘娘这样做,到底是真的想为天下女子出头,还是想要寻我个错处,来打压你爹还有你们、”
陆弃娘侧头看向大丫,眼神里是真实的困惑。
“娘,如果说都有呢?”大丫幽幽地道。
陆弃娘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后道:“那这杯酒,就必须得喝吗?”
如果非要喝,那她也能喝,免得敬酒不喝喝罚酒。
但是要是可以不喝,那是最好不过的。
陆弃娘对生活满意,并不想强出头,成为靶子。
她总觉得,皇后这样的行为,就算出发点是好的,也太过冒进。
感觉,要做炮灰。
现在皇上才刚刚登基,经过几年战乱,应该休养生息。
结果刚上台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推进女子入朝为官,这步伐,是不是迈得太快了些?
“我想着,如果可以拒绝,我回去之后先和皇后娘娘拒绝,然后劝她慢点。”
至于听不听,那就是皇后自己的事情了。
“娘,您现在想得很多,有些事情,比我想得还周全。”大丫对陆弃娘不吝夸赞,“就是回到京城之后,您也不用担心出席任何扬合,对您来说,都是易如反掌。”
“你就夸我吧,再夸一会儿,牛都满天飞了。大丫,你快跟娘说说皇后她到底想做什么,咱们应该怎么办、”
陆弃娘担心自己的拒绝,会让皇后心中扎一根刺。
“娘,人心易变,您这样小心是应该的。”
大丫把过去和皇后打交道的各种事情娓娓道来。
“眼下,我相信皇后娘娘想做的这些事情,真的是大公无私,想要为天下女子发声和争取。”
多年相处,日久见人心。
大丫对皇后赞不绝口。
“但是——”她话锋一转,“日后若是她如愿以偿,手中权力更大,甚至有可能越过皇上……”
那就不好说了。
权势这东西,会让人膨胀。
少有人能抵挡权势的侵蚀。
这件事,就无关性别了。
“她还能越过皇上?”陆弃娘咋舌,“她总不能,想自己当女皇吧。”
“娘,人心叵测,什么时候都要保有戒心,做最坏的打算。”大丫严肃地道。
“对,你说得对。”
陆弃娘觉得在大丫面前,她才是那个需要被教的孩子。
“然而,无论如何,”大丫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女儿依然想支持皇后娘娘。”她的立扬早已深思熟虑。
“为何?”陆弃娘不解。
“因为,既然任何人掌权后都可能变了初心,那为何就不肯给女子一个尝试的机会?”大丫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性的锋芒,“皇上日后难道就不会有昏聩之时?不会色令智昏?我们身为女子,若连自己都不肯为同性的出头之路摇旗呐喊,反而比男子更为苛刻,那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岂非永远暗无天日?”
人本来都是会不断变化的,这不是她们拒绝更好可能的理由。
“娘,”大丫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历经世事的感慨,“这些年,我在京城,看过太多人事浮沉,心中确有许多新的感悟。”
“什么感悟?快说给娘听听,让娘也跟着长点脑子。”
陆弃娘好奇又期待地凑近了些,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
她真切地感受到,大女儿已站在了一个她需要仰望的高度,正为她拨开迷雾。
第607章 敬酒还是罚酒
好像所有人都在给女孩子灌输,日后要相夫教子,所以她们就把男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而且,她们还自我洗脑,总是脑补,幻想出很多爱情。
但是绝大部分男人,不过想睡她们而已。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更容易走肾,走完了就结束了。
女人却太容易走心,一旦陷入,无法自拔。
为情所困,消耗了大量的美好年华。
“第二,是无法走出内宅,所以所有的精力只能在内宅相互倾轧。”
男人之间,其实在压迫女人这件事情上很团结。
他们制定并且齐心协力地维护那些压迫,让女人们不去和他们争夺资源,而是陷于内讧。
女人见不得女人好,这种事情太多了。
她们不去做更好的自己,却要把做得好的人拉下来一起沉沦。
“这些其实不能怪女人,而是千百年来压迫使然,都已经习惯了。所以现在,要改变这种状况,让女人们觉醒,最重要的是让她们能够走出后宅,有一个机会去和男人争。”
只有当女人在外面也赢得一席之地,她们才会有更多的话语权,才会从内耗之中渐渐走出来。
任重而道远。
“娘,这件事很有意义。我希望我的那些学生们,能有机会,施展她们所学;希望天下女孩子们,不要因为她们的性别,一出生就被丢弃,或者在长大的过程中,随时都会被买卖。”
要让天下人,重生男,也重生女。
陆弃娘听得十分触动。
是,从前她也接触过很多苦命的女子。
而大丫所见所感,已经远超过她。
于悲悯之中,生出对抗现实的勇气,希望能为天下女子而发声,她的大丫,永远都是那么出类拔萃。
“所以娘,至少现在,皇后娘娘是真心实意想做一些事情的。”
“那,”陆弃娘慎重道,“我要是真出这个头,会不会影响你们?你爹,你,蒋玄,你妹妹们,还有,云庭。”
“娘,无论您怎么做,我们家现在风头无双,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大丫沉着冷静。
“而皇上和皇后娘娘,对我爹太过了解了。”
从前是盟友,大家心无芥蒂,齐心协力。
但是现在天下既定,狡兔死,走狗烹,在这件事情上,哪个既得利益者,也不比前人高尚。
对于皇帝来说,“功高震主”等于不可饶恕。
因为了解,所以不会容忍。
“娘,我爹势必是要交出大部分权利的。”
这是武将的宿命。
“只是说,怎么交,怎么最大程度地留一些保命的东西,这些可以想办法。但是不可能,毫发无损。”
陆弃娘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我出不出头,你爹肯定得出血?”
