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麟 [GB]》
1. 第 1 章
时维六月,序属盛夏,暑气正盛。午时初过,朱雀大街两侧行人往来不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自明德门方向由远及近。
一匹棕红骏马蹄踏如飞,尘土飞扬,自人群中倏然掠过,直奔朱雀门而去。其势如箭,引得街边几位书生止步相望,交头接耳。
“适才那人,可曾看清?”
“城中骑马如飞,定是哪位贵显大人罢。”
“可我分明瞧见,那是个带着帷帽的女子?”
“女子?莫非是……那位?”说话的书生声色微低,语气含疑,“可昭华长公主,不是说半月后方自益州返京么?”
符瑶于皇城前策马东向,穿崇仁坊,将近春明门时方才勒马。她翻身下马,行至一座气派府邸之前,府门临街而设,门楣之上高悬匾额,正题着她的封号,是为昭华长公主府。
她甫踏上台阶,便被门子拦下。符瑶这才忆起自己仍戴帷帽,遂撩起薄纱,露出容颜,温声道:“你是新来的?烦请去唤徐嬷嬷,便说我有事相询。”
“你……”门子见她衣饰朴素,本欲婉拒,却为其纱下容貌所震,竟一时语塞。
此时,府门内忽传来脚步声,一名鬓边微霜,着青裳胡服的中年妇人朝着两人快步走来,还未走近便朝符瑶唤道:“公主!”
“徐兰!”符瑶面露笑容,在门子震惊的目光中踏进府内,和徐兰轻轻拥抱,“半年未见了,幸得你在,我险些疑自己走错了地儿。”
“公主您莫开玩笑了,这是太子殿下……陛下专门为您所建的公主府,规制几近宫中,满长安城也只此一座!”
自前堂至内殿,徐兰口不停歇,细细言说此府占地多广,陛下的赏赐如何布帛成堆、银铢如山,而符瑶听来却意兴阑珊。
半年前,皇兄慕容景率众北上,夺取长安;而她则统军南下,破梁军入蜀。三月之间,荡平蜀地残敌。未几,长安传报,皇兄即帝位,建国号曰魏,封益州为她封地。她又滞留三月,方能归来。
她还记得两人于渭水整军分别前的那一晚,她与阿兄约定的事情。符瑶轻摇螓首,止住徐兰的喋喋,低声问道:“徐兰,那人……”
寥寥几字,仿若蛊咒。徐兰面色骤僵。
“怎么……难道……”符瑶的脸色霎时苍白。
“不,不,他在,他在……公主您随我来……”
徐兰扫视四周,府里仆役的目光都投向符瑶,知非言此事之时,只好向她使了个眼色,“您或提前抵京,已有旨意,请您一归即入宫相见。可您这般装束……哎,老婢即刻替您备洗沐,您且随婢子回房歇息一会。”
符瑶应下,随一位年轻婢女进入内堂,至寝殿等待。
这宅邸应并非新建,她深知皇兄性情,他并非会为奖赏有功之臣,便轻易劳民伤财的人,想必原来应该是哪位大官大富的旧宅,被征来改成了公主府罢。
可是这陈设却是用了心的,一切布置和她在平城的闺房别无二致。见到这一幕,符瑶方始觉此宫殿般府邸,确是是自己的居所。
她朝桌前的铜镜看去,镜中女子身着灰褐色胡服,长途跋涉,绾好之发髻已为风尘吹散,略显凌乱。符瑶唯有摇首,心道徐兰所言不差,自忖此番形容,焉可见人。
只是,方才徐兰的神情……
还未等符瑶细想,婢女便来带她前往汤沐室。从益州接到回朝述职的旨意她便立即出发,到长安这一路都是快马加鞭,许久未好好沐浴过了。徐兰一边喃喃责她手上剑茧增厚,一会对她身上新添的伤惊慌不已,反倒是让符瑶心绪稍安。
沐毕,换上襦裙。未及徐兰开口,符瑶便急急抓住她手臂:“带我去见他。”
出乎符瑶的意料,她本以为徐兰定会带她去往密室、地牢登的幽闭之所,可她们沿僻静小径蜿蜒而行,最终却至一处清寂小院之前。
“他……”
“他在院内,公主。”徐兰向后退半步,垂首道:“陛下并无失信,只是为保万全,不得已用了些手段……”
“手段?”闻听此言,符瑶身形一凝,本已迈入庭院的右足悬于半空,一时竟不知是否该再进。
她本已悬着的心,此刻愈发摇荡不定,纵使面朝梁军百万之师时,也未曾如此心悸。
她不免在心中笑话自己,为求速抵长安,沿途几未合眼,临到关头却反生怯意。明明她早已下定决心,纵使恨自己入骨,欲将她千刀万剐,她亦坦然受之。
院子不大,门前动静已传至屋中。遥遥望去,符瑶见到室内有人影晃动,继而是沉重的石块或是精铁与地面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青年有着一张她无比熟悉的俊俏面容,身着一袭素黑色衣衫,双目为一条白布所蒙。
而方才所闻刺耳之声,则源自其足踝所系的沉重镣铐,青年似乎是想要出来,却为镣铐所困,只能跪坐在门口,朝着她们的方向张望,神情懵懂好奇,犹如稚子一般。
“他……”符瑶收回了右足,一时踌躇难决,只能将目光移开,“阿兄究竟做了何事??”
“您不要责怪陛下……”徐兰解释道:“此人身份太过殊异,陛下唯恐其于公主、于大魏不利,故而用了些手段……”徐兰的声音越说越低,与此同时符瑶的脸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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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难看。
正当徐兰暗忖以公主往日性情定要发怒时,符瑶却松开了紧攥的拳头,反而温声宽慰她道:“我知阿兄的用意,不用担心……阿兄此举,必有其缘由……”
可符瑶心底,并非全然如此作想。她将怒火压下去后,心中仍是五味陈杂。
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囚于地牢、恨不能食己肉寝己皮的李怀麟。若果真如此,反倒或令她心安几分……然如今慕容景留予她的,却是一个看似除目盲、身形消瘦之外四肢尚全,神智却混沌如稚童的李怀麟,教她如何是好?
“公主?”
徐兰见符瑶伫立在门槛前良久未动,不由得出言提醒:“公主可要入内?虽然这位……公子记忆有些不全,却也并非全然不能应答……”
“……”
符瑶又朝门内瞥了一眼,李怀麟仍坐于门侧,正朝着她望过来,仿佛是辨出了她的声音一般——若非那条覆眼白布,二人目光定早已交汇在一起。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仿佛隔着那条白布望见了那双水润温柔的眸子。可惜下一瞬,此番追忆便被他此刻稚童般的举止击得粉碎。
“走吧……”符瑶转过身,对徐兰道:“陛下召我进宫,总不能让他等太久,免得外间谣传我们生了间隙。”
言毕,她率先转身离去,徐兰连忙趋步跟上。
不知怎么,符瑶走得较寻常更快几分,仿佛急欲逃离此地似的。
正当她强抑心绪,思量稍后要如何与慕容景商议此事时,身后却隐约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唤:
“瑶……阿瑶!阿瑶!”
符瑶几乎是立即回头,自踏入长安以来,她脸上首次露出惊诧之色。
“公主?”徐兰的听力虽远不如自幼习武的符瑶,却也猜到了几分缘由,“这位公子虽记忆残缺,却并未全然忘却公主。他时常念及公主名讳……老婢亦不大明白是为何……”
“……大约是恨我入骨罢,”符瑶定了定神,她遥望那隐于草木间的寂静院落,笑道:“也好,这样就好……”
李怀麟,其父乃大梁先帝,母为大梁皇后,他一降生即册封东宫。自幼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未成纨绔。虽常为人诟病优柔寡断、太过仁慈,然若非国祚倾覆,亦可为青史上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
只可惜,他遇到了我……符瑶在心中苦笑一声,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五年前,永熙七年,那年符瑶十六,李怀麟十四。
彼时乃三月初旬,海棠初绽。那位如白玉般的东宫储君,与异族血脉的公主初次相逢,二人命途自此纠缠,再难解脱。
2. 第 2 章
长公主府中,多为皇兄所遣新人。符瑶旧部则多随大军行动,尚未抵关中,故此番入宫仅携徐兰一人。
符瑶此番归来仓促,按理,她本该半月之后随大军凯旋而归。如此擅自提前,实乃有违诏令、扰乱部署,她心中有数,定要向慕容景主动请罪。
然而和私匿前朝太子相比,此等罪责着实不算什么。
渭水整军作别前夕,她与慕容景于河畔赏月,水声潺潺,银辉泻地。
慕容景长符瑶七岁,虽非长子,却是最有声望的皇子,只因其才干卓绝。无论诗文酬唱,抑或将兵布阵,皆为族中翘楚。符瑶与他并非同母,不过兄妹二人向来彼此赏识,相处和睦。
月色之下,慕容景身着绀青胡服,身姿挺拔,眉目锐利如削,他对符瑶道:
“父皇命你南下追逐败走的梁军,阿瑶……”
迎上慕容景闪烁的眸光,符瑶笑道:“阿兄无需多言,小妹断不会与阿兄抢这头名的。”
彼时,大魏之师分作三路,由父皇慕容盛、慕容景及符瑶各领一路。梁都长安近在咫尺,然慕容盛高龄亲征,已病重多日,恐时日无多,他唯恐符瑶在军中威望胜过慕容景,又熟稔地利,或先一步入主长安,由此徒生争端,这才想将她调离去蜀地,以至后来符瑶亦因此未能亲赴其葬礼。
“阿瑶……”慕容景摇摇头,“为兄自然信你。你我同去恳求父皇如何?有你在军中阿兄也更安心些。”
“不了,阻梁军以蜀地为基、恃剑门天险觊觎关中,追击梁军亦乃小妹份内之责,只是阿兄,小妹唯有一事相求。”符瑶向前踏了一步,凝视慕容景的双目,沉声道:
“大梁太子李怀麟,阿兄可否留他一命?”
“阿瑶!?”慕容景瞳孔骤缩,“你果然对他……”
“小妹只求阿兄这一件事,”符瑶语意坚定:“明日我即挥师南下,阿兄日后若有任何需要,阿瑶任由阿兄调遣。”
此为符瑶和慕容景的渭水之约,唯一内容,便是保李怀麟一命。
符瑶下了辇舆,经宫卫验明符验,方由慕容景近侍宦官引入宫中。
见她候旨通传之际一直望着周边景物发呆,徐兰关心道:“公主?您怎么心神不宁地?”
“没什么,只是这里变化得比我想象中要少一些。”符瑶指着道旁的一片红墙说道:“这面墙,我当初曾翻过好几回。”其中有一回,还带着那位怯懦的小太子,教他初尝了何谓飞檐走壁之趣。
符瑶曾以质子之身,居此大兴宫中两载。若非如此,她与李怀麟也不会有交集。
宦官回禀,陛下此刻正于紫宸殿相候。符瑶将徐兰于殿外,随宦官趋步入内。
殿内,慕容景身着圆领玄袍,玉带束发,丰神俊朗,一如昔日倾倒平城众女之姿。此刻他正俯首凝视案上图卷,似在沉思。符瑶俯身行礼道:“臣妹叩见陛下。”
“阿瑶快起身,半载未见,怎么就与阿兄如此生疏了?”慕容景将她扶起,“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为兄目下正有诸多要务,亟需小妹臂助。”
“陛下……”
符瑶自知如今君臣有别,并不直视慕容景的脸,只是走进后方察觉他眼下微现青影,面容亦较半载前清减许多,“阿兄若是有任何需要,小妹定会拼死效劳……毕竟,陛下与臣妹于渭水之畔的‘约定’,言犹在耳。”
她仍垂着头,只是刻意在“约定”二字上略加重音,慕容景何等聪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年轻的帝王眉头微蹙,但并未表现出怒意,只是揉着眉心,温言道:“阿瑶……‘他’的身份何其特殊,方一重逢,便要与我论及此事么?”
“若我要呢?”符瑶反诘。
“阿瑶你已经见过‘他’了?”
“陛下召见,时间紧迫,臣妹未及入屋细看……算是见过。”符瑶答道。
慕容景见符瑶唇角微抿,目光低垂触地,知道这是她生气的模样,“是吗?那阿瑶稍后可定要亲自去见见他,朕并未将他毒成痴傻,只不过是延请族中耆宿巫祝,为其梳理记忆罢了,如今他不仅既能忆起与你的往昔,又能忘却种种不堪,岂非两全其美?”
“……”
瑶紧握之拳微微发颤,未料慕容景竟出此策。然一时之间,竟寻不出反驳之辞,唯有敛衽行礼道:“是臣妹错怪陛下圣心,请陛下责罚。”
“无妨,阿兄还以为你定要先见他,而后才见阿兄呢,”慕容景故作无奈,复又揉了揉眉心,道:“阿兄早想召你回京了,只是唯虑蜀地无人坐镇恐怕梁人反叛。如今阿瑶你回来了,那些族老屡屡掣肘朕推行新政,有你助力定当顺遂许多。”
慕容景所推行之新政,符瑶亦略有所闻。概而言之,无非效法梁朝旧俗:习中原语,着梁服,更易官制律令,听闻还他欲办国子学研习儒家经典。此举自然遭到了许多徒河贵族的反对,而慕容景深信若大魏欲问鼎中原,便不能再依循旧日游牧之习,须尽早融入中原耕织之制,方能使国家繁荣。
符瑶于政务本无甚兴致,但她信赖慕容景,相遂应道:“臣妹自当鼎力襄助阿兄。”
二人又叙谈片刻政务细节,见时辰不早,符瑶正欲告退,方才引路的宦官却脚步匆匆闯入殿内:“陛下!拓跋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殿门处光线陡然一暗。符瑶转身望去,一位身材身躯巍峨似山岳的般的高大男子立于殿门前,虽穿着胡服也能看出其筋肉虬结。他目光炯如鹰隼,古铜肤色,颔下蓄着浓密虬髯。符瑶认得此人,乃先帝麾下宿将拓跋弘。
“哟,原来是公主殿下回京了,怪道方才那阉人为何说陛下在接见贵客,不容我入内呢。”
此人一开口,瑶便本能地神色一凛。其如此无礼闯殿,遣词粗鲁,对慕容景的藐视显而易见。
不过慕容景并未发怒,反而笑着回道:“拓跋兄今日又有何事?”
“事情嘛,倒也没什么……”拓跋弘捋了捋胸前的胡子,“这鬼地方愈发暑热难耐,近日来越来越热了,弟兄们想弄点消暑的东西,还恳请陛下恩准。”
按制,军中所需物资本该由兵部统筹调拨,拓跋弘直接登殿向慕容景开口,虽所求尚属情理,然此等越级请示之举,可大可小,符瑶一时拿不准情况,并未开口插言。
慕容景颔首道:“将军体恤士卒,自是美事。稍后朕自会着人知会兵部。”
“那就好,那就好。”
拓跋弘所求既得,却未离去,反将目光投向殿中长案。符瑶方才看清案上图卷为何物——乃一幅囊括关中及中原腹地之舆图,其上布有精铁所制兵棋,其意不言自明。
慕容景此时转向二人,开口道:“正巧我朝最有为的二位将军都在,我们就在这殿中论一论行军之术如何?”
符瑶行至案边,见淮水之南,建康之地,被朱笔圈出。此地正是梁室残余南渡后所建伪朝,僭称南梁。
她不由得看向慕容景,他虽对归顺的梁人怀柔,却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梁室宗亲,想必已被他尽数铲除。此南梁,不过是些侥幸偷生、略有宗室血脉、又不甘臣服北朝的江南士族所拼凑之物罢了。慕容景志在一统南北,自是要将其荡平的。
“依朕所见,进攻之道有三条,”慕容景指着地图道:“北路,自洛阳出,经颖川,攻寿春,直抵合肥。中路,先攻襄阳,再沿淮水东进。南路,循长江水路东下。二位爱卿以为,何为上策?”
符瑶沉吟片刻,应道:“依臣妹之见,当择中路。北路虽直指建康,却易遭梁军激烈抵抗。南路沿长江而下随航运便利,上游易攻,可我军不善水战,应极力避免才是。”
拓跋弘接口道:“臣倒以为,北路为上。公主既言我军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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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战,自应当扬长避短,以陆路为主,而若自襄阳东进,战线过长,变数过多。”
“陆路馈饷压力倍增,”符瑶沉思道:“况且沿途南梁百姓众多……”
“何须顾虑此事?公主所忧虑的,不恰是解法么?”拓跋弘手指划过舆图上南朝城镇:“以战养战便是!江南富庶,径直搜掠当地粮秣、钱帛、马匹、军械便是,何须自西远道调拨辎重?”
“这……”
“北路纵有坚城,然我大魏铁骑,何曾畏惧?汴州、寿春一线,皆为中原腹心,一旦为我军所据,南梁便只余一道淮河天险,失半壁矣!”
“此言谬矣!”符瑶蹙眉,语气亦转锐利:“我军伐梁,是为一统南北,平息百年战乱。若如将军所言般掳掠百姓,岂非与贼寇无异?只图一时之利,却失了民心,必为天下人所唾骂!”
拓跋弘却冷笑道:“公主行军仁德,我早有耳闻,可从关中运输粮草辎重路途遥远,若不能自给自足,纵我朝有百万雄师,亦难持久,岂能为妇人之仁所缚?”
符瑶并不为他的遣词所激,只是回道:“若按拓跋将军的法子,势必令梁人视我如虏寇,人心一失,则处处皆敌,寸步难行。”
她此番辩驳,非徒为仁义虚名。一来魏军经历多年大战,元气未复,若要深入气候截然不同的淮河以南,远非如拓跋弘所言那般所向披靡;二来确如她所说,慕容景所图为南北统一,成就千古帝业,若要南梁百姓归顺,断不可行此酷烈之策。
慕容景适时拍手插言道:“阿瑶有一点说得不错,现下我军急需修养,国库亦不充盈,纵使二位均有妙计,但南进之事不可着急,还是该从长计议。”
如此,算是强行了结了此番争论。符瑶见慕容景在暗处朝自己眨眼,便知晓他应当是更赞赏自己的答案,恐怕这位皇兄正是欲借她之口,与拓跋弘相抗、打压急于开战的一派,才故意提起此事,她心下暗叹,与拓跋弘一同躬身告退。
才出紫宸殿,符瑶又撞见几位旧识,都是徒河族老,他们并未穿着朝服或是其他中原服装,仍旧一身传统胡服。她忆及拓跋弘亦是如此装束,看来慕容景的新政推行得并不顺利。
拓跋弘乃先帝旧臣,观其骄横之态,或许如今正是他是朝中的反对新政的代表。但她初至长安,根基未稳,诸多内情尚不明了,还需一些时日才能看清局势如何。
正当符瑶出神之际,迎面走来一位身着朝服、面貌俊朗的中原面孔青年,趋前向她行礼道:
“公主殿下。”
符瑶见他模样有些眼熟,问道:“足下是?”
青年面带微笑道:“公主殿下贵人健忘。臣姓张,名季州。五载前杏花宴上,曾有幸拜见过公主一面。”
五年前的杏花宴,那是她初到长安之时,“你是……那年的探花?”
“不想公主尚记得微臣。”张季州又辑一礼道:“臣尚有公务在身,不敢叨扰公主,先行告退。”言毕,他再施一礼,整了整衣袖,转身匆匆离去。
昔日梁朝探花郎,今日竟为大魏新臣,阿兄倒真是如传闻所言积极任用了不少儒士……
此刻已近酉时,符瑶登上辇舆返回府邸,脑中纷至沓来,皆是今日所历种种。直至徐兰侍奉她更衣完毕,方才退下。
连日奔骑,她早已疲惫不堪,正欲休息,将发钗取下放进妆奁时却看到里面一件陌生又熟悉的坠子:
一枚上等羊脂白玉玉坠,雕的是出一朵盛放的木槿花。花瓣轻薄、栩栩如生,足以见雕刻者的细心精巧。
昔日的话语犹在耳畔:“送你的,我偷闲做了好久,怎样,雕得可还像?”
符瑶拾起玉佩,置于掌心轻轻摩挲。白玉触感温润通透,就像那人一样……
不知怎的,她顿时倦意全无,抓起坠子奔出房间,径直朝着那方僻静小院而去。
3. 第 3 章
符瑶带兵多年,向来强记,白日里徐兰徐兰所引之路她早已印入脑海。避于她而言,避开府中下人仆役,亦非难事。
虽她今日在殿上与慕容景略有争执,却也明白皇兄应允此事,已是冒奇险,实不应再多苛求。
况且据他所言,李怀麟并未全然忘却她,于她,于他,此或非坏事。
慕容景所赐这座公主府,占地甚广。匿藏李怀麟那处小院,位于园林之后的深僻处,知晓此地之人只有徐兰与少数几名自平城带来的旧仆。
此刻夜色已深,见屋舍内尚点着油灯。符瑶此番不再迟疑,径直踏入院中。
院子里堆着杂物,蔓草丛生,略显荒芜。房间陈设可谓寒酸,仅一榻、一几、一灯,与他昔日寝宫天壤之别。
符瑶想起此人以前睡的是金丝绣榻,用的无不是奇珍异宝、锦衣玉食,但凡被褥稍有粗糙,便会周身红疹不适,如此娇贵之躯,落至这般境地定是不好受的。
只是她也未曾想到,才进门就见他俯身倒于地上。
一时间符瑶疾速环顾四周,确信并无外敌潜伏,方才立即蹲身,将李怀麟翻转过来。
他身躯滚烫,玉白面庞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上沁出豆大汗珠,薄唇微启,急促喘息,口中吐着符瑶听不清的词句。
唯有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李怀麟不知何时攥住了她的手,低唤起了她的名字:“阿瑶……”
符瑶欲将他抱起移至榻上,可等抱在怀中了,方觉他身量较记忆中轻减许多,玄色衣袍之下,身躯竟轻飘飘地,仿佛她一用力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她断定李怀麟定是发了高热,可如今府中她能信任的人不多,倘若被人知晓她于府中私匿前梁太子,后果不堪设想,思忖片刻,符瑶取过屋内布巾,就近在水缸中浸湿,拧干后敷于他额上,而后便欲去寻徐兰取药。
可她方一起身,李怀麟却不知何故蓦地握住她的手腕道:“别……别走……”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他受了风寒,瓮声瓮气地撒娇央她陪伴的样子,符瑶心头微动,温声慰道:“不走,是去给你找药,即刻便回。”
“嗯,谢谢。”榻上的青年忽然唇角微扬,向她道谢。
“……”
原来竟是未认出我么?听他这般客气,符瑶反倒有些心中落空之感。
还好徐兰尚未安歇,她脚下轻点,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药材,幸好那屋子中尚备有锅碗,可就地煎药。
待符瑶返回时,李怀麟情形已稍有好转,不再说浑话了,他甚至主动用虚弱的声音与她搭话:“你是?”
符瑶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是大魏的昭华长公主,是挥师破梁、令他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的元凶,同时……也是保下他这条命的人。
或许慕容景将他毒傻是对的,李怀麟看似胆小怯懦,却非轻易折服于强权之辈,若让他神智清明地承受这一切,他此刻还会如此平静地与她对话,而非一心求死么?
她不知道答案,她不敢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李怀麟微微撑起身子,向她这边挪近些许。
“你问我是谁,那你可知自己是谁?”符瑶伸手将他轻轻按回榻上,“问人之前,不该先自报家门么?”
“我……”
他轻轻摇头,若非眼上被白布遮盖,想必那长睫正微微扇动,墨玉般的眼瞳中定是闪烁着迷茫的光。
李怀麟似乎凝神想了片刻,方答道:“其实我不太清楚,我忘记自己叫什么了,但是我记得我有一个极重要之人,她叫阿瑶,美玉之瑶,你知道她吗?”
“我知道……”符瑶心下了然,原来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难怪听不出我的声音。思及此,她心念一转,答道:“符瑶乃大魏长公主,此地便是公主府。我是侍奉公主的婢女。”
“啊……”闻听此言,李怀麟面上掠过一丝讶色,随即面露笑容:“原来,原来阿瑶就在这里……”
符瑶复又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竟不知这里是公主府么?”
“不知道……唔……”他眉头紧蹙,似是回想往事令他头痛欲裂,“从前之事……我……记不清了……后来……后来便在此处……我数着日子,约莫一月,抑或两月……我只记得阿瑶……可阿瑶,她去了何处呢……”
他双手紧紧攥住被褥,声音有些哽咽,“为何阿瑶不来看我呢……阿瑶……是不要我了么?”
“……”
符瑶心中暗叹一声,替他将被角掖好,柔声慰道:“莫要胡思乱想了。公主殿下公务冗忙,半月后方能自益州归来,你若不仔细养好身子,公主殿下可是不愿见你的,明白么?”
“嗯……”
李怀麟听罢,竟真安静下来,不再追问也不乱动了。符瑶见他呼吸渐趋平稳,似已沉睡,方悄悄撩起他的衣袖查看。
单薄的衣衫下,是愈发瘦削的身躯。而这身躯之上,竟遍布青紫,一道道红痕极为刺目。
符瑶呼吸一滞,连忙将衣袖放下。
想来,慕容景定是将他投入大狱,待其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之后,方行偷梁换柱之计,将人暗中移出。若易地而处,符瑶亦会行此手段。
她目光上移,落在覆在他双眼的那条白练上,只觉分外刺目。
据白日里慕容景所言,他双目并未损毁,乃是药物所致,若好生调养,尚有复明之望。
待符瑶回过神来,她已然伸手取下了那条白布。
白布之下,李怀麟面容清俊依旧,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她心下方才稍松。一时之间倦意复又袭来,欲起身离去。
可她还未动,那双眼眸却蓦地睁开了
墨玉般的瞳仁空茫无神,并无焦距,显然目不能视。李怀麟又抓住她的手腕,追问她道:“别走!你,你还未告诉我你叫做什么呢!”
符瑶有几分无奈,他这般神智不清的,此事倒记得牢靠。她只得以哄稚童的口吻应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告诉你罢。”
李怀麟所关注的却在别处:“那,就是说你之后仍会回来看我,是吗?”
“……”
似是察觉符瑶沉默过久,他声音转为怯怯,带着几分乞求问道:“会,会吗?”
可话音落下许久,也未闻回音。
他这才后知后觉,那女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空气中余下的只是她身上的香粉味。
翌日,恰逢常朝之期。符瑶既已抵京,且昨日礼部便已差尚服局送来朝服冠冕,自当与其他臣子一同临朝。
朝班之中,唯她一名女子。按旧梁礼制,女子本不得干政临朝。然她不仅是当朝长公主,也是先帝亲封为护军将军。此番从蜀地归来,慕容景更是还未宣布嘉赏细节。
大魏朝仪不如前朝森严,候朝之时,臣子尚可略作走动交谈。符瑶一出现,就被环绕于中心,不论立场如何,众人皆欲结交这位圣眷正隆的长公主。
其中也有几位神色自若,如昨日就已见过的拓跋弘、现任礼部侍郎的张季州,或是些消息灵通的人,如几位族老及其他皇室子弟。
一位面容与慕容景有几分肖似、身形却足有其两个宽的男子向符瑶招呼道:“小妹,许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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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
此人是符瑶和慕容景的长兄齐王慕容朗。若论长幼之序,本该由他承继大统。但先帝更赏识慕容景,且慕容朗素喜享乐,对皇位并不热衷,故而让贤一事当年并未起波澜。
“大哥。”符瑶颔首为礼。她与这位长兄志趣迥异,素日往来不多。
慕容朗倒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仍热情道:“小妹啊,虽说你昔日在长安时日远多于我,可如今这长安城中新奇好玩之处,为兄已经比你更熟稔了,日后若欲出游,务必唤上为兄同往啊。”
符瑶还未应答,便听得内侍监高声宣:“升殿!”随即慕容景从宸房登阶,步入正殿。他先行询问了几桩日常政务,随即便提出要为符瑶设宴洗尘,可规模之盛大却远超符瑶所想。
不仅诏令于城外犒赏大军,宫内也要设宴,欲加封她为镇国大将军、持节都督益、邛、雅、绵等八州诸军事,检校尚书右仆射、开府仪同三司。
此旨一出,朝中自有几人出言反对,可慕容景语气坚决不容置喙。兴许是念及符瑶军功赫赫,又非外姓之臣,此事便就此议定。
此间符瑶一直观察诸位朝臣的反应。出乎意料,梁朝旧臣几乎无人异议,反对者竟主要是徒河人。拓跋弘虽未置一词,但其面上不豫之色显而易见,许多人明里暗里皆在窥其脸色行事。
如此一来符瑶便清楚了,现今她与慕容景是一条绳上的,他这样不吝封赏,无非是欲借重于她,以制衡拓跋弘。
而其他人只知他们兄妹相熟,却不知内里关节深浅,因李怀麟一事,符瑶唯有一条路可选。
待封赏之事议毕,慕容景又提及科举取士一事。
原本大梁每每年仲春皆行科举,因逢战乱已停办数载,慕容景意欲尽快恢复选拔,既是安抚梁人士子之心,使其归附新朝,亦可借此敦促徒河贵族子弟研习儒家经典。
“张侍郎,”慕容景目光投向张季州,“你乃永熙七年探花及第,今岁科考,便由你出任主考如何?”
其实张季州资历尚浅,若在昔日梁朝,断无可能担此重任,可是眼下许多文人志士或逃至南梁,或不肯屈事蛮族新朝,似张季州这样心无芥蒂者不多,故而得慕容景破格擢拔,年纪轻轻已官拜礼部侍郎。
“承蒙陛下厚爱,”张季州躬身一揖,“然臣斗胆,臣有一更佳人选举荐。臣之同科肖澄,乃永熙七年状元及第,现亦居于长安。臣自忖才学远不及肖兄,愿亲往说服请其出山。”
他既如此举荐,慕容景自无不允。随后又吩咐了几件琐务,便宣告散朝。
符瑶回到府中,忽忆及昨夜李怀麟所言,心头一动,想着或可给他一个意外之喜,便足下一点,悄然往那小院行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进了内屋,里面竟空无一人!就连那脚拷亦已断裂在墙边。
符瑶心中大骇,是何人得知李怀麟被藏匿于此,竟将他劫持而走?
她立时便欲寻徐兰,入宫禀报慕容景,却竟连徐兰亦不见踪影!
“你今日可曾见过徐兰?”符瑶急切间抓住一名不相识的婢女问道。
“徐嬷嬷……我记得……”那年轻婢女凝神思索片刻,似是忆起何事,眼睛一亮道:“啊!对了对了!今日驸马爷回府了!方才还召了许多人去他院中问话!听闻驸马爷似是动了大气,像是……像是要教训下人,立规矩呢!”
“……”
符瑶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动怒,还是该庆幸李怀麟并非是被梁人劫走……
直至她赶至那处院落,找到跪在院内青石板上、已经晕厥过去的李怀麟时,心中方才有了答案。
4. 第 4 章
符瑶伫立院中,徐兰与众仆婢皆跪于一旁,李怀麟则倒在院中,恰在她足边。他仍着那身素黑袍服,墨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青丝如瀑,泻于青石板上,足踝处依旧仍扣着枷锁,只是相连的锁链已被斩断。
她下意识便欲俯身将他抱起,然情势所迫不可为之。
而这一幕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僵立于院中,目光游移,似对她颇有惧意。
“裴进,你这是在作甚?”符瑶柳眉紧蹙,目光锐利如刀,语气间隐带杀伐之气。
此言一出,名为裴进的男子浑身一震,仿若惊弓之鸟。但他很快定了神,鼓足勇气扬声道:“慕容瑶!你竟在府中私藏面首,今日本驸马回府,他竟仍如此不知礼数,自当以家法处置!”
“面首?”
