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做替身,在侯爷心头肆意撩火》 第三十三章 阳奉阴违 采苓在落花坞安顿下来不到两个时辰,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青柳绷着脸跨进院子,鬓角微湿,显然是匆匆赶路所致。 她心里暗恼,这落花坞偏僻难寻,一路上日头又毒,走得她脚底发烫。 偏生夫人还催得紧,连口茶都不让喝就打发她过来。 “宋姨娘,丫鬟可都挑好了?” 青柳语气生硬,目光在院内一扫,最终钉在采苓身上,上下打量。 采苓垂首而立,却仍能感觉到青柳视线里的刺探。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隐在廊下的阴影里。 宋长乐从内室缓步走出,笑意温婉。 “劳烦青柳姑娘跑这一趟,人已经选好了,正等着夫人过目呢。” 青柳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个笑。 “夫人说了,既是姨娘挑中的,自然信得过。只是……”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采苓。 “新来的丫鬟不懂规矩,难免要多费心教导。” “这是自然。”宋长乐依旧含笑,转头对采苓道。 “你随青柳姑娘去吧,也怪我,该早早遣你过去,省的人家跑这一趟。” 青柳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倒是没为难宋长乐,转身就走。 采苓刚随青柳回到兰芳院,便被带到了偏院。 “新来的丫鬟都得过这一关。” 一个礼仪嬷嬷冷着脸道。 “站直了,头顶碗,手捧茶,一个时辰不许动。” 烈日当头,采苓额角很快渗出细汗,但她纹丝不动,碗里的水纹都没晃一下。 一个时辰后,嬷嬷进屋回禀。 “夫人,那丫头站住了。” 薛明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 “叫她进来吧。” 采苓被引入内室时,膝盖已经发僵,指尖也被晒得发烫。 “热了吧?”薛明珠语调轻柔,示意青柳递上一盏冰汤,“喝点解暑。” 采苓双手接过,冰凉的瓷盏激得她指尖一颤。 她小口饮下,喉间的燥热顿时消了大半。 “谢夫人赏。” 她恭敬地放下茶盏,重新跪好。 薛明珠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审视。 “是个懂规矩的,抬起头来我看看。” 采苓顺从地抬头,目光却恰到好处地垂下。 “听说你是宋姨娘亲自挑的?”薛明珠指尖轻叩案几,“可知道为何选你?” “回夫人,奴婢愚钝,”采苓声音平静,“许是姨娘挑人时奴婢站得靠前些。” 薛明珠眯起眼,细细打量这个看似普通的丫鬟。 采苓的容貌不算出众,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清亮,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她心下暗道:宋长乐倒是会挑人,专选这等眼皮子底下都找不着的相貌。 “你既入了侯府,就该明白谁是主子。” 薛明珠缓缓开口。 “宋姨娘性子软,纵得底下人没个规矩。你既在她院里当差,更该懂得分寸。” 采苓立刻跪下。 “奴婢明白,夫人是侯府主母,奴婢自当以夫人马首是瞻。” 薛明珠满意地点头,示意青柳递上一个荷包。 “你是个明白人。” 薛明珠笑意不达眼底。 “日后宋姨娘院里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都该及时禀报,明白吗?” 采苓双手接过荷包,恭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待采苓退下,青柳凑到薛明珠身边。 “夫人,这丫头看着机灵,怕是没那么容易拿捏。” 薛明珠不以为意。 “机灵才好。越是聪慧的丫头,越懂得审时度势。她卖身契虽在宋氏手里,但只要让她明白跟着谁才有出路,自然会乖乖听话。” 她抚了抚平坦的腹部,眼底暗流涌动。 “若是能早些怀上侯爷的子嗣,这主母之位自然稳上加稳。” 青柳会意,低声道。 “夫人英明。只是侯爷已经连续两日宿在丹桂院了,这……” 薛明珠面色一沉,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林氏那个贱人!仗着脸上有伤,日日装可怜!”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去,把前几日新得的那匹云锦送去丹桂院,就说我体谅她受伤,特意赏的。” 青柳迟疑。 “这…岂不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你不会挑个侯爷在的时候送去?” 回到落花坞,采苓径直去了宋长乐的内室,将荷包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夫人给了十两银子,命奴婢监……” 采苓的话蓦然顿住,她敏锐地捕捉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宋长乐掂了掂荷包,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夫人出手倒是阔绰。” 她朝门口瞥了一眼。 “无妨,香兰是可信之人,你但说无妨。” 采苓眉头微蹙,屈膝跪下。 “夫人命奴婢每日记录姨娘的一应起居——几时起身、见了何人、说了什么话,连……” 她顿了顿。 “连月信之期都要详细禀报。” 刚进门的香兰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比从前还细?夫人这是要把姨娘摸透啊!” 宋长乐神色如常,亲手将采苓扶起,又将荷包塞回她手中。 “你只管照她说的做,也好让她安心。只是这记什么、不记什么,还得我们说了算。” 采苓握着荷包,只觉掌心微微发烫。 “奴婢不敢当,既是来伺候姨娘的,自当尽心竭力。” 宋长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你的忠心我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主仆一场也是缘分,我断不会亏待于你。” 采苓抿唇,郑重道。 “姨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 转眼到了月中,按侯府规矩,这日侯爷应宿在正妻房中。 薛明珠望着案几上温好的合欢酒,酒香混着熏笼暖意,在红烛映照下格外醉人。 