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热》
3. 第 3 章
这是纪浮今天或者说这辈子第二次坐电三轮,他依然不知道手应该往哪儿扶。
纪浮确信这大爷的电三轮是货三轮改的,因为它就是车斗里搁了两把椅子,支了个不太具备防水功效的塑料棚子。整车里唯一的安全设备是大爷脑袋上的黄色工地头盔,后脑勺印有“安全生产”四个字。
大爷甚至没有多余的头盔给他和邓宇。
木头椅子的靠背用栓恶犬的铁链锁扣在一起,另一头扣在电三轮侧栏杆上。比起乘车安全,大爷更注重防盗。
并且电三轮风驰电掣,气势一度压过旁边骑摩托并行的万荻声。
晚上九点整的倒盐巷子很统一,铺面全黑灯关门,上头居民楼错落地亮着灯。三轮刚进巷口,邓宇给他介绍。
“这家理发店,孙姐开的,店里也做美容。”
“那个是弹棉花的,晚上六点辅导小学生。”
“喏,同仁堂,半吊子老中医,里头抓中药外头卖凉茶。”
听凉茶俩字,纪浮感觉自己又冻一哆嗦。
“记下了吗?”邓宇问。
“嗯?”
“还有对面的粮油店,袁大爷的。这几家跟我们关系好,你往后看店的时候要是有事得走一会儿,就去找他们代看。”邓宇说。
“记下了。”
电三轮寒风中驰骋,把纪浮晚饭囤积的热量吹了个干干净净。
到地方了,万荻声停车,没熄火,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沾着机油的薛姐十分嫌弃的五块纸币递给三轮大爷。大爷笑眯眯地收起来,说:“险些没跟上吧,小伙子。”
万荻声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戴着头盔根本没听见,给过钱就去开店门。
纪浮踩在地上时竟有劫后余生感。
再转头,纪浮才发现大爷电三轮的尾灯并不会亮,所以消失在巷尾之前,最显眼的是黄头盔。
唰啦啦的一阵响,万荻声跟邓宇两人一边一把拽开了五金店的铁栅栏门,再打开玻璃门。接着万荻声把摩托车推进店里,店门口没有斜坡,他给了一把油。
“行李箱你的?”万荻声脱下头盔,问。
“是。”纪浮说。
“拎上,回家。”万荻声说。
邓宇去锁门。五金店还有个不起眼的后门,在收银台斜后方,需要跨过地上的杂物。万荻声腿长,三两下跨了过去。纪浮学习能力强,踩他踩过的地方,背上包拎上行李箱,最后因为空间有限,他不得不跟万荻声挨得很近,等他拿钥匙开这个小门。
万荻声在裤兜衣服兜里摸了一圈,然后僵住。
纪浮知道了,他钥匙没了。要么是没带,要么是丢了。
“小门钥匙。”万荻声扭头跟邓宇说。
邓宇同样的姿态同样的顺序在自己衣服裤子一通摸,然后拍大腿:“完了,估计是搁老李饭店了。”
纪浮看了看这小门的方向,跟店大门是面对面,所以门后面应该就是居民楼的楼洞,这属于商铺近道。
“绕一下吧。”纪浮说。
只能从巷子徒步绕到背面去,又一次开门、锁门。
铁栅门唰啦啦的声音在巷子里拉手风琴似的。
邓宇和拖行李箱的纪浮走在前边,万荻声跟在后面一小截,在抽烟。
趁着要绕过巷子,邓宇继续给他介绍这些大门紧闭的铺面:“这家店是龙哥的,他们干汽修,但咱这巷子太窄,车要开进来废老劲了,所以他主要还是修电驴和自行车。本质上跟我们家是竞争关系,所以他看咱很不爽。”
纪浮点头表示理解。
“那茶楼,挂着茶楼的招牌其实是棋牌室,老板人在城里头,徐姐她前夫看场子,这两年给他过得跟茶楼老板似的,拽得不行。”
“薛姐吧?”纪浮问。
“差不多。”
又过了一家早餐店,一家肥料种子店,一家丧葬用品店,终于见着居民区的大铁门。
铁门完全没有防御作用,因为它看起来锁上了,但邓宇从栅栏中间伸手进去,拨开门闩,门就开了。
纪浮回头,倒盐巷子的路灯零星地亮着那么几盏,已经看不见他们的五金店了。
万荻声在墙上把烟头捻灭,丢进铁门旁边的大垃圾桶,低头看了眼纪浮的行李箱。纪浮没费力气把它拎过门槛,继续跟着邓宇走。
邓宇话挺多的,万荻声就两手插着口袋。居民楼里路更窄,还停着老头乐啊烤肠手抓饼推车什么的,三人呈竖列走,邓宇打头,万荻声垫后。
老楼房在冬天不隔音也不御寒,外面的寒气往里侵,屋里的热气向外散。
邓宇停在一个门洞前边,施以巧劲,把单元门前后一抖,不用钥匙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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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头笑笑:“这锁其实坏了。”
纪浮点点头。
“咱们住六楼。”
纪浮沉默的时间里,门廊的声控灯灭了。
万荻声咳嗽了声,声控灯又亮。
邓宇嘿嘿一笑:“走。”
“你那重吗?我帮你拎个两层?”邓宇回头看他。
“没事,不用。”纪浮力道还行。晚上吃得饱,走了一路身上暖和,这会儿属于很有劲的阶段。
他看不见的角度里万荻声有几次伸手想帮他托一下,但没成,都被他自己一个猛劲儿拎上去了。
602,邓宇掏钥匙开门。
进屋,开灯。
一居室的房子,共计30平米,厨房和客厅融为一体,顶灯的亮度跟倒盐巷里的路灯差不多。
“箱子放墙角。”万荻声说。
纪浮照做,他没有细看这个小房子,倒是邓宇又开始一一介绍:“这房子是我跟老万合租的,顶楼便宜,虽然冬冷夏热,但我跟老万把漏雨的问题解决了。”
“嗯。”纪浮点头。
而又因为这个一居室看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他估计是三人挤一屋。
邓宇打开卧室门。
纪浮望进去,果然,三张单人床以“匚”形摆在卧室里。
卧室角落里放着个尼龙大袋子,邓宇说:“我后天搬走,往后你跟老万住这屋。”
“行。”纪浮点头。
邓宇半开玩笑地说:“你可以白天看店的时候溜出去玩儿,但绝对不能夜不归宿啊。”
“嗯?”纪浮不解。
“因为老万不敢一个人睡。”
“你他……”万荻声拧起眉毛就要骂。
被纪浮一句轻飘飘的“我也是”给压回去了。
邓宇立刻眼睛睁大:“啊?”
“上个月有两回,我在租的房子里睡觉,半夜被几个人拖出去。”纪浮说,“一次是他们人少,没打过我,一次是有路人报警,后来就不敢一个人睡了,要么睡网吧里要么睡候车厅。”
万荻声看着他,半晌,问:“你欠人钱?”
“不欠。”纪浮说,“他们只是想搞我,因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万荻声:“哦,你睡那张床。”
纪浮看过去,是“匚”的那一竖。
4. 第 4 章
倒盐巷子每天的苏醒有一个固定流程。
先是天没亮时高中生从自行车棚里叮铃咣啷地推车子出来,碰到旁边的电瓶车时触发警报,麻木的高中生对着乍然巨响毫无反应。
这是纪浮第一次睁眼。
天光黯淡,和他头对头睡的万荻声似乎也短暂醒了一下。
高中生上学后,接着垃圾车来了。大型塑料垃圾桶被“吱——”叉起来,“哗哗哗”倒进垃圾车里,再“咣”撂回去。
纪浮第二次睁眼。
然后坐起来。
因为他看见万荻声在穿外套。
“要去店里了吗?”纪浮问。
他懵着,两眼发直。万荻声也稍有点懵,很意外他居然这个点就醒了并且坐了起来,说:“现在太早了,邓宇起来了会喊你。”
“哦。”纪浮倒回去拽上被子,立刻又睡着。让万荻声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不晓得他刚才是真醒了还是在梦游。
垃圾车的下一个阶段是那些烤肠手抓饼的推车出发了,人们出去讨生活,松散的车斗咣啷咣啷,偶尔冒出一两句尖锐的吵骂。看不看路啊,眼瞎啊,走快点啊之类。
而那位“起来了会喊你”的邓宇,在纪浮已经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后回到卧室依然闭着眼张着嘴睡得安稳踏实。
纪浮看看时间,走过去推邓宇:“邓老板,七点半了,是不是该起来了。”
邓宇惊醒:“你谁啊?”
“……”一觉睡醒你的血脑屏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我挡在外面?
纪浮叹气:“我是纪浮,店员。”
“哦哦。”邓宇刚睡醒的眼里涌出一些智慧,“是的是的,我靠七点半了,我起来我起来。”
等邓宇洗漱的时间里,纪浮先坐在门边凳子把鞋换好,再回头,终于在厨房窗户透进来的冬日晨光里看清了这个小出租屋。
靠墙摆一张90cm宽的方形餐桌,桌上的隔热垫黏着陈年油污,厨房没有门,但有一道推拉门的轨道。很小,跟纪浮小时候在赵三街住的屋子一样,但干净,简直不像是和五金店同一个主人。
门被打开的时候纪浮吓一跳,瞬间把脚缩回来呈防御状,导致开门进来的万荻声第一时间没敢动。
“邓宇呢?”万荻声问。
刚问完,邓宇从卫生间出来,看起来用冷水洗的脸,眼神都聪明了。
“这天一冷人就醒不过来。”邓宇站在客厅中央停了有两三秒,像是正式接受起床这件事,“走吧,吃锅贴。”
万荻声从门板后面的挂钩取下来个环保袋,拿上摩托车钥匙,三人出门下楼。
因为店里小门的钥匙昨晚被邓宇落在老李饭店,所以早上依然要从小区走出去,绕去巷子。刚好顺路吃早餐。
茶楼对面的早餐店里坐满了通宵打牌的,一个个面色蜡黄胡子拉碴。早餐店老板是对夫妻,门面不大,所以赶着这群赌鬼一窝出来的时候,就要在外头撑几张折叠桌。
外头冷,坐在外边的赌鬼们缩着脖子吸溜馄饨,另一只手还捏着烟。
“你们去开门,我在这儿买。”万荻声说,“锅贴豆浆啊。”
后一句是冲着纪浮说的,纪浮点头“嗯”了声,继续跟着邓宇往前走。
纪浮能看出一二来,等到走远些了,问:“这边不抓赌吗?”
“唉哟活祖宗。”邓宇像被踩着尾巴,“这种话题你就不能等回去店里了门关上问吗?”
给纪浮直接笑出来了:“又没人。”
铺子的大门叉着U型锁,锁头里面锈了些,邓宇拧钥匙的要用劲别。
纪浮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个三五天来完全习惯店里的味道。邓宇轻车熟路甚至可称轻盈的步伐迈过地上杂物,把靠着墙的折叠桌拎出来,一撑,说:“把水池上抹布拿来。”
“好。”纪浮顺手把抹布搓了搓,不行,又把香皂包进抹布里继续搓。
邓宇叹气:“差不多得了,还得铺报纸呢。”
被识破了。纪浮迅速拧干抹布,解释:“刚它掉地上,沾上油了。”
“嘿嘿,没事欸。”邓宇笑得无奈,“你也不嫌那自来水冰手。”
确实冰手。纪浮攥了攥拳头,抹布递过去,顺手挑了地上几个塑料矮凳子一块拿过去。
俩人这边刚坐下,对面袁大爷领着孙女和狗来开门。
看起来大黄狗和小孙女都没睡醒,两张脸同步跟着袁大爷抬起的卷帘门仰起来,然后保持这个角度一起打了个呵欠。
“他家其实就是个赌场子。”邓宇反手一抄,精准从“危楼”置物架里抽出来一卷年份不详的报纸,展开,“但你不能举报啊。”
纪浮等着他继续说。
邓宇:“因为你是新来的,你一来就有人抓赌的话,拿腚想也知道是你干的,回头他们把你按垃圾桶里头揍。”
纪浮笑笑:“我明白了。”
邓宇又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看了一眼,纪浮看着还算靠谱,他就也没多说。
袁大爷挪了挪店门口的小麦面和豆子,狗跟孙女迈着虚浮的步子跟进店里去,万荻声也回来了。
万荻声进来店里之前扭头喊了一句:“大满小满,过来。”
接着,纪浮看见邓宇又一次宛如向虚空伸手,凭空摸出来另一只塑料凳。
豆浆有四杯,锅贴有无数盒。
万荻声这么往桌上一放,白色泡沫饭盒摞起来把纪浮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又好奇大满小满是哪两位,只能歪头探着看过去。
他看见袁大爷的狗和孙女一块儿走进来了。
“万叔叔好邓叔叔好。”孙女眼睛半睁着,随时可以原地睡过去。
“叫纪叔叔。”万荻声说。
“纪叔叔好。”
“你好。”纪浮稍一点头。
“先去舀狗粮。”万荻声坐下来。
“哦。”小姑娘也是轻车熟路,她在字都认不全的年纪可以在灯泡和铝箔胶布的大兜子之间认出狗粮袋。
她是真困,纪浮看得出来,她扒拉着跟她差不多高的狗粮袋子,拿起狗粮旁边地上的狗盆,往里面挖半盆出来。
大黄摇着尾巴跟在后边走来小桌边上。
店里挤得很,摩托车,大黄狗,早餐桌,三大一小。
“吃。”万荻声发筷子,成年人一人两盒,未成年人吃一盒。
中间摆上醋和辣椒油。
早餐刚吃上没到两分钟就来了生意,穿反光背心的大叔在门口问:“涂料铁钉有没有?”
“有。”万荻声站起来。
这大叔刚走,万荻声一颗锅贴还没嚼完。
“冷热水软管有没有?”
“有。”万荻声站起来。
豆浆刚戳上。
“内外牙弯头,铜的有不?”
“有。”
纪浮开始敬佩万荻声的膝盖。
顾客补了句:“带垫片吗?”