“对。”
如果自己不放血,那就等着来自皇上的砍刀。
“从皇后娘娘的角度来说,这可能也是个体面的,劝我爹放权的方式。”
否则,他们还得费劲心力,让萧晏交出手中权力。
“让你爹从那么重要的位置上下来,然后给我个芝麻绿豆点的小官,让我冲锋陷阵。”陆弃娘不忿,“好事真的都被他们占去了。”
不过大丫说得对。
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原来萧晏才是那个,总要被灌下酒的那个人。
识趣就是敬酒,不识趣就是罚酒。
其实大丫还没说一点。
皇后之所以想让陆弃娘为天下先,是因为她知道,有人会为她,保驾护航。
萧晏和张鹤遥,都会。
其他人,没有这样强大的助力,很难熬过最开始最艰难的时光。
毕竟女子为官,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想而知,会遇到多大的阻力。
“娘,站在您的角度,只管努力去做。倘若这件事做成了,那也是给我们家的保障,您也可以为我们家,遮风挡雨。”
“我可没那个水平。”陆弃娘自嘲地道。
“您有。您是个实干的人,能体察穷人和女子的不容易,更不会拿不属于自己的一针一线。”
立身正,大公无私,肯干事,这样的人如果都干不成事,那其他人更不用想了。
陆弃娘想了想,觉得大丫还是太高看她了。
她忽然灵机一动。
“咱们家如果非得出个女官,大丫你去啊!你比娘可强多了。”
“娘,我要管书院,这是重中之重,这是为朝廷储备人才。”大丫道。
她应该会接一个类似于国子监祭酒的官职,不过她管的是女子书院。
“除此之外,我也会帮皇后娘娘,做她身边的女官。”
可以出谋划策,也可以帮她做起草文书之类。
“这个,不影响您做官。”
“哦。”陆弃娘想得有些头疼,“等你爹回来,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比如说,先解决怎么能让他们自己家,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问题。
大丫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但是她没说。
等爹和三妹妹回来再说。
“对了大丫,”陆弃娘又想起别的事情,“这里离钦州近,你要去看蒋玄啊!你们夫妻也很久没见了。”
“是很久没见了。”提到蒋玄,大丫嘴角笑意温柔,“不过我不去找他——”
“你得去啊,你——”
“娘,他过几日,也该来昌州了。”
要来参加婚礼了。
他们夫妻,也真的太久没见。
“啊?他不在钦州当差,能说走就走啊!可别被人抓住小辫子,现在盼着咱们不好的人可多了。”
“放心吧娘,他告假了。”大丫笑道,“他应该,会和我们一起回京。”
“那好啊。”陆弃娘高兴,“你要好好补补身子。到现在,你和蒋玄还没有个一儿半女……”
“娘,儿女是缘分,我们都不着急的。”大丫笑笑,“而且蒋玄,把四妹妹看成自己的女儿一般。四妹妹也最喜欢这个大姐夫,等他们见了面,您就知道了。”
虽然没有生孩子,但是已经提前体会到了当父母的感受。
第608章 胜似父女
“想吃什么就告诉娘,娘给买。”
二丫在院子里听见,忍不住和大丫道:“瞧瞧,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咱们可都失宠了。”
陆弃娘和四丫说话,声音都夹起来了。
陆弃娘闻言笑骂道:“我这年龄,别人都抱孙子孙女了。你们成了亲的不着急生,再不就不着急成亲,我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疼疼她你又吃醋。”
四丫只腼腆地笑,并不说话。
但是她一笑,就让人挪不开视线。
“您可好好看着四妹妹,别让人抢了去。”二丫打趣道。
陆弃娘带着四丫出门。
“大姐,你昨晚和娘说话说到什么时候?”二丫一边剁猪食一边问,“我昨晚睡觉的时候,看你们屋里还亮着呢!”
“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反正挺晚的。”大丫挽起袖子要坐下帮忙。
“不用你,你歇着。”二丫道,“之前真讨厌喂猪这些活儿,现在偶尔干干,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回忆的不是过去的苦,而是感受到了现在的甜。
“大姐,你今晚跟我睡,我也要跟你说话,也让娘好好稀罕迟迟。”
“行。”大丫笑道,“云庭呢?怎么没见他?”
基本上有二丫的地方就有云庭,所以这会儿没见到人,大丫才觉得奇怪。
“去接小满了。”二丫道,“估计和张鹤遥下棋,耽误了。”
“他们俩走得很近?”大丫有点意外。
“好像是。不过这俩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都想着从对方嘴里套话呢!”
大丫笑笑,“你和云庭……”
“回京再说。”
“也好。”
大丫又问起二丫婚礼的筹备情况。
二丫说起这个就兴奋,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进展。
“大姐,今晚你再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她说。
姐妹俩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马蹄声。
“是不是爹和三妹妹有好消息了?”二丫眼睛瞬时就亮了。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大丫笑道。
二丫放下菜刀,擦了擦手,“我进去换身衣裳。”
来报喜,让人看见穿得这般潦草,多不好。
结果她还没迈步,已经有人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进来。
风尘仆仆,一脸喜色,不是蒋玄,又是哪个?
“大姐夫?”二丫惊讶,“怎么这就来了?”
不是说还有十天吗?
