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献图监国,始皇求我继承大统》 307章 去伪存真 格物院,“舆地科”的大厅。 曾经那个一尘不染的扶苏公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青灰短衫,袖口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一根炭笔的青年。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沾着几点墨迹,一双曾经只会执笔描摹圣贤文章的手,此刻正熟练地拨动着一个硕大的算盘,发出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 “不对!郑浑,你再算一遍!”扶苏指着桌上一份草图,眉头紧锁,“按照斥候船队的速度和洋流推算,他们抵达这片海域时,北辰星的高度角应该再低半寸!你这么画,等于是让咱们的舰队,一头撞进这片该死的暗礁群里!” 被直呼其名的郑浑,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抓起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猛算。片刻之后,他一拍脑门,脸上露出一丝懊恼:“该死,忘了把冬季信风的偏移量算进去了。公子说得对。” 一旁,须发皆白的老匠师墨承,正用一把巨大的铁尺,在铺满整个大厅的巨大海图上,比对着什么。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争论中的扶苏和郑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 谁能想到,短短数月,这位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公子,竟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谈论《论语》和《春秋》,而是满口“经纬度”、“洋流”、“黄赤交角”。他不仅学会了使用格物院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测量仪器,甚至还改良了墨承发明的“牵星板”,使其精度提高了两成。 他身上的贵气仍在,但那已不是浮于表面的锦衣玉食,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源于知识与自信的从容。他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谨。整个“舆地科”那群桀骜不驯的怪才,如今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终于,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当郑浑用特制的墨笔,在那张巨大的海图上,画下最后一根代表航道的曲线时,整个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那张图。 那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杰作。从大秦的南海郡出发,穿过狭长的海峡,绕过巨大的岛屿,最终抵达遥远的天竺西海岸。每一片暗礁,每一处可供停靠的港湾,每一条不同季节的洋流,都用不同颜色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它不再是一张杂乱的草稿,而是一件冰冷、精准,又美得令人心颤的艺术品。 “成了……”郑浑扔掉手里的笔,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扶苏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地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亲手将这张图卷起,放入特制的防水桐油布袋中。 “走,随我,面见陛下。” 麒麟殿。 当扶苏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出现在大殿之上时,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右丞相冯去疾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但双眼亮得吓人的青年,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公子。 扶苏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在内侍的帮助下,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缓缓铺开。 当那片蔚蓝的海洋与错综复杂的航线,完整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大殿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这是……”太尉尉缭第一个冲了上来,他瞪大了眼睛,像一头看见了猎物的猛虎,死死地盯着那张图。 “陛下,”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此乃我舆地科,耗时三月,整合南海舰队百余份航海日志,去伪存真,绘制而成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他伸出那只沾着墨痕的手指,在图上缓缓划过。“以此图为凭,我大秦舰队,可避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暗礁与风暴。从南海郡至天竺,航程可缩短至少一月。图中红点标注之处,皆为深水良港,可供我万石巨舰停靠补给。黑点之处,乃海盗出没之地,需重点清剿。” 尉缭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起来。他弯下腰,手指在那片海域上颤抖着划过,嘴里念念有词:“好……好啊!有了此图,我大秦海军,便如同有了千里眼!何愁不能纵横四海!” 章邯也是双目放光,他看到的,是精准的补给线,是完美的伏击圈,是通往财富与征服的康庄大道。这哪里是一张图,这分明是一把已经递到陛下手中的,征服世界的钥匙! 冯去疾也凑了过来,他虽然看不懂那些军事门道,但当他看到图上标注的“此地盛产香料,价值千金”、“此岛有宝石矿脉”等字样时,那张总是紧锁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嬴将闾走下御座,他没有看那些标注着财富的岛屿,也没有看那些代表着杀伐的航线。他的目光,落在了扶苏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双疲惫却充满光彩的眼睛上。 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哥,你做得很好。” 一句简单的夸赞,却让扶苏瞬间红了眼眶。这三个月所有的辛劳、委屈、与人争执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海图之上,脸上的温情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航路正中间,一个形如弯月的孤岛之上。 “此岛,名为何?” 扶苏立刻回答:“回陛下,此岛土著称其为‘月牙岛’。据斥候回报,此岛有天然良港,淡水充足,且正扼守东西航线之要冲,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好。”嬴将闾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声音响彻大殿。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发往南海舰队!” “命赵佗,即刻分兵,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此岛!半年之内,朕要看到一座足以驻军三千、停泊战船五十艘的棱堡,出现在这座‘月牙岛’上!” 命令下达,满朝皆惊。 冯去疾刚想出列说些“耗费国帑巨大,请陛下三思”的老话,嬴将闾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先一步将目光转向了治粟内史夏无且。 “夏卿。” “臣在。”夏无且连忙出列。 嬴将闾指着那张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现在就给冯相算一笔账。算算拿下这座岛,修好那座棱堡,需要花掉多少钱。” “然后,你再算算,控制了这条航线,我们每年光是从过往商船上收税,从香料贸易里抽分,能赚回多少钱。”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冯去疾,一字一句地说道: “算清楚了,让冯相看看,究竟是哪个数字,更大一些。” 308章 这账,得这么算 夏无且只觉得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麒麟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右丞相算账,而且是一笔陛下钦点的,明摆着要让老丞相难堪的账。这活儿,比让他去跟匈奴人拼命还难受。 冯去疾那张老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仿佛没听到陛下的问题,兀自痛心疾首地掰着手指头:“陛下!修一座棱堡,需石料几何?木材几何?铁料几何?这些都要从我大秦本土运过去!数千里的海路,风浪无情,十船能到五船便是上天保佑!还有数千军士的粮草、军饷、抚恤……那……那就是个无底洞啊!国库那点家底,填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老丞相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一副“大秦药丸”的悲怆模样。 嬴将闾没有看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夏无且,那眼神仿佛在说:轮到你了。 夏无且深吸一口气,将心一横,官帽都不要了!他对着御座躬身一揖:“陛下,臣……需要几名司农寺的算学博士,以及他们的算盘。” 这要求新鲜。嬴将闾嘴角一扬:“准。” 片刻之后,几名抱着大算盘,一脸懵懂的算学博士被领进了麒麟殿。他们看着这阵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夏无且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将那巨大的海图拖到殿中央,指着图上的“月牙岛”,声音陡然变得清亮而干练:“王博士,你,根据兵部的标准,核算一座三千人规模的海外棱堡,所需之一切工料、人力成本,再将运输损耗,按五成计。” “李博士,你,核算三千驻军,外加五千民夫,为期半年的所有粮草、被服、器械、薪俸开销。” “张博士……” 他一道道指令清晰地下达,那几名算学博士也迅速进入了状态,巨大的算盘被他们拨得噼啪作响,清脆的珠子碰撞声,在庄严肃穆的大殿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交响乐。 这哪里是朝会,分明是把大秦的财政部,搬到了麒麟殿现场办公。 尉缭在一旁看得直着急,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烦躁。他大步走到冯去疾面前,粗声粗气地嚷嚷:“我说老冯头!算什么算!这他娘的是一艘永不沉没的战船,就停在敌人的家门口!你跟我谈要花多少钱?老子告诉你,这叫无价之宝!” 冯去疾气得胡子直哆嗦,指着尉缭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丘八,懂什么治国!” “老子是不懂治国,但老子懂打仗!有了这玩意儿,埃及女王的商船,想过去,得问问我南海舰队的霹雳火箭答不答应!”尉缭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喷了冯去疾一脸。 就在这文武两派即将上演全武行的时候,夏无且那边,停了。 所有的算盘都静止了。 夏无且捧着两卷刚刚写好的竹简,走到殿中,先是对着冯去疾,客气地一拱手。 “冯相,成本,算出来了。”他展开第一卷竹简,清了清嗓子,“棱堡营造、军士开销、海运损耗,零零总总,预估耗费黄金,二十七万两。”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二十七万两黄金!大秦一年的国库岁入,也不过才将将百万之数。这一下,就要花掉四分之一还多! 冯去疾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看吧,我说的没错”的惨胜表情,颤巍巍地指着夏无且:“二十七万两……夏无且,你听听,你听听!这还只是预估!国库要被掏空了!败家,败家啊!” 然而,夏无且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面向御座,展开了第二卷竹简。 “陛下,接下来,臣斗胆,算一算收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自信。 “据罗网从希腊商人安提柯处审出的账簿,以及鸿胪寺从各国商贾口中探得的情报,每年,从西方的帕提亚、塞琉古,经天竺海域,前往更东方贸易的商船,不下千艘。其贸易总额,保守估计,价值黄金三百万两以上!” “若我大秦控制‘月牙岛’,扼守航道。所有过往商船,需向我大秦缴纳一成的‘航道平安税’。仅此一项,国库每年岁入,便可多出黄金,三十万两!” “轰!” 这个数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冯去疾脸上的那点惨胜,瞬间凝固了。 夏无且还没说完,他指着海图,声音越发激昂:“这,还未算我大秦自己的商船,因航路安全,节省下的护航与人力成本!更未算,我等可利用此岛,直接与天竺诸邦贸易,将香料、宝石的利润,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此项利润,每年当不下十万金!” “一进一出,里外里……”夏无且将两卷竹简高高举起,声音响彻大殿,“陛下!臣可以断言!修此棱堡,一年,只需一年,便可全数回本!自第二年起,此岛,此航线,每年将为我大秦,带来至少四十万金的纯利!这是一座,会自己生金子的山!”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大殿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四十万金!每年!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在场大部分官员的想象。他们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从没想过,钱,还可以这么赚。 冯去疾呆呆地看着夏无且,又看看那张海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圣贤道理,自己引以为傲的治国经验,在这一刻,被那几串冰冷的数字,冲击得粉碎。 嬴将闾缓缓走下御座,来到他的面前,没有半分嘲讽,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冯相,现在,你还觉得这笔买卖,亏吗?” 冯去疾嘴唇哆嗦着,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帝王,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狂热的财神爷,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一身工匠打扮,却身姿挺拔如松的长公子扶苏身上。 他忽然明白了。 时代,真的变了。 老丞相缓缓地、无比艰难地,弯下了自己那根挺了一辈子的、僵硬的脊梁。 “陛下……圣明。老臣……老臣,愚钝了。” 嬴将闾笑了。他没有再去扶这位老臣,而是转身,面向那张巨大的海图,那片蔚蓝的,象征着无限财富与未来的海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朕的大秦,账簿不能只记着田地里的收成。” “这天下,才是朕的账本。” 309章 天下,才是朕的账本 退朝的钟声,如同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沉闷而悠长。 文武百官们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梦中醒来,鱼贯而出,许多人走出麒麟殿,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方才殿上那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冰冷的数字,比刀剑更锋利,将他们固守了几十年的观念,切割得支离破碎。 右丞相冯去疾走在最前面,他的背,似乎比来时更佝偻了几分。这位一生都以“为国守财”为己任的老人,此刻却像一个输光了所有家当的赌徒,眼神空洞,脚步虚浮。他没有坐上自己的马车,而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城的甬道上。他需要走走,他那塞满了圣贤文章的脑子,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冯相。”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冯去疾回过头,是新任的治粟内史夏无且。 夏无且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方才在殿上舌战群儒的潮红,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属面对上官的局促与不安。他手里还抱着那两卷足以载入大秦史册的竹简,躬身行礼:“冯相,方才在殿上,下官……” “你做得很好。”冯去疾打断了他,声音沙哑,“账,就该这么算。是老夫……老夫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 他看着夏无且,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赏,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释然。他拍了拍夏无且的肩膀,那力道轻得像一片落叶:“大秦的钱袋子,交给你,陛下放心,老夫……也放心。”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蹒跚着离去。那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像一个旧时代的剪影,正在缓缓落幕。 另一边,气氛则要热烈得多。 太尉尉缭一只手几乎是钳住了扶苏的胳膊,蒲扇般的大手在他后背上拍得“砰砰”作响,笑声洪亮得能震落屋顶的瓦片:“好小子!真是好小子!以前老夫总觉得你文绉绉的,跟个娘们儿似的,没想到啊,你画出来的这张图,比老夫手下最精锐的斥候还管用!” 扶苏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身上的工匠短衫本就有些宽大,被这么一折腾,更显得有些滑稽。他苦笑着挣开尉缭的“铁钳”:“太尉谬赞了,这都是舆地科同僚们的功劳,我不过是做了些微末的整理工作。” “屁的微末工作!”尉缭眼睛一瞪,“老夫可听说了,那帮属驴的匠人,是你一个个给捋顺的!这就叫本事!来来来,晚上去老夫府上,咱爷俩好好喝几杯!老夫跟你讲讲,有了这张图,该怎么收拾那帮跑到咱们家门口耀武扬威的埃及女王!” 不远处的章邯看着这一幕,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走到扶苏面前,没有尉缭那么粗鲁,只是郑重地一抱拳:“公子之功,不下于十万大军。日后若需军中配合勘探,上将军府,无不应允。” 这句承诺,分量比尉缭那顿酒重得多。 扶苏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对他敬而远之的武将,此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认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活在书本里的长公子了。 他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 夜,深了。 麒麟殿内,灯火通明。 嬴将闾没有休息,他面前的御案上,铺着的不是奏章,而是那张巨大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的副本。 他手中捏着两枚棋子,一枚黑,一枚白。 他将那枚黑色的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月牙岛”的位置上。 “赵佗的南海舰队,是钉子。这座棱堡,就是锤子。”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有了它,才能把这根钉子,牢牢地砸进这片海的中心。” 他凝视着那枚黑子,片刻之后,手指又拈起了那枚白色的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天竺,越过了那片更广阔的未知之海,最终,停留在了地图最西边,那个只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的,红海的入口。 那里,是通往埃及的咽喉。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白色棋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克利奥帕特拉……你派舰队来画朕的地图,想必,你也是个喜欢下棋的人。” 他顿了顿,将那枚白色棋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红海入口的位置上。 “不知你看到朕在你棋盘的半路上,也落下一子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眼中,没有暴虐的杀气,只有一种棋手对弈时,纯粹的兴奋与期待。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将整个世界当作棋盘,与另一个顶级玩家隔空博弈的感觉。 就在此时,张洪奎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 “陛下,送往南海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已于一个时辰前出港。” “很好。”嬴将闾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棋盘,“让罗网在埃及的人,都精神点。朕想尽快知道,当那座棱堡开始动工的消息传到亚历山大港时,女王陛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 “喏。”张洪奎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大殿恢复了寂静。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海,大秦最南端的港口,一艘挂着“急”字旗的快船,正剖开漆黑的海浪,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无垠的黑暗深处,疾驰而去。 船头的校尉,迎着咸腥的海风,望着南方那片深邃的星空,眼神坚毅。 他不知道自己那小小的防水油布筒里,装着怎样一道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命令。 他只知道,陛下的旨意,必须在十日之内,送到赵佗将军的手中。 大秦这台庞大的战争与商业机器,在这一夜,终于将它最锋利的齿轮,对准了那片富饶而陌生的蔚蓝。 咸阳,右丞相府。 书房里没有点灯,冯去疾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任由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的面前,摊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用了几十年的,绘着六国山川的旧地图。那上面,每一座城池,每一条河流,他都烂熟于心。那是他所理解的“天下”。 另一样,是一张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片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得令人心悸的蓝色,以及一个被命名为“月牙岛”的黑点。那是陛下口中的“账本”。 老丞相伸出枯槁的手,想要去摸那张旧地图,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转而落在了那片陌生的蓝色上。 凉,滑。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辈子都在跟土地、粮食、税赋打交道,信奉的是开源节流,积谷防饥。他的人生信条,就像关中平原的土地一样,厚重,踏实,却也……一成不变。 