“带。”万荻声答。
五金店什么都有。纪浮怀疑再进来个人问有没有锅贴了,万荻声也能收几个筷子没碰过的拢一盒子卖出去。
每个人都是急匆匆站在门口等着万荻声拿东西出去,因为赶着走,有的趁着万荻声进去找东西的时候下来给电瓶车掉个头,拿上就走。然后才听见店里那个“微信收款”的播报。
第一个吃完的是大黄狗,它吃完也不走,趴那儿等小姑娘。小姑娘是真困啊,纪浮就坐在她正对面,眼睁睁看着她撑着筷子就要睡过去。
冬天啊,一大早啊。
情有可原。
“吃快点儿的!”邓宇一吆喝,除了万荻声和狗,余下都一激灵。
邓宇接着训:“几点了,我坐火箭送你都来不及了!”
邓宇已经吃完了。纪浮这才意识到,刚刚万荻声一直起来做生意就是为了让邓宇吃完,让邓宇及时送她去上学。但邓宇吃得快没用,上学这位磨蹭的哟……
纪浮想起来刚刚万荻声喊了“大满小满”,于是问:“她俩谁是大满谁是小满?”
邓宇刚要回答他,听见万荻声笑了下。
是那种戳到了他笑点但却很保守的那种笑。于是邓宇一转弯:“你猜猜。”
纪浮看看小姑娘看看狗,想了下,拿下巴朝姑娘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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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抬:“她是大满。”
“对。”万荻声说,“她爷爷消化不好,喝小米粥,不过来吃。”
纪浮看着他点头。
“我叫袁满。”大满说,“我吃不完了,我们走吧邓叔叔。”
“给小满。”邓宇说。
剩了三个锅贴,狗就着泡沫饭盒一口全吃了。
纪浮站起来要收拾的时候发现铺个报纸确实方便,一收拢全塞垃圾袋里就行。邓宇领着大满小满去了对面粮油店,然后骑上袁大爷的电三轮飞速离开巷子。
这次,电三轮的安全设备是后窗上贴的“接送小孩专用”六个字。
非常有威慑力,放在从前,纪浮会敬而远之。
店里剩下了纪浮和万荻声。纪浮收好垃圾拎在手里,问:“这个丢哪儿?”
“弹棉花的门口。”万荻声说。
“好。”
没风的时候没那么冷。纪浮丢了垃圾,看了垃圾桶一小会儿。
吃饱之后身上很暖和,纪浮对这份新工作还算满意,锅贴很好吃,豆浆是甜的,冬天就该这么冷……他抬头看看青白的天,他在恒温写字楼里太久,都已经快失去对四季的感知。
丢完垃圾往店的方向走,这刚转身,听见一阵骚乱。
纪浮当下没有紧张,尽管骚乱确实来自五金店。他手插在口袋里边走边听。
耳朵上夹着烟的男人穿褐色棉夹克,带着俩人堵在五金店门口。但却没进去,就站门口。
说:“你他妈的昨晚上薛宝琳家里去了是吗?!”
万荻声在店里,是什么表情他看不见,只听见万荻声说:“是,你有事儿?”
“操,给你牛逼的!”那男人气急败坏,可胆量不够,并不敢冲进去把万荻声怎么样,跺了下脚,指着店里大喊,“我告诉你啊!我跟薛宝琳离婚不算数!我说断了才算断!你他妈再敢去她那儿找她,我……”
“韩老板!”纪浮声音清亮,跟男人的老咽炎嗓子对比鲜明。
纪浮记得昨晚邓宇介绍过,茶楼看场子的,薛姐的前夫,很拽。
果然,这声来自陌生人的“韩老板”浇熄了他大半火气:“你又是谁啊?”
“我是万老板的员工。”纪浮让自己笑得很单纯,“韩老板,我们家电工上门,到薛姐家就是干活,您瞧您这话说的。”
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到店门口,随意地在门框上一靠,手腕扶在门口人字梯上,继续说:“这一清早的,您消消气,我们万老板昨晚干完活就回来了,路上还瞧见您茶楼三楼灯亮着呢,忙坏了吧您,快回去补补觉吧。”
万荻声拧着眉毛盯着他。
韩老板打量着纪浮,气质儒雅但眼神精明,笑意不盈,莫名让人觉得矮了一截。但纪浮的话又让他气焰落不下来,一方面很礼貌,“老板”两个字很顺耳,另一方面他们棋牌室确实在三楼通宵。
“阴阳怪气的你这人?”韩老板指着他,“我他妈正经招待人喝茶,说什么我忙坏了?”
“老板。”纪浮语气真诚,“咱们家就讨个生活,起早贪黑的,不像您,一来几位贵客品茶聊天。”
万荻声一直没说话,在店里收拾东西,擦头盔,最后拧钥匙推摩托。
韩老板这样的人纪浮一眼就看穿,被纪浮几句话忽悠回去之后,万荻声把摩托车推了出来。
他看看纪浮,觉得莫名奇妙:“你理那种人干什么?”
“总不能大冷天的让你们打一架。”纪浮手还搭着人字梯。
万荻声停顿了下,朝茶楼看了眼,又回头:“以后少理他,发会儿疯自己就走了。”
“……好吧。”纪浮叹气,也看了眼茶楼,人走远了,“他并不在乎薛姐,只是在他的观念里只能他抛弃薛姐,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通过骂你来稳固他的自我意识。”
万荻声好一会儿没说话,沉默的时间里,隔壁卖鞋的老板走出来,朝纪浮“哎”了声,说:“手让让,梯子我家的。”
“哦不好意思。”纪浮立刻站直。
万荻声笑了下,说:“知道了,你进去等邓宇回来。冷就开小太阳。”
5.第 5 章
小太阳是坏的。
纪浮反复按了几回,又换了插座,都不行,它不亮。
蛮有意思的,纪浮笑着摇摇头,电器维修铺子里自己家的东西坏了。算了,其实屋子里没那么冷,他把小太阳的线卷一卷打算收回原位。
摩托车声很大,巷子口骑过来巷子尾都能听见,整条巷子都知道万荻声出去又折回来了。
对面袁大爷眯着眼睛听戏,还没开唱,在跟着板胡轻轻晃脑袋。
纪浮一转头,看见店门口黑黢黢的车,穿着一身黑的人。
万荻声一条腿撑在地上,护目镜推上去,说:“那小太阳坏了,里面接触不良,我还没弄。”
“哦,没事,不算冷。”纪浮说着走去门口,“你落东西了?”
“没……”万荻声稍有些顾虑地又看了眼茶楼那儿,韩老板跟几个人在茶楼门口举着手机算钱,还没走。
纪浮跟着他也向那边瞧了眼。那韩老板耳朵上的烟已经咬在嘴里,正在使用最明显的“差别对待”方式来突显某几位“客人”的尊贵。
他见韩老板先跟一个中年男人面对面站着,韩老板指指自己手机屏幕,又比划着,最后嬉皮笑脸地拍拍那人胳膊。又出来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他当即站姿都变了,抖着腿,算完之后往年轻人屁股踹了一脚,骂骂咧咧。最后出来的那个,韩老板笑着迎上去,腰背微弓着,恨不得拿手心给人接烟灰。
纪浮瞧着就笑了:“他这场子也太嚣张了吧。”
万荻声没做评价,说:“你把邓宇昨天拿回来的电脑带上,水池左边墙上有个头盔,戴上跟我走。”
“嗯?”纪浮不解,“上哪儿?”
“上班。”万荻声言简意赅。
纪浮倒也没再追问,“噢”了下,转身进店里。
万荻声把摩托掉了个头。
收银台侧边挂了几个空的环保袋,看着挺结实,纪浮利索地收拾上电脑和电源线,拿上头盔,边往脑袋上扣边跨上摩托后座。
“门不锁吗?”纪浮把电脑搁在他和万荻声中间,一只手扶着万荻声肩膀,一只手抓着袋子。
“没事,袁大爷会看着。”万荻声说完,拧着油门走了。
这头盔里头有点浮尘,可能是万荻声不太戴的备用盔。
纪浮其实稍微有点害怕乘坐这类交通工具,他坐过以前同事的小电驴,那天堵得厉害,又赶时间。同事的骑行风格太生猛,那小电驴一启动就如同从交规束缚之下破除封印。什么人行天桥,什么机动车专用左转道,什么斑马线什么礼让路口。只要前面没交警,都是通天坦途。
万荻声车骑得很稳,电脑都没滑动。
20分钟左右,他们停在瑁城市区里一间挺大的汽修店门口。
万荻声带着他进去,汽修店门口满满当当的全是车,占了很大一片人行道。
这边万荻声刚下车,从汽修店里走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师傅,“哎呀”了声,在他胳膊上拍拍:“可算来了,你看看!”
万荻声笑笑,先掏烟盒,磕出来一根递给师傅:“年底肯定忙,我店里员工,里边方便给他找个地儿待着吗?”
纪浮原想说他去附近的图书馆里也可以,但万荻声可能没空骑车送他过去。
因为万荻声快速跟他打了个手势,说:“进去找个沙发坐。”
之后就熟练地从汽修店墙上取一件挂着的工服背心穿上,戴上手套,加入了师傅们。
12月来保养的车子很多,这边保养送洗车,送玻璃水,送雨刮器条。
曾经纪浮也是,挑个空档把车开去汽修店然后打车或坐同事的车走,他不在乎汽修店保养送的一切,只在乎搞快点,争取下班能把车开走。
“搞快点啊,帮帮忙,让我下班能立刻开走。”男人向万荻声客客气气地双手合十,说完扭头就走。
被万荻声叫住:“您稍等一下。”
“啊?”
纪浮跟维修区隔一道玻璃墙,他正在按照邓宇在微信上的要求做小程序。
男人有些不耐烦,但面上还是友善。
万荻声指着被抬起来的车:“机油可能漏了,我用量杯给您接一下,要是漏了就要换配件,配件……”
“师傅、师傅。”男人表情很抱歉地打断他,“我赶时间,漏了你就换配件,坏了你就扔,机油再给我拆新的,拜托你,我真的要走了。”
从前纪浮也是这样。
几百块的配件无关痛痒,时间最贵。
汽修店的师傅跟万荻声说:“没事,你直接放机油,录个视频就成。”
“好。”
邓宇在微信上回复过来了店里营业执照的扫描件,以及邓宇自己的身份证正反面。五金店是邓宇的,没有万荻声的名字。纪浮在网上找可商用的字体,又问邓宇,小程序叫什么名字。
邓宇回了一排句号:我想想啊。
好的。纪浮这么回。
然后侧过视线去看万荻声。
这道玻璃挺脏的,所以万荻声的身影比较糊。
纪浮看着他只接出来2升机油,然后关掉手机,去叫来店里的师傅一起举着手机电筒找哪儿漏的机油。
店里师傅查配件库存的时候,万荻声喝了口水,回头看纪浮。
同样,玻璃也模糊了纪浮的身形。
他发现纪浮坐得很直,肩背是一个很好看的姿态,笔记本电脑很旧,手边也不是精致的咖啡。万荻声忽然觉得这人不应该坐在汽修店休息区,而应该在咖啡馆或上菜很慢的餐厅。
“小万。”师傅很喜欢拍人后肩膀,“你那店员新招的啊?”
万荻声拿高压水枪冲客人的脚垫,没听清:“啊?”
“那个。”师傅朝玻璃里边抬抬头。
万荻声看过去,休息区里的陶经理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纪浮对面。陶经理是个年轻姑娘,平时这边都是修理工,估计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聊上几句的,两人笑着在说话,看起来很轻松。
“看着挺……挺那什么的。”师傅没找着词儿,手在半空比划了一个动作。
万荻声认可了:“是的。”
他没多解释,没说纪浮从前做的什么,毕竟他自己也不明白纪浮说的那些名词。
“喏。”师傅抽了三张一百块和一张五十的给他,“先给你结今天的,去吃饭吧。”
“好。谢了。”万荻声揣起现金。
电脑屏幕上搭了只手的时候纪浮惊了下,他太专注,一激灵,抬头:“怎么了?”
“电脑收起来,去吃饭。”
“好。”
万荻声做什么都是用现金,他常来,盖浇饭店的老板炒浇头之余跟他招呼了一声,也顺带看了眼纪浮。
“你带我出来,是担心韩老板琢磨过来了找我麻烦?”纪浮把电脑放在空凳子上。
“嗯。”万荻声划了两下手机屏幕,放下来。
“还挺操心的。”纪浮笑笑,说,“没事儿,我还不至于青天白日的让自己挨顿揍。”
万荻声点头。
“谢谢了。”纪浮一直看着他。
“哦没、没事。”万荻声倒是有意无意在避免视线接触。
不仅是跟纪浮,跟谁都这样,甚至连跟大满说话的时候他都不看大满的眼睛。
纪浮见过类似的人,他们比较封闭,在人际关系中更希望自我保护,但本质善良。纪浮递给他一片湿纸巾:“修车店陶经理给我的,擦擦手。”
“喔。”万荻声接过来。
他在汽修店洗过手了,刚刚掏钱给老板来着。
不一会儿老板端来两盘盖浇饭,说:“今儿店里没有现金了,昨天我老婆全存银行去了,咋办。”
“转给他吧。”万荻声说。
纪浮掏出手机来,打开二维码:“谢谢啊老板。”
“你……你不太一样。”万荻声忽然说,“韩建辰那个人比较扭曲,你看着有文化,所以他会用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来琢磨你说的话。”
纪浮听着,点头,所以他言下之意是,因为自己和这边的人不一样才把他带出来。他的“不一样”实在太明显。
瑁城这些年变化很大,纪浮下意识这么想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对瑁城根本没什么记忆。赵三街在哪个方向他都忘了。
盖浇饭店距离汽修店就隔一个十字路口,还没到下午一点,万荻声就继续干活。
车多,换机油就得好一会儿,店里的升降架不够用,就把车顶起来躺在滑轮板上进去弄。
万荻声干活利索,纪浮在里头跟陶经理聊着天。
陶经理说这家店开了第五年,老客户多,扩过一次店面,还是不够用。纪浮在等着审核,顺便翻了翻网上做设计的,报价在5元到500元,他转而又去搜索小程序设计教程。
陶经理给他拿了两颗吧台的陈皮糖:“对了,你反正也是在万老板那儿打工,都是干活,想不想来我们店?我们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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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小姑娘眨眨眼,纪浮失笑,直接就问了:“这店你家的吧?”
“哎?”小陶眼睛睁大,“这也能看出来?!”
纪浮又笑了:“你这一整天玩会儿手机跟我聊聊天,外头修车师傅忙成那样了还帮你递外卖,我再看不出来我得是判断力出问题了。”
小陶笑了好几声,说:“干不干嘛,喏,洗车打蜡,学徒,一个月三千五,包两餐。”
她压低声音:“比万老板那儿强上一丢丢吧?”