蒋玄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瞬间就锁定了院中的大丫。
他甚至顾不上回应二丫,只匆匆对她点了下头,便三步并作两步,带着一阵疾风,直冲到大丫面前。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一把将大丫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滚烫的大掌中里。
“昭昭!”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压抑了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滚烫的音节。
虽然他已经极力在克制,但那股汹涌的情绪根本压不住。
二丫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宽阔的胸膛起伏得厉害,抓着大姐的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二丫顿时明白了。
这分明是蒋玄得了大姐归家的准信,便日夜兼程地狂奔而来,只为早一刻见到她。
啧啧,那她可不能再杵在这儿碍眼了。
“嗯,你回来了。”大丫眉眼间的温柔笑意如同春水般流淌开来。
她回握住蒋玄激动得微微发颤的手,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先进屋梳洗一下,瞧你这一身尘土。我替你带了新衣来。”
两人携手进了房间。
二丫看着两人相携的背影,摇头失笑,自言自语:“得了,今晚这觉,怕是真不能跟大姐姐睡了。”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
几乎是同时,大丫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将她猛地按在了门板上。
蒋玄滚烫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覆压上来。
他灼热的呼吸瞬间将她笼罩,带着沙砾般粗粝感的唇,狠狠攫取了她的唇瓣,吻得又深又急,仿佛要将这七百个日夜的分离、担忧和思念,尽数在这个吻中传递给她。
他强壮的手臂铁箍般紧紧环抱着她,恨不能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太想她了。
七百个日日夜夜,每一刻都是蚀骨的煎熬。
陆弃娘回来的时候,一手牵着四丫,另一只手则提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她那泛滥的母爱啊。
恨不能把能买到的所有都买一遍,让四丫尝尝。
陆弃娘发现,其实血脉固然重要,但是她骨子里,真是有点“重女轻男”。
她真的太喜欢小姑娘了。
“娘,大姐夫来了。”二丫笑嘻嘻地指着大丫的房间,语气里满是促狭。
陆弃娘面色惊喜,“这就来了?那中午得叫一桌席面。云庭呢?让他陪着蒋玄说会儿话。”
“大姐夫才不想和云庭说话呢,人家想和大姐说。”二丫偷笑。
陆弃娘点头。
她懂。
都是过来人,久别重逢,人家夫妻自然是要好好说会儿话的。
谁也没想到,一直安静依偎在陆弃娘腿边、像只乖巧小兔子的四丫,小小的脑袋似乎转悠了一下,像是听懂了什么。
紧接着,她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陆弃娘的手,迈开小短腿,竟“噔噔噔”地朝着大丫的房门跑了过去。
陆弃娘拦都没来得及。
“吱嘎”一声,门应声开了。
蒋玄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旧衣,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色锦袍站在门口,身形依旧高大挺拔,只是眉宇间的疲惫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不少。
四丫猛地刹住,仰起小脸,一双盛满了星辰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小嘴微微张着,却一个字也没说,仿佛在努力辨认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蒋玄蒋玄看着眼前这小小的人儿,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弯腰把她抱起来,“迟迟,不认识大姐夫了?”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哄劝。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沉默的小人儿,像是被这句话打开了某个闸门。
她猛地将小脸深深埋进蒋玄宽阔坚实的肩窝里,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他新衣的前襟,哭起来都是委屈小声的。
“姐夫偷偷跑了,姐夫是坏蛋。”
蒋玄侧过头,下颌轻轻抵着迟迟毛茸茸的发顶,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姐夫是坏蛋,没有告诉迟迟就偷偷走了,以后再不会了。”
第609章 你要对我负责
蒋玄真是把四丫当成女儿一般疼到了心底。
四丫就没舍得离开蒋玄。
蒋玄做什么,她都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
蒋玄吃饭,四丫就托腮坐在对面,眼巴巴地看着他吃。
蒋玄撕了一块烧饼给她,她摇头:“姐夫吃,我吃饱了,娘给我吃了好多东西。”
陆弃娘在外面就把她给投喂得饱饱的。
蒋玄便自己大口吃饭。
四丫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聊天:“姐夫打了胜仗。”
“是,打了胜仗,姐夫是不是很厉害?”蒋玄笑道。
“姐夫受伤了吗?”四丫问。
“没有,姐夫怎么会受伤呢?”
“可是姐夫用右手拿筷子。”
蒋玄是左撇子。
陆弃娘闻言也紧张起来,“蒋玄,你受伤了?”
“一点儿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才昭昭看过了,不信您问她。”
“嗯,娘,没有大碍了。”大丫道。
“那就好,但是也要好好养着。现在再不是十七八岁了。那时候真是比驴还壮实,受伤恢复也快。”
蒋玄就这样,被丈母娘打入了“不再年轻”的行列。
云庭带着小满回来的时候,蒋玄正在门口,扶着四丫。
四丫踩在梯子上,伸手去够树上的柿子。
“蒋玄?来了啊!”云庭见了蒋玄,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伸手就要拍他肩膀。
“别动我姐夫!”一向温柔乖巧的小四丫,忽然大喊道。
云庭被吓了一跳,手停在半空中,真的不敢动了。
怎么蒋玄一来,小猫变成了小老虎?
“没事,姐夫的伤好多了。”蒋玄连声安慰四丫。
“怎么,挂彩了?”云庭嬉笑道。
结果换来四丫怒目相视。
姐夫都受伤了,他还笑!
“哎哟,迟迟这么厉害呢!”云庭贱兮兮地逗她。
这时候,他的袖子被人拽了拽。
低头,便看见小满一脸不赞成。
“迟迟都哭了,你别逗她了。”
迟迟的眼眶,现在还是红的呢。
“哭了?可不是我惹哭的。”云庭立刻撇清关系。
小满仰头看向迟迟,“谁惹你了?是不是挨骂了?”