符瑶余光掠过李怀麟,若非情境不合适,她早已失笑出声。
裴进此人,分明是目睹了李怀麟被锁于偏僻院落,如此可疑,竟只当其是她所豢养的面首,可真是愚钝至极。
至于他所言“不知礼数”所指为何,符瑶亦不知。毕竟李怀麟断无可能出那院落向他请安,莫非是因未尊称其“驸马大人”,抑或未曾奉茶侍候?
思及此,符瑶的语气愈冷,以训斥无能下属的口吻叹息道:“裴进,你何时有资格过问本公主的事了?本公主便是在此园中豢养百名面首,你又能奈我何?莫非你欲将此事奏禀圣上,而后休弃我不成?”
“呃……”听她如此威胁,裴进顿时气馁,说话亦结巴起来:“并……并非如此……”
“本公主知你行事鲁莽,不思后果,然此乃‘公主府’内务,你定要将此事闹得如此不堪,是欲令外人看你我笑话么?”
符瑶口中虽如此维护二人关系,心中实则恨不能将这蠢物吊起鞭挞百遍。但她若为一“面首”动怒太过,难免引人生疑。
“可,可是……你豢养‘面首’……”
“驸马当真要与本公主论及这些红杏出墙之事么?”符瑶已失却耐性,对徐兰及众人道:“都散了吧。徐兰,将人送回。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于外者,杖三十!”
待院中仅余符瑶与裴进二人时,她方开口道:“裴进,你是以为我不敢休弃于你么?你自心知肚明,你我二人,并无半分情谊。”
符瑶凝视其双眸,裴进目光躲闪,显是心虚之状。
她这位“驸马”的来历,说来复杂,却也简单。
五载之前,她出使大梁前夕,父皇便已在为她寻觅夫婿。其后,她自大梁归来,心中已有所属,不欲终日被人催促婚嫁,加之亦有政事方面的考量,最终方择了裴进。
择裴进之因有三。其一,其父裴元义乃徒河巨贾马商,良驹于骑兵乃不可或缺,此为铁律,而符瑶麾下凤翎卫,正以精锐铁骑闻名。其二,当初裴进本不愿与符瑶成婚,态度甚是倨傲,只因其身为膏粱子弟,素爱流连秦楼楚馆,与一风尘女子情好甚笃,正中符瑶下怀。其三,则因其并非聪慧敏锐之辈,喜怒皆形于色,此等人最易于她掌控。
如此,裴进便成了这公主驸马。其父借皇室姻亲之名,行商更为便宜,对此甚为满意。符瑶与裴进亦是各取所需,纵然在明眼人看来,此桩婚事明为演戏,二人实无肌肤之亲,然基本的颜面尚需维系一二。
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出征大梁之前,符瑶虽将才初显,却只是一介庶出公主,母家出身微寒,无权无势,不足攀附;如今她立下赫赫战功、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国大将军,或许裴进近来是渐生贪慕权势之心,方才这半载以来频频书信催她回京,意欲坐实这驸马之位。
可符瑶却不能无故将这驸马休弃,否则若引得旁人注目她这新纳的“面首”究竟为何人,那便大事不妙了。
想来这蠢物多少算个幌子。思及此,符瑶启唇道:“裴进,此处无外人,我便与你明言。你若想坐稳这驸马之位,便莫要多管闲事,我自不会休弃于你。倘若裴家失了这门皇室姻亲,你父定然气绝。而你失了驸马之位,亦无力供养城外宅邸中那位相好。此间利害,你自可用那愚钝的脑袋思量一番。”言毕,她便旋身离去,独留裴进一人于院中呆立。
符瑶心中焦躁,疾步赶至李怀麟所居院落,恰逢徐兰正欲离去,“徐兰,他情形如何?”
“公主殿下莫急,您是知晓的,老身略通医术,适才已为他诊视过。他只是身子虚弱,好生调养些时日便无大碍。”徐兰解释道,“裴公子实则未曾如何,不过是命他学些规矩,罚跪了几个时辰罢了……”
符瑶知晓徐兰素不喜李怀麟,然念及她其这数月来的悉心照拂,亦未多言,向她道了谢,随后便入了屋。
屋内,李怀麟一如昨日般静卧榻上,眼上那方白布历经折腾已不知所踪。此刻他双目紧阖,尚在昏沉之中。
未曾想她仅是去上了一次早朝,回来便生出这般事端,符瑶略感心力交瘁。加上今日临朝甚早,她实则未得充足歇息,不知不觉间,竟倚在榻边阖了目。
待她转醒之时,李怀麟不知何时亦已醒转,正好四目相对,情景相似,令她一时恍惚。
彼时,海棠树下,她习武倦怠,便倚树干小憩。
每回醒转时,她的身畔总会多出一人,用他那双润泽的眼眸凝望着她,不知他是恰好在此,抑或是已等候多时。
而后,他总会抱怨说自己好不容易才自太傅处脱身,随即便毫不客气地枕于她膝上,还言此膝枕较他殿中金丝绣枕更为舒坦,实在是荒唐之言。
“你醒了?”李怀麟笑靥灿烂,仿若忆中海棠一般,“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我…我很是高兴。”
记忆虽失,其人未变。符瑶心头微震,轻吸一口气方答道:“我恰逢……今日得闲。”
“是么……是我唐突了。你定然极为忙碌罢,”李怀麟语声温润,宛如暖玉,“那……你今日有何趣事么,可否与我讲讲,可惜我却无甚可与你言说。”
目不能视,足不能出,记忆亦混沌不清,他定然是极为向往外界,才将这位“婢女”视作救命稻草了罢。
符瑶心中莫名酸涩,心想他怎会对任何人都这般语气态度,怎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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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易地对一名素昧平生的婢女这般亲近……
“我……不过做些杂役之事……为人奉茶递水罢了。”
她随口应着,望着他欣羡欣喜的神情,心头却愈发不适,亦不知是为此“婢女”而生醋意,抑或心存愧疚,或许兼而有之罢。
而李怀麟未知她心中所思,倒是语带天真地问道:“为谁?可是那位驸马大人?我今日遇见他了,他好生凶恶,直道我对他不敬,罚我跪下……我跪了,可他又不许我起身……而后我一睁眼,便已回到此处,你可知晓发生了何事?”
“……并非大事,”他这般向她诉说今日遭遇,仿若在直言追究她的过失,符瑶心下一急,答道:“驸马滥用家法,已被长公主逐出府邸了。”
“你昨日不是才道,阿瑶尚需半月方才能归来么?”
“……”
糟了,符瑶只觉自己怕是刚醒,头脑尚还混沌,竟一时失言,只得硬着头皮补救道:“今日长公主已提前自益州归来,昨日所言并非欺瞒于你。此外,公主要求你好生休养,方肯相见,你近日仍是无法见到她的。”
弥一个谎,需十个谎来圆;圆十个谎,则需百个谎来补。她乔扮婢女与他交谈,说到底,不过是因她不敢以真身面对他,然此事又能维持几时?他纵不记得她的声音,却未必不记得她的容貌,待他双目复明之日,她又该如何解释?
此刻李怀麟轻扯她的袖角,软语央求道:“那,可否告知我你的名讳?我日后定会竭力养好身子的,绝不食言。”
符瑶无奈以手抚额,一时无言。此人素来擅于示弱撒娇,偏她亦是吃软不吃硬之人,此招于她总是奏效。念及今日之祸,本就是她未能管束好裴进之过,便应道:“木槿,我名木槿,木槿花,你应是知晓的罢。”
她唯恐他继续追问不休,连忙接言道:“我尚有事在身,这便要走了。”
“好,我知道了,”李怀麟应答乖顺,却未忘问及他最在意的事:“那……木槿,你明日可还来么?若不得闲暇,后日?大后日……亦可?”
“明日罢。”
或许是符瑶心中动摇得厉害,她心神一恍,方觉自己竟已允诺他了。
还不等李怀麟回应,她便径直自那院落中仓惶遁去
入夜,宫中设宴,乃是为昭华长公主归京所设洗尘宴。
长乐殿内,符瑶的座次设于慕容景与皇后下首。与朝会不同,宗室亲王及女眷皆可列席。
她一现身,便被人挽住。挽她之人身着桃红襦裙,青丝挽作花苞髻,俏丽可人,“阿姐,你可终于回京了!”
符瑶被她撞入怀中,将她稳稳扶住:“行事怎地还是这般毛躁。”
慕容汐笑靥明媚,宛若春日暖阳,丝毫不以为意符瑶的嗔怪,抱着她的臂膀轻摇,“我可是都听嬷嬷们说过了,阿姐你以前比我更为顽劣,怎还教训于我?对了,阿姐你说,皇兄究竟会为我择选何人为驸马?倘若我不中意,又该当如何?阿姐你定要站在我这边啊!”
“好,好。”符瑶牵着她的手,一同入席。
5. 第 5 章
“欸!阿姐,裴公子未曾与你同来么?”一谈及自己未来的夫婿,慕容汐便留意到符瑶并未携裴进同席。
“他……”
符瑶略感头疼,若非风翎卫长期自裴元义处购置战马,加之需藏匿李怀麟,她返京后的头桩事便是要将裴进逐出府门。
此人如今愈发得寸进尺,今日更是自作聪明,试探她的底线。她早已吩咐徐兰,此后裴进不得在公主府内随意走动,否则便命家仆将其捆缚,一应后果皆由她承担。
此外,她还交代了徐兰另一桩事……思及当时徐兰听闻后那万分惊惧的神色,符瑶不禁莞尔,对慕容汐道:
“其实……阿姐近来与他相处不睦……”
“为何?”
“阿汐有所不知……裴进他……”符瑶故作委屈之态,低声道:“他在京郊城外置办了一处宅院,里头豢养着一位旧相好呢。”
“什么!?”慕容汐双眸圆睁,以手掩口惊道:“那、那阿姐稍后定要告知皇兄,皇兄定会为阿姐主持公道的!”
“唉,罢了罢了……”符瑶神情故作神秘,低语道:“毕竟……实不相瞒,我近来亦看中了清音阁的几位公子……”
平康坊地处长安城东,毗邻皇城与官邸区,乃是达官显贵、富家女眷时常流连之所。清音阁便是其中一家以乐伶技艺卓绝、才貌双全闻名的乐坊。
果不其然,慕容汐怔愣片刻方才领会符瑶言下之意,霎时间面红耳赤,几近求饶般唤道:“阿姐!你莫要再说了!”
“哈哈哈哈。”符瑶轻捏她的脸颊,哂笑道:“你尚稚嫩,听不得这些风月之事,日后便会知晓了。”
与符瑶不熟稔之人,总以为她性情冷傲疏离,实则她不过不喜与生人嬉闹罢了。慕容汐今方十六,不过是个稚龄少女,似是因对符瑶心怀仰慕,自小便总爱缠着她,故而符瑶素日最爱逗弄的亦是慕容汐。
或许是近来一直为议婚之事心焦,慕容汐竟脱口而出:“……阿姐只知戏弄我,我早已不是孩童了,才不似阿姐你一般,寻个不合心意的驸马呢!”
说罢,她立时察觉失言,忙致歉道:“不,我并非此意……阿姐……”
符瑶倒未着恼,反问道:“阿汐可是只想与自己属意之人共结连理?”
“那是自然!”年方十六的长公主笑靥如花,“我定要与心仪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清脆话音方落,符瑶尚不及接话,上首座席便传来一道温婉沉静之声,头戴凤钗、身着赤色妆花袍的皇后,不知何时听到了她们的私语,插言道:“阿汐此想甚好,只是女子婚姻之事,多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当时择对了人,天长日久,亦未必能情意如初……”
皇后贺兰静文,出身徒河贵胄贺兰氏,乃族长之女,与慕容皇室素来姻亲交好,早在垂髫之年便与慕容景定下婚约。据符瑶所知,贺兰静文素以贤淑端良著称,慕容景几乎从不为后宫之事烦忧。可此刻听其言外之意,怎地倒像是她与慕容景情分生隙了呢?
符瑶一时忖度不透其中关窍,她亦无权干预后宫诸事,只得应道:“是啊,天下女子,又有几人能得与心上人白首相依、矢志不离呢……”
“你们怎都这般说话!”慕容汐急得鼓起脸颊,愈显娇俏可人,符瑶只得抚了抚她的发顶以示安抚。
宫宴不同于朝会,座次居前者,不仅有皇室宗亲,依循旧俗,亦有诸位徒河部族元老。如皇后之父贺兰茂,宇文氏、尉迟氏、斛律氏族老们,拓跋一族仅拓跋弘一人列席。
再其后,方是三省六部的实职臣子。
此宴名义上虽是为符瑶接风洗尘,但今日朝堂之上已宣过封赏,再提及时,她只需依例说些感沐圣恩的场面话便可。
身为军中人,她实不喜此等宴饮酬酢、虚言客套的场合,酒过三巡,便携了慕容汐悄然溜出殿外,往蓬莱池散心吹风。
溶溶月色为一池碧水披上了一层潋滟银纱。她们绕过一座玲珑假山,却见已有二人先至,占了那处观景佳地。两名男子临池而立,正自闲谈。
“明远,你看这魏朝天子如何?”一名男子开口道,其声颇令符瑶耳熟。
未曾想先行至此的二人,竟在私下议论当今圣上。符瑶与慕容汐相视一眼,悄然止步。
“皮相尚可,言辞亦动听,却不知其内里是何等心性、手段几何。”答话者语气不善,听来对慕容景颇为不屑。
另一人语气轻快,似浑不在意,“哈哈,明远啊,你既已应允我入朝为官,怎可作此言语?日后还需谨言慎行才是!否则我还需费心为你周旋遮掩,你可得日日请我饮酒了。”
他继续说道:“依我之见,这位新朝天子倒也算仪表堂堂,昭华长公主不仅巾帼不让须眉,容貌亦是倾国倾城,可惜府中已有驸马……便连今日初见的乐平长公主,亦是娇俏可人,令人心生向往啊。”
乐平长公主,指的便是慕容汐。
被人如此直白地倾诉爱慕,慕容汐一时未忍住,轻呼出声,登时引得那两名男子回首。四人八目猝然相对。
两名男子中,一位面容俊朗的青年,正是张季州。而另一位身量较其略矮半头,容貌平平的男子,面对衣饰华贵、身份显然非凡的符瑶与慕容汐,气度却丝毫不减,符瑶猜测此人便是今日张季州所荐举的主考官肖澄。看来他先前不愿入朝为官,果真是对新朝颇有微词。
张季州反应极快,立时收敛了方才那份随性,恭谨地向两位长公主长揖行礼,仿佛方才那番评点容貌的孟浪之辞并非出自他口。
此举反倒让符瑶觉得颇为有趣,“张侍郎,你方才言及本公主倾国倾城,可惜府中已有驸马,莫非是存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么?”
“呃……”
“其实,公主府邸颇大,我时常觉得太过空旷,倒不介意在府中为张侍郎添置一间厢房,不知张侍郎意下如何?”
“公主殿下……”张季州额角冷汗涔涔,连忙屈膝跪地求饶道:“下官知错,请公主殿下责罚。”
符瑶确未料到,张季州此人看似仪表堂堂、颇具清雅君子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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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下里竟是如此洒脱不羁的的性子。她并不反感,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未曾想,一直躲在她身后的慕容汐却探出头来道:
“阿姐,他们也非有意,便…便莫要责罚他们了罢?”
符瑶迎上慕容汐那双晶亮的眼眸,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难言好坏的预感。她望着耳根微红的慕容汐,再看方才言道“乐平长公主,娇俏可人,令人心生向往”,此刻却垂首敛目、看不清神情的张季州,心下了然。
她心下暗叹一声,开口道:“张侍郎无需如此惶恐,只是下次言谈需留意场合,若被心胸狭隘之人听去,恐会招惹是非。”
张季州连忙应“是”,随即拉着一脸愁容的肖澄,告罪退下,近乎落荒而逃。
直待二人身影消失不见,慕容汐方才扯着符瑶的衣袖,小声道:“阿姐……方才那人……”
“你看上他了?”符瑶亦不绕弯,径直点破。
慕容汐果然满面绯红,结巴道:“不是、并非看上!只是……只是想多了解一二……”
“他名唤张季州,表字我尚不知晓,现任礼部侍郎,乃是永熙七年的探花郎。”符瑶说道:“若有机会,我会向阿兄提起的,放心。”
听她此言,慕容汐顿时喜笑颜开,将她的手臂抱得愈发紧了,一路上不住口地称赞她的好,让符瑶哭笑不得。
她们回到席间后,又观赏了许久的宫廷雅乐。慕容景还特意点了朝中几位年轻臣子比试诗才,符瑶猜测此举既是为着重他对中原诗文的推崇,亦或许也有意在为慕容汐物色佳婿。
好在张季州不负探花之名,席间表现甚佳,引得慕容汐一阵心绪起伏。虽则符瑶忧心张季州那句“心生向往”不过是随口戏言,可即便他无心亦无妨,既有皇家指婚,纵他不愿也得应允。
待到宫宴散罢,符瑶回到府中已近亥时。她实在困乏,草草洗漱过后便就寝了。
次日并非朝期,她本以为能安睡一宿,未曾想竟被徐兰唤醒。
迷蒙之间,只听徐兰道:“公主!陛下召你即刻入宫!”
“入宫?”符瑶立时自榻上起身,在徐兰侍候下穿戴好常服,乘上辇舆入了宫。
一如上次,慕容景已在紫宸殿等候。符瑶入内时,他正端坐于御案前批阅奏章。见她来了,便先命宫人赐座奉茶,似乎并不急于言事。
“阿兄召我前来,所为何事?”符瑶边品茗边问道。
“今晨传来急报,礼部贡举司中,一名校书郎突然身故。”慕容景批完手中那份奏章,将其置于一旁,自案前起身。
“贡举司……”符瑶眉头微蹙,按前朝旧制,贡举司乃专司科举取士的衙署,慕容景定是依循旧制保留了此司。昨日他方提及要重开科举,今日贡举司便出了人命,“阿兄是疑心,此事并非偶然?”
“是否偶然,尚需查证。”慕容景抛给符瑶一枚玉牌,她接过来一看,上刻“明心司”三字。
“小妹在朝中尚无实职,阿兄知你不喜寻常文职差事,不若便替阿兄奔波一趟罢。”
6. 第 6 章
“明心司?”
“此司在你返京前便已设立了,乃朕直辖的监察衙署。明心司所至,如朕亲临。此衙主官人选,始终悬而未决,阿兄如今唯信得过你。”
符瑶非以为慕容景麾下匮乏可信之人,只是这明心司所查之事,必远较御史台所辖更为隐秘紧要,故主事者身份需得足够贵重。如此看来,她确是最佳人选。
依慕容景的性情,想来他早已诸事齐备,事已至此,她亦无从推辞。
果然,慕容景继续道:“阿瑶,你自今日起便总领明心司事。此司署衙不在皇城之内,朕于城东宣阳坊设一司衙,你且持圣旨先行前往,而后再领人往贡举司查探一番。”
言罢,他略一招手,便有内侍取来黄绫诏书,呈与符瑶。
符瑶本欲提及慕容汐的事,然此刻气氛过于肃正,且查案为要,遂领命告辞,出宫禁后径直往宣阳坊而去。
此司不愧为天子亲领,司门临街而设,匾额上书“明心司”三字,笔力苍劲,她认出此乃慕容景御笔。司门前陈设简素,不悬灯笼,墙垣通体墨漆,大门紧闭,一派森然气象。
慕容景遣了宣诏内侍随行,待门子入内通禀,将副使、直使等一干属官唤至正堂,方宣读谕旨:
“昭华长公主,素有懿德,谙于机政,前已检校尚书右仆射、镇国大将军、节制西川八州,今特令总理明心司事,悉听机宜。”
符瑶跪下接旨,叩谢圣恩,如此一来,她便成为这明心司的首官了。
此职与先前殿中所受虚衔不同,乃掌实权、需理事之职。故而内侍方去,她便需与堂内新晋属官周旋了。
“公主殿下。”一位方脸短须、年近不惑、身着绀青官袍的中年男子趋前向她揖礼道:“殿下可需下官为您引介本司同僚及司内格局?”
这正合符瑶之意。她观此人略为面熟,料想其原为慕容景心腹,一问之下,果不其然。他名石晃,曾为慕容景的亲卫,或曾与符瑶同袍浴血于沙场,令她顿生亲近感。慕容景于此事上,果真思虑周全。
但另一位直使,对符瑶态度则颇显倨傲。仪节上虽无大过,言辞间却隐有不服。他名为杨青,其先祖乃一方镇将,然传至其父辈,早已弃武从文。他原凭门荫入仕御史台,如今想是慕容景念其忠心可任,才命石晃提携于他。
二人皆非符瑶心腹,杨青尤甚,于这位空降主官颇显不服。然此地非军伍,无需将士慑服于主帅军威,加上公务在身,故她亦懒于立威示下,于司内略作巡视,便携二人径往贡举司。
贡举司位于尚书省东署礼部衙门内。符瑶一行人持明心司玉牌入内时,那名校书郎所在的中堂侧室已被封禁,待他们等一行人至,方启封查验。
此室不大,仅辟一窗,悬有布幔。置一长案,案上置有笔架、砚台、朱笔、注水、笔洗、镇纸、文牍和烛台。墙隅置一盆柳叶桃,壁上悬有数幅字画。近门处设一书架,其上堆积诸多卷宗,多与历年贡举试题相关。
身着官服的壮年男尸伏于地上,手畔遗落一管朱笔。案上铺陈其亡时正誊录的文书,墨迹洇开,浸染大片。
石晃清早已得讯,他向符瑶禀报死者来历,说此校书郎姓何名邵,原是前梁臣子,初仅为一簿书吏,新朝肇建,人才匮乏,遂擢升为七品校书郎,专司掌管历年贡举卷宗。
此亦为今晨慕容景急召符瑶入宫的缘由。因其昨日重办科举之急令,致使何邵留署值夜,于贡举司内整理文牍,未料竟恰于昨夜殒命。
若有心人借此指摘慕容景苛待属官、公务过劳致死,纵未必酿成大波,然若为某些敌视新朝的文人借题发挥,大加笔墨污损其清誉,亦颇为不妥。
符瑶趋前查验何邵尸身,只见尸身面色发青,唇、鼻翼、眼下皆呈紫色,口微张,嘴角残留少许白沫,双目圆睁,体已僵直,胸膛微拱。
观其亡时之姿,似欲出屋求援,然方迈出一步,便仆地不起,就此气绝。
杨青曾在御史台任职,略通仵作检尸之术,他即刻道:“此等死状,恐是窒息而亡。此人先前便有此疾症么?”
奉命协查的贡举司吏员刘氏应道:“正是,何校书素有哮喘之疾,时常干咳不止。有时下官见其额上冷汗涔涔,此状已持续数月。”他又补充道:“原以为入夏天气转暖或可好转,然近来其病症似愈发沉重了。”
“何以病重至此,仍要勉力当值?他缘何不告假归家休养?”
杨青大约因心向慕容景,其首念非是怪责他强令属官抱病理事,竟是指责死者不归家调养。
“……此事我等亦曾劝过,然其不愿,且司内人手确有不足……”
“那当真是不凑巧……”杨青叉腰,叹息道:“夜间寒凉,最易引疾发作,实乃不幸……殿下,接下来当如何行事?可是回宫禀明圣上?”
“不。”
符瑶目光扫过室内。此乃她执掌明心司的首桩差事,若仅此回报慕容景,称何邵乃急病暴毙,恐难免令其失望。况且,昨日方才下谕,今日便有人横死,确是过于凑巧了。
她唤来门卒,询问道:“昨日除何校书外,还有何人入过此室?”
门卒乃一年过五旬老者,须发已然花白,然声息尚洪亮。他应道:“何校书有一书童,常伴其在此理事,司职研墨添香。此外,昨日薄暮时分,何校书之妻曾至,送来些吃食,交予小人便回去了。其后小人将食盒送入此室。”
“传那书童与何邵之妻前来,我要亲自审问。”符瑶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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咐道。
杨青却不解,问道:“这何校书死因分明乃急病发作,公主殿下欲讯问何事?”
符瑶已被他数次顶撞,心生不耐,训斥道:“你昔日在御史台,亦是如此行事的?膏粱子弟,不仅凭门荫得此旁人寒窗苦读亦难求之位,如今更是懈怠至此,连查案验尸的常例亦不愿遵行了么?”
“我……”杨青未料她竟如此直白斥责,一时面红耳赤。
“若在军中,杨直使这般顶撞上官,此刻早已受军法处置,臀上皮开肉绽了罢。”符瑶轻哂,指了指石晃:“此言非虚,不信你可问问石副使?”
石晃本在旁观,忽被点名,只得垂首领命,连称是其约束下属不力,随即将杨青拽出室外。
符瑶闻听二人在外低声急语片刻,再入内时,杨青望向她的目光中已带了几分惧意。
此时,刘氏亦将她所要的人悉数带来了,不仅有何邵的书童与发妻,更添了一位熟面孔——张侍郎,张季州。
“长公主殿下……”张季州似仍有昨夜惊悸未消,开口时语带瑟缩,神态倒与方才的杨青有几分相似了。
他在此处,倒不稀奇,毕竟贡举司隶属礼部。但则既有刘氏在此,这张季州前来所为何事?
符瑶面露疑色,望向刘氏,后者方才解释道:
“其实,昨日里,张侍郎亦在邻室……行止颇为诡秘。”
此言倒引人好奇,符瑶复又望向张季州,这位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张侍郎方才辩解道:“刘文元!休得污蔑我!我不过是照常在衙署内处置公务罢了!”
“长公主殿下莫信他之言,”刘氏道,“下官亦是方才途中听闻,昨夜张侍郎分明早已料理完手头公务,却滞留至深夜,更于衙内弄出诸多异响。巡夜卫士察觉有异,入内将张侍郎当场拿获。虽则张侍郎贵为侍郎,确有自行留署值直、无需通禀之权,然被卫士察觉形迹可疑,则另当别论。”
符瑶微眯双眸,再观张季州,只见其额上冷汗直下,嗫嚅道:“我不过……不过是想逗弄明远……昨日压根未曾踏足这贡举司,拿我何用呀!”
再经刘文元补充分说,符瑶方知,原来肖澄今日方正式拜受礼部侍郎之职入朝理事。这张季州不知从何处学来一作弄人的机巧之物,欲趁夜色安置于肖澄座席处以戏弄之,是以弄出响动,引得卫士将其擒获。
这张季州,恐怕唯有面对位份高于己者,方才行止端正,于同僚及刘文元这等下属,则是一副轻浮浪荡之态。
一念及慕容汐倾心之人竟是此等性情,符瑶便觉头疼不已。
而待她细细讯问过门卒、何邵之妻、书童三人后,她愈发头疼了。
此三人,乃至张季州,竟皆有杀害何邵的嫌疑!
7. 第 7 章
据刘文元所言,何邵素有哮喘之疾,除此之外,许是为病痛所折磨,其近来脾性愈发乖戾,动辄易怒易躁。
因此,月余前,何邵曾与门卒生了些龃龉。
那门卒乃一热忱健谈老者,加上职事清闲,往往与其他礼部属吏高声谈笑或是哼唱曲调。何邵公房邻近门房,不堪其扰,遂与门卒大起争执。
虽门卒自言并未介怀此事,其后亦收敛声息,但近来与何邵显有嫌隙者,唯此一人。若是他有意与人交谈,致使何邵自行紧闭门窗,从而未能及时为人察觉其病笃之状,亦可谓无心之失而害命。
书童乃一位十三岁少年,出身前梁世家,梁亡后,其族人皆阖家南渡不知所踪,唯余他意外孤身留在长安。何邵与其父素有交谊,便将他收为书童。
据书童所言,何邵素喜独处理事,故其于邻室读书习字,唯何邵出声唤其时,方才入内侍奉笔墨、更替烛火,或奉上茶水。
当夜,书童暗忖时辰,觉已远逾平素侍奉的时辰,但何邵始终未传唤他。书童见室中烛火未熄,便未曾多想。
其后,他伏案而眠,迨至翌日清晨日出,方觉有异,闯入何邵房中,才得知其已溘然长逝。
书童言及此处,泣不成声、言语断续,令符瑶心生不忍。
梁朝亡,他方沦为家仆,如今何邵亦逝,这孩子此后又当依附何人?念及此,符瑶向石晃使眼色,后者颇为机敏,立时会其意,后续自当为其寻个安身之所。
只是书童的嫌疑,未能因其年幼而得免。他是当夜距何邵最近之人,倘若何邵曾呼救,而他未能及时报与外人,抑或见死不救,亦非绝无可能。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外人亦无从知晓何邵与这位故人之子私下情谊究竟如何。
至于何邵之妻陈氏,她于这几人中嫌疑最重。
无他,只因她所送的吃食。
当符瑶问及她当夜给何校书送了何种吃食时,何邵之妻陈氏答道:“我……我不过是送了官人素喜的栗糕、蜜饯、醉里子,还有夜间寒凉,特意烹了一碗胡椒羹与他暖身……”她当即伏跪,朝着符瑶叩首道:“长公主明鉴,妾身断无加害我家官人之心啊!”
陈氏来时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可见其惊惶失措。单从此情状观之,符瑶不觉得此话乃谎言,但她的所为却与其言辞大相径庭。
符瑶摇头道:“你可知,哮喘之症多由痰热、寒饮、肺虚而发,如栗糕这般甘腻粘滞之物,还有蜜饯、醉里子此等生热助痰、动火助湿之食,理当避之?况乎胡椒羹乃大辛大热之品,为患哮喘者大忌。”
她知晓这些,还是李怀麟所教。
彼时他染了风寒,她恐其嫌药苦,便寻了些蜜饯送去。虽李怀麟笑着将它们尽数吃下,事后却为尚药局司医所训斥。若非符瑶彼时恰巧途经听闻,他必不会告知于她。
李怀麟必然通晓药理,可何邵之妻却不是。听她所言,何邵先前延请的医者,也只是问诊抓药,亦未曾嘱咐饮食禁忌,故亦不能断言其有加害之心。
至于这最后一位涉嫌之人……
符瑶打量着眼神游移不定、一副局促不安的张季州。
他的嫌疑说来是最为轻微的,毕竟他与何邵素不相熟。但若何邵确因其闹出的声响而关闭门窗,以致无人察其病危而终,那这位张侍郎便难脱干系。
符瑶不愿伤了慕容汐的心,但即便是无心之过,张季州亦恐获失德害人之罪,最轻亦需罚俸,指婚的事怕是需暂缓了。
余下几人,门卒或可免罪;何邵的书童未能及时察觉异样,然念其年幼,眼下又无实证其见死不救,亦当判其无罪。
至于何邵之妻陈氏,或许何邵久病不愈便有饮食失当之故。然再经询问何府他人,皆言何邵与陈氏相处和睦,夫妻并无嫌隙。
毕竟,何邵又非某位太子殿下,明知吃食于己有害,仍为讨好他人而食。既然何邵自身亦未察觉其所喜之食于病情不妥,符瑶便不欲定其妻罪。
如此一来,何邵之死便定为多重外因交织所致,归根结底,仍是其自身病重所致。
案情既已查明,贡举司吏员便着手清理现场,将何邵遗体抬出,殓入棺椁,室中卷宗亦需移往他处。
符瑶于室内滞留过久,顿觉气闷,便领着石晃与杨青往庭院中散心。
杨青见她并未查得真凶,忍不住道:“如此说来,我等仍需回禀陛下,何邵乃意外身故,只不过此意外皆由无心之失所致?”
