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纯公主与将军》
1. 第 1 章
日光明朗却毫无温度,光线穿过间隙落在密林里狂奔女人飘舞的裙裾上,她素色披衫染鲜红血迹,万分刺目。
蓦地女人惊恐回头,不知看到了什么,杏眼瞳仁骤缩……
原本清空的天际瞬间涌上浓云,轰隆一声,乍雷惊现——
空寂的室内,一腰花鸟蹙金单丝罗石榴裙的少女伏在桌上,忽地被惊雷吓到弹坐起来,暖玉般白净的脸蛋上被压出几道印痕。
她似还未从梦魇里缓回神,原本清凌凌的眼珠此刻涣散,痴痴地不知望向了何处。
半晌呆坐,透开的直棂窗外浓云汇聚,狂雨欲来的氛围已起,忽地一阵风窜进来,少女被刺激到脊背一紧,终于回过神,扭头朝外看。
天光已全被铅云掩藏,不透一丝一毫,分明是黄昏时刻,却瞬间变化得暗似长夜,连带着温度也降了下来。
有推门声响,来人柔声絮语,嘟囔道:“西北的天气真是捉摸不透,白日里还热,眼下天一黑,就立刻冷起来了。”
大橖的穗丰公主李熹桃刚刚睡醒,头脑发昏,她沉重地区起玉臂,支起纤薄的身子,原本甜润的嗓子喑哑几分,问:“外头是不是要落雨了?”
“是……”方才进门的婢子端了盏白釉陶瓷烛台来,燃起烛光,映亮空旷的室内,她柳叶眼眸一瞥,就看到了穗丰公主脸蛋上的红痕。
“从长安过来灵州,颠簸这些时日,殿下也累坏了吧?”婢女尺玉声音温润,又端来茶盏:“殿下若是倦了,便去榻上睡吧,婢找人将窗板关上。”
李熹桃接过来茶盏,小啜一口水润喉,方才的魇梦她一醒便记不清了,但是已经扰得她没了困意,只摇头:“不睡了。”
尺玉回:“那婢子叫人将殿下的东西搬进来吧?”
公主点点头,尺玉便又推门出去了,再回来时身后还跟着一溜年纪与公主相仿的婢女。
婢女们进门,婷婷袅袅地鱼贯而入,将怀里抱着的物件摆放在四处,彩釉花瓶、古籍字画、螺钿妆奁、鎏金茶具……各个精致。
婢女后头还跟着几个侍者,不一会儿,男侍们就搬进五个木质大衣箱,还有三扇屏风、两个月牙凳。
方才还徒有四壁的寝屋,瞬间被小女郎的私密物件充满,俏生生的莺声燕语环绕。
李熹桃方才魇住的郁闷此刻已被彻底忘却,少女莲步轻快,一边左右看着婢子们四处布置,一边在偌大寝室内踱步审视。
片刻后她顿住,指头点了点那具黑乎乎的床榻和不远处装衣物的箱柜,唇瓣翕动:“这张榻……”
闻声,不远处的尺玉好奇地回过柳叶眸看她,只见穗丰公主欲言又止,半晌后,芙蓉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无比嫌弃地吐出几字:“甚丑,看着便瘆人。”
听见这话,尺玉抬手捂嘴温温柔柔地笑,出声宽慰殿下:“殿下,这是西北,又不是繁华的长安,使君的府邸自然不如殿下的禾露宫呀。”
“是呀,殿下的那具床榻可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花繁复可是鲜有人用得起。”旁边的婢子们见状,你一嘴我一嘴地说开了。
有婢女说:“这桌子也甚丑,还有书案、凭几,哪个比得上宫里。”
“是呀。”其他人附和:“怕是连寻常百姓家里都不如。”
年轻少女们口无遮拦地戏谑使府陈设,尺玉见公主没有制止大家,一双细眉颦颦,最终还是没忍住,面露不悦,道:“好了好了,不许说了。”
出嫁前,尺玉是穗丰公主宫里管事的宫婢,素日里温柔可亲,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众人很都有一点怕她,听了她的话大家本能地瞬间静默,却明显有人不服气,脸色也跟着冷了。
“这里不是禾露宫,如今殿下已然下嫁使府,你们这般肆无忌惮地说,叫人听见,当心落下殿下的口柄。”尺玉正色低声斥道:“若是叫将军听到了,又要怎么看殿下,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半年前,袁尧身为西北三镇节度使进京述职,也是那时,陛下下旨将穗丰公主指婚给了袁尧。
可西北军务繁忙,袁尧没有在长安逗留太久,二人于长安匆匆办了婚礼,当日晚上他便快马回了灵州军营,而穗丰公主则在长安又住了数月,收拾好行囊整顿好公主府人员,才浩浩荡荡启程出发,今晨方抵达灵州。
“不必这样,尺玉。”穗丰公主展颜,面颊上梨涡初现,一袭红裙衬得她面容愈发明媚:“大家还同之前一般,不要拘着。”
这些婢女都是李熹桃从皇宫带过来的,身处宫城禁中,不论宫婢还是内侍,大多该谨小慎微、小心翼翼才对,可李熹桃这个无比受宠的嫡公主最喜热闹,便也不拘束宫娥们。
如今大家陪着她来到灵州使府,哪有道理叫她们改,她们仍该是这幅巧笑嫣然的模样,李熹桃看着也欢心。
不过尺玉的话不无道理,李熹桃补充:“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若是有外人在,便收敛些。”
众婢恢复欢声笑语,纷纷应下来。
李熹桃环顾四周,这袁将军的东西属实是太少了一些,现在偌大寝室已被自己的物件塞满,俨然已经成了小娘子的闺房,看不出半分袁将军住过的痕迹。
“将军还未回来吗?”李熹桃问。
尺玉缓缓摇头,柔声回答:“婢子才遣人问过使府管家,将军近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现下又要下雨,今夜怕是赶回不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真实性,直棂窗外骤然一声毫无预兆、震耳欲聋的惊雷,吓得屋内的人们纷纷抖了下身子,继而酝酿了许久的雨轰然落下,雨水在飞翘的檐角汇聚成水流,形成了半透明的珠帘般的雨幕。
李熹桃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四处看了看,心底暗忖,怪不得他的府邸里空空如也,原是压根不住,整日睡在军营里呀。
她们自长安来灵州,在路上颠簸了二十余日,今日李熹桃也确实倦了,既然将军不回来,她便早早沐浴休息。
她估摸着,婢女们亦是被折腾到疲累不堪,今夜便没有留人伺候,通通放她们去休息了,尺玉想留,但穗丰见她眼下已然出现了淡青色的疲态,强说了一阵才把她劝走。
公主着一身洁净寝衣,外罩披衫,膝上盖着月白软毯,敛低纤长的眼睫,慵懒地在坐榻上倚靠凭几,就着点燃的烛火读书。
葱白细指利落翻开书籍首页,黄檗纸被她折过。
沉寂的空间里,除了雨滴噼里啪啦砸在檐牙上的声音,便是她翻折书页的声音。
可不过片刻,她便慢吞吞抬手撑住小巧的下巴,眼皮不受控制沉重耷下来,李熹桃合上了一双潋滟杏目,坐着睡了过去。
寂寂雨夜,烛火通明。
少女秾丽的眉眼被暖黄烛光映照,给她明媚五官染上层娴静亲切的气息,她身着宽博披衫,银线双襟自然垂坠,细腰间一根系带松松束着,里面轻薄绢裙笼着的旖旎风光朦胧可见。
袁尧染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般恬静温暖的光景。
倏忽顿住脚步,一颗水珠自他乌沉沉的眉目间掉落,青年略微一愣,他反应过来,这是他半年前在长安拜过堂的妻,大橖的嫡出公主,穗丰。
似乎是自己进门的声音吵到她了,原本安静小憩的少女被惹醒,手里握着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懵懂惺忪地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朝他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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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将军?”
公主似乎是没有想到他回来了,刚睡醒语调模糊,像是刚从外面雨水里打捞出来般湿润,含着几分不确定和试探之意。
袁尧抬手,摘下还在滴水的笠帽,朝她微微颔首,声音沉稳有力应下来:“是臣。”
乌黑云鬓因小睡稍显凌乱,明珠般的公主忽地笑了起来,语调如孩童般稚气未脱:“傍晚我还遣人问了管家,以为将军赶不回来了。”
袁尧回答简洁:“城内有急事处理,便赶回来了。”
李熹桃抬眸,一双盈着透亮烛光的黢黑瞳眸看他,眼前的男人身板峻拔,匀称结实,蹀躞带勒住一把劲腰。
今夜雨大,袁尧快马加鞭赶路,那一顶笠帽看来没有起任何作用,此刻他身上玄色常服还在淅淅沥沥淌水。
“袁将军此番回来还走吗?”
“约莫半月后走。”袁尧淡答。
听见他的话,公主浅抿朱唇,袁尧话锋转开:“殿下,臣有事想说。”
李熹桃示意他说。
“殿下金枝玉叶,而臣一介武夫,某未曾肖想过能同殿下结发为夫妻……”袁尧薄唇紧抿,顿了顿,“半年前陛下意欲赐婚时,臣已多次拒绝,但陛下始终坚持,天子之命难违,只好先同意了下来。”
袁尧淡掀起原本低垂的眼皮,却不曾想,公主那一双清纯杏眸正盯着自己。
躲无可躲,袁尧凝目看进她那双清澈眸,似乎是因为被雨水打湿,使得此时此刻,他头脑有些微微发热。
“殿下若是不嫌弃,此后便安心住在灵州使府上,某大部分时间都与将士同住,驻扎在城外军营,回来的机会很少。待到将来,若是有合适的时机,你我亦可以和离,对外,殿下尽说是我的原因即可。”
似担心她住不惯简陋的使府,袁尧补一句:“西北苍凉,实在不比长安繁华,殿下有任何需要,若是我在府上,可直接来找我,我不在,寻管家也是一样的。”
听他讲完这番话,李熹桃反倒自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懂得少,但也知晓夫妻是要睡在一张榻上的,可她与袁尧只见过两面,一次是袁尧入京那日她随父皇迎接,另一次便是成亲那日却扇后短短的对视。
要她与几乎陌生的男人同睡,实在难为情,李熹桃暗忖,如今他一番话便是,二人不必同床而眠的意思罢。
如此想着,女郎面颊上的浅浅梨涡如湖面涟漪般漾起,真心道:“那再好不过啦。”
袁尧落在她梨涡上的眸色淡然,他沉默半晌,才轻揖回话:“答应赐婚,实属某不得已之举,还望殿下见谅。”
烛火摇曳,李熹桃的影子被幽幽拉长,见他揖礼,她哎呀了一声,语气甜润:“将军何须如此客气呀,快起来吧。”
袁尧直起身,见她清灈双目仍旧熠熠生辉。
生于长安,长于深宫,但那双眸子似乎被保护得极好,单纯干净,像贺兰山巅经年不融的雪,始终明晃晃映着天光,触不可及。
二人陷入沉默,袁尧便出声告辞,却见着公主细臂撑着凭几,似乎欲从榻上站起来,却仿佛是坐了太久,刚刚起身便因为腿软没有站稳,一声惊呼之下竟然歪倒,跌下去。
袁尧来不及细想,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宽厚大掌紧紧攥住她柔软的胳臂,将人向自己的方向带起来,使得她只是趔趄一下,便立刻借他掌心沉稳的力气站住了。
公主柔软的胳膊被紧握,比他低了许多的女郎在他怀里惊诧地掀起眼帘,熠亮的杏眼眸色毫无预兆地跌进他眼底。
他身上是湿透的冰冷,手却炙热,李熹桃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掌心的温度像是要灼伤她。
2. 第 2 章
二人身量相差多,李熹桃堪堪到他胸口,少女扬起脸,小巧的下巴几乎贴在他湿透的胸膛上,一呼一息间的咫尺距离,足以叫她看清袁尧眼下淡淡乌青、下巴的青色胡茬以及,右眼尾那道约莫半指节长的旧疤。
衣袍相抵,他身上雨水浸湿她单薄披衫,轻纱裹在少女玲珑充盈的青涩身躯上,袁尧垂眸,却在眸光在触及胸前皓色时,立刻偏开了头。
袁尧沉声道歉,始终不再看她:“某唐突了,殿下勿怪。”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冒犯公主之嫌,袁尧手劲略松,却在刚放松半分时,感受到袖口布料倏忽被一只小手抓紧,刚到他胸口的少女瑟缩着嘤咛:“将军,别……”
“方才久坐,本想站起来送送将军……”少女的脑袋埋在他胸膛处,瓮声瓮气解释完,又娇娇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痛到痉挛,再说话的语气里甚至带了哭腔:“不想,双腿又麻又痛。”
袁尧将少女扶回榻上,单膝跪在榻边,关切道:“殿下没事吧?”
“将军……”李熹桃娇娇声音颤着,本就白皙的面靥更显苍白,有涔涔香汗从额头沁出,苍白的细指不知何时攀上他袖边,一双清眸直直盯着他,娇气无比求助:“将军,我好痛。”
她是大橖皇室里养出的一朵娇花,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生出这番诱人欲滴却不谙世事的模样。
袁尧身侧双手不动,可少女却急得不行,葱白指头轻拽了拽他袖口。
余光瞥到榻边垂落的月白软毯,袁尧长臂一展捞过来,利索地盖在她小腿上,大掌隔着毯子托起她细腿,少女身子跟着他手掌的力度,不由自主朝他的方向倾斜,充盈的温香软玉几乎要紧贴在他肩上。
“冒犯了。”男人嗓音温厚,天然带给人安心感。
李熹桃乖巧点点头,他宽大手掌便稳稳托在她小腿肚下,另一只手隔着毯子覆上她小巧的足,他小心翼翼地用力,慢慢抻直她紧绷痉挛的脚背,感受到小腿的酸楚,少女不禁娇呼了一声,原本撑在身侧的小手下意识地攥住他肩头的衣裳,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清甜茉莉香顺着她的动作漫过来,袁尧喉结微动,帮她活动着小腿,缓缓抬起眼皮看她模样,见她面色恢复正常,便立刻收了手,月白毯子仍旧盖在她腿上。
少女柔顺的墨色发丝略微汗湿,黏贴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却不见丝毫羞怯和不自在,凝脂粉唇轻抿,眸色认真诚恳向袁尧道谢。
方才折腾,叫她本就开得松散的衫子领口更低了几分,可明珠般的公主浑然不觉,一派稚嫩娇憨的小女郎模样。
男人将她不加掩饰和戒备的模样悉数纳入眼底,她年纪轻,怕是没被教过男女大防,袁尧薄唇抿直,主动告辞:“殿下早些歇息,臣不便久留……”
李熹桃丹唇如朱,从半开的檀口中溢出轻嗯一声,又认真地谢了谢他方才帮自己舒缓腿麻一事。
男人腿长,步子也阔,他站起身朝后退两步,深邃眸光便融进了半暗的夜色里。
李熹桃明眸见人消失在雕花槅扇后,寝室的门被轻轻关严的声音响起,直棱窗檐外水声萧萧,雨下了一夜,次日一早终于放晴。
寝室内,本躺在软榻上的李熹桃腾地坐起来,幽幽吐出口浊气,一双清灈澄净的杏目眨了眨,里面藏着细微的血丝。
尺玉轻巧绕过昨日刚摆进来的那扇丹青花鸟屏风,她撩开床榻旁嫩绿色帷帐,一眼便察觉出公主的不对劲。
“殿下昨夜没睡好?”尺玉将帷帐笼起来系好,唇角轻抿,忽地记起来,昨夜公主对她现下坐着的这具榻的评价不太好,于是小心悄声问:“可是这张床榻的缘故?”
李熹桃郁闷地点点头,与其说她没睡好,不如说是没睡。
自从到了灵州城住进使府,她便有些莫名的心慌不安,身下这具卧榻又太粗糙生硬,尽管铺了多层软褥丝衾,仍是睡得腰酸背痛。
李熹桃起床,尺玉便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梳洗打扮,又帮她傅粉、画腮、描唇、点花钿,不一会妆镜里的人儿便换了个模样,再无憔悴的气质。
“都怪婢不够细心,要是昨日便将这榻换了……”尺玉墨色纤眉自责地拧起来,纤指握着篦子,透过铜镜看公主面靥,心疼不已。
“才不怪你。”李熹桃暖声安慰:“你看,如今傅了粉,哪有什么区别。”
今日李熹桃穿织锦红衫子配鹦鹉葡萄刺绣石榴色裙,肩搭郁金色帔子,帔帛一端又掖进胸间,一套明艳颜色的衫裙衬得她骨肉停匀、姿态天成,明媚少女与平日一样宝珠般耀眼,不细瞧,确实无异样。
用过早饭后,李熹桃本打算出去透透气,可公主府家令匆匆赶来。
家令姓程,是个有白山羊胡的瘦弱老者。
“程令怎么来了?”李熹桃问。
“殿下,方才有人送来了见春宴请柬,请殿下与使君一同赴宴。”程令毕恭毕敬地弯腰,将请柬递给一旁的尺玉,又直身补充说道:“是齐王殿下派人送的。”
听到前半句时,尺玉本来还在疑惑,殿下初到灵州,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又这么快递来请柬。
程令口中的齐王殿下,是当朝皇帝第六子李赟,其生母秦昭仪并非什么名门望族,而是在紫宸殿伺候的宫婢,只因陛下醉酒后攀上龙床才有了身孕,秦昭仪本来想靠着皇子为自己的后半生搏上一把,却不曾想李赟本人偏偏资质愚钝,又不爱操弄权柄。
李赟能力不足,身份卑微,本不该受用,只是当今陛下年迈膝下皇子又少,虽说八年前离世的先皇后濮阳氏曾生育一子一女,这一女便是穗丰公主李熹桃,但她同胞兄长却在三年前也惨遭贼寇杀害,这番一来,皇帝不得不将自己的期望落在了李赟身上。
尺玉将请柬递给李熹桃,暗想,李赟有如此得天独厚的优势,可三年前陛下命李赟前往西北灵州任刺史,也算历练,但李赟仍旧未能有丝毫政绩,反倒是生出来不少荒淫无度、声色犬马的传闻。
李熹桃拿到请柬,敛低眼眸细细看过请柬上的内容,不禁陷入回忆。
李赟比她大四岁,斗鸡、打猎、击鞠、赛马……凡事玩乐之事他都精通擅长,李熹桃身处红墙深宫,很少见到男子,就连同胞兄长见面次数亦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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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也不深,但不听话的李赟却敢偷偷来寻她玩,长此以往,李熹桃待李赟的亲近感甚至超过了同胞兄长。
小时候自己最爱做李赟的跟屁虫,许久不曾见面,李熹桃心底倒还真生出些许思念。
不过这请柬上不止写了自己一人,李熹桃需得去同袁尧说一声,尺玉因着要帮家令整理公主府物品和人员,李熹桃便随便带了个婢女出门。
西北四月天气还算凉爽,但李熹桃自小不耐热,日头一晒,白腻的脸蛋出来层浅嫩的薄粉。
两弯黛色细眉轻扬,她手上的团扇时不时扇动两下,却没注意拐弯处出现的男人身形,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了来人结实的胸膛。
轻罗小扇自手中脱了出去,穗丰被撞得鼻尖一酸,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疼得差点落出泪来。
穗丰摸了摸自己潮湿的鼻尖,眼含秋水般掀起眼帘看向对面的男人,他深邃眉眼中仿若也划过一瞬的惊诧。
“殿下恕罪。”袁尧略微弯下上身,行了个揖礼。
李熹桃没想到会在这里撞到他,她指腹摸着自己被撞红的鼻头,她稍微颔首示意打量着对面人,昨夜没能仔细看他,今日才仔细看清男人眉眼,轮廓分明又比寻常男子深邃几分。
他着暗纹深色圆领袍,包裹住身上遒劲的肌肉,蹀躞带收回强劲腰身,其上悬着玉璧,看身形,一眼便知是习武之人,但又同常见的武夫侍卫不一样,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袁尧顺着声响去寻掉在地上的物件,果然,在他脚边不远处躺着柄团扇。
他眸光淡淡扫过,那扇面上似乎画了只小巧的拂林犬,袁尧俯身捡起,扇柄朝外递给面前的人,漆黑深邃的眸色意味叫人难探究竟。
少女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晶亮的眸中还蕴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乌黑鬓发间钗饰奢华,着一身明丽的衫裙,相撞的那刻隐约有缕清甜香。
清灈杏眸盯着男人粗粝的手掌,手心和虎口处有明显的茧,他皮肤偏向麦色,与她的肌肤的雪色差距极大,李熹桃接过扇子,垂下秾丽的眉目,温声道谢又道:“我刚想去寻将军呢。”
“公主有事?”袁尧问。
李熹桃朝前靠近半步,公主性子纯,说话时总会毫无戒备地凑近他人,袁尧没出声只看她,她扬着脑袋道:“六哥派人送来了请柬,五日后见春宴,还得请将军陪我赴宴。”
看她期待眸色,袁尧应了下来。
听见他的话,春风濯濯般的笑意染上公主明艳的眉眼,李熹桃忽然抬起手,在袁尧疑惑的表情下探出一只葱白的手指。
孟夏雨后,气息湿闷,袁尧觉得自己周身萦着闷闷的热气,公主说出的话笑意吟吟的:“将军,你弯弯腰呀。”
袁尧大惑不解,但仍旧依言略微附身过去,男人肩背宽厚身形高大,他弯了几分腰,李熹桃仍够不到,她似乎是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只得左手轻攥他胸膛处衣料,踮起脚尖凑近。
脸侧被她温暖柔软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却越了过去,浓郁的香气轻灵又静幽,毫无预兆钻进袁尧鼻腔,他眸光不自然地侧开。
3. 第 3 章
女郎如娇花般的笑靥秾丽鲜艳,鸦青色睫毛在面颊上细碎颤动,她朝后退开半步,细白纤瘦的指头上捏着一片嫩绿树叶,在他眼前轻晃了晃,是刚从他襥头上摘下来的。
他的脊背又宽又挺,高大的男人像座青山般矗立,轻而易举将眼前人全笼罩在阴翳里,垂低的漆深眸色一闪,却不是在看叶子,而是盯着双颊明媚的两点梨涡,凝脂般的樱唇灵动开合,女郎笑道:“将军,你看!”
袁尧抿薄唇,沉声回:“多谢公主,许是某方才在后园练武刮到的。”
李熹桃一只素白的手捏着叶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绕着郁金色披帛,柔滑的料子缠在细白腕子上,又如水流般悄然滑落。
这叶子是五裂分开的奇特的形状,翡翠般的叶面轻柔光洁如纸,叶脉交织细密,她问:“将军可知道,这是何树的叶子呀?”
“是枫树。”深沉视线掠过她手腕习惯性的小动作,袁尧淡答:“灵州城内枫树颇多,公主从前未曾见过吗?”
“从未见过,我没来过灵州,我听说曲江池畔也是有枫树的,但皇宫里没有。”李熹桃扁着水润的唇,摇头,捏着树叶转动,又扬起巴掌小脸问:“将军,我可以去后园看看吗?”
没有立刻回答,袁尧粗粝手指抚上蹀躞带悬着的玉璧,才沉沉开口:“我吩咐管家带殿下去吧。”
李熹桃笑意盈盈地应了下来,便跟着管家走了,而袁尧只身回了书房,不久又派人将赫连与叫了过去。
使府书房匾额上书丹心碧血四字,不多时,赫连与推门进入。
袁尧是撞阵破军的勇将,除了兵书,对其他吟风弄月的诗书没有兴趣,因此书房里面并无太多书籍,反而是中间摆放着一个宽阔的疆域沙盘,袁尧背一只手,垂眸盯着沙盘。
赫连与身形劲瘦,他身量不低,但比起袁尧还是矮了不少,他身着墨衣轻甲手按横刀,微微躬身行军礼。
来人声音将袁尧的思绪唤回来,他并未抬眸,似是不经意般询问:“赫连,你还记得少时之事吗?”
赫连与和袁尧少年相识,彼时袁尧已崭露韬略之才,赫连与是见证了他如何从微末之将一路登至三镇节度使的高位的——
前河西、陇右节度使袁驳知麾下收纳了不少俊杰英才,他便是其中之一。
投入袁驳知麾下后,他以骁勇善战之名逐渐显露锋芒,袁驳知极为欣赏他的武略便又将其收为假子,更名袁尧。
袁驳知将死时膝下无子,便上书朝廷推荐袁尧继任节度使,而袁尧任节度使第一年,这位二十三岁的青年便率军将谋反的朔方节度使擒拿,自此据守三镇,手握重兵,名声大噪。
赫连与思考片刻,他同袁尧相识太久:“将军说的是何事?”
袁尧背后的手逐渐握紧成拳,拇指指腹微微用力按压着指节,他沉默片刻,抬起眼皮盯着赫连与的脸,一字一句说:“灵州杨家灭门案。”
话音落,赫连与忽地窒住呼吸,面露惊诧:“将军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穗丰公主昨日到了府上。”峻拔挺直的青年眸子低敛,目光似是看着沙盘,沉稳嗓音放低了几分说:“公主她,同杨家小娘子甚像。”
幽幽日影斜着爬上沙盘,窗外檐铃发出微弱的声响,却更衬得书房内死寂沉沉。
日晒下的空气似乎凝固滞涩,听见袁尧的话,赫连与按着横刀的手指指节骤然发白,他后颈泛起凉意,看向袁尧的表情变得凝重。
“将军。”
九年前灭门案后,袁尧失魂落魄自甘堕落了许久,此时赫连与生怕他再重蹈当年覆辙,紧张道:“将军,灭门案后杨家的尸骨俱是你我收的,就连碑上的字亦是你我拿刀一点点刻的啊!”