可今天,在麒麟殿上,那个叫夏无且的年轻人,用一把算盘,将他引以为傲的经验和道理,算成了一堆可笑的陈年旧账。 二十七万两黄金的“耗费”,在四十万两黄金的“纯利”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310章 龙爪,探向大海的咽喉 “唉……”一声长叹,在空旷的书房里响起。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管家端着一碗参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相爷,天色晚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冯去疾摆了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盯着那张新地图,喃喃自语,像是在问管家,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这海里,真的能每年都捞出四十万两黄金吗?” 管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去疾却自己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陛下说得对,这天下,才是他的账本。” “老夫……只是个守着账房的账房先生罢了。” 他端起那碗参汤,一饮而尽。 很苦,但不知为何,胸口那股堵了一下午的闷气,却顺畅了许多。 …… 当咸阳的最后一丝天光隐入地平线时,遥远的南海之滨,一艘通体漆黑,船身狭长,挂着三面风帆的快船,正如同鬼魅一般,驶离了番禺港。 它没有点燃任何灯火,船上的水手们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船首那面代表着“八百里加急”的猩红色小旗,在咸腥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校尉陈平,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和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 竹筒很轻,可他却觉得,它比船上所有的压舱石加起来还要沉重。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他知道,能动用这种级别的“海路加急”,上一次,还是为了传递陛下登基的诏书。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陈平对着身后那些被海风吹得脸庞皴裂的水手们低吼,“三班轮换,人歇帆不歇!十日之内,若是到不了僧伽罗岛,见不到赵佗老将军,咱们就都把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回咸阳去!” 没有人应声,只有几名水手默默地解开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烈酒,随即用更快的速度,攀上了高耸的桅杆,调整着风帆的角度。 大海,在黑夜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而这艘小小的快船,便是大秦探入这巨兽口中的一根无畏的手指。它承载着一个帝国的意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速度,向着南方,向着那片即将被搅动风云的未知海域,疾驰而去。 九日后,清晨。 僧伽罗岛,秦军大营。 这里已经看不到半点被征服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初具规模的港口要塞。 无数肤色黝黑的当地土著,在秦军士卒的监工下,正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石料和木材运往码头。港湾之内,十几艘缴获的希腊三列桨战船,已经被重新修葺,船帆上,统一漆上了大秦的黑色鹰旗。 中军大帐内,赵佗正赤着上身,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满是伤疤的古铜色脊背。他正对着一幅缴获的希腊海图,与几名部将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安提柯那小子说,从这里向西,再航行十五日,就能见到一片红色的海。老夫不信,这天下的海水,还能分出颜色来不成?”赵佗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声音洪亮如钟。 一名年轻的将领笑道:“老将军,那希腊蛮子的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吹牛。我看,他就是想骗咱们的船,开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搁浅。” “报——!” 一名亲兵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将军!咸阳,八百里加急!” 赵佗那双讨论着地理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他猛地站起身,从中军帅案上抓过一件外袍披上,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 当他看到那艘风尘仆仆的黑色快船,以及船头那面猩红的旗帜时,这位在大秦南疆征战了一生的老将,神情瞬间变得无比肃穆。 他亲自走下码头,从那名几乎虚脱的校尉陈平手中,接过了那个滚烫的竹筒。 回到大帐,屏退左右。 赵佗用一把小刀,仔细地挑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三卷绢帛。 第一卷,是陛下的敕令。 字不多,却字字千钧。 “……命尔即刻分兵,不惜代价,夺取‘月牙岛’。半年之内,于岛上,筑棱堡一座,驻军三千……” 赵佗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缓缓展开第二卷绢帛。 那是扶苏公子和格物院绘制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当看到那条清晰无比,标注着暗礁、港湾、洋流的航线时,赵佗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爆出一团精光。 他征战一生,深知一张精准的地图,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这哪里是地图,这分明就是胜利本身! 他的手指,在那张图上摩挲着,最终,落在了那个被红色圆圈重点标注的“月牙岛”上。 它的位置,不大不小,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整条航路最关键的咽喉之处。 “好……好一手釜底抽薪!”老将军忍不住击节赞叹。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陛下的意图,那是一种远超于征服一城一地,而是要将整片海洋都纳入掌控的宏大棋局。 最后,他打开了第三卷绢帛。 那是治粟内史夏无且写的一份……账单。 “成本:黄金二十七万两。” “收益:每年,四十万金以上。” 赵佗看着那两个冰冷的数字,愣了片刻,随即,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夏无且!好一个陛下!这仗,还没打,就已经把里子面子全算清楚了!”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会用“不惜代价”这四个字。 因为最大的代价,就是什么都不做! “来人!击鼓!升帐!所有校尉以上将官,一刻钟内,中军帐议事!迟到者,斩!” 老将军的怒吼,响彻整个军港。 片刻之后,十几名身披甲胄的悍将,鱼贯而入。 赵佗没有半句废话,直接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狠狠地拍在了帅案之上。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里,‘月牙岛’!” “陛下有旨,半个月内,老夫要站在这座岛上!” “王离!” “末将在!” “你带第一舰队,五千人,为先锋!带上所有‘震天雷’,明日一早,立刻出发!” “喏!” “李信!” “末将在!” “你为后援!负责征调所有工匠、民夫,三日内,将所有石料、木材装船!船不够,就拆了营房当木料!人不够,就把岛上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夫抓来!十日后,我要在大海上,看到一支能盖起一座城的船队!” “喏!” 一道道命令,如同一柄柄重锤,被赵佗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没有一个人质疑,没有一个人犹豫,只有冰冷的“喏”声,在帐内回荡。 这台大秦最精锐的战争机器,在沉寂了片刻之后,以一种恐怖的效率,再次轰然运转起来。 它的目标,直指那片蔚蓝大海的咽喉。 而就在万里之外,埃及,亚历山大港。 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正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宏伟的灯塔俯瞰着繁忙的港口,著名的图书馆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 一名身穿着亚麻长袍,面容普通的男子,正混在一群抄写员中,默默地整理着一卷莎草纸。 突然,一名负责管理卷宗的希腊官员,走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将一本厚重的《几何原本》放在了他的桌上,低声抱怨了一句。 “这该死的鬼天气,潮湿得连纸都要发霉了。” 说罢,官员转身离去。 男子没有抬头,只是等官员走远后,才不紧不慢地翻开了那本《几何原本》。 在书页的夹缝里,藏着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薄如蝉翼的丝帛。 他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手法,迅速将丝帛上的信息记在心里,随即,那片丝帛便在他手心,化作了一小撮无足轻重的灰烬。 信息很短。 “龙爪已探,目标月牙,静观其变。” 男子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图书馆高大的廊柱,望向远处那座金碧辉煌的托勒密王宫。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暴风雨,要来了。 311章 女王的棋局 埃及,亚历山大港。 与咸阳那内敛厚重的玄黑不同,这里的色彩是张扬的,是流淌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泼洒在托勒密王宫那雪白的大理石廊柱上,港口里桅杆如林,来自地中海各处的商船,带来了喧嚣,也带来了财富。 王宫的觐见大厅里,空气中弥漫着乳香与没药的奇异芬芳。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马赛克地砖,拼凑出酒神巴克斯的狂欢。高踞于黄金王座之上的,并非一位满脸胡须的法老,而是一位年轻的女性。 克利奥帕特拉七世。 她斜倚在王座上,一身轻薄的亚麻长裙,勾勒出如尼罗河岸沙丘般起伏的曼妙曲线。她那张融合了希腊的精致与埃及的神秘的脸庞,美得令人不敢直视。但真正让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少女的天真,只有如同亚历山大港大灯塔顶端那面巨大铜镜般,能将一切都映照得清清楚楚的,冰冷的智慧。 一名独眼的希腊老将,宫廷总管波提纽斯,正躬身向她汇报着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 情绪。 “女王陛下,我们安插在僧伽罗岛的眼线传来消息。半个月前,一支规模庞大的秦国舰队,突然倾巢而出,他们的目标,是被称为‘月牙’的那座岛屿。” 大厅里响起一阵骚动。一名满身肌肉,皮肤晒成古铜色的舰队指挥官立刻出列:“女王陛下!那座岛是通往东方的咽喉!我们绝不能让那些东方人卡住我们的脖子!请准许我率领第三舰队,去给他们一点教训!” “教训?”财政大臣,一个脑满肠肥的埃及贵族,尖着嗓子反驳,“你知道那要花多少塔兰同吗?我们的钱,是要用来对付罗马人的!而不是浪费在世界的另一头,跟一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蛮人身上!” 争吵声此起彼伏。克利奥帕特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之前俘获的那几个秦国商人,他们的审讯记录呢?”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阵清风,瞬间平息了所有的喧嚣。 一份莎草纸卷,被迅速呈了上来。 克利奥帕特拉缓缓展开,目光落在那些描述“震天雷”与“霹雳火箭”的文字上,她那好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用雷霆和火焰作战的军队……”她轻声自语,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意思。” 她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马赛克地砖上,走到一幅巨大的,绘在羊皮上的世界地图前。她的手指,准确地落在了那个被秦人称为“月牙岛”的地方。 “他知道这里是咽喉。”她看着那个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所以,他没有试探,没有佯攻,直接用上了全力。这是一头……很饿,也很聪明的龙。” 她转过身,看着阶下神情各异的臣子们,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棋手发现对手后,独有的兴奋光芒。 “我们当然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在那里筑巢。但是,”她话锋一转,“谁说我们一定要用舰队去跟他们硬碰硬呢?” 她笑了,那笑容,让整个大厅的阳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传我的命令。组建一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商船队,带上我们最好的亚麻、琉璃、葡萄酒,还有一百名最美丽的舞女和乐师。告诉那位东方的皇帝,埃及的女王,听闻了他的威名,特意派使者,前来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并希望能与伟大的秦国,开辟一条永固的商路。” 舰队指挥官愣住了:“女王陛下,这……这不是去送钱吗?” “送钱?”克利奥帕特拉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狡黠,“不,我是派我的人,去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棱堡,是怎么造的;他们的震天雷,是怎么响的;他们的皇帝,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耳语。 “另外,派人去罗马,拜访一下庞培。就说,东方的海上,出现了一头比黄金更贪婪的巨龙。我想,那位总想在东方建立功业的罗马将军,一定会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的。” …… 咸阳,格物院。 与亚历山大港的奢华不同,这里是钢铁、煤烟和汗水的世界。 扶苏正焦头烂额地站在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面前。这个铁疙瘩,就是陛下口中那个能让船自己跑的“蒸汽机”的雏形。 “不行!绝对不行!”脾气最臭的匠师郑浑,指着铁疙瘩中间那个巨大的铜制汽缸,唾沫横飞,“铜太软了!这玩意儿要是真动起来,压力一大,非炸了不可!到时候方圆十丈,人畜不留!” 另一边,负责冶炼的墨承,则吹胡子瞪眼:“放屁!你懂什么!铸铁太脆,受热不均,更容易炸!只有青铜,延展性最好!老夫用这法子铸了一辈子钟鼎,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两人身后,一群工匠也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扶苏感觉自己的脑袋,比那台蒸汽机里的活塞,动得还要厉害。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争吵声小了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博士”身上。 扶苏如今也换上了一身短衫,脸上蹭着油污,早已没了当初的儒雅模样,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墨老,郑师傅,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他先是肯定了双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双管齐下?一边,用墨老的法子,铸一个青铜的。另一边,用郑师傅的法子,做一个铸铁的。我们就在渭水边上,搭两个一样的炉子,把它们都烧起来,看看哪个先炸。不,是看看哪个更结实耐用。” 郑浑和墨承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服气,但这个法子,却谁也挑不出毛病。 “好!就这么办!老夫倒要看看,他那铁疙瘩能撑几个来回!”墨承一拍胸脯。 “哼!到时候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郑浑也不甘示弱。 一场几乎要动手的争吵,就这么被扶苏用一个朴素得近乎“和稀泥”的法子给解决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一回头,却看见嬴将闾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臣弟,见过陛下。”扶苏连忙行礼。 “哥,辛苦了。”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那台巨大的,还在争吵声中不断完善的蒸汽机上,眼神里没有半分不耐。 “吵,是好事。说明他们都在用心思。”嬴将闾看着那粗糙的铁疙瘩,就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朕不怕他们吵,就怕他们不吵。不吵,这东西就永远只是一堆废铁。” 他转向扶苏,语气郑重:“那片海,是朕的账本。这东西,”他指着蒸汽机,“就是能帮朕翻账本的手。它现在可以笨拙,可以丑陋,甚至可以走一步就坏一次。” “但它,绝不能停下来。” 312章 有违先王礼法 咸阳,格物院。 那台被命名为“始皇之心”的蒸汽机原型,像一头笨拙的钢铁巨兽,在无数工匠的敲打与争吵声中,日渐成型。 嬴将闾走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满足的笑意。 回到麒麟殿,他脑中盘旋的,却不是蒸汽机的轰鸣,而是兄长扶苏那双沾着油污,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知道,那块被他从书斋里硬拽出来的温润美玉,终于开始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截然不同的光芒。 这比造出一百台蒸汽机,更让他感到欣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块美玉沾上油污。 扶苏成为“舆地科博士”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咸阳。最初,儒生们只是困惑,继而演变成了深深的忧虑。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斯文扫地,是对储君身份的一种亵渎。 终于,几位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儒,在淳于越的带领下,联袂来到了格物院。 他们没有选择在朝堂上发难,而是想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来“劝回”这位误入歧途的长公子。 当扶苏一身短衫,满身机油味地从一堆零件后走出来时,几位老儒的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公子!”淳于越痛心疾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您乃国之储君,未来天下之表率,怎可终日与此等匠人为伍,沉溺于奇技淫巧?此非治国正道,有违先王礼法啊!” 他身后几位老儒也纷纷附和: “是啊公子,舆图之事,交由下人去办即可。您的精力,当用在研读圣贤之书,体察民情之上。” “长此以往,恐损了公子的清誉,也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仿佛扶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换做是几个月前,面对这些授业恩师般的长者,扶苏或许会惶恐不安,躬身自省。 但现在,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平静。 等他们说完了,扶苏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几位先生,扶苏请教一个问题。”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台巨大的蒸汽机雏形:“《诗经》三百,哪一首能让这铁疙瘩自己动起来?” 淳于越等人一愣。 扶苏又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冶炼配比的记录:“《尚书》百篇,哪一篇能告诉我们,如何炼出更坚硬的钢材,为我大秦的将士们,打造出刺不穿的铠甲?” 老儒们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最后,扶苏走到那张巨大的世界舆图前,手指在那片蔚蓝的印度洋上划过。 “《礼记》、《春秋》,哪一本,能告诉我等,当罗马人的舰队出现在这里时,我们该如何应对?是派使者去跟他们辩论‘华夷之辨’,还是用仁义道德去感化他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涨红了脸,却哑口无言的面孔。 “先生们,时代变了。” 扶苏对着他们,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之礼,这一次,却是告别。 “扶苏所学,依旧是圣人之道。只是,扶苏的‘天下’,不再只是书本里的九州。扶苏的‘民情’,也不再只是田埂间的家长里短。” “诸位先生,请回吧。格物院的炉火,还等着我。” 说罢,他转身,毫不留恋地重新投入到那片钢铁与火焰的世界中。 只留下淳于越一行人,呆立在原地,像几尊被时代抛弃的石像。他们看着扶苏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轰鸣的机器和忙碌的匠人,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 扶苏与儒生们的这场“论道”,很快就以一种添油加醋的方式,传遍了咸阳的街头巷尾。 有人说长公子是中了邪,也有人说,这才是大秦储君该有的气魄。 而这一切,嬴将闾只是听着,未发一言。 他知道,有些路,必须扶苏自己去走。有些人的质疑,也必须他自己去击碎。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中,悄然滑过。 赵佗的南海舰队,早已如饿虎般扑向了月牙岛。格物院的蒸汽机,也在炸了两个汽缸,烧掉了半个工坊之后,终于在渭水边,发出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足够惊天动地的嘶吼。 就在这一天,一份来自埃及的国书,跨越了万里之遥,被呈送到了麒麟殿的御案之上。 与国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来自罗网的,更为详尽的密报。 张洪奎的身影,如同阴影中凝固的墨汁,单膝跪在殿下,声音低沉而清晰。 “陛下,埃及女王克利奥帕特拉,在得知我军攻占月牙岛的消息后,并未派出舰队。反而,她以女王的名义,组建了一支号称‘友谊’的庞大船队,正向我大秦而来。” “船队里,装满了埃及的亚麻、琉璃、葡萄酒,以及……一百名精挑细选的舞女和乐师。” “其国书措辞谦卑恭敬,称女王陛下仰慕天朝威名,愿与大秦永结兄弟之好,共开海上丝路。” 殿内一片寂静。 连一向好战的尉缭,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打上门去了,对方不还手,反而派人来送礼,还送美女?这是什么路数? 张洪奎顿了顿,继续说道:“另,罗网在罗马的探子回报,女王的使者,已秘密拜会了罗马的庞培将军。具体谈话内容未知,但庞培,已经开始在东部边境,集结他的军团。” “噗嗤。” 一声轻笑,从御座之上传来。 嬴将闾看着那份用希腊文写就,又被鸿胪寺精心翻译过的国书,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凝重,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将国书随手放在一旁,拿起那份罗网的密报,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国书。 “明面上,派一支商队来麻痹我们,顺便刺探我们的虚实。暗地里,却去挑动罗马人,想让我们两线作战,东西不能兼顾。” 嬴将闾站起身,踱到世界舆图前,看着那片代表埃及的土地,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这位女王,不仅棋下得好,还懂得什么叫‘远交近攻’。她这是想把朕当成傻子耍啊。” 尉缭立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此乃包藏祸心!臣请命,待那埃及船队一入我南海,便将其尽数拿下!逼问出女王的真实意图!” “拿下?”嬴将闾摇了摇头,“尉卿,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众臣,缓缓说道:“别人以礼来降,我们岂能无礼拒之?传朕旨意,命南海郡守,好生招待埃及使团。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想去哪里,只要不涉及军机要地,一律放行。” “陛下,不可啊!”冯去疾急了,这位老丞相最近刚刚想通了“算大账”的道理,可这笔账,他怎么也算不明白,“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嬴将闾笑了。 “狼,既然来了,光打死,多没意思。”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那位埃及女王如出一辙的,狡黠的光芒。 “也该让咱们的‘狼’,出去溜达溜达了。” “传朕旨意。” “命,鸿胪寺,立刻组建一支回访埃及的使团。规模,要比他们的更大!礼物,要比他们的更贵重!” “命,格物院,选派最优秀的匠师五十人,随团出访,名义是‘技术交流’。” “命,上将军府,于远征兵团中,抽调百人,扮作商队护卫,随行。” “再命,罗网,挑选最机敏的探子三十人,混入随行仆役之中。” 最后,他看向了扶苏。 “哥,你舆地科的图,画得不错。这一次,朕要你派人,跟着船队,把从天竺到埃及,再到罗马的路,也给朕一寸一寸地,画回来。” 他重新坐回御座,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整个大殿都为之振奋的霸气。 “女王送来了舞女和乐师,是想欣赏我大秦的风土人情。” “那朕,就送一份更厚的‘大礼’回去。” “朕要让她看看,我大秦的匠人,是怎么造船的;我大秦的士兵,是怎么拼刺刀的;我大秦的地图,是怎么画到她家门口的!” 313章 一份厚礼,一份战书 麒麟殿内,嬴将闾那番话,不像是君主的命令,更像是一份战书。一份用礼物、匠人和笑脸包装起来的,发往万里之外的战书。 满朝文武,一时竟无人接话。这操作,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邦交”二字的理解。你打我一拳,我不但不还手,还回敬你一桌满汉全席,顺便把你家厨房几斤几两都称清楚了带回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太尉尉缭最先反应过来,他那张老脸先是困惑,随即涨得通红,不是气的,是兴奋的。 “妙!妙啊!”老将军一拍大腿,声音在大殿里嗡嗡作响,“陛下,这比直接派兵打过去还过瘾!这是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我大秦的刀,随时能架到她的脖子上!陛下,那一百个护卫,交给臣!臣亲自去挑!保证个个看着像绵羊,动起手来是饿狼!” 嬴将闾笑了笑,目光转向另一边。 右丞相冯去疾的表情,就精彩多了。他那张总是紧锁着眉头的脸,此刻像是开了染坊,青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那句“耗费国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他想起了那笔四十万金的年收益,想起了夏无且那把算盘。 他憋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这……这礼,得送多重,才算‘厚’?” 这话问得,连一旁的章邯都差点没绷住。 嬴将闾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冯相问到点子上了。” 他转向夏无且:“夏卿。” 治粟内史夏无且一个激灵,连忙出列。他现在一听陛下喊他,就感觉自己头顶上的官帽在晃悠。 “你来给冯相算算,咱们这份‘回礼’的账。” 夏无且苦着脸,心想怎么又是我。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躬身道:“臣……遵旨。敢问陛下,这礼单……” “丝绸,我大秦最好的蜀锦,先来五千匹。” 夏无且手一抖,差点把袖子里的算筹给抖出来。五千匹!那可是一个富庶大郡一整年的税赋! 冯去疾的眼角也跟着狠狠一抽。 “瓷器,官窑新烧的,薄如纸,声如磬的那种,装一百箱。” “茶叶、漆器、还有格物院新出的那些琉璃镜子,看着办,总之要让他们没见过。” 嬴将闾一条条地说着,夏无且的小脸越来越白。 “还有,”嬴将闾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送一架我们缴获的希腊三列桨战船的模型过去,用纯金打造,大小就照着咱们上林苑里那艘游船的尺寸来。告诉他们,这是朕闲暇时的玩物。” “噗——”尉缭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用黄金造一艘敌人的战船模型当玩具送过去?这已经不是炫耀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冯去疾听完,反倒不哆嗦了。他捋了捋胡子,竟是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老臣以为,光送礼不成。我大秦的铁器,冠绝天下。不若再备上一百套我军中制式铠甲、战刀、强弩,一并送去,就说是……切磋武艺的彩头。”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冯去疾。这还是那个哭着喊着“国库空虚”的老丞相吗? 嬴将闾都愣了一下,随即抚掌大笑:“好!冯相此言,深得朕心!准了!就这么办!” 冯去疾老脸一红,梗着脖子退了回去。他心里默念着:这是投资,投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铠甲,怎么把他们罗马人的铁矿给算计过来! 这盘棋,他好像……终于看懂了一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整个咸阳,都因为这份“回礼”而高速运转起来。 格物院里,为了五十个出访名额,差点打破了头。 墨承和郑浑又吵了起来。 “老夫要去!老夫要亲眼看看,那什么亚历山大港的大灯塔,到底是怎么亮的!要是让老夫看明白了,老夫能在咱们南海也给它整一个!”墨承吹胡子瞪眼。 “你去?你连希腊话都听不懂一句!”郑浑毫不留情地讥讽,“我去最合适!我算学好,他们那些所谓的几何学,我扫一眼就能给它学过来!到时候,咱们的蒸汽机,就能造得更精巧!” 扶苏被吵得头疼,最后拍板:“都别争了!墨老留下,主持‘始皇之心’的改良。郑浑去,但必须带上十个最机灵的徒弟!你们的任务,不是去教训别人,是去学!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所有我们没有的东西,都给我想办法带回来!哪怕是一张图纸,一个齿轮!” 郑浑领了命,脸上那股桀骜之气,竟也收敛了几分,对着扶苏,郑重地行了一礼。 上将军府,章邯的选拔则要安静得多,也残酷得多。 一百个名额,三千名来自远征军团的精锐虎贲,在校场上站得笔直。 章邯只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能三天三夜不合眼,潜伏在草丛里,像块石头。” “第二,会说至少三种胡人方言,扔到人群里,看不出是秦人。” “第三,杀人,要快,要干净,不能有声音。” 一天之后,一百个眼神像狼,身手像鬼的士兵,被挑选了出来。他们脱下铠甲,换上粗布麻衣,摇身一变,就成了一群最不起眼的商队护卫。 而最神秘的,还是罗网。 张洪奎亲自挑选了三十人。这些人,有的是酒馆里最不起眼的伙计,有的是码头上最健谈的船工,甚至还有几个姿色中等,却精通媚术的女子。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活下来,然后,把埃及女王的王宫,变成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半个月后,番禺港。 一支史无前例的庞大船队,整装待发。为首的,是三艘新下水的五千石宝船,船身漆黑,线条流畅,光是停在那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船帆上,大秦的黑色鹰旗,与一面象征着“使节”的白色旗帜,并排飘扬。 扶苏站在码头上,亲自为他舆地科的十名绘图师送行。 他将一个用桐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交到领队的绘图师手中。 “这里面,是最新式的测绘工具,有千里镜,有水平仪,还有陛下亲手改良的记里鼓车。朕的要求,只有一个。”扶苏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大秦的船队,走到哪里,我大秦的地图,就要画到哪里。” “山川、河流、港口、城池、甚至是敌人的军营和粮仓,一寸,都不能少!” “喏!”十名绘图师齐声应道,眼中闪烁着与他们的博士同样的光芒。 扶苏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登船。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的海面。据说,埃及女王的“友谊船队”,再有几日,便会抵达。 他仿佛能看到,那位远在世界另一端的女王,正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棋盘。 扶苏的嘴角,也勾起了一丝微笑。 他现在终于明白,弟弟为何如此热衷于这盘“棋”。 因为,当你将整个天下都当做棋盘时,那种落子无悔的豪情,确实……令人上瘾。 船队,起航了。 那巨大的船帆,鼓满了风,像一头黑色的巨兽,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向着那片未知的蔚蓝,驶去。 它带去的,是一份厚礼。 它带去的,也是一份战书。 314章 这不是请客,是下马威 南海郡,番禺港。 半个月后,当瞭望塔上的秦兵敲响警钟时,整个港口都骚动起来。 海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一支船队。 那不是大秦的船。 秦船,是通体漆黑的巨兽,沉默而内敛,充满了力量感。而来的这支船队,则像是一群花枝招展的孔雀。船身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船帆是鲜艳的红色或紫色,船首雕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神明雕像。最大的那艘船上,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花园,种着不知名的奇花异草。 “乖乖,这是把家都搬来了?”码头上,一名负责警戒的秦军百将,看得目瞪口呆。 南海郡守任嚣,早已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码头最前方。他身后,是三千名披坚执锐的秦军士卒,站成一个巨大的方阵,鸦雀无声,纹丝不动,仿佛三千尊黑色的雕像。 任嚣的表情很平静。陛下的旨意早就到了,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当那支花哨的船队缓缓靠港时,港口上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千士卒那沉重而整齐的呼吸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海湾。 一个身穿白色亚麻长袍,头戴橄榄枝金冠,留着一头卷曲黑发的希腊人,从主船的甲板上走了下来。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英俊,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从容与优雅。 他便是埃及女王的使者,亚历山大港的著名雄辩家,阿波罗尼乌斯。 他踏上码头的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没有欢迎的人群,没有鲜花和音乐。只有一片沉默的,由钢铁和意志组成的森林。那三千双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既不热情,也不敌视,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这种极致的安静,远比任何喧嚣的场面,更让人心悸。 阿波罗尼乌斯脸上那准备好的、完美的微笑,僵硬了片刻,才重新绽放。他走上前,用一种略显生硬,但还算流利的秦言,对着任嚣躬身行礼。 “来自尼罗河畔的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向伟大的秦国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们的女王,克利奥帕特拉陛下,听闻了东方皇帝的威名,特命我等,送来埃及的礼物与友谊。” 说罢,他拍了拍手。 船上,顿时响起了悠扬的里拉琴声,伴随着清脆的手鼓。一百名身穿薄如蝉翼的彩色纱衣,腰肢款摆,赤着双足的舞女,如同一群蝴蝶,翩翩然走下船来。 她们的出现,像是在一锅滚油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秦军的方阵里,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被强行压抑住的骚动。不少年轻士兵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瞟。 “成何体统!”一名上了年纪的都尉,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眼睛却瞪得溜圆。 任嚣仿佛没看见这些,他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上前一步,扶起了阿波罗尼乌斯。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有旨意,命我等好生招待。馆驿与酒宴,皆已备好。”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是我大秦军纪森严,此地乃军港重地,还请贵客的……随从们,先在船上稍作歇息。” 他指的,是那群还在扭动着腰肢的舞女。 阿波罗尼乌斯的笑容再次一滞。他本想用这群美人,来试探一下这些东方人的定力,顺便让他们放松警惕。可对方的反应,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客气,却又强硬地划下了一条线。 当晚,郡守府设宴。 宴席上,没有那些妖娆的舞女,只有身着玄甲的侍卫,和几名奏着古朴钟磬之乐的乐师。气氛庄重,甚至有些压抑。 阿波罗尼乌斯端着一杯葡萄酒,开始了他的表演。 “任嚣大人,贵国的军队,真是我生平所见,最……最安静的军队。”他用“安静”这个词,代替了“可怕”。 任嚣笑了笑:“不过是些乡下小子,没见过世面,让使者见笑了。” “大人过谦了。”阿波罗尼乌斯话锋一转,“听闻贵国正在一片叫‘月牙’的岛屿上,修建一座宏伟的商站,以庇护过往商旅。女王陛下对此非常赞赏,她认为,这有利于我们两国未来的贸易往来。” 他盯着任嚣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任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神情自若:“哦?有这事?或许是兵部那帮武夫闲着没事,找个地方给新兵练练手吧。我大秦疆域辽阔,这种小工程,每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下官一个地方郡守,也记不太清。”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又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聊地理,任嚣就跟他谈风土人情。他试探军力,任嚣就跟他讲关中美食。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任嚣都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滴水不漏,却又始终保持着完美的礼貌。 酒过三巡,任嚣忽然抚掌笑道:“使者远来,光喝酒也无趣。来人,为使者,放几个烟花助助兴!” 片刻之后,郡守府的院子里,几名秦军士兵,推出了十几个黑乎乎的铁管。 阿波罗尼乌斯还没反应过来,“烟花”是什么。 只听一阵刺耳的尖啸声划破夜空,十几个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球,呼啸着冲上天空,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一片片绚烂的火雨。 那爆炸的轰鸣,震得整个郡守府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阿波罗尼乌斯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名贵的葡萄酒洒了一地。他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夜空中那尚未消散的硝烟。 这……这是烟花? 这分明就是从天而降的雷霆!他想起了那些被俘商人审讯记录里,关于“霹雳火箭”的描述。 * 亲眼见到,远比文字描述,要震撼一百倍。 任嚣像是没看到他失态的模样,依旧笑呵呵地说道:“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是我格物院的匠人们,闲暇时做的。陛下说,逢年过节,放一放,图个吉利。” 图个吉利?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任嚣那张诚恳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不是请客吃饭。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下马威。 深夜,回到馆驿的阿波罗尼乌斯,屏退了所有人。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港口上,那些在月光下,依旧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秦军岗哨。 他拿出莎草纸,写下了给女王的第一封密信。 “……此国之人,外表谦恭,内里却如钢铁般强硬。其民,朴素而坚韧。其军,纪律森严,如一人之手足。其器,可召天雷……女王陛下,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一头贪婪的龙。” 他停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信的末尾,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而是一台,被武装到了牙齿的,冰冷而精准的战争机器。” 315章 狼来了,要喂饱 咸阳城里送往埃及的“厚礼”被一箱箱装船运走时,阿波罗尼乌斯的“友谊船队”也终于获准离开番禺港,向着大秦的帝都进发。 只是这趟旅程,和他来时想象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没有自由。 从离开港口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护送”了。两艘与他们同行的秦国战船,像两只沉默的黑色猎犬,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侧。船上看不到人影,只有冰冷的弩窗,如同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们被允许上岸,但只能在指定的驿馆休息。驿馆外,总有那么几名“恰好”在巡逻的秦兵,眼神平静,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阿波罗尼乌斯试图与沿途的官员、乡绅接触,想探听一些地方的民情与税赋。可他见到的人,一个个都热情得过分,拉着他的手,说的全是“陛下圣明,风调雨顺”,问一句粮食收成,对方能从开天辟地扯到如今的盛世。至于具体的数字,一问三不知,全都笑呵呵地推说“自有司农寺的官老爷们去算”。 这哪里是旅行,这分明是参观一座精心布置好的,巨大无比的囚笼。 船队里的舞女们,也彻底没了用武之地。她们本是女王安插的,最懂得如何从男人嘴里套话的眼线。可现在,她们连个能抛媚眼的对象都找不到。那些秦国士兵,看她们的眼神,跟看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偶有几个年轻的,脸会红,但脚步却会下意识地离她们更远一些。 “一群石头,一群被阉割了意志的石头!”一名舞女在船舱里气急败坏地抱怨。 阿波罗尼乌斯坐在窗边,看着岸上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中却愈发沉重。 他知道,这不是石头。这是一种被统一意志淬炼过的钢铁。他开始怀疑,女王让他来刺探情报,是不是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因为这个国家,似乎根本没有可供刺探的缝隙。它就像一块完整的,严丝合缝的铁板。 直到他们进入了关中。 景象,骤然一变。 如果说江南之地是秀美而富庶的,那关中,就是雄浑与磅礴。 八百里秦川,一望无际的麦浪翻滚。宽阔的驰道上,车马如龙,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最让阿波罗尼乌斯震惊的,是那些劳作的农夫。 他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面黄肌瘦、被苛捐杂税压得直不起腰的苦力。恰恰相反,这些人大多身材壮硕,脸上虽然带着风吹日晒的沧桑,眼神里却有一种安定的、踏实的光。 他甚至看到,在田埂边,有几个孩子在拿着木棍追逐嬉戏,其中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枚劣质的铜钱。 钱,竟然可以被孩子当做玩物,随意地挂在脖子上。 这个细节,像一根针,深深刺痛了阿波罗尼乌斯的眼睛。在埃及,在罗马,他见过了太多为了一个铜板,就能打得头破血流的贫民。 “大人,前面就是咸阳了。”一名随从低声提醒。 阿波罗尼乌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走上甲板。 一座雄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它不像亚历山大港那样,充满了白色大理石的轻盈与奢华。这座城,是黑色的。通体由巨大的黑色砖石砌成,城墙高耸,如同一道连绵不绝的山脉,匍匐在大地上。它沉默,压抑,却带着一种仿佛能吞噬天地的气魄。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轰鸣声,从城墙的方向传来。 “轰!轰!轰!” 那声音富有节奏,沉闷而有力,像是一头史前巨兽的心跳。 “那……那是什么声音?”阿波罗尼乌斯忍不住问道。 负责“护送”他们的秦国校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礼貌”之外的表情——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畏与骄傲的神情。 “哦,那是格物院在试车。”校尉随口说道。 “试车?” “嗯,一个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的铁家伙。” 不用马拉,自己就能跑?阿波罗尼乌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船,终于靠岸。 来迎接他们的,是鸿胪寺卿。一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中年官员。 “使者远来辛苦,陛下已在麒麟殿等候多时。” 没有三千甲士,没有烟花助兴。咸阳的迎接,平静得有些反常。 可越是这种平静,越让阿波-罗尼乌斯感到不安。 当他跟随着鸿胪寺卿,走在那宽阔得可以并排行驶八辆马车的街道上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 是秩序。 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秩序。 街道上人流如织,却听不到大声的喧哗与争吵。每个人都各行其是,脚步匆匆。道路被清晰地划分为三道,车马行中,行人走两边,井然有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高台,上面站着一名手持长鞭的士卒,目光如鹰,扫视着下方。 这不像是一座都城,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军营。 终于,他们来到了麒麟殿前。 阿波罗尼乌斯抬头仰望。