依眼下推断,便是何邵夜里当值,宿疾突发,食用了其妻陈氏所送吃食而病症加剧,加之其素厌喧哗,或因门卒、或因张季州之故而紧闭门窗,致使其病危之状未被及时察觉,同时,其书童因年岁尚幼,未能察觉异样,是以最终,这位何校书便这般殒命。
只是不巧,日子撞在慕容景下诏重开贡举的头一晚。
此番定论虽合乎情理,然慕容景定为之不悦。只因如此一来,那些欲借此事大发议论之人仍有可乘之机。
符瑶总觉自己似乎有所疏漏,一时却又遍思不得,毕竟她并非专司查案之人,处置此类事务亦属首次。
若是……她未曾察觉,心中自忖之际,手已无意识地拿起腰间白玉坠子反复摩挲,此举引得杨青注目:“公主这枚玉坠当真别致,不知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这……"符瑶方才察觉李怀麟所赠那枚木槿花佩竟握于手中,“并非出自名匠,乃一位略通雕琢的友人,赠予我的习作罢了。”
“那公主这位友人当真是心灵手巧,只是为何选用木槿?”
若论匹配符瑶身份,自当是牡丹、芍药、莲、梅更为相配,木槿素雅清淡,朝开暮落,不常为宫中显贵所喜。杨青既为贵胄之后,对此事颇有了解,故有此一问。
“此中缘由我亦不明,”符瑶于花草寓意素不甚了了,心道总归既然李怀麟认为适宜,应当是无误……
“且慢!”
她忽地想到一事,对石晃道:“速令室内之人停手,莫要破坏现场!”
石晃虽不明所以,仍立时依令行事,倒是杨青一脸不解:“嗯?为何?”
“杨青你既然于花草之道略知一二,适才竟未曾察觉?”符瑶快步折返室内。
“我不过略知皮毛……”杨青本欲再说,却见符瑶已指向室内墙隅,彼处供着一盆娇艳的柳叶桃,“此乃……啊!此乃柳叶桃,有剧毒!”
“正是,只是我对此物所知不详,适才方想起此花只可远观,不可触碰,于常人而言,倒也无碍。”符瑶道:“但何校书本就体弱,气息不畅,杨直使,依你所学,此物于他可有妨碍?”
“有!”杨青此时应得极快:“据属下所知,患哮喘者本就对许多草木气味过敏,即便不直接触碰,亦会影响病情,可致咳嗽加剧、胸闷气短,但……应不致殒命。”
“那亦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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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了。”符瑶立刻传石晃,命其询问贡举司吏员,此盆柳叶桃究竟为何被置于此室之内。
查问结果却出人意表,此花并非贡举司公物,也非何邵自行购入的私物,而是他人所赠。
赠花的人亦非生人,正是其在贡举司的同僚——刘文元。
未曾料想,方才为众人引路分说的刘正字,竟亦有嫌疑。张季州似是唯恐天下不乱,哂道:“刘文元,你怎地也有了嫌疑?方才还说我,如今你我怕是要一同受罚俸了罢……”
刘文元却未理会他,神色僵滞,默然不语。
符瑶指着置于二人之间的那盆花木道:“你为何要赠何校书此盆柳叶桃?”
刘文元沉默片刻方答道:“我闲逛西市时,见此花妍丽非常,彼时恰逢何校书生辰将近,售花者又言,此花因花期甚长,故有‘祝寿花’的别称,便购下了,其余皆不知晓。”
“是么?”符瑶面上神色不变,只是足下轻挑,将那盆柳叶桃挑至半空,复又向刘文元怀中踢去。后者大惊失色,急忙侧身避让。
“为何不接?”她复又道:“刘正字购花之时,那售花之人莫非未曾告知此花有毒?倘若刘正字不慎误食此花,那店家岂非惹祸上身?”
“……”
刘文元垂首不语,稍候片刻,方才伏地叩首求饶道:“臣……臣知罪。臣确知此物有毒,然售花者仅言不触碰便无碍。臣将其交予何校书时亦曾嘱咐过,臣实不知此物于何校书的病情有碍!”
“正是,正是,何校书又非中毒而亡,此节岂非与我一般?”张季州插言道。
“我适才未曾提及半字柳叶桃于何校书病情有碍,刘正字又是从何得知的?”符瑶却道。
此言一出,室内鸦雀无声。
符瑶随即又道:“刘正字若果真是无心之失,那当我等入此室查验之时,便应提醒此花有毒不可触碰,当时缘何一言不发?再者,你若当真为如何校书精心择选生辰贺礼,且知其身有旧疾,按理说定会留意所赠之物于病情是否无碍,为何明知其有毒,却不进一步询于售花者?莫非是尔有意为之?”
她此番言语并非无懈可击,不过意在诈他一诈。
果不其然,刘文元闻言身躯颤抖不已。无需再多言,符瑶便命石晃将其押回明心司仔细审问。自己则与杨青留于贡举司,协助料理何邵后事。
待她返回明心司时,刘文元已然招供画押。
刘文元与何邵本皆为前梁旧吏。新朝伊始,何邵因蒙上意赏识,先一步晋升校书郎,加上其勤勉于职事,再进一步擢升在即。刘文元心生嫉恨,遂故意赠以柳叶桃,虽无存心杀人之意,然较其余几人的无心之过,其责更重,按照惯例,论罪必当革去官身,永不叙用。
虽实际未必能断言刘文元所为便是致死主因,但慕容景需要一定论以塞众人悠悠之口,故而这刘文元,恐将成儆尤之例,受以重惩了。
如此,何邵一案尘埃落定。符瑶于贡举司奔忙一日,又入宫回禀了慕容景,及至回府,天色已暮。
她本以为今日诸事已毕,孰料一进门,就撞见了她于这京中最为不愿相见之人,还恰恰撞破了她吩咐徐兰所办的事。
只见裴进直挺挺立于正堂之中,指着徐兰及其身后七八名身材容貌均极好的男子厉声道:
“慕容瑶,你,你……你暗蓄一名面首尚嫌不足,竟还要如此明目张胆豢养如此之多!?”
8. 第 8 章
符瑶先是望向裴进,又望向徐兰自各乐坊为她遴选来的几位清俊公子,心下对裴进略生微薄歉意。
说来,倒也多亏裴进误将李怀麟认作她所养的面首,给了她这番启示:若是府中仅有一位面首,那么世人目光必将尽落其身。但若广纳男妾,众人便只会道昭华长公主素好蓄养美男,时日一长,便也将习以为常。
她并不介怀自身清誉受损,府中面首又无权柄,至多引来几道无关痛痒的奏劾,不似慕容景纳选嫔妃,一举一动皆受瞩目,故而行此下策。
只是未曾料想,“面首”们才一回府,便被裴进恰巧撞见。
“裴进,”符瑶开口道,“本公主素来喜爱梁人乐曲,这些人不过是乐师,我邀其常驻府中为我弹奏吟唱罢了,你莫要闹了。”
“你当我分辨不出……”
裴进纵是有些鲁钝,却也不至于被这等说辞蒙混过去。但他亦奈何符瑶不得,唯有气恼跺足,愤然转身奔出公主府。
符瑶知晓他所恼之事非关情爱,只因此举过于张扬,府中蓄养面首之事,怕是旦夕间便要传遍长安。他素日在外以公主驸马自居,颇受趋奉,此事一出,日后与人交谈,恐难免遭人戏谑,他那“公主殿下对其情深意重”的说辞,往后再难维系了。
裴进是跑了,却独留下与他同来之人,与符瑶面面相觑。
来者身着华丽胡服,须发皆白,身形不高且略显清瘦,乃是当今皇后的父亲,贺兰一族的族长——贺兰茂。
“公主殿下。”贺兰茂向符瑶行礼,符瑶连忙上前将其扶起。
“贺兰长老今日怎得闲暇,到我这来?”符瑶将他引至正堂落座,命人奉上香茗。
她与这位老者倒还算相熟。毕竟皇后贺兰静文与慕容景自幼一同长大,符瑶又与慕容景交情匪浅,贺兰茂算是看着他们三人长大的长辈,当初亦曾鼎力支持先帝慕容盛传位于贤。
“呵呵,倒也无甚要事。只是今日老身于东市购置物什时,恰见裴公子与人起了争执,便出面调解一番。之后,裴公子便执意要请老身来府上做客。”
原来,今日裴进欲购一只翠玉镯子,奈何他月月用度甚巨,其父裴元义膝下亦非止他一子,并不如何娇惯于他。当时他手中银钱不足一半,欲与店家商议,待下月俸禄支取后,再补足余款,却遭店家拒绝。他便抬出驸马身份欲强压,恰被贺兰茂撞见。
贺兰茂当下便借了银钱与他,虽说是“借”,实则与赠予无异。裴进只得邀其至公主府做客,以作酬谢。
毕竟符瑶回京后诸事繁冗,再加她素不喜交际应酬,公主府向来闭门谢客。若非裴进,贺兰茂倒真无法拜访符瑶。
“快去取些银两来,”符瑶对徐兰吩咐道,“裴进所欠长老的钱款,便由我代为偿还吧。长老今日拜访,可是另有他事?”
“倒也并非何等要事。那翠玉镯子确系上佳品相,裴公子亦算有心了。”贺兰茂收下银两,倒替裴进说了句好话。
他那镯子并非赠予我的,符瑶心下腹诽,面上依旧温言以对。两人又闲叙些许旧事。老人总爱追忆往昔,贺兰茂又感叹起当年符瑶救慕容景与贺兰静文之事。
那年寒冬,先帝慕容盛率王公贵胄于草原围猎,此乃徒河部族的旧俗。
夜间,慕容景、贺兰静文与符瑶三人宿在相邻帐中,未料饿狼竟突袭了这后方安置妇孺的帐篷。
待慕容盛寻至时,只见皑皑白雪间,慕容景紧抱着啜泣颤抖的贺兰静文,而符瑶则手持一柄短刃,浑身浴血,目光却如寒铁般,闪烁着慑人的锋芒。
她心神虽已绷至极致,分明双腿战战几欲委顿于地,却仍强撑着戒备之姿。
自那以后,符瑶便与诸位皇子一般,得授武艺及兵法韬略。亦是从那时起,她与慕容景的情谊日渐深厚。
后来符瑶细思,方觉那次围猎本就是慕容盛为遴选勇武可率兵的皇嗣而设,只是未曾想,最终脱颖而出者竟非男子。
若非那次命运戏弄,符瑶的人生轨迹或将与寻常女子并无二致。
贺兰茂临行前,终是道出请托之事:
“近些时日,静文与陛下之间似生了些隔阂,她不肯与老身明言缘由。公主与她同为女子,或更能与之相谈,开解一二……”
原来皇后与皇兄情谊转淡确有其事,符瑶自是应下贺兰茂的请托。送别了这位族老,念及明日尚有常朝,需得早起,便早早歇下。
直至次日散朝之后,她才猛然想起,昨日自己竟是失约了。
她分明应允过,昨日会再去看他,却因诸事缠身,竟将此事抛诸脑后。
待符瑶匆匆赶至他居处时,却又见他倒卧于地。
为何自己每回见他,他总是这般伏于黄土的狼狈模样?符瑶心绪复杂,将他抱起检视,发觉只是睡去,并未发热昏迷,这才稍稍宽心。
她这般一动,李怀麟自是醒转过来。察觉身在符瑶怀中,他顿时微惊:“谁…谁……”
“是我。”符瑶应道。
她将他放回榻上安坐,先行致歉:“抱歉,昨日我事务冗杂,未能得闲暇前来。”
此乃托辞。她并非当真无闲暇,不过是未将此事挂怀于心。
所谓人心,大抵如此。未能拥有时,总是朝思暮想;一旦得偿所愿,却又觉与所期有异,便不似从前那般珍视了。
“无妨的,我……我并不介怀……”
李怀麟虽这般说着,语气里却透着委屈。符瑶深知他性情,他这般言语,实则是在暗暗埋怨她失约。
她却话锋一转引至他自身:“不介怀?那你为何睡在门边,莫非不是在等我?”
“嗯……”
李怀麟被她点破心事,立时垂首认道:“我……我想着木槿你总是晚间才来,便想着再稍候片刻,谁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往后莫要再如此了。”符瑶握住他的手,触手温软依旧,只是较之从前更显瘦弱了些,温声道,“地气寒凉,于你身子不宜。”
她续道:“我已禀明公主殿下。殿下说,此处虽清静无人打扰,然若有疾恙或意外,却不易为人察觉。吃食亦只能一日一送,常食冷餐总归不妥。故而明日便将你迁至内府居住。”
她寻了那群“面首”入府,便可让李怀麟混迹其间。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极易引人注目,不如为他造个假身份,方更利于遮掩。再将他安置在自己寝阁左近,倘若再有急事,亦能及时照应。
“真,真的么?”李怀麟闻言果然喜形于色,欢声道:“那,那阿瑶是不是……”
他激动得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竟直直朝着符瑶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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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瑶自是将他稳稳接入怀中,正欲嗔怪他两句,却见怀中之人身子蓦地僵住,仿若被定住一般:“怎么了?”
“你……”李怀麟突然抬头。
他双目虽不能视物,符瑶却觉其目光锐利如刀锋,正抵在自己颈项间。
只见他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探至她的腰际,那里,正悬着那枚木槿玉坠!
他死死攥着那块白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符瑶原以为他会厉声诘问自己此坠何来,为何要隐瞒身份,可自他喉间逸出的,却是带着几分哽咽的颤音:
“你……你为何佩着我赠予阿瑶的坠子?”
符瑶本欲解释,可见他泫然欲泣之态,便失了再作隐瞒的心思。
李怀麟何其聪慧,符瑶的沉默已坦明一切。果然,他下一声称呼已然更改:
“阿瑶……”
“嗯?”
“你,你为何总是骗我。”
听他此言,符瑶心中一紧,莫非他忆起了什么?忙问道:“我都何时骗过你了?”
“唔……”李怀麟却蹙起秀致的眉峰,似又被头疼所扰,随即摇了摇头:“忘了。但这一次,阿瑶骗了我,阿瑶为何说自己并非阿瑶……”
看来他记忆仍是混乱的,符瑶略略放下心来,温言安抚道:“那是因为忧心你心绪激荡伤了身子,故才言待你养好身子方会见你。可是你这般不遵嘱咐,竟为一个相熟的婢女彻夜等待,倒教我有些着恼了。”
她这番话不仅毫无歉意,反责他不听话,此番言辞间的机巧,她不信他全然听不出来。
只是此刻的李怀麟,心中唯有“阿瑶”二字,对她无半分戒心,并未反驳,反而连连向她赔罪,自责不该违逆她的嘱咐。
如此一来,符瑶又是心头一软,又温言抚慰了他几句,“你且好生休养身子……也不必等到明日,今日那处居所打点妥当后,我便带你过去。只是我午后尚有公务在身,你先安心在此等候吧。”
“好。”李怀麟应得极快,也甚是温顺听话,此番并未出言挽留。
待符瑶的脚步声彻底远去,他才自榻上坐定。那只紧攥着玉坠的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随即握成拳,在胸前轻轻晃了晃,仿佛得了稀世珍宝一般。
他赌对了,木槿果然就是阿瑶!
自符瑶初次现身,李怀麟便有种强烈的熟稔之感,自己为何总是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心绪?为何在他装睡时又探他白布之下的真容、又是揭他的衣袖?况且,她若仅是府中婢女,又有什么缘由不愿告知他姓名呢?
再说,她身上所着的衣衫料子,那般柔软顺滑,他虽记不清究竟是何等织物,却隐约觉得,此衣定然价值不菲,绝非寻常婢女所能穿着。
木槿,木槿……他还记得,自己曾赠予阿瑶一枚玉坠,雕琢的正是木槿花。
虽已记不清赠礼的缘由,但他记得,那是种极美丽清新、又极富生机的花朵,与她十分相配。
她得了那坠子后,便时常将其佩于腰间。
他方才故意跌倒,便是要赌这枚坠子是否仍在原处。
如此有了物证,阿瑶便再不能寻托辞,不认自己的身份了。
李怀麟不由欣喜难抑,竟在榻上翻滚起来。今日之事,皆是顺心如意,他已迫不及待要搬去离她更近之处。
9. 第 9 章
转眼间已是七月初,距符瑶统领明心司,已过半月。
她的凤翎卫现已抵长安,驻扎于京城南郊。几名心腹亲卫入京入京领内侍卫之职,实则伴她左右处理明心司事务。
随军而来的几名仆从亦已入住公主府,为徐兰分担诸多杂务,同时替代了府内原先由慕容景临时遣派的人。如此,这座府邸方真正成了符瑶的公主府。
明心司这些时日无甚要案。上回于贡举司拿下的刘文元已被革职,本应收押于明心司狱中,但慕容景念其乃归顺大魏的文臣,加之其并非蓄意致人死命,便只将其软禁于家中,静候宣判。
若说明心司近来有何变化,便是杨青的态度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杨青似已被符瑶的才干折服,态度早已不复初见时的倨傲。他甚至偶尔会旁敲侧击地探问符瑶,若日后再领兵出征,能否将他收为扈从亲兵。此人虽出身世家,却心慕先祖将门之风,于是符瑶便常以此为由驱使于他,杨青倒也甚为听命。
若说有何趣闻,便是何邵病逝晚,张季州虽惊动卫士被擒,但他设下的机关终究是布置妥当了。于是新任礼部侍郎肖澄初上任,才一落座,就遭一盆冷水浇头,颜面尽失。
符瑶听闻事后肖澄怒不可遏,扬言要将张季州千刀万剐,追了他足有半座长安城。不过数日之后,她又见两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已然重归于好了。
只可惜张侍郎因此被罚俸三月。而赐婚需得受赐者身份清正、未有过失,故而纵使慕容景于慕容汐请婚一事并无异议,亦需再等三月,方能下诏赐婚。
符瑶也曾问及慕容景与皇后的事,慕容景的回答却颇出乎意料。他竟言是贺兰静文先心有郁结,主动疏远于他,他自身并未做过什么。而贺兰静文则说,她并未刻意疏远陛下,只是有些心事,不便与他言说罢了。
符瑶弄不清他二人究竟是何情况,只暗自揣测,或许是因慕容景前些时日又纳了位新嫔妃。听闻那位新妃恃仗家世与圣眷,行事颇违礼度,几次触怒贺兰静文。
慕容景帝位方定,若要他此刻停止纳妃、遣散后宫,恐会动摇国本。更何况,依符瑶对慕容景性情的了解,他断不会为儿女私情舍弃江山权柄。
他之所以如此重用符瑶,是因她确有才干,且可借她制衡拓跋弘。加之符瑶本不重荣华,又身为女子,纵功高亦难篡逆,兼有李怀麟此致命把柄为其所握,所以于慕容景而言,她是极为稳妥可用之人。
兄妹情谊固然是真,但慕容景这般性情宜为帝王者,于亲情之外,必有更多权衡。
相较之下,符瑶倒是清闲惬意许多。
除了那日被裴进撞见的七八名乐师,她近来又延请了些容貌姣好的男伶舞伎入府。这些时日,府中时常丝竹管弦不绝于耳,颇为热闹。
听徐兰私下提及,如今长安城内,早已将“昭华长公主好养面首”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了。不过,或许因她并非只是耽于享乐的寻常公主,外间的非议之声竟不算鼎沸,甚至隔三差五,竟有士子文人登门自荐,表示愿入府效力。
在这喧嚣热闹之中,李怀麟的身子日渐转好,身上瘀青红痕皆已褪去,目力亦能约略视物。
这一日符瑶得了闲,便命人将吃食送至他房中,欲与他共用午膳。
她步入内室时,便见李怀麟端坐于席上,长发松散束于脑后,身着一袭素白圆领袍,身前置一食案,其上安放两盏清茶。
符瑶为他择选的这处居室,以屏风隔开内外。外间圆窗可通向外间小苑,气流通畅,景致怡人。自门口望去,只见人景相融,宛如画境般美丽,不似凡间。
李怀麟察觉有人进来,待辨认出是符瑶,便立时展颜欢笑,语带欣喜唤道:“阿瑶!”
霎时间,这副静谧的画境顿生融融烟火气,毕竟何处仙人能有这般甜美笑靥?符瑶唇角亦不自觉微扬,脱去鞋履,在食案另一侧坐下。
她望着案前那盏温度适宜的清茶,暗忖此人不知已为此刻反复换过多少盏茶汤。符瑶端起饮了一口,只觉明明是同样的茶叶,入口却比自己随手冲泡的醇厚许多。
“如何?可比上次好些?”李怀麟一脸期盼地望着她。
自从他目力稍复,符瑶便允许他做些烧水烹茶、研磨墨锭的琐事,他对此颇为热忱。
“尚可。”符瑶放下茶盏,规劝道:“你不必过于在意此等琐事,我留你在府中,并非是为了做这些。”
“唔……”
心事骤然被点破,李怀麟似受了些打击,黯然垂首,喃喃道:“可是,可是……那阿瑶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符瑶刚启唇,却又觉难以为继。
她强留他性命,将其拘于此地,倒真是未曾想过要他做些什么,尤其是为她做些什么。
毕竟此刻的李怀麟记忆残缺,而她却记得一切。她尚未厚颜至让在他这般境况下,还令他为自己端茶递水。
只是如此一来,李怀麟无所事事,反觉自身毫无用处,他语气略带幽怨道:“阿瑶若是想看我抚琴、讴歌、献舞,或是夜间……侍奉……也,也并非不可……”言至最后,已是双颊绯红。
这话听得符瑶眉头一扬:“是何人与你说这些的?”
他不得离开此室,日间出入者,不过徐兰与几名心腹婢女,他是如何得知府内那些“面首”的事的?
“……我听到的,”李怀麟语气甚是可怜,“他们说,阿瑶终日在园中听曲观舞,夜里还邀人入室……原来阿瑶不来我处,并非尽是公务冗繁,而是……另有他人在身侧了……”
“那是……”
符瑶摇摇头,她岂知他竟听了这许多杂七杂八之事?那不皆是为了他,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障眼法么?
李怀麟又道:“但,但我绝无半分埋怨阿瑶之意……只是他们能做的,我亦可学,阿瑶可否予我一个机会?乐曲我会些,舞……我亦可学……至于夜…夜间……我定会为阿瑶用心,阿瑶欲如何……便如何……”
他说这些话时,大约是因心智受损之故,神态宛如诚心求学的弟子,然其所求之事,着实令人赧颜。
“你无需学那些的,”符瑶扶额轻叹,随后朝着窗外扬声道:“阿澜!你教了他些什么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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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方落,窗棂上倏然倒悬下一人,是一位形容清秀的女子,身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高束的马尾长发如飞流垂落。
女子笑道:“我所言难道句句非实?你终日将他困于此室,他自是要寻些事做的,不然岂不是不能‘报答’公主殿下的恩情了?”
此女名为郑澜,乃符瑶的亲卫之一,于凤翎卫中司传令之职,其余时候则是符瑶的影卫之一,是与符瑶最为亲近之人……是以,她对符瑶与李怀麟之间的纠葛知之甚详。
她性情跳脱,其他知情者不敢与李怀麟多言,她却无所顾忌。符瑶知其心思细密,于要害处绝不会失言,也就由她去了,只是未料她竟会教唆李怀麟自荐枕席。
“莫要怪责郑姐姐,”李怀麟伸手拉住符瑶的衣袖,带着几分央求的意味,“是我缠着郑姐姐,追问阿瑶的事,姐姐被我问得烦了,方才告知一二。”
“唉……”符瑶无奈,只得命郑澜去她房中,将早已备下的那物取来。
那是一张扁长的桐木七弦琴,金漆描画,琴弦以蚕丝捻成,琴身中段微隆,两端略翘,形似卧龙,制作精良,价值不菲。
“此琴虽或不及你旧时所用……你若想寻些事做,便为我抚琴吧,这琴便赠予你了。”符瑶将琴推至李怀麟面前。
其实这是她自己昔日所用之琴。回到平城后,她曾试学奏乐,发觉自己于此道并无天分,此琴遂被束之高阁。
“真,真的可以么?”李怀麟果然欣喜万分,如获至宝,小心翼翼以指尖拨弄琴弦,空灵清越之音霎时自指下流淌而出。
符瑶静观他习琴。初时他过于谨慎,指法轻微,自难成调。稍后似寻回些许旧时熟稔,指下渐有章法。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已能断续奏出些许曲调。
“我应当还需再练习数日……”李怀麟却对自己所奏似不甚满意。
“不急。”符瑶心下倒颇为惊喜。这些时日看来,他虽记忆纷乱,心智亦有所退损,但与她相关的大多事情,却记忆清晰,且日常起居、读书写字皆无需再教,即便目不能视亦能与她对弈。看来不消数日,这琴艺当能恢复至旧时。
两人用过午膳,又对弈两局,各胜一回,算作平手。
这时郑澜又从窗边探出头:“殿下,我方才听府内仆役闲谈,说眼下曲江池畔的芙蓉花开得正盛,我们何日得闲去赏玩一番?”
符瑶斜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对面的李怀麟,果见他双眸闪亮,凝望着自己,那神情,宛如企盼随主外出的幼犬。
她柔声问:“你想出去么?”
“想!”李怀麟立时应道,随即又补了一句:“但,但是倘若阿瑶不便……”
“……出府之后,须臾不可离我身侧,不可与外人交谈,不可轻易露面于人前,否则,往后再无此等机会,明白么?”
符瑶暗忖自己定是疯魔了。李怀麟乃是何种身份,她竟要携他出府,去亲观他昔日的都城。
可是见他那般期盼依恋之态,她终是……难以拒绝。
罢了罢了,符瑶将棋子收入棋笥之中,对李怀麟和郑澜道:“走吧,赏芙蓉去。”
10. 第 10 章
但此番出府,是有些棘手之处。
若是符瑶只身一人,纵身着女装,抛头露面也可。加之她自诩武艺不凡,又有郑澜随行,于这长安城中,便是只身独行亦无所畏惧。
可李怀麟这副容貌极易引人注目,总不能就这般让他以真面目示人。且这长安城内,识得他这副太子尊容之人虽不算多,但也不少,凡事总有万一。倘若不巧撞见哪位前梁遗臣,那便后患无穷了。
符瑶思忖片刻,心生一计,对郑澜道:“去我房中取两套衣物来,一套拣我寻常所着的襦裙,一套便于骑射的男子胡服,拣选素净些的。”
郑澜立时会意,身形一晃自屋顶隐去,未几,便携了两套衣衫返回。
她毫不迟疑地将男子胡服抛给了符瑶,那套女子襦裙则扔给了李怀麟。
“……这是?”
李怀麟目力不甚清晰,但他手中这件桃色衣袍,料子乃是细软绫罗,外罩一层轻纱,总觉其规制样式,与己身平日所着大相径庭。
“此乃公主殿下衣笥中,色泽最为娇艳的一件,我可是寻了好一阵呢,”郑澜对李怀麟笑道,旋即又朝符瑶递了个眼色:“我去备马,就不在此打扰二位情意绵绵了。”言毕身形一隐没了踪影。
“唔……”李怀麟双手拎起那襦裙,面露难色,不知此衣该如何穿着,只得本能地向符瑶求援:“阿瑶……”
“过来。”符瑶向他招手。
李怀麟乖乖依言走近,未料她竟直接动手解他衣衫,惊得他双臂悬在半空,一时紧张得微微颤抖,“阿阿阿…阿瑶!?”
“莫要乱动!”符瑶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只觉过于清瘦,几近皮骨,暗忖这手感较之往昔,实是相差甚远。
所幸李怀麟在她面前素来乖顺,纵被她弄得面红耳赤,羞意染上耳廓,亦是乖顺地任由她摆布,换上了那娇艳襦裙。
换妥之后,符瑶倒是对成果颇为满意。李怀麟本就容貌昳丽,长相雌雄莫辨,当初二人初见之时,她就险些将他认作哪位乔装改扮的世家小姐。虽然细察之下身形体态仍可见男子骨架,但单观其面容,作女子装扮也无甚违和之处。
替李怀麟更衣完毕,符瑶亦不避讳他的目光,自顾自开始换衣,惊得他连忙转身面壁。
如此一番折腾,二人总算换妥了出行的装束。符瑶携他自公主府后门而出,郑澜已备好两匹骏马候在那里。
瞧见二人这男女倒错的装扮,她一面笑得前仰后合:“哎呀!二位这般装束,当真是阴阳倒转,世所罕见!合适得很呐!”一面将早已备好的幕篱递与李怀麟。
这便是符瑶想出的法子。若要将李怀麟遮掩得严实,自然是用贵族女子出行所佩戴的幕篱最为妥当。
又因符瑶的身份同样容易引人瞩目,亦不宜抛头露面。但若是她也戴上帏帽,两名女子结伴出游,身边既无侍婢仆从,亦无男性亲眷陪同,瞧来有些不合常理。故而最终无奈,只得寻了这么个法子。
这两匹马,一匹归郑澜,另一匹则由符瑶与李怀麟共乘。
符瑶身着一袭玄色圆领缺骻袍,紧握缰绳,足下乌皮靴一蹬,利落翻身上了棕红骏马,而后朝下方的李怀麟伸出手:“来。”
李怀麟搭着她的手上了马,侧身安坐于她身前。符瑶见他坐稳,便伸出双臂将其轻轻环住,双腿微夹马腹,轻提缰绳,骏马便迈开四蹄,朝着城东南方向行去。
许这是李怀麟久困之后初次出门。纵然目力未复,隔着幕篱垂纱更是视物不清,但马背上清风拂面,市井喧嚣入耳,即便闭目,亦能想象出外界的热闹景象。他不由仰起头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原本因紧张而略显僵硬的身子也渐渐松弛下来。
他们自春明门出城,策马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便抵达曲江池畔。时值七月,暑气正盛,并非游玩佳季,故而池畔行人并不多。
不过郑澜所言非虚,沿湖岸而行,芙蓉灼灼,开得繁茂热烈,池中亦点缀着朵朵清荷,莲叶田田,碧浪层叠,几乎铺满了整个池面。
符瑶将李怀麟自马上抱下,牵起他的手:“走吧。”
池水澄碧,愈发映衬得花色娇艳欲滴。
他们沿湖岸行了好一段路。符瑶于景致兴致寥寥,见日头已高,便关怀道:“如何?若是觉着暑热难耐,或是乏了,我们便去凉亭暂歇片刻?”
她是知晓的,此人素来娇贵,往日出入皆乘遮蔽周全的轿子,对骑术一窍不通,再加被囚半年,身子定是撑不住的。
“无妨的,我尚能再走走。”许是久困之后初次出游,李怀麟面上皆是兴奋之色。
“唉……”符瑶却恐他中了暑气,不由分说将他拉至身边,弯腰将他横抱而起,“又非往后不带你出来了,且歇息片刻吧。”
她将李怀麟安置在临水的凉亭之中,自己则身形一纵,去那游人聚集之处购了些蜜饯、糖食与冰酪回来。
只是归来时,却遥遥望见李怀麟正被三名市井泼皮围住调戏:
“小娘子,独自一人在此枯坐?莫非也是来赏这芙蓉盛景的?”
“不知美人芳名可否告知在下?”
“这位娘子瞧着面生得紧,是哪家坊里的?”
一句句轻浮浪语入耳,李怀麟却不敢出声,他谨记符瑶嘱咐,不可暴露男子身份,只能连连摇头摆手,身子不住地往凉亭角落里缩去。
只是他这般仿若良家女子受惊羞怯的反应,倒让那几个泼皮愈发来了兴致,其中一人竟按捺不住,伸手便要来撩他头上的幕篱垂纱。
然下一瞬,那伸出手之人只觉眼前一花,臂膀登时失了知觉,剧痛随之袭来,痛得他惨呼一声,站立不稳,竟是四脚朝天跌倒在地,张口哀嚎起来。
“谁?!”
另两名泼皮未看清是何人击倒同伴,正自慌张四顾,终望见十步开外,手捧食盒糖水的符瑶。
她一手抱着吃食,另一手随意掂着两块方才拾起的石子,面上虽带着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那两名泼皮只觉周遭暑气都被这眼神驱散了几分,不消说,此人定是那‘美貌小娘子’的正主——一位武艺高强、身份怕也不低的俊朗公子。二人吓得魂飞魄散,抓起倒地的同伴便拔腿狂奔,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符瑶回到凉亭,将食盒与冰酪搁在石桌上,挨着李怀麟坐下,温声关切道:“没事吧?”