意识到赫连与说的是事实,袁尧沉默了。
赫连与离开时,袁尧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脊背挺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他垂着眼皮望向面前的沙盘,可那双素来锐如鹰隼的眼却笼着层薄雾般的混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璧——赫连与知道,那是杨家小娘子送他的物件,袁尧一直带在身上。
久久沉寂,一只雀鸟从书房檐角上振翅飞走,绕着使府转了几圈,不多时又稳稳落在后园嶙峋的怪石上。
日头西斜,李熹桃仍意犹未尽,坐在后园六角亭下休憩,纤纤指尖还捏着那片嫩绿枫叶。
管家引领她逛完后园,又顺道熟悉使府,李熹桃看得细致,三步一停、五步一驻,逛罢便让张管家先去歇息。
正想再逛一圈,腹中却蓦地咕咕作响,李熹桃吩咐婢女:“金缕,去内厨看看,取些糕点来吧。”
一旁的金缕应下来离开,不多时拎回食盒,里头是一盘卖相普通的枣泥糕。
“这使府内厨也太粗陋了,竟只有这枣泥糕可拿。”金缕撇了撇嘴,嫌弃道:“在禾露宫时,殿下用的哪样糕点不是精雕细琢的……”
李熹桃倒是不嫌弃,素白细指捏起来枣泥糕,不过也只吃了半块垫垫肚子罢了,又在后园秋千上晃了一会,便也回了。
寝院院内粗壮槐树嫩绿叶子轻摆,在窗棂上透出细碎叶影,次日辰时已过,公主迟迟没有唤宫婢进入,尺玉身后还跟着个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始终在门口静候着。
寝室内,软卧榻上的李熹桃撑开眼睛,她浑身发痒,头脑更是胀痛,李熹桃艰难地开口叫人,嗓音却嘶哑得几乎无法发声,最后只得将手边熄灭的烛台打翻在地。
尺玉敏锐地听到了声响,忙推门进来,步履匆匆绕过榻前的屏风,她这才看见帷帐内面色酡红的穗丰。
“公主这是怎么了?”尺玉撩开帷帐,紧张地去探公主的额头,手背触到的温度热得吓人。
李熹桃抬起胳膊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尺玉去扶,却一下瞧见她臂上起了片细细密密的红疹,大惊失色。
瞧见公主白嫩藕臂上的红疹,那年纪尚轻的小婢女声音都颤抖起来:“公主这是起湿疹么?”
尺玉虽亦面露担忧与心疼,但她面色诧异转瞬即逝,立刻稳了心神,吩咐身旁年轻宫婢:“挂印,你速速去寻使君,请医师来看。”
公主自小身子孱弱皮肤敏感,常常爱起红疹,平时在长安皇宫时,多得陛下宠爱,故得以用尚药局的医师亲自来看,如今到了灵州,公主府还没来得及聘请医师,只得先寻使君求助了。
名唤挂印的小婢女急匆匆走后,尺玉将帷帐笼起来系好,又紧张地浸湿了干净帕子,替公主小心擦拭裸露的脖颈手臂处的皮肤。
红疹应是睡梦中挠过,原本暖玉般的细臂,已然被挠出叫人胆战心惊的痕迹,甚至沁出血珠。
见尺玉拿帕子的手都在颤抖,李熹桃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边,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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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细微翘起,以示安慰。
尺玉姣好面容上难掩愧色,离开长安后,公主便没有安稳过,皆是因为她没能尽职尽责,这般想着尺玉眼眶发酸要落下泪,她背过身偷偷拭掉,生怕公主看到又要担心。
片刻后,有婢女通传使府的医师赶到时,李熹桃已然发烧晕睡过去了,尺玉穿出花鸟屏风去迎人,却不曾想到的是,袁尧也来了。
他身形高大眉目严峻,并未绕过屏风,只是顿步留在外间,尺玉在长安便见过袁尧,匆匆一礼,急忙领着白胡子医师进了里间。
医师轻悄悄放下怀里抱着的药箱,小心翼翼跪在公主榻前,尺玉将公主细腕轻轻从帷帐中露出来。
医师诊脉,又观胳臂上的红疹片刻,轻声问尺玉:“公主可对什么食物不耐?昨日可吃了这类食物?”
一旁的尺玉眉头紧锁,即答:“公主对杏仁、杨梅、胡桃不耐,荔枝吃不了太多,不过伺候的人都知道,均是不敢给公主碰的。”
话落,尺玉忽地记起来,昨日自己因府内之事忙碌没能跟着殿下,她目光凌厉地扫过不远处林立的一批婢子,果见那金缕紧张咬唇面露惧色,双手也在身前不自在地绞着。
“金缕。”
尺玉正色叫人过来,她常常是温柔可亲,难得露出如此严峻的神色,这一下倒也将金缕吓得够呛,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尺玉厉声问:“昨日你陪同殿下时,殿下可吃了什么东西?”
见状,胆小的金缕立刻扑通一声跪地,却还颤声为自己辩解:“昨日殿下说饿了,吩咐我从内厨拿几块糕点,我便拿了几块枣泥糕,可公主只用了半块呀,我也是方才才同内厨的厨娘口中知道,那里面放了些许杏仁……”
“下去吧!”尺玉不成器地瞪了金缕一眼,现在还不是同她问责的时候——这是公主府内的内事,使君还在一旁听着,断然不能给殿下丢颜面。
闻婢女言,医师又仔细审视穗丰手臂片刻,起身同尺玉解释:“公主体质孱弱,还好吃的不多,我开几副方子,按时喝下去,几日便可好了。”
尺玉舒了口气这才安心下来,医师抱着药箱走出屏风,又和袁尧汇报了下情况,便有挂印跟着去开药了。
忽地听见屏风外有声响,是婢女进来叫尺玉,说将军有话问。
尺玉绕丹青花鸟纹屏风出去,看到魁梧伟岸的男人坐在坐榻上,一双长腿舒展开,右手长指压着蹀躞带挂的玉璧,拇指漫不经心摩挲着,一双长眸底色发暗。
她规矩地行礼起身,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尺玉本以为使君是要责罚与她,却不想袁尧略作沉默,竟只是问了公主的饮食禁忌,又吩咐跟他来的亲卫去内外厨通报下去,公主的饭菜里不准再出现这类吃食。
“你跟公主多久了?”袁尧忽然问:“公主身边怎么不见乳母嬷嬷?”
“回使君,婢伺候公主有八年了。”尺玉低头回话:“公主的乳母嬷嬷已过世,如今仅有一位尚宫姑姑跟随。”
袁尧回忆公主身边均是年轻婢女:“怎么不见那位尚宫?”
“尚宫年老,路途颠簸身体抱恙,这些日子都在休息……”
“尺玉。”李熹桃略喑哑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尺玉一惊,怕是自己吵醒了公主,又听里面继续问:“是将军吗?我想同将军说说话。”
4. 第 4 章
听见屏风内传出来的话,袁尧和尺玉俱是微怔。
公主殿下仅着亵衣亵裤,哪里好见人,尺玉脑袋的思考略微涩住。
袁尧亦是丝毫未动,抚摸着腰间玉璧的手指微蜷,轻而易举将微凉的玉璧包进温热手心,二人既然已约法三章仅是表面夫妻,再轻易进她寝室实非君子所为。
但公主显然不懂这些。
又听丹青屏风内李熹桃艰难出声唤他,袁尧终是没能开口拒绝,起身走了进去。
他昨日已遣人将自己的物品都搬走了,现在这屋子全是公主的闺房物件了,一侧青瓷瓶里插了朵原本娇艳欲滴的牡丹,但已蔫蔫地垂着,边缘蜷起焦褐的纹路,袁尧收回目光,垂眸隔着朦胧帷幔看榻上的她。
李熹桃颦蹙的细眉微动,长睫震颤掀起眼帘,漆黑眼珠纯良清澈,她哑声唤一句将军,费力抬起胳膊想要支起身子,见状,袁尧沉声:“殿下莫乱动。”
“谢谢将军,既要麻烦府上医师过来瞧,还麻烦使府厨房迁就我。”李熹桃没再勉强自己,她嗓音哑,又轻如细风。
袁尧意识到她醒的早,把自己和尺玉的对话都听进去了:“不必客气,殿下既住在使府,便是臣应该做的。”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婢女的声音,是药煎好了,尺玉接过药碗走进来,掀开纱帐坐在榻边,扶起公主,嗓音柔柔劝道:“殿下,把药喝了吧。”
李熹桃咬唇,黢黑目看了那漆黑药汤半天,她极为厌恶喝药,此时难耐满腔委屈,但也不为难尺玉,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苍白唇边染上几滴药汁,病恹恹芙蓉般的娇靥皱在一起,尺玉忙拿了帕子帮擦净毫无血色的唇角。
袁尧在旁看着,眼底竟浮起几丝怅然。
李熹桃喝过药还想和袁尧说什么,却被尺玉拦住:“方才医师说殿下需要多休息,莫要再说话了。”
袁尧沉默一息,敛了方才不经意透露的情绪,也道:“殿下歇下吧,养好病才能去赴齐王殿下的见春宴。”
听袁尧提起六哥的见春宴,李熹桃终于听话地躺好,不多时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四日一晃即过。
接连喝了五六日药,公主身上的疹子终于退下去,多亏了使君遣人送来的祛疤膏,她白皙的脊背上连印痕也未留。
李熹桃身体未康复时不敢碰水,如今终于好差不多了,明日便要赴宴,今夜尺玉便准备了热水伺候公主沐浴。
六扇流云花鸟屏风隔挡,尺玉慢慢替李熹桃宽衣,又将人扶进浴桶,她身子极美,玲珑有致,体格单薄但雪胸却饱满丰盈,比寻常少女更加娇满几分。
缱绻水汽充盈氤氲,公主殿下缓缓坐入浴桶,热水洇没她半截柔软雪峰。
尺玉舀起水浇在她光洁后背上,尺玉忽然柔声问:“殿下,婢子该如何处置金缕?”
闻言李熹桃睫毛颤动,却还是在替金缕辩解:“玉娘,此事不怪她。”
尺玉比李熹桃大了有七岁,素日里照顾陪伴细致入微,在公主的心里,尺玉更像是阿姊般的存在,若是私下无人,李熹桃便会亲昵地称她声玉娘。
女子含情柳叶目幽幽瞋了公主一眼,尺玉淡唇紧抿,殿下总是这般宠惯着下人,她好几次想管教,都被拦了下来,使得公主府的婢女侍者做事均是马虎且不上心。
可尺玉心间又生出几分欣慰,只有这般怜悯宽容才是公主殿下啊,若是没有殿下的慈悲心怀,尺玉心想,自己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呢。
片刻沉默,尺玉仍道:“还是得小惩示戒,以免她日后再犯,婢罚她去做粗活可好?”
纤细藕臂搭在浴桶边缘,小巧下巴枕在上头,李熹桃微微和目,迷迷糊糊应了。
见春宴当日,李熹桃在屋内闷了四日养病,此刻难得呼吸新鲜空气,心情跟着明朗不少。
“将军!”李熹桃远远便见着了远处身姿挺拔的男人,如宽厚高山般矗立。
袁尧听见她俏生生地出声喊自己,循着声音望过去,见那灿如明珠的穗丰公主提着裙摆,步履翩翩朝自己小跑来,如蝶般轻盈停在他面前,少女的胸脯还细微起伏着,身后一串的小婢女们紧跟着,气喘吁吁。
“让将军久等了。”她穿了身桃红团花低领对襟衫搭齐胸宝花纹黄色罗裙,轻如云烟的薄纱半掩雪胸,肌肤如雪色般明亮毫无杂质,少女胴体丰艳秾丽又饱满。
“未曾。”男人声音沉。
袁尧叫车夫将公主府的马车牵过来,公主便由婢女扶上车驾,袁尧正欲回身上马出发之时,却听她忽地出声叫住他:“将军。”
袁尧不解地看过去,少女回眸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虽疑惑,可袁尧还是阔步走过去,挺拔壮硕的男人立在车驾一旁,穗丰眼前的光线瞬间被挡大半。
袁尧站定,车上的少女比他高出一截,她稍微曲低上身说话,鼻畔是似有若无的少女闺中甜香,脖颈白皙纤长,与他贴得极近,袁尧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垂低头颅,听她讲话。
公主檀口轻开,嗓音婉转又轻柔:“宴会设在郊外,沿途山路颠簸又需些时辰,我的马车空间宽敞,将军要么同坐吧,路上说说话还能解闷。”
袁尧略沉默,淡嗯一声,便摆摆大手示意一旁的家奴将马牵走,进了公主的马车。
袁尧极少坐马车,这车驾是自长安送公主来灵州的那驾,里面还俱是小女郎的物件,车内有软毯和桌几,桌上不仅摆了茶水,还立着冰裂纹花瓶插兰花一支。
她身上常萦绕的那股香气馥郁地盈满空间,袁尧坐下后才察觉,原来是车内四角均挂着镂空银香囊。
袁尧坐在李熹桃身边,尽管这马车已算宽敞,但袁尧骨架比寻常男子更加宽大,坐进来后还是稍显局促,身侧便是柔媚的女子香,车夫驾马车出发,香囊下垂落的铃铛随着车马颠簸发出泠泠清响。
她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靠近,离他只有一拳距离。
袁尧握拳虚虚抵在唇边,轻咳一声,礼貌关切道:“殿下身子可好了?”
“已全好了。”
李熹桃娇俏偏头盯他,说话期间娇媚身子还在不断贴过来,又掀起轻薄的袖子纱料,将白皙纤细的胳膊递到他眼下:“还要多谢将军送来的药膏,将军你看,竟连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
雪白颜色充满青年视线所及之处,凑得太近,已难分清香气是香囊里的还是她身上的。
袁尧低低嗯一声,表示自己看到了,单纯的公主便将玉臂慢吞吞收了回去,凝脂般的唇里还在嘟囔着谢他。
私密的空间里二人沉默了片刻,李熹桃似是无聊了,又朝他凑过去:“将军,你常住在军营吗?军营里可有什么好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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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落在二人间,袁尧侧目,只见少女一双清灈杏眸笑吟吟看自己,他略作思考,开口沉声讲了个河东军海东青的故事。
早年,回鹘势力强劲,势力范围有时会延伸到河东节度使辖区的北部边境,当时率军驻扎河东军的主帅还是女将程韫锦,传闻彼时她于军中豢养了上百只海东青,这些白鹰十分通灵性,能听懂指令,战时可听令群起而攻击敌方。
在一次与回鹘国紧张作战时,程将军下令放出海东青阵群,霎时天空如黑云压顶,数百只猎隼从天空向下俯冲,尖锐的利爪捉瞎了战马和士兵的眼睛,回鹘人当是天神降临不战而败。
故事讲罢,袁尧看她。
其实他讲得并不生动,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可公主仍是听得认真,故事讲完了仍是面露万分惊诧,嫣红唇瓣翕动片刻,半晌才问:“女子也能做将军吗?”
袁尧长眉略动,似是没有想到她关注的重点在程将军,盯着公主诧异的明亮眸色沉默片刻,才回:“程韫锦将军不让须眉,确有此人。”
“好厉害!”李熹桃转动纤细的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柔顺的披帛,半晌才缓过神,雪白贝齿微咬下唇,嘟囔道:“尚宫姑姑只会讲女则女训,从来不会给我讲这些。”
李熹桃又沉默了半天,才将注意力落在故事里的海东青上,好奇地问:“海东青是鸟吗?”
“是鹰,体羽多是白色的。”袁尧答。
“我没见过海东青,但我养过一只雪衣娘,翎羽亦是雪白的,它还会学人说话,可机灵了,海东青和雪衣娘,应该差不多吧?”
海东青为猛禽,体型矫健视力敏锐,利爪和尖喙更是尖锐凶猛,常用来狩猎,而公主口中的雪衣娘则是白鹦鹉,因为聪慧可爱,多被女郎豢养娱乐用。
男子肩背如山脊般宽厚沉寂,比他身侧人体型宽大极多。
袁尧垂眸看公主,一张灵动的香靥娇俏可爱,肌肤皙白如明玉生辉,他忽地想起前朝皇宫曾有只名动长安的雪衣娘,此刻公主眼尾微扬的灵动模样,那灵物约莫与她现在模样神似。
他未反驳公主的话,只淡声道:“海东青体型要大些。”
李熹桃眸光一亮,追问道:“将军的军营里可有海东青?”
袁尧宽大的手掌搭在膝上,声线温厚沉静:“近郊军营有一只,不过并非战时用的猎隼。”
“那我能去看看吗?”公主语调骤然上扬,潋滟黑眸里似坠了漫天星子,娇嫩语调满是期待。
袁尧眼光扫过她因欣喜而漾起的梨涡,低低应了声好。
穗丰公主盈盈秋水眸里盛着光亮,她惊喜到下意识地伸手抓旁边人的手掌,十根细指软软地去攥他宽厚粗糙的虎口,“太好了,谢谢将军。”
柔腻微凉的指腹意外触碰过他掌心,可眼前的始作俑者却仍是那么天真烂漫,浑然不觉方才动作有何不妥般,抿唇笑着撤回了手。
天真的女郎还仰着脑袋侧身看他,探出嫩红小舌舔舔干涩的唇瓣,就这样毫不戒备地落在他沉邃眸底。
她面庞神色忽地失落了下来,杏目里的光亮黯淡几分,片刻后喃喃道:“若是雪衣娘没有被父皇收走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也能带它给将军看看。”
闻言,袁尧被她攥过的那只手掌有些发麻,粗粝宽大的指头细微动了动。
5. 第 5 章
见春宴设置在灵州城郊外名为风玉幽园的一处别业,于竹林围抱之间,里外悬挂数十个占风铎,风吹玉振,故因此得名。
马车稳稳停住,只见袁尧率先拂帘下来,随后一只纤细玉臂探出车帘,李熹桃钻了出来,少女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身材窈窕绰约,姿态又娇又纯。
袁尧长身立在马车一旁,未经思考便下意识地伸手扶她,李熹桃亦是丝毫没有犹豫,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他健壮的小臂上,轻巧下了马车,幽园门前早有侍者候着,垂首引着他们进去。
幽园内杂树参天繁花覆地,人工建造的楼阁亭台并不多,大多是天然的嶙峋峻石与潺潺流水,自成山林闲景,李熹桃脚步不自觉放慢,眼底流转着藏不住的新奇与欢喜。
不多时便远远见到李赟,李熹桃一时没有认出来。
一泓清溪蜿蜒穿园,亭下层层茜色纱幔翻飞,时年十九的少年歪倚在金丝楠木七宝榻上,他头戴金冠,着蜀锦团花圆领袍,腰间金玉带銙镶嵌蓝宝石,身侧数个半裸的美婢宠妾娇笑着。
他笑着,瘦长的手指狠狠捏着一名宠妾的下颌,另一只手拎着酒壶,自高处往她殷红樱口里灌,晶莹的葡萄酒液从宠妾唇角溢出来,旁人纷纷叫好。
李熹桃脚步慢慢顿住,疑惑地略怔一瞬,她不懂眼前这一幕的奢靡荒淫意味,身侧高大健硕的男人却朝前半步,如一座高山般彻底挡住她的视线。
袁尧鹰隼般的眼眸盯着远处的少年,冷声朝领路侍者说:“先与齐王殿下通报一声。”
侍者小跑过去附耳通传,袁尧遥见李赟立刻松开宠妾,将手中酒壶扔到一旁,从七宝榻上弹坐起来。
美婢宠妾纷纷散去,袁尧这才垂眸看身量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公主,唤她回神:“殿下,走吧。”
娇媚面色怔忪,李熹桃走到李赟面前,李赟浑身散着酒气,但琥珀眸色温柔地笑着看她:“好久不见了,之前回京朝见总是匆忙,来不及见你。”
她总觉得,李赟同她回忆里的好哥哥似乎不一样了,李熹桃贝齿咬唇,喃喃:“六哥哥。”
看到一旁的袁尧,李赟对他亦是挂着温和的笑容,可那张殷红道阴气的薄唇张开,出口的话却在翻旧账:“之前邀约都被使君拒绝,这次若不是有穗丰在,怕是仍不会来吧?”
“军中事务繁忙,殿下见谅。”袁尧淡然颔首。
李赟上任以来,确实邀请过袁尧数次,尽管他身为刺史尸位素餐,大多事务都交由手下的长史司马去做,表现出了不愿涉足政事的模样,但李赟到底还是李氏皇室一族。
稍微寒暄几句,又有侍者急步来通传有宾客到了,他们便一同去了宴上,宴会分为外宴与内宴,以一道泼墨山水屏分隔,男女宾客分席而坐。
李熹桃由婢女领着入席间,稍微打量身侧人,似乎是位十分眼熟的娘子。
她脊背玉立跽坐于席间,身子弱柳扶风般纤细,但周身气质高洁不凡,略微想了一下,李熹桃认出她是陈郡谢氏的四娘子谢卿枝。
李熹桃忽地记起来,在长安城皇宫里,初次见到谢卿枝的情形。
三年前暮春,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提裙欲去寻李赟玩,却不想被尚宫姑姑抬手拦住,尚宫肃然说李赟今日有要事在身,李熹桃只得领着婢女百无聊赖地闲逛,不想在嶙峋假山旁,闻阵阵压抑的女子啜泣声。
尺玉连忙拽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莫要多事,可李熹桃咬唇又凝神细听片刻,还是心生不忍,踮脚绕过堆叠乱石,悄悄凑过去,只见穿藕丝衫子、系着柳花裙的少女蜷坐在假山后,双臂环抱膝盖,哭泣得戚戚然。
“你为何蹲在这里哭呀?”李熹桃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可还好?”
哭声蓦地止住,少女只漾起泪眼朦胧的小脸,一双含着盈盈水光的眼眸盯着李熹桃,发间银簪随着颤抖轻轻晃动,沾着泪痕的胭脂晕开在腮边。
她抽泣着说,她是陈郡谢氏谢卿枝。
李熹桃不知谢卿枝为何而哭,但还是用稚嫩的话语安慰了好久,又将人领到禾露宫里重新画妆。
思绪回笼,李熹桃才发现自己正盯着谢卿枝看,对方明显亦察觉了她的视线,谢卿枝温润眸子一闪,认出穗丰公主,立刻起身略微福身行礼。
“卿枝娘子怎么也在呀,我记着陈郡离灵州应当是很远的。”李熹桃拉住她柔软的双手。
谢卿枝浅淡目色柔柔,她抬眸看着李熹桃,见公主面色认真不做假,才慢慢解释:“公主,妾三年前由陛下赐婚,现在已是齐王殿下的妃。”
闻言,李熹桃微愣。
她只记得那日后不久,李赟便离开了长安去到灵州,从来无人向她提起,那日谢卿枝进宫竟是嫁与李赟的,李熹桃咬唇,忆起谢卿枝那日哭泣凄惨模样,也猜到她是极为不情愿的。
谢卿枝没再说话,而是去迎接别的宾客,陆陆续续有不少女郎落座,大多认出李熹桃向她打招呼。
内宴逐渐热闹起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嬉笑着聚在一起,有的投壶射鸭,有的斗草下棋,白瓷盘盏随着婢女们莲步轻移端上来,每道珍馐皆以新鲜花瓣点缀,琥珀盏里盛满蔷薇酒露,自然清新颇有雅致意味,李赟向来是不爱权力斗争,独爱风花雪月的。
李熹桃被拉着一起投壶,可她显然并无兴致,葱白细指捏着箭矢连投几次不中,就扔下不玩了,又有小娘子邀她射鸭,李熹桃摆摆手说自己不会射箭,便回到坐席间,隐约听到屏风另一边的外宴男宾们亦是觥筹交错。
外宴正在行赋诗令,是李赟提出来的。
锦衣华服的少年歪歪地斜倚着,瘦长指尖捏着鎏金酒杯,身旁胡姬腕间金铃随侍酒动作轻响,他眼皮微抬,漫不经心地出题:“以春景做题,限半炷香成句,如何?”
方才还热闹的席间,瞬间无人出声应和,大家均偷偷去瞧跽坐的袁尧,只见健硕的青年以粗糙指腹慢条斯理摩挲着酒杯,脸上并未露出丝毫不悦。
这是在针对他。
在这一群高冠博带的贵族子弟间,唯有袁尧非门阀世家出身,而是从行伍底层一层层厮杀上来的,于他而言,李赟提出吟诗作对分明是有意为难。
李赟吩咐下去,立刻有侍者拿香来计时,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随便一点,被指到的那郎君便站起来,略作思考开始作诗,出自门阀贵族的子弟都是自小学习诗词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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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算学得不精也不至于张不开口,很快众人纷纷赋诗结束,视线落在了袁尧身上。
“到使君了。”李赟冷冷开口,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身形极具压迫性的男人站起来,比寻常人更加硬朗深邃的五官并未露出丝毫愠气,袁尧没有作诗,大手端起酒杯朝李赟的方向一举,突起的喉结滚动,他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目光炬炬盯着李赟,沉声:“臣为护大樘安宁常年驻守边关,不似各位郎君有闲情于别业吟诗作对,甘愿自罚此杯。”
这番话不仅说他为守护大樘安宁作出的贡献,还暗戳戳指着这群世家子弟脊梁骨,讽他们是靠他庇护才得以安稳吟诗作对的,呛得李赟下不来台。
“使君不会赋诗,便不玩这个了。”李赟头脑一热,立刻提议:“击鞠如何,使君不会连击鞠也不会吧?”