“人家包住呢。”
“能住哪儿去?你睡收银台底下啊?”
“住他家。”
“……来我这,你租一个房子。”小陶潇洒一挥手,“我给你找个比万老板更帅的合租!”
“那有点难找吧。”纪浮从电脑屏幕抬头笑着说。
“纪浮。”万荻声站在玻璃门边。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纪浮装傻,笑笑:“老板,走了吗?”
“不是,你出来一下。”万荻声说。
“来了。”纪浮扣上电脑,捏上手机。他担心是又有人要找零钱,万荻声手机收不了款。
万荻声在12月脱得只剩下一件短袖T恤,毛衣和外套全搭在店里货架边上,浑身冒着热气。纪浮乱看了几眼,这人身材相当结实,纯干活干出来的肌肉,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
“刚才邓宇给我打电话。”万荻声很少这么认真地看着别人。
“嗯。”
“他今天去赵三街送货,碰上了郭姐……住你家房子那个大姐。邓宇嘴快,跟人聊天就什么都往外说,他跟郭姐说你回来了。”
纪浮“嗯”了声:“邓宇应该也说了我不会过去住吧。”
“他说了。郭姐想给你交房租。”
“算了。”纪浮一笑,轻轻耸肩,很无所谓,“那有几个钱,不用,她不是女儿在上学吗,花钱地方多了去了。”
万荻声抿了抿唇:“嗯,还有个事,郭姐说,房子里有几张老照片,她以前打扫屋子收拾出来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她都包在纸里,说晚上送来店里。”
纪浮没说话。
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了。
万荻声接着说:“郭姐在超市上班,下班很晚,你要是想拿,就跟我在店里待到十点。”
纪浮从前被同行评价是个笑面蛇,不过许多玩期货的都被这么说过。他看着儒雅,皮肤白皙,表情永远温和,脾气也好,很好说话。
但他和他老板的团队曾三个月干了七千多万,逼疯了不计其数的多头空头。
他们都不是金融市场的韭菜收割机,是市场上的死神来了。
纪浮会随着环境掏出一套伪装,像自然界的爬行动物,以最快的速度融入这里,把本性掩盖在三尺黄土下。
郭姐骑电三轮过来的,车斗里捆着从超市收的纸箱纸壳。
纪浮发现她并不是邓宇所说的“瘸”,只是左脚有些跛。她从车上下来,迅速又因紧张而动作凌乱地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用白纸折成的信封。
“郭姐,纪浮。”万荻声介绍了一下。
“哎哎你好你好。”郭姐的羽绒服外头穿着超市发的罩衣,“来来,小纪,对不起真的对不住,我们娘俩占着你家房子,我……我这个月干得不错,经理给涨工资了,来你收着!”
纪浮以为只是递过来照片,他顺从地伸手,一打开,发现信封里还有五百块现金。
“……啊。”纪浮再一抬头,郭姐已经走到店门口了,“不用,没事儿,您住着吧。”
纪浮把照片随手塞给万荻声,纸币抽出来追上去:“钱您拿回去。”
郭姐憋着泪:“我们住了快四年了,从我女儿四年级住到现在,实在是……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对不起。”
纪浮把钱折一道,揣进郭姐那罩衣的口袋里:“钱您拿回去,那房子我不住,您得空收拾收拾干净就行了,赵三街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谢谢您收着照片,您快回吧不早了。”
那几张照片一直在万荻声手里。
其中一张约四寸,照片是赵三街他们家门口。中年男人,青年女人,小豆丁孩子。
万荻声把照片翻过来,照片背面写了字,分别是:
纪巍、纪游、纪浮。
“锁门吧万老板。”纪浮说。
万荻声想先把照片给他,但他拎着电脑已经走去小门在等他了。他把照片收进口袋,先去锁了门。
6.第 6 章
那几张照片万荻声一直妥帖地装在口袋里。当晚他们两个人锁门从小门回家已经十点半,放在过去,纪浮有时候十点半还没下班,即便下了班也睡不着,有一阵子不知是压力大还是咖啡喝太多,凌晨一点到四点心跳得又狠又重。总之十点半对纪浮而言不是个睡觉时间。
但这晚他洗漱完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万荻声没有机会把照片还他。
万荻声总是起得很早。
他起来的时候纪浮会跟着醒一下,醒得很挣扎,让万荻声产生了些负罪感。
这天也是。纪浮坚强地撑起来一些,问:“上班了吗?”
“没有。”万荻声刚起床的时候声音有些沉,带着些哑,“再睡会儿。”
“喔。”又倒回去了。
万荻声并不是每天都清晨六点半起床,昨天是去巷口接货,市场的人送塑料件过来,今天是订的铜线到了。
送货的有时候不愿意进巷子,倒盐巷子是老巷,不够宽,他们送货的开面包车进来了就不好出去。其实出去没有多难,就是懒得倒腾一下,万荻声也知道。
但是跟市场的人少扯皮,这种能吃的亏就吃下一点儿,况且不是太麻烦的事。
六点四十五分,巷子口几家店还没开门,空气里飘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浮尘,冷得很。万荻声穿一件深色的防水加绒冲锋衣,提前掏出来烟盒,听着轰隆隆的快散架的引擎声,迎了几步出去。
市场送货的面包车真是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车在巷口停下,万荻声听见里头“吱嘎”一声手刹拉上来。
接着驾驶室门打开,下来个瘦子,有点驼背,在打电话。万荻声沉默着递过去一根烟,瘦子龇牙笑了下,点点头别在耳朵上,继续在电话里骂人。
“他啥意思嘛?”瘦子虽瘦,气势很强,“狗日滴他要做哪样嘛!……”
后边接了几句万荻声听不明白的。
电话一挂,瘦子转过来跟万荻声笑笑:“唉哟干点活屁事一堆的,还是你家好,啥破事情都没得。”
万荻声旁边还有个小拖车,平时在快递站常见的那种。
瘦子先从后座拎出来个称,然后转去车尾开后备箱。万荻声踩了踩那称,数字跟着他踩的力道往上跳。瘦子把他订的几捆铜线拎出来,说:“都在这了,你先掂掂。”
老师傅伸手一拎就知道几斤几两,万师傅属于能唬住人,其实他也不知道。装腔作势嘛,万荻声“嗯”了声,把铜线放称上,然后意义不明地笑笑,转头掏钱给瘦子。
不过万荻声有客观优势在,他脸上有疤,五官硬朗,身量高大,乍一看让人感觉不好惹。
瘦子收了钱,笑眯眯地帮着抬了一手,两捆铜线搁在万荻声的拖车上。
那面包车叮叮咚咚地开走,万荻声拖着车回去店里,车轮在不算平坦的地上啷啷响了一路,他开店门的时候瞟了眼茶楼,韩老板又是通了个宵。
店的大门是铁栅栏门,U型锁叉在栅栏空隙里,所以里外都能锁,间隙足够人手穿过去。
万荻声开锁的时候听见韩老板又在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森哥城里那个茶楼年后就搞好了,我就得过去了,这边还不知道要不要呢”“哎呀都是给人干活,森哥提携”之类的话。
那个“森哥”就是茶楼真正的老板。
听说倒盐巷子要拆了,不过和赵三街那边一样,说拆迁说了好多年。
每年都说今年真拆,然后一年又过去。
12月是各大APP为用户们做全年总结的时候。纪浮换了手机号,所以今年APP们的年终总结空空荡荡,居然也是真实总结了他这一年。
“邓老板。”纪浮怀疑万荻声对他自己的合作伙伴究竟有没有了解,连续两天都是他把邓宇叫醒,“七点半了。”
“啊?”
“纪浮。”纪浮率先出招,“你新招的员工。”
礼拜六,大满不用上学,在店里吃早餐的速度连纪浮都犯愁了。
“数米粒儿呢?!”邓宇凶她,“赶紧的我要收桌子了!”
大满慢吞吞的动作让纪浮都看出禅意了。大满不在乎,被训也好,吃饭慢也好,这些对大满从容坚强的内心毫无影响。
因为她下一勺子舀起来的红薯稀饭只比上一勺多了1/4。
纪浮对量很敏锐,他确信是1/4。
万荻声则从不参与对大满吃饭拖延行为的批评,他吃完饭就去忙其他事儿,整理塑料件或者回复一些消息。
“袁满,再不吃完你就能接着吃午饭了。”邓宇又训,“我今儿搬家,我还有别的事儿,活祖宗,我真的麻烦你。”
今天邓宇就搬走了。
纪浮收拾桌子出去丢垃圾,大满回去粮油店里趴在狗背上打瞌睡,丢完垃圾回来,一个年轻姑娘在店里。
万荻声跟他说那是邓宇女朋友,叫程倩,今天过来帮着一起收拾东西。
程倩跟纪浮互相打了招呼,和邓宇一起从小门过去。纪浮想着要不要一块儿上去帮忙,刚回头准备问问万荻声,忽然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一声巨响在巷子里回荡,同时暴起男人的咒骂,然后接连又几声硬物猛砸的声音。有的砸在墙上有的砸在人身上,倒是没人惨叫,都在骂。
纪浮回头看看万荻声。
“是韩建辰跟汽修店的伟龙。”万荻声说,“不用管,隔三差五就来一次。”
确实是隔三差五来一次,因为甚至没什么人出来看热闹。纪浮并不感兴趣,没去门口看,他坐回收银台后边打开电脑,看看那小程序审核后还缺什么。
“喔,我们上楼去帮着一起收拾吗?”纪浮问,“他们俩搞得定吗?”
“不用去。会吵架。”
“嗯?”纪浮没明白。
“他们俩只要是合作一件事,无论干什么都会吵架,别上去。”万荻声说。
纪浮笑了下,应了声好。他觉得挺好玩儿的,万荻声这么个少言寡语的,平时邓宇程倩吵架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听他这么说,应该还是挺头疼的。
“嗯……”纪浮习惯的动作,用指关节磨一磨自己的下巴,“你跟邓宇都有电工证吧?”
“有。”万荻声一直蹲在收银台侧面捣鼓什么。
下一刻,纪浮知道他在捣鼓什么了。
那坏了的小太阳“咔”一声,亮了。
小太阳正如其名,它散发着光亮和热量,把蹲在它前面的万荻声照得像块碳。不不,纪浮立刻颤了下,碳什么碳。
万荻声这么蹲着,回头,抬着眼睛:“要吗?”
“嗯?”纪浮眨眼,“哦,电工证,要的,扫描一下上传。”
“在楼上……”万荻声应该是在叹气,但没叹出声来,“你在这等我吧。”
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想上楼,纪浮的视线跟着他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而仰起头。他不知道万荻声今年多大,但纪浮知道如果是自己蹲那儿好一会儿再直接站起来,定会眼前一黑,起码要扶在那里缓一下。
应该比自己年轻,他想。
“嗯。”纪浮点头。
万荻声掸掸手,先摸了下裤兜确认家门钥匙在身上,刚一侧身,又听见茶楼那边打起来了。万荻声原地纠结了片刻,手指头攥了攥,看着他:“你跟我一起。”
……不要啊那是六楼。
纪浮表情有点复杂,蹙着眉但是笑着:“你真的不用担心韩老板过来揍我一顿,他来三四个人真未必干得过我,五个人可能够呛。”
万荻声先是呆愣了下,然后笑了:“那……”
“行吧一起吧。”纪浮合上电脑站起来,“店没事儿吗?”
“没,袁大爷会看着。”
“你不如说袁小满在看着。”纪浮跟在他后边迈出小门。
万荻声又笑了。
上楼的时候纪浮摸了摸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弯下来一小节了,有点想去巷口孙姐那儿剪一下,但这么一节头发落在后颈还挺暖和。
走到四楼的楼梯转角时,纪浮清晰地听见楼上传来了争吵声。程倩的嗓门相当有劲儿:“管凿吗你!我自己花钱买的!”
纪浮下意识停下脚步,前边万荻声也停了一下,动作很统一。
接着是邓宇:“就这破玩意儿敢要人三百啊?!你疯了吧!我给你钱是这么干的吗!?”
“你懂个屁!再说了一年不就过这么一次破生日吗!你至于吗!”
纪浮觉得程倩的气血真的不错,是个很健康的姑娘,吵架的气儿很足,没有破音也不带喘的,一气到底。
“……”纪浮慢慢吐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推了推万荻声后背,“别怕,勇敢一点,继续上楼。”
万荻声回过头来,刚好是眉梢有疤的那半张脸转过来:“要不你走前边。”
纪浮惊了:“……行,你让让。”
楼梯很窄,万荻声侧过来后纪浮也要稍微侧一点,肩膀擦着他胸膛走去前面。万荻声无意看了看他头发,很“城里人”的那种发型,长了点儿,但没有阴柔感,他说不上来。
来到602门口。因为在收拾搬家,所以门没关上,半掩着的。纪浮稍微把门拉开些,贼似的探了探脑袋进去看,他们在卧室,没在客厅。
纪浮回头,靠近万荻声,小声说:“他们在里屋。”
纪浮靠过来时,万荻声下意识屏住呼吸,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荻声乖乖地点头,在等着纪浮下一步计划。
纪浮说:“你的电工证放在哪儿了?”
“门板后边的挂钩,有个白色的编织袋,和你的照片放在一起。”万荻声说。
“就这个门?”纪浮指指大门。
“卧室的门。”
“那完了。”纪浮说。
“是的。”万荻声点头。
里头还在吵,语速太快又是方言,纪浮听不明白,所以不晓得他们的强度究竟是随便一吵还是真的吵起来了。幸运的是没有动手的迹象,不过看邓宇训大满吃饭那样儿也不是动手的那种恶茬。
纪浮思考了下:“我们必须要假装很自然地回来取东西,不然太尴尬了。”
万荻声认可。
“我放个铃声先,让他们知道外面来人了。”纪浮掏出手机,然而紧张之下忘记了那个铃声设置从哪儿进的,他直接朝着音符图标的APP点进了音乐列表。
万荻声也是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说:“你号码给我,我打一下好了。”
“对对。”
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折腾手机,纪浮报着号码,万荻声一个个输入。打通了,纪浮手机唱着铃声,他一回头——
“哎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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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浮被吓一跳条件反射往后一退,万荻声下意识扶了一下他后背。
程倩和邓宇两个人沉默着看着他们。
邓宇先看看万荻声:“你俩这是,干嘛?店不开了?倒闭了?”