其实此问多余,郑澜定然隐在暗处,若非符瑶及时赶回,她必会出手,至于为何偏要等到这最后关头……
“没,我没事……”
李怀麟大约是吓坏了,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袍角,仿若受惊的幼兽,寻到主人便急欲偎入怀中寻求庇护。
“方才你出声呼救也无妨的,”符瑶轻拍他的背脊安抚,“是我的疏忽,下次出游,还是将徐嬷嬷也一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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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让她去采买吃食罢。”说着,抬手将他的幕篱垂纱轻轻撩开,用竹匙舀了一勺冰酪递到他唇边,哄道:“张嘴。”
那冰酪入口清甜绵软,入口即化,清润的乳香瞬间溢满唇齿,驱散了方才的惊惧,李怀麟立即称赞道:“好吃。”
“那便好。往后也可让府中膳房时常备些,只是你脾胃弱些,不可贪食……”
话未道完,符瑶见他唇角沾了一滴融化的冰酪糖水,便自然地伸出指尖将其揩去,送入自己口中。
这个动作她做得流畅自然,却将李怀麟惊得身子一僵:“阿,阿瑶?”
“怎么?”符瑶只觉这冰酪滋味尚可,并未多想,见他反应,方才省起自己此举,与他已算是间接相吻了,只得低声失笑道:“瞧你,怎的连这些都忘了。”
“阿瑶你说什么?”李怀麟未听清她低语的内容,不禁发问。
李怀麟所能忆起的,似乎唯有二人间那些尚算缱绻暧昧的片段,大抵是为了稳妥,巫祝将那些最为刻骨铭心的关键消去了。
思及此,符瑶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恼意,手中稍一用力,将他轻轻推倒在冰凉的石榻上,随即俯身凝视他那双满是迷茫的眼眸,低声道:
“亏你数个时辰前还欲自荐枕席,这般羞怯,如何使得?”
这一下,二人姿势陡转,变为符瑶居高临下,李怀麟仰卧其下。她一只手撑在他颊畔的石榻上,另一只则轻轻捏住了他的下颌。
此情此景,若是被过路之人瞧见,定会以为是哪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竟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苟且之事。
符瑶的身子又往下压了几分,两人的脸庞愈发靠近,已是能闻到彼此温热的吐息。
李怀麟的胸口砰砰直跳,如擂鼓般急促,一声声搏动仿佛在催促他、鼓动他做出回应。
他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原本攥着栏杆的手猛一用力,将上身稍稍撑起,竟是主动凑上前去,触碰到了她的唇。
相触的刹那,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数倍。唇上那明明轻柔无比的碰触,却仿佛一道暖流窜遍四肢百骸,激得他浑身微微酥麻。
双唇相接,他只觉符瑶的唇瓣柔软无比,不凉亦不烫,是温润的触感,还有方才那冰酪残留的清甜。
若非清风携着细碎的芙蓉花瓣悄然拂过,他几乎以为此刻光阴也停驻了。
直至符瑶缓缓抬起身子、主动拉开了距离,他才如梦初醒般,愣愣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度,意犹未尽。
“这不就有些长进了?”符瑶伸出指尖轻点他的唇瓣,她有几分满意,亦有些惊讶。
她未料到,失忆后的李怀麟竟会主动亲吻上来,这倒是比当初强上许多。
只是符瑶向来不做被动一方,未等他自方才的吻中回过神,便已再度俯身而下。
芙蓉花香再度萦绕鼻尖,李怀麟只觉眼前的景象与回忆渐渐重叠,恍惚间,视野竟变得愈发清晰。
忆中,似乎也是这般芙蓉盛放的时节,围幔低垂,散落着他层层叠叠的外袍与衣衫,凌乱地堆在帷毯之上。
他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口中甚至被塞入了她自他中衣上撕下的布条。
那时,他们也是这般近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数出她根根分明的睫羽。
花叶轻颤,远处水声潺潺,近处唯有彼此纠缠的心跳在激烈回响。
11. 第 11 章
七月初七,兰夜节。
今日虽无常朝,明心司亦无要务,但因慕容景于宫中行七夕祭礼,符瑶不得不滞留宫中至晚间方得回府。
归府之时,府中仆役已将晨间晾晒于外的书册衣物尽皆收回,唯余庭院中婢女们备下的几盆穿针乞巧所用之清水,与浸着香花、备于翌日盥洗之用的水盆。
不过有一室,灯火总是亮着的。
符瑶步入其间时,便见李怀麟正独自摆设着香案。他只着一件单薄褠衣,头发似是新沐了,如瀑般披散于身后。
“怎还未歇下?”她脱去鞋履,行至他身旁坐下。
“阿瑶你回来啦,”李怀麟笑着应她,“今日府中的姐姐们皆十分忙碌,方才得闲,才将余下的瓜果鲜花分予了我一些。”
兰夜节时,女子需自设香案,陈列瓜果、香饼、鲜花,向织女星乞求容颜貌美、针黹精巧、姻缘美满。此乃专属女子的节庆。就在几个时辰之前,符瑶还作为宗室女眷代表,参拜过这织女星。
只是她于针黹之道所知甚少,技艺仅限于将补缀缝于破损之处,既做不来,亦无心钻研那等精妙女红。身为女眷代表,反倒许是诸位参拜者中心意最不虔诚的那个。
李怀麟拿起手边针线,在符瑶眼前轻轻晃了晃,语气中带着几分少见的直率求赞之意,“阿瑶你看,我方才试了三次,便都穿过去了!”
“真的呢,”符瑶定睛望去,见他竟是将那兰夜节特制的九孔乞巧针,所有九个针眼尽皆穿上了丝线。
方才在宫中,女眷们亦曾尝试此物,唯寥寥数人成功,极为困难。
符瑶自己虽是一次穿成……但这只因她自幼习武,眼力精准、出手沉稳远胜常人,非因擅长女红之故。
李怀麟自是不通武艺的,能三次即成,全凭他天生心灵手巧,自小便擅长此等描鸾刺凤之工。
符瑶伸手轻抚他的头顶,赞赏道:“不错,不过你目力方愈,此等耗费眼力之事,还是要少做为妙。”
李怀麟的双目近来恢复甚好,虽尚有些畏光,却已能清晰视物。
那双水润乌眸如今重聚光彩,宛如琉璃珠般映着烛火,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他乖巧颔首,应道:“嗯,但今日是兰夜节,我自当要诚心一些。”
“你又非女子。”符瑶无奈道。
“……阿瑶是说,非是女子,织女便不应我所求么?”李怀麟语气甚是可怜,“可我也想求得织女庇佑。”
“也罢,既是仙家,想来不至如此心胸狭窄,”符瑶将方才自庭中随手折来的一朵凤仙花置于香案之上,“也借我一用。”言罢,双手合十,闭目虔诚祷告。
烛光将符瑶的面容映照得柔和温暖,仿若染上一层鎏金之色。李怀麟一时看得痴了,待她祷毕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寻了个话头:“阿瑶今日在宫中可有何趣事?”
“趣事么……”
符瑶先将自己一次穿成九孔针之事告知李怀麟,后者自是双眸放光,满是崇慕地连声赞叹。
随后,她又述了几件旁人的逸闻,譬如慕容汐投针于水盆,月照之下针影呈现飞鸟之状,乃是吉兆,示得织女庇佑,令她欢喜了好一阵;又闻肖澄与人私下抱怨,道那张季州白昼竟赤膊于庭院中躺下,自诩效仿古人‘晒书’,实在是无耻之尤。
李怀麟侧耳倾听,不时轻笑应和,十分投入,仿佛无论她言说何事,于他而言皆是妙趣横生。
但每望见他这般纯真的笑容,符瑶心底皆会升起一丝难言的滞涩。
归根结底,他不过是被抹去过往,成了一张白纸,方觉世间万物皆新奇有趣。加之心间唯余与她相关的零碎记忆,故而对她格外依恋罢了。
将一个人变成只属于自己、温顺听话的偶人,当真合宜么?
符瑶一直都清楚,她心底隐约期盼的,并非眼前这般的李怀麟。纵然容貌未改,性情亦和往日别无二致,待她之心亦如从前,但失却了那些记忆,终究难称为同一人。
真正的大梁太子李怀麟,确已身死魂灭。
思及此,符瑶神色蓦地一黯。她自身未曾察觉,却惊得身旁的李怀麟连忙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摇晃:“阿,阿瑶?你怎么了?”
“无事……”符瑶摇摇头,目光落在李怀麟布置得颇为精致的香案上,忽而开口问道:“依你所见,织女当真爱慕那牛郎么?”
“欸?”
“织女乃天帝之女,身份何等尊贵。她于凡间沐浴之时,竟被凡夫牛郎窃去仙衣,无奈之下方委身于他,自此便如凡间女子一般,纺织劳作,生儿育女。她心中当真有情于牛郎么?”
符瑶似是随口述着那古老传说,其中蕴含的深意,大约唯有她自己明了。
“……阿瑶此问,好难呀,”李怀麟单手支颐,抱膝而坐,面露苦思之色,“可若织女不爱牛郎,径直飞回天庭便是,为何还要滞留人间呢?”
“倘若她与凡人结合之后,便失却仙力,再无法飞升了呢?”符瑶又追问,“况且,牛郎是见织女于七仙女中容貌最美,方才窃其衣裳,此举与那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何异?”
“唔……”李怀麟蹙眉沉思良久,方才答道:“可是,不论过往如何,后来牛郎待织女确是一片痴心。纵然一年仅得一晤,尘世间能有这般一人始终情深待己,想来亦是幸事。再者,纵使织女沦为凡人,若当真欲报复牛郎,也并非无计可施,可她并未如此行事呀。”
“还有呢,”他唇角微扬,轻笑道,“阿瑶所言的版本,不过是诸般传说之一罢了。我今日听府中姐姐们说,这牛郎织女的故事,版本繁多。有说牛郎虽拾得仙衣,却并未强迫于织女,二人乃一见倾心的;亦有说法称,两人结合是经天帝授意,只是因织女嫁作人妇后,疏于织锦,天帝方降下惩戒,阻其与牛郎相会。
“故而我以为,此传说本意在于颂扬跨越门第阻碍的情爱,诸般版本之别,无非世人各有偏好,不必细究。”
他这番言语,巧妙地将话头引开了去。符瑶暗叹一声,心道自己也是一时痴顽,与他较真这些作甚。
若是织女当真失忆,忘却了自己原是九天仙姝,自然不会觉得足踏凡尘有何不妥。
时辰已晚,她本欲言回房安歇,可话还未出口,忽觉手背一暖,李怀麟的手不知何时轻覆了上来。
“阿瑶……”他的嗓音忽而变得黏糊起来,撒娇道:“今日,今日可是七月七呀。”
“七月七又如何?”符瑶一时未解其意。
“方才阿瑶还与我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呢……七月七乃是他们苦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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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方得相会之日……阿,阿瑶与我,不也是……”
李怀麟言及此处,面颊已微微发烫,他暗自庆幸房内烛火昏昧,应不至太过明显。
符瑶则眼见他身子越凑越近,心头一窒。只见他身上那件素白褠衣的系带,不知何时已然松散开来,衣襟顺势向旁滑落,露出一侧圆润白皙的肩头。
香肩微耸,肌肤莹润如玉。李怀麟虽面色绯红,却并未伸手将衣襟拢起。符瑶只得偏过头去,低声道:“莫要如此。”
他意图如此昭然,她岂会不知?只是此刻她对此事却陡然生出几分抗拒。
若是他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那便是再添是一重亦无妨。可如今他这般懵懂纯稚,反倒令符瑶有些……难以下手。
“阿瑶不愿,是……是嫌弃我么?”
李怀麟的眼帘倏然垂下,那双清亮的眼眸中霎时盈满了水光,仿佛下一瞬便要落下:
“阿瑶若是嫌我容貌鄙陋,灭了烛火便是。若是嫌我愚钝笨拙,便恳请阿瑶垂怜教导,我定会学得很快。若是怕我不肯顺从,那断然不会,阿瑶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只求……只求阿瑶莫要拒我,可好?”
“……”符瑶垂眸不语。
李怀麟一面低声哀求,一面身子越发挨近,说到最后一字时,温热的呼吸几乎已拂上她的面颊。
符瑶能清晰地望见他眼底噙着的泪光,以及他眸子深处,化不开的厚重渴望。
李怀麟似是唯恐惹她厌弃,不敢再有进一步动作,只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凝望着符瑶,继续软语恳求她:
“阿瑶阿瑶,我心悦阿瑶,想被阿瑶触碰,想……想与阿瑶……共度此良宵……我绝不会泄露一字。阿瑶无需担忧我以此要挟,我绝不会与裴公子相争分毫,阿瑶……只将我视作玩物便好。”
“……”
符瑶只觉头痛欲裂。他这般撒娇痴缠,这般主动献媚,复又如此卑微乞求,她又非铁石心肠、六根清净的女尼,教她如何能够狠心拒绝?
罢了,总归此刻的他是欢喜的,她只能在心中这般劝慰自己。长叹一声,举手微推,将他按倒于席上,指尖一挑,彻底解开了他腰间的系带。
素色芦席之上,李怀麟身上单薄的褠衣如花瓣般散开。他微微扬起下颌,抬起双臂,似是在无声地邀请她。
夜色渐浓,房内烛火颤动,火光摇曳,唯有呼吸声渐趋急促。
李怀麟的思绪不时化作一片空白,难以成形,只余下一个纯粹的念头,一种情绪,那便是喜悦。
他只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缺失的那一部分,终于被填满了。那个破碎零落、茫然无依的自己,逐渐得以完整。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
“阿瑶,阿瑶……”
床榻之上,他习惯性地低唤着她的名字,嗓音沙哑。
“我在。”符瑶伸手,将他颊边汗湿的碎发轻轻撩至耳后,许是情动初歇,她的语气较平日温软了许多,“今日你也乏了,睡吧。”
她将李怀麟入怀中,阖上了双眼。
“阿瑶……阿瑶……”
李怀麟望着她的容颜,睫羽轻颤,一双清亮的眼眸有些迷茫地望向窗外。
窗外月华如水,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久别重逢之时。
12. 第 12 章
“这还真是……凄凉啊……”
刘文元府邸前,杨青略带惊诧地叹道。
眼前的宅子位于宣平坊。刘文元虽仅是个九品职事官,但好歹实在朝中任职,其府邸规制较之坊内寻常人家,仍是阔气不少。
可如今,这宅子却是门户大开,府中仆役正将家什器物一一搬出。有些装上了破旧的马车,有些则径直送往街对面的当铺。
“进去吧。”符瑶领着石晃和杨青迈入宅内。她今日前来,是为宣达贡举司何邵一案的判决结果。
最终,刘文元被判远流凉州三年。此判决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按理,他只需捱过这三年苦役,便可归家团圆。只是这官,是再也做不得了。
刘文元被禁足于内室,出面接待他们的,当是其妻王寻春。
这王寻春乃是数年前刘文元原配病故后所续娶的,原是位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故而容貌较刘文元年轻不少。
这位王夫人面容姣好,尤以一双微挑的凤目令人过目难忘。虽每次接见她皆薄施脂粉以作遮掩,却仍难掩其憔悴之色
此外,其腹部微微隆起,观其情形,当已有四月以上身孕。
此番他们入内时,便见王寻春正在庭院中指挥仆役劳作,面上满是焦躁恼火之意。见他们到来,面上恼色一敛,旋即堆起笑容相迎:“长公主殿下。”说着便欲屈膝下拜。
符瑶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不免关怀道:“夫人近日尚好?”
“唉……还能如何呢……”王寻春连连叹息,“官人铸下大错,妾身身为其妻,唯有承受此劫。只是府中遣散了许多仆役之后,诸事有些忙不过来了罢了。”
言罢,她转向一旁侍立的老嬷嬷吩咐道:“嘱咐婢女们留神,搬动我房中那些细软首饰时,切莫磕碰了。午时将过,去催促庖厨速将餐食备妥。还有,速速为长公主殿下备茶!”
“是,是。”那老嬷嬷——符瑶记得她似是姓孟,应声之后便退下料理事务去了。
随后,王寻春方引着符瑶三人往内宅行去。刘文元便在寝堂之中。
虽仅半月未见,但较之上次审问之时,刘文元又憔悴了许多。他原先尚算一位儒雅中年文士,瞧来不过三十有五;如今却两鬓染霜,形容枯槁,仿若大病初愈,一眼望去,竟似垂暮老者。
见了符瑶,他即刻伏地叩首,额头叩地砰然作响,惊得杨青忙喊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这般卑微乞怜之态,何曾有半分当日与张季州的从容辩驳的风采?
符瑶连忙将他扶起,刚欲开口宽慰几句,忽闻室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厉已极的尖叫:
“啊——!”
她立时转身疾冲出房,见那声源处的庭院中已围拢一圈人。人群之间,刘文元之妻王寻春正萎顿于地,五官扭曲,面色惨白如纸,显是痛苦不堪。
见符瑶到来,仆役们慌忙让出一条通路。她见王寻春手捂腹部,心知或是跌跤所致,急声问道:“还不速将夫人抬入房中!府内可有通晓医理的稳婆?”
“回禀长公主殿下,方才夫人忽然腹痛不止,一时未曾站稳,便摔了一跤。府中并无医者,奴婢这便去坊内延请医妇为夫人诊治!”
答话的是一位年轻婢女,似是姓方,言毕便匆匆奔出大门。符瑶忧心她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医妇,遂转向石晃吩咐道:“你速去太医署请一位医官前来,便说是我的意思。”
待诸事安排妥当,杨青已憋闷良久,此刻终于得了空隙,直言不讳道:“这真乃祸不单行,这一跤怕是不轻。刘文元尚无子嗣,如今若是将这孩儿也摔没了……”
“莫要咒人,”符瑶斜睨他一眼,“走,去瞧瞧王夫人情形如何。”
男子不宜擅入女子内室,故而符瑶让杨青在外等候,自己则步入了王寻春的房间。
房内,孟嬷嬷正在为她擦拭汗水,符瑶只通晓些许外伤救治之法,于照料孕妇一道不甚了了,只能运了些内力输入王寻春体内,助她暂缓痛楚。
等了一会,王寻春悠悠转醒,额上冷汗涔涔,痛楚难当。见眼前乃是昭华长公主,许是心神虚弱之际,那双凤目之中再无先前的坚韧,只余下卑微的恳求之色,泣声道:“长公主殿下,我家官人……他本性不坏,定是被奸人所惑……求求您,求求您了,我们的孩儿……孩儿尚未出世啊!”
言至激动之处,王寻春竟欲挣扎起身,符瑶连忙按住她的肩头,阻止道:
“夫人……”
符瑶轻轻摇头,此事并非她所能左右。但恐答之不慎令王寻春失了心气,于安胎不利,只得温言抚慰:“夫人且宽心。陛下念及刘大人往昔功绩,并未判其死罪。刘大人亦牵挂夫人与腹中孩儿,定会在役中勉力自持,或无需三年便可归来。”
她费了些唇舌将王寻春安抚妥帖,待其倦极睡去,方才退出房门。却未见杨青身影,只见方才出去取水的孟嬷嬷,便问道:“适才在此守候的杨直使何在?嬷嬷可曾见到?”
孟嬷嬷即刻答道:“老奴取水归来途中的确遇到了杨大人,大人朝着老爷那边去了。”
这杨青,想是耐不住枯守,去寻刘文元了罢。符瑶见孟嬷嬷已然返回,王寻春此处应无大碍,便去寻杨青。
未料方行至寝堂之外,便听得杨青一声惊呼破壁而出。
符瑶心中警兆大作,足下一点,掠至门口,猛地推门而入,只见杨青正背对她跪于寝堂中央,而他面前的地上,血泊之中,赫然躺着一人——正是刘文元。
刘文元双目紧闭,身着茶褐色长袍,其胸膛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鲜血淋漓,几乎将他身躯剖为两半,尚未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
符瑶无需细察,便知如此重创之下,刘文元断无生机。
“此事非我所为!”杨青此时方察觉符瑶已至,惶急之下,连忙向她辩解求援。
“我可曾言是你杀人了?”她缓步走到杨青身侧,目光落在他衣衫的血迹之上,蹙眉道:“但你身上这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
杨青方欲解释,门外忽然脚步声杂沓,涌入一群人来,就连本应在照料王寻春的孟嬷嬷亦夹杂其中。符瑶心头一沉,暗道不妙。
果然,这群刘府家仆一见室内惨状及杨青满身血污,立时惊声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明心司的人杀人了!?”
“刘大人……老爷您死得好惨啊……”
“我不是!我没有!”杨青急得双目圆睁,复又转向符瑶,急声道:“殿下您要信我啊!我与他无冤无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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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他作甚!我进来之时,他便已经只余一息了!”
院内哭喊吵嚷,兼有愣头青在此聒噪,搅得符瑶心头有些烦乱,她随手一掌拍在墙上,沉声道:
“肃静!刘正字遭人戕害,本公主身为明心司统领,自会彻查到底。水落石出之前,所有内情不得外泄,暂且散去罢!”
可人群中仍有胆大之人不服命令,颤声反驳道:“小,小人并非不信长公主殿下,可……可杀人者分明便是您的属下……殿下不将他拿下,反要我等噤声么?”
符瑶复又转向杨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青这才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原来他先前在王寻春房外等候,久久不见符瑶出来,心想此行不过是传达判决,他若先与刘文元交代明白,届时便可径直离去,好早些与友人至平康坊饮宴。
岂料他方一推开刘文元房门,便见其倒卧血泊之中。当时刘文元尚存一丝气息,他急忙上前施救,是以才染了满身血迹,可其伤势过重,终是回天乏术。
下一瞬,符瑶便已赶到,之后便是她所见的情形了。
杨青这般分说一番,众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且形容端正,倒也信了几分。但仍有数人目露疑色,不愿离去。符瑶无奈,只得即刻着手查验现场。
“殿下,您是信我的吧?”杨青凑近低声问道。
“别吵。”符瑶声色不动,却倏然出手,在杨青未及反应之际,已将其双臂反剪擒住,“孟嬷嬷,劳烦取一根粗索来。”
“啊?”杨青双目圆睁,几乎便要挣扎起来,“我并非凶手!”
“我知道。”符瑶嫌他聒噪,亦懒得多作解释,接过孟嬷嬷递来的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暂且押至庭院之中,命众人看守,自己则凝神细察刘文元的尸身。
此处本是内宅正堂,寻常刘文元与王寻春并不在此歇宿,近些时日为遵皇令,方临时辟作其起居之室。
刘文元身前不远处便是一张书案,案上陈设着寻常笔墨纸砚,另有几碟尚未食尽的餐点。淡黄色的胡饼与馎饦尚带余温,旁边是一小碟橙黄醴脯、一叠莹白虾炙,此外还有几块晶莹的糯米糕。观此情形,案发之时,刘文元似乎正一边进食,一边与友人修书。
符瑶拾起那封未写完的信笺,收信人名姓颇为陌生,似是刘文元的同乡。信中,他提及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恐难再归,恳托对方日后照拂其妻儿。
她复又蹲下身,仔细检视刘文元的伤势。这一细看之下,心中不由一凛。这致命之伤是刀伤,且是一刀毙命,创口利落迅疾,显然是高手所为。杨青虽是用刀之人,但除非他刻意隐瞒武功深浅,否则焉能有此等凌厉功力?只是,此等细节唯有常年习武之辈方能分辨,尚不足以作确凿之证,难以洗脱杨青的嫌疑。
其实符瑶几乎未曾怀疑过杨青。他与刘文元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且此等杀人手法未免过于粗劣直接。即便是杨青,至少亦有数种更为隐秘的害人之法,不至于留下如此显痕。
说到底……她目光扫过脚下刘文元的尸身,又望向门外翘首以盼、等她给出交代的众人,最后落在墙角被捆缚的杨青身上,心下雪亮:此事十有八九是冲着明心司来的。
如此凑巧的时机,若非杨青先行一步,此刻百口莫辩的,恐怕就是她了。
13. 第 13 章
纵然是她,倘若当时目睹刘文元倒卧于地、仍尚存一丝气息,亦无袖手旁观之理。她身为长公主,一时之间或不至如杨青这般被人直指为凶,但难免传出些谣言,此乃阳谋无疑。
明心司代慕容景行事,自当事事审慎。倘若此刻未能擒获真凶,至少会落个查案不力之咎。
但此刻思量此等关节,只会扰乱心神。当下之急,是竭力搜寻更多线索。
倘若杨青所言不虚,真凶必是潜伏于刘文元左近,见他将至方才骤然发难。可杨青未曾得见凶手形貌,想来凶手是从房内那扇唯一的窗户遁走了。符瑶行至窗边,见窗户确是敞开,窗棂之上,亦有一处尘埃被蹭落的痕迹,惜乎印痕过小,难辨鞋履之形。
此时,石晃已领着一名太医署的医正返回。符瑶命孟嬷嬷引其去为王寻春诊治,特意叮嘱切莫将刘文元遇害之噩耗告知王寻春,以免其悲恸过度,于接连惊吓之下伤及胎气。
随后,符瑶又命石晃去京兆府,调来了巡弋宣平坊的武侯,沿刘府左近查问了一番,可曾有人目睹形迹可疑之人自墙内翻出。
宣平坊虽非繁华喧嚣之地,但人来人往尚算密集。若有人翻墙越院,行止鬼祟,理应难逃众人耳目。可遍询一圈,竟无一人得见可疑之影。
此内堂外墙所临之处,恰是坊内人流最为密集的一条街巷。倘若凶手并非由此处翻墙遁走,而是穿行宅院,自偏僻街巷离去,则需看府内仆役是否察觉异状了。
只是刘府仆役已被遣散大半,彼时石晃与那方姓婢女皆外出寻医,院中仅余符瑶、杨青、王寻春、孟嬷嬷、两名家仆、一名庖厨,以及两名受雇前来搬运什物的坊内壮丁而已。
符瑶将王寻春之外的众人悉数唤来,仔细盘问了一番,所有人都称未曾在宅内见过任何可疑之人。
这也不足为奇。凶手武艺高强,欲避过几名寻常仆役的耳目,并非难事。
因线索实在匮乏,符瑶只得将杨青再度唤来盘问:“你且将自离开王夫人院落后,至我寻到你之前所历,再仔细复述一遍吧。”
“您倒是先松绑……属下这手腕都快麻了……”杨青低声咕哝一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经过更为详尽地复述了一遍:
彼时他等候符瑶颇感无趣,一心想着早些了结差事好去饮酒,便径自去寻刘文元。恰逢孟嬷嬷取水归来,便顺道问明了内堂方向,随即朝内堂奔去。将至门前,他忽闻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器物倾倒碎裂之声。他心下一惊,急忙推门而入,便见刘文元已倒卧于血泊之中。
凶手虽是刚刚离去,若能及时破窗追赶,或尚有一线机会将其擒住。但因刘文元彼时尚存一丝气息,是以耽搁了追捕良机。
言及此处,符瑶轻叹道:“你未追赶倒是对的。我可不想今日再多收一具尸首。”
“殿下您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吧……”杨青有些不忿,“然后,我当时试图为刘文元止血,可其伤势过重,已是徒劳。那会他尚存一丝气息,口中含混不清地低语着什么,我竭力分辨了片刻,依稀听得‘不是我’三字……这是何意?莫非他自觉是被人寻仇,却错认了对象?”
“‘不是我’么?”符瑶思忖片刻,仍无甚头绪。按常理推断,杨青所言确有可能。凶手行刺,其意显在搅乱明心司的公务,但刘文元未必能猜到对方欲杀自己的缘由。仅仅三个字,并无确切指向的遗言,于眼下追查真凶,似乎并无助益。
这时,石晃自武侯铺返回,禀道:“坊尉言道,近日宣平坊并无外来生人入内,至多不过是几户人家有亲眷前来探访,皆是户籍在册、有正当营生之人。其余人等,案发之时亦皆有不在场之证。公主殿下,您说……有无可能,这凶手其实……”
他说到此处,刻意压低了声音。符瑶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值此光天化日,人多眼杂,凶手未必已逃出府邸,或仍藏匿于这空旷宅院之内。至少,他也当是个在坊内有正当身份之人,能翻墙而出后,迅速混入人群而不露痕迹。譬如那自称外出寻觅医妇、至今未归的婢女方氏,既有作案之时机,亦有出入刘府之由头。
“哎,公主殿下,副使大人,你们究竟可有定论了?”杨青又开始叫嚷,“我与人约了申时末去平康坊饮酒的,再耽搁下去,就要失约了呀!我们好不容易才约到了兰音阁的夏姑娘……”
这小子当真心宽,也不知是浑不在意,还是过于信赖符瑶的能为。她再度环视内堂,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急什么?不过,我的确已知晓凶手是谁了。”
“啊?”
“我尚需与孟嬷嬷确认一事。”符瑶留下此言,便飘然离去,只留下杨青与石晃二人面面相觑。
宣平坊内,一条僻静小巷之中,身着麻白对襟衫、名唤方怡的少女,正四处向人打探坊内是否有医妇或稳婆得闲,可去为她家夫人看视胎气。
方怡奔走了大半个宣平坊,怎奈今日坊中身子不适的妇人偏多,寻了近一个时辰仍无所获。正当她犹豫是否该先回刘府禀报一声之际,忽见巷口立着一位熟人,便扬手招呼道:
“罗云,你怎么出来了?莫非是府内食材缺了么?”
名为罗云的男子身着褐灰色短袍,面上沾着些许灶灰,他是如今刘府之中唯一的庖厨。
“正是,”罗云搔了搔头,朝她走近几步,“先前夫人采买时略显吝啬,购得少了,如今肉食不太够用。且夫人险些小产,需购置些药材烹制药膳。方才长公主殿下已遣人去太医署延请医官了,你大可回府了。”
“啊……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谢……”
方怡的“谢”字尚未完全出口,眼前骤然寒光一闪,一道凌厉的银芒破空而至,竟将她与罗云生生分隔开来!
事发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只见那道银光疾刺对面的罗云,而罗云身形一矮,竟险险避过,旋即自袖中掣出一柄短刃,刀锋雪亮,映出刺目的寒芒。
方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一跤跌坐在地。她目光所及之处,左手边是手持短刃、神情骤然变得狰狞可怖的罗云,那模样甚是陌生,便仿若恶鬼现世一般。
而另一边,手持三尺长剑,剑气森然、眉宇间一股凛然杀伐之气的,正是先前在府中见过一面的昭华长公主。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这位长公主仅朝她淡然一瞥,下一瞬,方怡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一人轻舒揽住,再定睛时,身形已如飞鸟般掠上屋檐,几个起落之后,便已身在另一条街巷之中。
她急忙回首,发现携她至此的,正是那位随侍长公主左右、形容俊朗的杨直使——杨青。方怡心有余悸,焦急地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罗云他……他与长公主殿下为何……”
“简而言之,”杨青摇摇手指,咧嘴一笑道:“方才与你搭话的那位庖厨,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将你家老爷给杀害了,还想将罪名栽赃到小爷我头上。幸而我司统领英明神武、明辨忠奸、智慧过人,此刻正要缉拿凶犯呢。可惜那贼子武艺高强,殿下只得亲自出手追捕啦。”
说来此事并不复杂。凶手欲使刘文元“恰好”毙命于他们抵达之时,便须提前埋伏于刘文元左近。明心司何时何日造访刘府之事并未对外宣扬,凶手若要避人耳目,要么早已潜伏于刘府之内,要么便是在符瑶等人抵达之后,再伺机临时潜入。
不过这些法子皆易留下蛛丝马迹,远不如凶手本身便在刘府之中,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来得便宜。
而罗云这庖厨身份,确有诸多便利。譬如,他可于王寻春饮食中暗下蛊,再趁其登阶之时催动蛊虫,致其失足跌倒,从而将符瑶等人先引离刘文元房外。
又譬如,因杨青最后一段路程忽然加快脚步,凶手迫不得已仓促格杀刘文元,是以用上了一击毙命的狠招。此招会血溅数步,凶手身上亦定然会沾染血污。而倘若是庖厨,他便可以灶灰遮掩血色,以油烟气味掩盖血腥,持有锋利刀具、清洗凶器上的痕迹亦不至引人怀疑。
但这些终究只是推测,如方怡、孟嬷嬷等人,理论上亦有行凶之可能。真正令符瑶对罗云生疑的,乃是刘文元毙命之时,陈列于案上的食物:
那碟虾炙,色泽莹白,分明尚未熟透。若非是情急之下匆忙端出,寻常庖厨岂会犯下此等疏漏?