李赟不通政事,但精于玩乐,玩乐其中属击鞠技巧精湛,这么多年还未有人胜过他。
袁尧淡答可以,众人便纷纷扔下酒杯,转头去了击鞠场。
水墨山水屏风外的声音吵闹,不多时又悉悉簌簌静了下来,谢卿枝忽地莲步袅袅过来,俯身问李熹桃:“殿下若是无事,要不要去看击鞠。”
“击鞠?这里有马球场?”李熹桃惊诧,这风玉幽园的规模叫人诧异。
谢卿枝点头,内宴的小娘子们听说有击鞠比赛已经纷纷去看了,李熹桃略微思考便也跟去了,女郎们纷纷在高台上落座观赛,还有一些没能上场或在候场的郎君均在台上。
不多时两队上场,分别着深红墨绿两色球衣,人马两排在光亮如镜的球场中站定。
李熹桃一下就找到了红队为首的袁尧,他身着深红色窄袖紧身锦衣裤,腰带紧束,脚踏短靴,恰到好处地展现出男子的威猛挺拔,目光移开,绿队为首的是李赟。
随着一通鼓响,霎时球场上黄色尘土飞扬,袁尧手里握着包裹着兽皮的球杖,轻巧一跃上了马,额角一滴汗珠被刺目的阳光晃动,直直垂落砸进马蹄下的黄土中。
袁尧眉眼犀利,看向敌队的眼神富有野兽般的进攻性,李赟亦是神情锐利,他抱着必胜的决心,就□□的马匹都带着威风凛凛的气势。
李熹桃有些担忧袁尧,李赟虽然体型比不上他,但击鞠技术在长安城是出名的。
可没等李熹桃反应过来赛况,身旁便有小娘子尖叫喝彩,原来是袁尧拔得了本场比赛的第一筹,绘了鲜艳彩漆的木鞠流星般划过球场上空,顺着那道弧线看过去,李熹桃的视线稳稳地落在了袁尧身上。
他轻巧地一挑球杖,马球又借力飞走,到了不远处的同队队员球杖下,李熹桃的目光却没再顺着木鞠移动,而是紧盯着袁尧,他身材健硕,衣料已经被汗水浸湿。
不知道他是不是敏锐地感受到了看台的视线,球场上的袁尧眸光一凛,他五官本就深邃有压迫感,此刻更是有些凌厉骇人的气势。
可与他目光对上时,那股凛然的气势却又感觉软了下来,他似乎是在遥远地和她对视,李熹桃眸色微怔,纤细指尖不自觉地捏紧松松搭着的柔软披帛。
皙白的少女胸脯里,一颗心脏仿若要跳出来般跃动着。
6. 第 6 章
日头西转,又是阵鼓声轰轰响起,袁尧所在一队不出意外获胜,头筹被抢,李赟被拂了面子,攻势愈发狠厉激进,然而急躁之下,也被袁尧抓住更多破绽。
旁人都陆续离开了球场去换衣,唯独见着袁尧同李赟还在驱马,于击鞠场上并辔而行,似是在聊些什么。
方才一局,使得李赟对袁尧稍微刮目相看了些,少年语气虽不如先前那般刺耳,却仍带几分冷意:“想不到使君击鞠竟如此厉害。”
“臣只是马术好,殿下对击鞠之术才算得上精通。”袁尧长腿跨坐在马背上,目光朝前不斜视,并未正眼看李赟。
李赟自殷红唇里冷冷呵了一声,似乎是自嘲道:“不必恭维,我从会骑马便会击鞠,看得出来使君技巧了得。”
袁尧没再说话,二人沉默着,又并行片刻……
袁尧与李赟骑马交谈时,台上的李熹桃正被陌生郎君搭话,那小郎君年纪轻,似乎是鼓足勇气才挪到李熹桃面前,他满脸涨得通红,立在李熹桃面前踌躇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小娘子是哪家府上的……”
未等他将话讲完,谢卿枝便洞悉了他的心意,立刻出声打断,妥帖地为二人解围:“七郎唐突了,这是穗丰公主。”
那小郎君明显神情一怔,蓦地面色紧张到煞白,留下一句冒犯了,便匆匆离开。
向来温顺善解人意的谢卿枝打量公主,似是怕李熹桃被吓到,春水般柔声安抚道:“那是陇右李氏的七郎,年纪小,殿下莫怪。”
李熹桃点头,可她的心思并不在什么李七郎身上,她弓月般的纤纤细眉颦蹙,粼粼水光般潋滟般眸光流转,去寻球场上的袁尧与李赟,可已看不见了。
将军许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便先走了,李熹桃如是想着,雪白贝齿轻咬水润嫣红的唇,脚步缓慢地跟着谢卿枝一起离开击鞠场,却在走到门口时,见已换干净衣裳的袁尧背影宽阔沉稳,站如松柏青山,似在等人。
少女眼波似春潭初涨,娇俏的面靥露出娇俏笑来,提着裙裾小跑过去,脆生生地唤:“将军!”
刚在袁尧面前站定,李熹桃没等缓过气,少女青涩丰盈的胸脯明显起伏,她便将心底真心的夸赞托出给他听,却不知这话会不会惹旁人不悦:“将军击鞠真厉害,在长安时还从未有人能胜得过六哥哥。”
一旁的谢卿枝亦是暗中赞叹,大樘虽然尚武,但再精壮有力的郎君也不如真正戍边征战的男人,后半场不少人轮换上场,唯有袁尧李赟二人还在,她看得出李赟是为面子强撑,而袁尧却是从头至尾淡然。
“我只是体力比旁人强些。”望进公主殿下如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袁尧身侧手掌微握,沉静言语仍是十分谦让。
实际,袁尧在场上仍收了几分力气,其余人均是行不胜衣的贵族子弟,若是他真发狠去打,怕是不出半个时辰便要结束比赛,岂不是扫大家的兴。
才换衣出来的李赟听到李熹桃与袁尧的话,几分阴恻恻笑道:“使君真是谦虚了,使君这般勇猛,怕是整个大樘的郎君没有一个赛得过你。”
袁尧淡看他一眼:“齐王殿下过誉了。”
听他话落,李赟只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了,谢卿枝亦是跟着走了。
见状李熹桃面露疑惑,她看看李赟清瘦的背影,又仰起脸看身旁的人:“将军不是在等六哥吗?”
袁尧低头,深沉视线落在李熹桃扬起来的芙蓉小脸上,突出喉头微动,沉声道:“我没在等他。”
沉默两息,李熹桃懵懂地哦了一声,却并未理解他到底在等谁。
午后明朗日光淌过溪水潺潺,身形差异极大的二人慢悠悠地踱步而行,公主步子小,袁尧身量太高步幅也阔,便留意着刻意走得更慢些,使她能从容跟上。
“将军骑术真好,我羡慕极了。”宝珠明月般的公主殿下轻声叹息,语气似乎要融进风里消散般细微,像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还从未骑过马呢,尚宫姑姑总说危险,因我身子孱弱放心不下,父皇也不许我学,生怕我从马上摔下来受伤。”
少女细弱的话语伴着泠泠玉声,几不可闻,袁尧沉默着,看她面露可惜之色,薄唇略动却到底没接话。
风玉幽园内栽种的早牡丹已盛开,娇艳模样,亦是将女郎的自言自语听了去。
而女郎寝室内,青瓷瓶内蔫牡丹花被婢女换过了,同样一副鲜艳娇嫩模样。
尺玉端来一白玉盘,里面盛清香甜瓜。
眼看晃眼日头逐渐西沉,公主仍怏怏地伏在黄花梨木凭几上,玉白的肌肤被压出一层薄粉色,芙蓉玉般的巴掌小脸上教人怜爱地萦着一团愁云。
“殿下。”尺玉在公主怔仲的芙蓉面前摆摆手,柳叶目潋滟流转在娇小的女郎身上,面露淡淡的担忧色,问:“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熹桃被唤回神,她扯扯唇角,下令将屋里所有婢子都遣出去了,只留尺玉一人。
“殿下在想何事?”尺玉问。
公主缓缓坐起来,年纪小的女郎娇嫩的脊背纤瘦挺直,她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小鹿般带着好奇的眼神看尺玉:“玉娘,我今日见了六哥,但不知为何,总觉着不舒服。”
“今日发生了何事?”尺玉问。
略作思索,李熹桃将今日所见如实讲出来:“六哥哥浑身酒气,身边围着许多婢女,许是天热,婢女们都是衣衫散乱。”
“……”
尺玉沉默了,公主殿下涉世未深,于男女之事懵然无知,见此等糜乱之景,只隐隐觉出几分不适。
盯着少女明亮清润的黢黑目看了两息,尺玉没忍心告知她实情。
尽管如今殿下已成亲,但使君仍以礼相待,想来是不打算行夫妻之实,尺玉想,这般也好,她的殿下如雪皙白纸般太单纯,天生便不该受这些污秽低俗之事浸染。
尺玉温软但坚定地解释:“殿下莫要再想了,正如您所说,许是天气太热了,女郎都是怕热的。”
李熹桃嗯了一声,又问:“玉娘,你还记着卿枝娘子吗?”
尺玉一惊,她道“婢子记着,三年前见过,殿下心善,还带卿枝娘子到禾露宫中补妆。”
“她那日进宫竟是被赐婚给六哥哥,分明哭得那样可怜,定是不情愿的,可父皇为何还要强人所难呢?”李熹桃握着尺玉双手的葇荑颤了颤,又忆起那日谢卿枝泪眼朦胧的模样,喃喃道:“都怪我带她去补妆,若是父皇见着她哭过的样子,必会心软取消赐婚,都怪我……”
李熹桃对大樘局势知之甚少,她并不清楚谢卿枝的婚事并非天子强逼,而是谢家主动为之。
陈郡谢氏自前朝起便渐趋衰落,时至今日几近式微,世人只知五姓七家,早已忘却曾经显赫的陈郡谢氏,谢家若想重振昔日荣光,攀附皇室无疑是最直接的捷径。
尺玉暗忖,殿下带卿枝娘子补妆,并非害她,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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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变相救了她,虽说在殿下面前,陛下一副慈爱的老父亲模样,但在外人眼中,他是九五至尊、威严天子。
一个满面泪痕的小娘子面圣,定会触怒龙颜,招来杀身之祸。
可眼前,善良慈悲的殿下仍在郁郁寡欢,却是在为旁人那本就不可撼动的命运自责。
“殿下……”尺玉难得主动打断李熹桃的话,她反手坚定地握住公主的双手,安抚般轻捏她掌心,万分认真地一字一句肯定道:“不怪殿下,殿下是极好的人,在婢心里,全天下没有比殿下更好的女郎了。卿枝娘子被赐婚与殿下没有关系的,她的哭,也许并不是因为赐婚,殿下何必全怪在自己身上呢。”
尺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莽撞闯进来的小婢女打断了。
“殿下,使君派人来了,邀殿下去马厩看看,说是给殿下送了匹小马驹呢!”叽叽喳喳的挂印提裙从门外跑进来。
闻言,尺玉见李熹桃原本抿着的唇角忽翘起,她惊喜地不敢置信般,朝窗外看,果见候着个身着白绢联珠纹圆领袍的清瘦挺拔少年人。
李熹桃立刻起身,随着少年去了马厩,脚步轻快,她想得少忘性大,本就被尺玉一番安慰驱散了郁闷,此刻更是愁云尽散。
离马厩远远地,便听袁尧吹了声急促的短哨,厩里一匹高大的黑色烈马闻声甩甩尾巴,踏着铮铮马蹄朝袁尧靠近,随后瞧见健壮挺拔的男人抱了捆干草,在厩前站定。
李熹桃问少年:“那是将军的马?”
“是,那匹黑马名叫翻雷,性子极烈,除了将军没人能驯服,旁人离得近些,它便扬起前蹄嘶鸣示威。”少年声音清冽,回答。
袁尧抬起宽厚的手掌捋了捋高头骏马顺滑的鬃毛,黑马乖顺地嚼着他手里的干草,在袁尧面前这匹烈马似乎变得一点脾性都没有,李熹桃在不远处站定,清灈潋滟的眸光盯着他的动作,袁尧抬眸同她对视一瞬,便将手中苜蓿草悉数扔进马槽,拍拍手掌上的灰尘走过来。
“将军当真要送我一匹马驹?”李熹桃到现在仍是不可置信。
袁尧淡应一声,领她绕至马厩另一侧,李熹桃果见一匹枣红马驹,体型比翻雷矮小不少,鬃毛飘扬如烈焰般,腰背滚圆皮毛发亮,一看便知养护得极好,可李熹桃甚少距离马匹如此之近,不免心下生出几分害怕。
“这匹马性子温顺,殿下不必怕。”袁尧见她踌躇的模样,率先伸出手掌抚上马驹的皮毛,捋了两下。
见状,李熹桃仰起脑袋看向袁尧,嫣红下唇又被雪白的齿咬紧,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后,她小心翼翼朝前几步,鼓起勇气抚摸上枣红马驹的皮毛。
这马果然很温顺,一点脾气也没有,抚摸上的一瞬间李熹桃便不怕了。
袁尧收回手掌,看她娇花般的面靥终再无恹恹神色,只说:“这匹马从此便属于殿下了。”
“我要先为它起个名字。”这位大樘的嫡公主眸色清亮,轻扬小脸看他,语调甜腻娇俏:“起了名字,才算彻底属于我。”
李熹桃略思考,抬眸见天际绯红晚霞,便笑吟吟决定了:“见它通体枣红色,如晚霞般艳,不如叫丹霄。”
她明媚的笑颜像孩童般纯真良善,男人沉静硬朗的五官古井无波,却仿若透过此刻女郎巧笑嫣然模样,忆起了多年前小娘子拉住自己手掌,笑吟吟说了同样的话。
健壮挺拔的男人手掌逐渐握紧,手背上用力的青筋清晰可见。
7. 第 7 章
黄昏天际的云层边缘鎏着金边,有个腰佩横刀的男人疾步来到马厩,待到二人面前,垂首恭敬地通禀:“长安来的监察御史来拜访,正候着了。”
袁尧淡嗯一声,阔步随他离开马厩,去了中堂。
通往中堂的廊下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胭脂般艳的娇花躲在黄昏的晦涩天光里,偶有阵西北朔风穿过连廊,海棠花瓣如绸般颤巍巍,李熹桃被遮挡在在连廊拐角后,小心翼翼又好奇地探头看,只朦胧黄昏中远远见着,中堂有一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正与袁尧寒暄。
他穿着一身赭色圆领袍,满脸褶子地笑着,模样显得有些憨厚。
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州县,此番正是奉皇帝旨意来到灵州,目的是为了监察灵州灭伪教行动的执行,而所谓伪教,即佛教。
当今天子尊崇道教,十余年前刚登基时并没有明显的灭佛举动,仅下旨控制僧人数量,但近年陛下手段逐渐狠厉起来,前段时间,甚至下旨拆毁天下所有佛寺,没收寺众土地,勒令僧尼还俗。
袁尧上书多次,陈列弊端多条,但仅说服陛下暂留灵州城内安奉了慧真大师佛骨舍利的圆空大佛寺而已。
五日即过,中堂旁廊边的西府海棠已有残红凋落,叶间隐约可见结出的青果,而北堂后的寝室内,陶瓶内的西府海棠花枝仍亭亭玉立层叠如霞。
有风透过雕花窗棂,身着白色团花对襟短袖衣配绯色绫衫子,面容姣好姿色秾丽,李熹桃坐至软垫上,饱满窈窕的身姿坐正,书案上铺开一空白宣纸,以陶瓷卧羊形镇压好,眉目低垂稍作思考,细指便提起支紫毫笔,点点墨迹落于纸面。
白日光线通透洒下落于纸面,跽坐一侧的尺玉捏着墨梃研磨,公主画技一向精湛,寥寥几笔便勾出男人身形,待认出那所画之人,她手腕动作微顿。
直至最后一笔落,少女纤白细指将紫毫笔搁在白瓷笔山上。
门外传来清晰脚步声,是挂印,李熹桃期待地望她,挂印却摇摇头:“殿下,将军仍未回来。”
闻言,李熹桃蔫蔫地伏在了黄花梨木凭几上,自那日见过监察御史之后,袁尧便忙了起来,收了他送的马驹,李熹桃总想着找机会回礼,可连续多日他都不在府上,少女绕着小臂上松松搭的披帛,面露恹恹。
颇无聊,她翻开身边的书,可这些都是尚宫姑姑亲自挑选的,怎么也寻不到一本想看的。
忽地,外头响起一阵嘈杂混乱人声,李熹桃隐约间似是听见了熟悉的男声,便从榻上弹坐起来,立刻朝挂印摆手示意她出去看:“快去看看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可不等挂印迈步出去,公主又唤住她,挂印疑惑地看过去,公主站起身,一腰单红色薄罗裙裙袂随她动作水波般荡漾,道:“我亲自去吧。”
此刻嘈杂声已静下来,李熹桃下意识去到书房寻人,却发现那里并不见袁尧,细眉蹙起来,又与婢女顺着连廊朝前院走。
细指捏着轻罗团扇斜在头顶遮阳,滑腻的衣料顺着她的动作微微下滑,露出半截皓白如玉的腕子,女郎步履轻盈地穿过中门。
不曾想是一片刺目的血红映入眼帘,李熹桃清凌凌的杏目瞳孔骤缩,她耳畔蓦然觉着仅剩嗡嗡闷响,辩不清婢女说出的词句,唯有自己心跳声响得清晰。
胸口还在汩汩冒血的男人倒在前院,一动不动,李熹桃与那双不瞑目的眼睛对视,男人长相眼熟,骤然记起来,他是袁尧手下,是那日来马厩通传之人。
五日前才见过的男人如今倒在血泊里,已然了无生气,李熹桃脸色瞬间煞白,感觉自脚底向上窜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激得她瑟瑟发抖不已。
血泊尸体旁是双沾血的乌皮六合靴,李熹桃下意识顺着朝上看,宽厚手掌中握着的三尺横刀仍在滴血,袁尧深邃眉眼凌厉可怖,居高临下望着,仿若杀人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她攥着扇柄的的手突然绷紧,娇嫩指节泛出青白色。
女郎细微的脚步声音传到了袁尧耳朵里,他敏锐如鹰隼般地扭头看,原本犀利发狠一双长眸,却在看清她的一瞬,划过一丝微怔。
与男人漆深双眸对上,女郎娇容上霎时露出惊惧颜色,茕茕身形如骤雨打芙蓉般颤颤摇晃,李熹桃本能地错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随她转身翻涌的红裙裾扫过青石板,袁尧见着公主如一只惊蝶般逃离,瞳色映出她单薄如弱柳般背影,瞬间敛眸,面露浓重悔色。
游魂般失神落魄的少女回到院子里,院里那株壮硕的槐树枝桠颤动,有风卷着血腥气味,从前院飘到了北堂,李熹桃垂眸盯着自己裙袂,眼前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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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色裙袂轻薄飘逸,星点红痕似雪中红梅般刺目,有貌美妩媚的女人密林中狂奔,可再往前方是陡峭山崖,崖下湍急水流奔腾呼啸,无路可走,女人惊恐回头,数十黑衣人手持泛着银光的横刀步步逼近,他们身后陈着鲜血淋漓的尸山,汩汩流出的鲜血将土黄色洇成深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本和目小憩的少女突兀地寒噤,激得浴桶内水声浠沥沥清冽,李熹桃倏忽睁开眼,纤密睫羽忽闪,蜷在玉色臂弯里的小脸姝丽艳婉,却面露浅淡惧色。
窗外天色鸦青,她怔了半晌,朦胧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抬手抹开黏贴在脸颊上的潮湿发丝。
尺玉怀里抱着干净衫裙走近,不敢高声言语,恐惊了刚刚清醒半分的少女:“殿下梦到什么了?”
李熹桃略顿,可除了沁入土壤的满地暗红血色,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便闷闷摇头回:“记不清了。”
李熹桃慢腾腾地抬起纤细的胳膊,晶莹的水珠顺着小臂流下,尺玉将手中物放下,走近将迷糊的穗丰扶起来。
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逐渐浮现,柳枝般细腰不盈一握,莹润的皮肤上淌过清透水意,水珠滑过如暖玉般细腻的肩背,在肌肤上却丝毫留不下痕迹,最终顺着纤长双腿隐入浴桶水面,激起细微涟漪。
尺玉拿了干净巾子替她一寸寸擦净,伺候公主在绢裙外套了件宽博的银丝簇绣披衫。
如瀑般的青丝仍在滴水,公主一言不发坐在榻上,周身笼着不可忽视的郁郁可怜氛围,尺玉在她身后轻柔地擦干发丝水意,又拿篦子缓缓梳通。
感受发丝被人温柔打理着,李熹桃却心不在焉,刻意不去想白日里见到的血腥场面,愈发觉着屋子里沉闷得喘不过气,心尖始终笼着淡淡的霾雾般惴惴不安,她深呼吸几下,可心口越来越闷,她忽地站起来,将尺玉吓了一跳,手中篦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熹桃急促不安地想往屋外走,朝尺玉道:“我想出门透透气。”
庭院里寥寥落地油灯泛着昏黄的光,尺玉本想阻拦,可见少女已经自顾自走出去,只记着匆匆拿竹骨灯笼便跟了出去。
本想再带几个婢子跟着,可被李熹桃拦住了,二人沿着后园蜿蜒连廊,无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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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慢吞吞散步,李熹桃素手紧紧捂着心口,面露怅然神色。
回廊尽头是一座落在湖心的四角攒尖顶亭子,李熹桃轻拢了拢身上的单薄披衫,坐在了亭下美人靠上。
西北早晚温度差异大,一旦日头落下来便生出簌簌冷风,更何况公主的发还湿着,尺玉手中拎着竹骨圆灯笼,柔声劝:“殿下回去吧,天凉了。”
闻声,李熹桃沉默不语,寂寥周身虫鸣和肃肃风声包裹,她想一人呆会,便说:“玉娘,你回去帮我取件披风来吧。”
见劝不动,尺玉咬唇懊恼为何出门时未记着带上披风,她将手中灯笼留下抵在美人靠上,温声软语絮絮嘱咐:“殿下在这里候着,莫要乱走。”
见公主应下来,尺玉虽不放心,但也只能快步去取披风,争取快些回来。
一轮上弦月被浓云笼着,她衣衫清薄,仰头盯着朦胧的月色看了半晌,绷起的脖颈弧度似是纤细花茎般脆弱,乌黑长发潮湿垂在脊背后,洇出淡色水痕。
片刻后感到颈间酸了,她才敛下眸子幽幽向连廊远端瞥过去,夜色模糊间竟看到一个漆黑身形,不知为何,李熹桃立刻辨出那是袁尧,她瞬间忆起来那片殷红血泊,腾地一下自美人靠上站了起来。
少女白皙娇嫩胸脯里似有只受惊的雀鸟,扑腾得叫她几乎喘不过气,脑中不知为何,闪回今日梦魇里那片被血液浸成暗红色的大地。
高壮如青山般的男人缓步靠近,女郎清晨山雾般迷蒙的双眉颦颦蹙起,素手抚在白皙胸口,粉唇被雪白贝齿咬紧,叫人心怜。
不远处的竹骨灯笼萦着微弱烛光,在袁尧暗处的眼眸里映出少女伶伶身姿,他步伐缓了下来,最终只是停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
她怕自己,身子弱,性子又娇,若是再近,怕惹她心悸。
浓重如墨色的暗夜里,袁尧宽厚魁梧的身材隐在暗处,极具侵略性与压迫感,他薄唇嗫嚅,出口的话刻意温和几分,混着西北朔风肃肃声,无比清晰落进她耳中:“陛下下旨拆毁天下所有佛寺,那日来拜访的监察御史负责督察此事。”
四周寂静,李熹桃微怔,不懂他为何同自己讲这些。
“他名叫郑玉关,是荥阳郑氏的宗室子弟,在我军中任郎将。”
李熹桃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死于他横刀下的那个男人。
“他与前些日子来的监察御史结党营私,不仅侵吞寺庙资产,以百姓家中私藏佛像佛经为由行勒索之事,甚至还派人对不愿还俗的僧尼施以酷刑。”
上弦月静悄悄透出云边,粼粼波光荡漾,清浅月光照亮他英武的半边脸,亦落在她垂落肩头的三千发丝。
解释过后陷入沉默,凭借月色袁尧敏锐地察觉她发丝似湿着,眉头皱起来,略沉吟,便想劝她回屋,却不想一阵急风掠过,抵在美人靠上的竹灯笼被吹倒。
李熹桃余光瞥到似有一条蜷曲的黑影起伏,少女唇边短促地溢出一声娇呼,下意识地朝袁尧的方向跑过去,双手扯住他袖口,几乎整个人都躲进他身后。
“有蛇!”