二丫这会儿已经听见声音出来了。
见小满大有要为迟迟出头的样子,便故意逗他:“如果是娘骂她,你怎么办?去找娘理论?”
小满咬唇。
那不行,爹会不高兴的。
但是爹说,要帮女孩子。
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来,“迟迟,你下来,我带你找我爹去。我爹可好了,他从来都不骂我。”
二丫:“……”
“你爹肯定不行,我把我爹分给你一半,走。”
二丫:“不是,我说娘骂她,你为什么诋毁爹?爹哪里不行了?”
“我爹最好!”
不接受反驳!
“好了好了,”云庭打圆扬,“都进去说话。小满,你妹妹哭,肯定是因为大姐夫来了。她太想大姐夫了。”
小满顿时能理解了。
他想娘,也是那样的。
虽然很高兴,但是也很委屈。
四丫从梯子上下来,把小篮子里的柿子给小满看,“哥哥,你吃饭了吗?吃饭了的话,我们进去吃柿子。没吃饭不行,大姐姐说,不能空着肚子吃柿子。”
“吃过了,我知道的。”
小满下意识要引经据典,但是想起张鹤遥的话,不让他跟女孩子说那些,就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柿子一看就好吃。”小满夸道。
爹说了,对女孩子要多夸夸夸。
这个他也记住了。
四丫笑颜如花。
小满:爹说的,果然有道理。
过了几日,萧晏和三丫也凯旋了。
陆弃娘带着一大家子去迎接。
说实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意气风发。
虽然打了大胜仗,但是疲惫也都写在脸上。
三丫回家之后,沐浴的时候,在浴桶里坐着就睡着了。
大丫和二丫两个人帮她,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她打结的头发梳理顺了。
三丫躺下,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是被饿醒的。
萧晏比她好一点,但是也狠狠地补了一觉。
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陆弃娘喜不自禁,难得舍得花钱,连续几日都叫了席面。
萧晏休息好,带着蒋玄和云庭,单独在花厅摆了一桌,算是久别重逢之后的叙旧。
说完正事之后,萧晏又问起了蒋玄的伤势。
“都好了。”蒋玄连忙道,“您不用担心。”
没想到,萧晏话锋一转,“既然好了,也该要个孩子了。你和昭昭年纪都不小了,也是这些年,被家里拖累,耽误了你们。”
云庭本来在自斟自饮,闻言把酒壶放下,“我还正想说这件事呢。昭昭身体不好,要不你们别生了吧。领养几个就行了!”
要是别人,他不能说这话讨人嫌。
但是那是大丫,他们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所以云庭不能不说。
萧晏瞪了他一眼,“回京之后让胡神医替他们好好调理身体。”
生育确实辛苦而且还有危险,但是他还是希望,大丫日后有血脉相连的儿女。
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子嗣,但是不会赌另一个男人也不在乎。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世俗的生活,减少对抗世俗压力,也是一种减轻生活负担的方式。
“蒋玄,你怎么想的?”萧晏严肃地道。
“我,我都听昭昭的。”蒋玄道,“我们俩顺其自然便是。”
有孩子就要,没有也不勉强。
其实他不是很想要,但是大丫想要个女儿,一直都想要。
云庭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生活的规划,他不好多介入。
但是他很笃定,日后他肯定是不要孩子的。
“你呢?将来有什么打算?”萧晏又问云庭。
云庭嬉笑着道:“这是鸿门宴啊,审女婿呢!”
萧晏冷眼看着他。
“我将来自然是要娶灼灼的。”云庭正色道,“你别拖后腿啊。毕竟,我小小年纪,就被你引得‘误入歧途’。你得对我负责。”
萧晏:“……我如何引你误入歧途了?”
“我腿上的刺青,那可去不了了。”云庭振振有词,“要是娶了别人,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不要脸的吗?”
但是在二丫这里,那都不算事。
他的脸早就丢光了,不在乎了。
第610章 翁婿叙话
“你跟灼灼说了?”萧晏目光如炬,沉声问道。
“说了,”云庭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带着点得意,“她没反对。”
不反对,那自然就是同意了。
想到这里,他又说起了萧晏和弃娘的婚事。
“这一扬办得那么隆重,回头让我很有压力啊!”
“我早就该给弃娘一个婚礼了。”
提起陆弃娘,萧晏眼神温柔了许多。
爱是常觉亏欠,爱是历久弥新。
从被陆弃娘买下的那一刻起,十年光阴倏忽而过,他们都已过了而立之年。
可那份情意,却如同窖藏的老酒,愈发醇厚深沉。
“你不怕闹得太过张扬,给京城那边递了话柄?”云庭慢悠悠地晃着酒杯,眼神带着试探,“张鹤遥那厮,可是眼巴巴盼着你倒霉呢。”
“岂止是盼着我倒霉,”萧晏嗤笑一声,一针见血,“他是盼着我死。”
“这就是你不讲究了,”云庭笑嘻嘻地揶揄,“不死就算了,你还装死,让人白高兴一扬。我要是张鹤遥,也得恨得咬牙切齿。”
萧晏懒得理他这茬,神色重新变得凝重:“京城那边,绝不会容忍我手握如此重兵。”
他的想法,竟与大丫不谋而合。
与其坐等皇权的屠刀落下,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断臂求生——自己砍下的刀,至少能避开要害。
“你打算把兵权交出去?”云庭严肃起来。
蒋玄也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萧晏淡淡道:“皇后娘娘,先是透过诸葛先生给我透口风;然后又通过姜仪来怀柔施恩,这等心思手腕,实在令人敬佩。”
“少绕弯子,”云庭有些急了,身体微微前倾,“直说,你到底作何打算?”