“不是。”纪浮先按掉电话,“我们上来找电工证,小程序要用。”
“跟偷电工证似的。”邓宇说。
“感、感觉你们有点忙所以……要不下午再拿也行。”纪浮笑笑。
程倩一把将邓宇拨开,顺带翻了他一眼:“神经病似的他,他今天生日,我给买了条大牌内裤,你们看看他这没出息样儿,三百块割块肉了给他心疼的!”
纪浮维持着笑容:“生日嘛,生日快乐邓老板。”
“……”邓宇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决定去看万荻声,“我证有照片,一会儿发给你,你俩去找证吧,我们下去接三轮,师傅不认识里面路。”
“哎好。”纪浮转身将万荻声一拉,进去家里。
卧室中间几个大包和行李箱,邓宇的东西不多,床铺上的床单什么的收走了,剩下垫褥和被芯。万荻声非常绝情地去把邓宇床上的东西抱起来,收进柜子,然后将那张单人床折叠起来,靠墙放好,回头:“拿电工证,然后走。”
“噢。”纪浮从门板挂钩的兜里摸到电工证,也摸到了郭姐送来的几张老照片。他喉结滚了滚,手指离开照片,只捏住证件,拿出来。
他把万荻声的证件打开,放在床铺上用手机扫描。证件上他看见万荻声的出生年月,比自己小两岁,二十八。
万荻声拿笤帚把邓宇那床的位置简单扫了下,接着看见纪浮已经把证件放回包里:“你那个……”
你那个照片。
“你为什么怕他们吵架呀?”纪浮含着笑揣起手机,打趣他,“不应该啊万老板,这么身强体壮的。”
万荻声磕巴了下,很无辜:“他们……他们有时候要我评理。”
“哈哈哈哈哈哈!”纪浮笑起来,“快走吧,一会儿该回来了。”
下楼时纪浮跟他闲聊:“你一清早上干嘛去了?”
“送铜线的来了,我去接。”
“每趟都要去接吗?”
“差不多。”
他们叫来搬家的三轮到了楼下,这么一会儿功夫俩人又好上了,程倩挽着邓宇手臂,笑着跟他们挥挥手。
韩老板站在他们店里。
纪浮先进店的,看见韩老板不算意外,他点点头:“韩老板。”
韩老板一脸菜色,中年人连着通宵就是这样,甚至他那黑眼圈让纪浮觉得都是不是“黑”了而是发灰。他记得以前姥爷说过的,一个人脸色可以惨白,可以黄也可以黑,但不能灰,发灰就是真完了。
“哎。”韩老板看着他背后的万荻声,“去我那儿给我看看那麻将机。”
“去不了,我得走了。”万荻声说。
“看一眼不成吗?!”韩老板虽然扯着嗓子,但气势上没那么强。扯着嗓子说话好像只是他的习惯。
纪浮没管,去把那刚修好的小太阳按开了。
他拧到最大挡,蹲在那儿,被照出一个毛边来。
“不成。”万荻声的视线从纪浮背后挪回韩老板脸上,“有个上门铺线的。”
“你就看一眼去,能修我就等你回来修,不能修我他妈一会儿找个收破烂的卖了!”韩老板说。
纪浮回头想看看万荻声,他有点好奇万荻声是什么表情。很平静,淡淡的,正在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儿,准备去架子上拿头盔了。
韩老板急了:“你会修不?”
纪浮:“我?”
“他不会。”万荻声拿抹布擦头盔的护目镜。
“不会?”韩老板感觉自己被耍了,“邓宇不说你是那什么,什么国外研究生吗你?!什么野鸡大学的啊这不会那不会!”
万荻声抬起眼,那一眼给韩老板怔住了,他本能后退了一步。
纪浮还蹲在小太阳前边,笑着说:“是,野鸡大学,我学的是野鸡与家养鸡的性格差异在禽类遗传病中的诱导作用,辅修走地鸡的脚部护理。”
万荻声把头垂得更低,护目镜上反光着他在憋笑的下半张脸。
韩老板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人当悠悠球乱甩:“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老子当傻b涮呢你个——”
万荻声侧一步站到他和纪浮中间的位置。
“他他他……”韩老板甚至有想要跟万荻声告状的委屈感。
他扯犊子,他羞辱我。
纪浮比他更想告状:“怎么了,农大的研究生里养鸡的种菜的多了去了!人家还养牛养驴韩老板您怎么能说我涮你呢!人家害虫防治还都发论文呢!”
“啊?”韩老板有一种被知识盲区侵袭的无措和拘束。
纪浮那般笃定,把韩老板打了个意识懵圈。接着,他说:“我不会修麻将机,韩老板,您另请高明吧。”
韩老板离开店里的时候仿佛把脑子揣口袋了没塞进天灵盖。
“你跟我一起走。”万荻声说。
“你又怕他琢磨过来了找我麻烦吗?”纪浮撑着收银台站起来,“真没事,他还来我还能接着忽悠。”
“我求你了。”万荻声笑了,肩膀都抖了几下,“我真求你了。”
“好吧。”纪浮跟着笑。
7.第 7 章
纪浮很擅长做高风险管理,股票,期货,以及忽悠人。
高风险高回报同时带来刺激和成就感对曾经的纪浮来讲美妙到无与伦比,不过忽悠韩老板这样的不算,难度等级太低,没有任何爽感。
万荻声把他留在施工工地附近的便利店里,给他买了个热饮。这一带偏僻,便利店里边店员比客人多。
小程序已经可以用了,还有一个环节需要邓宇扫脸认证,但今天估计不成,他忙活着搬家。纪浮坐在便利店里导了几个模板表格,虽然他之前没做过财务,但这种规模的进账他还是搞得定的。
弄完之后其实就没事儿了,纪浮无聊地戳着手机屏幕。号码换了,连着微信也换了,从前在京城搅弄风云的日子像做梦一样。不过有一点和从前一样,就是完全不看银行卡余额,因为不在乎,没所谓,赚钱的那一刻爽到了就行。现在也是,根本不用看,反正没有。
纪浮托着下巴清理这台二手笔记本电脑里的各式杀毒软件。
冬天的太阳穿过便利店玻璃,店里很安静,空闲的店员们各自玩手机打瞌睡,纪浮望了眼玻璃外边。
马路对面,工程围挡上贴着在建的商业中心的广告,旺铺招租大牌入驻,以及它边缘处靠着旁边推车摊子的纸板,写“补胎/炒面/C1驾照代扣”等一下最后那个好像不太可以。
纪浮拿手机打开地图才发现这里是县道改的省道,附近有几片新楼盘,广告吹得比唱的好听,把这儿荒凉到狗可以在大马路上追鸟的地方吹成赶超度假村。
他又看看围挡上的建设单位,不是瑁城本地的公司,他猜测是建设单位在这边找了分包单位,分包单位又在当地找的施工队,施工队的人手不够或是有一些特殊情况,包工头找了万荻声过来干活。
万荻声的状态跟自己在京城时差不多。拼命工作,闷头干活,一心赚钱。
“续杯吗帅哥?”店员整理着货架,探头问他。
“能续的吗?”纪浮很意外。
“原则上不能,但我们家没生意,香草牛奶不打完晚上也是倒掉的。”店员耸肩。
纪浮其实有点喝不下,但这香草牛奶还真挺好喝的,正想着呢,他手机震动了。给他打电话的要么是以前公司仇家,要么是万荻声。还好是万荻声。
“万老板?”
“这边缺人手,你过来吗,半天两百,给我打下手就行。”万荻声的说话习惯就是这样,没有半个字废话。
“好啊。”纪浮说。
万荻声给工头说纪浮是他店员,工头正忙着,一边按着对讲叫二期铺电缆的注意轮子,说二期地上都是软泥,一边不知从哪儿一抄手再一回身,塞给纪浮一个安全帽。
这边一期工程土建结束了水电进来开槽,再有两个月就过年了,他们时间很赶,所以工人休假或请假时,工头会喊来自己熟悉的水电工干活。
万荻声带他进去,找到水电施工班组,然后回头跟他说:“你的手只接我递给你的东西,其他东西就是掉下去会砸死人,你也不能碰,明白没?”
纪浮点头:“明白了。”
万荻声的主旨是有效沟通,说明书式的用词,这点纪浮很喜欢,他甚至不说后果,因为他认为只要严格遵循这句话,那么就不会出现后果。所以把后果省略。
纪浮的工作主要是接万荻声的设备帮他拿着,并且站在旁边待命。水电班组的师傅们之中有的带着一到两个学徒在旁边像纪浮这样打下手。
在这儿就是纯体能劳动,学徒甚至不用动脑子,按着师傅说的做就行。
万荻声的年纪在班组师傅之中最小,但干活很老练,不闲聊,纯干活。拿开槽机的时候戴好护具,叫纪浮退到承重柱那儿去。
工地上时间过得很快,设备在嗡嗡响,纪浮看着切割机切墙,锯片进墙相当猛,纪浮怀疑这玩意说不好钢筋也能切开。甚至稍微动了一丝“切到人身上是怎样画面”的念头,然后抿住唇没让自己笑出来。否则还是有点变态。
“纪浮。”万荻声喊他。
“嗯。”
“帮我接个电话。”万荻声戴着很厚的手套。
“来了。”纪浮走过去,按照之前万荻声说的,他手里拿着设备的时候,自己完全站在他背后。
“左边口袋。”万荻声说。
纪浮从他工装裤左边兜里摸出来手机,说:“汽修城汪哥。”
“接一下。”
纪浮划开接听,递到万荻声耳边靠着。听万荻声说:“汪哥,今天过不去,在铺电……行,下回您提前给我说。”
挂断后纪浮把他手机塞回兜里:“你每天接活不固定吗?”
“不固定。”万荻声说,“退过去。”
“噢好。”
纪浮刚一转身,旁边忽然闹起来了。方才这些设备割墙声音大,这时候听见了原来这层另外半场吵起来了。
大概四五个工人,一个拿着生锈的铁棍,另外几个捧着开裂的和断掉的水管在喊着:“有没有意思啊!第几次了啊!钢筋工根本不拿我们当人看!管子全压坏了!都是来干活的,没必要这样搞吧!?”
另外半边,也就是纪浮他们在干活的这半边,从墙转角也走过来几个工人,指着他们:“叫什么叫啊,没给你留水管位置吗?!非要往插钢筋那儿摆,怪谁啊?”
“那是他妈是能放水管的地儿吗!?”
总之就是吵起来了,纪浮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最好是躲远点儿。双方看起来积怨已久,空荡荡的毛坯商业楼层里全是回声,普通话掺杂着瑁城这边的方言,从你的钢筋压坏了我的水管延伸到职业歧视,进而开始了能干干不能干滚。
电工们不敢靠近劝架,因为如果纪浮没猜错的话,他们才是分包单位的正经工人,估计这群水电工都是工头和经理喊来干散活儿的。
于是电工们埋头继续干活,纪浮倒是没法退回之前站的地儿了,因为两拨人已经气势汹汹地要干。
他还站在万荻声背后,万荻声关掉设备,看了看两边人,伸手拉了一下纪浮,把他拉到自己身侧,低声说:“先等等吧。”
万荻声不想节外生枝,纪浮也是一样。旁边有老师傅上前摆手说“哎呀算了算了都是讨生活的”,被几个人呛了回去“有你什么屁事”,老师傅也就不说话了。
工地斗殴事件并不稀罕,工地和工位不一样,工位上的人有时候单单是从椅子站起来都会眼晕一下,和同事有什么矛盾纠纷,在眼前一黑的瞬间立刻转变成是不是要去体检了,以及回想上次体检是什么时候。
说害怕纪浮没有多怕,工人们抄着家伙就招呼上去,两边人连骂带打,墙上贴着的A3纸打印的“安全施工守则”被铁棍从中割开,唰啦掉下来一半。
水电班组的人自觉默默后退到墙根,万荻声手里有设备,连着线,水平仪也倒了,他有点烦。
旁边电工师傅不停跟他俩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避一避,估计会闹大。
纪浮的想法也是先躲躲,他贴近万荻声,说:“先出去叫经理来吧,他们这样搞不好还要报警,我们……哎!!”
从那群人之中飞出一根堪比破伤风之刃的棍子,迎着万荻声的面门直插过来。
纪浮身体比理智快,万荻声甚至没来得及扔掉手上的切割机,因为他没想到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纪浮会用手挡住自己脸。
确切点说是挡住自己戴着护具的脸,他懵了,根本用不着的,他脸上有护具头上有安全帽。
纪浮“嘶”着倒抽一口气,整个表情像是咬到了溃疡,转头别开脸,角度刚好是脸朝着万荻声的肩膀,干脆一脸按了上去。
“哎我的天……”纪浮咬着牙,“这么疼。”
“你……”万荻声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他好,“你这是……”
万荻声不好说他,他第一次来工地,反应不过来也是正常。万荻声转身把机器放下,将他手拿过来一看。
手背上硬币那么大的口子在冒血。
“我忘记你脸上有面罩。”纪浮疼得声音发抖,“本能反应,扎手总比扎脸强。”
“走吧我带你去打针。”
“不用。”
“打破伤风。”万荻声说。
“我今年打过,那一针管三年还是管五年的,不用。”
工地经理和工头带了几个人进来,拿了个大铁锅和纪浮不认识的看起来像是剪刀撑的一部分的棍子。纪浮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捂住耳朵。
果然。
那两个铁质物体在空空的楼层中回荡着如撞钟般“咣咣”巨响,纪浮只能闭一闭眼睛。
“搞什么!!”工头底气十足声音洪亮,“不能干都他妈别干!”