那座大殿,建在数十丈高的夯土台基之上,通体漆黑,飞檐斗拱,像一只即将展翅的巨鸟。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那扇深不见底的殿门。 仅仅是站在这里,一股无形的威压,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觐见——” 随着内侍的一声长喝,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阿波罗尼乌斯迈步而入。 大殿内,光线昏暗,数百根巨大的盘龙铜柱,支撑着高不可攀的穹顶。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目光,不再像番禺港的士卒那般,是看石头的眼神。 这些目光,锐利,审视,充满了探究。像无数把手术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得干干净净。 阿波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那御座之上的存在。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帝王。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龙袍,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阿波罗尼乌斯却感觉,整个大殿的威压,都源自于他。 他就是这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中,那个最深邃的漩涡。 阿波罗尼乌斯准备了一路的,关于友谊、贸易、和平的华美辞藻,在这一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低下自己那颗在亚历山大港,在罗马元老院,都从未真正低下的,高傲的头颅,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行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埃及……使者,阿波罗尼乌斯,叩见……东方伟大的皇帝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御座之上,嬴将闾终于动了。 他没有让他平身,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听说,你们女王,也喜欢下棋?” 316章 朕的棋盘,不一样 嬴将闾的问题,像一根看不见的针,轻轻飘落,却精准地刺破了阿波罗尼乌斯精心准备的所有外交辞令。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阿波罗尼乌斯还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冷汗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亚麻长袍。 他听懂了。 陛下问的不是棋,是国策,是战略,是万里之外那场还未开始的博弈。这位东方的帝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来的目的,知道他身后女王的全部盘算。 所有的试探,都成了笑话。 这位来自亚历山大港的雄辩家,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他脑中闪过无数华丽的辞藻,却发现任何辩解在这一问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御座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女王陛下……她欣赏一切需要智慧与远见的游戏。她相信,最高明的棋局,是让棋盘上的双方,都能获益。” “是吗?”嬴将闾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也喜欢下棋。只是朕的棋盘,和你们的不太一样。”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阿波罗尼乌斯的心跳上。 “朕听说,女王的棋盘,设在罗马,设在帕提亚,设在天竺。她喜欢借别人的刀,来削弱自己的对手。她喜欢用金钱和美色,来构筑所谓‘获益’的棋局。” 嬴将闾走到阿波罗尼乌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陡然转冷。 “只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 “用谎言和借来的刀剑堆砌起来的棋局,根基,稳吗?” “轰!” 阿波罗尼乌斯的脑子,像被一道真正的天雷劈中。 谎言,借来的刀剑。 这是在说他拜会庞培的事!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这一刻,阿波罗尼乌斯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靠言语和计谋去揣度的君主。他是一头拥有千里眼和顺风耳的巨兽,而自己,就是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一头撞进兽口的猎人。 “陛……陛下……这……这是一个误会……”他语无伦次,汗如雨下。 “误会?”嬴将闾轻笑一声,摆了摆手,脸上的冰冷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朕的客人远道而来,怎能让他站着说话。来人,赐座。” 内侍搬来一张锦凳。阿波罗尼乌斯双腿发软,几乎是瘫坐上去的。 “朕是个好客的主人。”嬴将闾重新踱回舆图前,背对着他,“既然使者是来增进‘友谊’的,光待在殿里可不行。朕要让你亲眼看看,朕的大秦,是个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章邯。” “臣在。”上将军章邯出列,抱拳躬身。 “你带使者去看看咱们的太仓。让他数数,朕的粮仓里,堆了多少能让士兵们吃饱肚子的粮食。” “再带他去武库。让他瞧瞧,朕的府库里,藏了多少能剁开敌人脑壳的兵器。” “最后,”嬴将闾的目光,转向了格物院的方向,“带他去格物院,让他听一听,朕那头不用吃草就能跑的铁牛,吼起来,声音有多响。” 一连三道命令,听得阿波罗尼乌斯心惊肉跳。 看粮仓,是显国力。 看武库,是亮肌肉。 看那个会自己跑的铁牛……那是在展示未来!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这是在告诉他,我随时可以把你连人带国家,一起碾碎。 就在此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身影,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是右丞相冯去疾。 老丞相躬身一揖,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陛下圣明!老臣以为,光看这些还不够!” 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 冯去疾清了清嗓子,仿佛没看见众人的惊愕,继续说道:“使者不远万里而来,对‘根基’二字如此看重。我大秦新近得了一种名叫‘水泥’的宝物,用来筑城,坚逾金石。不若让使者也去参观一番,让他看看我大秦的‘根基’,是如何的牢不可破!” 他顿了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一脸郑重地补充道:“为表我大秦诚意,临别时,当赠予使者一小袋水泥粉末,作为纪念。此物虽不值钱,却是我大秦对永固邦交的一片真心啊!” 大殿里,好几位大臣的嘴角都在抽搐。 送水泥粉当国礼?还说不值钱? 整个大秦谁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是格物院的最高机密,比黄金还贵!老冯头这是疯了还是傻了? 尉缭更是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觉得,这老家伙,比自己还能打仗。这送的哪里是水泥,这送的是一剂猛药,能把那个埃及女王活活气死。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彻底“开窍”的老丞相,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好!准了!冯相此议,大善!” 笑声停歇,嬴将闾转过身,重新看向早已面无人色的阿波罗尼乌斯。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友善。 “去吧,使者。好好看一看朕的大秦。” “然后,回去告诉你的女王。” “告诉她,朕的棋盘,是这整个天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海,皆是朕的棋局。” 他缓缓走回御座,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告诉她,游戏,才刚刚开始。” “也告诉她……”嬴将闾的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光芒。 “当一头龙下棋的时候,它从不满足于吃掉一两个子。” “它会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 阿波罗尼乌斯走出麒麟殿的时候,双腿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只觉得那句“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的话,变成了一片冰冷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章邯就走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像一尊会移动的铁塔。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沉默,延续着大殿里的那份威压。 “使者,请。”章邯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指向一排望不到头的巨大建筑。 那是太仓,大秦的国家粮仓。 317章 龙的牙齿 没有想象中的霉味和尘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谷物特有的清香。一座座巨大的仓房,排列得如同棋盘上的格子,每一座都标着编号和日期。阿波罗尼乌斯看到,仓房的墙壁上,开着一排排小小的通风口,地面上还铺着厚厚的防潮木板。 章邯随手推开一座仓房的大门。 “轰隆——” 阿波罗尼乌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看到的,不是一堆粮食,而是一座山。一座由饱满的粟米堆积而成的,黄澄澄的山。这山,一直堆到了仓房的顶梁,密不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倾泻而出。 “这一仓,存粟三十万石。”章邯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仓房,在咸阳,有三百座。在关中,有七百座。” 阿波罗-罗尼乌斯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三百座,七百座……他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随即感到了深深的绝望。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这意味着,这个帝国,可以在不影响民生的情况下,随时发动一场持续数年,规模空前的战争。 “陛下说,要让治下的子民,都能吃饱饭。也得让那些不听话的邻居,知道我们能让他们吃不上饭。”章邯关上大门,那座金色的山,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站,武库。 与粮仓的厚重不同,这里,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杀气。 一排排巨大的木架,延伸至视野的尽头。上面挂满了兵器。不是杂乱无章的堆放,而是分门别类,整齐划一。长戈、短剑、强弩、矛头……每一件,都闪烁着幽暗的光。 章邯没有多做介绍,只是从架子上,随意取下了一柄秦剑,又从另一边,拿来一面牛皮盾。 “使者,请看。” 他没有用多大力气,只是手腕一抖,剑锋在盾面上轻轻一划。 “嘶啦——”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那面足以抵挡寻常刀砍箭射的牛皮盾,像一块脆弱的布,被切开了一道平滑的口子。 阿波罗-尼乌斯眼皮狂跳。 “武库中的每一柄剑,都能做到。”章邯将剑放回原处,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这样的剑,武库里,存了一百二十万柄。至于弩,更多。”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那如森林般密集的兵器,感觉自己不是在参观武库,而是在凝视一头伏地沉睡的巨兽的牙齿。每一颗牙,都锋利无比,随时准备撕碎一切。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武库门口。是右丞相冯去疾。 老丞相似乎是“恰好”路过,看到他们,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使者大人也在这里!章将军,你光让使者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太不雅致了!”冯去疾摇着头,一脸不赞同的表情。 他拉着阿波罗尼乌斯,热情地走向不远处的一片工地。那里,无数工匠正在修建一座高大的望楼。 “使者你看,”冯去疾指着那些工匠正在搅拌的灰色泥浆,兴奋得像个孩子,“此物,名曰‘水泥’。和上沙石,一日便坚如磐石!陛下说了,要用这东西,把咸阳的城墙,再加高三丈,加厚一丈!省得有些心怀不轨的宵小,总想着爬墙进来偷东西!” 阿波罗尼乌斯看着那飞速成型的墙体,又看了看冯去疾那张“真诚”的脸,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 临走时,冯去疾果然叫人取来一个精致的锦囊,塞到阿波罗尼乌斯手里。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老丞相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这是我大秦对友谊的一片真心,坚固,持久,还防水防火!使者可一定要带回去,给女王陛下一个惊喜啊!” 阿波罗尼乌斯捏着那袋温热的粉末,感觉手里捧着的,不是礼物,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最后一站,是城外的渭水边,格物院的试验场。 他们还没靠近,一阵阵如同巨兽嘶吼般的轰鸣声,便已扑面而来。 “轰……哐当……轰……哐当……” 阿波罗尼乌斯看到了一头真正的怪物。 一个由钢铁和青铜铸成的,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正蹲在一座巨大的炉子旁,浑身冒着白色的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它的身体上,连接着粗大的铁臂和连杆,正带动着一个巨大的铁轮,笨拙而又坚定地转动着。 地面在震动。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一群穿着短衫,满身油污的工匠,正围着这头怪物大呼小叫,其中一个脸上蹭着黑灰,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似乎是他们的头领。 章邯指着那个年轻人,对阿波罗尼乌斯介绍:“那位,是扶苏公子,陛下的兄长,也是格物院的舆地科博士。” 阿波罗尼乌斯彻底僵住了。 一位尊贵的公子,竟然……像个奴隶一样,在和这些匠人摆弄一头钢铁野兽? 扶苏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他走了过来,对着章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阿波罗尼乌斯。他的眼神里,没有王公贵族的傲慢,只有一种创造者的纯粹热情。 “它叫‘始皇之心’。”扶苏指着那台还在轰鸣的蒸汽机,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现在,它还很丑,也很笨。但总有一天,它能代替十万民夫,去修筑运河。它能拉着千石的巨轮,逆着洋流,去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阿波罗尼乌斯,望向遥远的西方。 “它跑得,会比最快的战马,还要快。” 阿波罗尼乌斯回到驿馆时,天已经黑了。 他瘫坐在椅子上,将那个装着水泥粉的锦囊,和女王让他带来的,装着剧毒的戒指,并排放在桌上。 他忽然觉得,女王的毒药,像个可笑的玩具。 而这个小小的,灰扑扑的锦囊,才是这世上最致命的毒药。它毒害的,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个王国的自信,和一个女王的野心。 他知道,克利奥帕特拉的棋局,已经输了。 在她落第一颗子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因为她的对手,根本没想过要遵守她制定的任何规则。 他铺开莎草纸,蘸着墨水,写下了给女王的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密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狼来了,它很饿,而且,它想把整个羊圈,都吃下去。” 318章 投石,问两个方向的路 咸阳的码头上,风平浪静。 阿波罗尼乌斯的船队,正在离港。来时花枝招展,去时,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船帆都耷拉着,没了精神。 鸿胪寺卿代表朝廷前来相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送别友人的惋惜。 “使者一路保重,还请代我等,向女王陛下问好。” 阿波罗尼乌斯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个锦囊。那袋水泥粉,此刻比女王赐予的黄金权杖还要沉重。 他什么客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躬身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甲板。 随着一声令下,船队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渭水,向东而去。 阿波罗尼乌斯站在船头,回头望去。那座黑色的雄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带回去的,不是友谊,也不是贸易。 而是一个警告,以及一个帝国的傲慢。 麒麟殿内,气氛与码头上的沉闷截然不同。 “哈哈哈哈!”尉缭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拍在冯去疾的背上,拍得老丞相一个趔趄。 “老冯!你这招可真他娘的绝!送水泥!亏你想得出来!我瞅着那希腊蛮子的脸,都绿了!比咱们军营里腌的酸菜还绿!” 冯去疾被拍得老脸一红,一边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朝服,一边梗着脖子嘟囔:“太尉此言差矣!老夫……老夫这是为国尽忠!礼尚往来嘛!他们送舞女,咱们回赠点土特产,合情合理!” 他说得义正言辞,嘴角那丝怎么也藏不住的得意,却出卖了他。 夏无且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心想冯相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老丞相不是不爱算账,是以前的账本太小了,算着憋屈。如今换了本全天下的账本,老人家算得比谁都起劲。 “好了。”嬴将闾的声音不大,殿内的笑闹声却立刻停了下来。 他看着殿下众臣,神情恢复了平静。“吓唬一只狐狸,只是前菜。朕要知道,我们的船,到哪了。” 章邯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按行程算,我大秦的使节船队,应当已过了马六甲,进入天竺洋。船队一切顺利,沿途各国,望见我大秦鹰旗,皆不敢靠近。” 嬴将闾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张洪奎。“罗网呢?那只狐狸,有没有给罗马的狼,带去什么有趣的消息?” 张洪奎的身影从殿柱的阴影中滑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陛下,罗网在罗马的眼线回报。克利奥帕特拉的密使,确实见到了庞培。但庞培的反应,却出乎女王的意料。” “哦?”嬴将闾来了兴趣。 “庞培以‘东方巨龙’的威胁为由,并未立刻出兵向东。反而在元老院大肆宣扬我大秦的威胁,借机获得了元老院的授权,在东部行省,又多征召了三个军团。”张洪奎顿了顿,补充道,“这三个军团,如今并未开赴边境,而是驻扎在了希腊,隐隐与凯撒在高卢的军团,形成了对峙之势。” 殿内,众臣都愣住了。 冯去疾捋着胡须,皱起了眉头,这笔账,有点复杂,他一时算不过来。 尉缭最是直接,一拍脑门:“娘的,这帮罗马人,脑子有病吧?敌人打上门了,他们不一致对外,反倒自己人跟自己人较上劲了?” “不,这不叫有病。”嬴将rilor站起身,踱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这叫……政客。”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记为“罗马”的区域,眼神里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冰冷。 “女王想借刀杀人,却没算到,她借的这把刀,自己也在盘算着,如何捅死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嬴将闾轻笑一声,“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道,在罗马人的棋盘上,她和她的埃及,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这些已经习惯了他思路的臣子们。 “她想把水搅浑,想让我们陷入东西两面的夹击。这个想法很好,可惜,她选错了帮手。”嬴将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洪奎身上。 “既然罗马人自己想玩,那我们就帮他们一把。” “传朕的命令,给我们在罗马的探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告诉他们,什么都不要做。” “啊?”尉缭直接叫出了声。章邯和冯去疾也是一脸不解。 嬴将闾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要做。朕要他们,去当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 “对。”嬴将闾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让他们把我们送给埃及的礼单,‘不经意’地泄露出去。要让罗马的每一个贵族都知道,东方的秦国,富得流油,连送人的礼物,都是用黄金造的船模。” “让他们去酒馆里,去斗兽场,去所有人员混杂的地方,去‘传说’那个来自东方的帝国,拥有一支能召唤天雷的军队,和一座能自己跑的钢铁巨兽。” “再告诉他们,”嬴将闾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狡黠,“想办法,把那一小袋水泥的配方,‘极其艰难’地,卖给庞培的一个对头。比如,那个叫克拉苏的富翁,听说他很有钱,也很有野心。” 大殿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送水泥当礼物是杀人诛心,那现在这个命令,简直就是往别人家里扔炸药,还顺手把引线点着了。 冯去疾的嘴巴张成了圆形,他那颗塞满了账本的脑袋,感觉有些不够用了。这……这怎么算?投入的是几句谣言,一份半真半假的配方,产出的……是另一个帝国的内乱? 这笔买卖,赚翻了! “陛下……圣明!”老丞相憋了半天,由衷地赞叹道。 嬴将闾重新坐回御座,神情淡漠,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头饥饿的狼,是危险的。但一群因为争抢一块肉而互相撕咬的狼,就只是一群……畜生。” 他的目光,越过舆图,仿佛看到了万里之外,那座永恒之城即将燃起的烽火。 “朕投下一颗石子,本想问一问去埃及的路。” “现在看来,这颗石子,还能顺便问一问,去罗马的路。” 319章 永恒之城的东方回响 咸阳,右丞相府。 夜深了,冯去疾的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位往日里一想到国库开销就愁眉不展的老丞相,此刻正对着一架算盘,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算税赋,也没有算军饷。 “投入:谣言三条,真假难辨。随从:罗网探子三十人,路费……忽略不计。” 老丞相的指尖在算珠上拨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 “产出:罗马三巨头内斗加剧,军团对峙,兵戈将起。收益……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 他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笔账,算得实在是太舒坦了,比看着粮仓里堆满粟米还要让人心潮澎湃。原来,这天下,真的可以当成一本账来算。以前是自己格局小了,只盯着锅里的米,却没想过,可以直接把别人的锅给端了。 管家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以为相爷是中邪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却听里面又传来一句。 “嗯,还得算上那一小袋水泥的成本……不行,那不是成本,那是撬动罗马的杠杆!是投资!” 管家缩了缩脖子,悄悄退下了。他觉得,相爷自从开始学算“大账”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罗马。 这座被誉为“永恒之城”的城市,正沉浸在它一贯的喧嚣与浮华之中。论坛上,穿着白色托加长袍的雄辩家们高谈阔论;斗兽场里,角斗士的鲜血与民众的欢呼交织在一起。 没有人注意到,几颗被精心投下的石子,正在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层层的涟漪。 一家位于苏布拉区,专供平民和士兵的酒馆里,一名断了半根手指的叙利亚人,正唾沫横飞地跟人吹嘘着。他曾是角斗士的奴隶贩子,见多识广。 “……你们是没见过那支军队!从天竺来的商人说,那叫秦人!他们的士兵,能召唤天雷!‘轰’的一声,城墙就塌了!他们的皇帝,还养着一头不用吃草,会自己跑的钢铁怪兽!” 周围的酒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只当是又一个酒后的胡话。但那“天雷”和“钢铁怪兽”的说法,却像带着钩的种子,落在了几个休假士兵的心里。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为贵族们抄写文书的档案室里,一名面容普通的希腊抄写员,正一边整理着莎草纸,一边状似无意地对前来取文件的元老院侍从抱怨。 “真不知元老院的大人们是怎么想的。埃及女王的使者,带回来一船的舞女,却丢了半船的黄金。听说,那秦国皇帝,回赠了一艘用纯金打造的战船模型,就当个玩具……” 侍从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个细节。 流言,就这样从城市的两个极端,一个在底层发酵,一个向顶层渗透,不经意地传播开来。 真正的好戏,发生在一间位于台伯河畔的隐秘仓库里。 一个身材肥胖,十个指头上戴满了戒指的男人,正紧张地盯着面前一个黑瘦的腓尼基商人。男人是克拉苏的管事,而那名商人,则是罗网在罗马最顶尖的“演员”之一。 “这就是你说的,来自东方的神物?”管事指着桌上一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块,语气里满是怀疑。 “这是‘水泥’。”腓尼基商人声音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用水和沙石混合,一日之内,坚逾钢铁。你们罗马人引以为傲的城墙,在这东西面前,就是一堆泥巴。”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柄小锤,在那石头块上用力一敲。 “铛!”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石头块纹丝不动,铁锤的锤头,反而卷了刃。 克拉苏的管事,瞳孔猛地一缩。 “配方!”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十个塔兰同的黄金。”商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你疯了!” “这是我用十几个伙计的命,从秦国边境偷出来的。”商人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悲痛”与“贪婪”,“这东西,能让你主人的别墅,比庞培的军营更坚固。你觉得,它不值这个价吗?” 管事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知道,主人克拉苏,最渴望的就是能与庞培的军功相抗衡的荣耀。如果能掌握这种神乎其技的建筑秘法…… “五个塔兰同。另外,我保证你能活着离开罗马。” “八个塔兰同,并且,我要一条去高卢的船。我听说,凯撒将军在那里,需要很多勇敢的商人。”商人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把另一个巨头的名字,也拖下了水。 最终,交易达成。 当那张写着扭曲符号的“配方”,和那袋作为样品的水泥粉,被送到克拉苏手上时,这位罗马最富有的人,发出了畅快的大笑。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用这种材料修建起一座座宏伟的奇观,将庞培的军功,彻底踩在脚下。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正在自己庄园里,为如何向元老院索要更多军权而烦恼的庞培,也听到了那些从城市各个角落传来的风声。 他不在乎什么黄金船模,也不相信什么天雷怪兽。 但当他听说,克拉苏从一个神秘的东方商人手里,高价买到了一份能建造不破之城的秘方时,这位伟大的将军,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希腊陶杯。 他闻到的,不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威胁,而是来自罗马城内,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阴谋味道。 此刻,天竺洋的季风,正鼓满了一支庞大船队的风帆。 三艘巨大的秦国宝船,如移动的山脉,行驶在舰队的最前方。在它们身后,是数十艘满载着货物的商船与护卫战船。 一名年轻的舆地科绘图师,正站在主船高耸的船楼上,手里举着一具被扶苏公子称为“千里镜”的铜管。 透过镜筒,遥远海岸线的轮廓,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放下千里镜,迅速在面前的绢帛上,用特制的炭笔勾勒出山脉的走向,并且在旁边用小字标注。 “天竺之南,有岛,形如泪滴。其地产香料、宝石。土著肤色黝黑,性情温和……”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仿佛笔下的每一寸线条,都承载着一个帝国的目光。 海风吹拂着他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 在罗马城里的阴谋家们,还在为了一张真假难辨的配方而勾心斗角时,嬴将闾的棋手们,已经在用最古老,也最扎实的方式,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这个即将被纳入棋盘的世界。 他们的身后,是刚刚被命名为“月牙岛”的坚固要塞,再往后,是整个大秦。 他们的前方,是那片代表着埃及的土地,再往前……就是罗马。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布局。 320章 女王的应对 亚历山大港,托勒密王宫。 乳香的气味依旧芬芳,但觐见大厅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波罗尼乌斯回来了。 那个离开时优雅从容,如同阿波罗神般俊美的雄辩家,此刻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一具疲惫的躯壳。他跪在黄金王座下,甚至没有力气去赘述一路上的见闻,只是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句他在密信里写下的话。 “女王陛下,狼来了。它很饿,而且,它想把整个羊圈,都吃下去。” 大厅里一片死寂。宫廷总管波提纽斯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阿波罗尼乌斯颤抖着,从怀里捧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用粗布缝制的锦囊,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东方皇帝回赠陛下的‘厚礼’。” 一名侍从上前,将锦囊呈给克利奥帕特拉。 女王接过,掂了掂,入手微沉。她解开系绳,往手心里倒出一些灰色的、细腻的粉末。 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财政大臣的肥脸上,写满了鄙夷。这就是那个富得流油的东方帝国送来的回礼?一袋没用的灰尘?这简直是羞辱! 克利奥帕特拉却没说话。她只是看着手心里的粉末,又看了看底下跪着的,已经彻底失神的阿波罗尼乌斯。她知道,事情绝不简单。能让这位亚历山大港最骄傲的雄辩家吓破胆的,绝不会只是一袋灰尘。 “来人。”她的声音清冷,打破了沉寂,“传宫里最好的工匠来,我要他们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两名来自雅典的,技艺最高超的工程师被带了进来。他们是托勒密王室重金聘请的瑰宝,负责修建神庙与宫殿。他们围着那堆粉末,闻了闻,捏了捏,最后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陛下,这似乎只是一些磨得很细的石灰石粉末,或许还混杂了些火山灰。并无任何价值。”年长的那位工程师恭敬地回答。 “阿波罗尼乌斯,”克利奥帕特拉的目光转向她的使者,“他们说,这是无用的灰尘。” “不!不是!”阿波罗尼乌斯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激动地喊道,“用水!用水和沙石把它和起来!秦人……秦人管它叫‘水泥’!” 工程师们半信半疑地照做了。他们取来水和沙子,将那灰色粉末搅拌成泥浆,然后倒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木框里。 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和一丝嘲讽,看着那滩湿漉漉的灰色泥浆。财政大臣甚至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 克利奥帕特拉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明日此时,再来看它。” 第二天,当大厅里再次站满了王公大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块已经凝固的灰色方块上。 年长的工程师走上前,用手敲了敲,发出“梆梆”的闷响。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助手说:“取铁锤来。” 一把沉重的铜锤被递了过来。 “铛!” 一声巨响,铜锤被高高弹起,工程师的手腕一阵发麻。而那块灰色的方块,纹丝不动,连一道白印都没留下。 大厅里鸦雀无声。 “用……用大锤!”工程师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 两名壮硕的奴隶,抬着一柄攻城用的双耳大锤,走上前来。 “嘿——哈!” 伴随着一声怒吼,大锤裹挟着风声,狠狠砸下! “当啷——” 这一次,声音清脆得骇人。 不是石头碎裂的声音。 是金属断裂的声音!那柄由上好青铜铸造的大锤,锤头与木柄的连接处,竟然应声而断!锤头“咕噜噜”滚出老远。 而那块不起眼的灰色方块,依旧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地。 整个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块灰色的“石头”,和那柄断裂的攻城锤。财政大臣张大了嘴,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滚落下来。 “呵……” 一声轻笑,从王座之上传来。 克利奥帕特拉笑了。那笑声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棋手发现对手走出绝妙一步时的,冰冷的兴奋。 她站起身,赤着脚,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那块“水泥”前。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粗糙而又坚硬的表面。 她明白了。 这位东方的皇帝,送来的不是礼物,也不是羞辱。 他送来的是一个昭示。 一个用最简单、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她展示力量的昭示。他仿佛在隔着万里之遥对她说:我大秦的根基,就是如此牢不可破。你引以为傲的城墙,在我眼里,不过是泥巴。你所有的计谋,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只是笑话。 就在这时,一名信使神色慌张地跑进大殿,跪倒在地。 “报——女王陛下!罗马急报!庞培将军并未出兵东方,反而以‘防备高卢’为名,在希腊集结了三个军团!同时,克拉苏大人……他正发疯似地收购城中所有的火山灰和石灰石,说要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永不陷落的奇观!” “噗嗤。”这一次,克利奥帕特拉是真的笑了出来。 她那张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可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寒。 “好一个远交近攻,好一个驱虎吞狼。”她轻声自语,“我本想让他陷入两线作战的泥潭,他却反手一推,让我的‘盟友’,自己先咬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是棋手,却发现,对方不仅看穿了她的棋路,还把她的棋子,变成了攻击她自己的武器。 又一名负责海防的军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颤抖。 “女王陛下!港口瞭望塔发现……发现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向亚历山大港驶来!船帆上,是黑色的鹰旗!” 大厅里,彻底炸开了锅。 “是秦国人!他们打上来了!” “女王陛下!快下令舰队迎击!” “完了!罗马人靠不住!我们死定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都给我闭嘴!” 克利奥帕特拉一声清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她转过身,看着阶下那些惊慌失措的臣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熊熊的火焰。那是被激怒的雌狮,才会有的眼神。 她缓缓走回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落在了那片蔚蓝的地中海上。 “迎击?用我们那些昂贵又脆弱的三列桨战船,去撞他们那能撞碎冰山的宝船吗?” “退守?把整个埃及,拱手让给一头已经品尝过血腥的巨龙吗?” 她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带上了一丝疯狂与决绝。 “不。” 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在那张羊皮地图上,从埃及,划过地中海,一直点在了罗马城的位置上。 “他不是想连着棋盘一起吞下去吗?” “那我就把这棋盘,掀了!” 她转过身,对着殿下所有人,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包括阿波罗尼乌斯都瞠目结舌的命令。 “传我的命令。” “备上我的王驾,摆出女王的全套仪仗。” “我要亲自去港口,迎接那位东方皇帝的使者。” 她顿了顿,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 “另外,再派一个使团去罗马。告诉元老院,就说我,克利奥帕特拉,埃及的女王,愿意成为罗马的盟友,将整个埃及,作为礼物,献给罗马最伟大的英雄。” “而谁,能帮我挡住东方的舰队,谁,就是那位英雄。” 321章 谁是英雄,谁是礼物 托勒密王宫,觐见大厅。 克利奥帕特拉那道疯狂的命令,像一道惊雷,劈在所有人的头顶。 最先有反应的,是那位肥胖的财政大臣。他那张写满鄙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两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发出一声闷响。可惜,此刻没人有空去理会他。 宫廷总管波提纽斯那只独眼里,写满了惊骇与不解。他上前一步,声音都在发颤:“女王陛下!您……您这是要把埃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啊!将国祚系于罗马人的善心之上,这……这与引狼入室何异?” “狼?”克利奥帕特拉转过身,看着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波提纽斯,你还没看明白吗?狼,已经到门口了。而且,那不是一头狼,是一头能吞噬天地的巨龙。” 她指了指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阿波罗尼乌斯。 “去问问他,我们的舰队,我们的城墙,在那头巨龙面前,算得了什么?” 波提纽斯哑口无言。 阿波罗尼乌斯缓缓抬起头,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神采。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诡异的平静。他终于明白了女王的意图。 当棋盘上已经没有路可走时,唯一的生机,就是把棋盘本身,也变成一枚棋子,扔进一个更大的赌局里。 “女王陛下……圣明。”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克利奥帕特拉不再理会殿下众人,她转身,自有侍女为她换上最华丽的,象征着法老神性的金线长袍,戴上眼镜蛇造型的黄金王冠。 “备车驾,”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威严,“去港口。别让我们的‘贵客’,等急了。” …… 亚历山大港,这座地中海最璀璨的明珠,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 港口外,一支舰队,正缓缓驶入。 那不是罗马人的三列桨战船,也不是埃及的王家舰队。 为首的三艘巨舰,通体漆黑,不施任何彩绘,船身线条却流畅得像猎豹的肌肉。它们没有多余的雕像和装饰,只有船首那狰狞的黑色撞角,和船舷边一排排洞开的,如同野兽瞳孔般的弩窗,在无声地诉说着它们的用途。 它们太大了。大到让那座闻名世界的亚历山大灯塔,都显得有些纤细。 它们太安静了。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船帆撕裂风声的“呼呼”声,和船体破开波浪的“哗哗”声,汇成一股沉闷的,压抑的交响。 港口上的埃及士兵和民众,呆呆地看着这三头从东方来的海上巨兽,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漫过了他们的脚踝。 就在这时,一阵华丽的乐声,从城中的方向传来。 一支极尽奢华的仪仗队,缓缓出现在码头上。黄金的伞盖,紫色的旗幡,簇拥着一辆由六匹纯白骏马拉着的战车。 克利奥帕特拉,埃及的女王,就站在这辆战车上。她身姿挺拔,面容冷艳,目光直视着那支正缓缓靠港的黑色舰队,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她不是来投降的,她是来谈判的。 码头上骚动的人群,看见女王的身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下来。 主舰的船锚,轰然落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沉重的船板,缓缓搭在了码头上。 船上走下来的,不是手持弯刀的野蛮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玄色官袍的中年人。他面容清瘦,眼神平静,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踏在异国的土地上,而是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装束的官员,以及一群穿着短衫,眼神里充满好奇的匠人。 最后,是一百名身着粗布麻衣的护卫。他们沉默地走下船板,迅速在码头上列成一个方阵。没有口令,没有喧哗,动作整齐划一,像一部被精密计算过的机器。那股无形的煞气,让周围的埃及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中年官员,也就是此次使团的正使,鸿胪寺少卿赵成,走到了克利奥帕特拉的战车前。 他没有被女王的美貌和气势所慑,只是平静地抬起头,与战车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对视。 片刻之后,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秦礼,不卑不亢。 “大秦使节团,正使赵成,见过埃及女王陛下。” 克利奥帕特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 “赵大人远来辛苦。本王听闻贵国皇帝陛下热情好客,却没想到,这份热情,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盛大。” 她特意加重了“盛大”二字,目光扫过那三艘如同山峦般的巨舰。 赵成脸上依旧挂着礼节性的微笑。 “女王陛下谬赞。我大秦皇帝陛下常言,朋友来了,要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自然也要备好猎枪。”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只是不知,女王陛下将我等,当做朋友,还是……” “自然是朋友。”克利奥帕特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她走下战车,赤着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一步步走向赵成。 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紧紧盯着赵成的眼睛。 “而且,本王以为,强者与强者之间,更容易成为朋友。不是吗?” 赵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克利奥帕特拉走到他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步。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赵大人,本王对罗马很熟悉。我知道,一条从埃及,绕过帕提亚,直通贵国西境的商路,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赵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克利奥帕特拉笑了,笑得像一只偷到了腥的猫。 “王宫已备下酒宴,不知使者大人,可否赏光,与本王……详谈?” 她重新掌握了主动。 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 赵成看着她,也笑了。 “女王陛下盛情,臣,岂敢不从。”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只是在赴宴之前,我大秦还有一份薄礼,要赠予女王陛下。” 说罢,他拍了拍手。 主舰的船舷边,忽然吊下一个巨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 “轰”的一声,那物体被重重地放在码头上。 几名护卫上前,扯开油布。 阳光下,一尊巨大的,由青铜铸造的物体重现天日。 那是一台结构复杂,充满了齿轮、连杆和巨大汽缸的……机器。 正是那台被命名为“始皇之心”的蒸汽机原型。 扶苏最终决定,将这台功勋卓著,却已显笨拙的原型机,作为礼物,送到了埃及。 克利奥帕特拉看着这头钢铁怪物,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赵成的声音,悠悠传来。 “陛下说,女王喜欢下棋。这,是我大秦棋盘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陛下还让臣带一句话给女王。” 赵成看着克利奥帕特拉那张瞬间变得煞白的俏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当巨龙开始落子的时候,它,就是唯一的英雄。” “至于礼物……” “只有棋盘上的败者,才会沦为礼物。” 