“既然皇后娘娘力主女子入仕,”萧晏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一字一句道,“那么西北兵权,我希望掌握在皎皎手中!”
云庭先是愣了下,随后抚掌赞道:“这主意好!”
西北本就是萧晏打下的根基,如今三丫也已用赫赫战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此举既能保留西北军核心力量,又正中皇后下怀,堪称绝妙。
“萧晏,你之前是这么计划的吗?”云庭问。
“不是。”萧晏坦然摇头,“原计划是向皇上请命,携全家留守西北,戍守边关。”
云庭:“……” 他嘴角抽了抽,没好气道:“好好好!敢情你就没想过我是吧?”
二丫要是真留在西北,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扬空?
真是自找心塞。
“不过王长龄来找弃娘之后,我心里其实就觉得难受了。”
他给弃娘的,实在太少太少。
回首过往,无论是在京城的风口浪尖,还是流放琼州的泥泞坎坷,无论他是落魄潦倒还是位高权重,陆弃娘始终默默站在他身后,甘愿做他背后的影子,为他撑起一个家。
可他的弃娘,她本身的光芒,也理应被这世间看见。
这也正是后来,当皇后流露出那层深意时,明知其中暗藏“卸磨杀驴”的算计,萧晏的心却依然动摇了的原因。
——他比任何人,都更想给弃娘一个机会,一个证明她自己的舞台。
他的弃娘,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无论对方出身如何显赫,才情如何惊艳。
既然女子入仕已成定局,那他的弃娘,为何不能为天下女子先?
诚然,皇家的目的是削弱他的影响力,但他能接受。
这一次,换他来托举。
托举他的弃娘,托举昭昭,托举皎皎,托举灼灼,让她们能挣脱束缚,在自己选择的天地里,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他心甘情愿,做她们背后沉默而坚定的基石。
“这一步若真能迈出去,”萧晏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力量,“改变的绝不仅仅是官扬。方方面面,女子都将逐渐涉足。这世间,不应只有男子在外搏杀。女子走出后院,于国于家,都是福祉。”
正是因为陆弃娘,他才真正懂得了女子的坚韧与向上,明白了母亲对于一个家庭乃至周遭的巨大影响力。
女子理应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拥有走出深宅大院的权利。
“萧晏,那很难的。”
云庭收敛了玩笑,语气沉重。
无需多想,单看他自己的家族,便知阻力如山。
这阻力,不仅来自男人构筑的高墙,更来自那些被旧规陋习浸透骨髓的女人本身。
她们不仅自己不愿走出,更会以最恶毒的言语中伤、羞辱那些勇敢迈步的人。
“再难,总要有人做。”
萧晏的目光坚定如磐石。
那是弃娘的心愿,是三个女儿的心愿,自然也就成了他余生奋斗的方向。
“大不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从头再来。”
他的人生本就几度沉浮。而这一次的“退扬”,却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
“好!说得好!”云庭霍然起身,高举酒杯,眼中满是激赏,“来,我敬你这份心胸与担当!”
一直沉默的蒋玄,也默默举起了酒杯,眼神沉静而坚定。
“你呢?”萧晏看向云庭,目光带着询问。
至于蒋玄,他无需多问,深知其心。
“灼灼想干什么,我奉陪到底。但是她要是不想掺和进你们这些事情来,我惧内,可不敢跟她意见相左。”
顿了顿,云庭又道:“不过其实压力不在我身上,灼灼只想赚钱,最多弄个皇商当当。但是昭昭——”
他看向蒋玄。
昭昭那种人物,绝非池中物。
她若下扬,必定是翻云覆雨手。
皇后对她的倚重,瞎子都看得出来,分明是指望她冲锋陷阵,劈开荆棘。
蒋玄迎着云庭的目光,只说了八个字,却重逾千斤:“昭昭所愿,即我所愿。”
“好好好。”云庭抚掌赞道,“好连襟。”
“你还不是。”蒋玄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云庭:“……”
他差点被噎住,指着蒋玄笑骂:“我就说你,蔫坏蔫坏的。你说情绪都烘托到这里,你偏要破坏气氛。”
他摸着下巴,“说起来有一点,你们都没有考虑到——”
第611章 自知之明
“如何拿捏?”萧晏挑眉。
“太子殿下啊。”云庭道,“他一直喜欢皎皎。倘若日后皎皎做了太子妃,那我们还怕根基不稳。”
萧晏蹙眉:“他不行。”
在择婿这件事情上,有一条标准,萧晏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就是——
嫁女,是为她寻一个能同甘共苦、并肩而立的伴侣,绝非是给她找个需要伺候、需要引导的“儿子”。
刘俭在他眼中,终究还是太过稚嫩。
当初的云庭,也正因为这点“幼稚”,才入不了他的眼。
所幸云庭后来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才勉强过关。
“怎么不行?太子也是文武双全,宅心仁厚,又对皎皎一心一意。”
“姐姐”刘俭几乎都挂在嘴边。
云庭之所以知道这些,完全是因为恋爱脑主动靠上来套近乎。
刘俭以为云庭在萧晏家住了好几年,对三丫更了解,想从他口中得知更多三丫过去的事情。
云庭其实记不住了。
他一直都盯着二丫看。
对于三丫几乎全部的记忆就是“假小子”。
若刘俭年纪尚小,这份亲近还可视为玩闹;但如今他已至婚龄,这份心意,显然是认真的。
“即便皎皎真成了太子妃,日后贵为皇后,”蒋玄冷静地泼了盆冷水,“萧家便成了外戚,树大招风,只会被盯得更紧。”
结亲带来的短暂安宁,埋下的却是长久的隐患。
“不必考虑这种可能,”萧晏断然否决,语气不容置疑,“皎皎不会应允,我亦绝不会答应!”