沉默一息,袁尧犀利的眸色扫过她看的那处,声音温和哄她:“殿下,只是影子,不必怕。”
男人身上沉稳气息混着月光漫过来,李熹桃额角已沁出层冷汗,如月色般娇嫩的面庞颜色惨白,柔软心口被吓得绞痛,她惴惴不安地探头看,只见歪倒的灯笼火苗摇曳,四角亭立柱被映出了一条蜿蜒的阴影。
8. 第 8 章
就算看清了那物,李熹桃心口还是疼得紧,纤细双腿不禁瘫软,她双手搂住袁尧健壮的胳膊,软吞吞说:“我还有些站不稳。”
袁尧果真没有再动过,任由她搂住自己胳膊,小口微张慢吞吞缓着呼吸,直到她面色恢复如常,她才松开手缓缓退开。
“殿下回房吧。”袁尧自然地将美人靠上的灯笼拎起来。
“我不想回。”李熹桃微抿的唇瓣间溢出话音,葱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披衫,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掠过耳畔:“不知为何,我住进那间寝室后,时不时便会心悸梦魇。”
闻言,袁尧握着竹骨灯杆手掌微动,目色如不远处的湖水深潭沉,沉声问她梦到什么了,可公主只默着摇摇头,才说记不清了。
又有风裹着夜色漫过廊柱时,李熹桃打了个颤,抵不住西北夜风掀起裙摆,将披衫轻纱翻成水浪的形状。
“殿下若是不想回,可先去书房里坐坐。”使府书房离后园很近,袁尧声音总带着山石般的沉稳感,李熹桃应了下来,见他手中握着自己花鸟竹骨灯笼,这是小女郎喜欢的样式,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娇小。
二人沉默着并肩往回走,不过片刻便到了书房,门口有侍者开门,进去后李熹桃不自在地抬手,将鬓边黏在脸颊几缕黑发拨开,小动作逃不过袁尧的长眸,他将灯笼递给侍者,沉声叫侍者拿干净巾子来。
李熹桃素白双手交握,潮湿的青丝几缕搭在胸前,浸得身上本就单薄的披衫都洇湿,龟锦纹直棂窗外晚风拂过。
袁尧将洁净干燥的巾子握在手上,眸色浅浅略过公主湿润的发丝,说:“殿下擦干头发吧。”
她眸色浅浅涣散,明显在思考什么,李熹桃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便跽坐下来,衣衫下双膝细微蹭了蹭挪动位置,将纤细脊背对向袁尧方向,滴着水珠的发丝堆叠在她背后。
娇生惯养婢女簇拥的公主殿下,总会下意识等人帮自己擦发。
见状,袁尧沉默片刻,掀起袍角同样跪坐下来,麦色宽厚手掌撩起她身后的湿发,男人出身行伍,不常做精细活的手难免笨拙,掌心的薄茧偶蹭过她潮湿的背脊。
李熹桃没有察觉,沉默间忽地问一句:“那些僧人们现下如何了?”
袁尧微怔,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继续这个话题,男人长眉眉心轻皱,刻意轻缓语调,试图让这个话题没有那么沉重:“愿意还俗的僧人已经离去,不愿者惨遭酷刑,多数是当场毙命,侥幸存活者亦皆残疾了。”
李熹桃颤抖的指尖逐渐揪紧衣料,她望着不远处摇晃的烛光出神,声线清颤,自言自语似的:“为何不将那罪人交给灵州参军查过再处置呢?”
尾音消散,银丝簇绣披衫的宽袖口垂落,掩住了指尖无意识的蜷曲。
袁尧敛眸看她,公主太单纯,总以为大樘的律法是剔透的琉璃,却不知琉璃难得,大多数皆沉淀着不可磨灭的黑絮。
朱墙琉璃瓦勾勒的大樘盛世下,实则是暗流翻涌的隐秘诡狱。
盘根错节的利益藤蔓缠绕着朝堂与市井,到处都浸着见不得光的算计,若将这些悉数剖开,呈现在自幼被软绡包裹、刻意隔绝阴暗的公主眼前,实在太过残忍。
亥时人定,更夫梆子声穿透窗纸,“笃、笃——”几声闷响,那声音裹着深夜的霜气,沉沉地坠在寂静里,敲得人心头发沉。
“有些事并非依靠律法能够解决。”袁尧淡淡说。
李熹桃听不懂,但忽地感觉自脊背沁出冷意。
感受到她纤薄身子的战栗,袁尧手腕擦拭的动作微顿,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柔软:“先朝的慧真大师圆寂之后,留下了一块佛骨舍利,现在便被安奉在圆空大佛寺,明日佛寺有供养法会,殿下若是有时间,要么同去吧。”
李熹桃惊喜:“是那个先朝时云游四方的慧真大师吗?”
话音顿,袁尧应了一声,长指握着巾子,一寸寸细致地擦拭她柔顺浓亮的乌发,深眸略有深意盯着她发梢水珠,问:“公主信佛吗?”
“我只是偶然听到尚宫姑姑提起过慧真大师,但是我问她,她又不肯再讲了。”公主摇摇头,回眸认真地和他对视。
她湿润的乌发如瀑般倾泻,墨色发梢凝着水珠,在男人干净衣角洇开蜿蜒的水痕,随着她回眸的动作,袁尧衣角的褶皱都似乎泛起潮意,溢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草木香,又像是她身上常带的清浅花香被染到他身上。
袁尧分不清,只好惶然错开视线。
女郎潋滟眸子清晰澈然,似乎混着夜半的湿气,她磨蹭着跪坐的膝盖,回过身正面对他,娇柔的手指攥住他潮湿的衣角,张口唤将军,总是不经意透露出几分天生的娇娇气质:“将军,可否给我讲讲慧真大师的故事?”
男人眸色落在她抓着他衣摆的手上,略默,淡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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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尧的声音总是如此质感温厚,讲故事时如夜色般沉沉地漫过来,本就犯倦的李熹桃听了一会儿,眼皮竟然逐渐沉重了起来,她抬起手揉了揉惺忪的杏目,怔忪的目光落在他阴影里因说话上下滚动的喉结。
见她眼帘轻轻颤动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袁尧知晓她是困了,便停了下来,语气温和哄着:“殿下,若是倦了,便到榻上去睡吧。”
面前困倦到身子骨软塌塌的少女蹭了蹭,侧卧在一旁的软榻上,檀口轻闭发出小猫似的含糊鼻音,却娇气地扯住袁尧的袖子不许他走:“将军可以继续讲吗?”
公主尾音总带着撒娇般的气音,分明已经困倦地张不开眼,卷翘浓厚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偶尔蝶翼般颤动,但仍旧哼哼唧唧恳求他继续,尾音拖得绵长,像猫咪用绒毛蹭着人心,搅起一圈圈温软的涟漪。
少女膝盖蜷起缩在软榻里,轻纱披衫下柔嫩的胸腔轻缓起伏,呼吸亦是逐渐静下来,可只要他的声音停了,唇角便立刻娇气地轻抿,溢出似小动物般湿润的呓语,未设防的柔软呢喃悉数落入了袁尧耳朵里,他只好继续讲下去,半梦半醒的人时不时地嘟囔着听不清的梦呓附和。
故事讲完,袁尧见公主的呼吸亦是绵长沉静下来,显然已睡熟了,雪白腮边压着软枕挤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烛台摇曳的光淌到她微张的唇时,唇缝间似乎漏出来悉悉簌簌的梦呓,袁尧盯着她那张小巧的檀口微怔片刻,鬼使神差地凑近,试图听清她的梦话,直到感受到女郎清浅如羽毛拂过心尖的呼吸落在他耳畔,他听清了。
公主呓语间说的是——
世上怎会有如慧真大师这般慈悲之人呢?
袁尧眸色轻闪,忆起多年前她哭着乞求祖父收容一群乞儿,彼时他远远见她眼尾泛起的泪光,便决定要生生世世护在她身边。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九年前那次意外后,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慈悲心怀的小女郎了,可不曾想兜兜转转,竟回到了自己身边。
袁尧抬手,眸色盯着因她熟睡而泛红的面颊和耳垂,男人下意识地凑近,想要抚上那处柔软,却在触碰到柔软前猛然握紧五指,最终手只是克制地落在他蹀躞带上悬着的玉璧上,温润珍贵的玉在朦胧烛光里泛着微弱的光。
他轻叹一声,目光没有从公主脸上挪开,语气几不可闻道:“殿下心肠柔软,亦是同样慈悲之人啊。”
9. 第 9 章
次日清早,李熹桃在袁尧的书房醒过来时,是尺玉彻夜未眠地守在她身边。
回到寝院,尺玉一边委屈又幽怨地帮李熹桃洗漱,一边柔声埋怨她:“婢子拿了披风返回后园,却寻不到殿下,还好使君遣人告知了殿下的行踪,不然婢真是要吓死了。”
李熹桃尴尬地笑笑,自己信誓旦旦地答应尺玉要等她回来,却因为认错蛇后吓得忘到了脑后,她转移话题问:“将军呢?”
尺玉摇摇头:“不知,婢子昨夜经使君传唤来了书房后,使君便离开了。”
李熹桃心头一惊,忽地记起袁尧曾说今日有慧真大师的舍利供奉法会,她今日起得晚了,莫不是误了时辰?正打算遣人去寻将军,却听外面传来动静。
又是那日领她去马厩的少年,此番他替袁尧传话道:“殿下不必急,法会午时开始,时辰尚早。”
李熹桃闻言才安定了心神,不疾不徐地梳妆完毕,方与袁尧一同启程。
金黄沙砾漫漫铺满天地,似乎隐约可闻遥远的驼铃声刺破沙漠热浪。
从灵州城出来,向西已经行了十里路,李熹桃掀开马车帘,一双清灈杏目望向天际,隐约可见被弥漫黄沙吞噬半截的佛塔塔尖。
玄色锦袍身影斜倚在车辕,蹀躞带上的玉璧在日光下泛着幽光。
“有劳将军为我亲自驾车。”李熹桃颇觉得过意不去,淡淡眸光掠过眼前宽厚的身形,咬唇轻问:“今日法会并未邀请我,将军带我一同前去,可有不妥?”
今日圆空大佛寺的供养法会极为私密,唯有持帖者方可入内,且严禁携带婢仆随从。
“无事,我与寺中住持是旧识。”袁尧侧首,见她素手轻拂白皙额角,颦蹙如烟雾的眉宇间透着不适,沉声关切:“殿下身子不适?”
“还好,许是因为久坐马车。”李熹桃放下车帘,倚坐车内阖上双目昏沉睡去,卷翘的长睫轻颤着,芙蓉般的面容却愈发苍白。
不知睡了多久,李熹桃缓缓张开眼抚起帘子朝外看,圆空大佛寺的飞檐终于穿破迷蒙沙雾,落入了李熹桃黢黑的眼底,只在书中读过的鎏金塔尖折射着光芒,她双目亦是被映照得明亮,连方才的不适都忘记了。
有沙弥来引路,李熹桃学着袁尧的模样,双手轻轻合十略微躬身示意,便跟着进了圆空大佛寺,他们来得早,法会未开始,住持正在从金光佛塔中迎出佛骨舍利。
在无人注意之时风停了,眼前林立着庄严肃穆的佛殿,飞檐斗拱精美繁复,外墙布满斑驳的经文壁画。
李熹桃全神贯注于佛塔中隐约可见的的鎏金佛匣,见住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可不等住持走上前拿出匣子,四周空气突兀地凝滞住,李熹桃忽地觉得整座大殿似乎是在无风自动。
诡异的气氛叫李熹桃心下一紧,她下意识看一旁的袁尧,男人眉头亦是紧皱,一双暗色长眸打量着四周,右手手掌已经警觉地按在了佩刀上。
“不好!是沙暴!”沙弥喊了一声,他话音落下,佛殿檐角的铜铃开始疯狂摇晃,四周悬挂的经幡猎猎作响,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李熹桃顺着他们惊惧的目光去看,只见狂风裹挟着漫天沙砾,从高耸的金光佛塔后逐渐显现出来,正逐渐凝聚成巨大的漩涡。
沙弥们紧张着跑去佛塔下,欲将舍利和其余经书宝物收好,却不等抱着舍利匣子从佛塔下离开,十几名蒙面沙盗不知从何处如鬼魅般袭来,手中弯刀折射着寒光。
见状,李熹桃杏目瞳仁骤缩,下一瞬便被袁尧高山般的身体紧紧护在身后,退到一旁的刻满经文的石经幢后躲避,身后便是圆空大佛寺的藏经阁。
一旁焚香台中香雾袅袅升腾,香灰扬起烟雾又被黄沙卷走,李熹桃探出头,见到那十几名盗贼径直冲向佛塔,显然是直奔装着骨舍利的鎏金匣子而去!
盗贼身手狠辣,佛塔下的护卫不敌纷纷倒地,李熹桃抬眸望向袁尧紧绷的下颌线,见他眸色深沉面色凝重,略思索,小声问道:“将军不过去吗?”
听见她的问句,男人沉默未语,袁尧垂眸凝视着她,手掌按在蹀躞带上的横刀之上。
不知为何,李熹桃忽然福至心灵懂得了他的顾虑,娇小的身影立刻蹲下,乖巧地仰起脸望向他,轻声道:“将军放心,我会在此躲好的,你去吧。”
见状袁尧心底微动,却仍不放心,目光扫到身后藏经阁,毫不费力地推开阁门,他宽厚的手掌覆在她单薄肩头,将人从地上轻柔拽起推入阁内,阁门紧闭前沉声叮嘱:“莫要乱走,在此候着。”
他的话音尚在藏经阁中回荡,李熹桃已提着裙摆紧张奔至窗边,纤细手指扒着狭小窗缝望出去。
只见袁尧身姿如鹰般疾冲而出,手掌一把抽出劲瘦腰畔三尺横刀,闪出冷月般的银光,以鹰撮霆击之势与贼寇厮杀。
身为西北军主帅,袁尧以一敌十是常事,可这群沙盗目标分明,见自己落下风便急速撤逃了。
沙暴如野兽般咆哮,又如千军万马奔腾,气势仿佛要将整座大佛寺都碾成齑粉,尽管李熹桃躲在藏经阁内,仍是感觉每一口呼吸都被沙粒填满,眼前只剩下呼啸而至的沙墙。
她从窗缝望出去,目光紧紧锁住那抹玄色身影,恐怖的沙暴裹挟着粗粝黄沙逼近,正渐渐吞噬佛塔下收刀而立的袁尧,他猛然转身,以迅雷之势朝藏经阁狂奔而来,见状,李熹桃的心跟着紧紧揪在了一起。
“吱呀——”一声,厚重古朴的藏经阁大门被猛地推开,男人侧身闪入,反手便将门板重重阖上。
未等他站稳,便骤然被人扑进怀中,他顺势向后踉跄半步,宽厚的脊背撞在门板上,在密闭的阁室内发出沉闷的声响。
少女柔软的双臂缠上他蹀躞带下的腰身,男人衣袍上沾着的黄沙尘土,随着这一撞簌簌掉落。
“吓死我了……”李熹桃抽噎着,娇软声线浸着难掩的哭腔,她埋进男人铁铸般的胸膛,纤细手臂将他环得更紧。
阁内檀香萦绕,几盏常年燃烧的酥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袁尧的身子明显僵了一瞬,后背抵着门板,沙暴中心掠过藏经阁,门外的沙粒如同密集的箭矢,打得门板噼啪作响。
“殿下。”袁尧垂眸看向缩在怀里的少女,沉声道:“没事了,藏经阁墙壁厚实,风沙进不来。”
她颤巍巍仰起脸,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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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肩头仍在轻颤,原本清亮的眼眸蒙着水雾,带着慌乱无助的哭腔呢喃:“方才见将军离沙暴不过区区几尺……我怕将军出事。”
说话间,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沾着灰尘的指尖在脸上擦出几道污痕,可怜得如府里廊边被疾风骤雨打湿的西府海棠。
见她真心实意地担忧自己,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袁尧薄唇微动两下,终是无言以对,心底却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蓦地,李熹桃突然感觉眼前一白,双目猛地紧阖,纤长的羽睫剧烈颤抖,袁尧见她身形一晃,竟软软向下滑去,连忙伸手扶住,声线不自觉染上急切:“殿下?”
深沉眸色察觉她面色不正常,袁尧小心翼翼用手背触了下她光洁额头。
滚热的,烫得他心头一颤。
藏经阁中央有尊鎏金佛像,四周的墙壁上嵌着一排排榆木经柜,袁尧迅速扫视四周,并没有可供休息之处,他只好先将人安顿在经柜旁倚靠着坐下。
李熹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经柜旁,意识模糊间喃喃呓语,原本白皙的面颊烧得酡红,袁尧眉心拧成死结。
稍微沉吟,青年利落地从角落抱来几捆用来包裹经卷的粗麻布,就地叠成厚厚的垫子,袁尧长臂揽住少女,轻松将她从经柜旁一把抱起,安置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又坐在她身边,长腿舒展着,脱了外袍裹在公主身上。
见她在男子玄色外袍下逐渐蜷缩成一团,隐约从苍白唇角溢出闷闷的哭声,紧闭的眼尾泪珠如短线的玉珠般簌簌滚落,一直呜咽嘟囔着冷,袁尧有些不知所措。
藏经阁内可用的东西实在少,忽地,他触到蹀躞带上悬着的针筒,因常年戍边,他的皮革蹀躞带上总要佩着横刀、针筒、砺石与火石,以备不时之需。
他端来一盏灯,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扶起来。
温热的大掌游弋在她纤细脊背,一路向上,直到手心触碰上那纤细的脖颈,他指腹不敢用力,只能虚虚覆着少女的肌肤,这段颈子看起来如玉般脆弱,仿若自己一用力就会折掉。
他动作有些蹑手蹑脚,慢吞吞将少女的脑袋侧着面朝胸膛搂进怀抱里,寻到个合适的姿势。
带茧的粗糙指腹摸上她耳垂,她的耳垂白皙小巧又柔软,光洁得像块上好暖玉。
高大的男人漆深眸底涌动着克制之色,突出的喉结略微上下滑动,才小心翼翼地用双指缓慢揉捏上去直至发红,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针置于火焰上烧至微红,立刻点刺上那白嫩耳垂,稍微用力挤出几滴鲜红的血来。
似是感受到刺痛,缩在他怀中的李熹桃浑身一颤,娇气的呜咽声更甚,察觉到她在自己下腹处轻轻蹭动,袁尧低咳一声,嗓音微哑:“别动。”
双耳耳垂均放血后,看着公主面色舒缓了一些,袁尧舒出一口气,可她却仍急促喘息着喊冷,往他怀里缩。
狂风裹挟着漫天沙砾,遮天蔽日,天地间一片昏黄,分不出明显的时辰,不知不觉间暮色悄然沉了下来。
沙暴肆虐的夜晚,藏经阁紧闭的门窗将风沙隔绝在外,高大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环着发烧的少女,整夜用自己炙热的体温熨着她的身躯。
10. 第 10 章
暮色沉沉,圆空大佛寺被层层黄沙覆裹,有沙弥从僧舍里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确认沙暴停歇后,才长舒出紧绷的气息。
藏经阁内,袁尧亦察觉到周遭归于寂静。
他垂眸望向怀中昏睡的少女,见她不再瑟缩喊冷,额角却沁出细密薄汗,领口衣衫在无意识中凌乱散开,露出莹润的肌肤。
袁尧轻动长臂试探,确认她未被惊醒,才将人缓缓安置妥当。
随后,他阔步至窗边,只见漫天狂沙已然消散,昏黄灯火渐次在僧舍亮起,不少沙弥正试探着走出屋门。
袁尧亦推门而出,沙暴后的天际澄澈如洗,西侧天幕上,一弯峨眉月悬于虚空,繁星缀满夜幕,清辉与沙砾交相辉映,映得这片荒漠竟生出几分静谧的圣洁意味。
“使君。”住持身披半旧的酱色僧袍,花白胡须垂至胸前,出声唤住袁尧,双掌合十颔首:“多谢使君方才驱退沙盗,护得佛骨舍利周全。”
“住持客气。”袁尧亦是颔首回应,随即问:“寺中可有空置僧舍?公主殿下昨夜染了风寒,今日又受惊吓,此刻正发着热。”
住持手中捻动的老菩提佛珠忽而顿住,闻言面露惊色,即刻招来旁侧小沙弥吩咐煎药,又连忙着人安排洁净僧舍,以备公主歇息。
“嗬嗬——”
昏沉暮色中,袁尧忽闻一阵异响,循声回眸望去,金光佛塔下不知何时立着个衣衫褴褛的婆子。
“那是何人?”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去,见她头发如乱草纠结,正垂首盯着枯瘦手中的素陶娃娃,嘴里念念有词,絮絮叨叨听不真切。
住持低叹一声:“是附近流民,只是有些糊涂,总在寺周徘徊,问她话也不答。”
袁尧颔首,心底涌起不安,不自觉缓步朝婆子走去。
离得近些,袁尧便看清婆子从左眼角斜贯到右嘴角的暗紫色疤痕,像条死蛇,扯得左眼眼皮半垂,浑浊涣散如蒙了雾,唯剩右眼看他时,眼珠滴溜溜地转。
见袁尧步步靠近,婆子喉咙里的怪响陡然变调,猛然瞪圆浑浊的眼珠,口中说着胡话跌跌撞撞跑远了。
袁尧并未追去,只见婆子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回了藏经阁,将李熹桃抱至洁净僧舍安置,不想她这一发烧昏睡,竟整整一日一夜未醒。
待她在僧舍榻上睁开眼时,喉头干涩如刀割,恰在此时门口传来响动,李熹桃循声望去——
推开门的女人梳着半翻髻,髻上仅有一支银簪斜插,瘦长手里端清透的白瓷药碗,眉头自然拧成个川字,见她醒了,女人一双细长眼睛盯着她,还没有清醒的李熹桃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竟是梅尚宫,她心头倏忽一悸。
“殿下醒了。”梅尚宫声线平稳,话音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双手稳稳端着药碗步进。
白瓷碗中浓黑的药汁尚未凑近唇边,苦涩气息便呛得李熹桃鼻尖一酸,她强憋住咳意,余光瞥见梅尚宫那双紧盯着自己的乌瞳,一咬牙将药汁一饮而尽。
待梅尚宫端来清水,李熹桃草草漱口,见她身后并未跟着尺玉,心下惴惴不安,试探着问:“怎么是尚宫姑姑亲自来?尺玉呢?”
“臣已罚她禁足,闭门抄三遍《内则》与《宫范》。”
“姑姑。”李熹桃黢黑杏目略闪,小心翼翼追问:“姑姑修养这段日子,尺玉照顾得细致,为何要罚她?”
梅尚宫将杯盏放在一旁,捋了捋衣缘绣着的规矩对称的缠枝莲纹,陈述道:“殿下到灵州不过十日,便染了两回病,尺玉这等照料,谈何细致称职?”
梅尚宫在宫中时便亲授李熹桃礼仪,虽从她面容仪态瞧不出太多岁月痕迹,但她实则已年逾五十。
此番随公主远赴灵州,一路颠簸劳苦,她不得已静养些时日,才将照料之责全托给尺玉。
李熹桃深知梅尚宫言出必行,罚了尺玉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咬着唇,心头满是愧疚,这些日子不见尚宫姑姑,言行间不自觉添了几分任性,不想竟生病了还连累尺玉。
“殿下再歇会儿,臣去请医师来把脉。”梅尚宫声线微低,行走时步幅沉稳,深青色裙摆几乎不见晃动。
待医师诊过脉,言明殿下烧已退尽,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需静养一夜,不宜车马颠簸,于是李熹桃又在僧舍住了一夜,次日天刚破晓,众人便收拾行装,准备返回灵州城内。
李熹桃脚步尚有些虚浮,气色却已好转许多,她从僧舍走出时,恰逢住持前来相送,她便郑重向住持道了谢。
望见不远处佛塔上仍覆着一层薄沙,那是前夜沙暴留下的痕迹,她垂眸轻声问住持:“住持可曾见到将军?”
“使君因有要务,昨日已先行返回灵州城了。”住持答道。
李熹桃眼尖瞥见藏经阁香台后一抹灰影,细看竟是个浑身脏污的疯婆子:“那是谁?”
“是附近流民,精神不大好,常来寺里讨食。”住持看过去,语气慈悲答道。
那婆子一只眼滴溜溜转着紧盯过来,李熹桃心底忽生惊惧……又有莫名熟悉感,她刚想迈步凑近,一只瘦长手臂忽然稳稳横在身前。
梅尚宫收回手,双手交叠腹前,脊背挺得笔直:“殿下莫要靠近。”
见状,李熹桃只能应声点头,转身登上马车,掀起车帘回望时,见那疯婆子正攀着佛寺大门边,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身侧忽响起梅尚宫一声轻咳,带着警示意味,李熹桃只得默默放下车帘。
梅尚宫双肩平直如墨线勾勒,双手端放膝头,细目中乌沉沉的瞳仁凝着她,这是她与人认真说话时常有的姿态,但李熹桃肩头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臣告假这些日子,殿下的刺绣与琴棋书画可曾精进?”梅尚宫问:“《女诫》可曾按臣的要求抄写?”