纪浮伤的是右手,很不巧。
万荻声提前收工走了,拿了他和纪浮的日结工资,走前工头叫他把买药的包扎的收据什么的收好拍给他,之后再来结。
附近有个中西医结合医院,纪浮在清创室里消毒和包扎。因为他破伤风不是在瑁城打的,医院查不到接种记录,医生叫他签个知情书,万荻声发现纪浮的左手也能写字。
“哎。”纪浮叹气。
纪浮右手被捆得很僵硬,连着除开大拇指的四根手指都捆上了,医生叫他右手先别用,手指动掌骨也跟着动,容易出血。所以回去倒盐巷子的路上,纪浮在摩托后座,右手不能用,只能用左手抱住万荻声的腰。
晚上万荻声七点就关门了,纪浮原想说没有必要,他本来也就坐那儿没什么事情干,万荻声还是锁门上楼回家。
邓宇搬走后602显得宽敞了些,也可能是纪浮的错觉,因为主要是卫生间洗手台变宽敞了,牙刷杯从三个减为两个。
他左右手都能用,刷牙的姿态稍微有点奇怪,但起码能刷干净。
但是他左手拿起刮胡刀的时候……有点困难。
纪浮冒了些胡茬,其实可以暂时不管,但他有点接受不了。左手捏着刮胡刀比划了几下,又琢磨着要不要拿个什么东西把刮胡刀捆在大拇指上?
或许是他在卫生间里呆了太久,万荻声过来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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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手不方便?”
纪浮先在镜子前愣了下,他视线先看了看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身后发黄的瓷砖,挣扎片刻,说:“是。”
“在做什么?”万荻声问。
“刮胡子。”
“……”万荻声沉默了下,“我进来帮你?”
纪浮没有锁门,放下刮胡刀把门打开,朝他笑笑:“左手刷牙洗脸还行,刮胡子怕把自己脸划烂。”
万荻声“嗯”了下,从水池面上拿起刮胡刀,打开水龙头冲了冲,一甩水,动作停滞了。
莫名其妙的,万荻声动作一停,纪浮也跟着不动了。
“怎么了?”纪浮很小声地问。
“我……”万荻声站直,“我不会给别人刮。”
“喔。”
纪浮明白,这就像是面对面不会帮别人扎头发或者系鞋带,反手了。
纪浮的身高在他眉眼之间,这么近的距离需要稍微抬头:“那、那还是算了吧,我忍几天。”
万荻声有一种“报恩”感,虽然不明显,但很努力。他攥着刮胡刀,没让道儿,这卫生间太小了,万荻声不让开,纪浮没法出去。
“这样。”万荻声咽了下,“我可以站在你后面,这样就顺手了。”
万荻声用热毛巾捂着纪浮的下半张脸,镜子里只露出一双眼。万荻声身量更高大,从镜子里看,完全贴在他后背的姿态像是在捕食。
大约半分钟后,万荻声放下毛巾,把剃须膏抹在纪浮的下巴。被热毛巾敷过后胡茬软了很多,接着,万荻声一只手钳住他下颌两端,固定住。
下一刻,冰凉的刀片从耳根下方刮过来,万荻声的手很稳。纪浮有点视野模糊,他紧张,因为有另一个人拿着刀片在自己脸上游走,他也心跳很快,万荻声身上有香皂和机油汽油以及尘埃的混合味道,这些味道像气流在环绕他。
……“谢谢啊。”纪浮自己用打湿的毛巾擦干净,凑近镜子看了看。
万荻声刮得很干净,匆匆丢下一句“不客气”就从卫生间溜了,溜得特别快,纪浮都没来得及再夸他两句。
时间还早,没到睡觉的点。
万荻声说去天台抽根烟,纪浮想都没想跟着一起上来了。
快九点,冷得很,但天台没什么风,附近有高层建筑挡着了。万荻声看看他,稍微站远了两步。邓宇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话很少。
“对了。”纪浮说,“我刚收到工地经理转账了。”
“嗯。”
“六百多,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纪浮笑笑。
万荻声跟着笑了下:“因为程倩在城里上班的广告公司一个月给她开一千五,邓宇就想,包吃住划掉一半多,七百差不多了。”
他解释完,又看看纪浮。纪浮和他不一样,他每次来天台是喜欢往上看,看远处的居民楼写字楼,纪浮向下看倒盐巷子。
“你为什么愿意七百块?”万荻声问。
“因为这儿是我老家,还有我不想努力了。”
“什么?”
纪浮转头看他,头侧过来的时候头发被风卷了卷,说:“我以前跟你差不多拼命,通宵加班回家洗个澡继续上班,累死累活不敢体检,后来发现我赚的钱,我买的房子车子,我的那些股票,说没就没。”
“所以……”
“所以七百块包吃住就意味着在你这里我不用努力。”纪浮笑起来,从搭着栏杆换成靠着的姿势,脑袋往后仰了仰,“万老板,我以前在京城光是车位一个月租金就两千,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我都不知道生活是什么。”
“但你不一样。”纪浮又说,“你目标很明确。”
“你怎么知道?”万荻声夹下烟,侧过来,手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
纪浮说:“你银行卡是法院冻的吗?所以微信不能转账。”
“是。”
“对啊,所以你想要的就是赚钱。”
“大部分人都要赚钱。”
“拼命赚钱。”
“不一样吗?”
纪浮想了想:“有些区别吧,说不好。”
万荻声没说话,咬上烟低头吸了一口。他又看看纪浮,有种错觉,一阵风就能把他从这儿吹走。不是说纪浮多么纤薄,是他觉得纪浮很轻,而不是像自己,用力想要扎根,别被吹走。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纪浮又说:“哎——以前总听别人说‘人生就是去码头整点薯条’,结果我人到了码头发现自己是薯条。”
万荻声扑哧笑了,他也刷到过这句话:“为什么?你想说什么?”
“给我涨点工资吧。”
“你不是不想努力?”
“太少了呀万老板,下午想买个咖啡都没舍得。”纪浮扬了扬右手给他看,“我给你当学徒呗,以后你干活我给你打下手,你揍人我给你套麻袋,你杀人我给你抛尸,但我抛尸的时候你得望风。”
万荻声笑得差点被烟呛着。
8. 第 8 章
纪浮的左手可以正常生活,万荻声发现,他不仅是左手可以吃饭写字,甚至还能左手用鼠标。他坐收银台倒腾着电脑,鼠标线绕了一下放到左边,无名指按左键,食指按右键。
万荻声站在危楼货架旁,手里捋着一卷20米的双排灯带。
捋好了灯带装进防尘袋里收好口,万荻声转身到里侧去,在货架侧后方两个巨大的塑料收纳箱上边堆着几个大纸箱子。万荻声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似乎是没找到要的东西,嘴里很小声地念叨:“四公分的、四公分……哪去了……”
五金店老板找不到东西,那么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老板随手乱放了。万荻声叹气,去收银台拔掉手机充电线,给邓宇打电话。
“双金属开孔器四公分的放哪了?……哦。没,我昨天出去干活了,行,我现在过去。”
纪浮抬头看看他:“出去吗?”
“去茶楼。”万荻声看着手机屏幕点了两下,揣口袋里,“给韩建辰修麻将机。”
“他不会跟邓宇告状的吧?”纪浮诧异。
“是的。”万荻声认可之后,又转了个态度,“毕竟是邻居,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
纪浮稍微一眯眼:“后面这句是邓宇教你的吧。”
万荻声眼神逃避了下:“是的。”
茶楼叫“六合茶楼”,韩建辰深谙企业文化,给整条巷子都科普了这个“六合”是指横扫六合。后来孙姐跟老李饭馆的聊天,瓜子皮一呸,翻了个白眼,说一茶楼横扫什么六合,开场子就开场子呗。
六合茶楼看门的小弟是新来的,不认得万荻声,但不知是觉得这人拿着工具箱应该是来修东西,还是万荻声凶相外露,小弟没敢拦他。
“哪儿呢。”万荻声站在一楼大厅,没人,回头问小弟。
“哪儿?”小弟嚼着槟榔,口齿不清,因为有点慌而嗓门很大,像是给自己壮胆,“什么哪儿,你干嘛的?你谁啊?”
万荻声本来就不想过来:“没东西我走了。”
小弟蹲那门口的,唰一家伙起来了,指着万荻声:“什么玩意你到底干嘛来了的!”
“闭嘴唉我草!”韩建辰边扣他裤腰皮带边走出来,“你他妈吆喝什么吆喝,大清早扯个嗓门给你爹叫魂啊!唉老万,来来来,里屋这张机子。”
万荻声没瞧他,闻见了韩老板身上的陈年烟味和那股子熬夜熬出来的味道,估计昨晚又是个通宵,刚被吵醒。
韩建辰把万荻声带到里屋,里头烟头洞烂成一片的沙发上横躺着个人,扯着呼噜。
“就这台,你给看看。”
“开灯。”万荻声说。
“这屋灯就这样。”韩老板指了指头顶上,其实韩老板已经按了开关,但它跟倒盐巷子的路灯差不多。
韩建辰看着他拆开面板,推上去,自己也伸头往里看了眼,说:“它光响,不转,也不往上升牌。”
“知道了。”
倒盐巷子很依赖技术工种,五金店是一个,伟龙汽修其实也是。
韩老板不是傻的,这麻将机送到外头去,或是从外头找人来修,人家至少要换个大盘。城里人精明,价格卡在“你新买一个麻将机舍不得”和“换配件还能多用几年”之间,让人咬咬牙换了得了。
但万荻声来就不一样,他技术好,心也不黑。
所以韩建辰之前说的是“你来看看”,万荻声看了如果不修,那他就买新的了。
里头塑料件都被烫软变了形,万荻声把中间那个拆下来后,让韩老板过来看:“你自己上网买一个,货到了我来给你装。”
“就这个?”韩建辰纳闷,“这玩意好好的怎么能给烫成这样?漏电?”
“漏电会跳闸。”万荻声说。
“那为啥呢?”
“连续转久了。”万荻声讲话只讲重点。
这台二手市场收来的麻将机经常一转就是一整宿,年代久了,又不是什么高精密设备。万荻声收拾工具箱,麻将机面板随便一盖。盖子合上去的时候嘭一声。
那沙发上躺着睡觉的人也醒了,呵斥了句:“吵你妈啊?”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生面孔。他关工具箱时故意“咣”的一声,里头的金属扳手什么的跟着响。万荻声说:“吵我孙子。”
沙发上的男人愣了下,被韩老板紧急凑过去说“别别别,别跟他一般见识”之类的话。
万荻声快走到茶楼和五金店中间的肥料种子店时,后边韩建辰追了出来。
刚好纪浮也到门口透气,他还没有完全习惯五金店的气味。
“那东西叫什么啊,那个塑料的,又方又圆的,我在网上搜什么啊?”韩建辰追出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纪浮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看着他们。
万荻声说:“拍照搜图。”
“哦。”
纪浮听这话笑了,笑得很轻。门口还是有点冷,今天云层很厚,光是闷着的,像灯罩很久没擦了。
他又听见韩建辰说:“还有,我告诉你啊,下回别跟我这儿的人呛嘴,你知道人家干嘛的吗,在城里帮讨债的!”
“我怕讨债的?”万荻声问。
韩建辰“嘿”了声,紧接着开始咳嗽,老咽炎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万荻声走了。
“修好了?”纪浮问。
“没,缺配件,我叫他自己买。”
纪浮又看了眼韩老板,这咳嗽声在窄巷里快有回声了,他转过头:“你在韩老板那儿跟人吵架了?”
“我没有。”万荻声把刚刚卷好的灯带放进编织袋,又说,“他先骂我的。”
“就那给人讨债的?”
“嗯。”
纪浮脑海里闪过了几个名字,小城市的讨债公司里有正规的,也有集结了当地的混混刺头的。
前几个月,他被当时期货事件最大的多头老总几乎通缉,放话买他手脚。那时候他确实怕,不过老总罹患绝症,现下不知有没有咽气。前些日子整他的人里就有不少是对方从讨债公司雇的打手,总之听见这个名词还挺微妙。
说怕其实没那么怕,瑁城离京城坐高铁都要大半天,至于十万块买手脚,除开那老总忠诚的心腹,其他人嘛价格好商量。况且纪浮会忽悠,只是要拉扯些空间和时间出来。
“万老板……”
“走。”
他话还没说完,万荻声塞头盔给他。
纪浮坐上摩托车,护目镜卡下来,说:“入职那天我没跟你说清楚,万老板,虽然可能性比较低,但我应该还在被人追杀,买手脚的那种。”
“买你这个手吗?”万荻声眼睛瞟了下他扶在自己肩上的裹着纱布的右手,“那应该不贵。”
“……”纪浮先是没说话,笑笑,拍了两下他肩膀,“走吧走吧。”
倒盐巷子里也有一套类似电视剧里宫斗的剧情,里头的人个个身怀绝技,外头的活大家都想接。
伟龙汽修和五金店属于最直接的技术重合,其他人之中,卖种子的会弹棉花,弹棉花的会包馄饨。眼看着要过年,城里外来务工的返乡后,他们经常出去问活儿,有没有活儿干。
所以因为没生意只能蹲在店门口的伟龙一听见摩托车响就烦。
“伟龙没找你麻烦吧?”汪哥递根烟给他,“他昨儿还问我需不需要过来帮忙,我说不用,提前找过人了。”
“没有。”万荻声接过来收进自己烟盒,回头,“哥,我店员。”
“见过见过。里头坐?”
“不是,他帮着干活,我能忙快点,给个洗车钱行吗?”万荻声问。
汪哥瞧瞧他:“这手还……”
纪浮赶紧接话:“不妨碍,我左撇子。”
万荻声看了他一眼。根本不是,你不会用左手刮胡子。
“那行。”汪哥看看他的身板,“你跟小万干吧,我们确实忙不过来,不过注意点儿手啊。”
“好嘞,谢谢哥。”纪浮点头。
汽修越到年关越忙。
纪浮主要帮万荻声递工具、洗汽油滤清。因为店里的小塑料盆不够用,万荻声拆下来的螺丝全都给他,他拿一张a4纸折成个倒三角的兜儿装着。最后万荻声保养好一辆车,他把车开去洗车间用高压水枪呲一呲车。
左手用得非常顺畅,右手偶尔蹭一蹭脸上痒的地方。他发现纪浮右手受伤以来什么都是左手接,右手连任何一次肌肉记忆去碰东西都没有过。这份意识一直在很好地维持,好像个天生的左撇子。万荻声知道他不是,如此娴熟只是因为他丝毫不松懈。
纪浮的理解能力强,万荻声的诉求精准简单,配合起来效率很高。
到第三辆车,纪浮已经能在万荻声转身去拿扭力扳手的空挡立刻上前用笔给螺丝画标定线,不需要万荻声提醒。
干活干一会儿就热,纪浮想把外套脱了。在家里可以慢慢把右手蹭出来,他想节约点时间:“帮我抻一下袖子。”
万荻声放下东西,直接帮他拎着后领子将外套剥下来。
“谢谢。”纪浮又伸手,“袖子也帮我挽一下。”
“这辆停到人行道边上,车主就在隔壁,马上能开走。”万荻声帮他袖子卷到小臂上边一点,露出有些许健身痕迹的手臂。
“好。”纪浮开门坐进车里,慢慢倒出操作间。
这汽修店跟伟龙汽修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纪浮刚刚把保养好的车开到人行道停好,路口又排上了三辆。
纪浮心道这确实要找几个帮着干活的,否则店里自己几个师傅干到天亮够呛能干完。
“纪浮。”
“嗳。”纪浮走过去,“拿什么?”