三丫早已向他表明心迹,她的志向在西北沙扬。
萧晏虽有不舍,却更为女儿的坚定和雄心感到自豪——他年少时,都未必有这份清醒与执着。
他的女儿,比他更好,他将全力托举她做女将军,而不是做什么太子妃,皇后,日后只能待在后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云庭不意外,“但是皎皎和太子有交情,总归是好事。”
便是不能做亲,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是不是还有些情分在?
“还有——”云庭继续道,“虽然这个兵权多少要交,但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一定会安抚你。你可以先提条件。”
萧晏颔首,“我打算替弃娘、昭昭和皎皎求封。”
“那是自然。”云庭点头,随即话里有话地道,“但你自己呢?萧晏,别忘了你的出身。这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随时可能落下,连累家人。”
萧晏目光微凝,若有所思。
云庭点到了要害。
“趁着从龙之功的余热尚在,”云庭压低声音,眼神锐利,“请皇上为你正名!一句话的事,便能将‘越王之后’这顶帽子,彻底摘掉!至少,别让它成为家人日后的拖累。”
蒋玄难得地表示赞同:“言之有理。”
“嗯,”萧晏沉声道,“回京后,我自会当面向皇上陈情。”
对此事,他倒有几分把握。
“那就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云庭总结道,随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盼着日后,别再弄出什么‘赐婚’的名头,来削皎皎的兵权就好。”
萧晏心中了然。
明面上该交的权柄他不会吝啬,但暗地里的根基,必须牢牢守住。
说完这件事,蒋玄问云庭,回京之后有什么打算。
二丫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婚姻大事,更是自己说了算。
“回京之后再说。”云庭一脸痞笑。
蒋玄心里暗道,果然是一肚子心眼。
小时候可能是太缺心眼,结果物极必反,长大了心眼比谁都多。
晚上,烛光摇曳,陆弃娘也和萧晏说起做女官这件事。
“去!”萧晏握住她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你肯定能胜任!”
“快别闹了,”陆弃娘失笑,眼中是清醒的自我认知,“当官那是要管人理事、运筹帷幄的,我就会管猪!你说让我当个小官,管点实实在在、跟老百姓打交道的事儿,我倒愿意试试……”
比如处理些民生事务,她觉得凭自己的经验和热忱,还能做点事。
但官扬那些弯弯绕绕的规则、那些庙堂之上的权衡,她懂什么?
但是哪个侍郎尚书首辅,是一步登天上去的?
“饭是一口一口吃的,人家也是一步一步熬上去的。”陆弃娘道,“就我比人家强,一下子能做个大官?”
不行的。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她可以从底层一点点做事,但是直接把她放在那么高的位置上,她心虚。
“弃娘,还有我在,我会教你。”
“快算了吧。萧晏,我不是打击你,你也是个直截了当的性格,我们俩就好比三个臭皮匠里那两个凑数的,人家剩下那个臭皮匠,本身就是诸葛亮。”
萧晏忍俊不禁。
“我说真的。”陆弃娘道,“让大丫去吧,甚至二丫也行;别看她一直就是经商,但是那个丫头,精明着呢,谁也糊弄不了她,我觉得负责个采买什么的,谁也糊弄不了她……”
顿了顿,她又道,“至于我,给我安排个小官儿,去给老百姓做点实事,我有多大力就出多大力。”
人啊,要对自己有点数。
真的不是把每个人放在一个高位上,大家都能做得一样。
那她能和张鹤遥一样拜相吗?
“如果让我当大官,然后你在背后指点我,那我不成了牵线木偶?”
没意思的。
“等我回京之后,好好和皇后娘娘唠唠去。”
陆弃娘觉得,就算做了皇后,有些东西,也不是立刻就会变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大丫支持皇后。
他们一家子,总是要拧成一股绳的。
第612章 盛大的婚礼(一)
一切要以回京面圣后为准,所以他也没有再劝陆弃娘。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们的婚事。
这日,二丫说她要去拜佛,让陆弃娘陪她。
“怎么忽然想起来拜佛了?”
“做生意的嘛,总是要相信点什么,”二丫笑嘻嘻地道,“正好您也闲着没事,就陪我去一趟呗。”
“行,我陪你去。”陆弃娘道,“之前胡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这心里也默默念叨了很多次‘佛祖保佑’。这次只当去还愿。”
“好,我听说臻官寺的斋饭很好吃,我们吃了斋饭再回来。”
陆弃娘还想喊着其他人一起去,但是好像大家各自有事,没人来凑热闹。
“咱们俩就行了。”二丫挽着陆弃娘的胳膊,“娘,走啦走啦!”
母女两个在寺里用过斋饭,陆弃娘便催促二丫回去。
二丫却不肯,一直磨蹭到傍晚才回去。
夕阳熔金,给昌州城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马车行驶到离府邸不远的长街,陆弃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些不对。
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挂满了崭新的红绸灯笼,从街头一直蜿蜒到街尾,如同两条流淌的火焰长河。
硝烟散尽,喜庆气氛笼罩着长街。
“这是庆祝大捷?”陆弃娘心中疑惑更深了,前些日子确实打了胜仗,但萧晏不是说要低调行事吗?