京中确有少数人喜食生鲜鱼脍,故而最后符瑶向孟嬷嬷所确认的,便是刘文元的饮食偏好,此外,便是这罗云的来历底细。由此种种,方才最终断定,他便是杀害刘文元的真凶。
巷内,刀光剑影交错闪烁。符瑶与那“罗云”已过了七八招。未曾想此人武功竟是如此了得,她虽始终占着上风,却也难以将其全然压制。若要取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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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尚可,可欲生擒活捉,难度却不小。
过招之际,符瑶的剑锋带着凌厉的劲气掠过“罗云”面颊,剑气到处,却并未见血痕,反而裂开一道细微的干纹。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杀害刘文元?又是受何人指使,胆敢阻挠明心司办案?”符瑶自然留意到他面上无血这一异状,心知对方定是易容过,真正的罗云,恐怕早已遭其毒手了。
据孟嬷嬷所言,罗云原先不过是个帮厨,刘文元被查办之后,府内主厨便即刻离去另寻主家,唯有他还肯继续留在刘家。罗云素不喜与人交往,平日总是独自待在庖厨之中。加之庖厨之内油烟弥漫,旁人亦不愿轻易靠近。他为人孤僻,脸上又常覆灶灰,此等情形,恰予了凶手稍作乔装便可取而代之的良机。
“罗云”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只趁她言语之间稍有空隙,便猛地虚晃一招,转身欲逃。符瑶冷哼一声,立时提气追上。
其实她原不欲打草惊蛇,本拟先遣散众人,只言明日再行查办,而后再暗中尾随“罗云”查其去向。只是中途不知是否他已察觉被人暗中盯梢,竟似有对方怡下手的意图。符瑶岂能坐视无辜之人受害,只得提前出手。
二人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坊巷间追逐搏斗,动静自是不小。石晃早已飞报京兆府与金牛卫协同搜捕,所有城门皆已严令只进不出,这“罗云”纵有三头六臂,也休想逃出长安城。
只是符瑶未曾料到此人轻功着实了得。她一路疾追,竟是穿过新昌坊,一路追至靖恭坊,眼睁睁瞧着他翻入了一座气派非凡的显贵府邸之中。
她正欲纵身追入,忽闻耳畔风声呼啸,一柄精铁弯刀自侧面横扫而来,她只得止住身形,被人横刀拦住。
拦路者是一名身着大魏军服、虬髯满面的魁梧男子。见此人瞧着有些眼熟,她沉声喝道:“你是何人?明心司奉旨缉拿要犯,胆敢阻挠者,以违逆圣命论处!”
那男子似是此时方认出符瑶身份,面上闪过一丝讶异,急忙收刀躬身道:“原来是昭华长公主殿下!末将失敬!此乃我家将军府邸,不过既然殿下乃是公务在身,还请自便。”
他几乎是立时躬身退至一旁,无论是言辞还是姿态,皆显得恭谨无比。
符瑶终于忆起此人身份,他乃是拓跋弘麾下校尉之一,名唤贺拔铮。如此说来,这座府邸便是拓跋弘的了。
她目光投向院内深处,被贺拔铮这般一阻,那“罗云”的踪影自然早已消失无踪。他选择翻入此院,当真是巧合么?这贺拔铮,就恰好只瞧见了她,却未曾留意到早先一步窜入的贼人?
尽管符瑶心知人犯多半已然逃脱,却仍是将这座府邸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此乃拓跋弘在京中的一处偏院,他本人眼下并不居于此处,院内空无一人,她自是一无所获。
之后这“罗云”便如泥牛入海,就此消失于长安城中。京兆府与金吾卫遍索全城,亦未能寻获任何形貌相似的可疑之人。
返回明心司的途中,符瑶将追捕时所遇之事简略告知了石晃与杨青二人。杨青听罢,口无遮拦地嚷道:
“这……这贺拔铮分明是在包庇凶犯啊!拓跋弘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当真要图谋……”
石晃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休得胡言!”
符瑶亦是轻摇臻首。即便拓跋弘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但仅凭此事便欲指控其图谋不轨,无异于痴人说梦。
今日之事,须得尽快写就秘折上奏慕容景。她掀起轿帷一角,望向窗外。夕阳余晖之下,巍峨的宫城尚未燃灯,黑沉沉一片,宛如一座沉默的巨山。
明日早朝,恐怕便会有弹劾明心司查案不力,甚至暗指他们故意构陷刘文元为贡举司一案罪魁,事后杀人灭口的奏疏了。这在京做官,倒也不比战场厮杀轻松多少。
“哦,对了!”
杨青忽地自随身革囊中摸出一块朱红色的碎布,递上前道:“这是方才那贼子离去后,我在地上拾得的,殿下您瞧瞧,可有用处?”
符瑶接过来仔细一看,这块朱红碎布应是那“罗云”所用短刃上系着的织锦,被她的剑风绞断了一小片。这云锦织工精细,绝非寻常市井之物。
她唇角勾起,对杨青笑道:“本来因你擅离职守,险些闯下大祸,该当扣你这个月的俸禄的。如今倒是可以免了。”
14. 第 14 章
“阿瑶阿瑶!”李怀麟轻扯符瑶衣袖,满面欣喜地指向数步之外的摊位,其上陈列着空竹、抛毬、竹笛、小鞠等诸多玩意儿,四周围拢着一群嬉笑玩闹的稚童,此刻李怀麟的神情,与这些孩童一般无二。
“想要?”符瑶接过摊主递来的滚烫炒栗子,剥了一颗送到他唇边,“此番我们未牵马,不可若贪多购置。”
话虽如此,但远处有郑澜随行,大不了着她先行回府,将物什送归便是。故而符瑶不过口上说说,实则李怀麟喜爱之物,无一不为其购下。
今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依大梁旧俗,此节日本当隆重庆贺。但慕容景不奉佛法,以为此等释教节日,不宜在官面上过分铺张,是以宫中未行祭礼,仅遣人送了盂兰盆供至大兴善寺。
符瑶得了空,又耐不住李怀麟软语央求,便如上回一般,换了装束携他出来闲逛。
此番李怀麟较之上次,更是欢欣数倍,缘由甚是简单,曲江池如皇家苑囿,他昔日不知游历过多少回,符瑶当初,便是在那曲江池畔的杏园宴上与他初识的。
毕竟当初符瑶再如何神通广大,亦无法将他这东宫储君带出宫闱至这胡汉杂处、商贩云集的城西市集玩耍。于李怀麟而言,恐怕是初次亲历这般人间烟火鼎盛的市集。
“人潮拥挤,紧随我,莫要走神。”符瑶温声叮嘱,言谈间已牵起他的手。
李怀麟自是乖巧应道:“嗯,阿瑜知道了。”
符瑶不便直呼他的名讳,但无名称呼甚是不便,遂取其表字‘执瑜’中的‘瑜’字,权作昵称。
彼时李怀麟闻之,欣喜不已,道:“瑶乃美玉,瑜亦是美玉,我与阿瑶之名竟寓意相同,巧得很呢!”
其实他心中所想的乃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之意,却不敢将此心事表露过甚,唯恐符瑶闻之不悦。
他听府中嬷嬷及郑澜提及,陛下因刘文元一事,龙颜大怒,当朝斥责明心司办差不力。所以这些时日,符瑶为与京兆府协同缉拿凶嫌,免不了奔波劳碌,总是夙兴夜寐,鲜少有暇顾及府中之人。
如此一来,无论是府中那些乐师、舞伎,他,抑或是那位时常造访公主府的驸马,皆仿若深宫弃妃,闲得快要身上生苔了。
为消磨时日,又因切磋交流琴技之故,一来二往,李怀麟竟与府中“乐师”们日渐熟稔,几近混迹其间,甚至某日与他们一同登台献技,惊得符瑶不轻,事后被她好生训斥了一番。
此刻李怀麟两手皆是满满当当,怀抱着用粗麻纸包裹的枣花糖、炒栗子、蜜煎梨片、蒸饼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巧玩意儿。他素来胃口不大,恐吃不了许多,但符瑶道若吃食有余,届时可分予旁人,他这才安心收下。
这会儿,符瑶引他至一处汤饼摊前。大锅之中熬煮着乳白色的羊汤,浓郁的香气飘散了半条街巷。摊主是一位正忙于擀面、待客和气的精状男子,见他们到来便热情招呼道:“这位公子与小娘子,想用些什么?”
“一碗汤便好。”符瑶自钱囊中取出十文钱递与摊主,未料对方并未接钱,反倒一脸讶异地端详着她,迟疑道:“这位客官……我是否曾在何处见过你?”
言毕,他呵呵一笑,自问自答道:“着了!我记性极好,但凡光顾过的客人,从不忘其面容。这位‘公子’,您往昔可是常来小老儿这处买汤饼的,这数载不见,是往何处去了?”
“啊……”符瑶苦笑一声,未立时接言。她未曾想到,昔年时常光顾的汤饼摊,如今依然在此经营,更未料竟被这记性出奇的摊主认了出来,只得含糊应道:“家中突发急务,不得已离京几年。”
“原来如此,这几年间,京中变化可大着呢,”摊主随口言道,“‘公子’一望便知是富贵门第出身,这数年间,未曾受太大波及罢?当今圣上对待前朝那些官老爷们,手段可不算温和。据我所知,不少人家已是举家南迁避祸去了。”
符瑶本欲随意应酬几句便罢,一旁的李怀麟却好奇追问道:“‘手段不算温和’是何意?”
他此言一出,便暴露了男子身份。好在这摊主是见多识广之人,并未被他们这阴阳倒错的装扮惊吓到,为他解惑道:“哎,这位新皇爷一登基,便将这城中的大宅院皆搜了个底朝天,凡是‘多余’的钱财物什,尽数抄没充公了!往昔那大梁皇帝,哪有这等雷霆手段哟。”
“您听来似乎甚是欢喜?”李怀麟问道。
“那是自然,”摊主在汤碗中撒下一撮碧绿葱花,将汤碗递予他们,继续道:“魏军未曾入关破城之前,我等小民皆惶恐不安,生怕那些‘蛮兵’一旦入城,少不得烧杀劫掠,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殊不知这魏国天子,却专整治那些贪官污吏奸恶商贾……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大梁,又有几个官儿不欺压良善、搜刮民脂民膏的?如今这日子,反倒比先前安生了些!但愿莫要再起刀兵了!”
“是啊。”符瑶接过汤碗,淡淡应下。
二人用罢了汤饼,便携手行至一处戏场。
晨间大兴善寺的高僧方在此处开过俗讲,余热未散,民间的伎乐百戏也纷纷聚于此地。二人运气甚佳,恰逢一出新编的《大魏圣君传》将要首次开锣。
听其名,此剧多半是为新君歌功颂德之作。慕容景于此类事向来大度,眼下尚不介怀民间如何编排于他——自然,也无人敢朝不堪处编排。
符瑶对此类戏文原是兴致缺缺,毕竟阿谀慕容景之词,她早已司空见惯。但见李怀麟未曾观赏过民间百戏,一脸殷切期盼之色,她不好拂其意,只得塞予那戏场管事百枚钱,寻了个行障后的好座头。
戏一开锣,台上便是一位扮演幼时慕容景的孩童伶人,身披布制大氅,手持一杆未开刃的□□,威风凛凛。戏台另一侧,则摆着数只木雕彩绘的狼形道具。
念白道:“当今圣上,幼时便聪慧过人,文武兼资,于族中素有贤德之名。某岁随父冬狩,狼群突袭后方妇孺营地,圣上挺身而出,与恶狼殊死搏斗,勇保未婚妻贺兰氏周全,自此深得高祖赏识,遂立为储君。”
闻听至此,李怀麟忽有些薄怒,闷声道:“这分明是阿瑶的功绩,怎就安到他头上了,当真无耻!”
没想到他竟连这些过往细节都记得,符瑶低声安抚道:“……此乃《大魏圣君传》,自然要着力褒扬我阿兄。改日若演《凤骑南征记》,怕是要反过来了……”她见李怀麟双目一亮,赶忙又道:“我可不会带你去看。”
剧目演罢慕容景的少年逸事,自然便转入他兴兵伐梁的段落。
不愧是于盂兰盆节特意搬演的剧目,台上伎人较寻常戏班多出数倍,竟还有专司扮演梁室宗亲的。
这些伎人将衣衫内塞满麻絮,刻意扮出痴肥之态,身着明黄色戏袍,面敷白粉,眼角描成上吊的细眼,一副奸佞虚伪的嘴脸。
符瑶一见此景,暗道不妥,忙拉起李怀麟的手道:“走罢,此戏甚是乏味,我们去别处逛逛。”
“咦?我不觉得呀,”李怀麟却出乎意料地未听从她的话,双眼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台上。
此刻,台上的“前梁皇族”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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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俱厉地训斥将领作战不力,不敌慕容景,甚至不敌那区区一介女子的魏国公主。更是不顾旁人叩地哀求,挥手便将那败将拖出斩首,惊得台下看客一片哀声。
李怀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台上,符瑶却秀眉紧蹙,暗自思忖是否该强行将他带离。
那扮演李怀麟的伎人,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穿着宽大塞满麻絮的戏袍,总是半张着口“呵呵”傻笑。方才“梁王”下令斩杀将领之时,他则是瑟缩于角落,一副畏怯懦弱之态。
念白又起:“大梁国祚飘摇,奈何太子李怀麟乃不堪重用的痴儿。性情怯懦,不问朝政,莫说效仿当今天子领兵御敌,便是开弓挽弩亦是不能!”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哄堂大笑。符瑶面色一沉,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将李怀麟一揽,提气纵身,跃出行障之外。
“阿瑶?”他素来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瞧出她此刻面有愠色,却不知其为何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瑶可是不喜这出戏么?”
“……不过一派胡言罢了,谈何喜恶。”符瑶将他放下,语气已恢复如常。
“是么?阿瑶的功绩被抢,阿瑶你尚不动怒,怎的到了……”话至此处,他忽觉追问太过唐突,遂一顿,转而换了话头:
“那阿瑶可否为我解惑一二?台上所演,究竟哪些是真,哪些又是杜撰的?阿瑶莫要诓我说全是假的,方才那位摊主亦言前朝治下远不及当今,总不至于是妄言罢?”
“……”
符瑶暗忖,那戏中至少有一处是弥天大谎——这梁太子何曾是痴傻之辈?彼时若再容他看下去,就大事不妙了,叹道:“大体倒也相差不远,只是……我不喜以成败论是非对错罢了。”
“为何?”
“前梁立国近二百载,承平既久,朝野上下耽于享乐,又素来重文抑武,不似关外人自幼长于马背,那太子不善弓马,又有何奇?他们怎不以诗赋、乐理、书画,来较量梁太子与我阿兄?”慕容景虽才名远播,但那只是与其余徒河人相较而言,实际才学并不能与梁人才子相提并论。
“况且,”她又说道,“至前梁末叶,民田泰半已入权贵之手,世家门阀盘根错节,地方叛乱不断。梁王若欲大行改制,恐怕魏军未至,内里已生倾覆之祸。虽说其确是耽于享乐,才具不足,但究其国力衰颓之因,实乃常年积弊所致。有兴则后必有衰,历代王朝更迭,皆是此理,岂是单单将罪责归咎于数人便能解释得通的。”
“唔……”李怀麟听她说完,沉思良久,方才应道:“嗯!阿瑶所言甚是。但国家兴亡,匹夫无责,在其位则当谋其政,既前朝宗室无能庇佑万民、固守疆土,如今受些讥嘲詈骂,倒也在情理之中。”
“……”
符瑶闻言,喃喃低语道:“……你如今,竟是这般想的么?”
她未再接话,只是沉默地牵起他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二人进了一间西域龟兹人的酒楼。李怀麟见符瑶与店小二对了几句暗号,随即便被她带上了三楼,入了一间雅致的茶室。
茶室布置颇具异域情调,席上已坐着一人,是个面容亦带几分异域特征的男子,栗色长发编作数条发辫披于肩后,身着轻薄纱衣,臂膀与胸膛大片肌肤裸露于外,令李怀麟一时之间不敢直视。
符瑶却似与此人极为熟稔,脱去鞋履自在席上坐下后,以熟络的口吻道:
“许久未见了。此番前来,是想请你为我查探一物。”
说着,她自随身革囊中取出一块朱红色的破碎织锦。
15. 第 15 章
“阿瑶当真无情,阔别三载,现一见面便只谈公事,也不问候阿奴一二。反倒是阿奴,纵在乱世颠沛流离,亦时时挂念着公主殿下呢,当真是一片痴心错付了……”
这身着薄纱、肌肤若隐若现的异族男子,一开口竟是娇声埋怨符瑶过于冷淡,那语气神态,倒像是……
李怀麟只觉得心头狂跳,此人分明是在撒娇邀宠!除了言谈间带着显著的西域腔调外,这口吻……这口吻怎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虽李怀麟刻意垂首,避开那异族男子的目光,对方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他。他头戴幕篱,面容未露,想来对方仅能凭形貌身段,仅能猜测他是符瑶所携的年轻男子。
那异族男子复又开口,语带幽怨:“公主殿下将阿奴抛诸脑后,莫非是……另结新欢了不成?”
“阿,阿瑶!?”
“新欢”二字入耳,李怀麟终是按捺不住,失声惊问。待他省悟自己中了对方的激将之法时,已经迟了。
符瑶无奈地轻叩桌面,对那异族男子道:“娑罗,莫要再戏弄他了,再如此我可要恼了。”
“谁说奴在戏弄他……”
名唤娑罗的异族男子以番语低声咕哝了几句,李怀麟听不明白,只觉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愈发锐利,仿佛能穿透幕篱,刺入肌肤一般,只得本能地在案下悄悄攥紧了符瑶的手,以求几分心安。
“他名唤娑罗,此名与释家略有关联,你应知是哪两个字,”符瑶将温度适宜的清茶递至李怀麟手中,为他引荐起这位异族男子:
“娑罗原是自西域贩至长安的奴隶,数载之前,我与他偶然相遇,略施援手,不过如此罢了。”
“不过如此?”
娑罗听闻符瑶这般轻描淡写的说辞,浓眉一蹙,螓首微偏,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酸意:“公主殿下乃贵人,事多健忘,还是由奴自己来说罢。”说着,便娓娓道起他的身世经历来,李怀麟总觉得,他那话语分明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他讲述之时,符瑶不时因其言辞过分夸大而插言纠正,几番言谈下来,李怀麟总算明白了其中原委:
娑罗本是天竺国人,因家族开罪了权贵,一朝落难,沦为奴隶,辗转被贩至长安,充作舞伎,供梁地显贵赏玩取乐。当时,他所侍之主乃一凶残酷虐的富商,手下折磨至死的奴仆不计其数。娑罗九死一生逃出那豪富宅院,被人追缉之时幸得符瑶援手,方能于这长安城西苟活下来。
依娑罗之言,当年符瑶既斥重金将他自那富商手中赎买出来,他自然便当奉她为新主。此言虽立时被符瑶出言驳斥,但这般露骨的言辞李怀麟听着,仍觉十分刺耳。
其后,娑罗便在这长安城西立足,做起了西域与东土之间的居中买卖,生意竟是越做越兴旺,俨然成了一股市井势力。故而符瑶今日到此,便是欲借他的门路,探听些寻常途径难以获知的秘闻。
“先前公主信中所托之事,阿奴倒确是查到些许眉目了,”叙过寒暄,娑罗语气一肃,复又望向李怀麟,问道:“但这位……公子,也要一同旁听么?阿奴先前可不知,公主此行,竟还携了旁人同来。”
李怀麟被他这般一问,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在案下轻扯符瑶的衣袖。
娑罗此言,确是问得符瑶有些微赧。她本意确是独自前来,但则拗不过李怀麟的央求,一时心软,想着今日既可与他同游,又可处置正事,算是一举两得,却未曾想二人才一照面,情势便如此……微妙。
无奈之下,符瑶只得朝窗外扬声道:“郑澜,带阿瑜到别间稍候。”
“阿瑶……!”因旁人一言便被下了逐客令,李怀麟心中自是委屈万分,若非隔着幕篱,他那泛红的眼眶定是无从遮掩。
可他心下亦明白,符瑶与这娑罗所谈的乃是机密要事,自己若强要旁听,反会惹人生疑招厌,只得敛衽退出了房间。
待至隔壁雅间坐定,他方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怯生生地向郑澜问道:“那人……当真是阿瑶的……奴隶么?”
“这个……”郑澜素日里言语爽利,此刻竟也有些词穷,“勉强算是罢。不过,咱们公主殿下当年不过是出资赎了他自由身,可没说要收他为奴,你尽可宽心。”
郑澜细细一想,觉得此二人倒确有几分相似之处:皆是因无常际遇,自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子,沦为禁锢樊笼的囚鸟,复又为符瑶所救。只不过,一个当初纵以死相胁欲追随左右,她亦不屑一顾;另一个便是落魄至此,她仍不离不弃、硬要保下,这爱与不爱之间,当真是天差地别,对比何其酷烈。
“毕竟咱们这位公主殿下,素来便有……四处‘捡拾’些人物的癖好,想当年……”她说着,目光不禁望向远方。
“啊?郑姐姐……你也是么?”李怀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中未尽之意。
“呵,秘密。”
郑澜一笑,抛下这几字,身形一纵,便已悄然跃上屋檐,不见了踪影。
另一厢,室内茶雾氤氲,娑罗面上已不见方才的闲散慵懒之态,言谈之间,那浓重的番邦口音亦已敛去,转而操着一口标准的关中秦音,沉声道:
“公主殿下应知晓,欲购我手中消息,未必皆需重金,有时也可以秘闻易秘闻。且公主殿下于我有再生之恩,所以只需解我心中一惑便可,殿下缘何要查探那何邵的底细?”
数日前,符瑶遣人联络上在西市经营多年的娑罗,望能借其在市井间的眼线,查探何邵与刘文元这两个明心司眼下最为紧要的案中之人。
已遭革职的刘文元自不必多言,他本就是何邵一案的要犯。细细思量,其人身上确有诸多疑窦,虽他自称谋害何邵乃是出于妒忌之心,且并未直接致其殒命,但何邵暴毙的时机实在过于凑巧。加之刘文元临终前所念叨的“不是我”三字,符瑶对此遗言甚是在意——莫非其所指,乃是“杀害何邵者,‘不是我’”?
况且,他与友人修书,还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恐难再归,似乎已预料到什么。
“先前我已与你提及,”她轻啜一口娑罗奉上的香茗,此茶确系上品,堪比宫中御用,不过这烹茶的手艺,较之某位太子殿下,终究是逊色了几分,“刘文元乃是被潜伏于其家中的庖厨‘罗云’所害。但事后我反复思量,总觉此事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表面看来,‘罗云’潜伏于刘府,乃是为了行刺之后嫁祸于明心司,为我添些阻滞。但是纵使其武艺不凡,此举也未免过于冒险;况且,似他这等背后有势力撑腰、能轻易避过京兆府与金吾卫缉捕之人,若仅为杀区区一名官吏而潜伏多日,这般筹谋未免过于冗长了。于是我便想,他此行是否尚有其他目的,譬如……刘文元实非杀害何邵的真凶,他需监视其行动,甚至于,刘文元当初赠何邵柳叶桃之举,亦是受他胁迫所致。”
“哦?”娑罗双眸微眯,对符瑶此番剖析显出几分兴致:“殿下此番推断,却是从何而来?”
“倘若我说,何邵或许是为人所害,而非病故呢?”
符瑶玉指轻叩桌面,缓缓道:“当日拿获刘文元之时,我心中便存有疑虑。纵然种种迹象皆指向何邵乃是旧疾复发而亡,但其暴毙时机,却恰在皇兄下旨重办科举当晚,未免过于巧合。你若还记得我与你述说过的案情细节,我怀疑彼时在贡举司内,尚有另一人,便是那‘罗云’。”
娑罗闻言,立时会意,颔首道:“殿下之意是,此二案并非各自独立,皆是‘罗云’所为。刺杀何邵,乃为给陛下添堵;而除去刘文元,则是为了杀人灭口。只不过,殿下先前曾言,依那何邵验尸所得,确是因旧疾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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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亦可说不是,”符瑶唇角微弯,“我当时忽略了几处细节。何邵的书童曾言,当日他察觉何邵滞留房中过久,远超往常,但因见室内烛火未熄,便未多想。其后他自觉困倦,便径自睡至天明,症结便在这两处。
“这仅是我的猜想:倘若有人潜入贡举司内,于夜半时分替换了案上烛火——那替换的蜡烛或以柳叶桃汁液浸制,燃烧后毒性剧增,只需些微,便足以要了何邵这样患有严重喘鸣之症者的性命。而后再将书童迷倒,便无人能救。待蜡烛燃尽,内里毒性早已消散无踪,再加上按寻常做法,尸身旁需点香掩味,如此一来便可伪造出‘病发身亡’的假象。
“此手法,我原以为过于繁复,贡举司亦非轻易可潜匿之所,便未曾与人说起。但此刻想来,若行凶者乃是像‘罗云’那般身手之人,倒也并非不能办到。或许是我多虑,但我总觉幕后之人既然肯如此大费周章地除去两名微末小官,其所图之事,恐怕不会如表面那般简单。”
“原来如此,公主殿下果然依旧这般聪慧机敏,”娑罗抚掌赞道,随即又道:“我这边,倒确有些趣闻,只是似乎于公主所询之事似乎并无太大助益。
“据刘文元之妻王氏的同乡言道,王氏早年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意中人,乃是一名书生。前年投笔从戎,其后自然是……殒身沙场了。王氏无奈之下,方嫁与了年长她许多的刘文元。”
王寻春昔日的意中人,竟是殒命于梁魏的沙场之上?符瑶闻言一怔,忆起王寻春先前待她的态度、以及那哀哀恳求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情。
“而这何邵,亦有些意思。他家中虽有糟糠之妻,可近数月来,却时常流连于平康坊内一家名为‘兰音阁’的乐坊。我遣人打探了一番,似乎是因为他迷上了阁中一位姓柳的姑娘。”
“兰音阁?”符瑶黛眉微蹙,总觉得此名有些耳熟。略一思忖,方才忆起,那日杨青吵嚷着要与同伴去饮酒作乐的去处,不正是这兰音阁么?
娑罗道:“眼下平康坊内名头最盛的乐坊即是这兰音阁,多少膏粱子弟与风流名士趋之若鹜。其中名伎,更是缠头千金,方得一夕之欢。”
“何邵区区一介小官,何来这许多钱财?”据符瑶所知,似清音阁这等上等风月场所,寻常富家子如杨青,亦需与同伴凑足金银,方能邀得名伎一夕相伴。即便何邵所寻的仅是其中最为平常的乐伎,凭他的微薄俸禄,也是难以消受的。
“那便需公主自行查探了,”娑罗又为她斟满茶,并将符瑶先前递过的那块朱红织锦奉还:“公主手中这块织锦确系珍品,但单凭此物,恐难寻获太多线索。倘若公主有意往兰音阁一探究竟,我建议您携一位技艺最为精湛、学识最为广博的乐师同去。”
“此话怎讲?”
“我先前已说过,这兰音阁生意红火,生客极难入内。公主殿下又不便显露身份涉足此等风月女子聚集之所,除非殿下不介意再添一重……咳,女子亦可的名声。因此,您若执意要寻那位柳氏姑娘,便唯有一种法子。”
娑罗道:“这兰音阁每月皆由当家都知主持一场乐曲竞技,共分三轮,既考较乐器演奏,亦有乐曲典故之问对。胜者便可为座上贵宾,随意点选坊中属意的乐伎。”
符瑶府中虽养着一群所谓“乐师”,但他们多是仅通数首曲牌、聊以献技的伶人,若论及乐理精微、典故源流,恐尚需一位梁人才子。
她正欲开口询问娑罗可有合适人选举荐,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既熟悉且带着几分怯意的嗓音。
“我,我可以!”
李怀麟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茶室门口,只见他一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面上带着既紧张又期盼的神色,怯声道:
“阿瑶,我……我可以帮你……”
16. 第 16 章
符瑶冷冷盯着李怀麟,后者被她锐利的目光刺得几乎不敢喘息。他心知她定是在恼他竟敢在门外窃听。
可方才那名唤娑罗的男子,言语轻佻,故意撩拨于他,搅得他心乱如麻。他唯恐符瑶当真被那异域男子所……蛊惑了,见郑澜并未阻拦他,便按捺不住,悄然过来窥探,恰好听见了末尾那段关于兰音阁的议论。
“你……”符瑶轻叹一声,倒是没有立时出言责备。只因她能寻得的既精通音律、学识渊博,且能为己所用的前朝梁地才俊,委实不多……
而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恰是此中翘楚。
可她并不想将李怀麟卷入其中,毕竟他身份何其敏感。只得佯作未闻,转首续问娑罗:“你可有合适人选举荐于我?”
“人选自然是有的,”娑罗答得飞快,目光自符瑶脸上移至李怀麟身上,双眼微眯,“但我不敢担保必能一次胜出。毕竟与殿下同场竞技的,皆是些联袂而来的风流才子。”
“……”
符瑶何来闲暇在此事上屡次尝试?自是只能择那胜算最大的方法。她沉声道:“那兰音阁的赛会,定于何时?”
“三日之后。”
三日后。
平康坊坊门前。
符瑶携着李怀麟自轿中行出,又反复检视了一番他的装扮:一身素净的圆领白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上则是一张略显寡淡的寻常面容,是令人见过便忘的模样。
她的凤翎卫中,有一人精于易容乔装之术。虽为求言谈举止不至过分僵硬,为李怀麟易容之时仍保留他七分本来的面目,不过非昔日与他极为熟稔之人,断不至于将他与前梁太子联系起来。
此番她乔扮成外地来的富家郎君寻美人共度春宵,李怀麟便不能再作女装、藏于幕篱之下了,只得行此更为繁琐之法。
“怎么了,阿瑶?”
见她总是凝视自己,李怀麟连忙低声道:“阿瑶的嘱咐,我都记下了。我是陪‘符景’表兄来兰音阁寻乐的表弟‘符瑜’,绝不会说漏嘴的!”
“……”见他如此配合,反倒令符瑶心中滋味复杂。
她原是不欲携李怀麟至此的。可这几日多方探听,方知那赛会每月拔得头筹者,确皆是京中声名显赫的才子。仓促三日之内,她实难寻到既能为己所用、又身份稳妥之人,唯有行此险招,将这……变数带了出来。
两名“男子”不便牵手而行,符瑶只得再三叮嘱他紧随身后,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踏入了这京城之中最大的风月繁华地。
平康坊位于长安城东北,紧邻皇城与东市。前梁之时,此处便是自矜才学的少年、风流才子与高官豪商的云集之所。
如今高官豪商虽少了些,坊内却仍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沿街两侧,身着清凉的歌姬,间或亦能瞥见几名男伶,皆是浓妆艳抹,朝着过往行人挥帕揽客。
“阿,阿瑶……”
李怀麟自是初次涉足此等地方,若非面上覆着厚重的妆容,此刻定已面红耳赤。而未施脂粉的耳廓,已是红得几欲滴血,那羞赧之态,较之二人情浓之时,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敢去看那些衣着暴露的女子,加之心神慌乱,一不留神,竟被路面一处凹陷绊了一下,身子一歪,下意识便朝符瑶身上倒去。
“小心!”