她抬手正了正发间的金步摇,铜镜里映出她含春的眉眼。 “夫人,侯爷从丹桂院出来了!” 青柳满脸喜色地进来禀报,眼角眉梢都带着期待。 “奴婢瞧着,那方向定是要来咱们院里的!” 薛明珠行至桌边坐下,指尖轻轻拨弄着酒盏,听着外头渐近的脚步声,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可就在此时—— “侯爷!侯爷救命!” 夜色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随即是双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 “我们主儿心口疼得厉害,人都厥过去了!求您快去瞧瞧吧!” 外头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薛明珠指尖一颤,酒液溅出几滴。 她霍然站起身追至门边。 月光下,沈昭临的身影在院门前顿了顿,终究还是转身,随着那丫鬟匆匆离去。 薛明珠的指甲“咔”地一声在门框上生生劈断。 “早不疼晚不疼,偏赶着侯爷踏进我院门的时候疼。这些天的矫揉造作还不够?!” 青柳扑上来死死抱住她的手臂。 “夫人!您仔细手疼……” 正当薛明珠怒不可遏之际,门房处传来丫鬟怯生生的通传。 “夫人,宋姨娘来请安……” 第三十四章 不如先退一步 薛明珠见宋长乐站在门外,脸色瞬间阴沉,眼底翻涌着噬人的凶光。 “宋长乐!”她厉声呵斥,“你是来看本夫人笑话的?!” 宋长乐低头福身,声音轻缓。 “夫人容禀,妾身此番前来,是替您分忧的。” 薛明珠眯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分忧?” 她冷笑,目光扫过宋长乐纤细的腰肢。 “一个新人连侯爷都留不住,肚子也不争气,你能分什么忧!” 宋长乐抬眸,目光澄澈而驯顺。 “夫人,林姨娘如今仗着脸上的伤,日日霸占侯爷,若再这样下去,只怕……” 她顿了顿,语意未尽,却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薛明珠猛地攥紧袖口:“只怕什么?” “丹桂院的小厨房日日备了滋补的汤水喂着,唯恐先得了喜讯。” 宋长乐轻声道。 “夫人若想破局,不如……先退一步。” “退?”薛明珠骤然拔高嗓音,鬓边金钗簌簌作响,“你让本夫人向一个贱妾低头?” 宋长乐轻轻摇头:“不是低头,是借力。” 薛明珠死死盯了她片刻,突然甩袖转身进门。 “进来说话。” 宋长乐跨过门槛,酒香与熏香交织的气息萦绕鼻尖。 薛明珠精心准备的这一切都落了空,她心底不禁泛起一丝隐秘的快意。 薛明珠斜倚在矮榻上,指尖不耐烦地叩着案几。 “说吧,你打的什么算盘?” 宋长乐行两步至榻前,刚好站在薛明珠触手可及之处。 “妾身愚见,与其这样僵持,不如您主动替林姨娘求个恩典。” 薛明珠猛地直起身子,眼中寒光乍现。 “本夫人给她求药?做梦!” 宋长乐低眉顺眼道。 “夫人可以进宫求太医院的秘方,替林姨娘治脸。一来,侯爷会感念您的宽厚;二来,外头那些说您苛待妾室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薛明珠神色微动,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宫中太医的药,用不用,怎么用,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宋长乐徐徐善诱,嗓音愈发轻柔。 “况且,夫人亲自去求药,林姨娘若再装病霸着侯爷,便是她不知好歹了。” 薛明珠忽然低笑起来。 她随手拿起香炉里拨弄香灰用的银制香著悬在宋长乐的锁骨处,笑里带寒。 “你倒是会盘算。可你怎么就来得这么巧?本夫人刚被林婉淑截了人,你就来献计?” 宋长乐睫毛微微颤了颤,轻声道。 “医女开的汤药需膳后服用,妾身去膳房取药时,听见丹桂院的丫鬟议论……本想提前告知夫人,终究迟了一步。” 她喉头哽咽,嗓音里恰到好处地掺了一丝委屈。 “况且妾身自己也受过寒石散的苦,若夫人能压下林姨娘一头,妾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薛明珠收回手,懒洋洋的摆了摆。 “你倒是会说话。滚吧,你的心意本夫人领了。” 宋长乐福身告退,转身时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翌日,丹桂院内,天光初晓。 沈昭临寅时三刻便自然醒来。 他刚一动,睡在外间榻上的林婉淑立即惊醒,连忙拢了拢寝衣下榻。 “侯爷醒了?” 她赤着脚踩在柔软地毯上,从温笼里取出备好的帕子。 “妾身伺候您净面。” 沈昭临淡淡“嗯”了一声,任由她伺候。 这时门外三声轻轻的咳嗽,是巧儿。 林婉淑眸光微闪,当即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沈昭临的下颌,又低声道。 “妾身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燕窝粥,侯爷用些再走吧?” 沈昭临本想拒绝,但见她眼含期待,终究点了点头。 院门外。 薛明珠的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 她身旁侍候的青柳低声道。 “夫人,往常侯爷这时候早出了,定是院子里的人得了信,有意拖延,要不奴婢去通传一声?” 薛明珠薛明珠盯着紧闭的院门,语气生冷。 “不必,侯爷今日要早朝,我倒要看看,她能拖到几时!” 恰在此时,院门被两个婆子缓缓开启。 林婉淑跟在沈昭临身后,过门槛时绣鞋却突然勾住裙裾——这次是真绊着了。 她惊呼一声向前扑去,沈昭临回身接住,被她撞得后退半步。 “慌什么。”他语气平淡,却稳稳扶住了她。 这一幕落在薛明珠眼里,让她后槽牙都忍不住吱吱作响。 她勉强挂起一丝笑意,快步迎上去行礼:“侯爷。” 林婉淑故作惶恐地福身行礼。 “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妾身听闻您尚在禁足,不知您在外头等着,实在该死。” 青柳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在林婉淑与薛明珠之间。 “林姨娘不必如此,夫人是特意来请侯爷示下的。” 沈昭临剑眉微蹙,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对这些内宅纷争颇感不耐:“有事?”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怒火化作温言软语。 “侯爷,妾身思来想去,林妹妹的脸伤耽误不得,所以想请宫里的太医来看看。” 林婉淑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抽搐——这分明是要断她争宠的倚仗! 沈昭临略作沉吟,颔首道。 “你有心了,既要入宫,同去吧。” 府门前。 沈昭临平日惯于策马驰骋,此番因携了薛明珠同行,倒破例改乘了马车。 林婉淑一路眼巴巴跟着,送到府门前还不忘软声道。 “侯爷早些回府,昨儿那幅并蒂莲的丹青,妾身还未请教您呢。” 沈昭临脚步一顿。 薛明珠抢先道。 “侯爷,您要上朝,咱们得快些。” 她不着痕迹地挡在林婉淑面前,指尖轻轻搭上沈昭临的手臂。 侯府大门不远处的廊下,香兰扶着宋长乐。 她远远看着沈昭临扶着薛明珠上了马车,忍不住低声抱怨。 “侯爷也太偏心了!林姨娘受伤他心疼,夫人禁足他不管,可姨娘您呢?寒石散的毒还没清干净呢!” 宋长乐唇角微勾,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香兰。” 她轻声道。 “侯爷的‘爱护’,若无与之相配的权势,便是催命的毒药。” 第三十五章 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午时三刻,永宁侯府朱红大门前,一辆素雅精致的马车缓缓停下。 “夫人小心台阶。” 青柳利落地跳下马车,伸手搀扶薛明珠时,刻意将嗓音提高了三分。 “您为了林姨娘的脸伤,天不亮就进宫,在凤仪宫外跪候多时,才求得这御用的雪肌膏。” 薛明珠闻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贴着明黄封条的白瓷小瓶。 阳光斜照下,瓷瓶釉面泛着清冷的微光,一望便知是宫中之物。 府门前路过的婆子们不由驻足,交头接耳起来。 “侯夫人当真心善,林姨娘不过是个妾室……” “那雪肌膏听说连宫里娘娘们都稀罕得紧,侯夫人竟舍得为她求来!” 青柳耳尖微动,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我们夫人在宫门外跪了整整半个时辰,连早膳都没用。这药若是用上,保管林姨娘脸上的伤七日就能痊愈!” 薛明珠适时地轻咳一声,状似责怪地瞥了青柳一眼。 “多嘴。” 待进了兰芳院,薛明珠脸上的笑容骤然转冷。 方才还珍而重之捧着的白瓷瓶,此刻被她随意地抛接着把玩。 “去,把宋长乐叫来。”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丫鬟应声退下,薛明珠这才慢条斯理地掀开瓶上的明黄封条。 她唇角微勾,从妆奁暗格中取出一个青玉小罐,银匙一挑,无色粉末已落入雪肌膏中。 落花坞,厢房。 宋长乐听到薛明珠传唤,神色如常。 “夫人传唤,自然耽搁不得。” 她起身抚平裙身褶皱,声音柔婉。 然而,宋长乐刚迈出一步,采苓忽然“哎呀”一声,手中的茶盏“不慎”倾斜,茶水直直泼在她裙摆上。 “奴婢该死!” 采苓慌忙跪下,声音惊慌。 “这衣裳湿了,可怎么……” 宋长乐脚步一顿,低头看着迅速晕开的茶渍,蹙眉温声道。 “无妨,不过是沾了点水,夫人既急着见我,总不好耽搁。” 她作势要继续走,采苓却轻轻扯住她的衣袖。 “姨娘,您本就未愈,这湿衣裳穿久了怕是要加重病情。若是传出去,倒叫人以为夫人苛待……” 宋长乐似是被说动,轻咬下唇犹豫片刻,叹了口气。 “既如此,先换一身吧,免得失礼。” 内室。 香兰手脚麻利地替宋长乐换好衣裳,眉头却始终紧蹙。 她压低声音道。 “姨娘,夫人今早刚去求了药,这会儿突然传您过去,只怕……” 宋长乐抬眸,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 “怕什么?有心算计,躲得过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香兰还想再劝,却见宋长乐突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傻丫头,这满院子的新人,你若不留下看着,谁替我守着家里?” 她转向一旁垂首站立的采苓。 “采苓跟着我就行,她暂时得了夫人的信任,身手也好些。” 采苓福了福身,轻声道。 “香兰姐姐放心,奴婢会仔细留神的。” 去往兰芳院的路上,宋长乐瞥了一眼前头引路的丫鬟,故意放慢脚步,压低了声音, “可准备妥当了?” 采苓目不斜视,声若蚊蚋。 “姨娘放心,您让仿制的白瓷小瓶已经做好了。景德镇的老师傅手艺极好,连内廷的印记都分毫不差。” 兰芳院,正厅。 薛明珠正握着鎏金小剪闲适地修剪着一盆蕙兰。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温声轻笑道。 “宋姨娘来了?正好,来瞧瞧这蕙兰可还精神?” 宋长乐福身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上那个精致的白瓷瓶。 正是方才薛明珠在府门前珍而重之捧着的雪肌膏。 宋长乐柔声夸赞。 “兰芳院的风水养人,连带着兰花也长势极好,夫人唤我来,可是有事吩咐?” 薛明珠随手将小剪搁下,拿起帕子拭了拭指尖,眼角眉梢染着几分愉悦。 “你这张嘴倒是会哄人。这蕙兰娇贵,最是要耐心,如同爱人一般。” 说着,薛明珠的目光落在那白瓷瓶上。 “这药是给林姨娘的,你做事稳妥,就由你送过去吧。” 宋长乐眼睫微颤,眸中喜色乍现又敛:“这样贵重的物件儿,交给妾身……” “无妨。” 薛明珠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你只需小心些,别磕碰了。” 宋长乐低头应下。 “是,我一定谨慎。” 薛明珠眼波微动,视线轻飘飘越过宋长乐肩头,落在她身后的采苓身上。 采苓原本默默立着,忽觉目光落在身上,她抬眼,却在触及夫人目光的刹那慌忙垂下。 薛明珠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但转念一想,仍朝身旁的青柳使了个眼色。 “青柳,你跟着一起去,免得路上出什么差错。” 青柳立刻上前,笑容恭敬。 “是,夫人。” 宋长乐眸光微闪,却不动声色地端起托盘,转身出门。 一路上,宋长乐走得极稳,青柳紧随其后,目光紧紧盯着她手中的托盘。 “宋姨娘可要当心脚下。” 青柳假意提醒,实则寸步不离。 宋长乐微微一笑。 “多谢青柳姐姐关心。” 话音刚落,她忽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托盘上的药瓶猛地一晃。 “姨娘小心!” 采苓扶住宋长乐的瞬间,袖口在托盘底巧妙一托,瓷瓶在光影变幻间似乎重影了一瞬。 “毛手毛脚的!” 青柳劈手抢回托盘,仔细检查封口完好。 