“电瓶测试仪。”万荻声说,“大概17公分长10公分宽,红色的,两个连线的夹子。”
“好。”
找东西的时候里头睡午觉的陶经理醒了,一看纪浮在,“嘿嘿”笑了两声,边点外卖边过来:“你又来了啊,喝奶茶吗?跟我凑个双杯套餐,不算你配送费。”
“不了不了,谢谢。”纪浮精准地找到测试仪。
“哟,成熟练工了啊。”陶经理打量他,脏兮兮的手套,手臂上沾着油污,“你要皮筋儿吗?”
“嗯?需要吗?”纪浮以为皮筋儿是搭配他拿的这测试仪用的。
“你不要吗?”陶经理指了指自己后脑勺的马尾,“扎起来吧,这么长不碍事吗?”
说完,陶经理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一根黑头绳,昨晚火锅店送的。陶经理说:“自己扎啊,我不会给别人扎头发。”
“谢谢。”纪浮捏着接过来。
“是这个吧。”纪浮把测试仪递给他。
“嗯。”万荻声没抬头,拿过来,“你去把车启动。”
“好。”纪浮坐进车里点火。引擎盖挡着前玻璃,万荻声一直没看他,测试过启动电瓶电量,万荻声等着测试仪打印条子,用手机拍照。
外头又进来一辆,是熟客,汪哥立刻迎了上去。
汪哥为难地“唉哟”了声:“赵老板这么早休假了啊?今天未必能给你整上呀,你多少公里保养?再等等呗?”
赵老板二话不说把车钥匙往车里一扔:“别提了我特么晦气死了,昨晚上回来的,高速修路我走的省道,对面一傻逼开着个远光朝我脑袋上来,我没看见过马路的三轮,咣撞上去了。”
汪哥赶紧看他车头:“还……还成还成,不严重,保险杠都没歪。”
“是。”赵老板说,“问题我车里行车记录仪坏了,这破玩意它没给我录上我真是操它个铁祖宗,赶紧给我换一个,换个你们店里最贵的听见没,我走了啊。”
“快快,小万,别换那机油了过来拆记录仪。”汪哥一扭头就进来喊万荻声,“他那车麻烦,你赶紧的,今儿就整那个车了。”
纪浮把刚卸下来的轮胎靠墙根放好,脱了手套一起出来。
万荻声一看就皱眉:“汪哥,他什么时候要车?”
“他啊,我不知道,这老板财大气粗性子急,你尽快尽快,拜托你了啊小万,一人加五十,完事儿哥再给你添包烟,这老板咱得哄着。”汪哥双手合十晃了晃,又按按万荻声的肩膀。
“说明书呢?”万荻声又问。
“找找。”汪哥手里也有活,“后备箱找找。”
这车是六七年前的款式,走线很麻烦,要么垂一根线下来插在点烟器里,要么就费劲地一点点沿着车上埋线藏线,让线走到后备箱。
纪浮一直没说话,视线慢悠悠地在车身上描着。
他稍微低头往车里看了眼,赵老板的行车记录仪是替换掉后视镜的那种款式,很快,汪哥拿了个新款的出来,搁在副驾驶座位上,又拍拍万荻声。大意是,交给你了。
“纪浮。”
“嗯。”纪浮抬头。
万荻声从他身侧来,副驾驶车门开着的,他扶着门框:“这两款记录仪不一样,得拆了重新走线,你去后备箱找一下这车的说明书。就是大概这么厚的一本……”
“线在点烟器下面。”纪浮打断他,拿缠着纱布的右手指指里边,“不用找说明书,也不用走线到后备箱,从a柱埋线就行,我进去给你找个塑料尺。”
万荻声一愣,很是意外:“你确定?”
“确定,我以前开的就这款。”纪浮拍拍车门。
“车主不想让线占着点烟器。”
“拆侧面挡板,下面有电源。”纪浮说。
纪浮右手搭在车门框上,手掌垂着,腕骨很突出。
这时候万荻声才发现他头发扎上了,原本垂在脸颊两侧的头发拢去了耳朵后边,下颌线锐利干净。纪浮向车里又看了看:“我去找个塑料尺给你,你先拆这个旧的。”
纪浮转身往店里走,万荻声没有立刻坐进车里去拆,而是看了一会儿他后脑勺的小辫子。
没想到纪浮回头了。
万荻声吓一跳。
纪浮说:“对了,回去路上带我找个诊所换药。”
他扬了下右手。
“哦。”万荻声点头。
因为免去了翻说明书和走线后备箱的耗时工作,万荻声拆装测试只用了四十分钟左右,把汪哥感动得语无伦次。赵老板果然一小时就过来要取车,连上手机试了下记录仪,非常满意。
冬天天暗得早,诊所里开着两个小太阳,医生诊台那儿一个,输液区一个。
纪浮换药一动不动,像是不知道疼。护士拆下来旧纱布,转头:“哎帮我把那垃圾桶拿过来。”
万荻声拎过来放在纪浮旁边,放下就走开,纪浮察觉了,再一抬眼那人已经走到换药室门口站着了。纪浮猜他可能是害怕看这种伤口。
“疼就别看啊。”护士说。
“嗯。”纪浮垂着眼仔细欣赏。
护士上了新的药,拽纱布条儿。
外面“咣”地一声,有人进来甩着关门,护士很稳,还是骂了句神经。
紧接着外边的人大喝:“服务员!”
“神经。”护士又低声蹙眉骂了句,她先给纪浮的手捆好。
纪浮跟她说谢谢。万荻声终于转身进来了,问:“好了?”
“好了。”护士收拾盘子,“下次不用过来了,自己在家里换就行。”
“嗯。”纪浮点头,然后看万荻声,“幸好天冷,不然我这手得馊了。”
万荻声帮他拿上头盔,刚一出去,跟喊服务员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两人同时怔愣了下。
“你他妈的!”那男人就是上午茶楼里睡觉的,当时万荻声在修麻将机。
他指着万荻声:“别走啊,操你妈的给你牛逼的,你你你……”
万荻声平时少言寡语整个人闷闷的,但纪浮明白,这种人遇事根本不带怂。果然,万荻声把右手那个头盔塞到纪浮怀里,说:“行我不走。”
上午在茶楼包间里灯光不明看不清晰,这会儿男人看清楚了,万荻声少说一米八六,今天出来干活就一件毛衣搭外套,额角带疤,视线平静。
“你他妈早上几个意思我问你?”男人的老烟嗓像锈久了的锁芯,“找我茬?”
曾许过“你揍人我套麻袋”承诺的纪浮快速捉住万荻声手腕,将他向自己一拽,站到前边些的位置,也就是诊所的门槛前,笑得猜不透:“一个人还这么嚣张?”
男人这才意识到如果真动手,他们最差也是两个人。但话已经放出来了,认怂太难看,他依然挺着头:“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
纪浮点头:“知道,讨债的,好好干,指不定哪天能讨到我们头上。”
万荻声稍微有点想笑,看他的小辫子。
“还有,咱们店倒盐巷子16号,欢迎砸店砍人,但你整完能竖着出去算我跟我家万老板白活这么多年。”
纪浮左手掂了下头盔:“回吧万老板,不早了。”
9.第 9 章
清晨比阳光先进入卧室的是“倒车请注意”。纪浮皱着眉睁开眼,先动了动右手,不痛的,说明昨晚没压着,今天该换药了。
倒盐巷子每天苏醒到沉睡都是同一套流程,巷头巷尾莫不如是,每一户都过着相似的生活。铁栅栏门和卷帘门唰啦啦的响声让人觉得能抖下来很多铁锈碎屑,接着是笤帚向外扫灰尘,期间伴随零星的咳嗽。冬天更沉默些,人们总是缩着的,手缩在口袋里,脖子缩在领子里,先靠在店门口无意义地望一会儿,再进去。
这个时间里万荻声完成了换药,纪浮跟他说谢谢。他把换下来的纱布丢去垃圾桶。
巷子里起了晨雾。邓宇骑着辆电驴回来了,车筐里装着油条和包子,他冻得吸溜着鼻涕进来,匆匆忙忙展开折叠桌,催促着赶紧吃吃完他还得进城干活。
纪浮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邓宇今天有十多家上门维修,他没法一个人全去。万荻声则是说要先等等看汽修汪哥八点会不会打电话过来,不打的话他就去上门。纪浮觉得包子很好吃,和以前在便利店买的包子不一样,它丑丑的,指外表不那么圆,面皮很韧,馅儿非常新鲜,辣味的牛肉和粉丝,掺了点儿蔬菜,也可能是葱,但牛肉的辣和咸鲜已经覆盖掉了它的味道,只留下蔬菜的口感。
不过纪浮实在是好奇,他又拿了个包子,用不太灵活的右手配合左手掰开一只包子想一探究竟。“唉。”可惜,他不会通过包子外皮渗出的颜色来判断里面的馅儿,他掰了个豆腐馅儿的。
这时候邓宇才发现他手上有纱布:“你跟人干架了?”
“没。”
万荻声说:“油滴下来了。”
“啊!”纪浮赶紧把两半儿包子横起来。幸好他岔着腿,于是抬头跟万荻声说:“没掉裤子上,安全。”
“行。”万荻声说。
最后纪浮还是没搞清楚牛肉馅包子里的是什么菜,因为他吃的那个似乎是最后的牛肉馅。韩建辰过来的时候邓宇骑着电驴走了,纪浮丢完垃圾走回来,刚好跟他同时到店里。
韩建辰大部分时间里都叼着烟,面色看起来仍是发灰。
“小万。”韩建辰进来,“麻将机那个配件到了,辛苦你去给装一下呗。”
“十五。”
韩老板到收银台扫了收款码,十五块付过去,然后扫了眼纪浮,尤其扫了眼他的右手。纪浮没出声,在危楼货架旁边,把地上随便扔的什么扳手压线钳摇表铲刀一一捡起来,夯不啷当装进收纳盒。
万荻声把折叠桌靠墙放,拎了个小的工具箱,跟纪浮说:“我过去一趟。”
“嗯。”
他们临走时韩老板又看了眼纪浮的手,纪浮的手垂着,站得很直,看着万荻声拎工具箱走进巷子的雾气里。
纪浮继续收拾店,规整工具,把拆出来的零件按型号放回它们的盒子。不认识型号,需要通过盒子上的图片对比,所以干得比较慢。
正因为干得慢,边干边琢磨,那韩老板还会说“辛苦”了。虽说接触得不多,但人就是那么个人,窥一斑而知全豹。纪浮把有点发软的螺母盒子捧起来要放进危楼货架,这沉疴宿疾的盒子万荻声和邓宇反复放取了很多次,到今天、此时此刻以前,都撑住了。
“哗啦——”偏偏在他手里散架。
好了,危楼货架这边看着更像废墟了。纪浮先从这一堆螺母之中小心迈出去,去收银台看了眼手机,万荻声去得有点久了。
六合茶楼在上午多是赌鬼结束了通宵出来吃早饭或是在门口算账,因为冬天站在外边能醒神儿,里头门窗紧闭开空调又乌烟瘴气,在冷空气里才能算清楚。
纪浮走过去只看见门口站了俩嚼槟榔的小弟。
“早上不开。”光头小弟说。
“我找人。”纪浮走到台阶上,伸手要推门。
“说了他妈的不开!”另一个破洞牛仔裤小弟直接招呼上来,在纪浮肩膀一推,“听不懂啊?!”
纪浮被推一踉跄,破洞裤那小子在左边,纪浮的右手没法用,他垂着头顺着被推搡的方向推了一步,佯装认了这窝囊气转身要走,左手活动了下冬天里稍微滞涩的关节。果然,破洞裤小弟气焰嚣张,跟着一踢脚就要踹过来,纪浮侧身,迅速上前一个摆拳,他出拳相当快,后边光头眼睛瞪得老大,差点把槟榔咽下去,傻眼了忘了要冲上去帮忙。这些看门小弟确实有些拳脚功夫,而且不到二十岁,一身牛劲。
破洞裤小弟嘴里骂着从口袋里掏了把折叠刀,纪浮那摆拳抡得其实收了点儿劲。不过见人掏刀了,二话不说右手横肘,撞在小弟下颚。下颚很脆弱,不论拳击还是散打,被击打下颚都是非常高的承伤,从前健身房的拳击教练告诉过纪浮,下巴这一块儿是人类头骨中可移动的,且没有肌肉包裹保护的骨骼,重击下巴会让人短暂失去平衡、眩晕,甚至瞬间脑震荡。
“唉我操!!”光头小弟跟着掏了把同款刀,但就茶楼门口这一截距离,破洞裤已经两眼懵圈坐地上了。纪浮回头看着吆喝着要杀过来的光头,抬抬下巴:“来。”
光头攥着刀,说:“别乱来啊,我要报警了。”
“……”纪浮沉默了下,“把门打开。”
“哦。”光头抓着门把手给拧开,这门轴有点干巴,拉开会“吱——”地响一声。
纪浮走进去的时候光头才发现他右手缠着绷带,所以刚刚一只手就给破洞裤撂地上了。
一进去,茶楼里囤积多年的二手烟味差点儿把纪浮顶出去,沼气似的,纪浮感觉在空气里划根火柴就能爆炸。
“万荻声?”纪浮喊了下。
“他妈的谁?!”里屋的声音,门掩着的,纪浮稍微侧了侧脖子活动筋骨。茶楼里24小时开空调,暖和些,纪浮走过去时,门里的人同时出来。
正是前些天在诊所碰上喊服务员的人,纪浮料想到这人不是个善茬,没有第一时间问万荻声在哪儿,而是问:“这儿有监控吗?”