符瑶下意识伸手将他接入怀中,动作如往常一般熟稔:她一手擒住李怀麟的手腕,另一手则稳稳地环住他的腰。只差分毫,二人唇瓣便要相触。
此景可谓太过亲密无间了。果不其然,二人方一站稳,街边的伎子与过路行人,便已开始发出些暧昧的嘘声——两名俊俏郎君光天化日之下投怀送抱,这长安城,倒也未曾开放到随处可见的地步。
这般一来,李怀麟愈发羞窘,连忙将头深深埋下,“对,对不住,阿瑶……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虽然上回跌倒是他存心为之,但这回确是意外。
这般杵在街心任人围观,委实难堪。符瑶揉了揉眉心,索性一把抓住李怀麟的手腕,不管周遭起哄之声,径直朝前走去。再如何说,拉着手腕,总比当街投怀送抱要体面些。
正当她心中暗祷能有何事转移众人视线之时,仿佛是上天听了她的心声,前方不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怒斥,其声带着几分哭腔:
“放开我!”
二人循声望去,前方已围拢了一圈人。符瑶本不欲多管闲事,可觉到身后某人黏在她背上的灼灼目光,只得无奈地携他挤入了人丛之中。
人群环绕的街心,一名妆容冶艳、衣衫轻薄的年轻女子,正与一名身着轻甲的徒河兵士拉扯。兵士身着两当甲,瞧来至少是个队头。他一手死死攥着那女子的手腕,怒道:
“爷今儿个便看上你了!既在这街边立着,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呸!”
女子杏目圆睁,恨声道:“老娘是卖笑,却也不卖给你们这等未曾开化的蛮子!”
二人又争执数句,眼看那队头便要将女子强行掳走,四下里竟无一人敢出言阻止。
究其缘由,只因此人所着铠甲。细看之下,其上竟镌有狮狼图纹——这是拓跋弘麾下亲军方有的殊荣。故平康坊中巡街的武侯们只敢在暗处观望,不愿挺身而出,以免得罪了这群煞神,惹祸上身。
“阿瑶?”李怀麟轻轻扯了扯符瑶的衣袖。
“……你在此处,莫要乱动。”她朝后方人群中的郑澜递了个眼色,见郑澜微微颔首,方才松开了牵着他的手。
于是围观众人自议论纷纷之时,一位清俊公子自人群中缓步而出,一时间众人皆静了下来。那正在纠缠的二人,也注意到了符瑶出现。
“公,公子救我!”
那小娘子反应极快,立时便挣扎着朝符瑶这边靠拢,“这蛮子欲强掳奴家,公子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那队头则死死盯着符瑶的面容,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锋,可对方毫不退让,气势上甚至隐隐将其压了回去。
他看得分明,眼前这“公子”虽作梁地富家子弟打扮,但其步履沉稳,周身气度不凡,目光锐利如锋,无不昭示着此人不仅身负武艺,且手上沾染的人命定然不少。
“……阁下是何人?”队头看不透符瑶的底细,他为人虽看似鲁莽,但随军多年,断不会将此等人物视作寻常之辈。他谨慎审视着符瑶,手中已不自觉地松开了那女子。女子如蒙大赦,立时钻入人群,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在下仅是路过。”
符瑶见事端已了,便欲尽快脱身,遂道:“我远远望见将军似与这位民女起了争执,故而上前一问。不知将军与那女子是何干系?她这般走了,将军可要去追?”言罢,便作势转身欲离。
“呵,阁下的口音,却非梁人啊,”队头眯起双眼,他看符瑶虽作富家公子装束,可一开口,却并非梁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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胄惯用的洛下雅音,倒更像是乔装改扮的徒河贵族。
他沉声道:“你方才应当也听见了,那女子本就是出来卖的!不过被我多看了一眼,便作出那副嫌恶之态!这等女子,略施惩戒,又有何不妥?”
此言听得符瑶秀眉紧蹙。她本欲反驳说即便他所言属实,但只要那女子既心生不愿,本质仍是强抢民女,此举有损大魏军仪,想必非陛下所乐见。
但话还未出口,却被一道突兀的马蹄声打断。人群自行分开,一骑神骏黑马缓缓行出。
来者身着轻铠胡服,身长八尺,体魄雄健,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虽未披重甲,但其威严之盛,丝毫不减,正是与她声名并列的大魏良将——拓跋弘。
“我当是谁在此处挡道,原来是……”拓跋弘高踞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二人,最后,目光落在符瑶身上,用口型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公主殿下。”
与此同时,他身后扈从已开始驱散围观百姓。众人一见来者乃是身份不凡的魏军大将,亦是立时作鸟兽散,转眼之间,长街之上,便只余下符瑶与拓跋弘的人马。
符瑶面上不动声色,左手已然按在腰间剑柄之上,心中却是疑窦丛生,她怎会在这平康坊内与拓跋弘不期而遇?
为求隐蔽,她此行仅带了郑澜一人。此时郑澜想必已带李怀麟寻地躲藏。若拓跋弘欲在此处趁机致她于死地,并非全无可能——她若想脱身,则需在与拓跋弘交手的同时,冲破这重重包围才行。
似是瞧出符瑶的戒备,拓跋弘朝属下挥了挥手,随意笑道:“公主殿下这是兴致所至,在作男装出游?可是与我这鲁钝的属下起了什么冲突?若有误会,正巧今日我在秀珍楼为军中将士设宴,不知殿下可愿赏光同去?”
“并非是与我有何冲突。是方才这位兵士,见坊中一位娘子未曾对他曲意逢迎,便欲当街强掳。我不过是路过上前一问罢了。”她目光转向先前那位队头,此刻他正垂首立于拓跋弘的马前阴影之中,那模样,仿若自草原饿狼忽而变成了温驯羔羊。
她再道:“此等行径,已违我大魏军纪,陛下亦一再申明严禁此事。既然此人归于将军麾下,还请拓跋将军严明军规,好生处置。”
“好说,”拓跋弘应得极为爽快,对身侧亲兵一招手:“罚他一月禄米,”旋即又问符瑶:“如何?”
到了拓跋弘亲军之列,军中衣食住行皆有供给,这罚俸一月之惩,实与搔痒无异。若是符瑶来判,怎么也得杖责三十军棍方休。
更何况,此事还是被其他将领当面撞破举发,拓跋弘这般处置,分明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但符瑶今日不愿在此处过多纠缠,却又不能显得过于软弱,以免惹拓跋弘生疑。她正自思量,忽闻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小妹?拓跋将军?你们二位这是占着大道,在聊些什么呢?”
只见一位身着金线绣花华服的富态男子,摇着一柄团扇,自一顶华丽的轿子中被人搀扶而下,此人正是符瑶与慕容景的大哥,齐王慕容朗。
紧随慕容朗之后自轿中跳下的,则是新任的礼部侍郎,乐平长公主的准驸马——张季州。
本该只在朝会之上相见的四人,此刻竟齐聚于这小小平康坊长街之上,此景着实怪异。张季州更是瞪圆了双眼,脱口而出道:
“长公主殿下便也罢了,怎的拓跋将军……也是来寻花问柳的?”
17. 第 17 章
此言一出,长街之上,霎时鸦雀无声。
符瑶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将这张季州按入水缸中上下浸了十数遍。何谓“长公主殿下便也罢了”?
慕容朗面上稍霁,连忙打圆场道:“子和休得胡言呀!阿瑶与拓跋将军又非你我这般放浪闲人,想必定是有要事在身,恰巧路过罢了。”说罢,他又好奇道:“宵禁将至,阿瑶你有何事要办呀?”
“我……”符瑶心下暗道她还真是来“寻花问柳”的。出门前备下的一套乔装身份的说辞,此时是全然用不上了,她无奈道:“大哥是知晓的,小妹素来喜好梁地乐曲,久闻兰音阁夏朝雪姑娘琴艺卓绝,便想一聆为快,未料竟在此处巧遇了大哥。”
张季州自知失言,也忙弥补道:“对,对!长公主殿下高雅,怎会与下官这等俗人一般……”说到此处,他方才回过神来,讶道:“等等?!公主殿下您也是为夏姑娘而来?那可巧了!下官今日正是陪同王爷,来这兰音阁一月一度乐坊赛会的,您不妨与我们结伴同行?”
“啧。”
拓跋弘听他们三人竟是自顾自叙起家常来了,冷哼一声,猛地一拽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抛下一句“本将军尚有要事”,便率着亲兵,径直从三人身侧策马离去。
待其身影远去,张季州方才又开口,话里还带着几分后怕:“公主殿下莫怪。下官方才遥遥望见拓跋将军一行,细看之下,又见公主似被其人马围困,情急之下,方才请王爷速速前来,下官再故作惊人之语,或可为此局解围。”
“谢了,”符瑶朝他随意一揖,正欲抬步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转向慕容朗问道:
“大兄与张侍郎是何时相熟的?还有张侍郎,陛下已预备下月便为你与阿汐赐婚,此刻来此风月之所……当真妥当么?”
慕容汐素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她倾慕张季州一事,在亲近之人中早已不是秘闻。这位准驸马本人,对此亦无反对之意,只是屡屡自谦,言说自己德才浅薄,配不上乐平长公主。
何止是无反对之意,近一月来,二人但凡有机会,便要在众人面前眉目传情。慕容汐还曾偷偷拿他们往来的信笺给符瑶瞧过,那张季州瞧着一本正经,私下里情话绵绵,其水准竟能比肩李怀麟。若非亲眼得见,符瑶还真不知他对这桩指婚的如此满心欢喜。
可眼下这位准驸马流连伎坊又是何故?符瑶的目光落在张季州身上,后者立时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长,长公主殿下……”
“张侍郎是陪我的,阿瑶你要怪,便怪大哥我吧!”慕容朗笑着摇了摇扇子,为给张季州解围,主动解释起二人的交情:
原来张季州尚未考取功名之时,曾著有一本《长安游记》,详尽记述了京城内外各处食、饮、游、乐的妙处。彼时初至长安的慕容朗阅后大喜过望,几番查证,发现作者竟是当朝的礼部侍郎,于是二人便引为知己,成了同游共乐的“诗酒之交”。
今日他们的目的与符瑶相同,皆是为参与兰音阁的乐坊赛会。张季州出身名门,于音律之道亦是学识渊博。慕容朗遂主动提议,邀符瑶与他们结伴而行,但符瑶所要见的人并非夏朝雪,而是与何邵有旧的那位柳氏,她又心系李怀麟的安危,便婉拒了二人。
一脱离那二人的视线,她便立刻循着郑澜留下的暗号,飞速奔入一侧的小巷之中。
直至见到巷内身着一袭黑色便衣、抱臂而立的郑澜,和她身侧一脸焦虑、正探首张望的李怀麟,符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阿瑶!你没事吧?可曾受伤?!”李怀麟见她归来,像只受惊的幼鹿,急忙奔到她身前,往她怀里跌去。
符瑶稳稳将他接住,眉间的郁愁却未散开,她对二人道:“方才我不但遇上了拓跋弘,后来又撞见了我大哥和礼部的张侍郎。他们也要参加那乐坊赛会,且已认出我来。如此……还是算了,我改日另寻他法,直接潜入那柳姑娘房中便是。”
她被人撞见来兰音阁寻欢作乐,传出些风流谣言尚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她实在不敢携李怀麟冒此奇险。尤其是撞见了张季州后——他曾为前梁臣子,官位虽不高,却定是在朝会之上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的。
“可是阿瑶,这已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李怀麟轻轻蹙起眉尖,摇着她的衣袖道:“倘若一无所获,阿瑶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兄,岂非又要恼了阿瑶。”
他此言不虚。刘文元在府中被杀,凶犯更是在她亲自追捕之下脱逃,慕容景虽私下明言体谅她的难处,但于朝堂之上,必然要斥责明心司办差不力,以正国法。眼下不光是明心司,连京兆府都一并受了挂落。
符瑶正自纠结,忽觉手心一暖,李怀麟不知何时已用双手将她惯用的右手包裹住。
那双白皙光润、未曾习武的暖手,裹着她满布薄茧的右手,轻声道:“阿瑶放心吧,虽不知方才你说的那个张侍郎究竟有多厉害,但我会尽力胜过他的!”
他竟以为自己是在担心他技不如人么?符瑶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索性拉过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颊边,调笑道:“好啊,张侍郎可是高中过探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今日阿瑜便为我一展身手,将他比下去吧。”
“咳咳……”她这番亲昵之语刚说完,一旁的郑澜便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成了成了,你们快去罢,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
兰音阁坐落于平康坊北曲,主楼共三层,楼阁外观雕梁画栋,极尽华美。实际上,临近的半条街巷皆是其产业,宾客入内,便可经由曲折回廊,通往各个雅致的独立院落。
今日赛会,慕名而来的宾客众多。鸨母正差人将各位参赛雅士一一延请至一座花木繁盛、假山叠石的庭园之中。园内轻纱曼妙,扎成朵朵绢花,系于枝头,随风轻摇。
园中已摆下数十张矮案,来客或独自应战,或三五成群,嘻哈笑闹,好不热闹。
符瑶携李怀麟择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远远望去,斜对面一席,正坐着慕容朗与张季州,同席的还有两名她不识得的须发皆白的男子,想来应是慕容朗寻来的帮手。他们两方遥遥对视,皆点头示意。随后,台上的司仪便朗声宣布,第一轮赛会开始。
伴着台上的靡靡之音,几位身着轻纱襦裙的貌美侍儿手托木盘,款款行来,将盘中之物置于各席案上。众人定睛一看,是一个木制骰盂,并三枚雕刻着不同纹饰的鎏金琼骰。
鸨母正好介绍道,因今日来客甚众,故而这头一轮,比的并非乐理,而是……运气。
台上的乐伎将奏乐三曲。曲声起,席上宾客便可摇动骰盂,曲声落,则需即刻停手。三枚琼骰朝上一面的数相加,即为该轮得分。三轮之后,总分位列前十者,方可进入次轮比试。
“竟然与乐艺无关么?”符瑶摸了摸下巴,将骰盂朝身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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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推去,笑道:“你来摇吧。”
“我,我吗?”李怀麟听她此言,双眸微张,“可是……若是手气不佳,岂不是……”
“让你摇你便摇。”符瑶言罢,便不再看他,转而将身子朝向台上乐伎,阖上双目,竟是专心致志地欣赏起这兰音阁的乐音了。
待到一曲终了,她方才回头,只见李怀麟正轻咬着下唇,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眼神亦有些闪躲。再看桌面,那三枚五面的琼骰,朝上的一面分别是“一”、“三”、“一”,合计不过五点,手气算得上是极差了。
兰音阁的侍儿将这头轮得分录下便即走开。此时,李怀麟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对,对不起,我向来……手气不佳。”
“无妨,不是我让你摇的么?”她接过骰盂,在手上掂了掂。这骰盂分量不轻,似是精铁所铸,而那三枚琼骰,则是内玉外金,颇为贵重。
乐声再起,复又停歇。这第二轮,由符瑶亲自动手。她揭开骰盂一看,三枚琼骰分别是“五”、“三”、“四”,算是不错的点数。
可第一轮得分实在过低,她环视四周,凭着过人眼力,已将旁人席上结果默记于心,粗略一算,便知若想总分进入前十,这第三轮,便须得出个极佳的点数才行。
符瑶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对面的李怀麟却已有些慌了神,“怎么办?”
“慌什么,”她站起身,挨着他坐得更近了些。今日他似是新沐过,发间有淡淡的皂香若隐若现。符瑶拉起他的手,哄道:“我们一同摇便是。”说着,便将他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并覆在了骰盂之上。
这第三轮的乐曲,是一首慷慨激昂的《破阵乐》,琴音铿锵,鼓声如雷。李怀麟只觉那一声声鼓点,仿佛与自己的心跳融为一体,交相应和。
虽符瑶说是二人一同摇掷,可实际上,完全是她的手带着他的手而动。李怀麟一面唯恐自己的霉运会累及这最后一轮的结果,另一面,却又觉得被符瑶掌心覆盖的手背,传来一阵阵令人心安的暖意。
她往日虽也常牵他的手腕,但似这般掌心相贴,十指交握,一同摇动这触感冰凉的骰盂,却又不同,仿佛在这一刻,两人的命数……也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仿若只是一瞬,激昂的乐曲便已戛然而止。符瑶先松开了手,他才感觉手背上的温热退去,正欲小心翼翼地将右手缩回袖中,却被符瑶打断道:“怎不打开看看?”
这个提议让李怀麟颇为忐忑。他自幼玩这等凭运气的游戏,向来霉运连连,若非旁人有意相让,他定是十赌九输。
可符瑶的话他又不能不听。李怀麟只得将手重新放回骰盂上,闭上双眼,向上一提,复又缓缓睁开。
只见那花梨木所制的桌案上,三枚鎏金琼骰,赫然呈现出三个相同的点数:
三个皆是“五”!
他惊得捂住了嘴,望向符瑶,她只是唇角含笑,轻声道:“怎样?我说的没错吧?”
“阿,阿瑶太厉害了!”
李怀麟的眼眸之中,仿佛有三千星光在流动,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崇拜与赞赏。
符瑶一时有些恍惚。从前,每当她在他面前练剑,做些“剑气横断落叶”的伎俩时,他也是这般夸赞她。
“没什么,”她对他眨眨眼,压低声音,未察觉自己话语中已略带了些炫耀之意:
“不过是略有些技巧罢了。”
18. 第 18 章
她方才掂量那骰盂与三枚琼骰,便是在默察其重量与形制,以便在摇动之时暗用巧劲,操控结果。
此伎俩,非但要精于掷骰之术,更需有深厚的武学根基,方能将骰盂内的力道控制得收放自如。这还是符瑶数载之前,自一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处学来的。
如此一来,二人的点数便累积至三十二,于众人之中位列第七,得以进入次轮。
同时,符瑶瞥见慕容朗与张季州那一席,总点数为二十九,排行第十,堪堪入选。她今日实不欲与他们有过多交集,也无心去庆贺兄长过关了。
头轮过后,未能入选的宾客皆被客气地请出庭园。接下来,便要依着名次,自高至低,将入选的十组一一请入内院。符瑶凝神细听,头一组人入内之后不久,风中便隐约传来弹唱吹奏之声。想来这第二轮,便是考校演奏技艺了。
见园中已可随意走动,慕容朗和张季州便径直朝他们这边行来。
无需符瑶多言,李怀麟已将手悄然缩入袖中,与她隔开些许距离,微微垂首,佯作出二人并不熟稔的模样。
“嘿,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和我们,竟都过了这头一轮,”张季州率先开口道,“我听友人提及,这第二轮考校的便是演奏之技了。不知公主殿下是预备亲自上场,还是让这位……尚未请教尊姓大名的公子一展身手呢?”
“你们呢?张侍郎莫非要亲自一展琴技?”符瑶不答反问,将话锋推了回去。
“哈哈哈,子和的琴技虽则不俗,却也非专司此业的乐师。”慕容朗似是以为她仍在有意为难张季州,一面替其解围,一面转而为符瑶引荐起他带来的两名琴师。
据慕容朗所言,此二人皆是眼下关中能寻得的顶尖乐师,擅长曲风各不相同。他虽在头一轮屈居末位,然这第二轮,他自是志在必得。
几人又闲叙了些许家常——毕竟张季州乃是准驸马,而慕容汐又是当今圣上最为疼爱的小妹,横竖这三人不日便是一家人,是以话题多半围绕着调侃这位准驸马展开。
而无论是慕容朗带来的两位琴师,还是李怀麟,皆无资格插入这些亲近家常闲话之中,只得如木偶般,垂首侍立于后。
兰音阁为入选的宾客备下了丰盛酒水,待到符瑶第三盏美酒下肚,第二轮的考校终于轮到了名列第七的她与李怀麟。
符瑶携李怀麟跟随侍儿离开了庭园。夜幕已然垂落,坊内四处华灯初上。若是寻常坊市,此刻或许早已闭门落锁,万籁俱寂,但在这平康坊,才歌舞初起,繁华正浓。
二人被带入一间雅室。雅室正中设有一案,案上陈着一柄七弦琴,琴身以梧桐所制,通体光润,一望便知非凡品。一旁香几之上,则置有笛、笙、箫等诸般乐器。
室内以一扇竹帘隔开内外,隐约可见帘后端坐着一位身着杏黄襦裙的美丽女子。符瑶暗忖,心道莫非她便是那位传说中琴技卓绝的夏姑娘?
帘内女子声如银铃,清脆动听:“二位客人,请择一称心之乐器,调试之后,由其中一位演奏一曲便可,曲目可任意择选。”
第二轮果是考校演奏,符瑶退至一旁,示意李怀麟在琴案前坐下。她这些时日公务冗繁,他却无事可做,便终日在府中习琴,琴技一日千里,精进神速。
符瑶有时会想,他若非生于帝王之家,做个琴师或许更为相宜。
“不知公子欲弹何曲?”帘内女子问道。
“不知姑娘想听何曲?”李怀麟竟主动反问。
将选曲之权交予对方,固然能给“考官”留下更深的印象,却也伴随风险。
竹帘后的女子沉默了半晌,方才轻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公子弹一曲《璃光肃乐》罢。此曲乃昔年长安城中最为人熟知之大曲,只可惜曲调艰深,能善奏者寥寥无几。”
正如女子所言,此曲在长安城中可谓无人不晓,就连符瑶这仅做了两年质女之人,也不例外。
只因此曲乃前梁最为流行的节庆大典之乐,其音调高亢,气势磅礴,华丽恢弘,一入耳,便能令人忆起昔日梁都的繁华盛景。符瑶每每参与大梁的各色宴饮,皆能听得,久而久之,已是无比熟悉,更遑论眼前这位太子殿下了。
可则欲将其演奏得好,难度却着实不小。符瑶望向李怀麟,或许是她不慎将忧色显露于脸上,后者对她淡淡一笑,投来的眼神仿佛在说:“莫要担忧。”
这一眼,反倒让她有些自恼了。她心道自己身为将帅,怎能临阵之时反倒不信麾下之能?此乃用兵大忌,不可再犯。
随着李怀麟指尖轻拨,第一声弦音响起,这首前梁名曲自他手中款款流泻而出。从最初那几枚音节入耳开始,符瑶的思绪便已飘回了记忆之中。
她尚记得初至长安时,被那宏伟的都城、繁华的盛景所震撼的心情;而后是宫中用度之奢靡,一件绫罗绣裙,若折算成银钱,便足以令平城多少百姓之家,再无寒冬之忧;再之后,她又看透了这锦绣繁华的表象之下,其内里早已脓疮遍布,病入膏肓。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乐曲早已终了。
几声清脆的抚掌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帘内的评委静默了片刻,方开口道:
“公子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其间情意转合更是饱满丰沛,已入大家之境。不过尚有三组未曾考校,还请二位先回园中稍候,稍后自会有人通传次轮结果。”
符瑶携李怀麟返回庭园,耳畔仿佛仍回荡着方才的乐音。她虽早知他擅琴,却未曾想到如今他弹奏此曲的水准,较之三年前,竟精进何止一筹。犹记当年听他弹奏此曲时,他尚为了无法弹出曲中真意而烦恼许久。
二人在园中稍候片刻,待慕容朗那一组人也自内院出来,便有鸨母上前,朗声宣布道:
“经兰音阁决断,得以进入末轮者,仅有两组,每组限两人入内。”言罢,鸨母身后一名侍儿便款步至符瑶身前,屈身一礼道:“这最后一轮,乃是与夏都知共行酒令,令中所涉,皆为乐曲典故。请二位随奴家来。”
符瑶偏头望去,只见另一名侍儿所引之人,正是她的兄长慕容朗。其身旁的张季州正眉开眼笑地朝她挥手道:“当真巧了!未曾想我等竟能双双进入这最终一轮!”
第三轮既无关演奏技艺,那便以才学为重。慕容朗那边,自是择了张季州同去;而符瑶这边,她于乐曲典故不甚了了,仍是要让李怀麟出战了。
到了这会,张季州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竟直接凑到二人身旁,主动向李怀麟探问道:“这位公子究竟高姓大名?琴技既如此精湛,学识又这般渊博,能得长公主殿下如此青睐,实非常人啊!”
这番逼问,惊得李怀麟直往符瑶身后躲。她只得淡淡瞥了张季州一眼,道:“张侍郎的好奇心,是否过甚了?”
“唉……下官确是好奇心重,但此事也情有可原!公主殿下您有所不知……”
张季州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嘿然笑道:“您究竟在公主府内‘金屋藏娇’了哪些美男子,眼下可是长安城中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不过下官倒是未曾料到,殿下原来并非只重容貌,也这般看重才学啊。”
张季州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大约是在报复符瑶先前于街上质问他流连风月之事,符瑶懒得与他计较。
可一旁的李怀麟却听不下去了。张季州此言,无异于是在说他相貌平平。
是以他一听之下,立时不悦得轻咬下唇——他不过是为行事方便才易容成这般模样,又非当真是这幅面容!
眼看李怀麟双眸之中已渐有火光,符瑶无奈地摇头,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又对张季州道:“自然。皮囊纵美,亦不及内秀风华。张侍郎可要当心了,我家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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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客’,于乐理之道,可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
侍儿引着他们进入二楼深处一间装饰得极为雅致的内室。此室有轩敞大窗,可凭窗赏月。室内早已备好桌案,其上陈列着美酒佳肴。北首一侧的案上,端放着一架七弦琴,琴后端坐着那位身着杏黄襦裙的貌美女子。观其身形便知,她定是方才隔着竹帘考校琴技之人,兰音阁的“夏都知”,夏朝雪了。
符瑶与慕容朗分坐东西两侧。待众人坐定,夏朝雪便开始宣令。
因此乃赛会,故而这场酒令的主导者“明府”与判别对错的“席纠”,皆由夏朝雪一人兼任,不另设“觥录事”,罚酒由两组自行监督。
酒令的规矩甚是简单,但律令却并非寻常的吟诗作对,而是由夏朝雪自筹筒之中,随意抽出一支写有曲名的令筹,随后她将弹奏其中片段。琴音一落,两组便需抢答曲名,而后更需答出此曲的来历典故。
令行十巡,最终得分高者,或任意一方先得三分者胜。期间,负者需饮尽金樽满盛之酒,倘若对手不胜酒力,亦可算作获胜。
符瑶与慕容朗皆是一副轻松姿态,二人于乐曲典故皆不甚了了,只管负责饮酒便是。
李怀麟却是罕见地神情肃穆,而那素有才名、享誉京华的探花郎张季州,虽面上挂着笑意,然眼中的求胜之意却显露无遗。二人皆是严阵以待。
酒令开始。夏朝雪抽出一支令筹,将其反盖于案上,随即便玉指轻拢,乐音自弦上倾泻而出。
符瑶只觉此曲初闻,仿若置身清泉潺潺的幽林,而后景致渐明,又似于烟雨朦胧之中,驾一叶扁舟,掠过两岸重重亭台楼阁。
待到最后一个尾音消散,李怀麟与张季州几乎是同时报出了曲名。
“夏姑娘,二人同时应答,这该如何判别?”慕容朗问。
“那便由我向二位分别提问,”夏朝雪随意拨动几下琴弦,柔声道:“请问东组,这首《淮水调》为何人所作?”
“乃作曲大家王安,为诉其思乡之情所作。”李怀麟答。
“请问西组,王安的故乡在何处?”
“天下之盛,扬州。”张季州答得亦是干脆。
“再问东组,王安作此曲时,年庚几何?”
“唔……”李怀麟抿唇思忖片刻,答道:“年四十一?”
“再问西组,王安具体是因何事而作此曲?”
“……因其……久居洛阳,心生思乡之情?”张季州说话时,嘴角微撇,脸上写满了“怎还要问这般细节?”的不忿。
而李怀麟则无此烦恼,因易容妆容过重,他做不出这般丰富的神情,只能以眼神表露战意。
夏朝雪未对张季州的回答做出评判,只是将同样的问题抛向李怀麟:“请问东组,王安具体是因何事作此曲?”
李怀麟答:“王安幼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可惜其不愿苦读钻营,独自北上闯荡,虽于作曲之道闯出了一番名堂,却终究是错过了那女子的婚期。待到王安四十一岁时,忽接女子病故之噩耗,悲痛之下,方作此曲,以怀念江南旧时光。此曲明为思乡,实则是思人。”
待他说完,夏朝雪便即刻宣布:“此轮酒令,东组胜。”
“那小妹便不客气了。”符瑶含笑起身,行至慕容朗身前,为其斟满了满满一杯。这金樽乃是特制的,足有寻常酒盏三倍之巨。
“哎,哎哟!阿瑶你就不能让让大哥……”慕容朗瞪圆了双眼,望着那满樽的烈酒,深吸一口气,终是一仰而尽。
而一旁的张季州,则面露不敢置信之色,似乎未曾料到自己竟会在擅长的博闻强识上,输给一个公主府的“面首”。他双目圆睁,忍不住向李怀麟发问:
“公子的洛下音如此标准,又这般博闻强识,不知令尊是何人,又师从哪位大家?”
19. 第 19 章
张季州此言一出,符瑶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李怀麟的生父何人?前梁末帝李成靖。师从何人?太师孟鹤。
这岂是能答的?她未曾料到今日一探兰音阁,竟会巧遇两位熟人,事先根本未曾与李怀麟就此身世细节统一过说辞。
“家父乃获罪遭贬之人,张大人见谅,恕我不便作答。”李怀麟的思绪却是转得极快,随意寻了个由头,便将张季州的好奇心挡了回去。
他又抬眸望了张季州一眼,继续道:“至于师从,在下并无缘受名师指点。只是既蒙长公主殿下赏识,得以琴技为生计,自当于乐曲典故之上,多费些钻研功夫,以便更好地揣摩曲中情致。而张大人乃是探花郎,又身兼朝廷重任,无暇涉猎此等杂学逸闻,亦属情理之中
。”
“你……!”
张季州瞠目结舌,似乎未曾想过,眼前这看似温顺的伶人,言辞间竟暗藏机锋,这般不软不硬地回敬于他。这话中之意,分明是在暗讽他于乐曲典故上学识不精,不过是个门外汉!
符瑶顺势勾起唇角,笑道:“张大人容貌俊朗,才名远播,想来应付各家闺秀的情笺便已应接不暇,又哪有闲暇,去理会这些杂闻逸事呢?”
“你……你们二人……”张季州被他二人一唱一和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连连摇头,“长公主殿下竟也如此记仇,罢了罢了,下官错了,下官认错总成了吧!”
酒令再开。此番,夏朝雪奏的是一首清幽飘渺的曲子,听之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月华如水的亭台之中,遥望渺渺烟波之上,一轮皓月之下,有白衣神女正翩然起舞。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席间立时响起张季州清朗的声音:
“此曲名为《织月流音》!”