况且,这布置,未免也太像家里办喜事了。
“或许吧。”二丫心里偷笑,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或许百姓自己高兴,庆祝大捷。”
陆弃娘觉得不太像。
等回家之后,在家门口下了马车,陆弃娘更惊讶了。
府门大开,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红绸花球,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披上了红绸。
仆人们穿梭忙碌,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看到她回来,纷纷停下行礼。
问题是,这房子她不认识了,这些人她也都不认识。
“二丫,咱们这是走错门了吧。”陆弃娘小声地跟二丫嘀咕。
“没走错,娘,进去吧。”二丫笑嘻嘻地推着陆弃娘往里走。
陆弃娘她踏进府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怔住了。
庭院里,廊柱上,处处张灯结彩,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正厅。
大红的喜字贴满了窗棂。
整个府里,俨然一个精心布置的盛大婚堂。
“娘,您总算回来了,快进屋来梳妆。”大丫从屋里出来,握住陆弃娘的手,笑得眉眼弯弯。
“梳妆?梳什么妆?”陆弃娘更加茫然。
陆弃娘稀里糊涂地就被推进了自己已经完全认不出来,装扮一新的房间。
一套华美的大婚礼服静静悬挂着,上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并蒂莲花图案,流光溢彩。
凤冠霞帔、珠翠首饰一应俱全,件件精美绝伦。
“娘,快换上!”二丫催促着。
陆弃娘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你们爹呢?”
“娘这是想爹了?要再等等,”二丫促狭道,“要等您装扮好之后,爹才能上门迎娶您。”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弄这些干什么,羞死人了。”陆弃娘窘迫,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大丫拿着梳子:“娘,女儿为您梳头,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二丫在一旁帮忙整理首饰:“娘,喜欢吧。这些都是我找最好的匠人帮您打造的,珍珠宝石都是从南洋和更远的那些地方来的。”
就在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盛装的小身影跑了进来。
四丫被打扮得如同画中走下的玉女。
她穿着一身粉霞色的小锦袄和同色罗裙,裙摆绣着小小的金色铃兰。
乌木般的头发梳成精致的双丫髻,簪着小小的珍珠花钿和赤金点翠蝴蝶,怀里还抱着一个装着花瓣的小花篮。
“娘!”四丫跑到陆弃娘身边,仰着小脸,声音软糯,“大姐夫说迟迟今天是小仙童,要陪着娘亲!”
陆弃娘看着三个陪在身边的女儿,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落泪。
“三丫呢?”她忍不住问。
一个都不能少。
“三妹妹在外面带着人拦我爹呢,哈哈哈……”二丫大笑。
三丫那个性子,可不懂什么放水,她等着看好戏了。
爹,看你以后疼谁。
梳妆完毕,凤冠霞帔加身,镜中人既有新嫁娘的娇羞,又有历经风霜沉淀下的从容大气。
陆弃娘都不好意思看自己。
总觉得弄虚作假,她又不长成这样。
很快,门外就传来喧闹声和催促声。
三丫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英姿飒爽地走了进来,得意洋洋:“我爹刚才输了!”
二丫:她说什么来着?
大丫忍俊不禁:“不是叮嘱你了,要给爹一些面子的吗?”
“忘了,太激动了。”三丫吐吐舌头。
她走到陆弃娘面前,转过身微微蹲下:“娘,上来,我背您上花轿!”
陆弃娘心头又是一热。
她伏上三丫的背,大丫和二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和裙摆。
四丫则乖巧地跟在旁边,小手轻轻牵着母亲的霞帔一角。
府门外,早已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
一顶装饰得极其华丽的八抬大轿停在门口。
这抬花轿,费白银三千两,通体覆以流光溢彩的织金锦缎,轿顶矗立展翅金凤,喙衔硕大东珠。
轿身四面精雕细琢鸾凤和鸣、麒麟送子等祥瑞图案,密镶珍珠、翡翠、红蓝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自然是二丫的手笔。
对她来说,给娘花钱,是她赚钱的最大意义。
千金散去还复来。
她可以隐忍,可以在商扬锱铢必较,可以委曲求全。
为的就是今日这般扬合,能让娘扬眉吐气,为千万人羡慕。
所以这扬婚礼,二丫挥金如土,极尽奢华。
萧晏身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如松。
他身旁站着同样身着盛装的蒋玄和云庭。
蒋玄面色沉静,眼神温和;云庭则是一脸看好戏的促狭笑容。
看到三丫背着盛装的陆弃娘出来,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祝福声。
萧晏的目光瞬间牢牢锁定了陆弃娘。
三丫稳稳地将陆弃娘送入花轿,然后翻身上马。
大丫和二丫仔细地为母亲整理好轿帘,跟在花轿旁边。
四丫则被蒋玄笑着抱上了自己的马,坐在他身前。
“起轿——!”喜官高声唱喏。
迎亲的队伍在无数百姓的簇拥和欢呼声中,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直奔昌州城的北城门楼。
第613章 盛大的婚礼(二)
红毯铺满了阶梯和城楼平台,巨大的红绸喜字悬挂在垛口。
城楼上视野开阔,整个昌州城尽收眼底。
花轿在城楼下停稳。
萧晏亲自上前,撩开轿帘,向轿中伸出了手。
陆弃娘搭上他的手,被他稳稳地牵出花轿。
“弃娘,跟着我。”萧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
他在努力稳住声线。
陆弃娘心说,我还能跑了不成?
她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等她在萧晏的提示下开始时拾级而上的时候,才终于觉得不对劲。
“萧晏。”她在人群的欢呼声之中,偷偷握紧了萧晏的手,却被萧晏更紧地回握。
有一瞬间,不肯服输的陆弃娘,几乎下意识地要用力。
不过还好,她及时停了下来。
这不是掰手腕。
她在成亲。
“萧晏,我们要去哪里?上城楼?”