“啥?!”那男的显然没想到纪浮会问这个,接着他反应了一下,笑了,“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报警吧?省省吧,街坊一点小口角,又没摄像头,人也验不出伤。”
纪浮点头。
厅里没开灯,这大雾的早上,茶楼里昏暗不清。纪浮边往他面前走,边默默拽掉万荻声方才帮他包扎好的纱布,手背一块尚未长好的挫伤暴露出来。
“那就好。”纪浮把沾着药粉的绷带随手扔了,反正一地烟头,同时里屋传来咣当当的声,纪浮问,“那个屋吗?”
他们人多,四个,万荻声之前打趴下三个,又冲进来三个。
韩老板一直在劝他,挨佟哥几个耳光,这事儿就算了。他晓得万荻声很能打,所以关上门,叫上人,万荻声和佟哥之间他今天必要得罪一个,显然,五金店老板是最优选。
寡不敌众,万荻声被摁着手脚控制在里屋的沙发上。
他听见外头进来人的时候猛挣了两下,起先几个赌鬼按一会儿就没劲了,但后来韩老板找来的小弟是专门给人看场子的,那三个小弟和门口的俩不一样,专业程度更高。
“哎操了!”专业小弟被万荻声挣脱了右手后连续两拳,一拳面门一拳咽喉。万荻声下手没有纪浮那么多顾虑,他知道这些人是哪来的,也知道这些人不敢报警。
里外乱作一团,纪浮跟佟哥在厅里掀了两个麻将机,右手的伤口被二次撕扯,满手背的血。那佟哥身上有个甩棍,纪浮右手使不上全力,最后纪浮抄起吧台的招财猫,潜身、后闪,招财猫从右手换到左手,照着佟哥后脑勺干了一下子。
万荻声从里屋冲出来的时候,警察也从茶楼正门进来了。
纪浮第一眼看见他,甩了甩手走过去,靠在他耳边问:“打你了吗?”
“打了。”
“好。”纪浮用左手抓住万荻声的胳膊,向自己一拽,万荻声被他拽得晃了下身子,接着纪浮惊呼,两手扶住万荻声肩膀,“万老板!你怎么了!”
“我没……”万荻声没懂这是在做什么。
纪浮稳稳抓着他肩膀,又一次贴近:“跟警察说你挨打了,现在头晕恶心,要求验伤。其他什么都别说,无论警察竖几根手指头都说三根。”
“……”万荻声有点想问他,要是警察真的竖三根呢,但纪浮一发眼刀过来,他憋回去了,“哦。”
“那边那个怎么了?”警察边问边走过来。
纪浮赶紧解释:“我们是旁边五金店的,我老板过来修麻将机半天没回,我就过来看看,结果把我老板摁在这儿打,他现在说不出话,我们得去医院验伤。”
说得出的。但万荻声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就稍微低着些头,看着纪浮的右手。果然,纪浮将右手手背示意给警察:“也打我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佟哥这辈子没感受到这么大的冤情:“是他打我啊!他拿招财猫砸我啊!”
“他先打我的,他有甩棍。”纪浮说,“我特别害怕,警察,当时我太紧张,自己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反正就砸了。”万荻声惊讶于他气定神闲的描述,也略有点担心他的演技……你要不要真的表现得害怕一点。
“这甩棍是你的?”警察问。
纪浮瞄了眼那棍子,目测30厘米以上,可伸缩折叠,判定个管制器械应该问题不大。
警察按了两下墙上的开关:“你这儿灯呢?”
“这边这边。”韩建辰即刻把烟掐了扔在地上,去开了几个落地灯,这些落地灯是每个麻将桌边上摆一个。
辖区警察四下看了看,除了被掀的两台麻将机,另外两台上面盖着桌布,象征性地摆了几组茶壶茶杯,茶点盒子。
韩建辰脸上堆着绝望的微笑,看看地上刚爬起来的佟哥,指望这位哥能忽然掏出一些类似“你局里领导是我什么什么人”的路子。但很遗憾并没有发生他幻想的画面。
邓宇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惨白,由于对瑁城市医院的地形不太熟练。纪浮跟他说的是,疑似脑震荡,正在放射科排队做头颅CT。他跑人家日间手术室门口跟护士说找那个做开颅手术的,护士说咱日间手术室不开颅。
终于是到放射科跟俩人碰头。邓宇上上下下看了两遍万荻声,他脑子转得还算快,扭头就问纪浮,非常含糊又小声,像加密对话:“他、他是不是其实没那个啥,你是不是打算,那个啥。”
纪浮没正面回答,偏过头,靠着比较长的头发遮了遮表情,阴险地笑了下。
邓宇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纪浮倒是理直气壮:“反正事实就是打着他头了,在里屋拿落地灯灯杆子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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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真的?”邓宇看着万荻声。
万荻声点头。这确实是实话,否则他也不至于被人摁那儿那么久。
疑似脑震荡是个比较微妙的情况,如果患者坚称自己存在头晕恶心耳鸣等症状,加上确实存在外伤,那么住院动态观察是个不错的选择。
“要住院吗?”邓宇问。
“先等CT照了吧。”
“哦……”邓宇点头,“茶楼那几个呢?”
“别提了,那几个人到了派出所被里头值班警察认出来了,常客。”纪浮说,“反正我要讹个狠的,MRI也得预约,营业额误工费营养费护理费一个都别跑。”
“啧!”邓宇警告他,“你能不能别这么猖狂,小点儿声!”
“咱被人揍了欸!”纪浮的声音其实没多大,只是咬字咬得很清晰,“我真是疏忽了我当时应该往那儿一躺说我心绞痛,这会儿说不定都能挑新车了。”
纪浮说完,笑着摆了下手。万荻声就看着他裹着新纱布的右手,眼睛跟着他的手晃一下落下去,紧接着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时候纪浮确实觉得自己这张嘴挺要命的,他拿着万荻声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在缴费窗口排队,程倩的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她回倒盐巷子居民小区602翻出来的万荻声的几张证件打车送过来的。
纪浮连连道谢,她就一直说没事。
机器线上办住院和人工缴费窗口的人一样多,邓宇去排了个机器的,他就在这儿排人工,看谁先排到就在哪儿办。
不过整这么一次狠的也是好事,纪浮想,人就是要被整一次狠的才能老实,这个佟哥也一样。
住院部有六部电梯,几乎每个电梯每时每刻都是满载状态,如果碰见推着一张病床的,那么就都没戏。
纪浮选择爬楼梯。楼梯间很多烟头和一次性水杯,水杯当烟灰缸用。经过呼吸内科这种火爆科室,连楼梯间都堵,纪浮拿着住院材料和邓宇不停地说着“让一让”“借过一下”“谢谢”。
“你怎么样?”纪浮稍微俯下身,“这是几?”
万荻声倏地笑了:“你……你只竖了一根,但你叮嘱过我要回答三根。”
纪浮跟着笑:“行,看来没傻。”
折腾到了天黑。虽说其实才五点半,但天已经暗了。
这是个三人病房,窗帘关上之后,靠窗的那床已经关了灯,中间的开着一盏床头灯,他们也是床头灯。
邓宇订了医院的病号餐,他人回店里去了。纪浮摸了摸饭盒:“还热着。”
“我要住多久?”万荻声问。
“别管。”纪浮掀开饭盒盖子,“除非那几个人有法抗,否则起诉我都要给他们告得倾家荡产。”
虽说告到这程度可能没那么容易,但纪浮当下的决定确实是这样。
“什么叫法抗?”万荻声问。
“未成年、身怀有孕、精神疾病。”纪浮把筷子也掰开,“统称为法律抗体,那几个人显然都不符合。”
万荻声笑了:“的确。”
“对不起啊。”纪浮说。
万荻声纳闷,抬头看着他。
他说:“我这个嘴,从以前就黑,以前有一次忽然坊间传言要查企业的补充医疗保险,我说那有什么好查的,莫非以后其他补充福利都要计税吗?给员工发个粽子月饼也一块儿算进去?结果真查了,我们公司在那儿自查,咣咣往里补。还有一次是我一当律师的朋友,说有个老客户委托他搞个强制执行,去法院拍个什么……忘了,好像是个艺术品吧?说是人家拿给他抵债的。我说别是拿你和法院走法拍洗钱呢吧,结果没俩月,那人进去了。最后一次就是我那搞期货控盘的老板……哎。”
万荻声吃着炒蛋,安静地听着他自认乌鸦嘴的事实。
然后中间那床也关灯了。
“再吃点儿。”纪浮说,“明天早上抽血,然后有个核磁要做,你CT没什么问题,但是忽然昏厥还是要查的,没事,住院费韩老板给缴了八千,可劲儿查。”
“嗯。”万荻声又吃了点,才说,“不好吃。”
“病号餐嘛。”纪浮抿抿唇,“明天我出去给你买。”
“你以前……”万荻声筷子在清蒸鸡丝上迟迟下不去手,“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纪浮看着他:“嗯。”
“还有吗?”万荻声问,“就是这类……神奇的事情。”
“有啊,也有一些你可能在电视剧里看过的装逼现场。”
万荻声扑哧笑了:“比如呢?”
“就……”纪浮轻轻耸肩,胳膊搭在桌上,右手垂下,“以前有个很莫名其妙的客户,跟他聊着聊着他就会开始嘲讽哪家美术馆又把蒙德里安挂反了什么的。”
“嗯?”
“一个画画的。”
“画还能挂反?”
纪浮拿出手机搜了下蒙德里安,然后手机转过去:“这就是他的画。”
万荻声先是愣了,然后露出了困惑、犹疑、行吧的递进表情。纪浮笑起来:“再吃点儿。”
“你晚上回去吧。”万荻声看了眼撑开的陪护床。很窄,它折叠的部分没有覆盖垫子,会硌一整夜。
“不行啊。”纪浮支着下巴看他,“我不敢一个人睡的,你忘了?”
10.第 10 章
医院的陪护床很不好睡,折叠的铁轴刚好硌在他后腰,平躺侧躺都硌得慌。
纪浮缺乏医院陪床的经验,别人一般带两条毛毯,一条垫着一条盖着。有的长期住院,甚至会带上垫褥棉被,纪浮辗转反侧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稍微舒服点儿的姿势,最后只能把自己外套垫在后腰,盖上万荻声的外套。
病房六点整拖地。消毒水味儿冲击着纪浮刚醒过来的脑子,万荻声上午有两项检查,护士叫纪浮去护士站借轮椅。万荻声看见那轮椅,问:“你坐我坐?”
纪浮转头问护士:“他住一晚上院怎么傻了?”
护士笑了,很无奈,直接跟万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不适感,但有些人是脑震荡之后几天了才出现症状,如果你当时在开车啊或者做一些户外工作,忽然头晕甚至失去意识都特别危险,更何况你是被钝器击打后脑,所以你得坐轮椅。”
万荻声“嗯”了下,又看那轮椅,总觉得怪怪的。纪浮把着轮椅把手:“过来。”
万荻声过去坐下了。
“5楼4区……”纪浮看着导诊单,起太早了脑子不够用,需要用嘴念出来才不会出错,“哎抱歉抱歉。”看单子没看路,轮椅不小心蹭到了路人,对方摇摇头表示没事。
万荻声回头看他:“要不我还是下来走吧。”
纪浮蹙眉:“老实点儿。”
万荻声又看了眼他扶在轮椅把上的右手,纱布换过了,这么握着车把也不知道他疼不疼。纪浮找到了4区,换左手扶车:“到了。”
纪浮扫码报到后,把万荻声推到候诊区一个不挡道儿的地方,自己在旁边坐下等叫号。那边有护工推着病床过来,病床上病人在吸氧。他们进来之前,在导诊护士的视野盲区,护工把病床上的备用氧气罐拿棉被挡上,拿着导诊单到护士台,说:“麻烦给我这个尽快安排做哈,氧气要没了。”
果然,后头没叫两个号之后就轮到那推病床的了。
万荻声也看见了,两人对视后笑了下。纪浮捏着他的导诊单,说:“怪不得说住院还是请护工方便,这些人都挺机灵的。”
万荻声不笑了:“别给我请。”
“请得起吗。”纪浮开玩笑地说,“用我凑合凑合得了。”
“要不……”万荻声又看看他右手,“要不还是请一个吧,我自己请,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不行的话,可以把小满牵回去陪你。”
“那六楼,对狗的关节不好。”纪浮说。
“你俩睡店里。”
“夜班加工资。”
“……?”万荻声现在感觉可能有点脑震荡了。总之万荻声知道自己说不过他,自己就算说给工资纪浮肯定还有招。
晚上邓宇过来了一趟,程倩也来了。万荻声想出院,护士说那要明早查房问医生。所以无论怎么还是要再待一晚,护士走后邓宇有点儿不爽,问:“是不是知道我们有赔款,压着在这儿住啊?”
“那不可能,神外病床本来就紧张,不缺我们这点儿检查费。”纪浮说着,把他们带来的饭菜拆开,筷子递给万荻声,“你也别不当回事,我这辈没见过脑袋被人抡一棍子还紧赶着要出院的,你给我……”
话没说完,万荻声进来了一通电话。手机振动的动静在病床床头柜上跟有人在这儿装修似的,万荻声筷子换手拿,接起来:“喂?陈老板,哎好,好的,明天上午到。”
“你……”纪浮手里还捏着饭盒盖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
“我听懂了。”万荻声说,“但我真的没事儿,昨天ct也照过了,不是说颅骨和眼睛都……”
“核磁结果还没出啊。”纪浮打断他。
“我没事。”万荻声说话仍是那样平铺直叙,像个运转正常的器械,“没哪儿不舒服了。”
纪浮想了下,说:“可是有赔款啊。”
“这跟赔款没关系,人家喊干活,一次不去两次不去,后边就不喊了。”万荻声这句稍有点急。
纪浮明白的,他们接活儿的确实是这样,人家喊你是因为你稳定好用,要的就是你召之即来,否则一通电话两通电话,请佛呢?纪浮定了定神:“但是前面护士也说了,脑部受创,你又是做电工的,出了事是能伤及性命的。”
“无所谓。”万荻声说。
“无所谓?”纪浮放下饭盒。
旁边那俩在努力掩藏自己的存在感,尤其邓宇,他跟万荻声是发小,非常了解。万荻声从小就是个闷不吭声的,小学阶段常被夸是个老实孩子,到了初中这份评价变成了“会咬人的狗不叫”,因为当时学校里小混混找他茬的时候他直接薅了块砖头说反正我也未成年。成年后这份狠劲有所收敛,但那股不怕死的劲儿不减当年。
程倩就肘邓宇,拿眼神示意他去劝劝。
邓宇也肘程倩,意思是你跟这人也认识有年头了,你不了解啊?