李熹桃心头发虚,不敢抬头,只轻轻摇了摇头。
沙漠热风卷着沙砾穿过车帘缝隙,梅尚宫的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不见半缕碎发。
她话音里自带威仪:“纵然使府无需侍奉舅姑,殿下也不可懈怠骄矜,起居要守规矩,不可早出晚归,出门赴宴礼佛须有婢女随侍,更不可骑马当街抛头露面。”
李熹桃下意识咬住唇瓣,知道姑姑是在提点她。
尚宫从一旁拿起卷宫范放在膝头,瘦长的指头抚过竹简,垂眸意味深长沉道:“殿下如今身在驸马府,是袁家之妇,但更是皇家之女,一举一动都要先想想,是否损了皇家体面。”
车内一时寂静,李熹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素来畏惧梅尚宫。
“殿下可曾与驸马行房事?”
“啊?”李熹桃茫然抬眼,杏眸里满是困惑,梅尚宫盯着她清冽的眼瞳看了半晌,终是敛了声息。
公主自幼学东西慢,她往日多着重教导言行礼仪与才艺,公主成婚后,她又忙于协助家令筹备公主府,到了灵州便因病静养,竟从未腾出手教她闺房之事,想来二人这些时日都没有行房。
“夫妻和则子嗣兴,驸马孤身,殿下须得早日有孕,诞下的孩子既承袁家宗祧,亦有皇室血脉……”梅尚宫素衣下的肩胛骨凸起如蝶翼,见她依旧眼神茫然,语气更肃然,“待回府后,臣自会细细教导殿下。”
李熹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使府后,李熹桃伏案补抄半日《女诫》,梅尚宫跽坐在旁,目光落在她笔下蜿蜒的字迹上,见她悄悄活动僵硬的手腕,便放下手中玉尺:“今日先到这里。”
说罢,梅尚宫示意婢女捧来个红木雕花食盒,推到她面前:“方才问过,驸马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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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殿下去送些点心吧。”
听闻此言,李熹桃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接过食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转身往书房而去。
“等等。”梅尚宫忽然叫住她,目光如尺丈量般扫过她衣摆的褶皱,又打量她略显憔悴的面色,眉间微蹙:“殿下换身衣裳,补了妆再去。”
李熹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虽不解用意,仍依言转身去换了身干净衣衫,又补了胭脂口脂。
离开梅尚宫的视线,李熹桃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不少,着红缬浅绿衫子与宝花缬纹浅色纱裙的少女步伐翩然,明眸四盼,身后跟着一溜清秀婢子。
待走到书房门前,李熹桃惊讶发现此处竟无人看守,她臂肘间上搭着条花纹鹅黄纱帔帛,清雅的颜色显得身姿秾纤得中,略思索,她一双素白双手小心翼翼推开门,朝里面探身一看,隐约瞧到袁尧坐在书案后。
朝身后婢女摆摆手,公主示意她们在外候着,便拎着食盒只身进了书房。
李熹桃走近才发现,袁尧宽大手指微曲着虚虚撑在额角,俊朗面目显露几分疲态,此刻正闭眼小憩。
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提起裙角蹲在他身侧,将食盒放在一旁,李熹桃素白双手轻扶在膝上,潋滟杏目好奇地盯着他那双沉肃的眉目看。
初次相见,她便觉着袁尧相貌比寻常男子硬朗严峻,眉骨鼻梁如山岩般高挺,下颌线条笔直带着冷硬的弧度,如今细细观察,更觉得与她在皇宫见过的异族男子有一丝相似。
那道半指节宽的伤疤亘在右眼眼尾,李熹桃杏目清润如晨露,初到灵州当夜,将军扶她时,她便注意到这道旧疤,如今心底不禁嘀咕,他送的祛疤膏如此好用,为何自己不用呢?
年轻女郎贝齿略咬粉嫩唇,柔白细嫩的指头颤动试探着伸过去,却不想指腹刚触碰上他眼尾,便见原本合眸的男子蓦地警惕地张开眼,宽大手掌疾迅地一把抓住她手腕,锐利长眸恶狠狠盯住她。
他像头昼夜蛰伏于荒原风漠的豹,在他面前,只会本能代入到即将被他撕裂生吞的猎物的位置。
“疼……”李熹桃被薄纱包裹的单薄肩头吓得一抖,甜润嗓子颤带着哭腔,女郎手腕本就细弱,被孔武有力的男子握紧,瞬间疼得落泪。
公主娇媚颤颤的模样离得极近,倒映在袁尧那双深邃漆暗眼睛里,青年略怔,意识到面前是谁,瞬间收敛了警惕心,袁尧喉结微动,收了手。
“殿下恕罪。”
李熹桃清透眼眸里蒙着雾气,握住自己发疼的手腕,委屈地垂下脑袋蹲在一旁。
她低着头叫人难看清神色,袁尧只见一滴泪珠砸下来隐没在她浅色衣裙上,他不禁面露愧色问:“殿下可是被某吓到了……”
娇气的公主殿下缓缓仰起脸,秾丽小脸上满是湿漉漉泪痕,杏目迷糊地眨一下,涟漪便漫过堤岸,又有泪顺白皙面靥滚下来。
她扁着红唇,将被握疼的手腕伸出来,递到袁尧面前叫他自己看。
麦色大掌伸出来,却只是小心地隔着衣料托住她小臂,始终不敢碰触那只脆弱的腕子,袁尧定睛看,公主皙白滑腻的肌肤上竟留下圈红痕。
李熹桃疼得连眉梢都沾了水光,细软腔调湿润可怜,喃喃道:“我听说,痛的时候吹一吹就不疼了,将军帮我吹吹吧。”
少女懵懂的言语下,袁尧薄唇紧抿,宽厚大掌仍稳稳托住她手臂,未动。
“将军帮忙吹吹。”李熹桃当他没听清,又往前凑了凑,仰起小脸懵懵地茫然道。
坐于案后的青年敛眸,看她两弯似远山低垂的细眉娇啼,明艳的双眸里波光潋滟,小巧红唇染了晶润口脂令人垂涎,带天然娇媚劲,却天真不自知。
太过纯善的女郎,毫不防备他,多想便是亵渎。
11. 第十一章
不敌她一次次乞求,温热的气息轻轻覆上她泛红的肌肤,像羽毛搔过般轻柔。
浅浅吹了几下,李熹桃便嘟囔着不疼了,将胳膊收了回去,随后缓了缓心神,才闷闷解释自己来意:“尚宫姑姑备了点心,我来给将军送些,不知道和不和将军的胃口,其实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说着,李熹桃将一旁的食盒端上桌案,打开来看,是一盘半透明的精致糍糕,内里馅料的花色若隐若现。
“哇,竟然是透花糍,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了。”李熹桃面露惊喜之色,一双清澈杏目亮闪闪如星子。
身处西北灵州,袁尧很少见到如此精致的点心,但他对此亦不是很感兴趣,见李熹桃双眼放光,便道:“殿下若是喜欢便吃吧,臣不饿。”
“真的?”李熹桃仍乖巧可爱地蹲在一旁,见袁尧点了头,便探出指尖,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块糕点咬了小口,甜腻的馅料瞬间充满口腔,口感软糯,香甜可口。
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落在袁尧深邃眼眸,那副模样如同一只小猫咪。
发现袁尧少见地盯着她看,李熹桃颇有几分羞赧,她撅撅嘴嘟囔着解释:“透花糍是父皇宫里才有的点心,就算我身为嫡公主,喜欢亦不常能吃到,万事成于勤俭败于奢侈,尚宫姑姑常常教我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的话,吃了两块李熹桃便收了手,见她仍意犹未尽但不肯多吃的模样,袁尧亦是没有出声。
李熹桃换了个姿势,跪坐在一旁,素白双手覆盖在膝头,略微偏头看他问:“将军,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我还不想回去,若是回去姑姑定要叫我继续抄书,方才我便已经抄写了半日了,足足写了十几张纸,我的腕子现在还是又僵又酸的。”
说着,她举起右手腕活动了一下,仿若是给袁尧证明,她真的写了很久。
袁尧淡应下来,没说出拒绝的话。
“谢谢将军。”李熹桃乖巧地呆在一旁,又得了他应允可以翻看他的兵书,一时看得入迷。
见状袁尧亦收敛了心神放在面前的公务上。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身侧一声细微的抻懒腰的声响,不过多时,便感受到了少女试探的视线。
他征战多年,早练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五感。
袁尧目光不曾斜视仍落在桌案上,但明显察觉公主偷偷侧目好几次,似乎是在打量自己,前几次袁尧没有在意,可后面她似乎是见他“并无”察觉,变得明目张胆了起来,简直是目不转睛,袁尧此刻想要“察觉”,都变得有些不自在且不合适了。
“将军。”公主突然出声:“你想要小孩吗?”
忽地听见她问句,袁尧手中握笔顿了,在纸面顿下一个深沉的墨色。
“我在长安有个玩伴,是左仆射徐家的二娘,成亲比我早些,我来长安前她才生了小娃娃,小孩子粉粉嫩嫩像个小团子,那时候我便想着,若是我也能有一个娃娃陪着,该多热闹呀。”
袁尧抬眸了看她,见她一派天真认真的神色,眼睛却没有在看他,似乎在回忆长安往事,袁尧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能沉默。
“那小娃娃眉眼生得特别像她夫君,我听她说,她生孩子时疼得满头大汗,就要晕过去了,听她说这些时,我还想着,生娃娃那么疼那我便不要了,但刚刚看着将军又想,若是小娃娃的眼睛像将军一样好看,好像疼一疼,我也能忍的。”
只见李熹桃以手撑腮,不谙世事的清目转过来盯着他,浑然不觉自己方才说出了什么话,她继续追问:“将军喜欢小孩子吗?将军若是喜欢,我就给将军生一个。”
见袁尧迟迟不出声,李熹桃问:“将军不喜欢小孩子嘛?我听姑姑讲,成了夫妻都是要生娃娃的。”
袁尧明白,她还是个单纯的年轻少女,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她只知道成为夫妻是要生娃娃的,说出口的话向来单纯到随心。
沉默半晌,袁尧终于出声:“梅尚宫的话也不必全听。”
听见这话,李熹桃似乎十分惊诧般愣了片刻。
袁尧问怎么了,她才闷闷回答:“将军还是第一个对我说不用听梅姑姑话的人,他们都说梅姑姑历经四帝三十余年,德仪兼备,叫我乖乖听她教导。”
此话不假,梅尚宫此人哪怕是袁尧都有所听闻,从三十年前的武帝时期便在宫中做女官,如今历经四位帝王,教导了不知多少后妃和公主,旁人自然多是敬仰几分,但如此对她真的是好事吗?
“将军对我甚好,那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只有来这里才能躲开尚宫姑姑训导。”
闻言袁尧微默片刻,只淡淡道:“我一个时辰后便要启程回军营了。”
“不是说要留半月吗?”李熹桃怔愣,她并未想到袁尧离开之日来的如此快,脱口而出:“怎么要提前走?”
见公主眼中洇开两痕涟漪,瞬间表露出失落情绪,她还晕着红痕的细腕慢吞吞绕着鹅黄纱帔帛,袁尧覆在膝上的宽大手掌微动,薄唇紧绷成线,并未回答是因筹措物资顺利而提前回去,他想她也不在意。
沉默的短暂,公主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头,黢黑瞳仁浸着晨光朝露般闪,抬眸盯着他双目:“将军,我能与你一同前往军营吗?”
少女纤白的指尖轻轻攥住他衣袖:“我还想见见那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呢……”
袁尧深沉望着她,长久的对视,鹰撮霆击的大将军面对眼前这双软媚眼眸,终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近郊军营并不远,离开灵州城后,仅需穿过一片枫树密林,马车约三个时辰的路程。
轻风掠过树梢,千万片叶子在枝头颤巍巍翻涌成绿浪,如水波纹般涌动,公主皙白手指撩开帘子好奇地看,林间漏下的光斑在瓷白如雪般肌肤上跳动。
李熹桃朝前望,远处的袁尧腰上紧束皮革蹀躞带,上头佩了把三尺长大横刀,□□骑着那匹油光发亮的黑马,金属臂鞲扣紧结实的小臂,麦色手掌则牢牢抓着马缰。
袁尧身后是数名轻甲亲卫,李熹桃所坐的马车后还跟着多辆运送物资的车,车队最后又是亲卫护送。
斑驳光影闪过公主清目,她略微晃神,下一瞬睁开眼,便见快马加鞭的骑兵穿过视线,她略思索,分辨出是那日带她去马厩的清瘦少年。
那少年一甩缰绳,迅速赶到了袁尧身侧,压低声音同袁尧说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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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跨坐马上的袁尧微微侧过头听他讲话,少年说完后袁尧抬手,示意原地休整,随后一跃下马。
见状李熹桃面露疑惑不解,她放下帘子,由尺玉扶着下了马车,刚站稳便见袁尧朝她这边阔步走过来。
袁尧眉眼低敛,沉静道:“稍休息片刻再出发,公主不必担心。”
李熹桃唇瓣微张,却见袁尧蓦地偏头朝右看,虎狼般的深邃眼神锐利,麦色右掌警觉地按在腰侧横刀上。
下一瞬,没等她反应过来,无数道破空而来的锐声,尖利到几乎要划破耳膜,十数根羽箭划破空气冲着车马队伍而来,其中一根明显径直冲向了公主殿下。
李熹桃显然也发现了,她惊恐地瞳孔骤缩,却连躲开的动作也做不出,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一只灼热粗粝的大掌紧攥住她柔软上臂,手掌用力,身形娇小的公主撞进男人铁铸般的胸膛,那人将她护在胸前。
她脚下虚浮踉跄,弱柳般细腰轻轻一颤,慌乱间纤细双手死死揪住他衣襟,男人反应极快,长臂从她背后环绕过来,他的金属臂鞲硌在她背上,握着她肩头的指节掐的有些疼。
与此同时,有道泛着寒意的银光从眼前划过,是袁尧利落抽出腰畔横刀,砰地一声,羽箭被拦截,断在她三尺之外。
其余箭矢要么放空,要么被其他亲卫拦断,并未伤到人。
突兀地沉寂了下来,袁尧鹰隼般的目光仍在环视四周,立刻有亲卫去检查周遭环境。
尺玉方才离得不远,但亦是吓到腿软跌坐在地,此刻她爬起来连身上灰尘都忘记拂去,便小跑过来寻公主,声音娇颤:“殿下,殿下没事吧?”
常居深宫的公主殿下哪见过这种场面,李熹桃娇嫩胸脯起伏,呼吸十分急促,蜷缩在袁尧怀中的面颊褪尽血色,紧紧攥着男人衣襟的指尖还泛着白,俨然被吓得不轻,一句话也说不出。
“无事。”袁尧垂眸看了下怀里的娇娇女,替她回答。
尺玉伸手欲去扶公主,李熹桃却始终缩在袁尧怀里不肯出来,袁尧宽大手掌扣在她单薄肩头,少女肌肤里的馥郁甜香涌入鼻尖。
淡色柳叶目微怔,尺玉柔声似水般安抚道:“殿下,婢子扶您回车上吧。”
可李熹桃仍是沉默,片刻后,李熹桃双手松开袁尧胸口的衣料,在那处留下明显褶皱,可紧接着却并未退离开他的怀抱。
少女柔软双臂无措地紧环住袁尧腰身,袁尧垂低的深目微怔,眼睁睁看着她稚嫩又青涩地搂紧自己,试图将她的身体更紧密地嵌进他怀中。
袁尧喉头微动,但他知晓,她不懂男女之事,只期望借此获得更深的安全感。
胆小单纯的女郎在他怀里抬头,此刻她并未落泪,但眼眶仍是缓缓红了起来,曼妙娇媚身子软在他怀中,凝眸望他,似贺兰山巅不化的雪色。
明珠般的大樘嫡公主抱着他,哽咽道:“我好害怕,我不要离开将军。”
闻言,尺玉唇瓣嗫喏,但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只能缓缓收回自己的手。
不过十数日,公主对使君的依赖便悄然间生了根,万分隐秘地在涉世未深的女郎心尖抽芽。
12. 第十二章
袁尧看得出,方才的刺杀是冲着公主来的,略一沉吟,当即决定快马加鞭先送殿下尽早抵军营,以免再生意外。
袁尧手腕转动,利落收了横刀,以手指抵唇发出一阵短促哨声,翻雷听到主人召唤立刻扬蹄跑过来。
“只好委屈殿下与某共乘了。”袁尧垂眸去看怀里的人。
话落,他腾出一条胳膊,横在她纤细的腿弯间,女郎一声低低娇呼,柔软双臂慌乱无措间攀上他脖颈,李熹桃瞬间双脚悬空,被男人轻巧又稳重抱在怀里。
被人托上高大的马背,李熹桃细微晃了一下便稳住身子,却又瞬间变得十分紧张,她听那少年说过,翻雷性子烈,除了袁尧外,其他人靠近都是要扬蹄嘶鸣的,想到这,李熹桃立刻抓起了缰绳,生怕翻雷尥蹶子将她甩下去。
袁尧似乎看出她的恐惧,立刻说:“放心,我在这,翻雷不会乱动。”
他沉静的声音总是容易叫人安心,李熹桃原本提心吊胆的,听见他的话后确实被安抚下来。
袁尧立在马下并未上马,而是将一个名唤杨汜的少年叫来,那便是引李熹桃去马厩之人。
“你带人将此处收拾干净,我与公主先行回军营,你们按正常计划前进即可,若是有刺客线索不要贸然追击,待到营帐与我汇报。”袁尧右手手掌压住身侧佩刀,强悍又有威压地利落吩咐下去。
杨汜面色清俊,叉手应下。
吩咐完袁尧利落上马,李熹桃身后忽地感受到了男人刚劲的气息,他健壮的手臂自她身后环过来,也抓在缰绳上,少女攥着缰的细指微蜷,她是头一次骑在马背上,却觉得万分不舒服,但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殿下松手。”男子沉沉的嗓音自她头顶传过来,李熹桃微怔,悻悻松开了抓着缰绳的手。
袁尧眸色暗深,敛低眼皮去看她柔腻双手,约莫抓一会缰绳,娇嫩手心便要磨伤了。
“坐稳,我们须得快马回军营。”
袁尧话落,就见公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始蹭来蹭去寻舒服位置,少女闺中的甜腻香气勾人,柔媚娇软的身子不自觉压着袁尧。
“……”
袁尧并非清心寡欲的苦行僧,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的小郎君,但涉世不深的公主不会懂男人身体的异样,她仰起脑袋看他,问:“将军,我是不是压到你了。”
短暂沉默两息,袁尧几不可闻叹息,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女郎,却始终没回公主的话,但也没给始作俑者更多胡作非为的时间,收敛心神,厉声朝身后亲卫喊一声:“走了!”
袁尧低吼一声驾,翻雷立刻狂奔起来,过于迅疾的速度使李熹桃不得不朝后仰,纤细脊背紧紧靠着男人坚硬胸膛。
从未骑过马的女郎瞬间被吓得面色煞白,双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侧着身子,颤着去抓着袁尧的袖子,好在男人双臂孔武有力,紧紧将人箍在自己臂弯里。
几名亲卫跟着袁尧一同策马,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近郊军营。
营门防御的瞭望台上有士兵把守,遥遥便见着似乎是大帅策马回来,但一见那人胸前还环着个娇媚的小娘子,俱是不敢认。
袁尧勒住缰绳,翻雷踏着蹄子在营门口转悠,他朝营内守卫士兵抬抬下巴,扬眉。
“开门!”袁尧出口的话掷地有声。
听见袁尧出声,营内的人才反应过来,当真是他们的大帅回来了,立刻有士兵跑着过来开门,袁尧驱马进营门,士兵偷看大帅怀中人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把头靠过来。”袁尧低声,李熹桃还未从方才疾速的飞驰里反应过来,懵懂地抬头看他坚毅下巴,“啊?”了一声。
见状袁尧没再重复一遍,而是沉语一声冒犯,便单手握缰轻扯,腾出的手掌轻覆在她柔软面颊上,将她半张脸轻柔地按进自己怀里,他的大掌几乎挡住她整张面靥,也挡住了军营里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袁尧策马到营寨中心的中军大帐,沿途卫兵见袁尧皆是垂首按刀的恭敬忠诚样,可待马蹄走过,眼下又翻涌起浑浊的粗鄙意味。
虽然他是大营主帅,殿下亦是万金之躯的嫡公主,但这里是最缺女人的军营,不敢保证没有人铤而走险。
到大帐前,袁尧翻身下马,有力的手掌稳稳放在她腋下,轻而易举将少女从马背抱下。
李熹桃从未来过军营,潋滟杏眼中满是新奇,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大帐:“这是将军的营帐吗?”
“是,只能委屈公主今夜宿在这里。”袁尧跟进去,沉声回答。
“那将军呢?”听见他的话,李熹桃忽地又紧张了起来,她清澈明眸左顾右盼看四周,生怕从哪里射出一支箭矢,毕竟今日那支羽箭距她不过三尺之遥。
袁尧本想去睡旁边闲置的将领营帐,可未等他说出口,李熹桃便不情愿了,柔软双手去拉袁尧的手掌,柔嫩指腹不经意摩挲着他带茧的虎口,娇颤着嗓子道:“将军也宿在这里吧,我不想离开将军,我好害怕。”
袁尧未言语,外面忽然有人出声:“大帅,属下有急事汇报。”
“知道了。”袁尧朝帐外扬声,男人声音肃正有力,话落他垂眸看向眼前仰脸望他的少女,音调温厚沉缓不少:“军帐里不会有刺客,殿下安心歇下,处理完事情我便回来。”
见状,李熹桃只好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袁尧长腿大步离开了营帐,临走时吩咐一名亲卫看着大帐,不许人靠近。
袁尧离开,李熹桃攥着裙角在军帐里绕了一圈,发现这里与使府里一般简朴,除了桌案床榻外少有袁尧的私人用品,她本想寻面铜镜整整乱了的鬓发,却四处寻不到。
方才险遭刺杀的惊魂未定,又经一路策马颠簸,她现在一定狼狈极了,李熹桃闷闷不乐地坐在案后,随手翻起面前的书。
想不到书籍一翻开,便见着里面批注满满,袁尧歪扭不平的字迹覆满纸页,李熹桃面露诧异,又翻了几页,俱是如此。
本是随手翻开,李熹桃不想却被书字里行间的有趣故事吸引,暮色逐渐从牛皮大帐的缝隙里渗进来。
“殿下喜欢看兵书?”男人低沉的嗓音倏忽在她头顶响起,李熹桃循声仰起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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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看,只见不知何时回来的袁尧站在她身旁。
李熹桃缓缓摇头,夏夜傍晚缱绻暗淡的氛围下,少女的神色也模糊难辨:“我没看过兵书,我只看过女孝经、女论语、女诫这些书。”
略顿,李熹桃问:“尺玉她们到了吗?”
袁尧回答:“还未,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李熹桃点点头,忽地又问:“海东青呢?”
“海东青向来是放出去由它自己捕猎觅食的,若要唤它回来,须得登高,殿下现在想看吗?”
“想。”李熹桃点点头,打算同袁尧去唤海东青,却见袁尧不知从哪里寻出来一个幕篱。
暮色并未完全隐去,戴好幕篱的李熹桃与袁尧一同出了大帐,她笼在幕篱下的曼妙身影泛着微光,路过的士卒并见不到她的模样,但目光还是黏在少女纤细的身姿上,可那些觊觎的视线刚落在她身上,便又被袁尧一个锐利眼神吓了回去,而她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二人徐徐登上了军营边缘山坡上的瞭望塔,这里是近郊军营最高处。
晦涩昏暗的傍晚时分,天空似被清水稀释的墨蓝绸缎,遥远的地平线残存一线暖橘的光,女郎用于遮挡面容的幕篱似乎再无作用,西北边疆的夜风有些凉,掀起她面前的轻纱。
李熹桃抬手,慢慢将轻纱朝后拢,露出那张娇媚似明月芙蓉的面庞,只见面前的袁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哨子,置于唇边,一双凛然长眸似在向散着薄云的天边看。
清越的哨音以一种特别的韵律吹响,穿透暮色里的静谧天际,片刻后,昏蓝远空出现一个黑影,黑影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靠近瞭望塔。
李熹桃不自觉地揪紧肩上搭着的披帛,余光瞥见袁尧不疾不徐地抬起右臂,一只体羽白色的海东青如利箭般俯冲下来,泛着银光的利爪竟能稳稳落在他金属臂鞲上。
这只海东青比她曾养过的雪衣娘大太多了,李熹桃咬住嫩唇,偷偷掀眼去看,又生怕那利爪和尖喙会伤到自己。
“格博雷不会随便伤人。”袁尧将银哨子收起来,伸出手掌摸了摸这只隼鸟的羽毛。
不知何时最后一线光亦隐去,夜色变得深邃晦涩,李熹桃疑惑问,“格博雷是什么意思?”
眼前男人舒展一下肩膀,不紧不慢道:“这是回鹘语言,用官话说就是格博雷,意为暴风。”
李熹桃吞吞口水,有了上次摸马驹的经验,这次鼓起勇气摸格博雷便显得没有那么紧张,她将手抚上去,顺了格博雷的羽毛,又去看男人那双夜色里更显深邃的眼眸,认真问:“那用回鹘语要怎么读?”