言罢,他才发觉对面的李怀麟并未开口,心知此番是自己轻取一局,不由笑得颇为得意,主动说起此曲的来历:“此乃两百年前,大梁开国先皇为其爱妃所作。只是流传至今,究竟是为哪位妃嫔所作,如今已不可考了。”
第二轮胜负已分,慕容朗为符瑶斟酒,依旧是满满一杯。他一边倒酒,一边笑道:“这酒后劲着实不小,我已微有醺意啦。不过,大哥知晓你素来海量,若是比起酒量,我与子和二人加在一起,怕也难望你项背啊。”
“大哥太过抬举了。”符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兰音阁的美酒,酒劲果然猛烈,她立时暗运内力,将那股酒意尽快逼散,以免头脑昏沉,耽误了正事。
待慕容朗坐回席上,李怀麟才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一脸忧色地低声道:“对不起……我方才一时失神,未曾反应过来……我本是知晓那答案的。”
“无妨。”符瑶在他眼前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杯,温声宽慰道:“我的酒量,你还信不过么?况且,也需得适时输上一两局,方不至惹人生疑。”
李怀麟闻言,点了点头:“阿瑶所言甚是。我晓得了,我会让着张侍郎几局的。”
第三巡酒令,夏朝雪依旧是看了一眼令筹,将其反扣于案上,随即便信手弹起一首曲调忧愁、闻之令人愁肠百结的曲子。
张季州此次回答得亦是极快,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此乃《雨夜澜江》!原是一首词,乃词人许凝被贬冀州,赴任途中,过澜江时遇雨受阻,心中郁结,有感而发所作!”
“背景典故倒是对的,”夏朝雪肯定了张季州的回答,却并未立时宣判他获胜,而是转向东侧,提问道:“东组可有异议?”
李怀麟眉头轻蹙,思忖片刻,方有些犹豫地开口:“我以为……此曲正名应为《雨夜江声》。此二曲因曲风与曲名皆颇为相似,时常为人混淆。许凝所作的曲子虽更为出名,但世人却似更爱《澜江》之名,久而久之,便以讹传讹了。”
“不错,东组所言无误。”夏朝雪微微颔首。
两边就这般你来我往,互有胜负,不觉已至第八巡酒令。战况激烈,往往需于典故细节处盘问数轮,方能决出胜负,竟是谁也未能先得三分。
此时,符瑶在内力运转之下,尚能维持神思清明,然则那早年便将一身武艺荒废成了肚腹赘肉的慕容朗,却是有些撑不住了。
他眼皮已然沉重得快要粘在一处,身子亦是坐不太稳,嘴上却还兀自逞强,连连说着自己“未醉”。一旁的张季州十分无奈,他自陈虽喜饮酒,但酒量寻常,又不能将醉了的齐王殿下弃之不顾,只得主动拱手认输。最后还是在符瑶的帮衬下,方才将慕容朗搀扶上了回府的轿子。
“喂!公主殿下的这位‘食客’,下回有机会,我们再行切磋!”
临行前,张季州似是尚未尽兴,回头向李怀麟朗声留下一句邀约,方才蹬上了轿子。
符瑶与李怀麟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无奈。随后,符瑶转向鸨母,言道欲见一位柳姓姑娘。鸨母闻言,称她所指的,应是阁中一位名唤柳若竹的乐伎,遂请他们回到方才行酒令的雅室稍候片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鸨母引来了一位身着碧绿衣衫的清瘦女子,想来便是他们要寻的柳若竹了。
“你便是柳若竹?”符瑶问。
“是,不知公子寻我,有何吩咐?”
柳若竹目光平静地垂落在地面上,并未与他们对视。或许是因来客放着夏朝雪不点,偏偏要寻她这名不见经传的乐伎,此事太过蹊跷,是以她对二人并非为寻欢作乐而来,早已心有预料。
既然话已挑明,符瑶便开门见山问道:“贡举司校书郎,何邵,前数月间常至你此处留宿,他身上可有何异常之处?”
言罢,她自革囊中取出明心司的玉牌,展示于其面前:“我等乃奉敕查案,还望柳姑娘能如实相告,任何细节皆请详述,切勿有所隐瞒。”
“何……何大人……”
柳若竹一双乌黑的眸子含着水光,望了一眼符瑶手中的玉牌,竟是立时便滚下一滴清泪来。她垂首呜咽道:
“何大人与我,不过萍水相逢……大人怜我身世,我亦倾慕其才华,奈何……奈何世事无常,此生终究是……有缘无分。”
这何邵家中尚有妻室,那位念及夫君夜里当值,尚且要亲送食盒的贤妻,想必是不知其夫竟流连风月之所的。可眼前这柳若竹,瞧来亦是一片真心。罪魁祸首早已命丧黄泉,符瑶心中暗叹一声,终究未对此间儿女情长出言置评。
据柳若竹所言,她与何邵初见,约在五月之前。彼时新皇登基不久,何邵刚自一名吏员,擢升为有品秩的校书郎,便随几位官职不低的六部同僚,来这兰音阁宴饮。
那一晚的酒令,席纠正是夏朝雪,而她不过是随侍在侧,负责斟酒的数名觥录事之一。
何邵为人木讷,虽也读过些书,却是个死读书的,既不善诗词,亦不通音律,是以在席上屡屡为同僚所戏,被灌得酩酊大醉。
因旁人尚在兴头之上,为免扰了贵客雅兴,夏朝雪便命柳若竹将何邵搀扶至侧室歇息。那一日,何邵在她房中一直睡至天明,柳若竹还亲手为他备了醒酒汤。二人便因此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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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约莫一月之后,何大人独自来了兰音阁,向鸨母……单独点了我。”
言及此处,柳若竹的声音愈发悲戚,她断断续续道:“我……我无意中听见,鸨母说他所携银钱不足……我自门缝中偷瞧,见何大人满面失望之色,心中不忍,便,便斗胆出面打了圆场,求鸨母允我接待了他。”
听到此处,符瑶眉梢一扬,心知自己果然寻对了地方,“他需得瞒着家中妻室,用些私蓄来寻你,银钱自然不凑手。但据我所知,此后你们又曾多次相会,且情意渐深,可是如此?”
“大人所言不差……”柳若竹继续道,“到了第三次,何大人是来与我辞行的。那时我便见他已是咳嗽连连,病容满面。他说自己虽在勉力支撑,可……那一晚,我们便是当作最后一面度过的。”
“但是,又过了一月,何大人却又来了。虽病体未见好转,却再不与我提银钱短缺之事。再后来,何大人甚至还言道,待时机成熟便要为我赎身,迎我为妾。”
“你可曾问过,他的钱财从何而来?”符瑶追问。
柳若竹点了点头:“问过的,何大人只嘱我莫要多想,说他自有来钱的门路。”
世间哪有凭空而降的财富?符瑶继续追问:“那你可曾察觉到什么?”言罢,她声音一厉:“如实说来!你若知情不报,便是欺瞒圣上,届时休说赎身,便是你自己的性命,亦难保全!我若为何校书,既真心待你,便断不会为一己身后之名,而陷你于险境!”
她这番威吓,令柳若竹立时浑身一颤,泪水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她哭得气息不匀,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模样。
她这般反应,却恰恰说明,她定是知晓些什么的!
一旁的李怀麟见此情形,柔声插言道:“柳姑娘,我想,何大人若是真心待你,为了你好,定不会介意你将实情道出。你若是能助明心司查明案情……”说到此处,他轻轻扯了扯符瑶的衣袖,用那双比此时的柳若竹也不遑多让的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向她递出恳求之意。
符瑶会意,接着劝道:“你若能如实相告,我自会尽力在案宗之上少追究何邵之过,并以明心司的名义,赏你些金银财务,也算是何邵未曾食言,为你日后赎身聊尽一份心力。”
二人这般一人威吓,一人安抚,软硬兼施之下,柳若竹终究是动摇了。她用罗帕拭去泪水,自腰间解下一枚桃红色的香囊。
她打开香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递与符瑶,低声道:“此乃……有一次何大人酒醉之后,在我面前炫耀之物。他素来不记醉后之事,当时……当时我唯恐何大人日后反悔,便……便偷偷将这字条藏了起来……”
柳若竹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小,大约是心虚所致。
自古书生与伎子的情缘,多是镜花水月。想来是因柳若竹唯恐何邵那赎身的承诺不过是一句醉话,故而才暗中留下了他的把柄。
符瑶展开字条,只见上面以一行清秀的字迹写着:
五月十三日,交付书卷二十册,斛律慈收。
白纸黑字之下,还钤有一枚小小的印信。符瑶虽未曾见过此印,但“斛律慈”这个名字,她却有些印象,此人应当是徒河大族斛律氏中的某位人物。
“书卷?”李怀麟亦凑过头来,见到了字条上的内容,立时便道:“何邵乃贡举司的校书郎,他手中……最多的书卷……”
“自然是历年科举的试题与策论。”符瑶沉声接道。
20. 第 20 章
“历年的卷宗么……”李怀麟思索道:“虽每年礼部皆会公布些优异考卷,却不会将所有试题、策论及其详批公之于众。若欲应考,这些旧档确是极佳的参照。”
“不止于此,”符瑶淡淡道,“此乃大魏立国以来首次开科取士,钦点的主考官肖澄,其人品性较为方正守旧。加之阿兄为求稳妥,定会主张参照前朝旧例,是以考题必不会标新立异。”
慕容景欲重开科举一事,早在符瑶回京之前,便已私下与重臣数次提及,徒河各家大族,自是早已得了风声。
若是公平较量,徒河贵族于经史子集之学,根基尚浅,又岂能与那些留于魏地的梁人士子相争?故而贵族们欲通过何邵之手,得历年考题答案以作参照,亦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先前的几桩疑案,便有了新的解释。这何邵并非全然愚钝,他贩卖卷宗,并未止于银货两讫,还私下留了这般字据,以求自保。
甚至,他将如此紧要的字据留于柳若竹处,事后却未曾寻回,或许并非酒后遗忘,而是有意为之。
只是,自马背上得天下、素来横行霸道的徒河贵族们,又岂是这般容易受人胁迫的?事情一了,何邵自然被人盯上了性命,又恰好在圣旨下达当晚死去,既是除去了心头之患,又拖延了开考的时日,当真是一石二鸟。
于此之后,那被用作替死鬼的刘文元,自然也要被灭口。刘文元当初究竟是受人逼迫才送的毒花,还是凶手借机嫁祸,如今已不得而知。
总之,何邵与刘文元二人惨死,既是震慑,亦是给慕容景下马威,警告他改制切莫过甚,以免侵夺太多本族之利。而这幕后行事之人,自然是……
正在此时,门外忽有叩门声响起。符瑶抬眼望向门口,只见槅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淡黄襦裙的女子端着茶水袅袅而入,正是方才主持酒令的夏朝雪。
“夏都知?”符瑶凝视她,目光锐利。方才她们与柳若竹的这番密谈,这位夏都知究竟在门外听去了多少?此刻赛会已然结束,她去而复返,又是何意?
“长公主殿下不必紧张,”夏朝雪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入内后先将门扉掩上,复又为三人添上新茶,而后才款款落座。
她语气温和:“若竹与我本就交好,先前已与我倾诉过她同何大人之间的种种烦恼。方才我也劝她务必对殿下知无不言。毕竟,长公主殿下既是深得陛下信重之人,定能为无辜者申冤,擒获杀害何大人的真凶。”
这番话看似是在恭维,实则亦是在施压。符瑶遂颔首道:“自然,明心司定会竭力查办此案。”
“有殿下的承诺,朝雪便放心了。不过,我此番特来打扰,实是有另外一桩要事,欲向殿下禀告。”
“何事?”
夏朝雪微微颔首,“此地乃风月之所,往来皆是达官显贵。人一旦多饮了几杯,又堕入这温柔乡里,便总易掉以轻心。他们当我们这些伎人不过是些头脑空空的美貌玩物,便敢在此处放胆谈论机密,却不知桩桩件件,皆被有心人听了去。”
“夏都知究竟想说什么?”符瑶一时拿不准,她这番开场之言,究竟意欲何为。
“是殿下嫌我啰嗦了罢。”夏朝雪莞尔轻笑,她本是清冷出尘的容貌,这一笑,便如冰雪初融,春风拂面。“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半月之前,我无意中听闻一位马商,正在与人商谈一桩马匹买卖。”
“马商……?”符瑶思忖道。
“是。我听双方称呼,那位马商,似乎便是长公主殿下您的驸马的父亲——裴元义。”
“与他商谈之人又是谁?”裴元义的马场,如今所出良驹,大半皆是专供给军中,每年均需先将成马之数上报兵部,待兵部统筹调配之后,余下的方可自行发卖,数量本就不多。
好马难求,这些余量几乎甫一开售,便会被那些为求排场的官宦世家抢购一空。
“这便是症结所在了,”夏朝雪回忆道,“裴大人称那买家为‘贵客’。我只记得这位贵客的嗓音,若有机会再闻,定能辨认出来,却未曾得见其容貌。我听闻之时,那桩买卖已近尾声,裴大人应是……卖了三百匹骏马与那位神秘贵客。”
“三百匹……”
符瑶黛眉紧蹙。她的凤翎卫乃是骑兵中的精锐,满编亦不过三千之众。三百匹骏马,即便配上三百名精熟的骑士,于万军阵前,亦不过是碟中之物,不堪一击。
可寻常人家,又岂会购置如此众多的良马?对方莫非是要自裴元义处购得良马,另开马场不成?
观裴元义的称呼,想来对方未曾对他表明身份。这桩买卖半月前既已谈妥,想必此刻早已交割完毕,即便拿人来审,怕也审不出什么了。
这裴元义,偏偏在名分上还是她的……难怪夏朝雪要特意寻她来禀告此事。
“裴元义……是那位裴公子的父亲么?”李怀麟默然旁听许久,此时终是忍不住小声插言,“那裴公子岂不是……”
符瑶正欲回答他,但话尚未出口,忽觉眼前一黑,满室烛火竟于一瞬之间,尽数熄灭!
下一刹,黑暗中银光乍现,数道锋刃悄无声息,齐齐朝着她的胸口要害刺来!
符瑶立时翻身避让,自腰间掣出佩剑格挡。来敌不知从何处而至,配合竟是如此精妙,一瞬间便令满室陷入黑暗。她骤然遇袭,双目一时难以适应,无法准确辨认敌人形貌,只能听声辨位,凭着本能应敌。
刺客约有五人,出手皆是狠戾的杀招。符瑶心头一紧,挂念着室内的李怀麟等人,当下亦使出了最为暴烈的剑法。
她立即手腕一转,剑锋险险擦过其中一名刺客的颈侧,只差分毫,便能将其一击毙命!
行刺之良机,仅在动手之后三息之内。符瑶反应迅疾,刺客们已然失了先机,再行围攻,已难竟全功。符瑶只听居中一人低喝一声“那边!”,随后数道身影便齐齐朝室内另一侧奔去。
符瑶心中直道不秒!他们是欲擒下李怀麟等人为人质?她立时提气跟上,与那发号施令的头领狠斗在一处。
大约是方才饮下的烈酒过多,对她运功有些影响。她只觉出招远不如平日爽利,动作之间颇见阻滞。虽能自保,却无力在数名高手围攻之下,再护得旁人周全,如此一来……
她听见角落里有人在低声唤她,那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惧。
眼看刺客的刀尖便要触及另外三人,符瑶只得一咬银牙,强提真气,不顾喉间上涌的腥甜之意,身形一纵,已然快他们一步,横剑拦在了三人身前。
她身后,柳若竹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夏朝雪却尚算冷静机敏,已与李怀麟一同将柳若竹护至墙角,三人背倚坚壁,以防腹背受敌。室内空间有限,纵使刺客有五人之众,却不能一拥而上。
符瑶横剑荡开身前刺客的利刃,厉声喝道:“尔等何人,如此大胆,受谁指使?!”
方才与那头领交手的数招之内,她便觉对方武功路数不俗,甚至隐有几分熟悉之感。恐怕这蒙面头领,便是先前在她手下逃脱的那位“罗云”!
只是符瑶体内气血翻涌,强行运功难以持久,再这般下去,恐怕大事不妙。正当此危急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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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一声清叱自窗外破空而来:
“公主!”
话音未落,郑澜已如飞燕般手持一柄短剑闯入室内,剑锋在窗外月色的映照下,闪着森然冷光。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凤翎卫,皆是符瑶留于城中的亲信。
虽仍是敌众我寡,但有了援军相助,符瑶总算略微宽心——郑澜心思缜密,定是已放出讯号,只要他们能再坚持片刻,援军必至。
“公主!”郑澜发辫飞扬,急声对符瑶道,“刺客冲着您来的!您先走,我与他们断后!”
符瑶略有迟疑,这时一旁的夏朝雪却忽然开口道:“请殿下护送我到门外去!兰音阁亦有护院,只是平日不在内院驻守,我去唤他们前来助阵便是!”
“好。”符瑶当机立断,一剑逼退拦在通往楼内路径上的刺客,断喝一声:“走!”
三人退至楼内。距刺客骤然发难,不过过去数息功夫,楼外竟是一切如常,鸨母见他们仓皇奔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夏朝雪飞快地与鸨母解释了几句,将柳若竹交予她照看,随即对符瑶道:“殿下请随我来,阁内有秘道可通往城外。二位且在其中暂避,调息养伤,免得奸人趁夜再度来袭。”
她竟能看出自己受了内伤?符瑶心中一惊,然仍有迟疑。这夏朝雪,当真完全可信么?倘若她故意设局,引自己落单,岂非比方才更加凶险?
“阿瑶!”李怀麟用力摇了摇她的手臂,他似是受惊不小,嘴唇与声音皆微微发颤。因冷汗之故,他脸上的妆容有些花了,若在灯光明亮之处仔细查看,便能瞧出易容痕迹。
他们此番来兰音阁本是密访,尤其是李怀麟的身份,万万不可暴露。两相权衡,唯有冒险一试。符瑶无奈点头:“有劳夏都知带路。”
夏朝雪引着他们来到一楼深处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依着某种特定的次序,在案上的一架七弦琴上拨弹了几下。琴并未发出声响,其后方的石砌墙壁却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
李怀麟与符瑶一前一后步入石门,夏朝雪在门外朝他们一揖:“朝雪便送殿下到此了。”
石门缓缓关闭,通道两侧的壁龛中,微弱的烛火次第亮起。幽光之间,暗道之内,便只剩下符瑶与李怀麟二人。
危机暂过,符瑶终于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泄下,强行运功的反噬便如潮水般涌上。她只觉喉间那股腥甜之味再也抑制不住,腿下一软,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阿瑶!”
李怀麟连忙伸手将她接住,可他身子本就纤弱,没什么力气,反被符瑶的重量带着,二人一同摔倒在地。
“阿瑶,你没摔着吧?”他倒地之后,竟是先关切地问她。
符瑶整个身子都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以身为垫之人是他,若论皮肉之苦,大概还是他更甚一筹。
只是……这点疼痛,又如何能比得上,当初在那深牢之中所受的刺骨鞭刑呢?
她一时未曾言语。昏暗的秘道里,烛火照不清她的神情。李怀麟只是本能地觉得,周遭的气氛忽然凝固了。眼前的女子,不知为何,让他陡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之感。“阿瑶?怎么了?”
“你……”
符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间的翻涌,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仿若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随后,她一字一顿,缓缓开口:
“你是何时恢复记忆的?”
她顿了顿,凝视着那双因惊愕而骤然放大的眼眸,吐出了那三个字:
“李怀麟。”
21. 第 21 章
秘道里本就没有风,此刻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吐出的那三个字,明明说得极轻,落下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在二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不知过了多久,符瑶感觉到压着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李怀麟答道:
“何时?大约……是兰夜节那夜后吧。”
他唇角含笑,语气略带自嘲,望着她的眼眸依旧潋滟,只是那其中的情愫太过浓郁,深沉仿若沼泽,一旦陷落,便再也无法挣脱。
“七月七……”符瑶陷入回忆。
那一夜,他温存软语,主动求欢,她一时心软,情到浓时便……此后这十数日里,她竟是毫无察觉,直至今日,方才惊觉他早已恢复了记忆。
“阿瑶又是如何发现的?”李怀麟忽然眨了眨眼,露出一副天真好奇的模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以衣袖拭去面上的易容妆彩,露出那张清俊无俦的本来面目,哀声叹气道:“我这般小心,奈何还是瞒不过阿瑶的慧眼呀……”
“究竟是我聪明,还是你刻意露出了破绽?”符瑶自怀中取出数枚长条状的物件,丢在他的胸口。
那是八枚银制的令筹,方才行酒令之时,夏朝雪便是自筹筒之中抽取此物定下题目。
秘道里光线昏暗,令筹上的曲名模糊不清。但二人皆心知肚明,重要的并非其上所书何字,而是其上……未曾书写何字。
“《织月流音》、《雨夜江声》?好一个‘织’和‘雨’,”符瑶轻声念出这两首曲名,冷笑道:“李‘执瑜’,你与那位夏都知,是何时相识的?”
不等李怀麟回答,符瑶继续道:
“第二轮考校之时,她身在帘后,你一入内,便唤了她的名字。她认得你的声音,当时便已听出你的身份,故而才以《‘璃’光肃乐》为题,以探你‘李’氏宗亲的身份,我说的可对?”
“……”
李怀麟与夏朝雪,本就相识。他一语唤出其名,她再以一首梁朝名曲作答,二人便借此对上了身份。
再之后,酒令时,夏朝雪大约是对他在魏国皇族面前俯首听命之举心存疑惑,便又以那两首曲名的首字“织”、“雨”相试探。
而李怀麟假作不知《织月流音》的答案,在夏朝雪再度询问之后,方才道出《雨夜江声》的曲名,便是借此表明了自己不欲承认、不愿显露身份之意。
否则,他一介前朝太子,又怎会答不出梁朝开国先皇所作之曲?又怎会明知《雨夜江声》的典故,却在夏朝雪再次发问之后方才作答?这般举动太过反常,无怪乎符瑶会暗中留心。
也是因此,符瑶方才未曾过多怀疑,便听了夏朝雪的指引,入了这秘道。夏朝雪最后那句“殿下”,指的并非是她这位新朝的长公主,定是眼前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
只是,他的目的……
她思忖之间,这时,李怀麟忽然轻笑出声,他眉眼弯弯,浑然不似身在逼问之中,“是,我与夏姑娘确是旧识。那首《璃光肃乐》,当初还向她请教了一二。只是此前我一直未得其神韵,总觉得差了些味道,还是今日与阿瑶在一处,方才弹得勉强可入耳呢。”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符瑶面色不变,继续逼问,双手缓缓抚上他白净的颈项。
“怎么,阿瑶这是……吃醋了?”
他最后一个字尚未吐尽,忽觉气息一滞,眼前骤然发黑,只因那双抚在他颈上的素手已然猛地收紧,呼吸立时受阻。
符瑶俯身压着他,居高临下,眼神冷若冰霜,语气森然,一如审讯之中:
“太子殿下,莫非是对自身处境,无半分自知之明么?”她下手不轻,待到松手,已在他素白如玉的颈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
“咳……咳咳……”李怀麟面色煞白,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许久方能再次开口,“咳……三载…未见,阿瑶的性情……怎变得如此暴烈了……”
我亦未曾料到,三载光阴,你竟变得如此狡猾了。符瑶未言语,只死死凝视着他的双眸,似要从那清澈的瞳仁深处,寻回几分昔日的影子。
这双眼,是变了,还是未变?除了身形脸庞清减了许多,他的容貌依旧。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改变了太多。
“你与夏都知,究竟是何关系。”符瑶再度问道。
“当真无甚关系,阿瑶尽可放心……”李怀麟感觉颈上寒意又起,知她又要发难,立时改口,飞快地说道:“也就……也就与阿瑶你的那位西域奴隶娑罗差相仿佛罢了!两年前,她受邀至太尉寿宴之上献艺,我恰好也在席间,便向她请教了《璃光肃乐》的指法,顺道……帮她挡了些腌臢麻烦而已!”
见符瑶扼着他颈项的手不再加力,他便用那可怜兮兮的语气,又补了一句:“今日,我不过是唯恐自己才学疏漏,难以完成阿瑶的嘱托,才想暗中求她襄助一二,阿瑶信我呀。”
李怀麟说这话时,手还抓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语调黏腻,神情真挚,既似无辜孩童的撒娇,又似妖魅的低语蛊惑……从前,符瑶最是受不住他这一套。
他所言倒也不差,若非他故意在夏朝雪面前显露身份,此行未必会如此顺遂。赛会中的评判姑且不论,那柳若竹定然是在夏朝雪的劝说之下,方才那般轻易地将证据交予她。若非信任,这条秘道也断不会告知于她。
但是,符瑶不论心中如何动摇,都不敢、也不能相信,这位前梁太子,经历那般血海深仇,还能在此处与她这般平静地温存软语。
她记得分明,三年前,那一日,灞桥之上,她与他最后作别之时,彼时的李怀麟,可不是这般模样的。
那日,他罕见地未曾束冠,发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散乱不堪。他还因衣衫单薄,在早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唯有那双眼眸,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桥那头的符瑶。他对她,用嘶哑的的嗓子,一声声地喊着:
“我恨你,阿瑶,我恨你——!”
他三年前说恨,三年之后,又怎会不恨了?如今种种,不过是因性命尚在她股掌之间,所行的权宜之计罢了。
昔日种种,如电光石火般在眼前闪现。符瑶只觉记忆在脑中纠缠不休。心绪激荡之下,愈发扰乱了体内本就紊乱的气息。
“阿瑶?!”
李怀麟见她身形忽然一晃,连忙伸手托住她的身子,这一次他接得很稳。
他以极轻柔的声音哄道:“我的事不急,阿瑶你先盘膝调息片刻,莫要伤了身子。放心,我哪里也不去。事后,阿瑶要如何处置我,便如何处置,可好?”
其实他便是想跑,也无处可跑。纵然符瑶此刻受了内伤,气息不畅,难以力敌数名刺客,可若只是对付他这丝毫不会武艺、又体弱的李怀麟,便是来上一百个,亦是翻掌之间便可制住。
她沉默片刻,自他身上坐起,寻了一处尚算干洁、没有积水之地,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口中却冷冷道:
“你若敢离我三步之外,我定会杀了你。”
“好。”
李怀麟应得干脆,欲在她身侧坐下。但符瑶身边并无干净之处,他便只好将方才跌倒时蹭脏了的外袍解下,细细叠好,铺在地上,复才坐下。
“夜里寒气重,你将外袍铺于地上,不再能穿,稍后出去小心着了凉。”符瑶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待他处置妥当,才冷不丁地讥了一句。
被讥的太子殿下动作一顿,还未等他答话,符瑶又道:“你若是以为,故作此态便能惹人同情,那便是痴心妄想。”
“……”
李怀麟沉默了良久,方才用那带着几分幽怨的语气,撒娇似的说道:“阿瑶……你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似乎是见符瑶只是阖目调息,并不理会他,亦未曾如先前那般直接动手,他便似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我当真是在七月七那夜……之后,方才忆起自己是谁的。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只是……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换做阿瑶你是我,怕也难以就这般和盘托出,不是么?”
“若是阿瑶你不似这般聪明,我便伪作‘阿瑜’一生,又有何妨?你从前总嫌我天真,可我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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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三岁痴儿。如今若无阿瑶庇护,我只要行至这长安街头,下一刻,怕是便要被阿瑶你那位圣明贤能的皇兄,给……唔!”
他还欲再说,符瑶却猛然抬手,将他的嘴捂了个严严实实,她手上带着劲,捏得他脸颊发红,留下五枚指印。她倏然睁开双眼,冷冷瞥了他一眼,道:“闭嘴。”
他从前便是话多之人,总像只雀儿,绕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可如今,他口中这些似是而非的软语,听在耳中,却如此刺耳。
符瑶再度阖目调息。这一次,李怀麟似是终于有些怕了,安静地端坐于一旁,只是凝望着她,再不言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她自觉体内气息已然理顺,运功暂时无碍,方才起身,拍了拍袍上的尘土,对他伸出手,道:“走吧。”
李怀麟望着那只伸向他的、布满薄茧的手,微微一怔。随即他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
自平康坊通往城外的秘道很长。一路上,二人再无交谈,秘道中唯有脚步与偶尔滴水之声,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符瑶推开秘道尽头的一扇石门,再出来时,二人已身处城郊一座小山的山洞之中。
小山紧邻长安城郭,自此向下望去,恰是京城最为繁华富贵的一角。
即便夜色已深,三十八条大街均已在夜禁之中黑了灯,多数坊内却仍是灯火通明,偶尔还有丝竹之声,随风飘逸而出。城中灯火于夜幕之下,宛如璀璨星河落于大地,将这座关中名城装点得华美无双。
“真美。”李怀麟看得有些痴了,竟忘了符瑶方才命他闭嘴之事,忍不住出声感叹。
“……你从前,不曾见过么?”符瑶下意识地回问,随即才想起他自出生之后,极少踏出过那座皇城,所谓太子,也不过是被囚于金笼中的雀鸟……
“不曾呀。阿瑶你看,欲观此等景致,便需得于夜间来此荒山野岭之上。我又何曾有过这般机会。”
夜风习习,带着山间的凉意。他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手也跟着变得冰凉。符瑶见了,黛眉微蹙,只得解下自己的外袍丢与他:“披上。再着了凉,我可不管你。”
李怀麟听话地将符瑶的外袍披在身上,寒风立时被挡在外。他望着那满城灯火,忽然追上几步,向着符瑶的背影喊道:
“我知阿瑶不信我,但我如今却只想做个寻常人,不再做什么梁太子,不再涉足这乱世纷争,不再扰乱这天下百姓的平和安乐!
“先前在西市观戏之时,我说‘既前朝宗室无能庇佑万民、固守疆土,如今受些讥嘲詈骂,倒也在情理之中。’并非戏言。那出戏演得不错,我确是个无甚用处的太子,只会辜负万民、太师、乃至父皇的期许,与那痴儿傻子,又有何区别?
“既然如此,倒不如……就这般算了吧……”
符瑶领着他一路下山,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一直说,说的无非是些甘愿隐姓埋名,就这般作为她的“面首”,了此残生的情话。她一句也未曾回答。
他言辞恳切,说得那般动听,哪怕明知多半是伪装,也很难令她全然不动摇。可是……他们又岂能当真如他所言,就此避世绝俗,相守一生呢?符瑶心中暗叹。
行至城门处,她让李怀麟用外袍掩住面容。幸而守门的是近来因查案多有往来的金吾卫之一,一认出她的身份,便将二人放行了。
回到公主府,郑澜已等候多时,只道其余凤翎卫皆已派出,于城中搜寻刺客踪迹。
郑澜说着“虽那夏姑娘说你们平安无事,但耽搁太久了,我这便传令让他们回来!”便又匆匆出了府。随后迎上来的,是府中的管事嬷嬷徐兰。
符瑶心系今日兰音阁遇袭的种种细节,无心歇息,急欲寻郑澜问个清楚,便决定跟着再出府一探。
就在这瞬息之间,李怀麟只觉她指尖虚影变换,身上仿佛有清风拂过,随即便觉周身一麻,竟是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了。
“徐兰,”符瑶将动弹不得的李怀麟推与徐兰,语气平淡如水,不带半分波澜:
“将他带回屋里,锁好。”
22. 第 22 章
七月已至末尾,暑气渐消,不再如前些时日那般酷热。
自兰音阁归来的翌日清晨,符瑶便即刻入宫,将查到的一切尽数禀明了慕容景。
要事共有三桩。其一,也是最要紧的,便是何邵私贩历年科举卷宗一案。符瑶主张立时下令缉拿斛律慈,纵然他极可能只是个替死鬼,但拿办了他,至少可以敲山震虎,以儆效尤,让那些肆意妄为的徒河贵族们有所收敛。
但慕容景却认为此事不宜声张,只言让主考官肖澄心中有数,命他出题之时反其道而行之,打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即可。符瑶虽不甚赞同,可念及慕容景更重视如期开考,便未多言。
其二,乃是裴元义私售三百匹良马之事。因证人唯有夏朝雪一人,并无物证,此事便先交由兵部,暗中查核今年上报的马匹数目。暂时不急于提审裴元义,以免打草惊蛇。
其三,便是兰音阁遇刺当夜。郑澜与其余凤翎卫合力迎战刺客一事。待符瑶等人撤走之后,凤翎卫无人质之忧,得以全力施为,竟是将其中一名刺客重创。其余刺客见耗时过久,目标已失,便迅速遁走。而那名受了重创的刺客,则是当场服毒自尽了。
自这名刺客的尸身之上,他们搜出了一柄系有朱红织锦的短刀,其样式与符瑶先前自“罗云”处所得的那块织锦别无二致。如此,几乎可断定这群刺客的头领,便应是那名伪装成庖厨的“罗云”。除此之外,刺客的背上,有一片狼纹刺青,或与其所属有关,仍需深查。
这日,符瑶散朝之后,在明心司用了午膳,正欲安排下午的差事,忽闻窗外有轻叩之声。她推窗一望,是自屋顶倒悬而下的郑澜,“何事?”