宋长乐稳住身形,一脸歉意。 “是我大意了。” 青柳冷着脸催促。 “快走吧,别耽搁了。” 宋长乐点头,继续向前走。 而采苓落后半步,指尖轻轻一勾,袖中滑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无声无息地收入袖袋。 丹桂院,院中。 宋长乐亲手将托盘交出,温声道。 “这是夫人特意为林姐姐求来的雪肌膏,林姐姐务必收好。” 巧儿眉头拧成了结,盯着药瓶迟迟没有接过。 青柳见状,笑道。 “林姨娘不信太医院的药,难道还不信侯爷?” 宋长乐温声提醒。 “夫人求药一事,侯爷也是知晓的。” 林婉淑心下稍安。 是啊,若药有问题,第一个逃不掉的就是薛明珠。 她给了巧儿一个眼色,面上绽开笑容。 “怎会?我自然是信任夫人和宋妹妹的。” 青柳见目的已达,福了福身便告退复命。 宋长乐目送她离开,转身的瞬间,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采苓。” 她低声道。 “回去看看,那药里到底有什么名堂。” 采苓点头,手指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袖中的药瓶。 第三十六章 细心筹备 落花坞内室门窗紧闭,采苓小心取出调包得来的雪肌膏。 宋长乐用药杵挑起一勺雪肌膏,膏体在白玉瓷碟上缓缓铺开,泛着珍珠母贝般的莹润光泽。 采苓取来银针,针尖没入膏体,银针未变。 她又小心挑起一点膏体轻嗅,龙脑的清苦中隐约透着一丝甜腥。 “姨娘,好像真是上好的药品,活血化瘀,消肿生肌。” 宋长乐轻笑一声,走到窗前,指尖一挑,竹帘便漏进一缕斜阳。 药杵在光下翻转,原本凝脂般的膏体里竟闪烁着细碎晶光。 “是上好的雪肌膏不假,可惜多了味东西——‘哑蝉散’,无色无味,遇肤即渗,三日之内,喉如火烧,七日之内声若鸦啼,十日之后……” 她顿了顿,眼波微转。 “便是莺喉,也成破锣了。” 采苓喉头动了动,将手里的银针放下,后背已沁出冷汗,方才她险些就要用指尖试药。 “雪肌膏需避光存放,寻常人只知银针试毒,谁又会想到要对着日头细看呢?” 宋长乐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药杵。 “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便……永远安静些。” 她低低一笑,嗓音轻柔。 “呵,果然是薛明珠的作风。” 采苓却蹙眉。 “姨娘,药虽换了,但夫人必定暗中观察。若林姨娘毫无异样……” 宋长乐忽然竖起食指。 “嘘——”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粗使丫鬟们在廊下走过。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将药杵用厚厚的帕子包着仔细的擦了擦。 “夫人必会派人查问用药进度。这差事给旁人也是做,既选了我做替罪羊,总得叫她省心些。” 采苓贴心地递来油灯,火光映照着宋长乐沉静的眸子。 帕子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灰烬。 她压低声音吩咐。 “一会儿你去府医那儿,就说我这几日头痛胸闷,寒石散的药性未清,让她开些调养的方子。” 采苓抿唇。 “姨娘要些什么药?不若奴婢托膳房的人代买?” 宋长乐轻轻摇了摇头。 薛明珠执掌中馈,膳房最是捞油水的地方,多势利之辈,用着不放心。 “无妨,你只需说症状,府医自会配药。不过……” 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若他问得细,你就说我肩颈发僵,寒痰凝滞,需一味‘白芥子’作引。” 采苓点头记下。 宋长乐语气温和。 “你不必强调,照我说的提一句就行。府医若给了,你便带回来,其余的药材,他一并配什么,你都收着。” 采苓走后,宋长乐就自觉的去了兰芳院。 兰芳院,内室。 薛明珠正坐在紫檀木案前,纤长的手指缓缓翻动着侯府的账册。 青柳进门,步伐刻意的放轻。 她手中端着一杯温而不烫的茶,稳稳地放在薛明珠手边的红木小几上。 “夫人,宋姨娘求见。” 薛明珠并未抬眼,只将账册又翻过一页,淡淡道。 “让她进来。” 宋长乐一进门便行了个大礼,直接跪下。 “夫人,妾身是来请罪的。妾身方才送药时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御赐的药瓶。虽托夫人洪福未致损毁,终究是妾身不够谨慎。” 她低声道。 “夫人这般信任,妾身却险些辜负,实在该罚。” 薛明珠早就从青柳嘴里得知此事毫不意外,反倒目光在“丹桂院开支”那页停了停。 丹桂院这个月支出的钱竟比正院还多出二十两,林姨娘最近是越发不知分寸了! “你倒是实诚,不过,药既无事,便罢了。” 宋长乐却未起身,反而抬眸,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 “夫人待林姐姐真好,这般珍贵的药,连宫里的娘娘都未必能得,夫人却为她求来了。” 薛明珠眸光微闪,终于抬眼。 “怎么?你也想要?” 宋长乐连忙摇头。 “妾身不敢妄想能得这样的好物件儿,只是羡慕林姐姐能得夫人如此照拂。” 青柳站在一旁,目光瞥见账册上的数字,计上心头。 林姨娘越发张狂,不如让宋姨娘去盯着,既全了夫人的贤名,又能叫她吃个哑巴亏…… 如此想着,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案上摊开的账册,恰好落在“丹桂院”三字上,随即低眉顺目地退后半步。 薛明珠瞥见她的动作,眸光微动,忽而笑了。 “既然你这般上心,往后便由你每日去丹桂院看着林姨娘用药罢。” 宋长乐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低头应下。 “是,妾身一定仔细盯着,绝不让夫人失望。” 薛明珠满意地点头,却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记住,药是御赐的,总不好浪费……” 宋长乐指尖微紧,垂眸道。 “妾身明白。” 翌日,落花坞。 天光微亮,宋长乐便已起身。 她坐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抚过镜面,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香兰捧着梳篦站在她身后,眼里是由衷的欢喜。 “姨娘今日气色真好,若是侯爷见了定然喜欢。” 宋长乐唇角微勾,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在发间比了比。 