圆满月轮洒明亮清辉,男人身后的月光如霜雪倾泻,将袁尧宽广的肩线勾勒出来,如山脊般刚硬沉稳,他曲起的右臂上立着一只体羽胜雪的隼鸟。
李熹桃见他薄唇微动,低沉醇厚的嗓音缓慢吐出了一串类似“格博雷”的音节,但语调要比官话更加神秘缱绻。
随着话音融进西北夜晚肃肃的风里,他身后远处的营帐篝火逐一亮起,火星似要溅上墨蓝色天幕,李熹桃的眸底被染的透亮。
13. 委屈
书案后正坐的袁尧薄唇微开,本打算说些什么,却看少女抱着书小跑出去了,只能将话吞进喉咙。
李熹桃跑出去时险些撞到要进来的赫连与,赫连与一脸疑惑,看看跑出去的人儿,又看看屋内的袁尧,扯动嘴角问:“那位是穗丰公主?”
袁尧点头,见状赫连与微怔,随即又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不怀好意地拖长音调:“哦——我知道了,你惹到人家小女郎了,把人气跑了?”
深潭般沉色眸子盯着赫连与,袁尧没有回话,赫连与瞥开视线尴尬地咳了两声,回到主题上来:“昨夜三更时分营寨有贼人侵扰,都被甲卫擒获,可却纷纷服毒自尽了,我看那几人只是普通百姓装束,可耳后俱纹有天灵教符号,此事扰得军队人心不稳,大帅若是处理好府中之事,今日便回军营一趟吧。”
袁尧搭在桌案面上的宽大手掌握拳,粗糙的拇指指腹轻微按着指节,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又朝外唤来杨汜,本想派他去与公主知会一声,可心头微动,却迟迟未吩咐下去,徒留赫连与和杨汜二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薄唇轻抿,男人倏忽起身,高大如铁墙般的身形阔步朝外走,对留下的二人说:“你们先去整理物资车马,一个时辰后出发。”
-
轻浮的脚步缓缓穿过西府海棠围绕的回廊,李熹桃一路上魂不守舍,只觉得心尖像是有雀鸟乱扑,叫她喘不上气,可刚回寝院,便见到梅尚宫在门口握着玉尺等她。
方才的悸动情绪瞬间被紧张不安替代,梅尚宫一双细长眸子无比犀利,那目光扫过她紧抱的书,道:“殿下怀里的书可否给臣看看。”
呼吸一窒,李熹桃方才只顾着从书房逃出来,却忘记了梅尚宫不许她读闲书,她垂首,只能将书递出去,双手交握在身前,纤细指节泛白。
梅尚宫拿过书翻开看了看,沉默半晌,再出口的言语变得冷肃:“殿下性情愈发骄纵任性,竟看起了这种闲书,前些日子拿给殿下的图册可有看过?莫不是被殿下扔到箱底了。”
“我看了的。”李熹桃小声嘟囔解释,可那里画的男女均是赤身裸体,她翻了两页便觉得心里惶惶不舒服,放到一旁去了。
看她小声狡辩,梅尚宫心头怒气更盛,她厉声叫李熹桃伸出手来,女郎咬唇踌躇着伸出双手,玉白的掌心向上,梅尚宫啪啪几尺下来,原本雪白的肌肤便泛了一层红,火辣辣的疼。
李熹桃使劲咬着水润下唇,努力克制心头涌起的委屈,不想在尚宫面前落下泪来,落了泪,还要罚。
梅尚宫要她禁足去抄书,在她猝然沉下的眼色下,李熹桃沉默着乖顺进了屋子,关门的刹那,看着门外那抹瘦削的女人身影逐渐被掩在门外,她忽记起远在长安的阿兄。
幼时在宫中时她常被尚宫训斥,阿兄总会及时出现替她解围,他暖玉般的掌心攥住她发颤的小手,牵手走过红墙朱瓦下的青石板路,领她到东宫去。
只要见她略微扁唇要哭,阿兄便又蹲下身子伸出双臂将她搂进怀里,沉静的香气圈住她,瞬间便能叫人安心下来,兄长纤长指节缓缓揉她柔嫩后颈,低声温柔哄说“没事了没事了,有阿兄护着你呢”。
后来慢慢长大,阿兄来看她的次数少了,而如今灵州距长安数百里,更是见不到了,想到这里李熹桃扁着唇委屈更甚,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落在纸面上,晕湿了原本工整秀丽的字迹。
双手掌心又热又疼,脑袋也疼,心里也疼,疼得她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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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笔,写的字也变得歪歪扭扭的。
潋滟目雾蒙蒙覆上一层水雾,叫她看不清笔下的字迹,李熹桃抬起左手,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泪,却将湿漉漉的痕迹擦得满脸都是。
她心里默念着哄自己,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若是尚宫回来看到,又要罚你,可却始终止不住泪水从眼眶滑下来。
正无声哭着,她似乎听见屋外有动静,心头一惊,又怕又忧地循着声音朝窗外看,可朦胧泪幕外看到的却不是尚宫姑姑,而是袁尧,他身形高,将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遮挡大半,似乎正皱着眉看她。
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可怜的哭声压下喉咙,她踉跄着从案后站起身朝窗边走,还被绊了一下,袁尧下意识地朝前半步,见她并未摔倒,便又顿在原地。
她满腹委屈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眼眶里又漫上来湿意,心头难过再也压抑不住,她抽噎着叫将军,满面泪痕立在屋内窗边,双唇已被泪水洇湿泛着水光,无比娇气地朝他伸出双臂想抱。
院子里槐树叶愈发茂盛,随风簌簌闪着,男人长身立在窗外,敛眸居高临下,看她哭的梨花带雨,心头隐约生出几分不忍,他指头微动伸出长臂,轻而易举将小巧的人从窗内提了起来,从窗内抱出来,男子健壮胳膊搂住她腿弯,另一只手虚虚覆在她纤薄腰上,少女柔软的臀坐在他臂上。
整个人都被他抱坐进怀里,女郎柔软的双臂下意识紧紧缠上他脖子,湿漉漉的鼻尖蹭他颈畔,呼吸扑过来温热又痒。
不知道她这股委屈从何而来,袁尧没有开口问,但任由她窝在他颈窝里,含着娇媚哭腔在他耳边唤他将军、袁将军、使君,叫着叫着又变成了阿兄,最后几乎是胡乱地叫着他。
14. 急报
她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嫡公主,一副娇滴滴的漂亮模样,生下来便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哄,此刻哭得委屈,谁看了心都要揪起来。
袁尧心头微动,问:“哭什么?”
她并未回答,却因哭了太久难受到紧闭双目,颤抖的睫羽上沾着点点水星,珍珠般的泪还在不停滚下来,终于从紧抿的水唇里透出淡淡委屈话音。
“我惹阿兄生气,阿兄许久不来禾露宫看我,就连离开长安也不来送送我,我真的好想念他。先前母后把我丢下,如今阿兄也是,我不懂得是我哪里做错了,才叫他们都不喜欢我。”
一双深眸微动,袁尧虚覆在她腰上的手掌抬起来,轻拍了拍她后背,替她顺气。
他手臂力量极稳,单臂抱着人仍岿然不动。
“我的手被打得好疼,真的好疼,梅姑姑对我凶,我的手现在疼的连笔也拿不住。”李熹桃松开环着他脖颈的一只胳膊,张开纤嫩手掌到他眼前,委屈地略扁唇,又有晶润泪珠砸下来,瞬间湮没在二人交叠的衣袍里。
闻言袁尧眉心微拧,盯着她手心那片异样的红,忆起那日她举着手腕给看时说的话。
说话间,环过他脖颈的娇嫩手指不经意扫过他皮肤,又柔又热,李熹桃将手主动伸出去,凑上他唇边想叫他吹吹。
少女保护极好的手心肌肤娇嫩纹路泛红,袁尧敛眸,抬掌将她小手轻轻握住,男人手掌大,轻而易举将她五指全部包进去,将她手从他面前挪开,却不敢用力,粗糙掌心碰到的是出乎意料的柔软滑腻感。
环着他脖子的手指略蜷缩,李熹桃止住哭,只抽噎着轻声说疼。
“抹上药膏,几日便好了。”袁尧沉声回答,见她已缓过来,弯身欲将臂弯里的人放下来。
李熹桃明显也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她柔滑小手从他虚握的掌心钻出来,又如柔软水蛇般缠上他脖颈,两只纤细的胳膊紧紧环住,湿漉漉脸颊下意识紧贴到他身上,直摇头哼唧说我不要,说话间又娇气地带了哭腔。
少女脸颊湿润的水意蹭满袁尧下颌,他唇角绷紧成直线,未等将人从怀里放下去,又只能直身抱起来。
见人不肯从他怀中下来,袁尧颇有几分无奈,他轻微叹了一声。
李熹桃也说不清为何不愿脱离袁尧怀抱,但被他宽厚如山脊沉稳的身躯抱着,心底便油然生出安心感。
她喜欢被他抱着时的感受,同阿兄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一般。
不远处有细微脚步声,袁尧犀利眼眸一凛,如虎豹扫过去,所来之人脚步略顿,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是杨汜。
距离方才袁尧下令准备出发已有半个时辰,杨汜接了近郊军营密信来寻人。
“将军,有密报。”
见状李熹桃也不好再赖着他,只能扁唇,不情不愿地撒开手。
她虽娇气,却也是识趣知礼的女郎,袁尧将人稳稳放下来,却看她纤细双腿发软站不住,温热宽掌握她细腰,另一只手托起她,将人带到假石上坐下,见公主坐好,手掌便从她柔软臀肉下撤出来。
回身正准备走远些,倏忽察觉比绸缎柔软细腻的触感缠上来,回眸看,是少女小心翼翼去牵他的手掌,雪色贝齿将下唇咬出细微痕迹,细密长睫水雾迷离看他,又怕:“将军快些回来,不要丢下我。”
一对漂亮眼珠被泪水洗涤,袁尧深深看她,没说话。
见人走远,李熹桃素白双手不安地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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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春水涟漪般视线始终紧随他动作,袁尧亦感受得到。
杨汜说近郊军营有急报,须得袁尧抓紧赶回去,怕是等不到半个时辰后与物资车马同行,闻言他从喉咙里嗯一声,抬起眼皮,看被他抱坐在大石上的公主一眼。
她姓李,而自己手中磨砺多年的三尺横刀,早晚要饮尽李氏宗亲的血。
大庾的嫡公主双腿并拢,一双白嫩小手轻轻覆在膝头,那对天然又干净的眼眸也在看他。
袁尧沉默想着,她个子小步子也小,从那日春宴便察觉到,此时此刻,就算他一言不发直接走了,公主也追不上他的步子,可那双刚刚止住泪的漂亮眼睛,势必又要哭个不停。
袁尧看了片刻,还是阔步走向李熹桃。
“军中急报,我眼下便要回军营。”袁尧站直身体,便要低头去看坐在大石上的她。
李熹桃心头倏忽一紧,却几乎是不假思索说我也要去。
听她话,袁尧眼色微闪,他目光一寸寸掠过眼前人的樱唇、琼鼻到明目。
那双明亮杏眼里既有天光,又映着男人深邃的五官,可太过清澈,反倒叫袁尧看不清。
“时间紧迫,无法为殿下备车。”袁尧沉声,算是委婉拒绝。
可是话落,便见到女郎又委屈地撅嘴,抬起手背来蹭刚停止片刻的眼泪,红彤彤的手心落在他眼底,闷闷道:“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李熹桃抬起眸盯着他,黢黑眼中洇开几分怕,无数颗澈然的琉璃珠子从她眼里跌落,高大的青年宽大手掌微动,薄唇紧绷成线。
袁尧深沉望着她,长久的对视,鹰撮霆击的大将军面对眼前这双软媚眼眸,终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15. 共乘
近郊军营并不远,离开灵州城后,仅需穿过一片枫树密林,马车约三个时辰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便只需一个时辰。
“那只能委屈殿下与我同乘了。”袁尧淡回。
听见他的话,李熹桃略微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是同意自己同去了,愁巴巴的小脸终于舒展开,露出惊喜,高兴地扯他手掌,嘟囔了数遍将军真好,又悄声恳求:“不要告诉梅姑姑,若是她知晓,定不会允我去的。”
粗糙手掌被她柔嫩指腹无意识捏着,长眸看进她紧张目色,袁尧浅浅应了下来,却还是暗中吩咐杨汜,待他走后要与梅尚宫知会一声。
男人腰上紧束皮革蹀躞带,金属臂鞲扣紧结实的小臂,使府门口,有家奴将翻雷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殿下。”袁尧轻声唤紧跟他脚步的李熹桃,女郎疑惑地偏头嗯一声,两个眼圈哭得红彤彤,如雨打芙蓉般煞是可怜,她乖巧地细指提裙,往前靠近半步听他讲话。
可下一瞬,袁尧却腾出一条胳膊,横在她纤细的腿弯间,女郎一声低低娇呼,瞬间双脚悬空,柔软双臂慌乱无措间攀上他脖颈,李熹桃被男人轻巧又稳重托上高大的马背。
细微晃了一下她便稳住身子,却又瞬间变得十分紧张,她听杨汜说过,翻雷性子烈,除了袁尧外,其他人靠近都是要扬蹄嘶鸣的,想到这,李熹桃立刻抓起了缰绳,生怕翻雷尥蹶子将她甩下去。
袁尧似乎看出她的恐惧,沉声说:“我在这,翻雷不会乱动。”
他沉静的声音总是容易叫人安心,李熹桃原本提心吊胆的,听见他的话后被安抚下来,袁尧站在马下,并未上马,而是叫来杨汜。
“我带玄豹骑十人,与公主先行回军营,你们按正常计划前进即可,若是有异,派人快马到营帐与我汇报。”袁尧右手手掌压住身侧佩刀,强悍又有威压地利落吩咐下去。
杨汜面色清俊,叉手应下。
吩咐完袁尧利落上马,李熹桃身后忽地感受到了男人刚劲的气息,他健壮的手臂自她身后环过来,也抓在缰绳上。
少女攥着缰的细指微蜷,她是头一次骑在马背上,却觉得万分不舒服,但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
“殿下,松手。”袁尧嗓音自她头顶传过来,李熹桃微怔,悻悻松开了抓着缰绳的手。
袁尧眸色暗深,敛低眼皮去看她柔腻双手,本就被玉尺打得通红俨然肿了,再抓一会缰绳,娇嫩手心便要磨伤了。
“坐稳,我们须得快马赶回去。”
袁尧话落,就见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开始蹭来蹭去,寻舒服位置,少女闺中的甜腻香气勾人,柔媚娇软的身子不自觉压着袁尧。
“……”
袁尧并非清心寡欲的苦行僧,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的小郎君,但涉世不深的公主不会懂男人身体的异样,她仰起脑袋看他,记着他蹀躞带上常悬着蹀躞七事,便天真问:“将军,我是不是压到你腰带上的东西了。”
短暂沉默两息,袁尧几不可闻叹息,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女郎,却始终没回公主的话,但也没给始作俑者更多胡作非为的时间,收敛心神,厉声朝其余玄豹骑亲卫喊一声:“走了!”
只听袁尧低吼一声驾,翻雷立刻听话地奔起来,迅疾的速度使李熹桃不得不朝后仰,纤细脊背紧紧靠着男人坚硬胸膛。
从未骑过马的女郎瞬间被吓得面色煞白,双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侧着身子,颤着去抓着袁尧的袖子。
袁尧双臂孔武有力,不费力紧紧将人箍在自己臂弯里,几名亲卫跟着袁尧一同策马,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近郊军营。
营门防御的瞭望台上有士兵把守,遥遥便见着似乎是大帅策马回来,但一见那人胸前还环着个娇媚的小娘子,俱是不敢认。
袁尧勒住缰绳,翻雷踏着蹄子在营门口转悠,他朝营内守卫士兵抬抬下巴,扬眉。
“开门!”袁尧张口喊出的话掷地有声。
听见袁尧出声,营内的人才反应过来,当真是他们的大帅回来了,立刻有士兵跑着过来开门,袁尧驱马进营门,士兵偷看大帅怀中人的目光里带着探究。
“把头靠过来。”袁尧低声,李熹桃还未从方才疾速的飞驰里反应过来,抬头看他坚毅下巴,懵懵地“啊?”了一声。
袁尧没再重复一遍,而是改成单手握缰,腾出的手掌轻覆在她柔软面颊上,将她半张脸按进自己怀里。
他的手掌大,而她脸娇小,几乎挡住她整张面靥,也挡住了军营里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袁尧策马到营寨中心的中军大帐,沿途卫兵见袁尧皆是垂首按刀的恭敬忠诚样,可待马蹄走过,看李熹桃的眼又翻涌起浑浊的粗鄙意味。
虽然他是大营主帅,但这里是最缺女人的军营,不敢保证没有人铤而走险。
到大帐前,袁尧翻身下马,有力的手掌稳稳放在她腋下,轻而易举将少女从马背抱下。
李熹桃从未来过军营,潋滟杏眼中满是新奇,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大帐四处看看,未等袁尧跟上去,不远处忽然有人出声,却只唤他一声:“大帅。”
李熹桃的脚步亦跟着顿住。
“知道了。”男人声音肃正有力,他垂眸看向眼前仰脸望他的少女,音调温厚沉缓不少:“殿下先歇会,不要离开营帐。”
袁尧长腿大步离开了,临走时吩咐一名亲卫看着大帐,不许人靠近。
李熹桃攥着裙角在军帐里绕了一圈,发现这里与使府里一般简朴,除了基础的桌案床榻外,少有袁尧的私人用品,她本想寻面铜镜整整乱了的鬓发,却四处寻不到。
方才经一路策马颠簸,她现在一定狼狈极了,李熹桃闷闷不乐地坐在案后,随手翻起面前的书。
想不到书籍一翻开,便见着里面批注满满,袁尧歪扭不平的字迹覆满纸页,李熹桃面露诧异,又翻了几页,俱是如此。
使府的书上全然空白,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袁尧的亲笔字,却没想到是如此扭曲。
李熹桃看了会书,暮色逐渐从牛皮大帐的缝隙里渗进来,她眼睛酸痛,伏案和目休息。
“殿下倦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倏忽在她头顶响起,李熹桃抬起脑袋看,只见不知何时回来的袁尧站在她身旁。
“眼睛有些痛。”李熹桃缓缓摇头,问他:“事情处理好了吗?”
想也知道,今日她哭了许久,如何能不疼,袁尧未回答她的话,而是拿出一盒药膏,伸手递给她。
“这是什么?”李熹桃并未接过,先是仰起脑袋问。
袁尧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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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宽肩厚实,就算在满是男人的军营中仍属最高大的,他道:“擦在手心,明日便可消肿。”
牛皮帐子没并未燃起灯,夏夜傍晚缱绻暗淡的氛围下,少女的神色也模糊,但能辩出她轻轻笑了,笑着说谢谢将军,却并未接过药膏,而是将被玉尺打得红肿的一双手心递出来,等他擦药。
袁尧抿薄唇,高大的男子撩起袍角单膝跪下来,宽厚手掌托过她娇嫩小手,他指腹沾了药膏打着圈抹在她手心,粗糙茧磨上去她心尖有些痒,李熹桃忽地问:“这里可有海东青?”
抹药膏的动作不停,一只手擦完,李熹桃将另一只小手塞进他手掌里,像条灵巧滑腻的小蛇,却更温暖,袁尧嗯了一声,回答:“海东青向来是放出去,由它自己捕猎觅食的,若要唤回来,须得登高。”
李熹桃哦了一声,又出声问今日能看吗。
擦完药男人慢慢起身,便如一座高耸的山脊般挺起来,袁尧不知从哪里寻出来一个幕篱,递给她:“殿下戴好,趁天未黑去看看。”
昏黄暮色并未完全隐去,戴好幕篱的李熹桃与袁尧一同出了大帐,她笼在幕篱下的曼妙身影泛着微光,路过的士卒并见不到她的模样,但目光还是黏在少女纤细的身姿上。
二人徐徐登上了军营边缘山坡上的瞭望塔,这里是近郊军营最高处。
晦涩昏暗的傍晚时分,天空似墨蓝绸缎,遥远的地平线残存一线橘光,女郎用于遮挡面容的幕篱似乎再无作用,西北边疆的夜风有些凉,掀起她面前的轻纱。
李熹桃抬手,慢慢将轻纱朝后拢,露出那张娇媚似明月芙蓉的面庞,只见面前的袁尧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哨子,置于唇边,一双凛然长眸似在向散着薄云的天边看。
清越的哨音以一种特别的韵律吹响,穿透暮色里的静谧天际,片刻后,昏蓝远空出现一个黑影,黑影以一种极为迅猛的速度靠近瞭望塔。
李熹桃不自觉地揪紧肩上搭着的披帛,余光瞥见袁尧不疾不徐地抬起右臂,一只体羽白色的海东青如利箭般俯冲下来,泛着银光的利爪竟能稳稳落在他金属臂鞲上。
这只海东青比她曾养过的雪衣娘大太多了,李熹桃咬住嫩唇,偷偷掀眼去看,又生怕那利爪和尖喙会伤到自己。
“格博雷不会随便伤人。”袁尧将银哨子收起来,伸出手掌摸了摸这只隼鸟的羽毛。
不知何时最后一线光亦隐去,夜色变得深邃晦涩,李熹桃疑惑问,“格博雷是什么意思?”
眼前男人舒展一下肩膀,徐徐回答道:“这是回鹘语,用官话说就是格博雷,意为暴风。”
李熹桃吞吞口水,有了上次摸马驹的经验,这次鼓起勇气摸格博雷便显得没有那么紧张,她探出手指摸了摸格博雷的羽毛,又去看男人那双夜色里更显深邃的眼眸,认真问:“那用回鹘语要怎么读?”
男人身后的暮色倾泻,将袁尧宽广的肩线勾勒出来,如山脊般刚硬沉稳,他曲起的右臂上立着一只体羽胜雪的隼鸟。
李熹桃见他薄唇微动,低沉醇厚的嗓音缓慢吐出了一串类似“格博雷”的音节,但语调要比官话更加神秘缱绻。
随着话音融进西北夜晚肃肃的风里,他身后远处的营帐篝火倏忽亮起,火星溅上墨蓝天幕,李熹桃的眸底亦被染得透亮。
16. 军营
夜幕如泼墨般浓稠,将最后一抹天光吞噬殆尽,唯有男人身后的篝火点亮李熹桃眼底。
见格博雷在袁尧臂鞲上躁动不安地扇动翅膀,李熹桃偏头看了片刻,神情如晨露般稚嫩,问:“它是不是想飞走了?”
“格博雷常被我放出去,自由惯了。”袁尧抬起手安抚海东青白羽,方才还躁动的隼鸟瞬间安静了下来,像是家宠般不再乱动。
“那将军放格博雷飞走吧,我只是从未见过海东青,所以才想看看,如今也看过了,便不要拘着它了。”李熹桃说话间抚过面前被风吹得乱舞的轻纱,明媚五官神情率真坦然。
男人淡看她夜色下朦胧的面庞半晌,有力的手臂向上微抬,格博雷便听话地振翅高飞,海东青矫捷的身形逐渐变成黑点,隐匿进天际。
盯着天际逐渐远去的白鹰,军营最高处朔风呼啸,李熹桃所戴的幕篱竟被吹掀过去,卷下了瞭望台,李熹桃娇娇哎一声,回身想伸手去抓,却徒抓了一手冰凉的空气。
见状李熹桃摸了下鼻子,咬唇尴尬道:“我将幕篱弄丢了,改日定赔将军一个。”
“无妨。”袁尧并未在意,这是从军营物资仓里翻找出的,许是哪次收缴来的物品,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二人下了瞭望塔,并肩回中军大帐,军营里此起彼伏的男人粗粝谈笑混着马嘶声,如同潮水般涌入李熹桃耳朵,没了幕篱遮挡,她心底莫名紧张,清澈明眸左看右看,迈开小步子紧紧跟上袁尧,生怕被男人落在身后。
转过一处角落,凄厉的惨叫突然刺破夜空,李熹桃浑身一僵,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前方火把照亮的空地上,身形魁梧的灰衣士兵正将匕首狠狠刺入另一名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腹中。
浑身脏污的异族人双手使劲撑着士兵的手臂,二人艰难对峙着,异族男子双腿不断蹬踹,扬起阵阵尘土。
袁尧亦是看到了,那异族人脚上带着镣铐,明显是俘虏,他皱眉吼斥:“给我住手!”
年轻的大帅周身骤然腾起股寒意,听见熟悉声音,那士兵瞬间怔住,异族人终于得以抓住空挡,艰难匍匐着爬开,捂着腹部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虚弱倚在墙根低低哀嚎。
青年铁铸般的眉峰死死拧起,他乌皮六合靴底重重碾过脚下碎石,每一步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军规第十五条,滥杀俘虏者,斩立决,你可知道!”袁尧声如洪钟,震得周围空气都跟着发颤,跟在他后面的李熹桃亦是被吓得肩头微抖,她从未见过他待人如此凶狠的模样。
那名灰衣士兵愣了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常年风吹日晒灰扑扑的脸上面露凄惨神色,哀求哭喊:“大帅,就差一人了,只差一人!求求您让我将这蛮人杀了罢——”
听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袁尧眉眼轻怔。
“当年大灾荒,是菩萨大发善心才救了我全家……”那士兵说话声音越来越轻,被风一卷便叫人听得不真切:“如今只差一人性命,便能为杨家菩萨超度了……”
蓦地,士兵面目变得狰狞,手中刀光映出他逐渐扭曲的表情,他咬牙,似是狠下心:“我有何道理不做,我有何道理不做……”
军营摇曳的篝火火光下,士兵耳后暗红色图样突然映入眼帘,略微反应一瞬,袁尧心中惊愕,那是天灵教的印痕!