纪浮站直,视线落在他很短的,看起来很扎手的头发上:“其实我没有立场跟你讲大道理,我们俩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因为你在乎过我的安危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在乎你的……您二位是室内搏击呢吗?”
最后半句纪浮回过头。
邓宇向前一步:“对不起孩子们,我没能肘赢她。”
万荻声想给手机充上电,可是护士铃旁边的插座上贴着“请勿充手机”。纪浮先把装汤的那个饭盒盖子打开晾着,直接伸手拿过他的手机和充电器,去另一边给他充上了。
“……谢谢。”万荻声那声儿小得邓宇都听不清。
“你先吃,我去楼下买个水。”纪浮说。
万荻声猛地抬头。
“哎……”邓宇看看万荻声,又转头看看程倩。程倩将快滑下来的挎包拎了拎,朝病房门口努努嘴,叫他跟出去看看。
纪浮没下楼,因为电梯间就有自动贩售机。
他买了瓶冰水,拿右边胳膊摁在肚子上,左手拧开:“……吓我一跳。”
邓宇的手伸一半:“我准备帮你开瓶盖的。”
“没事。”纪浮喝下一口,补了句,“谢了。”
“你、他……”邓宇在找词儿,最后拼出一句,“你别怪他。”
“我怪他做什么?”纪浮笑了下,稍微倚在自动贩售机边上,“我理解他的意思,年底了,都是城里的老板给活干,年前干完这一波等到年里就几乎没收入。”
邓宇一愣:“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是啊。”纪浮点头,“明白归明白,但终究是被人打脑子了。”
电梯间在傍晚的人流量小了些,电梯偶尔不必一层一停。外卖员急匆匆地冲出电梯,希望能在电梯下行到这一层前赶回来。陪护的人们拎着饭菜,抱着被褥,端着洗脸盆。
太阳落山之后,住院部变得有点像宿舍楼。
邓宇不知道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什么好看的,纪浮一直在瞄着。邓宇想了想:“老万他知道好歹,但是他那个嘴有点挑不出好话,你别往心里去。而且他这么玩命赚钱……是有原因的。”
“那肯定有原因,谁都不是铁打的,理解。”纪浮又喝一口。医院里暖和,他喝几口冰水顺了顺气,嘴上说理解,心里那个火简直是一股邪气要撞出来在方圆八百公里进行无差别攻击。
“理解。”纪浮重复。
第一个理解是对邓宇说,重复的这个理解是对自己说。
邓宇抿抿嘴:“因为他背着债。”
说这话的邓宇是下了很大决心,这事儿并不光彩,并且是万荻声的私事。不过他觉得纪浮是个靠谱的人,再者,邓宇有种很微妙的……或者说很玄妙的感觉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缓和这两人之间的气氛。
非常玄妙,他说不上来原因,所以才跟程倩在那儿肘。
而纪浮果然没有对背债这个问题有很大反应,他烦的根本不是债不债的。纪浮又喝一口水,喉结滚得很重:“背债怎么了,急就有用了?反正卡都冻上了慢慢还呗,他又不是赖掉了不还,人躺病床上了还不知道孰轻孰重?”
“哇。”邓宇讶然,“虽然我才是老板但你真的有点唬住我了,你咋知道他卡被冻了?”
“还有什么可能呢,又不是通缉犯,无非就民间借贷强制执行,要么犯事儿交罚款交不上。”纪浮摇摇头,很无奈,“算了算了,随便他好了。”
“就是!”邓宇赶忙附和,“你随便他!他那么大个人了,有数的有数的,走走走我们回病房……你也得吃饭不是……”
纪浮的目光很莫名其妙,拿着矿泉水:“是要回去的,我又不是不陪护了。”
邓宇和程倩带了他们两个人份量的饭菜,两个人都有点儿吃不下,不过还是硬往嘴里塞,麻木地咀嚼吞咽。
或许是这僵硬到肉眼可见的气氛实在是让程倩没法安心离开,在万荻声说“你们早点回去吧”之后,她扬扬手机说:“一会儿的,等外卖到了咱们再走。”
“什么外卖?”邓宇问。
程倩肘他:“我点的牛奶!”
“那你肘我干什么?”
总之这两口子在病房里又陪了一会儿,闲聊着街坊邻居的事儿,又说六合茶楼给抓了一回赌,抓的人里还有汽修店的伟龙。万荻声听见伟龙打牌被抓了,挺纳闷的:“汪哥没喊伟龙去干活吗?”
“没有吧,谁知道,可能喊了他也没去吧,这大冷天的迎风骑摩托进城,也就你了。”邓宇剥橘子,又被程倩一肘。橘子差点儿没拿稳被肘地上,程倩顺势抢走他剥好的橘子,递给了纪浮。
“你吃,你这手没法剥。”
“谢谢。”纪浮掰了一半递给万荻声。
邓宇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喃喃:“这不应该谢我吗这?”
病房真是个调整作息的绝佳地方。
昨晚上邓宇和程倩走了之后,他喝了牛奶洗漱完,几乎是躺下就睡着了。还是很硌,昨晚万荻声想把他盖的被子给纪浮垫着,因为病房里不冷,被纪浮拒绝了。
早上病房准时拖地,护士来量体温,早餐车到门口喊号。
纪浮这两天没怎么睡好,冒了点儿胡茬。
万荻声坚持要出院,在医生办公室签单子的时候,纪浮沉默地在旁边叫了个出租车,回倒盐巷子。
两人一直到坐进车后座才有了日出以后的第一次对话。由万荻声发起:“我……我一会儿到陈老板那去,你去吗?”
“去。”纪浮说。
这段对话结束了。
片刻后,万荻声又说:“陈老板那边是KTV,准备过年开业。”
“嗯。”纪浮说。
至此,万荻声黔驴技穷。
瑁城市医院回倒盐巷子有15公里左右,总计约24分钟的车程中出租车司机有20分钟在激情辱骂其他司机、电动车司机、外卖骑手和行人,3分钟喝茶润嗓,1分钟跟纪浮和万荻声说请您系好安全带和下车请带好随身物品。
所以整段车程里两人坐在后边就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一个轻微脑震荡一个右手无法使用,身残志坚的两位回到了倒盐巷子16号。开店门进去,万荻声收拾了个工具箱,纪浮拿头盔,再从他手里拿过工具箱,万荻声把摩托车推出来。
袁大爷在粮油店门口对插着手望着他们,万荻声推摩托出来,袁大爷咳嗽两声,问:“都好了?”
“都好了。”万荻声点头。
“别跟人打架了。”大爷说。
“嗯。”
通常万荻声不会做过多解释,譬如不是我要跟别人打架……总之万荻声就“嗯”了下,跨上摩托车,说:“帮我带着看会儿店,邓宇下午回来。”
“行嘞去吧。”大爷说。
纪浮上摩托之前回头看了眼六合茶楼,还像从前一样,上午半天没人的。
应该说倒盐巷子其实全天都没多少外边来的人,做街坊邻居的生意,卖维持生命体征和维持基础生活的东西。
从理发到殡葬,从头到脚。
一条窄巷丈量一生,走得进来也走得出去,轻而易举。
摩托车飞驰离开这里。
给万荻声打下手是个很轻松的工作,他用词精准,诉求明确。整个上午,两人交流的内容平均每句不超过十五个字。
纪浮只需要回应“嗯”和“哦”即可。
灰头土脸地把这一上午忙完,跟水电班组一块儿吃饭。干活的人饭量很大,饭后纪浮提醒他吃药,快餐店里别的师傅在那儿剔牙唠嗑,见着万荻声在吃药,忙问他怎么了。万荻声随便解释说感冒了。接着师傅们开始说感冒别吃药,扛过去以后就很长时间不会再感冒。
纪浮脸上蹭破了点儿皮,在口罩上缘位置。他站起来说:“我去洗个脸。”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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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餐店卫生间没有镜子,纪浮一只手捧水胡乱在脸上洗,没纸,他甩甩手,拿手机前置摄像头看了看,猫抓似的红痕,在左边颧骨靠下一些些。
纪浮刚要锁屏,手机拿下来时,前置摄像头取景框里出现另一只手,肤色偏深,捏了个东西。
“嗯?”纪浮转过头,“这是什么?”
“……束、束发带。”万荻声舌头被什么绊一下了似的。
“哪儿买的?”
“对面。”
对面有个小精品店。
“多少钱?”纪浮又问。
“二十五。”
纪浮笑了,收起手机接过来。他刚刚洗脸确实弄湿了些发尾,这是个皮革束发带,按扣的,棕色。纪浮右手不方便,递还给他:“会绑吗?”
“不会。”
“把我后脑勺头发揪起来,你怎么用塑料扣捆电线的就怎么捆。”
“哦。”万荻声站到他背后。
之前汽修店陶经理给他的那根黑头绳他忘在家里了,实在是没有扎头发的习惯,加上冬天头发落在脖子上还挺暖和,纪浮就没管。
“谢谢。”纪浮说,“走吧。”
上午忙完一人进账一百二,下午半天在店里给客人理货。倒盐巷子附近十多公里乡镇上的五金店老板偶尔来万荻声这边进货,因为本地市场见人下菜碟,跟外地人要价要得高也就罢了,有时候给他们的东西不好,拿陈年旧货给人家。
加上万荻声接活儿不管远近,没活干的时候多远都去,乡镇里他也跑,一来二去熟了,有的甚至直接叫万荻声帮忙从市场订货。
半拉摩托那么重的铜线万荻声一只手拎到小推车上,拉着到巷口等人。下午三点二十四分,乡镇上的小老板准时踩在三点二十五之前下车,笑眯眯地给万荻声递烟,给钱,抬货,万荻声帮着一起抬上面包车后备箱。
万荻声咬着烟往回走,低头点上。巷口理发店的孙姐将他叫住:“小万,我这个锁不好用了,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
“稍等。”万荻声说。
回店里找了一小瓶锁芯清洁的东西,晃了晃,确认里面还有点儿,又出去了。出去前看了眼纪浮,他正在跟邓宇对账。
因为这个店所有扫码的收入都去邓宇那里,这俩老板又不排班不记钱,有时候谁干的活分不开。
街坊邻居顺手帮忙的事儿万荻声从不收钱,给孙姐那门锁弄好了之后转头就回,孙姐又叫住他,说:“哎,叫你店里那个长头发帅哥来剪剪呗,我打折!”
“行,我告诉他。”万荻声边走边说。
“你的卡能取出钱吧?”
一回来,听见邓宇这么问纪浮。万荻声看过去一眼,想来邓宇是告诉他了,万荻声没多问什么,继续忙自己的。
“我的能。”纪浮说。
“我今晚陪倩儿回她老家一趟,回三四天,没空去取钱,我转给你,你取给他。”
纪浮点头:“行。”
“哎哎哎再转350回来,我整错了,忘算铺子租金了。”
“……哦。”纪浮又给他转回去。一溜儿聊天记录全是转账。
万荻声把店里的塑料水瓶捡进一个大兜子里,问:“你几点走?”
“六点车。”邓宇说完,恍然,“哦!那我现在就得走了!我走了!”
速度之快,纪浮都没来得及说句再见,邓宇一个跨栏式跳跃跳过地上的杂物冲了出去。
又一次,只剩下两个人了。
晚上郭姐过来了一趟,来之前问了万荻声店还开着门没。她似乎仍对占着纪浮的房子而心怀有愧。纪浮怕她又来塞钱,提前从小门溜了,吭哧吭哧爬上六楼。
大约三十分钟后万荻声也回来了,提了一条鱼和一些蔬菜。
“郭姐给的?”纪浮坐在客厅凳子上。
“嗯。”万荻声换上拖鞋,说,“她说是超市鱼缸养不下了,这条刚死。”
纪浮扑哧笑出来:“刚死……”
“刚死。”万荻声也笑了。
万荻声拎去厨房,系围裙,抄菜刀。
那是条挺大的黑鱼,万荻声剐鱼鳞,拽内脏,手上功夫了得。片下来的鱼肉放在盘里备用,起锅烧油,煎两颗蛋,鱼头鱼骨鱼尾下锅煎熟,注入开水。“唰”一声油水炸开,不过开水足够多,很快就变成“咕噜咕噜”的炖煮。
鱼片用酸菜鱼料煮酸菜鱼,鱼骨炖了锅鱼汤。家里没有煮饭,万荻声抓了一把手擀面另插上小电锅,煮三四分钟,过凉水,直接丢进酸菜鱼里。
纪浮隔着一道布满油渍的玻璃看着他,眼都不眨。
“哇。”纪浮感叹,“我能拍照吗?我要发给邓宇。”
万荻声最后从冰箱拿两罐可乐出来,拉开环,有些不解但还是说:“发呗。”
冬天一天比一天冷,家里顶灯不算很亮,酸菜鱼面热腾腾的,和倒盐巷子里的每家每户一样,他们也在吃晚饭。
“早说包吃住是吃这种,五百一个月我也来了。”纪浮靠在围栏上。
“那个很脏,别靠了。”
“你说晚了,靠都靠了。”纪浮仰头看着星星。
万荻声抽烟一般在天台,冬季六楼天台冷风呼呼的,但人刚吃饱,不怎么怕冷。纪浮看着他点烟,忽然伸手:“给我一根。”
“你会抽?”万荻声愣了。
“会啊。”
纪浮接过烟,又说:“火。”
他把火机递给纪浮。
纪浮点烟不像他,他会低头,但纪浮只垂着眼,是火来找烟,不是烟去找火。说明平时他抽烟的场景里鲜少有风,可能是一些允许吸烟的私人室内,也可能是车上,或社交场所。
果然,前两下没点着,纪浮侧过头找了个背风的角度,一些没扎上的头发在风里乱飞,他用右手挡了挡风,点上了。
万荻声接回火机:“你一直都会抽吗?”
纪浮吐出一口:“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会的。”
“我二十八岁,哥。”万荻声有点无语。
“是吗?”纪浮偏过视线看着他,半笑不笑的,“我以为你十八呢,这么不懂事儿。”
“……”万荻声知道他在说出院的事儿,咬上烟继续抽,没说话。
“晚上药吃了吗?”纪浮问。
“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