﨔 322章 棋子的觉悟 那句“只有棋盘上的败者,才会沦为礼物”,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克利奥帕特拉的心口。 码头上的空气,仿佛都被这头名为“始皇之心”的钢铁怪物散发出的热浪给扭曲了。那复杂的连杆和巨大的汽缸,在埃及人眼中,是不可名状的巫术;在那群随船而来的秦国匠人眼中,却是闪闪发光的瑰宝。 克利奥帕特拉的脸,在一瞬间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她那双能让罗马将军都心甘情愿俯首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混杂着屈辱与惊骇的怒火。她紧紧攥着拳,修剪得完美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刺痛感,才让她勉强维持住了女王的尊严。 她以为自己将国祚当赌注,掀翻棋盘的举动,已经是惊世骇俗的豪赌。 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在乎她的赌注。 他直接走过来,把她连人带赌桌,一起算作了他的战利品。 “好……好一件别致的‘棋子’。”克利奥帕特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赞叹,但那轻微的颤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骇浪。 她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头让她心神不宁的钢铁怪物,用尽全身的力气,重新挂上女王的微笑,对着赵成说:“看来,皇帝陛下对今晚的宴席,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赵大人,请吧,别让亚历山大港的美酒,凉了。” 她转身登上战车,动作快得有些像是在逃跑。 赵成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那平静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意味。陛下算准了,这只尼罗河畔最骄傲的雌狮,在被彻底打断爪牙之前,是绝不会真正低头的。 托勒密王宫的宴会厅,金碧辉煌,长桌上摆满了无花果、烤羊、以及盛在银杯里的甘甜葡萄酒。悠扬的里拉琴声,也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 埃及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连碰触酒杯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他们时不时地,用惊惧的眼神,瞟向对面那些穿着黑色官袍的东方人。 秦国使节团的席位上,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们吃东西的动作不快,但很有章法,每一样菜肴都只尝一点,仿佛不是在品尝美食,而是在记录数据。 一名年轻的官员夹起一颗油橄榄,放进嘴里,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随即又迅速抚平,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大口水。那副想吐又不敢吐,努力维持体面的样子,让旁边同僚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主座上,克利奥帕特拉频频举杯,试图用酒精和言语,撬开赵成的外壳。 “赵大人,我听闻,贵国的皇帝陛下,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君主?”她晃动着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痕迹。 “陛下之圣明,不在年岁,而在四海归心。”赵成的回答滴水不漏。 “那他对罗马,又怎么看呢?”克利奥帕特拉追问,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赵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陛下曾言,世间万物,皆有其价值。只是有些东西,看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其价值,或许还不如关中的一斗粟米。” 这话,直接把罗马比作了不值钱的玩意儿。 克利奥帕特拉的心,又沉了几分。 宴席之后,是按照原定计划的游览。只是主客之势,已经完全颠倒。与其说是埃及女王向东方来客展示国力,不如说是秦国使团在审视一件即将到手的藏品。 当他们来到那座闻名于世的亚历山大灯塔下时,就连一向平静的赵成,眼中都闪过一丝赞叹。 但站在他身后的郑浑,反应却完全不同。 这位格物院的算学科博士,扶着自己被海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发髻,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便皱起了眉头。 “女王陛下,”郑浑也不管什么外交礼节,直接对着陪同的克利奥帕特拉问道,“此塔甚伟,不知其顶部聚光,用的是何物?是铜镜,还是琉璃?” 克利奥帕特拉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想过。她求助似地看向身旁的宫廷工程师。 那名年迈的希腊工程师,一脸骄傲地上前一步:“这位大人,我们用的是一整块打磨得最光滑的青铜镜,能将光芒,照耀到三十里格之外!” “哦,青铜镜……”郑浑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运送燃料的卷扬机,用的是几组滑轮?齿轮比是多少?每日耗费木柴几许?塔基的承重,又是如何计算的?”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记记耳光,扇得那名希腊工程师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这些东西,都是凭着经验和感觉造的,谁会去算得那么清楚? 郑浑见他答不上来,似乎有些失望,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道:“设计尚可,就是太过浪费。这塔基若是用上水泥,高度还能再加二十丈。燃料运输的结构也不合理,若用上‘始皇之心’那样的蒸汽绞盘,只需两人,便可供应整晚的燃料。至于那面铜镜……唉,若是换上我们格物院新制的凹面琉璃镜,亮度至少还能再翻上一倍,耗费却能减半。”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评价一个学徒笨拙的作品。 周围的埃及官员们,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那名希腊工程师,更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这是一种从知识和技术层面,进行的,降维打击。它在告诉埃及人,你们引以为傲的奇迹,在我们看来,浑身都是缺点。 克利奥帕特拉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但她的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终于明白了。 秦国,这头东方的巨龙,它的可怕,不在于船坚炮利,也不在于兵锋之盛。而在于它那种要将世间万物,都解析、量化、改进、然后彻底超越的,恐怖的求知欲和创造力。 罗马人要的是你的财富和土地。 而秦国人,要的是你的所有,包括你的智慧,你的文明,以及你存在的根基。 深夜,王宫寝殿。 克利奥帕特拉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她将那枚装着剧毒的戒指,和那个装着水泥粉的锦囊,并排放在地图上代表着埃及的位置。 她曾以为,这是两份送给别人的礼物。 现在她才明白,这都是送给自己的。一份是体面的死亡,一份是绝望的现实。 她之前的计划,将埃及作为“礼物”送给罗马的英雄,以此引诱罗马与秦国开战,现在看来,是何等的可笑。 一个连灯塔怎么亮都算不明白的罗马,凭什么去和一个能造出钢铁怪兽的帝国为敌?把埃及送给罗马,那不是引狼驱虎,那是把一只羊,送给另一只更老的狼,指望它去对抗一头巨龙。 她错了,错得离谱。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从埃及,到罗马,再到遥远的东方。 一条线,将三个文明串联了起来。 “棋子……”她轻声呢喃,眼中闪过一丝彻悟后的,疯狂的光芒。 既然已经沦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 棋子的价值,不在于它自己有多强大,而在于它能为棋手,带来多大的利益,或者,多大的麻烦。 她拿起那枚剧毒戒指,却没有戴上。而是将它,和那个水泥锦囊,一起小心地收进了一个精致的黄金盒子里。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的莎草纸,蘸着墨水,写下了两封一模一样的密信。 一封,送往罗马,给庞培。 另一封,也送往罗马,但却是给凯撒。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尊敬的将军,东方有一头即将吞噬世界的巨龙,而埃及,是它伸向地中海的舌头。我,克利奥帕特拉,愿献上我的忠诚,以及尼罗河的财富,只为能站在胜利者的身边。但我想知道……” 她停下笔,在那句话的结尾,用一种充满了诱惑与挑拨的笔触,写下了最后的问题。 “……未来的罗马,究竟属于谁?” 﨔 323章 一头愤怒的公牛 罗马,庞培的庄园。 信使是直接从布林迪西港快马加鞭赶来的,身上还带着海盐的腥味。当那封用埃及王室蜡封的莎草纸信,被呈到庞培面前时,这位被誉为“伟大者”的将军,正在欣赏一尊新得的希腊雕像。 他拆开信,只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 “未来的罗马,究竟属于谁?”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扎进了他的眼睛。他认识克利奥帕特拉的字迹,那是一种带着钩子,充满了野心和诱惑的字体。 但让他勃然大怒的,不是这句问话本身,而是他知道,这封信,绝不止送给了他一个人。 凯撒! 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从他心底钻了出来。 那个正在高卢的泥地里,追逐着野蛮人和虚无荣耀的家伙!克利奥帕特拉这个女人,她竟敢同时向自己和凯撒抛出橄榄枝! 她把尊严,把罗马的未来,当成了一场可以竞价的拍卖! “砰!” 价值连城的希腊陶瓶被他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以为她是谁?她以为罗马是什么?一个可以任由她挑选夫婿的妓院吗?”庞培在房间里暴躁地踱步,华丽的马赛克地面,被他的军靴踩得“咯咯”作响。 他身边的亲信,元老院议员西塞罗,捡起了那封信,眉头紧锁。他比庞培看得更深。 “将军,这不只是羞辱。”西塞罗的声音低沉,“这是一个信号。那个埃及女王在告诉我们,她已经和东方的秦国人,搭上了线。而且,秦国人给了她足够的底气,让她敢于在地中海的两头雄狮之间,玩弄这种危险的游戏。” “她想挑起我们和凯撒的战争!”庞培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她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然后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将军。”西塞罗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她不是渔翁,她只是鱼饵。那头东方的龙,才是真正的渔夫。它把女王当做诱饵扔进水里,就是想看看,罗马的哪条鲨鱼,会先忍不住扑上来咬钩。” 庞培的动作停住了。他不是蠢人,西塞罗的话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 他猛地转身,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立刻派人去元老院,我要以‘防备东方威胁’为名,提案将我东部行省的总督任期,再延长五年!同时,监视克拉苏的一切动向,我要知道他那些神神秘秘的工地上,到底在造些什么鬼东西!” 他没有提凯撒,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那延长五年的军权,真正要对付的,究竟是谁。 几乎在同一时间,高卢,凯撒的军帐。 一份誊抄的信件,被放在了凯撒的案头。与庞培的暴怒不同,凯撒看完信后,脸上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融合了魅力与危险的微笑。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对身边的副将拉比埃努斯说:“你看,我们的埃及小猫,学会用爪子了。” 拉比埃努斯是个纯粹的军人,他皱着眉说:“她在玩火,凯撒。她在挑衅罗马的尊严。” “不,我亲爱的拉比埃努斯。”凯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却越过了高卢,投向了遥远的东方,“她不是在挑衅,她是在求救。而且,她用了一种最高明的方式。她没有向我们哭诉秦国的强大,那只会让我们轻视她。她选择把一份‘礼物’摆在桌上,然后问我们,谁有资格来取。” 凯撒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点了一下罗马城的位置。 “她把整个埃及,当成了奖品。而奖品的归属,取决于罗马内部的胜利者。”他轻笑起来,“多么美妙的阳谋。庞培那个自大狂,现在一定气得像头公牛。他越是愤怒,就越会落入那个东方皇帝设下的圈套。” “那我们怎么办?”拉比埃努斯问。 “我们?”凯撒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就待在高卢,继续我们的征服。但是,你要派人,把这封信的内容,原封不动地,透露给我们在罗马的朋友们。让他们去告诉元老院,告诉罗马的人民,庞培正在为了一个外国女王的挑拨,试图破坏共和国的稳定,将罗马拖入内战的深渊。”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一头愤怒的公牛,是强大的。但如果这头牛,被所有人都看成是疯牛,那它离被送进屠宰场,也就不远了。” 咸阳,麒麟殿。 殿内的气氛,与罗马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反而透着一股轻松。 张洪奎的身影如同鬼魅,单膝跪地,将罗马和埃及的最新情报,一字不差地汇报完毕。 嬴将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段事不关己的故事。 倒是他下首的两位重臣,反应截然不同。 “他娘的!”太尉尉缭一拍大腿,瞪着眼睛,满脸都是想不通,“这帮罗马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那个叫庞培的,不去找埃及女王的麻烦,也不想着怎么对付咱们,反倒先跟自己人杠上了?还有那个凯撒,就由着别人在自己家里搞风搞雨?” 老将军的世界里,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这种绕了十八个弯的阴谋诡计,让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 他旁边的右丞相冯去疾,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老丞相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架小巧的算盘,一双老眼放光,手指在算珠上拨得“噼里啪啦”直响,嘴里还念念有词。 “投入:莎草纸两张,墨水少许,信使两名……成本,几乎为零。” “产出:罗马两大军事巨头彻底对立,内战一触即发。埃及女王献上忠诚,等于为我大秦在地中海,打入一枚楔子。其潜在收益……乖乖,这笔账,没法算,没法算呐!” 冯去疾激动得老脸通红,他抬起头,看向嬴将闾,眼神里充满了对“新会计学”的狂热崇拜:“陛下!臣以为,此乃一本万利,不,是无本万利之典范!罗网的经费,应该再加三成!不!五成!” 尉缭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他觉得老冯头是彻底疯了。以前那个为了半车粮食都要跟兵部吵半天的抠门丞相,如今花起钱来,竟比他这个领兵的还大方。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两个活宝一样的大臣,终于忍不住笑了。 “冯相的账,算得不错。”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洪奎起身,“只是,还不够细。” 冯去疾和尉缭都愣住了,齐齐看向他。 “让他们内斗,只是第一步。”嬴将闾站起身,踱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一场势均力敌的内战,对我们最有利。如果一方倒下得太快,那另一方,就会迅速整合力量,重新变成一个统一的,棘手的敌人。”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高卢的位置上,轻轻一点。 “凯撒很聪明,他懂得隐忍。但光有聪明,还不够。他现在缺的,是能让他和庞培真正抗衡的,硬实力。”嬴将?的目光,转向了张洪奎,“朕记得,克拉苏的管事,从我们的人手里,买走了一条去高卢的船?” 张洪奎躬身道:“是,陛下。那条船,如今就在马赛港,为凯撒运送军粮和物资。” “很好。”嬴将闾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就再帮他们一把。传令下去,让罗网在高卢的商队,‘无意中’发现一座储量丰富的铁矿。然后,想办法,把这座铁矿的位置,‘卖’给凯撒。价格嘛,就收他一百个塔兰同的黄金,不能再少了,否则,会显得我们的情报很廉价。” 大殿里,一片寂静。 冯去疾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卖一座铁矿的情报? 这……这已经不是做买卖了,这是在给其中一个角斗士,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剑!而且,还要收对方的钱! “陛……陛下……”老丞相的声音都在发抖,“这……这不光是无本万利,这简直是……是让别人花钱,请咱们去挖他的墙角啊!” “朕的墙角,是这整个天下。”嬴将闾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朕不希望罗马的战争,结束得太早。朕需要时间,让赵成的船队,丈量完从天竺到埃及的每一寸海岸。朕需要时间,让郑浑他们,把那头钢铁怪兽,变得更小,更快,更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万里之外,那座永恒之城即将燃起的烽火。 “告诉凯撒,那座铁矿,是庞培的政敌,送给他的一份‘善意’。” “朕要让他们,在互相的猜忌和仇恨里,流尽最后一滴血。” “只有当所有的英雄,都变成了尸体,礼物,才能安心地,被摆上朕的餐桌。” 﨔 324章 一份来自敌人的善意 高卢的森林,阴冷潮湿,终年不散的雾气像一块肮脏的抹布,擦拭着每一片树叶。 一个名叫“阿昆”的日耳曼尼亚裔向导,正哆哆嗦嗦地跪在一块红色的岩石前,嘴里用蹩脚的拉丁语和家乡的土话,反复念叨着“恶灵……大地的诅咒”。他浑身裹着破烂的兽皮,脸上涂满了泥浆,看起来与这片野蛮土地上的任何一个土著,都没有区别。 不远处,两名罗马第七军团的百夫长,正抱着手臂,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 “见鬼,我们只是让他带路,找一个适合扎营的山谷,他却带我们来看这块会‘流血’的石头。”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百夫长啐了一口唾沫。 年长些的那个,名叫马库斯,经验更丰富。他走上前,用靴子尖踢了踢那片深红色的土地,又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不是血,图利乌斯。”马库斯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铁。我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铁矿石,它就像大地的伤口,把自己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叫阿昆的向导,也就是罗网在欧洲最高阶的探子之一赵毅,眼角的余光瞥见马库斯的神情,心中暗道一声“成了”。他继续用夸张的姿势在地上叩拜,身体却因为“恐惧”而抖得更厉害了。 这个“发现”,是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部落中散播“山谷恶灵”的传说,又“恰好”被凯撒的巡逻队雇佣为向导,最后“无意中”引到此地,才精心上演的一出戏。 这出戏的成本,是三袋盐,和一双磨破了的鹿皮靴。 消息很快传回了凯撒的军帐。 彼时,凯撒正在研究不列颠岛的地图,盘算着下一次远征的航线。副将拉比埃努斯将那块由马库斯带回来的,沉甸甸的红色矿石,放在了凯撒的桌案上。 “一个日耳曼向导发现的。我们的工程师初步勘探过,就在北边不到三十里的山谷里,储量……无法估量。”拉比埃努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凯撒,这足够我们把整个高卢军团,从头到脚,再武装三遍!” 凯撒拿起那块矿石,摩挲着它粗糙的表面,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一个迷路的向导,恰好撞上了一座能改变战争走向的铁矿?拉比埃努斯,你不觉得,命运之神对我们,未免太慷慨了些吗?”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在帐外通报。 “将军,那位来自东方的腓尼基商人,求见。” 凯撒的眉毛挑了一下。“让他进来。” 还是那个在罗马城里,把水泥配方卖给克拉苏管事的黑瘦商人。他走进军帐,先是恭敬地向凯撒行礼,而后目光落在那块红色的矿石上,脸上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看来,凯撒将军已经收到了‘朋友们’的问候。” “朋友?”凯撒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审视着他,“我可不记得,我在腓尼基有什么朋友。” “我的主人,不是腓尼基人。”商人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的主人们,在罗马。他们很有钱,也很欣赏将军的功绩。他们对某些人占据着共和国最高的权力,却只想着在东方的庄园里享乐,感到……非常不满。”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拉比埃努斯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凯撒笑了,他站起身,走到商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么,我的‘朋友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不是得到,是给予。”商人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这是那座铁矿最精确的勘探图,包括矿脉走向、储量预估,以及最安全的开采路线。我的主人们,愿意将这份礼物,赠予将军。” “条件呢?” “一百个塔兰同的黄金。”商人伸出一根手指,“我的主人们说,友谊是无价的,但情报不是。一个廉价的情报,只会让人生疑。这个价格,既能彰显将军的实力,也能让我的主人们,在元老院里,更好地为将军说话。” 拉比埃努斯差点骂出声来。这简直是抢劫!送一份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还要收这么高的价钱! 凯撒却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军帐里回荡。 “好!说得好!”他转过身,对拉比埃努斯下令,“付钱!用我们从阿维尼翁缴获的黄金支付!一分都不能少!” 他重新看向那名商人,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们。他们的善意,凯撒收到了。也请他们放心,高卢的铁,会铸成最锋利的剑。这把剑,绝不会对着真正的朋友。” 咸阳,麒麟殿。 张洪奎的汇报言简意赅,当他说到“凯撒已支付一百塔兰同黄金”时,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等等!”尉缭瞪着牛眼,打断了张洪奎,“你的意思是,咱们的人,在高卢找了块地,指给那个叫凯撒的看,然后跟他说,这块地是你的了,你得给咱们一百塔兰同的钱?” 张洪奎点了点头。 “然后他还真给了?” 张洪奎又点了点头。 “他娘的!”尉缭一拍自己的脑门,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这罗马人,不光脑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轻啊!哪有花钱买自己家东西的道理?” 他旁边的冯去疾,此刻却激动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那架小算盘,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太尉此言差矣!