未等他阻拦,便见士兵疯犬般冲向歪在墙根的异族俘虏,猛地握着匕首又狠狠刺下,十分利落地反复□□几次,直至异族俘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随后再没了动静。
见着鲜血如瀑般溅在黄土墙上,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李熹桃浑身剧烈颤抖,吓得喉咙发紧,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倏忽记起来身后还跟着公主殿下,袁尧猛地回头看她,果见伶伶少女面色煞白,细指紧紧捂着心口,明显被吓得惨了。
男人未经思考,长臂一揽将李熹桃整个人罩在怀中,大掌牢牢捂住她的眼睛,低沉声音染上他并未察觉的颤:“怕便闭上眼,不要看。”
李熹桃听话地颤着鸦羽般眼睫,合上双目,眼睛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上次在使府府内,她曾见到过已断气的尸体,可如今是活生生的人在面前被杀,她惨白指头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想哭也哭不出,想说话亦是发不出丝毫声音。
袁尧紧紧搂着怀中人,一双冷眸鹰隼般扫过去看,墙角的异族俘虏已死,灰衣士兵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足矣,便将匕首从俘虏身上抽出来,并未犹豫狠狠捅进了自己胸膛,随后士兵身体微晃动,噗通一声重重倒地,在四周惊起一圈灰蒙蒙的沙砾。
袁尧扫视一圈,朝闻声而来的士兵抬抬下巴,声音如同数九寒天一般冷:“将尸体先带下去,等我处置。”
那士兵叉手,招呼俩同伴将尸体搬走,地上只剩一滩混着泥浆的血泊,还有二人搏斗的痕迹。
听见四周逐渐沉寂下来,仍有刺鼻的血腥味冲进鼻腔,李熹桃两只小手颤抖着抬起来,柔软握住覆在眼上的大掌。
见状袁尧慢慢撤开手,只见她本就通红的眼眶更靡艳,稠密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公主抬头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话未出口,声音先哽咽起来。
低头对上她惊恐的目光,袁尧心尖轻动,一只宽厚手掌反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粗糙的茧子轻轻擦过她掌心,另只手的拇指轻轻擦过她娇嫩脸颊,抹去那滴将坠的泪珠。
男人沉默着,温厚干燥的大掌动作将她手指全部包裹进去,牵她往回走。
昏黄的光晕在帐内投下斑驳的影子,帐内的兵器却泛着冷光,李熹桃惊魂未定,袁尧将人牵进去坐下,自己则单膝跪在一旁,相牵的手仍未撒开,向来严厉正色的男人声音不自觉温和下来,听起来竟像是在哄人:“殿下被吓到了吧?”
李熹桃咬紧唇瓣盯着他,小脑袋使劲点点,一张芙蓉娇面上仍然毫无血色,袁尧看她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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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打算起身叫军中医师来看看。
可未等男人曲起腿站起来,便被女郎猛地搂住腰扑进怀里,袁尧单膝跪地略有不稳,宽厚身形晃了晃,大手下意识箍住怀中人的纤细腰身。
“将军别走。”
听她声音娇颤颤,袁尧覆在她腰后软肉的手不动,开口:“我去寻医师来给殿下看看。”
“我身子很好,我不用医师。”李熹桃埋在他怀里摇头,柔软双臂搂他更紧,见状袁尧只好搁置寻医师的念头,健壮手臂搂着女郎亦在榻上坐下来。
娇气公主这才撒开手,在他身边同样慢吞吞坐好。
今日本就颠簸劳累,离他很近,李熹桃安心下来便有了困意,袁尧在书案上摊开兵书时,余光瞥见李熹桃脑袋一点一点,像只打瞌睡的小雀。
手中笔在纸上划出几行批注,袁尧淡声劝说:“困了便去睡吧。”
公主没有回答,她揉了揉眼睛,似是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蹭着膝盖凑过来,她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将脑袋试探地枕在了他膝上。
袁尧宽大板正的身子瞬间僵硬,低头便有柔黑发间熟悉的茉莉香萦绕鼻尖。
女郎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李熹桃迷迷糊糊间呢喃着不许他走,袁尧僵着脊背,从喉咙里低低应一声好。
膝上少女的呼吸逐渐绵长,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在他腿上烙下一片滚烫,袁尧低头敛眸,烛火将她的脸庞染成柔和的橘色,几缕碎发黏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小心翼翼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粗粝的掌心拂过她细腻的肌肤,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帐外脚步声明显,袁尧却并未注意到,直到有人撩开帐帘,风风火火地从牛皮大帐外闯进来,嗓门并未收敛:“显山——”
听见熟悉的声音,袁尧慌忙间收回手,见状赫连与声音逐渐变小直到噤声,他怔愣着顿住脚步,发现袁尧膝上熟睡的娇娘子。
袁尧深邃眉目一凛扫过去,赫连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方才声音把李熹桃吵醒了,公主揉着眼睛从袁尧膝头跪坐起来,娇嫩脸颊终于有了红润的血色,枕在他膝上的那侧暧昧地印着红痕,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袁尧侧眸看她茫然神色,解释:“这是我的副将,名叫赫连与。”
赫连与略微颔首示意,李熹桃亦是点点头,唤他一声赫连将军。
“我、我倒是也没什么急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赫连与摸着鼻子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话,转身就走了。
方才睡醒的李熹桃还有些懵,她乖巧地磨蹭着坐好,白皙双手覆在娇嫩膝头,娇俏歪着脑袋看袁尧,嗓音是天然的娇,问他:“赫连副将好奇怪,他怎么了?”
方才触过她侧颊的掌心有些燥热,袁尧攥紧拳头,试图压制下去这股异常的感受,他喉咙微哑。
“……没什么。”
17. 比手
中军大帐外的风突然卷着砂砾扑打帐帘,烛火猛地摇晃了一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李熹桃睡熟后有了精神,娇嫩双膝磨蹭着凑到袁尧案前,探着身子去看他方才写的批注。
柔腻指腹不经意扫过他麦色手背,带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细指点着袁尧歪歪扭扭的字,今日一直在哭的娇面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将军的字好像蚯蚓在爬。”
闻言,袁尧心头微赧,薄唇抿直没有说话。
可李熹桃忽地起了兴致,她将一旁搁置的狼毫笔递到袁尧手里:“我来教将军写字。”
她的指尖刚覆上他握笔的手,便被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一颤,娇媚身子抖了抖,袁尧喉结轻动,任她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虎口,少女肌肤细腻触感又涌上来。
柔软的人探过来上半身贴着他,一只水蛇般的小手不安分地乱摸乱动,却不是在教他写字,而是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片刻,她仰起脑袋看他深邃五官,一双清灈杏目亮晶晶如星辰,语调天真惊讶道:“将军,你的手好大。”
说着,她将笔从袁尧手里抽走放到一边,扯着他的手掌,与自己的平贴在一起比划,男子的手几乎能盖住她整个手掌,连指尖都超出很大一截。
李熹桃满心都是新奇的感觉,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男子的手,亦是没有想到男子的手能够比自己大出这么多。
天真女郎对什么都很好奇,她拉着他的手左瞧右瞧,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手腕处的青筋,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直到案上砚台被她的动作不小心碰倒,啪嗒一声落地。
浓稠的墨汁如黑色的溪流,顺着案几边缘流下,直直地泼洒在她的裙摆上,她吓了一跳。
李熹桃惊呼一声,慌乱间撒开拉着他的手,想要抓住倾倒的砚台,却只摸到一手墨汁,白嫩的指尖被瞬间染黑。
见状,袁尧沉默着伸出手牵上她的手心,他的手掌宽大厚实,粗糙的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软肉,将人慢慢拉着站起来,走到角落的盥洗水盆处洗手。
袁尧温热掌心托着她的手肘,一手撩起清水,缓缓浇在她的手上,冰凉的水流冲刷过她的指尖,袁尧的指腹也跟着水流,轻轻揉搓少女细嫩的指尖,将其间的墨渍一点点洗净。
此刻的李熹桃早没了方才那股欣喜的感受,反倒是愧疚与无措更多,她盯着水盆里一大一小两双手,蔫蔫垂着脑袋,忽然闷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道:“将军,我总给你惹祸,我是不是很娇气又很麻烦?”
听见她的话,袁尧手上的动作微顿,她是嫡出的公主,是庾朝最珍贵的明月宝珠般的人,她天生便该是娇气天真的,该被所有人护着,被天下人宠着,袁尧并未觉得这有何不对。
“你没有惹祸。”袁尧拿了干净巾子,那双本用来持枪握刀的大手此刻无比小心,轻柔地帮她一根根擦干净指缝间的水意,又将巾子放到一旁,继续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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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亦并未觉得麻烦。”
他沉静嗓音递进耳郭,那日在书房莫名涌起来的悸动复现,李熹桃心头痒痒的,也抬起眼睛看他,主动伸手软软握住袁尧手掌,女郎小心翼翼踮起脚尖,柔媚身子温热又带着融进肌肤里的香,温软胸口紧紧贴他健硕手臂。
李熹桃雪白贝齿咬着唇,悄声对他说:“将军,你弯弯腰。”
一如那日使府摘叶,袁尧不解地伏低身子靠近她。
下一瞬,少女温热的唇瓣轻柔贴上他面颊,像一片羽毛般轻盈又迅速。
帐内气氛陡然凝滞,袁尧瞳仁骤缩脊背僵直,他垂低眼皮去看眼前的小娘子,那双过于天然的杏目里看不出丝毫媚态,叫旁的男子不敢多想,更无法亵渎。
女郎耳尖泛起的红晕顺着脖颈漫进衣领,她许久不亲近兄长们,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小时候哥哥们常送礼物给我,母后便叫我亲亲他们的脸颊,说谢谢哥哥,这几日将军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谢谢将军。”
袁尧喉结轻动,深眸紧盯着女郎娇盈曼妙的身形。
她的身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举一动都自骨子里天然透出柔腻妩媚气质的女郎,可性子仍被保护得极好,与小时候单纯天真别无二致。
陷入良久的沉默,袁尧身后油灯的火苗突然猛地窜高,可投在帐上的影子却只有一人,娇小女郎被男人山脊般的身躯悉数遮挡,只若隐若现,偶尔露出细小的边缘。
她不会多想。
18. 时局
李熹桃抬手捂唇,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明丽五官露出一点倦色,袁尧不回应她,她也并未在意。
娇柔的公主扯着男人的手掌,将人牵到大帐内的那方床榻边,率先脱了鞋子,纤柔双腿曲起来坐在榻上,一双小巧的雪足磨蹭着,屁股往里挪了挪,给袁尧腾出个位置。
袁尧察觉她的用意,高大如山的男人身形不动,李熹桃不解地扯了扯他的腰带,欲将人拉到榻上,可那双小手并没有丝毫力气,憾不动男人岿然的脚步,她困得不行了,娇娇地问:“将军不睡吗?”
似乎是今晨受的委屈太大,他施舍的一点点体贴就足以叫她依赖他,天真少女又想拉着血气方刚的男人躺在一张榻上共眠,袁尧沉默着,才轻声说:“我不困。”
烛火噼啪作响,帐外忽有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是赫连与,这次他没有闯进来,而是在牛皮帐子外出声唤袁尧一声大帅。
闻声,袁尧脚下乌皮六合靴动,却不等迈开长腿,便察觉是榻上跪坐的女郎扯住他衣裳,那五根又细又柔的指头轻而易举叫他动作滞住,李熹桃警觉地颤着眼眸看他,那股骨子里的娇媚涌上来,缠住他脚步:“将军答应我不离开,好不好。”
少女乖巧跪坐仰起脸蛋,一双杏眸眼圈红晕仍未褪去,清凌凌凝视着他,鬓边散落的碎发被烛火镀上金晕,衬得脸颊越发莹白,她像是打猎时遇到的刚睁眼的幼兔,湿漉漉的可怜。
袁尧朝外扬声,叫人进来回话,赫连与是知道穗丰公主在内的,他沉吟片刻,推开沉重的帐帘,冷风卷着沙土灌进来,吹得帐内烛火骤地一跳。
手掌按在横刀上行了个简单的军礼,赫连与垂眸沉声回话:“大帅。”
“说吧。”袁尧立在榻边,高大的身形遮挡住了榻上跪坐的娇小女郎,李熹桃听声音听出来是方才见过的赫连将军,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去看。
“……”赫连与抬眼,目色掠过公主殿下好奇的眸子,又意味深长地向上与袁尧对视一眼。
见赫连与欲言又止的模样,袁尧便明白了此事与皇室相关,身侧宽厚手掌握拳。
她是李氏皇朝的嫡公主,是金銮殿里养出的娇花,这场联姻是局心照不宣的政治棋局,是他情绪有些过头。
袁尧敛眸,宽厚脊背背对着公主,出口的声音带了霜般冷:“臣有急事,殿下歇下吧。”
话落,袁尧宽阔脚步迈开,本就孔武有力的身躯轻易挣开她的手,李熹桃怔住片刻,慢吞吞垂脑袋,盯着皙白手心里空荡荡的模样,看了半晌,才咬着唇,慢吞吞收拢了五指。
军营被浓稠的黑暗吞没,唯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二人阔步出了大帐,沉重的帐帘垂落关闭,袁尧同赫连与走远些才说话。
“长安线人传回密报,老皇帝那边许是有所察觉,且凤翔节度使李叙功那边似乎已有所动作。”赫连与将情报悉数禀告,见他沉默,又作为一个好友的立场提议:“显山,我们既已谋划多年,此时粮草兵马俱足,要么……”
赫连与没有说完,但话意已经明白,袁尧没有丝毫犹豫便出口拒绝,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李叙功出身关中同盟,背后是地方豪强与士族在撑腰,他与我们不同,正统身份本就民心向之。”
“眼下局势未明,明暗之间不知多少人伺机而动,但大家都知晓一个道理,谁先举兵造势便落了天下人诟病,然只要有人动作,便立刻有‘忠臣’以清君侧之名相继而起,届时大庾局势必乱,老皇帝虽已年迈昏聩,却不至于连这点都不懂,他周旋于藩臣之间从中调停,不过也只是想先稳住眼前局面。”
说到这,袁尧忽地想到那张芙蓉般娇艳的面庞,她也是老皇帝斡旋与自己的手段之一。
听袁尧一番话,赫连与微愣,却立刻想明白利害关系,混乱时局下,面对皇权这块肥肉,群狼却能环伺不动,俱是因为谁先摆明意图便落了下乘,众人皆在暗处等着看,哪方先破局。
“明白,如今我们唯需做的便是养精蓄锐。”赫连与心潮澎湃,却只能强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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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
袁尧忽地记起来那自杀的士兵,耳后那枚诡异的印记倏忽回显在他脑海里,他将此事说了,又道:“天灵教似已渗进军营,今晨军中急报说有不少战俘莫名惨死,我去看了,俱是争斗后被利刃所伤,现在想来,怕是与那邪教脱不了干系。”
“要么我传令下去,先将近郊军营中的士兵排查一遍,查出有多少人身上印了痕迹。”赫连与道。
那座传说中守护西北百姓的贺兰山影影绰绰,袁尧冷冽视线落在远处,从喉咙里低沉应了一声,赫连与侧头看他那双眼睛,他们身上俱有一半的回鹘血统,可袁尧五官却明显更深邃些,他忆起今日闯入中军大帐时见到的一幕,略微压低声音出声试探问:“显山,你与穗丰公主……”
听赫连与说出的话,袁尧忽地侧过眼看他,赫连与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袁尧说。
“……”
“你对公主很上心。”
赫连与只幽幽说了这么一句,不再多劝什么,他深知袁尧身为西北三军统帅,心中有数,如今时局瞬息万变,万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冷硬的夜风吹开,赫连与率先转身离去,袁尧独身一人在营寨里徘徊许久,将他心头不合时宜的温情压下去,待冷峻眉宇间重归平日的肃然正色,他才转身欲往其余空置的大帐歇息,却察觉他横刀并未携带在身上。
脚步微顿,他转身朝不远处的中军大帐走去,军营里篝火火光落在他身上,在沙石路上拖出一道沉郁的影子。
掀开帘子,肃杀的军营牛皮帐内竟有有股少女甜香漫出来,是她身上带的。
公主已经睡了,娇小的人蜷缩起来只占了极小的位置,她睡他睡过的榻,又用他盖过的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很没有安全感的模样。
收回视线,袁尧走到一旁,将规矩摆在托架上的横刀握起来,漆黑刀鞘光秃秃的并无装饰,将其挂在腰间革带上,袁尧并未再回头看榻上熟睡少女一眼,转身离开。
19. 卷宗
晨光如碎金般漏进牛皮帐时,李熹桃迷迷糊糊睁开眼,偌大的帐子内只她一人,昨夜周身萦着袁尧身上浅浅皂角味道,倒是睡得安稳,她细嫩双手撑着榻,神色怔忪之时,有人推开沉重的帐帘进来。
李熹桃寻声去看,是个女子,她着半臂胡服,玄色锦缎裁得利落贴身,腰间蹀躞带上只悬一柄横刀与火镰,叉手略躬身行礼:“殿下,大帅吩咐我送您回府。”
“将军呢?”李熹桃迷迷糊糊问。
“大帅正忙,不能同行。”女子抬头直起身,凛冽的眉眼不含复杂情绪,唇色也淡,泛着冷光。
闻言李熹桃闷闷应了一声,她知晓袁尧军营事务繁忙,昨日能够允她跟着,或许已是破例。
已有人备好马车,李熹桃简单洗了把脸便莲步跟着女子离开,路上相聊,得知女子姓云名乌,是袁尧手下副将之一,她先前便听袁尧讲过程韫锦将军的事迹,却不曾想过能亲眼见到一名如此年轻女将,忍不住偷看云乌几眼。
云乌头上仅有一根木簪斜插高髻,护送公主回城路上,雪白马背上女郎脊背挺拔,哪怕察觉到那双漂亮眼睛数次偷偷瞟她,亦是目不斜视。
轻风掠过树梢,千万片叶子在枝头颤巍巍翻成绿浪,如水波纹般涌动,公主皙白手指撩开帘子,林间漏下的光斑在瓷白如雪般肌肤上跳动。
眸光不经意扫过车后,她似乎瞧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可斑驳光影闪过清目,李熹桃略微晃神间,那影子便又消失了,公主嫩指紧紧捏着车帘,急切地朝后探头去看。
空空无人,李熹桃心头也跟着一空,闷闷地松了手,云乌驱马护在车厢一旁,冷眸淡淡扫过垂落晃动的帘子,明显失落下来的漂亮杏目被帘隔挡,见状她淡色双唇抿直,一条冷硬的线。
正午时分,护送公主回城的车队进入灵州大门,离使府越来越近,李熹桃不禁紧张起来,她扯了扯身上混着墨汁的裙摆,咬唇沉默良久。
“殿下。”车厢外的云乌出声唤她,李熹桃便掀起帘子。
“若梅尚宫问起,殿下因何去了军营,只说是帮忙绘制舆图即可,大帅已吩咐过。”
听见这番话,李熹桃终于安了心,盈盈笑着朝云乌说好。
待到使府,一眼便瞧见在大门处焦急候着的尺玉,见马车停下来,便两三步小跑过来扶公主下车,不远处的云乌牵着马立在三步开外。
李熹桃下了车,略思索,回眸同云乌说:“云乌,你帮我与将军说一声,若是闲下可来寻我,将军最近总忙着,定是疲乏不堪,我想着帮将军按按头,在长安时父皇常说我按的舒服,可以解乏。”
听她的话,云乌垂首应了下来,再抬头时,见穗丰公主已经笑意盈盈地跟着尺玉,迈步进了使府大门。
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街角,云乌策马离开使府,仅仅拐过一个街角,便见到了跨坐在高头骏马上的袁尧,袁尧沉默着,见她来,一双长腿使力夹紧马腹,掉了个头离开。
云乌也跟着沉默,策马跟在袁尧身后,并没有没有将方才公主的话复述一遍,她想,大帅耳力过人,应该是听到了的。
而袁尧并未回营,则是去了灵州府衙,男人翻身下马,利落的动作掀起来一阵劲风,刚撩袍阔步迈进公廨大门,便有身着绿色官服的男人躬身来迎接,是灵州司法参军。
他笑脸相迎,要引袁尧去往收纳卷宗的藏库:“已按照使君吩咐,将八年前杨家灭门案的卷宗调出来了。”
“辛苦参军。”袁尧略颔首,沾了尘土的靴底踏在青砖上,长腿轻易跟着参军脚步。
自杀的灰衣士兵临死前自言自语的话,基本已经证实,天灵邪教与当年杨家灭门案脱不了关系。
待到藏库门口,袁尧脚步微顿,他眼尖地透过敞开大门,看另一侧厢房里的人,穿着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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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服的男人跽坐案后,身形清瘦但挺拔,与府衙文吏相陪说些什么。
司法参军见袁尧脚步不动,立刻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解释:“那位是长安来的监察御史,正在查阅灵州的赋税收缴记录,使君应当见过秦御史吧?”
那人神色认真正盯着账本,并未察觉不远处袁尧的视线,淡淡收回目光,袁尧应了一声,秦玉明初到灵州那日,便曾来使府拜访过他。
府衙的藏库门楣矮,袁尧身形又高,须得弯下身子才进的去。
藏库里木架码着一排排卷宗,陈旧纸张的霉味涌上来,司法参军引着袁尧到一旁擦拭干净的书案前,那上面孤零零摆着一卷竹简。
见状袁尧眉头紧锁起来,他八年前仍在军中行伍打拼,对那案子并不是很了解,却也知晓如此重大的灭门案不可能毫无线索,冷声质问:“如何只有一卷?”
司法参军叹口气,幽幽道:“这案子不好查,一场大火几乎烧毁了杨家整座宅院,当年的司法参军在废墟探查许久,线索未查到多少,人却累得病倒了。”
闻言袁尧负手而立,抬抬下巴示意身侧跟着的云乌去看,始终沉默的云乌便立刻绕到书案后坐下,利落地将竹简打开细致查阅。
终年昏暗的库内不见天光,袁尧踱步,六合靴子在地面上惊起一圈圈尘土,又问:“杨家宅院的废墟在何处?”
“这……”乍听他话司法参军面露诧异,继而又转成难色,欲言又止问:“使君难道不知?”
袁尧眉心拧紧,并不明白司法参军支支吾吾言语间的意思,背后的大手虚虚握拳,沉声:“有话直说。”
杨家惨案后灵州百姓对此三缄其口,袁尧有所不知也是当然,司法参军一咬牙:“使君所住的使府,便是在杨家废墟上建起来的。”
男人背后虚握的拳头一紧,宽厚指节被按出一声响在满室沉寂里听得格外清晰。
20. 门生
一室沉寂,袁尧不再说话,身旁的司法参军也屏气不敢出声,沉默良久,男人一双暗色长眸看向案后的云乌,查阅卷宗的云乌轻微摇摇头示意,一无所获。
既没有线索袁尧也不再多留,弯腰迈出藏库大门,刚踏下青石阶,忽地察觉指尖不知何时蹭到了一点尘土,他双指轻微捻了一下,再抬眸,便看到对门的青色身形也迈出门,怀里还抱着几卷竹简文书。
灵州府衙有株壮硕榆树,崔敏行长身玉立在斑驳树影里,裹着清瘦腰身的玉带上悬着枚温润白玉,还有个锦绣香囊。
他见到袁尧神色似乎一愣,转瞬笑意温煦如春风,崔敏行将手中书卷给了侍者,干净无半分泥污的靴子走近两步,轻揖道:“使君也来查阅文书?我刚核完赋税账册,正想寻处茶肆歇脚,使君若不嫌弃,要么同往?”