这是之前沈昭临赏的头面,想必林婉淑应该印象深刻。 “侯爷事忙,今日是要去探望林姐姐,总要打扮得精神些。” 采苓端着一个小瓷盅从外间进来,轻声道。 “姨娘,您要的指甲膏调好了,颜色极淡,几乎看不出染过。” 宋长乐伸出手,指尖莹白如玉:“嗯。” 采苓跪坐在她跟前,用细笔蘸了瓷盅里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膏体,轻轻涂在她的指甲上。 这膏体里参杂了珍珠粉和少许茉莉汁,颜色极淡,若不细看,几乎与原本的指甲无异。 但采苓的手法极稳,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尤其是涂到左手无名指时,她的动作格外轻缓。 香兰在一旁看着,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忧虑。 “姨娘愿意打扮是好事,只是林姨娘如今脸伤未愈,姨娘这般,奴婢怕……” 宋长乐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淡淡道。 “从前是丫鬟,自然不敢逾矩。如今虽说是姨娘,但到底还是下人,太过张扬反倒不好。”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只是夫人禁足,林姨娘又伤了脸,我若再整日素面朝天的,倒显得对侯爷不够尽心。这颜色淡,既不招摇,又显得体面。” 采苓涂完最后一笔,抬头轻声道。 “姨娘,好了。” 宋长乐将手举到光下细细端详,十指纤纤,指甲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染过的痕迹。 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却有一道极细的缝隙。 “走吧,该去找林姐姐了……” 第三十七章 以身做饵 丹桂院的朱漆大门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巧儿横在门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突然造访的宋长乐。 “宋姨娘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们丹桂院?” 巧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防备,站直的身子像只护巢的雀儿。 “我家姨娘正在养伤,不便见客。” 宋长乐唇角挂着温柔的浅笑,指尖轻轻抚过鬓角新簪的累丝红宝石簪子。 “巧儿姑娘说笑了,夫人特意嘱咐我来瞧瞧林姐姐的伤势,顺便看看这雪肌膏用得如何。”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 “毕竟是御赐之物,若出了差错,夫人怪罪下来,你我都不好交代。” 她故意将“御赐”二字咬得极重,果然看见巧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有劳宋姨娘稍等。” 巧儿终于松口,转身时裙角掀起一阵细小的风。 “奴婢去禀报我家姨娘。” 宋长乐驻足而立,目光越过朱漆大门,将丹桂院的景致一寸寸收入眼底。 院中一株老桂树枝叶繁茂,枝叶间还悬着个鎏金鸟笼,空荡荡的笼门在风里轻晃,笼底积着层薄灰。 假山边引了道活水,几尾锦鲤在青苔石旁悠然游弋,衬着白墙黛瓦,格外清雅。 这里虽不似兰芳院那般铺金砌玉,但比起简朴的落花坞,依然处处透着精心。 片刻后,巧儿不情不愿地引她进了内室。 林婉淑半倚在软榻上,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含着警惕的眼睛。 几乎是宋长乐进来的瞬间,林婉淑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她发间那抹艳红。 那支累丝嵌红宝石的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眼睛发疼。 更让她心惊的是宋长乐那张未施粉黛却依然明艳的脸。 没有伤疤,光洁如玉。 如今她伤了脸,宋长乐却打扮得这般精致来她院里,安的什么心? 林婉淑强压下心头的不适,语气疏离。 “宋妹妹今日倒是得闲。” 宋长乐福身一礼,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梳妆台上的雪肌膏上——瓷瓶封口完好,显然未曾动过。 “林姐姐还未用药?” 她故作惊讶,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掺入几分担忧。 “这雪肌膏需每日涂抹,耽搁了岂不辜负夫人一番心意?” 林婉淑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这两日脸上发痒,府医说恐是药性太强,让我停用几日。” 宋长乐面露关切。 “姐姐可是用药方法不对?” 她主动拿起药瓶。 “不如我给姐姐示范一次?” 林婉淑本想拒绝,却在看到宋长乐靠近时改变了主意。 让她试药也好,若真有问题……林婉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宋长乐指尖轻轻挑开瓷瓶封口。 霎时间,一股带着龙脑香的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 她毫不客气地用银药匙挖出一大块膏体,在自己左颊上涂抹开来。 那动作轻柔优雅,衬着她纤细的手指,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林婉淑注意到她的指甲泛着淡淡的珠光,显然是精心染过的。 “一点也不刺激,反而很舒服呢。” 宋长乐笑得真诚,又挖了一勺。 “姐姐试试就知道了。” 林婉淑盯着宋长乐光洁的脸颊。 没有红肿,没有不适,反而因药膏的滋润更显光泽。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 若自己不用这药,留下疤痕,而宋长乐却日渐美丽…… 她不能给这小贱人机会! 林婉淑眸光微动,示意巧儿拿来一个新的药匙。 “既如此,我便试试。” 药膏被小心地涂抹在伤疤上,冰凉沁肤,确实毫无异样。 林婉淑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宋长乐目光在室内轻轻一扫,注意到林婉淑的云锦外衫正挂在窗边的梨花木衣架上。 “这时节闷热,屋里药气太重,怕对姐姐伤口愈合不利。” 宋长乐忽然轻咳两声,指尖抚过咽喉。 "还是散散为好。” 不等林婉淑回应,她已走向窗边。 雕花木窗被推开了三分之二,吹进来的凉风冲淡了室内的龙脑香。 林婉淑突然“嘶”地一声别回脸去。 “宋姨娘使不得!” 巧儿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我家姨娘脸上的伤见不得风!” 她手忙脚乱地将窗扇往回拉,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宋长乐顺势后退,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靠近衣架。 “是妹妹鲁莽了,林姐姐莫怪。” 她歉然福身,左手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自然垂下。 就在巧儿路过自己走回林婉淑身边的刹那,她的无名指在衣架边缘轻轻一弹。 指甲缝里藏着的药粉无声无息地落进外衫褶皱中。 林婉淑纤指轻捻,将素白面纱覆于面上,唇角噙着温婉笑意。 “宋妹妹无心之失,我怎会怪罪?原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倒累得你处处小心。” 巧儿眼波流转,瞥见自家姨娘眼底掠过一丝不悦,忙望向窗外,故作关切。 ““奴婢多嘴,只是瞧着落花坞路远,外头那片云彩眼看着就要飘过去,等日头毒起来,宋姨娘回去怕是要晒着。” 这话明里体贴,暗里却是在替主子下逐客令。 宋长乐眸光微闪,当即会意,福了福身。 “巧儿姑娘提醒的是,林姐姐好生将养,记得按时用药才是。” 她行至门口又顿了顿。 “夫人特意嘱咐要日日查看,妹妹明日再来叨扰姐姐。” 林婉淑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但很快恢复。 “有劳妹妹了。” 离开丹桂院后,采苓一直等到转过两道回廊才敢开口。 她左右扫视确认无人,压低声音道。 “姨娘,成了?” 宋长乐抬起左手,阳光透过指缝,照在那修剪得圆润完美的指甲上。 无名指上的细缝已经空空如也,重新与甲床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嗯。” 她唇角轻扬,眼底掠过一丝深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香苓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音微滞,嗓音不似来时清润。 再一细嗅,竟从她衣袂间辨出一缕极淡的龙脑香,顿时心头一紧。 “姨娘您试药了?” 宋长乐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口。 “要想取信于人,总得先叫人看见诚意。” 微风掠过廊下,将她的话音吹得轻若叹息。 “这世上最快的法子,莫过于以身作饵。” 第三十八章 冒险两边游走 翌日,丹桂院。 林婉淑自起身时便觉喉间干涩,似有细砂磨砺,连饮了三盏蜜水也不见缓解。 巧儿捧着新沏的温茶,忧心忡忡道。 “主儿可是昨夜着了凉?这都咳了半日了,要不奴婢去请府医来看看?” 林婉淑接过茶盏,指尖微顿。 她抬眼望向妆台上的雪肌膏,莹润的瓷瓶流溢着微光,恍若薛明珠那双含笑的眼睛。 “不必。” 她嗓音微哑,却仍维持着惯常的矜持。 “不过是夜里贪凉,嗓子干了些,不是什么大事。” 若此刻宣府医,怕是府医未到,兰芳院那位就已经知晓。 依着薛明珠的性子,若听闻她刚用雪肌膏就病了,指不定会借题发挥。 要么说她疑神疑鬼,不信任夫人“千里迢迢”求来的药。 要么干脆倒打一耙,说她故意装病,构陷夫人送来的药有问题。 “主儿,落花坞的宋姨娘来瞧您了。” 外间小丫鬟的通传声让主仆二人同时抬头。 巧儿瞥见自家主子骤然冷下的眉眼,连忙放下茶盘往外走。 “奴婢先去迎一迎。” 宋长乐执一柄素青色油纸伞立在丹桂院前的石阶下,身侧的香兰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见巧儿出来,她眉眼一弯,柔声道。 “林姐姐今日可大安了?夫人惦记着雪肌膏的效用,夫人惦记着雪肌膏的效用,特地嘱咐妾身日日都要来瞧的。” 巧儿目光落在香兰手中的食盒上,下意识伸手去接。 “宋姨娘费心了。” 香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这是府医新配的川贝枇杷膏,姨娘方才特意绕去药房取的。” 宋长乐眼尾微垂,露出个歉意的笑。 “说来惭愧,我不比夫人那儿好东西多,倒像是专程来讨茶喝的,平白让巧儿姑娘误会了。” 巧儿这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耳根微热,连忙接过宋长乐收起的油纸伞,低头将人往正厅引。 “宋姨娘说笑了,您能来,我们姨娘心里是高兴的。” 珠帘内,林婉淑正对镜系上面纱。 纱边掠过耳际时,外间已传来脚步声。 宋长乐的嗓音温温软软,好似一阵无害的风。 “林姐姐,今日可好些了?” 帘子一挑,人已婷婷立在眼前。 林婉淑抬眸,见宋长乐今日装扮比昨日素净几分。 发间虽换了支银丝缠珍珠的簪子,衬得她肤光胜雪。 淡妆浓抹总相宜,这贱人,打扮得倒是越来越精致了! 林婉淑压下眼底的冷意,勉强扯出一抹笑。 “宋妹妹来得真早。” 宋长乐款步上前,微微伏身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面纱下的轮廓。 “林姐姐今日气色倒比昨日好些,看来雪肌膏果然灵验。” 话音未落,林婉淑喉间突然一阵刺痒,帕子还未掩住,便咳了两声。 宋长乐眸光微闪,推开两步,故作惊讶:“林姐姐嗓子怎么了?” 林婉淑捏着帕子掩唇,淡淡道。 “无妨,许是昨夜窗子没关严,受了些风。” 宋长乐若有所思地点头,轻声道。 “说来也巧,前几日夫人还提过,说夏日贪凉最易害风寒,尤其是嗓子,若不小心着了寒,轻则干痒,重则……”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意识到失言,连忙噤声。 林婉淑指尖一紧,帕子被攥出褶皱。 薛明珠提过嗓子? 她不动声色地抬眸,见宋长乐神色如常,甚至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瞧我,说这些做什么?林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 林婉淑勉强扯了扯唇角,心中却已翻起惊涛。 难道……药真的有问题? 她强压下心头疑虑,朝巧儿使了个眼色。巧儿会意,立即捧出那瓶雪肌膏。 “今日又要劳烦妹妹了,这药膏毕竟是上脸的东西,妹妹不会介意吧?” 宋长乐刚要伸手去接药匙,巧儿却已眼疾手快地挖了一小勺药膏,直直递到她面前。 “姐姐说哪里话。”宋长乐莞尔一笑,接过药匙时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娴熟地将药膏点在脸颊上,轻轻晕开。 涂完后,她忽然轻咳一声,嗓音微哑。 “这两日往返两院,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这嗓子也有些不适,看来真得听夫人的话,少贪凉才是。” 林婉淑瞳孔微缩。 宋长乐的嗓子也不舒服? 她死死盯着宋长乐的脸庞,那雪肌膏已渐渐被肌肤吸收,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宋长乐方才的话,却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心里。 薛明珠是不是在药里动了手脚? 待宋长乐走后,林婉淑立刻让巧儿取来清水,狠狠擦净脸上的药膏。 “姨娘,这雪肌膏会不会真有问题?奴婢瞧见香兰提着川贝枇杷膏呢。” 巧儿捧着软巾站在一旁,低声道。 林婉淑翻出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养容霜,小心翼翼地涂上。 听见巧儿的话,指尖动作顿了顿。 川贝枇杷膏?那是润嗓的良药。 她冷笑一声。 “到底有没有问题,停药不就知道了?薛明珠要是真敢在侯爷眼皮子底下作妖,狐狸尾巴可要藏好了!” 出了丹桂院,宋长乐带着香兰朝落花坞走去。 刚转过回廊,便被一道翠色身影拦住了去路。 青柳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香兰手中的食盒,唇角含着三分笑。 “宋姨娘,夫人正巧要寻您说话呢。” 宋长乐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浮起温顺的笑意。 “青柳姐姐来得巧,我正要去给夫人回话。” 看青柳鬓角的细汗,只怕已等候多时,薛明珠果然在盯着! 兰芳院内,薛明珠正倚在窗边,手里的银制香著轻轻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 见宋长乐进来,她头也未抬,只淡淡道。 “林姨娘的脸如何了?” 宋长乐福身行礼,嗓音轻柔。 “回夫人,林姐姐的伤……似乎好得慢了些。” 薛明珠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 “哦?” 她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御赐的雪肌膏,倒养出个娇贵人了?” 宋长乐低眉顺目。 “许是林姐姐体质特殊,妾身瞧着,她这两日似乎……”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用词。 “似乎格外谨慎,连窗子都不敢开,生怕见了风。” 薛明珠眸光微闪,忽然话锋一转。 “她嗓子可好?” 宋长乐眼睫轻颤,眸中浮起一层困惑。 “林姐姐嗓子?妾身去时,还听她与巧儿说笑,想来没有什么不适。” 薛明珠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诚恳的脸上,又扫向香兰手中的食盒。 “这是?” 宋长乐轻咳了两声,连忙以帕掩唇,退后两步解释道。 “妾身这两日来回走动,似乎受了些风,嗓子干痒得厉害。” 香著在香炉边缘轻轻一叩,发出细微的脆响。 薛明珠眼底暗流涌动。 以林婉淑谨慎的个性大抵是找了宋长乐这个眼皮子浅的试药。 可宋长乐中了招,林婉淑反倒没事? 是那贱人发现了什么? 她忽然轻笑一声,语气温和。 “你既是替本夫人奔波,也不好厚此薄彼。” 她转头吩咐道。 “青柳,去取两盒上好的川贝来,给宋姨娘带回去。” 宋长乐面露赧然。 “妾身身份低微,怎配的起……” 薛明珠轻抬手腕打断她。 “不必推辞,本夫人向来公正。这川贝最是润喉,可要好好用着……”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莫要像有些人,糟蹋了好东西。” 待宋长乐告退后,薛明珠脸上的笑意骤然冷了下来。 “去查查,这两日丹桂院可有什么异常。” 她盯着香炉里将熄未熄的香灰,声音森冷。 “尤其是……林婉淑可曾私下请过府医。” 第三十九章 林婉淑的先发制人 丹桂院,午时。 林婉淑垂眸凝视着雪肌膏瓷瓶底部的内庭印迹,神色晦暗不明。 自昨日停药后,喉间的灼烧感竟真的减轻了些。 “巧儿。” 她嗓音沙哑,却比前两日清亮了几分。 巧儿连忙端来一盏温润的雪梨汤:“主儿,嗓子可好些了?” 林婉淑冷笑一声,抬手将汤盏推开。 “不必。” 她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摘下面纱。 铜镜映出她半边完好的侧脸和半边淡去疤痕的面容。 她指尖颤着抚上喉间,眸底倏忽掠过一道寒芒。 这张脸,这副嗓子,原是她在这深宅大院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个庶女能攀上侯府的高枝,除却那七分像生母的容貌,更因承了那副千金难买的好嗓子。 可如今,薛明珠先毁了她的如花容颜,又想毒哑这副婉转莺啼。 这哪里是在伤她的皮肉?分明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去把琴搬到后院凉亭。” 林婉淑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却坚定。 巧儿瞪大了眼睛,满眼忧虑。 “主儿要弹琴?外头有风呢,而且您的嗓子……” 林婉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有人这般费心要我做哑巴。” 她抬眸望向院外,眼底寒芒乍现。 “不如让阖府都瞧瞧,她们的算计——得逞了。” 后院凉亭四周绿荫如盖,蝉鸣声此起彼伏地撕扯着夏日午时的闷热。 林婉淑端坐琴前,指尖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不远处,几个洒扫的丫鬟躲在树荫下偷懒,听到琴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张望。 “主儿,要不要奴婢去赶她们走?” 巧儿俯身低语。 林婉淑微微摇头。 “不必。”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拨琴弦,清亮的音符如珠玉般跃出。 