大错特错!”老丞相涨红了脸,声音都有些变调,“这怎么能叫买自己家的东西呢?这是……这是战略投资!是杠杆!我们投入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善意’,撬动的是罗马的国运!产出的是一场必定会爆发的内战,和一百塔兰同的纯利润!陛下!这笔账……这笔账臣算不明白了!它已经超出了算学的范畴,这是神迹!是点石成金之术啊!” 冯去疾说到最后,竟对着嬴将闾,深深一揖,眼神里全是狂热的崇拜。他觉得,跟陛下学的这套“天下账”,比他钻研了一辈子的《九章算术》,要高明一万倍。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两位风格迥异的重臣,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冯相的账,算对了。尉缭将军的疑惑,也有道理。” 他从御座上走下,来到舆图前,目光落在那片广袤的,被标记为“欧罗巴”的土地上。 “我们给凯撒的,不是一座铁矿。而是一把插进罗马心脏的,喂了毒的刀。” “庞培会知道这件事。他会认为,凯撒在罗马城里的同党,已经多到了可以随意调动巨额财富,来资助他的地步。他会更加恐惧,更加疯狂。” “而凯撒,”嬴将闾的手指,在舆图上,从高卢,划向罗马,“他拿到铁矿,会更快地武装起一支忠于他自己的强大军队。同时,他也会日夜揣测,这份‘善意’,究竟来自克拉苏,还是来自西塞罗,或是别的什么人?” “朕送去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的猜忌。” 嬴将闾转过身,看着殿下众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朕要让他们,在互相的仇恨和猜忌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战争,需要铁。而朕,给了他们足够的铁,让他们去死。” 﨔 325章 无形资产 罗马,台伯河畔,克拉苏的别墅。 夜色如墨,但别墅的地下工坊里,却亮如白昼。几十支牛油火把,将墙壁熏得漆黑,也照亮了克拉苏那张因为兴奋和焦虑而微微扭曲的脸。 他死死盯着面前那堵新砌的墙。墙体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毫无美感的颜色,表面粗糙,甚至还有几个工匠留下的手印。但这堵墙,在他眼中,比卡皮托林山上的朱庇特神庙还要宏伟。 “再来!”他嘶哑地喊道。 两名高大的日耳曼奴隶,再次举起了那柄特制的攻城锤。这已经是他们砸的第十几次了,每一次,墙壁都只是掉下些许粉尘,而他们虎口,早已被震裂,鲜血顺着锤柄往下流。 “咚!”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墙,依然屹立不倒。 “哈哈……哈哈哈哈!”克拉苏发出了癫狂的笑声,他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墙面,就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庞培的军团算什么?凯撒的胜利算什么?我,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将用这种神之造物,建起一座真正永恒的罗马!而我,将是它唯一的主人!” 就在这时,他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主……主人……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克拉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是庞培又在元老院攻击我了?还是凯撒那个小白脸又写信回来要钱了?让他们等着!等我的城墙建好,我要让他们跪下来,亲吻我的脚趾!” 管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不……不是……是高卢……从高卢传来的消息……” 他将一封用蜡封好的密信呈上。 克拉苏疑惑地拆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狂喜便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和戏耍的,极致的愤怒。 信上说,凯撒在高卢,获得了一笔来自“罗马的朋友”的巨额资助,一百个塔兰同的黄金。而这笔钱,被用来购买了一座储量惊人的铁矿。信中还隐晦地暗示,这份“善意”,来自一位同样对庞拓不满,并且最近“手头很宽裕”的巨头。 “庞培!”克拉苏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他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这是庞培的阴谋!他想嫁祸给我!他想让凯撒以为我和他结盟了!他想借凯撒的手,除掉我!” 这位罗马最富有的人,此刻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工坊里来回踱步。他太清楚庞培的为人了,那个所谓的“伟大者”,骨子里就是个嫉妒心极强的屠夫! 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不……不对……”他喃喃自语,“如果只是庞培,他不会用这么……这么精巧的手段。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卖给他水泥配方的,黑瘦的腓尼基商人。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水泥墙,像一个可笑的玩具。 咸阳,麒麟殿。 殿内的气氛,与罗马的阴云密布截然不同,反而有些欢快。 “哈哈哈哈!妙啊!实在是妙!”冯去疾手舞足蹈,那架心爱的小算盘被他抱在怀里,像是什么绝世珍宝,“陛下,臣算是想明白了!那个叫克拉苏的,以为咱们卖给他的是水泥。那个叫凯撒的,以为咱们卖给他的是铁矿。可实际上,咱们卖给他们的,是猜忌!是仇恨!是相互怀疑啊!” 老丞相越说越兴奋,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太尉大人,你现在明白了吧?”他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边还在皱眉的尉缭,“这叫什么?这就叫‘无形资产’!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比真金白银还好使!咱们一分钱没花,就让罗马那几个大官,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这笔账,要是记在国库的账本上,都不知道该往哪一栏写!” 尉缭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老冯,照你这么说,咱们啥也不用干,光靠罗网那些探子出去说几句话,就能把罗马给说亡国了?” “理论上……是可行的!”冯去疾挺直了腰板,一脸的理所当然,“只要咱们的‘故事’,讲得足够好!” 尉缭张大了嘴,半天憋出一句:“他娘的,读书人的心眼子,就是比咱们的刀子还绕。” 满殿文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位已经彻底“进化”了的右丞相,也是忍俊不禁。 “冯相此言,深得朕心。” 他从御座上起身,殿内的笑声立刻停歇。 “一头公牛,如果只是愤怒,那不可怕。但如果它愤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身边的每一头牛,都想顶死它,那它离倒下,也就不远了。” 嬴将闾走到舆图前,目光在罗马和埃及之间,缓缓移动。 “罗马的火,已经点起来了。但火势,还不够旺。得再加一把干柴。”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洪奎身上。 “克利奥帕特拉,现在应该很着急吧。” 张洪奎躬身道:“回陛下,女王陛下已经将自己和整个埃及,都摆上了罗马的赌桌。但罗马的两位‘赌客’,似乎都对她这个‘筹码’,有所顾忌,迟迟没有动手。” “因为筹码的分量,还不够重。”嬴将闾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就帮她一把。让她这个筹码,变得再诱人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殿下众人,下达了一道简单,却又恶毒无比的命令。 “传朕的命令。让赵成,以大秦使节团的名义,在亚历山大港,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的主题,就是庆祝‘大秦与高卢方面达成战略合作’。” 嬴将闾的声音很轻,却像魔鬼的低语,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朕要让那位埃及女王,亲眼看到‘凯撒的朋友们’,是如何将一百塔兰同的黄金,交到我们手里的。” “朕要让她相信,凯撒,才是罗马未来真正的主人。” “也让远在罗马的庞培,听一听,他未来的敌人,是如何与东方的帝国,‘勾结’在一起的。” 大殿里,一片死寂。 冯去疾手里的算盘,再一次,“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那颗塞满了“无形资产”和“杠杆原理”的脑袋,彻底宕机了。 这……这已经不是点石成金了。 这是凭空造物,然后用这造出来的东西,去砸烂别人的整个世界。 﨔 326章 黄金的祝酒词 亚历山大港,托勒密王宫。 克利奥帕特拉将手中的金杯狠狠砸在地上,上等的希腊葡萄酒,在地板光滑的大理石上,洇开一滩刺眼的血红。 “一场庆祝‘大秦与高卢方面达成战略合作’的宴会?”她重复着信使带来的消息,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把宴会,开到了我的王宫门口!” 宫廷总管波提纽斯和已经官复原职的阿波罗尼乌斯,垂首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宴会,这是一场公开的示威。那位东方的皇帝,不仅要把埃及当做棋盘,还要逼着埃及的女王,亲自为他的棋局,充当最显眼的背景。 “他要我去看,他要所有人都去看!要庞培在罗马的眼线,亲眼看着我,克利奥帕特拉,是如何为他的‘新盟友’站台捧场的!”女王在空旷的大殿里来回踱步,赤着的双脚踩过那滩酒渍,留下一个个淡红色的脚印,像一朵朵盛开的,绝望的花。 阿波罗尼乌斯抬起头,他那张曾经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后的麻木。“女王陛下,我们别无选择。” “选择?”克利奥帕特拉停下脚步,自嘲地笑了起来,“是的,我还有选择。我可以选择不去,然后明天,秦国的舰队就会用那台钢铁怪兽,来拆了我的王宫大门。或者,我也可以选择去,然后让庞培相信,我已经彻底背叛了他,背叛了罗马。”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副世界地图上,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 “备上我最华丽的礼服,备上最丰厚的贺礼。”她对着波提纽斯下令,声音里再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告诉秦国使馆,埃及的女王,非常荣幸能参加这场见证伟大友谊的宴会。” 既然已经注定要被当做祭品,那至少,也要让看客们知道,这个祭品,是何等的华美与高贵。 宴会设在秦国使团租下的,一座紧邻港口的宏伟庄园里。 这里曾经是一位埃及富商的产业,如今,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股与埃及的奢华截然不同的,严谨而内敛的东方气息。 没有舞女,没有靡靡之音,只有穿着玄色长袍的秦国官员,安静地穿行其间,他们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节性的微笑。 宴会厅里,克利奥帕特拉坐在主宾的位置上,她的身边,是秦国使节团的正使赵成。 她穿着一身用金线织成的长裙,裙摆如月光般流淌在地。她脸上的笑容,完美得像一尊雕像,看不出半点破绽。 她能感觉到,至少有十几道隐晦的目光,正从大厅的各个角落,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些是罗马的眼睛。 宴会的气氛,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进行着。 几名秦国格物院的匠人,正围着一盘烤全羊,小声地讨论着。 “这羊烤得火候不对,外皮焦了,里面的肉却还有血丝。若是用咱们新制的旋转烤炉,以焦炭慢火匀烤,必能外酥里嫩,肉汁丰盈。” “你看他们用的香料,太单一了。要是撒上一点咱们从西域带来的孜然,味道肯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坐在他们不远处的埃及财政大臣,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宫廷御厨,被人贬得一文不值。 终于,正戏开始了。 赵成站起身,举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我等齐聚于此,是为了庆祝一件喜事。”赵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我大秦,一向乐于结交天下有识之士。而在遥远的西方,高卢的凯撒将军,以其超凡的远见与魄力,赢得了我大秦皇帝陛下的欣赏。” “凯撒将军?” “他怎么会和秦国人扯上关系?” 底下的宾客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赵成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为支持凯撒将军在高卢开创的伟大事业,我大秦的一些朋友,自发地,为将军筹集了一笔小小的资金。今日,借女王陛下的宝地,我们便将这份友谊,正式交接。” 说罢,他拍了拍手。 几名装扮成腓尼基商人的罗网探子,抬着五口沉重的木箱,走到了大厅中央。 箱子被打开。 “哗——” 一片金色的光芒,瞬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t 那不是金币,也不是金条。 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黄澄澄的金饼。每一块,都铸有罗网特有的标记,在烛光下,闪烁着令人疯狂的光泽。 “一百个塔兰同的黄金!” 有人失声喊了出来。 整个大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 克拉苏的管事,那个曾经用八个塔兰同买走水泥配方的胖子,此刻也混在人群中。他死死地盯着那五箱黄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一百个塔兰同!凯撒,他竟然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在与东方帝国做交易!而这份财力,究竟是来自哪里? 赵成走到箱子前,象征性地拿起一块金饼,然后转向克利奥帕特拉,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微笑。 “女王陛下,我大秦有句古话,叫做‘投桃报李’。凯撒将军送来了友谊,我们,自然要回报以黄金。” 克利奥帕特拉缓缓站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她知道,自己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在半个月后,传到庞培的耳朵里。 “如此看来,”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冰块碎裂,“凯撒将军的友谊,当真是……价值连城。” 她举起酒杯,对着赵成,也对着那五箱黄金,遥遥一敬。 “那么,就请允许我,为这份横跨万里的,用黄金铸就的友谊,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她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那酒,穿过喉咙,像一条火线,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在地中海的世界里,她,克利奥帕特拉,以及她的埃及,已经被牢牢地打上了“凯撒同党”的烙印。 宴会结束后,一艘快船,趁着夜色,悄然驶离了亚历山大港,向着罗马的方向,全速驶去。船上,搭载着一封用最紧急的火漆封口的密信。 而送走了所有宾客的秦国庄园里,一名年轻的官员,正拿着算盘,向赵成汇报。 “大人,此次宴会,共计花费葡萄酒三十坛,羊羔十二只,各类果品香料折合白银一百二十两。另外,那五箱黄金,属战略物资,暂不计入成本。” 赵成点了点头,端起一杯清茶,抿了一口。 “一百二十两白银,换罗马一场内战。”他看着窗外亚历山大港的夜景,淡淡地说道,“这笔买卖,划算。” 﨔 327章 一条烧红的锁链 罗马,庞培的庄园。 那名从亚历山大港一路狂奔回来的信使,跪在地上时,嘴唇已经干裂,几乎说不出话。他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支火漆封口的竹管,高高举过头顶。 庞培正在用一块亚麻布,仔细擦拭着他心爱的,从东方缴获的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他接过竹管,漫不经心地掰开蜡封,抽出里面的莎草纸。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刀锋划过亚麻布的“嘶嘶”声。 忽然,那声音停了。 “哐当!” 名贵的弯刀掉落在坚硬的马赛克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庞培的亲信西塞罗闻声抬头,只看了一眼庞培的脸,心就猛地沉了下去。那张一向自负而威严的脸上,血色尽褪,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像两条扭动的蚯蚓。 庞培没有怒吼,也没有咆哮。他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长矛刺穿了肺叶的公牛,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喘息。 “一百个……塔兰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黄金……”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变得血红,死死地盯着西塞罗:“那个女人……在亚历山大港,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凯撒的‘友谊’,举杯祝福!” 西塞罗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将军,这或许是一个陷阱!是那个东方帝国,故意设下的圈套!”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圈套?”庞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尖利,像是夜枭的啼哭,“当然是圈套!一个用克利奥帕特拉的无耻,凯撒的野心,和一百个塔兰同的黄金编织起来的,巨大无比的圈套!而现在,这条烧红了的锁链,已经套在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 他像疯了一样在厅中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克拉苏那个蠢货,在城外用东方的烂泥造他的乌龟壳!凯撒那个叛徒,在高卢用敌人的钱铸造背叛罗马的刀剑!现在,连埃及的女王,也敢公然站到我的对立面!他们都想干什么?他们想撕碎罗马!他们想把我,格涅乌斯·庞培,钉在共和国的耻辱柱上!”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元老院的方向,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传我的命令!”他的声音,不再是怒吼,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让西塞罗不寒而栗。 “召集所有忠于我的元老,明日一早,在元老院提出最终议案!” “宣布凯撒为‘共和国之敌’!” “命令他,立刻放下兵权,独自一人,返回罗马,接受审判!” 西塞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知道,这道命令一出,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这等于是在向凯撒,向整个高卢军团宣战。 “将军……”他颤声说,“卢比孔河……” “去他妈的卢比孔河!”庞培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铜质火盆,炭火和灰烬撒了一地,“当凯撒用黄金和我的敌人交换微笑的时候,那条河,就已经不存在了!” 咸阳,麒麟殿。 张洪奎的汇报刚刚结束,殿内的气氛就变得十分热烈。 “哈哈哈哈!”冯去疾抱着他那架小算盘,笑得浑身乱颤,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陛下!臣……臣真是开了眼了!一百二十两白银,办了一场席,就把那个不可一世的罗马将军,气得要跟自己人玩命!这……这笔买卖的回报率,臣的算盘,它算不出来啊!” 老丞相激动地把算盘举到尉缭面前,像是在炫耀什么神兵利器。 “太尉大人,你看看,你看看!这玩意儿,它不光能算钱粮,它还能算人心,算国运!这才是咱们大秦最厉害的武器!” 尉缭瞪着牛眼,瞅了瞅那算盘,又瞅了瞅状若疯魔的冯去疾,一脸的嫌弃。 “老冯,你是不是让那帮方士给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花钱请客,就能让敌人打起来?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照你这么说,以后咱们也别练兵了,天天让罗网的探子出去请客吃饭,就能把天下都给吃下来?” “竖子不可教也!”冯去疾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收回自己的宝贝算盘,“这是阳谋!是战略!你懂什么?你个只知道砍人的武夫!” “嘿!你个老抠货,你还敢骂我?”尉缭当即就撸起了袖子。 “好了。” 嬴将闾淡淡地开口,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头,立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了下去。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两个活宝大臣,脸上带着笑意。 “冯相的账,算得对。太尉的疑惑,也有道理。”他站起身,踱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请客吃饭,的确不能征服天下。但一场精心设计的宴会,却可以成为压垮一头公牛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目光,从舆图上那片混乱的罗马区域,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南边那片广阔的,被标注为“天竺洋”的蔚蓝海域上。 罗马的火,已经点燃,在它烧尽自己之前,不会熄灭。现在,是时候去收获真正的果实了。 “章邯。” “臣在。”章邯上前一步。 “我们的船队,到哪了?” “回陛下,按照赵成大人从埃及传回的最新航路图修正,郑浑大人的主船队,应当已经绕过天竺南端,正在勘探那座被命名为‘泪滴岛’的区域。随行的商船,已与当地土著建立了初步的贸易关系,用食盐和铁器,换取了大量的香料和宝石。” 嬴将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传朕的命令。自今日起,格物院增设‘航海科’,由郑浑兼任博士。从国库拨付黄金五千金,白银十万两,作为启动经费。”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尤其是冯去疾,他刚刚还在为那一百二十两白银的“无本万利”而沾沾自喜,此刻听到这个数字,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陛……陛下……”老丞相的声音都在发抖,“五……五千金……这……这能买多少粮食,武装多少军队啊!就为了……为了出海?” “冯相,”嬴将闾转过身,看着他,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的账,不能只算投入,不算产出。更不能只算眼前,不算将来。” 他走到冯去疾面前,伸手指了指舆图上,从大秦的海岸线,一直延伸到遥远埃及的那条蓝色航线。 “一条稳定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海上商路。每年能为大秦带来多少财富?能为我们的国库,增加多少税收?能让我们多少百姓,因此而富足?” “更重要的是,”嬴将闾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它能让我们大秦的目光,不再局限于眼前的这片土地。