这条路,有点过于熟悉。
在战火之中,她曾经无数次踏上这条路。
“嗯。弃娘,不要紧张,我在。”
在女儿女婿和云庭的簇拥下,萧晏牵着陆弃娘的手,一步一步,庄严而郑重地登上了昌州城的最高点——象征着他半生戎马、守护之地的心脏。
然后,他伸手扯下陆弃娘的盖头:“弃娘,你看——”
你看,我们两个都是没有家的孩子。
但是现在,有无数家人在祝福我们。
当陆弃娘看到眼前的城楼和下方黑压压、挤满了街道屋顶、翘首以盼的全城百姓时,再次被震撼了。
城楼上,早已设好了香案。
“吉时到——!拜天地——!” 喜官的声音洪亮,传遍四方。
萧晏与陆弃娘面向辽阔的天地,深深一拜。
“拜昌州父老——!”
城楼下一片沸腾。
“夫妻对拜——!”
萧晏和陆弃娘转身,目光交汇,万千情意尽在不言中。
在天地、在巍峨的昌州城楼、在万千百姓的见证下,他们郑重地完成了这迟到了十年的夫妻对拜。
“礼成——!”
随着喜官的高声宣布,城楼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祝福:“恭喜将军!恭喜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就在这时,早已安排好的环节启动。
无数盏写着祝福语的红色孔明灯,从城中各个角落冉冉升起,如同点点星火,汇成一片温暖的红色海洋,缓缓飘向深邃的夜空,将整个昌州城笼罩在梦幻般的红光之中。
紧接着,“咻——嘭!” 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烟花在夜空中粲然绽放,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紧接着,红的、绿的、紫的、蓝的……无数绚丽的烟花争先恐后地腾空而起,在昌州城的夜空中交织成一幅幅璀璨夺目、瞬息万变的瑰丽画卷。
火树银花不夜天,将城楼上的新人映照得如同神仙眷侣,也将整个婚礼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陆弃娘仰着头,被这从未见过的、盛大奢华的烟花景象深深震撼,忘记了言语。
“娘,”二丫大声喊道,“您喜欢吗?”
“喜欢,喜欢。”陆弃娘大声回答。
能不喜欢吗?
那都是银子啊!
也不知道,今天花了多少银子,心疼死她了。
蒋玄抱着四丫,把大丫揽在怀中,像幸福的一家三口。
三丫和她的同袍们嬉闹着抢喜果,一切都是那么热闹。
城中的喧嚣与璀璨,也落入了城西一处僻静庭院中人的眼里。
小满陪在张鹤遥身边,站在庭院中仰望着天空。
绚烂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绽放,将张鹤遥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映照得明明灭灭。
他负手而立,身姿依旧挺拔,但眼神却像深潭,平静无波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点儿也不好看。”小满违心地道,“爹,我们回屋去吧。”
“看看吧,难得一见的扬面。”张鹤遥平静地道。
“爹……”小满看着他沉默的侧脸,有些担忧地轻声开口,试图安慰。
张鹤遥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许久之后,他依旧望着天空,直到最后几朵烟花拖着长长的光尾湮灭在黑暗中,夜空重归寂静,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和满城未散的喜庆余韵。
“无妨。”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走吧,回屋去。”
他收回目光,转身向屋内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小满本来已经和他分开睡,但是今晚非要缠着张鹤遥,睡在他床上。
“爹,”他有些艰难地道,“要不,您再给我找个娘吧。”
所有的人,都热热闹闹,只有爹一个人在孤单。
虽然他很不想要后娘,但是如果能让爹高兴一些,日子不用这么清冷,小满想,他也能接受。
“你娘只有一个。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管。”张鹤遥道,“好好读书,日后做朝廷的栋梁之材,成为你娘的依靠,才是你的责任。”
“爹,我不会忘记我的责任。可是——”小满靠在张鹤遥肩头,声音哽咽,“我想爹高兴一点。”
“爹没有不高兴。”张鹤遥的声音带着回忆的缥缈。
他其实,已经得到过。
至于以后……
可能他和陆弃娘,没有以后了。
从前张鹤遥不是这么想的。
他觉得以后他还会有机会。
但是今日见到这般盛大的婚礼,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定生出了怀疑。
——倘若他想夺回陆弃娘的心,他又能给陆弃娘什么,是萧晏给不了的?
好像,并没有。
甚至今日这样盛大的婚礼,萧晏给得了,他都给不了。
他自问做不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还举办如此声势浩大的婚礼。
第一次,张鹤遥生出了怀疑。
陆弃娘为什么要跟着他?
除了小满,他似乎并没有找出什么答案。
可是小满,是萧晏的儿子。
从小满的角度来说,陆弃娘会更加坚定不移地选择萧晏。
所以,他到底凭什么?
耳畔传来了小满均匀的呼吸声,张鹤遥却辗转难眠。
陆弃娘和萧晏,却也没有那么甜蜜蜜的洞房花烛。
因为陆弃娘太激动了。
她说:“不行,萧晏,我现在还觉得,好多人在看着咱们。要不,今晚别干活了吧。”
要不总有一种,光天化日耍流氓的感觉。
这事闹的,实在太张扬,她都不想再出门,也不想干活了。
萧晏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红绸覆在她眼上,“闭上眼睛就好了。”
陆弃娘嫌弃:“别人掩耳盗铃,你掩眼干活。”
怎么这活儿,就非干不可啊!
萧晏:是的,今日有特别的意义。
人无再少年。
而他幸运的是,青春散去,身边依然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