袁尧颔首应下,两人并肩往外走,崔敏行语气温和,同他寒暄:“恩师致仕前,曾与我提起使君,恩师说,使君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必成大器。”
闻言,袁尧步幅微顿,疑惑不解的神色鲜少从他脸上看出。
崔敏行口中的恩师乃是前中书令濮阳慎诫,濮阳丞相德高望重,可谓大庾辅国重臣,可他告老隐居已是九年前的旧事,彼时袁尧十六岁,仅是河西军中籍籍无名的小卒。
袁尧薄唇微抿,等崔敏行继续说。
有微风将崔敏行青色衣袍拂起,他瘦长手指不经意抚过腰际香囊,声音又轻:“使君可能不记得,恩师曾在河西军中短暂住过两日,与使君有过一面之缘。”
不再多说,崔敏行话锋转开了,徒留袁尧沉默良久,却始终不曾记起濮阳丞相何时来过河西。
“如今濮阳丞相身在何处?”袁尧倏忽出声问。
话音落下,崔敏行桃花眼缓缓敛低,溢出几不可察地叹息:“恩师已于三年前过世。”
这些年袁尧人虽不在长安,可在长安设有递章奏传诏令的进奏院,他对于京师发生的事不说了如指掌,但心底亦是有分寸,他知濮阳丞相致仕隐居后便再无消息,却不曾想已经过世。
男人沉默两息才出声,沉静嗓音含着几分惋惜:“节哀。”
“年初时,我刚为恩师服满丧期,便听闻穗丰殿下与使君的婚讯。”崔敏行亦是露出几分怅然,苦笑:“恩师生前最是疼爱殿下,我原想着替恩师赶回来喝杯喜酒,却不曾想还是错过了。”
街角有梳双丫髻的孩童玩笑打闹,崔敏行忽然轻笑:“从前在相府读书,殿下总爱追在我们几个弟子身后叫阿兄,相处久了,倒真把她像亲妹妹一样疼惜。”
灵州城街边树梢光影淡淡,袁尧抬起眼皮瞥他一眼,眸色沉沉,并未应声。
二人行至灵州城中最为繁华的大街,袁尧忽然停住脚步。
斜对面香铺前,熟悉的女郎身影正对着螺钿胭脂与同伴说笑,转身时幕篱轻纱拂过窈窕细瘦腰身,她目光不经意看过来,同样怔了一瞬。
可也不过一瞬,只见李熹桃提着裙摆奔过来,幕篱上的薄纱随着动作扬起,隐隐约约透出芙蓉般面庞,到了近前才想起规矩,慌忙按住被风掀起的轻纱,朦胧的眉眼弯成了月牙仰头看着袁尧,清亮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将军不是在军营吗,如何也回来啦?”
袁尧没回答,转开话题问:“殿下来做什么?”
“明日便是端午,卿枝娘子约我出来逛逛,买些礼物。”她下意识脚步凑近些说话,粉颊雪腮莹润动人。
袁尧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公主口中的卿枝娘子乃是齐王妃,顺着她的视线看,不远处的香铺处还有同样带着幕篱的女子,朝这边礼貌颔首。
李熹桃还打算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袁尧身侧还有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子,她偏头疑惑地去看。
见状袁尧喉间微动,尚未应声,崔敏行已笑了,一双桃花般含情的眼眸微弯,俯下身子同穗丰平视,温声道:“当年读书时常去相府叨扰,不过几年,穗丰殿下便不记得我了?。”
听到这话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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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轻动,李熹桃猛地掀起幕篱,露出雪面桃腮的脸蛋,认出崔敏行,粉润檀口一开,娇滴滴亲昵地唤他:“怀玉阿兄?”
记忆里雪团子般可爱的小人,如今竟已长成娇艳含春的貌美女郎,崔敏行如玉般润朗的五官划过一丝微怔,却转瞬掩了下去,他兄长般温柔应了一声,笑眼轻弯盯着眼前的人。
她转向袁尧,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将军还不知道吧,怀玉阿兄是我外公最疼爱的门生,小时候总拿蜜饯哄我!”
崔敏行眉眼温润,回忆往事时语气同样温柔,“殿下那时还梳双丫髻,总枕着我的字帖睡觉,你的口水可是害得我没少被恩师骂,一转眼都长成漂亮女郎了。”
“哪有!”李熹桃被戳窘事脸颊微红,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青色衣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相府的枇杷树说到濮阳丞相亲手做的桂花糕,李熹桃说到兴头上笑得开心,崔敏行听得认真,偶尔插一句。
袁尧立在一旁静默良久,他忽然咳了一声打断二人叙旧,声音听不出情绪:“殿下不是要买礼物?”
李熹桃这才想起候在香铺前的谢卿枝,她咬唇朝香铺看了一眼,转回头时,抬起一双娇媚眼眸亮晶晶盯着袁尧说:“将军今晚可还回军营?”
袁尧瞥过她眼底毫不掩饰的紧张,淡淡吐出两个字说:“不回。”
听他肯定的回答,李熹桃扬起春水涟漪般的笑容,朝他笑吟吟说:“那将军今晚来找我,我有礼物给将军。”
见袁尧缓缓颔首,沉默应了下来,李熹桃才朝崔敏行挥手,笑着道别。
转身离开时,她忽地又顿住脚,从婢女手里拎过来刚买的那包樱桃毕罗,不由分说塞进袁尧手里,粉唇轻抿:“这家毕罗做得好吃,你尝尝。”
崔敏行桃花眼低垂,漫不经心扫过袁尧手里刚被公主塞进去的油纸包,身后负着的手掌不经意间握起,他轻笑一声,收回视线落在小跑回香铺的女郎背影上:“使君与殿下,倒是恩爱。”
21. 茶肆
李熹桃提着裙摆跑回香铺时,谢卿枝正挑选香丸,见她回来,谢卿枝柔嫩细指捏着手中锦盒扬了扬,柔声道:“我挑好了,小妹来看看。”
二人约定在外称呼对方姊妹,既熟络一些,又不引人注目。
小跑回来李熹桃脸颊红润,柔嫩小手捂着胸脯,小口喘着气,才问:“听说这家的香膏不错,卿枝阿姊可买了?”
轻微摇摇头,谢卿枝说:“我只买熏衣用的香丸罢了。”
“小娘子识货,我家香膏是大庾最有名的,好多长安的娘子也会托人买回去呢。”香铺掌柜见二人衣着不凡,挥挥手遣走了旁人亲自来介绍,又将人恭恭敬敬请进香铺内雅间,双手拿了个锦盒递给李熹桃,笑吟吟解释:“这是我家铺子新作的蔷薇香膏,娘子可看看。”
清静雅间内茶香氤氲,四处无人,谢卿枝掀了幕篱的薄纱,轻敛双眸随意看着雅致的器物盆景,李熹桃亦露出娇艳的一张脸蛋,接过掌柜递来的香膏,小巧精致的鼻头凑近轻嗅一下,好看的眉眼立刻弯弯,下意识笑着对谢卿枝说:“这个味道倒是不俗,我记着六哥哥最喜蔷薇花,卿枝阿姊何不买这个。”
闻言,谢卿枝倏忽顿住脚步,沉默一息才说不必。
见状,李熹桃忽又忆起初见谢卿枝的场景,她咬住粉嫩唇瓣,慢吞吞将手中锦盒放下,娇嫩细指绞着松搭的柔软披帛,轻声问:“卿枝阿姊嫁给六哥哥,可还开心吗?”
听她的话,谢卿枝抚弄盆景绿叶的手指顿了顿,李熹桃看她平静温润的侧脸,声音轻的像羽毛:“还好,我与他很少见面,他常住别院。府里上下都敬着我,倒比在娘家自在些。”
李熹桃略思索:“那岂不是和我与将军一样。”
室内本就雅静,此刻更是沉寂,谢卿枝回眸深深望着她,靠近半步,伸手温柔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幽幽道:“还是不一样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柔和目光在李熹桃脸上停了许久,终究只是温柔笑了,没再说什么。
两人买好香膏并肩出了香铺,女郎们的步子慢悠悠转到街角杂货摊子,李熹桃对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犯了难,自言自语嘟囔:“送什么好呢?将军好像什么都不缺。”
正念叨着,忽然听见一旁货郎扬声吆喝:“五彩绳!纳吉避灾保平安嘞——”
李熹桃熹微晨光般眸色流转,透过幕篱望着摊子上那些缠绕的彩绳,蓦地想起小时候,母后总在端午前亲手给她编长命索,红的绿的黄的丝线拧在一起,帮她系在手腕上。
她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腕子,略有些难过,自从母后去世,就再没人给她编过了。
谢卿枝亦顿住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温柔轻笑:“小妹喜欢这些?”
被唤回神,李熹桃压下心头的情绪摇摇头,小小声音凑过去与她说:“我是想买来送将军的。”
街头临窗茶肆里供着茶圣陆羽像,精致光滑瓷盏中茶叶蜷成细卷,袁尧粗糙指尖捏着杯沿,对面崔敏行正亲自煮第二沸茶,一举一动娴熟又清雅,自成画中仙景。
袁尧忽然抬眼,锐利的目光越过喧闹的街市,落在街角杂货摊前。
熟悉的女郎捏着一簇彩线,指尖缠着的彩绳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使君在看什么?”崔敏行抬眸顺着他视线望去,却只见那卖丝线的货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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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摊,笑意温醇道:“端午将近,百姓家里都会备彩绳编朱索。”
未搭话,袁尧幽幽收回目光,将茶盏推得远了些,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却是问别的:“崔御史可知,濮阳丞相隐居去了何处?”
对面青衫男子动作着续茶,始终未曾抬眸,只缓缓摇了摇头叹息:“恩师为官数十载,致仕后一心只求清静,无人知晓他隐居何处,就连死讯,亦是一封短短的信笺送至我面前。”
袁尧心头隐约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他思索着这番话,凛冽眉宇微皱:“公主殿下亦是不知濮阳丞相所住之处?”
午后清透日光漫过窗棂,崔敏行忽然放下茶盏,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使君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殿下。”
见对面男人沉默,崔敏行一双桃花眼微动,字字清楚追问:“使君与殿下的关系,似乎不疏远亦不亲近,不似夫妻般有情。”
袁尧执起茶盏的手顿了顿,半晌才一饮而尽,这费劲煮出的茶水清苦,他没有喝出与军队的大锅煮茶饼有何不同。
硬朗俊面上无波澜,袁尧声音不高,淡淡道:“本就是皇命难违,何谈夫妻之情。”
话落,他目光又落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张薄唇出口的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瘦长指头抚摸着腰畔温润白玉,崔敏行眼底掠过一丝微怔,旋即又恢复温和。
似是茶肆里的香太甜太腻,袁尧心中躁然,又沉默坐了片刻,他忽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山脊般耸起来,沉沉道:“军中还有事,先告辞。”
不等崔敏行出口挽留,他玄色衣袍已掠过门槛,徒留下带起的一阵风。
22. 酒肆
茶肆二楼敞着窗,逛累了,李熹桃和谢卿枝走上去,掌柜恭敬亲自引着她们到临窗雅座,低声问谢卿枝:“今日想用点什么?”
谢卿枝淡淡摆手,只说一句照旧,待掌柜退下,李熹桃才好奇地打量四周,远处看竟隐约能见到贺兰山:“这里景致真好,阿姊常来?”
谢卿枝素手执盏,轻轻抿了口茶,淡淡说,“偶尔。”
二人闲聊片刻,有个婢女悄然走近,附身凑到谢卿枝耳朵边低语了几声,谢卿枝听罢,转头朝公主笑笑温声说:“小妹先歇着,我去去便回来。”
说罢她便随婢女离开了。
李熹桃托腮,目光落到了窗外风景,阳光落在她纤长睫毛上,投下淡淡阴影,唇瓣亦泛着自然的粉嫩光泽。
正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公主一人?”
李熹桃寻声去看,见是崔敏行站在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青衫腰侧悬着上好白玉,一双桃花眼微弯含笑看她。
公主甜甜唤了一声怀玉阿兄,热情招呼叫他坐自己对面。
崔敏行目光瞥见桌上那包彩线,眸色微顿,笑意依旧温润:“殿下买了长命索,可是要送给袁使君?”
李熹桃也看了看那包丝线,淡淡嗯了一声,解释说:“我来了灵州后没少给将军添麻烦,便想趁明日端午,送些东西。”
“将军总带兵打仗,希望这朱索能护着将军平安。”
正说话时,茶肆侍者端来盘精致茶点,李熹桃本就有几分饿,伸手便要去拿,却忽地被对面人按住。
温热指腹点在她光洁细腻的手背,李熹桃一怔,抬眼去看崔敏行。
“小殿下还是如此嘴馋。”崔敏行失笑,摇摇头解释:“这里面有杏仁,殿下吃不得。”
闻言,李熹桃只好悻悻收了手,“多谢怀玉阿兄提醒。”
“小殿下只说句谢?”崔敏行玩笑般敛低一双桃花眼,似乎露出失落神色:“到我这里连长命索也没有了?”
李熹桃一愣,连忙起身:“我这就去再买些彩线!”
可从窗边往下望,却见杂货摊早已不见踪影。
她如小时候一般藏不住心事,懊恼全写在脸上,见她娇憨模样,崔敏行一双含情眸子盯着她,轻笑一声,兄长般宽厚包容抬手揉了揉她脑袋,温声道:“玩笑罢了,何必当真。”
李熹桃赧然,粉唇嘟囔着下次一定补上,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白皙如玉的脸蛋更红了几分。
崔敏行唇角弯起弧度更深,解围道:“小殿下可愿陪我一起去吃些东西?”
“听说灵州有个出名的酒肆,那里的炙牛肉不比长安差。”崔敏行见人犹豫,又添了一句道:“那里还有种名叫贵妃红的酥山,淋了葡萄酒浆,连长安亦是没有的。”
李熹桃被说的动了心,恰巧谢卿枝派人来传话,说自己一时回不来,李熹桃便放下了心,派人告知谢卿枝一声,便与崔敏行一起转到了酒肆。
酒肆楼邸数十尺高,锦缎酒旗随风翻飞乱舞,隐约可闻楼内推杯换盏交错。
李熹桃小心把帷帽薄纱掀开一角,露出只眼打量过酒肆楼上悬着的银字招牌,上面书“醉金樽”三字。
崔敏行身姿挺拔,朝李熹桃略微俯身,温柔轻声问:“殿下在看什么?”
听到崔敏行沉静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熹桃缓缓放下面前薄纱,微仰头朝身侧人望过去,轻声说道:“这酒肆名字起得有趣。”
闻言,崔敏行薄唇微张刚打算说话,却被喧闹声打断。
酒肆内几名高挑胡姬嬉笑涌出来,她们脚踩红锦靴,碎步轻巧,首饰璀璨琳琅叮当作响,柔若无骨的细腰赤裸裸。
一身着同样舞裙的女子从这些胡姬中央走出来,可看五官模样却是个中原女子,她潋滟的眼波在崔敏行和李熹桃身上流转两轮,娇俏道:“郎君娘子随我入座吧,我这群胡人姑娘刚扮上,过会还有胡舞表演。”
李熹桃没见过这种场面,不免手脚有些局促,崔敏行大掌落在她肩上轻抚一下,她跟着领路的女子进了酒肆。
酒肆内一楼已然坐满了客人,三两成对地聚在一起觥筹交错宴饮,被引着于二楼落座,这里越过栏杆恰巧可将楼下舞筵纳入眼底,那舞筵上此时有人正抚琴。
中原女子离开片刻又过来,端着一壶酒和炙牛肉,笑道:“我家三勒浆的酿造法子是从波斯人那学来的,味甘回甜,但酒味不浓亦不醉人,最适合小娘子来饮。”
李熹桃温软道一句:“谢谢娘子。”
“妾姓柳名含绰,旁人都叫我三娘。”说完,柳含绰朝崔敏行笑笑,“郎君娘子有事直接唤我便可。”
崔敏行见李熹桃自顾自斟了杯酒,将幕篱掀起来小口啜饮着,不一会便饮尽一杯,晶亮酒液沾染于那双惹人垂涎的唇上,她面露意犹未尽,但幕篱薄纱轻飘飘落了下来,掩住唇间那嫩红的舌尖。
蓦地,崔敏行抬手,探出骨节分明的长指,勾起李熹桃帷帽薄纱一角,感受到他的动作,公主迟疑又怔愣地盯着那只好看的手。
崔敏行手指细微动作,又轻又温柔,帮她将这掩面的轻纱拢至帽后,缓缓露出少女秾丽惊艳的脸蛋。
李熹桃五官比柳含绰还要更媚几分,可她年纪轻,女子的多情与媚态在这张脸上看不出半分。
崔敏行见她疑惑,弯曲的长指略顿,缓缓收回来,温润的郎君语气潺如春水,那双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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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看公主殿下,只含着轻轻的笑音解释:“既已进了酒肆,殿下何必再闷着。”
原本悠扬的乐声已然停止,柳含绰亭亭玉立舞筵其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她,霎时这喧哗酒肆沉寂得似能听到银针落地之声,李熹桃亦垂眸好奇又认真地盯着她。
自小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她都要学,唯有舞蹈父皇不许,李熹桃握着杯盏的纤白指尖微紧,可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隐约记着母后曾笑着教她学舞,夸她身子软。
三下鼓声,曼妙女子柔软腰肢回旋舞动,下腰又扭动如游龙婉转,纤薄长纱袖飘飘扬起再低拂,一双红锦靴轻盈踢踏,于舞筵上翩然跳动。
直至曲声终了,柳含绰背身于众人嫣然回眸,那双含情脉脉柳叶眸眼波流转,一时四周沉寂,忽地楼下酒客拍着桌子,喧闹声几乎要将整栋酒肆掀翻。
舞筵上已换了其他舞姬,各个衣裳薄如蝉翼,旋身时带着异域的金铃声响,乐声再起,混着男人们的喝彩叫好,一直沉默的崔敏行见她惊诧,出声问:“小殿下在想些什么?”
“我在长安宫里也见过胡姬,可她们穿得好少,与宫里舞姬不太一样。”李熹桃眼睛眨了眨,盯着楼下兴奋拍桌的酒客,好奇地问:“大家都喜欢这样吗?”
崔敏行执壶为她倒酒,动作从容,淡然一笑:“并非。”
似懂非懂,李熹桃点头,琥珀色的酒液沾在她嫣色唇角,崔敏行眸色淡淡扫过,将一旁的炙牛肉推过去些,道:“殿下别只顾着饮酒,当心腹痛。”
李熹桃点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可她被管着极少饮酒,贪杯喝了整壶,不多时头脑发昏,有了醉意。
“小殿下?”崔敏行见人垂着脑袋,担忧地唤她,下一瞬便见人软绵绵趴在了桌上,崔敏行微怔,忽然失笑无奈摇头,知晓她醉了。
站在对侧三楼昏暗中的袁尧挺拔如松柏,他背着右手,一双沉寂长眸微垂,冷晲着二楼。
袁尧身后的柳含绰已换下舞裙,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轻笑问:“公主先前如此依赖使君,使君竟不去看看吗?”
李熹桃带来的婢女扶不住她,崔敏行只好俯身将人打横抱起,睡过去的公主细指下意识攥住他衣襟,脑袋在他怀中蹭了蹭,粉唇凑近,不自觉地又娇又媚。
落在男人深邃的眸子里,沉默良久,目送崔敏行抱着公主离开酒肆。
袁尧拇指按着宽厚指节,指腹微微用力又倏忽撤开,薄唇淡然道:“她年纪小,与人朝夕相处才生出依赖,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被崔敏行抱在怀里的公主不安分,口中还嘟囔着将军,崔敏行那双桃花眼露出几分黯淡,抱着她穿过喧闹,将人轻轻放进马车。
23. 朱索
夜晚的风透过雕花窗棂,李熹桃猛地睁开眼,醉酒后的头痛如针扎般袭来,她扶着光洁额头坐起身,锦被滑落肩头,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
环顾四周,熟悉的床榻妆台屏风,无一不在提醒这是她的寝室,可她分明记得自己与怀玉阿兄同去酒肆,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殿下醒了?”尺玉端着醒酒汤进来,见她茫然四顾,轻声道,“殿下不胜酒力,方才是怀玉郎君送殿下回来的。”
李熹桃闷闷点头,明艳五官还有几分惺忪,接过尺玉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稍稍缓解了头痛,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梅尚宫端步走进来,脸色却带着几分凝重,瘦长的手抚平衣襟褶皱,摆摆手示意尺玉先出去。
屋子里仅剩二人,梅尚宫才出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殿下如今已是使君夫人,方才崔御史抱您从马车下来送回寝院,使府的下人们都看着,要有多少闲言碎语传出去,此番又成何体统?”
李熹桃乌黑瞳仁闪烁,纤瘦胳膊撑着床榻,下意识出声解释:“怀玉阿兄他……”
梅尚宫细长眼眸略低,打断她的辩解:“臣知晓崔郎君出身清河,又师从濮阳丞相,殿下与其自幼相识亲如兄妹……”
梅尚宫回忆方才崔敏行抱人回来时的情形,意味深长道:“可到底不是亲兄妹,殿下谨记,男女授受不亲,须得避嫌。”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李熹桃惊诧般愣了片刻,撑在锦被上的纤细十指不经意蜷缩,略微握紧。
见人沉默,梅尚宫语气缓和些许:“殿下久居深宫,臣亦未曾细致教授殿下这些,此番情有可原,但以后万万不可再犯。”
少女雪白贝齿咬住粉唇,李熹桃点点头乖巧应下来,又抬起脑袋天真问:“可是所有男子都要避嫌吗?”
梅尚宫盯着她那张单纯脸蛋,明媚秾丽的五官与旧人极为相似,片刻沉默,梅尚宫才摇摇头正色道:“并非,只外男需要避嫌。”
李熹桃又追问:“将军算外男吗?”
双手交握规矩置于身前,梅尚宫回答不算,沉声补充解释道:“如今殿下与使君夫妻一体,使君自然不算外男。”
说到这里,梅尚宫突然记起来,先前曾说要教诲公主夫妻之事,却因种种原因又搁置,到现在也仅是给了本画册与公主罢了,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李熹桃突然眉心一蹙,掀开被子四处寻东西。
“姑姑可曾看到我买回来的丝线?”李熹桃紧张兮兮问,她已经答应袁尧今夜送他礼物,不能食言。
梅尚宫细长眉眼扫过不远处的妆台,瘦长手指将那包丝线拿过来,问:“殿下寻这个?”
见状,李熹桃轻轻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气,点点头嗯了一声,接过来:“我已经答应将军,今夜要亲手编了朱索送他。”
话落,李熹桃款步坐到妆台前,凝神静气,素白指尖穿梭在丝线间,梅尚宫盯着她的动作看了片刻,眸色沉沉。
彩绳在她手中渐渐成形,她不太擅长这些,只能简单编成一条松松的朱索,她也觉得不太好看,只在心里安慰自己,也算一番心意。
李熹桃将五彩朱索握在手心,被子盖住蜷曲的双腿,公主靠坐在榻上轻打瞌睡,一等便到了三更天,梆子声咚咚透过窗棂传过来,西北深夜的冷气惊得李熹桃浑身一激灵,她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四处无人,只有尺玉守在她身边。
翌日清晨,李熹桃侧卧在床榻猛然睁开眼,见天已大亮,心头开始懊恼为何睡着了,一边起身,一边焦急问尺玉:“昨夜将军可曾来过?”
尺玉目色幽幽,摇摇头。
李熹桃思衬片刻,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软声道:“定是将军太忙了,我亲自给将军送去。”
女郎沿着回廊往书房走去,使府庭院深深,青石板路两旁种着几株西府海棠,眼下正是挂果的时节,沉甸甸的青果压弯了枝头。
远远便见书房外的槐树下站着几个亲卫,袁尧侧对着她,正与属下交代着什么。
他穿着玄色常服,劲瘦腰间束着革带,身形挺拔如孤松,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
素色裙摆被晨露打湿,李熹桃脚步一顿,看着他挥手让属下退下,径直走进了书房,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向她这边,李熹桃不自觉指尖握紧,与随行的尺玉解释道:“将军许是没有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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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走到书房门口,却不像往常一般允她随意进出,有亲卫伸手拦住李熹桃的脚步,正色劝她:“殿下回去吧,大帅正在忙,一时半会,不会见人的。”
李熹桃乌黑睫羽轻颤,心头隐约生出几分不舒服,却只轻声说:“无妨,我再等等。”
她在书房前的槐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日头升高,蝉鸣聒噪,书房的门始终没有再打开,槐叶投下的细碎光斑投在袁尧方才站过的位置,李熹桃盯着那处出神。
尺玉紧张担忧地看她,在一旁轻声劝道:“殿下,要不咱们先回去吧?等使君忙完了再说。”
李熹桃摇摇头,粉嫩唇瓣微开,正想说些什么,却远远见一身暗色翻领胡服的云乌快步走过来,她见到李熹桃时显然眸色同样微怔,只淡淡颔首示意,便按着横刀路过她,推门进了书房,亲卫并未拦着。
纤瘦皙白手腕忽然一松,五彩的朱索从手心滑落,轻飘飘掉在青石板上。
她慌忙弯腰去捡,柔嫩指尖触到丝线时,却发现本就松松的朱索不知何时散开,五彩丝线在地上缠成一团。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她提裙蹲下身,将散落的彩线一点点拾起,可那些纤细的丝线像是生了性子,怎么也理不顺。
清晨的阳光逐渐攀升有些刺眼,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就算再迟钝,亦能明白亲卫是得到袁尧授意,拦自己于门外。
“走吧。”她声音有些沙哑,被尺玉扶着缓缓站起身往回走,彩绳被胡乱握在手心,那团乱糟糟的线团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她不懂为何袁尧避自己而不见。
回到寝室,梅尚宫见她神色落寞,不由问道:“使君不在书房?”
李熹桃摇摇头,坐在梳妆台前发呆,铜镜中的自己脸色看起来并不好,眼底还染上一点点乌青,那双漆如点墨的眸底像覆了层阴云似的,远不及先前清灈明亮。
她忽然想起昨夜梅尚宫的训诫,难道袁尧亦是因为她未与怀玉阿兄避嫌,下人闲言碎语传至他耳朵里,才会如此。
她将此话轻轻问出口,梅尚宫略思索,只道:“使君性子沉,怕是有气也不会明说。”
李熹桃默然,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委屈和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