它能让我们的战船,士兵,商人,以及工匠,去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这,是一笔无法用算盘算清楚的账。” “因为朕要的,不是一座金山,也不是一条商路。”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所有的臣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朕要的,是整个天下,未来五百年的气运。” 﨔 328章 朕的账本,不记铜钱 麒麟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未来五百年的气运”,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最先被压垮的,是右丞相冯去疾。 “陛……陛下……”老丞相抱着他那架小算盘,嘴唇哆嗦着,一张脸皱成了苦瓜,“五千金……十万两白银……臣……臣的账,不是这么算的啊……” 他刚刚还在为一百二十两白银撬动罗马内战的“无本万利”而心潮澎湃,转眼间,一笔足以让大秦修三段长城的巨款,就要被扔进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里。这巨大的落差,让他那颗刚刚被“新会计学”填满的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裂开。 “陛下三思!”冯去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国库才刚刚充盈,北地要防匈奴,南疆要抚百越,处处都要用钱!这笔钱,能让长城再向东延伸百里,能为北地军换装三万副铁甲!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投到那水里听个响呢?”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殿内不少文臣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然而,站在一旁的太尉尉缭,这次却没跟着起哄。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斜着眼瞟了瞟跪在地上的冯去疾,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老冯头,这就怪了。刚才让你花一百二十两,你高兴得跟捡了钱似的。现在陛下要花大钱办大事,你怎么反倒哭穷了?合着你这账本,就只能记进,不能记出啊?” 冯去疾被噎得老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武夫懂什么!一百二十两那是‘引子’,是‘杠杆’!这五千金是实打实的钱,扔出去就没了!” “谁说没了?”尉缭眼睛一瞪,“造船出海,那是开疆拓土!老夫虽然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船开出去,就能拉东西回来!总比你派人出去说几句话,听个响强!” 两个老头眼看又要吵起来。 “都住口。”嬴将闾的声音很平静,却让两人立刻闭上了嘴。 他没有去扶冯去疾,而是对着殿门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句:“让户部的人,把上个月的‘南洋商报’,念给冯相听一听。” 一名户部主事官早已候在殿外,闻言立刻捧着一卷竹简,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右丞相。此乃月牙岛第一批返航商船的账目。”主事官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出关货物计:食盐三百石,铁锅五百口,粗麻布一千匹。总造价,折合白银一千二百两。” 冯去疾跪在地上,心里默默盘算着,这笔开销不算小,他倒要听听,能换回些什么。 “返航货物计:香料‘丁香’,重三百斤。宝石‘猫儿眼’,计二百一十四颗。异木‘紫檀’,计五百根。另有杂物若干……” “经咸阳东西市估价,”主事官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仅丁香一项,市价便值黄金三百金!猫儿眼宝石,被少府和宗室预购一空,得金一千二百金!紫檀木……” 主事官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单根售价,便可比黄金!五百根,其价值……不可估量!” “一千二百两的本钱,”主事官最后总结道,他看了一眼冯去疾,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刨除所有耗损,首航之纯利,折黄金,已逾两千金。其利,十倍有余!” “轰!” 冯去疾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天雷给劈中了。 他呆呆地跪在那里,怀里的小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算珠散落一地。 十倍……之利? 他一辈子都在跟钱粮打交道,想方设法地从地里刨食,从税赋里抠钱。他以为,一斗米能打出两石粮,就是天大的丰收。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一船的锅碗瓢盆运出去,就能换回一座金山? “老……老冯?”尉缭伸脚踢了踢他,发现没反应。 冯去疾猛地抬起头,那双老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之前听到罗马内乱时,还要狂热百倍的光芒。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动作利索得不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他冲到那户部主事面前,一把抢过那卷竹简,死死地盯着上面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 “利十倍……这还只是初航……若是船队大了……航路熟了……” 他猛地转过身,又“扑通”一声,给嬴将闾跪下了。 “陛下!”这一次,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悔恨与激动,“臣……臣有罪!臣目光短浅,只看到了锅里的米,却没看到大海里的金山!臣是个只会算死账的蠢材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抽自己的嘴巴,发出“啪啪”的脆响。 “陛下!五千金太少了!远远不够!”冯去疾抬起通红的脸,眼神灼热得吓人,“要造船,就要造最大的宝船!要开路,就要把航线铺满整个天竺洋!臣提议,国库当再拨付一万金!成立‘大秦皇家海贸总行’,由臣……由臣亲自来管这笔账!” 满朝文武,包括尉缭在内,全都看傻了。 这……这还是那个抠门到骨子里的右丞相吗?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嬴将闾看着自己这位活宝丞相,终于忍不住笑了。他上前,亲自将冯去疾扶了起来。 “冯相能想通此节,朕心甚慰。”他拍了拍冯去疾的肩膀,“这笔账,就交给你和户部去算。朕只有一个要求,钱,要花在刀刃上。朕要的,是船,是航路图,是格物院里,能造出更好用具的工匠。”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罗马的火,是障眼法。大海里的黄金,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当豺狼在为了争夺旧的巢穴而撕咬时,巨龙,早已在更远的地方,开辟了新的天地。”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洪奎。 “罗马那边,火候也差不多了。” 张洪奎上前一步:“请陛下示下。” “朕需要一个结果。”嬴将闾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一条从高卢通往罗马的线,“凯撒,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让他渡过卢比孔河的理由。”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派我们最快的人,去高卢。想办法,将庞培那道‘宣布凯撒为国敌’的元老院最终议案,‘不经意地’,送到凯撒的手里。” “告诉他,这份情报,是从庞培派往希腊的信使身上截获的。庞培,已经准备调动东方的军团,将他连同整个高卢军团,一起埋葬。” 嬴将闾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要让他闻到,死亡的气息。” “然后,逼着他,为了活下去,拔出那把我们送给他的剑。” 﨔 329章 渡河的理由 高卢北部,一座被罗马军团临时征用的小镇。 一个名叫“飞羽”的罗网密探,正坐在一家嘈杂的酒馆里,用一块粗面包,不紧不慢地蘸着碗里稀薄的肉汤。他的长相平平无奇,身材中等,扔进人群里,三息之内就会被彻底遗忘。 没人知道,他就是罗网在西大陆,跑得最快,也最擅长潜行伪装的顶尖信使。 他的任务,是将一卷用特殊手法加密过的莎草纸,亲手送到凯撒的副将,提图斯·拉比埃努斯的手上。这卷莎草纸,就是庞培在元老院通过的那份,宣布凯撒为“共和国公敌”的最终议案。 当然,在送出去的版本里,这份议案的来历,被巧妙地修改成了“从庞培派往希腊的特使身上截获”。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逼迫猛虎出笼的最后一声鞭响。 “飞羽”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将几枚不值钱的铜币放在桌上,起身走出了酒馆。他没有直接前往军营,而是在小镇的马厩里,牵出了一匹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本地马。 一刻钟后,两名负责巡逻的罗马骑兵,在镇外的泥路上,发现了一匹无人看管的马,马鞍的皮囊里,插着一卷用紫色丝带系好的莎草纸。那是只有高卢行省的最高级军官,才有权使用的信物。 …… 凯撒的军帐内,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拉比埃努斯将那卷莎草纸放在凯撒的桌案上,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怒火:“是从庞培派往希腊的信使身上截获的。那老东西,准备调动他在东方的五个军团,回来把我们碾成肉泥!” 凯撒没有立刻去看那份议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桌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从他收到那一百塔兰同黄金的“善意”时,他就知道,那份礼物是有毒的。 它让你变得强大,也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他缓缓展开莎草纸,那上面,是元老院用最严厉,也最冰冷的措辞,写下的对他的判决。 ——格涅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即刻解除一切兵权,独自返回罗马,接受共和国的审判。 “审判?”凯撒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让拉比埃努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们不是要审判我,拉比埃努斯。”凯撒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火盆。莎草纸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一缕青烟。“他们是要我的命,要我们第七军团一万名兄弟的命。”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高卢地图前,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羊皮,越过了那道名为阿尔卑斯山脉的屏障,看到了那座永恒之城。 “庞培那头自大的公牛,终于还是被引诱着,撞向了我的刀口。” “凯撒,”拉比埃努斯上前一步,眼神里是赴死般的决绝,“下令吧!我们跟他拼了!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在罗马的城墙上,撞出一个窟窿!” “死?”凯撒转过身,他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平静。 “不,我亲爱的拉比埃努斯。我们为什么要死?” 他走到帐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布。 外面,是第七军团的营地。士兵们正在擦拭兵器,喂养战马,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水和篝火的味道。那是追随了他近十年的,百战余生的子弟兵。 “他们给了我一个罪名,却也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理由。”凯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营地,让所有听到他声音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罗马的元老院,那些躲在温暖的浴场里,靠着祖先的余荫,就对我们这些在高卢的冰天雪地里为共和国开疆拓土的战士指手画脚的贵族们,今天,宣布我们为‘共和国的公敌’!” 营地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凭什么!” “我们流血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去他妈的元老院!” 凯撒抬起手,所有的喧哗,瞬间平息。 “他们命令我,放下武器,独自一人,回去接受他们的‘审判’。”凯撒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愤怒的,忠诚的脸,“你们说,我应该回去吗?” “不!” “绝不!” “誓死追随将军!” “很好。”凯撒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弧度,那是一抹带着血腥味的,让敌人胆寒的微笑。 “他们想要战争,我就给他们战争!”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帐内,拿起桌案上那顶标志性的,带着红色羽饰的指挥官头盔,戴在头上。 “传我的命令!” 他的声音,在整个军营上空回荡。 “全军拔营,目标,意大利!” 拉比埃努斯看着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凯撒……那卢比孔河……” 凯撒的脚步,在帐门口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在日后被整个西方世界传颂了千年的话。 “Alea iacta est.” (骰子,已经掷下。) …… 咸阳,麒麟殿。 张洪奎的汇报,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凯撒已渡卢比孔河。” 殿内,一片寂静。 尉缭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终于有些明白,冯去疾口中那套“算人心”的账本,究竟有多么可怕了。那不是刀剑,却比刀剑更锋利,杀人于万里之外,不见半点血光。 冯去疾则抱着他的算盘,激动得老脸通红,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算些什么。他只知道,陛下又完成了一笔回报率高到无法计算的“买卖”。 嬴将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送给凯撒的,从来不是一座铁矿。 而是一把上了膛的弩,然后,轻轻地,替他扣动了扳机。 “罗马的内战,会持续多久?”他开口问道。 冯去疾立刻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他飞快地拨动了一下算珠,恭敬地回答:“回陛下。以凯撒和庞培双方的实力,臣与兵部推算过,若无外力干涉,这场战争,至少会持续三到五年。足以将罗马百年积攒的国力,消耗殆尽。” “三到五年……”嬴将闾点了点头,“足够了。” 这个时间,足够郑浑的船队,将从埃及到东海的航路,来回勘探三遍。 足够格物院,将那台笨重的“始皇之心”,改造成可以安装在战船上的,更小,也更强劲的动力核心。 也足够大秦,消化掉南洋航路带来的巨额财富,将它们变成一支真正无敌的,可以跨越整个大洋去投送力量的舰队。 “传朕的命令。”嬴将闾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让罗网,密切关注罗马战局。朕要的,不是让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获胜。”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朕要的,是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 﨔 330章 龙的新牙 凯撒渡过卢比孔河的消息,像一阵风,吹散了麒麟殿里最后一点关于“怀柔”和“道义”的迂腐气息。 尉缭把玩着腰间的刀柄,难得地没有反驳冯去疾。他虽然还是弄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但他看得懂结果。结果就是,那个叫罗马的强大帝国,真的被几封信、一场宴会,给引爆了。这让他对御座上那个年轻的皇帝,生出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畏。 冯去疾则彻底进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他抱着那架修好了的小算盘,在殿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妙啊,妙啊!以罗马为薪,燃其内战之火。以埃及为灶,熬我大秦之汤。此火不熄,则我大秦可安然坐享渔利……陛下,此乃万世不移之基业!”老丞相的脸上,泛着一种近乎于病态的红光。 嬴将闾看着他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罗马的内战,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最终目的。那只是为了争取时间,而放的一场烟火。一场足够大,足够绚烂,能吸引住全世界目光的烟火。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官从殿外疾步而入。他不是罗网的人,也不是宫中的内侍。他一身短衫,皮肤被晒成古铜色,脸上带着一种被风浪和烈日长期侵蚀的沧桑。 “启禀陛下!南海舰队急报!” 殿内的气氛,瞬间一变。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那张已经显得有些无趣的罗马地图,转向了这名风尘仆仆的信使。 “念。”嬴将闾的声音平静无波。 信使展开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简,大声念道:“我大秦第二批赴天竺洋商船,共计五艘,已于三日前,返回月牙岛。此行,用铁器、瓷器、丝绸,换回香料一千斤,各色宝石三匣,以及一种名为‘棉花’的白色絮状作物。其利……十倍以上!” “十倍以上!”冯去疾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仿佛想立刻算出这批货能为国库增加多少金子。 然而,那名信使并没有停下。他从怀里,又拿出另一卷竹简。这卷竹简的一端已经断裂,上面还带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另,‘远航三号’商船,未能返航。”信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据逃回来的水手报告,他们在通过一处名为‘风暴海峡’的水域时,遭遇了一支不明身份的海寇袭击。对方船速极快,行动悍不畏死。‘远航三号’全船一百二十名船员,连同船上的五百匹上等蜀锦,尽数……沉入大海。” “海寇!” 冯去疾那张因为狂喜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铁青,随即又转为暴怒的绛紫色。他一把将算盘摔在地上,那声音,比刚才的“哐当”声还要刺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丞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门的方向破口大骂,“一群海上蟊贼,竟敢抢到我大秦的头上来了!他们抢的不是丝绸,是陛下的脸面,是国库的钱!这是在用刀子,挖老夫的心头肉啊!” “陛下!”冯去疾猛地转身,对着嬴将闾一躬到底,声音嘶哑地吼道,“臣请命!发兵!剿灭此獠!不把这群海寇的骨头磨成粉,我大秦的船,以后还怎么出海!” 一旁的尉缭,此刻也站了出来。比起罗马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这种简单直接的敌人,更对他的胃口。 “陛下,末将请战!”尉缭声如洪钟,“给臣三万楼船士,一百艘战船!不出半年,臣必将那‘风暴海峡’,变成‘太平海峡’!” 看着两个情绪激动的大臣,嬴将闾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他等他们都说完了,才缓缓开口,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太尉,从我大秦的海岸,到那‘风暴海峡’,需要多久?” 尉缭愣了一下,估算道:“顺风顺水,至少……也得三个月。” “那你的三万大军,来回的补给,如何解决?难道让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吗?” 尉缭张了张嘴,答不上来了。如此漫长的远征,补给线是最大的难题。 嬴将闾又转向冯去疾:“丞相,在太尉的舰队抵达之前,这三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们的商船,还要在那条航线上损失多少财富?又有多少朕的子民,要葬身鱼腹?” 冯去疾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浇灭,他也沉默了。 嬴将闾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世界舆图前。他的手指,在那条连接着东方和西方的蓝色航线上,缓缓划过。 “你们都错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静,“这些海寇,不是病症,只是癣疥之疾。真正的病,在于我们的手臂虽然伸出去了,但拳头,还不够硬。” “我们铺下了一条黄金大道,却没有沿着道路,建起足以保卫它的烽燧和关隘。”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所有臣工。 “今日,朕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但朕要你们所有人都记住,大秦的疆域,从今天起,不只在陆地上。”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格物院几位列席的博士身上。 “传朕的命令!格物院航海科,一年之内,朕要看到能装在船上的,第二代‘始皇之心’!它要能让我们的战船逆风而行,日行千里!钱、人、材料,国库予取予求,没有上限!” 那几位博士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燃起了火焰,齐声领命。 嬴将闾的目光,又转向了章邯。 “章邯,朕命你,从北地军和楼船士中,挑选最悍勇的将士,组建一支新的军队。赐名,‘海军陆战队’!他们要学会在颠簸的船板上列阵放箭,要在浪涛中与敌搏杀!他们要能从海上,踏平任何一座敢于挑衅大秦的城池!” 章邯单膝跪地,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战意:“臣,遵旨!” 最后,嬴将闾看向了冯去疾。 “冯相,你的账本,格局要再大一些。从今日起,拟定‘大秦海贸保险法’。凡我大秦登记在册的商船,出海前,皆可在官府投保。若遇不测,国库按价赔偿,绝不让为国开拓的商人,血本无归!” 冯去疾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嬴将闾的声音,还在继续。 “同时,沿着航路,每隔千里,就要规划一座我大秦的补给港。那里,要有我们的码头,我们的市场,我们的驻军,和我们的堡垒!朕的丝绸和瓷器卖到哪里,朕的律法和刀剑,就要覆盖到哪里!” “朕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大秦的财富,上面,都刻着龙的印记。” “谁敢伸手,就要有被斩断爪子的觉悟。” 麒麟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里蕴含的,那种要将整个世界都纳入掌控的宏伟蓝图和绝对霸气,给震慑得心神摇曳。 冯去疾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那架摔坏了的算盘。他忽然觉得,这东西,实在是太小了。 小到,根本装不下这位陛下胸中的,那片星辰大海。 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