“还能有何事,还不是您府中那位……”郑澜凑至符瑶耳畔,将要传的话飞快地说了。她见符瑶的脸色愈发阴沉,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如何是好?公主殿下,您还是回府去瞧瞧罢?”
符瑶略作思忖,终是叹了口气:“替我告知石晃,今日无要紧事,莫来寻我。”言毕,身影一闪,已然消失在衙署之内。
“好嘞!公主您慢走,便当是忙里偷闲了!”郑澜在后方挥手喊道。
偷闲?符瑶念着郑澜这两个调侃的字眼,心中五味杂陈。她回到公主府自己的寝居,先将身上的朝服换下,随即便径直往隔壁房中行去。
今日天色阴沉,她自明心司出来之时,天空便已是乌云密布,此刻更是将日光尽数遮蔽,黑压压的一片。
李怀麟正蜷缩在房中一处角落里,阴翳天光勾勒出他愈发消瘦的身形。他抱膝而坐,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似乎是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他才稍稍抬首,待看清是符瑶,方才仰起头来,眸中闪过光亮,欣喜地唤道:“阿瑶!”
符瑶却未应他。她的目光,先落在了他的脚边。粗重的铁链锁着他纤细的脚腕,令他无法离开这间屋子。
兜兜转转,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终究如一场幻梦。是梦,便总有该醒的时候。眼前这一幕,仿佛又回到了他们重逢之初。
只是这一回,她来看他,既非的她睹物思人,亦非做了什么约定,郑澜遣人唤她过来,是另有缘由。
见符瑶似是不愿理会自己,李怀麟立时换了声调,那声音更低、更哑,带着几分刻意的、祈求般的意味:“阿瑶?阿瑶怎么不理我呀?”
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目光纯净得仿若一个无助的稚童。
符瑶不知怎地,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只想将他这拙劣的伪装撕个粉碎。待她反应过来之时,已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阿……阿瑶……”李怀麟痛呼一声,五官因疼痛而紧紧缩在一处,连忙开口求饶,“阿瑶为何这般动怒?是……是谁惹着你了?”
“你倒还有脸问?”
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自地上提起,复又将他狠狠摔在左侧的席上,一方食案之前。
红褐色的精美食案之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吃食:一碟金乳酥,一碗水炼犊,中间最大的一盘里,是切得整齐、摆盘精美的鱼鲙。
所有菜品与碗箸,皆无半分动过的痕迹。
“你绝食三日,滴米未进,是想死么?”
符瑶凝视着他的双眼,复又抓起他的衣领,逼问道:“若非徐兰托郑澜告知于我,你便要在我这府中活活饿死不成?好一个窝囊废梁太子,最终的结局,竟是在敌国公主府内将自己饿死?你就不嫌丢人么?”
此话落下,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天外几道惊雷,炸裂开来。
似乎是因她这般恶语相向,李怀麟一直维持得堪称完美的面具,终于寸寸碎裂。
他忽然惨笑起来:“阿瑶真会说笑。丢人?阿瑶莫非不知,我早就将能丢的脸面,都已丢尽了么?又岂会在乎这点颜面?
“梁太子?他早被当今魏皇逼着当街游行,亲眼看着父母手足被逼饮下毒酒,而后又被污蔑行巫蛊之术,投入诏狱,最终在狱中染上痘疮,病死了!”
“……”
“如今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空壳游魂,一个无名面首罢了!便是饿死、累死、被你打死,又能如何?”
李怀麟幽幽地望着符瑶,此时此刻,他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簇火焰,那是她有些熟悉、亦觉得本就该在他眼中燃烧的火:
是恨。
符瑶听罢,语气反倒柔和了些许,“那你如今,又是要做什么呢?你若当真想报复于我,也该先吃饱了饭,才有力气,不是么?这又是何苦?”
她俯身,将他自地上扶起,温声道:“你是在怪我,这些时日不曾来看你,将你冷落于此,便用这绝食的法子,逼我过来?如今,我来了,你可称心如意了?”
这才是她真正动怒的缘由。
他既已恢复记忆,便不再是那个痴傻天真的乐师“阿瑜”,而是如怀中抱火一般,令她行错一步便凶险万分的太子殿下。
符瑶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只得命徐兰如先前一般,将他锁在屋内,防他脱逃,再让郑澜与其他凤翎卫严加监视。除此之外,并未对他施以任何苛待,府内一应吃穿用度,皆与她同一规制。
这段时日,她私下寻到了当初为他施术的那位族中耆宿巫祝,询问是否能再度施术,得到的答复却是再次操控记忆,凶险倍增,恐真会使其心智尽毁,沦为痴愚之人。她只能就此作罢。
她还暂未将李怀麟已恢复记忆一事主动禀告慕容景。否则,他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待在这公主府中,便尚未可知了。
结果,此人非但不领她这份情,反倒用这自伤的法子来逼迫她,撒泼闹脾气,这般泼辣,这怎能不令符瑶怒火中烧?
“这鱼鲙,”她单手捏住李怀麟的下颌,强迫他望向案上的菜碟,“是昨日朝中同僚邀我去沣水垂钓,我亲手所获,特意交予府中庖厨让他为你备下的。你如此糟蹋,还觉得我不将你放在心上?”
李怀麟听罢,双眸微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垂首致歉:“对……对不起……我不该……不该辜负阿瑶的心意。”言罢,便伸手拿起案上的箸,要去夹那已陈放了一夜的鱼鲙。
符瑶见状愈发恼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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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踹翻了食案。“哗啦”一声脆响,碗碟倾覆满地,汤水食物污了一整片褥席。她怒喝道:
“现在才知要吃了?都已搁置多久了?你身子本就孱弱,不怕当真吃出病来,真死了么?!”
“……”
这番动静自是引来了门外的婢女。符瑶顺势命其将污秽之处收拾干净,再让庖厨速速备些易于克化的吃食送来,复又命其告知徐兰,将她早已备下的东西取来。
待一切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的心绪亦略微平复了些,方才在李怀麟身旁坐下,伸手为他理了理方才被自己扯乱的衣领,仿佛先前那番激烈争执,不过是一场幻景。
符瑶低声哄道:“你也好,我也好,我等……皆再不是从前那般天真了……”
“这屋内,并非没有可供你自尽的利器,凤翎卫的监视,亦非全无疏漏之处。你既选择在此处苟活,无论究竟是为着什么,便该知晓,我亦有我的难处。下次若再这般胡闹,你便是当真饿死了,我也绝不会再来看你一眼,可记下了?”
“……记下了。”
李怀麟乖巧地点了点头。似乎只要能将符瑶引来,他的目的便已达成。
徐兰领人重新奉上吃食。符瑶已在明心司用过午膳,便只端起茶盏浅酌,静静地坐在食案边,看着李怀麟用膳。
她见他夹了一箸凉瓜,下意识地便问:“你从前,不是不喜食凉瓜的么?”
此话一出,她便觉不妥。
果然,下一瞬,李怀麟便笑了笑道:“阿瑶方才还说,我们都已变了呢。莫非阿瑶还当我是锦衣玉食的太子殿下么?人唯有在有的选的时候,方才会计较。到了没得选的时候……自然是给什么便吃什么了。”
“我并非……”
符瑶知晓他话中所指。方才他情急之下,只言片语间提及的那些苦楚,还远不是全部。
然以她的立场,她的同情,在他眼中,无异于豺狼怜悯羔羊,虚伪不堪。她从不指望能在此事之上求得他的半分原谅。
于是,她转口道:“你既知晓食物珍贵,往后便不许再如此糟蹋了。”
“可我若不如此,阿瑶你是否……便永不会再来见我了?”李怀麟放下手中的箸,一双眼眸幽幽地望着她:
“阿瑶不信我,见我百般讨好,反倒心生不悦。阿瑶总问我如何行事方能令我满意。可若我当真对你恨之入骨,你便能如意了么?”
“即便我如今这番情状皆是伪装,阿瑶便当是受我一骗,又何妨?阿瑶既不忍杀我,又不忍放我,便这般将我囚禁于此……只要我尚存一息,你便能心安了么?”
“……”
他这番话,正中符瑶内心最为纠结矛盾之处,字字句句,皆是她不敢深思、却又时时萦绕于怀的困局,令她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保下李怀麟的性命,本就是她一厢情愿的自私之举。她只是不愿他死,却从未奢望二人之间除了无穷无尽的恨意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他身份如此敏感,她绝不可能放他离去,也……绝不舍得。是以才会如此……游移不定,进退维谷。
沉默良久,符瑶的目光,终于移到了食案角落里,那两个一黑一白的瓷瓶之上。这是她早已备下,却迟迟未能下定决心之物。
“这是何物?”李怀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露疑色,仿佛此刻方才留意到案上多了这两个瓶子似的。
符瑶拿起其中那个通体莹白的瓷瓶,递与李怀麟:
“此乃‘连心蛊’。你若不想再做笼中之鸟,可以。但这根无形绳索,仍是要拴上的。”
23. 第 23 章
“……这蛊,效用为何?”
李怀麟并未看面前瓷瓶,一双澄亮的眼眸只是紧紧盯着符瑶。
天上的乌云终是积郁到了极致,“哗”的一声,降下了瓢泼大雨。雨声杂乱无章,喧闹无比,符瑶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却依旧清晰锋利:
“子蛊入你身,母蛊随我。母蛊亡,则子蛊亦亡。此外,持母蛊者,可随心念定子蛊者之生死。”
符瑶的语气平淡无波,这已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好选择。
“……明明是阿瑶要为我上道枷锁,为何还要取‘连心蛊’这般动听的名字?”
李怀麟死死凝视着符瑶的面容,并未伸手接那装着子蛊的瓷瓶。
符瑶仍是将那瓷瓶举在二人之间,语气平静:“你选哪边?”
她不可能放任前朝太子自由行于世间。要么,将他锁在这公主府内,永世不见天日;要么,便要在他体内,置一道无形之锁。
“……我的那些话,反复言说,阿瑶却始终不信我,是么?”李怀麟眼帘低垂,眼眶之中波光闪动,盈盈欲溢。
他指的,是那夜自秘道而出后,他望着长安城的繁华夜色,剖白自己甘愿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心迹一事。
彼时,符瑶并未回应他,只因她觉得那般言语,多半只是一时为求自保的权宜之言,虽则……说出此话的人,是他……
“此事,与我信或不信,并无干系,你应当明白的。”
符瑶将瓷瓶置于他面前:
“我知你性情。即便你此刻所言皆是肺腑之言,我也愿信你。可是日后,倘若有人甘愿受你驱使,以匡复旧国之大义劝诱于你,你能拒绝么?更有甚者,若是有人强迫于你、劫掠于你,以你昔日亲近之人的性命要挟于你,你又当如何拒绝?”
李怀麟:“……”
“你不想当这太子,又有何用?这世上,总有人想的。”符瑶微微摇头,“只要你一息尚存,便是一世无处可逃。”
“……阿瑶所言……有理。”
李怀麟闷闷地应了。他接过那装着子蛊的瓷瓶,拔去木塞。瓶口细长,向内望去,是一片幽深漆黑。
他举起瓷瓶,悬于半空,提议道:“不若……我们同饮?”
符瑶知他意,亦将盛着母蛊的黑瓷瓶启封,与他在空中轻轻一碰。二人皆未再有分毫犹豫,同时仰首,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此情此景,若非是在这般缘由之下,倒真有几分像是成婚之时所饮的合卺酒。他们从前,也时常玩这“同饮”游戏。
“这样……便好了?这酒倒是有些辛辣刺喉……”李怀麟反手将瓷瓶倒转,除了一滴酒液滚落,酒瓶里已是空空如也。
正当他疑惑之际,胃中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绞痛,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生生撕碎一般。
剧痛直冲脑海,他只觉眼前景物模糊,视野之中一阵阵地发白,竟是连开口求饶也做不到,唯能自喉间溢出些许不成字眼的破碎音节。
他朝面前的符瑶伸出手,想去抓住她的衣角,可是浑身无力,只能整个身子朝前倾去,眼看便要栽倒在食案之上。
直至他在倒下的最后一刻,符瑶方才出手将他揽入怀中,停下了对蛊虫的催动。此时李怀麟已是冷汗淋漓,一张脸痛得煞白,在她怀中不住地急喘。
符瑶用里衣的袖子为他拭去脸上的汗渍与泪痕,温声道:“便是如此。只要我稍运内力,催动母蛊,子蛊便会在你脏腑之内翻江倒海,引来锥心之痛。届时,你连一句遗言也无力留下,记下了?”
李怀麟未曾料到她竟会刚让他服下此物,便立时给他这般下马威。一时间,又是气闷,又是痛感未消,并不答话。方才二人之间稍有缓和的气氛,再度被寒风裹挟。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伴随着阵阵雷鸣。蛊毒发作的余痛尚未散尽,阴冷潮湿的空气又引得他那些曾被折断过的筋骨隐隐作痛,让他忽然间,便想起了过去那些昏暗时光。
良久,李怀麟低着头,小声抱怨道:“阿瑶与阿瑶的兄长,真像啊……都这般喜欢,用疼痛折磨人。”
“是么?”符瑶用指尖梳理着他散乱的发丝,随口应着。
“嗯,所以我如今,已不像从前那般畏痛了,”他将头轻轻靠在符瑶的肩上,在她耳畔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阿瑶现在想如何弄疼我,都可以了。我们再也不必东躲西藏,亦再不必担心……会留下痕迹,被旁人发现了。这样,不好么?”
李怀麟心想,自己当真是有些犯贱。他明知符瑶不喜听他这般卑微顺从之言,可他偏要说。明知方才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是她催动蛊虫所致,可他的第一反应,却仍是向她这罪魁祸首求助。
只因比起受她折辱,他更怕的,是从此变成这公主府里的一件死物,被封存于角落,再不见天日。
自他们重逢之后,自兰夜节那夜伊始,每回肌肤相亲之时,符瑶总是尽量体贴温柔,对他极为照拂,绝不过分索求。
但今日,却是全然不同了。仿佛是要他立时兑现方才那份任由处置的承诺般,无论是吻,还是……其余种种,皆如狂风骤雨,比窗外的暴雨更为激烈,更无可逃脱。
那些青紫的印子、深红的痕迹,因他本就是极易留下印痕的身子,从前他们总是万分小心。此刻那些痕迹却仿佛是在宣誓一般,要在他每一寸肌肤之上,烙下自己的印记,处处皆是。
李怀麟不记得自己究竟求饶了多少次,亦不记得自己眼前空白了多久,只是本能地配合着、感受着、哭喊着,最后,连嗓子都已嘶哑得发疼。
他说谎了。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怕疼。其实如今的他,比从前更怕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暴雨已转为细雨,天边乌云也只剩下淡淡一层薄灰。李怀麟才自昏沉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本能地向床榻的另一侧探去,想要寻符瑶,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空虚。他又急忙翻身下床,却不料双腿酸麻未褪,竟是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符瑶端着几样李怀麟素来爱吃的点心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他寻她不见,反倒将自己摔倒在地的画面。
她连忙将食盘放下,快步上前将他自地上抱起,放回床榻之上。
符瑶不信他。先前在秘道之中,她便两番故意示弱,以试探他是否会趁机发难。但方才她人并不在房中,他无需对着空屋子演戏。
思及此,符瑶心中某个角落稍稍微软化了些许。她取过盘中一块水晶糕,递至他唇边。
此时,李怀麟的目光却全被自己的脚腕吸引了去。他的右踝之上,只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那副粗重的脚铐,以及相连的铁链,已不见了踪影。
他顺从地咬了一口符瑶递来的水晶糕,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笑了:“阿瑶此番,总算是没有骗我了。”
到底是方才缠绵过,余温尚存,符瑶点了点头道:“今后,你可于这府中自由行动。但若要出府,须得与我同行。”
接着,她又哄道:“心中若有烦恼,亦需如实告知我。你知晓的,我并不介意听你心真心直言……”言罢,她便欲起身,却不料被李怀麟一把抱住了手臂。
“别走。”他央求道:
“阿瑶,别走。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符瑶有些无奈。她知李怀麟原本便是黏人的性子,却不知如今怎的越发变本加厉了。她只得解释说,自己本就是自衙署中途脱身过来的,既然眼下事了,自当回去继续处置公务。
虽则,这也只是借口。明心司本就非寻常司衙,只要兄长无甚要事交代,她便是终日留在府中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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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大碍。
她见李怀麟一副泫然欲泣、不肯松手的模样,只得答应他晚些时候再来看他,随后方才挣脱开来,飘然离去。
屋内,李怀麟重获些许自由,不愿再蜷缩于床榻之上,便撑着墙壁,缓缓行至窗边。他望向窗外,此刻雨势已歇,想来无需多久便会放晴。
旧伤的痛楚稍稍好了一些,但方才被肆意怜爱过的地方,却依旧酸软酥麻,尚未完全散去。无需掀开衣襟细看,单是他抬手时露出的那节手臂,便已是红痕遍布。
这般景象,让他一时恍惚,竟觉得与当初在牢中被粗暴鞭笞过的模样,如此相似。
他并非从一开始,便决意让事情演变至此的。
兰夜节那夜缠绵过后,记忆如决堤潮水,在他脑海之中翻涌不休。那时,他身上亦是这般酸软,望着窗外的月色,心中亦是这般迷茫。
身边躺着的,既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亦是无可辩驳的敌国将领;既是冒着巨大凶险保下他性命之人,亦是将他当作玩物、囚于府中的罪魁。
他要如何,才能压下心中那隐隐作痛的恨意?
又要如何,才能按捺住心中那无法磨灭的欢喜?
符瑶说得没错,她从未限制过他周遭的利器。便是兰夜节当晚,她惯用的发簪便在枕畔,他只需伸手取过,朝着自己的咽喉、或是她那素白的颈项,轻轻一划……
但他终究……终究是如那民间戏文中所演的一般,懦弱至极,无能至极……最终,他什么也未曾做。
他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他说,自己应当静观其变,不可贸然行事。而后,他又想起太傅的教诲: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谓皇族,唯有得万民拥戴,方能称之为“皇”。若是失了民心,便轻如鸿毛。
倘若阿瑶的兄长当真是位明君,他又何苦要再起波澜,令这长安城再遭兵祸?
那些话,他并非是在说服符瑶,而是在说服他自己。
忽然一阵凉风自窗外吹入,李怀麟衣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喷嚏。他心道不妙,赶紧寻了件厚实的外衣披上。
如今,符瑶因心怀亏欠,对他忽冷忽热。他好不容易才挣得这几分怜爱,须得小心翼翼,拿捏好分寸,过犹不及。
“阿瑶……阿瑶……”他裹紧了外衣,缩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小声念着她的名字。
人在那般绝境之中欲求生,无论好坏,总是需要一种信念来支撑。随着光阴流逝,这份信念只会越来越清晰。
符瑶并不知道,在那些羞辱之中,在那些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他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他尚未见到她,尚未……亲口向她,道歉。
明明魏军已占领了长安,明明隔着重重牢房的厚壁,都能听见新帝登基的庆贺之声,为何……为何阿瑶还不来见他?
于是,他低声下气地恳求狱卒,只为能得知一星半点有关昭华公主的消息。在挨了几顿毒打之后,他总算知晓她一切安好,只是正在蜀地征战,并不在京中。
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等待。在这漫长等待之中,他又生出了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习性……畏惧独处,那并非仅是向她撒娇的言辞。
翌日。
慕容景于大兴善寺邀众臣同游赏菊。席间提及半月之后的中秋宫宴,以及数日之后,便要抵达关中的南梁使臣。
符瑶一路只是安静听着。她并非长于辞令的文臣,本无意参与此间事务,却未料到麻烦仍是寻了上来。
不知何时,慕容朗与慕容景的话头,竟转到了她身上,只听慕容朗笑道:
“陛下可曾听闻?阿瑶府中,近来得了一位才俊。其学识惊才绝艳,可与张侍郎比肩;其琴技之高,亦堪比在此道浸淫数十载的名家。不若宣他入宫,于中秋宴上献技,如何?”
24. 第 24 章
慕容朗提及李怀麟,非无的放矢。
兰音阁一行之后,张季州似是被李怀麟挫了锐气。他不知其中内情,只当是昭华长公主府中所养的面首身怀绝技,便逢人便说公主府内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此番言论,竟使得这些时日里登门“自荐”的青年才俊,较之往昔翻了一倍。可让在府中“听墙角”的某人,生出了满身酸味。
便是张季州本人,符瑶亦亲自阻拦了两回,否则他定要闯入府内,寻李怀麟续完那日未尽的酒令。
而后,中秋将至,恰逢南梁遣使臣来访。
南梁素来以中原正统自居,使臣未至,信已先行。信中言,素闻魏皇雅好中原儒风,盼能于中秋佳节,与大魏才俊切磋“六艺”。
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也。
纵然两国实力悬殊,但慕容景出于政理考量,需维系其于梁人面前谦逊好学之姿,方能安抚关中汉民之心,以求极大减轻治理之阻力,只得应下。
南梁提议,由两国各遣六位不及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分项比试。这六艺之中,唯有“射”与“御”二项,与武事相关,是魏人有十足把握胜出的。除此之外的,皆是梁人士族精通之物。是以这些时日以来,慕容景与一众臣子,皆在为应战人选烦恼。
李怀麟的才学自是无虞,可令前朝太子出战,未免也太过骇人。
是以,符瑶听闻慕容朗的举荐,蛾眉紧蹙,驳曰:“我家那乐师,不过一介出身贫寒、自乐坊中脱籍的伶人罢了。纵然技艺尚可,身份却终究太过低微。若让那注重门第出身的南梁使臣知晓了,只会以为我大魏朝中无人可用,不妥。”
“有何不妥的?”张季州亦在旁,他负手而立,笑道:“身份有何难办?陛下与长公主金口一开,说什么,那便是什么了。唉,此事亦归我礼部操办,我们尚书大人年事已高,明远又是新任,正为科举一事焦头烂额,我自当多为分忧,已是公务繁冗,几欲发秃了!若能觅得良才,又岂敢来叨扰殿下呀。”
许是张季州为人随和,广结善缘,又自矜才名,素来将“平生所见,才学胜吾者,唯明远一人”之语挂于唇边,故而当他盛赞一介新人,自然引得旁人好奇。
此言一出,身侧几位臣子亦开始随声附和,怂恿符瑶将那位神秘的乐师带来,让他们一睹风采。
符瑶无奈,只得向慕容景递去眼色,心想阿兄知晓内情,只需他一句“不妥”,便能堵上悠悠众口。但她未曾料到,慕容景竟似未曾会意一般,说道:
“是么?能胜过张侍郎之人,朕亦有些好奇了。”
待到人群散去,兄妹二人行至湖畔,四下无人,符瑶方才启唇,问慕容景何出此言:“阿兄竟忘了不成?我那‘乐师’是何身份,他可是……”
“阿兄倒要先问问你,”慕容景今日身着一袭金线龙纹的玄色常服,较往日更添几分威严,“阿瑶你这些时日,又是寻巫祝相询,又是暗中购置巂州蛊物,遣益州驻军以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当真以为阿兄对此一无所知么?”
符瑶心头一凛。她所寻的那位巫祝,本就是慕容景的人。她虽再三叮嘱对方切勿外传,看来转眼便已被上禀。
有了这条线索,慕容景稍加查探,便能将情状洞悉十之八九。
“我并无意瞒着阿兄,只是事出仓促,尚未思妥如何禀明。”符瑶随口寻了个托辞,心知慕容景不会信,“阿兄放心,我已为他种下‘连心蛊’,他不敢多生异心。只是,让他于中秋宴抛头露面……”
慕容景却打断了她:“阿瑶行事,历来细心谨慎,阿兄又有何不信之理?想必,阿瑶已为他造好了一个稳妥的假身份了罢?”
“是。我择了清音阁今年年初不幸染病身故的一位年岁相仿,容貌亦与他有五分相似的乐伎。此人无父无母,是无籍之人。我已打点过阁中鸨母,替换了身份。”
“如此,阿瑶又有何可忧虑的?”说到此处,慕容景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你既为他这般尽心竭力,如今便让他报效一二,又有何不可?”言罢,他拂袖转身,加快了步履,似是不愿再就此事多谈。
“是。”符瑶垂首领命,知他心意已决,再难转圜。
她望着慕容景袍上那在日影之下熠熠生辉的龙纹,心下五味杂陈。
符瑶以为,慕容景让李怀麟出席,的目的,无非是试探……或者说,是要羞辱他。
她并不担心慕容景会当众揭穿李怀麟的身份。
先前她于蜀地征战,将李怀麟这个“把柄”留于阿兄之手,虽说是为情,亦可保他对自己深信不疑,令她后方粮草辎重无忧。
可时移世易,如今她若挟李怀麟以号令天下,佣兵自立,便可称大梁正统,一旦占踞益州,即可与魏、南梁成三分天下之势。
眼下她位极人臣,只在一人之下,若慕容景不再信她,君臣兄妹,便唯有反目一途。
无论符瑶出逃或被诛,南征大计不仅将搁置,恐再无成事之日。而慕容景若失了制衡拓跋泓的心腹将领,亦是动摇帝位。
思来想去,符瑶觉得,她这位阿兄不至于如此不智。此事,大约只是对自己试图隐瞒李怀麟恢复记忆一事略施薄惩罢了。只是这惩戒的对象,并非是她本人。
她回到府中,怀着几分忐忑,将此事与李怀麟说了。未曾想此人闻言,首先在意的,竟是“原来阿瑶并未打算将我的情形如实上禀”。
他轻笑道:“我还以为,阿瑶与阿瑶的兄长亲密无间,事事皆要听从于他呢。原来,阿瑶心中还是更关照我的。”
符瑶无奈道:“你若是不愿,我再另想他法便是……”
大不了,便称李怀麟染了恶疾,卧床不起。虽是直接违了慕容景的旨意,可即便是帝王,强令她行事,也有其限度。
“无妨的,”李怀麟浅浅扬起唇角,投入她怀中,脆声应道:“我断不叫阿瑶为难。”
中秋之夜。
含元殿大张筵席。慕容景似为彰显国力,罕见地不惜靡费。无论是他,抑或皇后贺兰静文,皆盛装华服以待。
臣子们大都也早已料到此节,皆是沐浴更衣,难得地修饰了一番。符瑶亦不例外,她身上这套赭色披帛团花纹襦裙,便是慕容景特意遣人送上门的,一同送来的,还有李怀麟的一份。
慕容景先前并未言明究竟以何等身份将李怀麟召入宫中,只是赐下了一身青色素袍。看来,是要他扮作她所携的家仆,侍立一旁。
此番,她亦命凤翎卫中善易容者,为李怀麟稍作乔装,遮其本容。
开宴前夕,符瑶嫌他离得太远,便唤他坐于身后,又命人多设一凭几于其侧——她豢养面首之名,早已声闻于外,亦不差再添一笔风闻。
与符瑶这般坦然自若不同,陡然置身于这魏臣环伺的盛大宫宴之上,李怀麟畏惧旁人视线,周身僵直。他欲牵符瑶衣袖,却瞥见自己的袖口,动作一滞。
朝堂宴饮,最重阶级礼序,尤以衣着颜色为甚。《礼记》有云:“黄者,中和之色也”,乃帝王至尊之色。今日,慕容景便换上了一身明黄龙袍。其次,则是皇后所穿的紫绣翟鸟祎衣,还有符瑶素来偏爱的赤色,皆是尊贵之色。
而慕容景赐给他的,却是一身以粗布染就、便于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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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走动劳作的青色袍子。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想吃什么?”符瑶反握住他悬停在半空的手,轻拍他的手背,语声轻柔:“无事的,你乖一些,莫要胡思乱想。若是受了委屈,不可当场发作,切莫叫我为难。”
她话音刚落,内侍便高声道:“宣——梁使臣一行入殿——”
南梁如今虽只偏安于东南一隅,乃是昔日士族南渡的产物,但其朝中仍有残余梁室宗亲旁系,地方权臣挟宗室幼子为帝,至今皇姓依旧姓李。是以,他们仍自称为“梁”,以正统自居。
许多前梁遗民,譬如符瑶于平康坊所遇的那名不给魏军好脸色的伎子,心中仍对徒河人统治存有芥蒂,只是大多不敢显露罢了。
虽当初父皇与阿兄攻破长安之后,已擒获梁愍帝李成靖,令其俯首称臣,行尽“天命所归”之仪,方登基称帝。可他们到底不似曹家、司马家那般徐徐图之,加之胡汉有别,于这“正统”二字上,终究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正统有失,则人心思变,易为叛乱者所乘。
慕容景既要维系徒河贵胄与前梁旧臣之平衡,又需兼顾前梁万民之心,更要鼓励徒河部族尽心农耕、休养生息,此间权衡,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便是国祚倾颓,四分五裂,天下群雄并起,乱世复临之局。
若非是与慕容景自幼一同长大,深信其才能,换了旁人坐在这帝位之上,符瑶断不会如此安然。
内侍宣罢,南梁使臣一行便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位长须文士,面容清瘦儒雅,年约三旬有半,一派南朝文臣风仪。符瑶先前已从旁人处得知,此使臣名唤王驰,官拜南梁门下侍郎。
王家本就是大族,两年前举家南迁,如今其父兄皆在南朝中身居要职。既掌朝政,又握兵柄,风头无两。
王驰向慕容景依礼参拜之后,正欲落座,却不知是瞧见了何人,竟朝着某个方向点了点头。符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竟是张季州正招着手。
“王驰乃永熙元年的进士,出身琅琊王氏,原在吏部官至侍郎。张公子的母族也出自王氏,两人应当是有些交情。”李怀麟忽地凑近,在她耳畔小声解释。
“这样……”
“阿瑶还好奇哪位?这些使臣之中,我瞧着眼熟的有好几个呢。”
“……这倒不必了。”符瑶拈起一块应节的桂花糕,塞入他口中,堵住了他的话头。她又不是阿兄,无意拿他取乐。
使臣落座,大宴正式启幕。
慕容景举杯起身,殿内所有皇室宗亲、文武百官随之起身,行了大礼之后,方才分批落座。这会儿殿上氛围庄严肃穆,故而李怀麟只得垂首侍立,站得远了一些。
一番虚礼后,慕容景与王驰交换了两国互赠之礼,又闲谈数句,才将话头引至了那“六艺”比试之上。
王驰离席起身,躬身作揖,垂首道:“不知陛下可有兴致,为此次比试,再添些彩头?”
“哦?特使有何高见?”慕容景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
“既是比试,自当有输赢赏罚。”王驰态度虽是谦卑,言辞却并不谦恭,“此六艺之试,无论哪方胜多,胜者可向败者求取一事。”
他又补充道:“自然,此条件需得为双方均能承受,具体细则,陛下尽可与在下再行商议。”
“那便如王侍郎所愿罢。”慕容景话锋一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符瑶总觉他目光似往她身后瞥了一眼,方才续道:
“不知王侍郎今日赴宴,可曾将应试之人都带来了么?依朕之见,不如便趁此良辰,以‘乐’之一项为今日宫宴助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