随着指法渐快,琴音流转,时而似细雨敲窗,时而若惊鸿掠水,竟比从前更加精妙! 树荫下的丫鬟们不知不觉聚拢过来。 一个年小的丫头忍不住轻声赞叹。 “林姨娘的琴技真好,难怪侯爷这般宠她……” 一个粗使婆子闻言笑道。 “这才哪儿到哪儿?林姨娘的嗓子才是真正的万里挑一。若是老身没记错,这首曲子正是她刚入府时最拿手的……” 林婉淑深吸一口气,忽然启唇而歌。 本该清亮婉转的嗓音,此刻却沙哑如粗粝的锯木声。 破碎的音节踉跄着追逐琴音,却在攀至高处时骤然断裂,化作一阵刺耳的喘息。 “咳咳咳——” 她猝然掩唇咳嗽,单薄的身子向前一倾,不慎碰着了琴案。 方才还流淌着仙乐的丝弦被这一震,发出细弱的颤音。 “主儿!” 巧儿惊呼一声,连忙递上帕子。 林婉淑接过帕子掩唇,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几个丫鬟已经交头接耳,其中一个更是匆匆跑开,想必是去报信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痛苦神色,手指紧紧攥住帕子。 “巧儿,我,我唱不了了。” 她声音哽咽,带着刻意的绝望。 “我的嗓子彻底毁了……” "不会的主儿,只是受了风,会好的……” 巧儿配合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 林婉淑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琴案上的茶盏,瓷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好?如何能好!” 她提高声调,让声音传得更远。 “脸伤了不说,如今连一首完整的曲子都唱不下来了!” 她剧烈喘息着,仿佛情绪失控,实际上却在冷静观察四周。 果然,院墙转角处,一抹淡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是薛明珠身边大丫鬟青柳常穿的颜色。 “主儿保重身体啊!” 巧儿扶住她摇晃的身躯,声音里带着哭腔。 “咱们回院里吧,外头风大……” 林婉淑顺势靠在巧儿肩上,任由她搀扶着往丹桂院走。 傍晚,沈昭临回府时。 一道纤弱身影已经跪在主院外的青石板上,素衣乌发,肩头微颤,正是林婉淑。 她一见沈昭临,立刻泪光盈盈,伏地叩首。 “侯爷!救救妾身……” 沈昭临眉头一皱,俯身扶她:“怎么回事?” 林婉淑抬头,眼中含泪,却故意压着嗓音,让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加嘶哑难听。 “妾身用了夫人赐的雪肌膏后,竟……竟不能言了!” 她嗓音艰涩,听得沈昭临眉头紧锁。 “侯爷,妾身不敢质疑夫人,可这药……这药……” 林婉淑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瓶雪肌膏,泪落如珠。 沈昭临脸色一沉,立刻吩咐身边小厮。 “把夫人叫来!” 薛明珠闻讯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几位姨娘,宋长乐亦在其中。 林婉淑伏在沈昭临膝边抽泣,见薛明珠来了,更是瑟缩了一下,似有惧意。 “侯爷。” 薛明珠福身行礼,语气关切。 “林妹妹这是怎么了?” 沈昭临冷冷道。 “她说用了你给的药,嗓子坏了。” 薛明珠眸光一闪,随即露出惊讶之色。 “这怎么可能?雪肌膏是御赐的良药,宫里娘娘都用得,怎会有问题?” 她拧了拧眉,当机立断。 “侯爷,此事蹊跷,不如请府医验药,还妾身一个清白。” 沈昭临颔首,玄奕的身影一闪,不多时府医挎着药箱匆匆赶来。 医女接过雪肌膏见膏体润白,先以银针试毒,银针未变。 随后,她走到窗前,将药膏对着日光细看,用指腹轻轻抹开。 这本该是验毒的关键一步。 薛明珠见状,眸光微闪,忽然开口。 “查清楚了吗?” 府医动作一顿,退出阳光照射的区域,将雪肌膏的木塞重新塞好。 “回夫人,此药确实是上好的雪肌膏,活血生肌,绝无毒性。” 林婉淑闻言,心下微惊,立刻“艰难”开口。 “可妾身用了药后,嗓子一日比一日疼,今日停药,反倒好了些……” 她这话一出,薛明珠则是眯了眯眼睛。 停药好转? 那药里确实有哑蝉散,可府医竟没查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宋长乐,又看向林婉淑,心中盘算。 若不是林婉淑自导自演,故意装病陷害她。 那便是宋长乐阳奉阴违,私自换了药。 而林婉淑眯眼思量后,忽然看向宋长乐,嗓音嘶哑却凌厉。 “宋妹妹,你日日来我院里,可曾动过这药?” 宋长乐似被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林姐姐何出此言?妾身只是按夫人的吩咐盯着姐姐用药,每次……每次姐姐用药时,妾身也会试一点,以示无碍。” 她说着,轻咳两声,嗓音微哑。 “说来也怪,妾身这两日嗓子也不太舒服,多亏昨儿夫人赐下川贝才好些。” 林婉淑冷笑。 “哦?既是试药时就不适,怎么倒藏着掖着不说?” 宋长乐面露委屈。 “这大暑天的,往来两院难免受了暑气。妾身只当是寻常伤风,怎敢胡乱攀扯到御赐的雪肌膏上?” 第四十章 无辜卷入还是藏的最深 沈昭临眉头深锁,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沉声道。 “争论这些细枝末节无益,既验明药膏无毒,林氏的嗓子因何而损?” 宋长乐垂眸而立,无人看见她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这两日弹在衣架上的药粉,早已渗入林婉淑最常穿的几件衣裳。 她等的就是侯爷这一句质问。 “咳……” 宋长乐适时轻咳一声,帕子掩唇时指尖微颤,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侯爷明鉴,夫人素来宽厚,断不会行此阴私。问题想必是出在了其他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在林姨娘身上轻轻一扫。 “不若请府医将林姐姐的东西都查一查?也好还夫人和妾身一个清白。” 薛明珠本就对林婉淑有所怀疑,此刻见宋长乐递了梯子,当即顺着话锋道。 “妹妹说得极是。这后院若藏着这等阴毒之人难以叫人心安,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罢转向府医。 “青柳,你随府医同去丹桂院,将林姨娘近日所用之物一一查验。” 这话明着是吩咐丫鬟,实则是说给林婉淑听的——正院的人亲自盯着,休想动手脚。 宋长乐今日特意选了件雨过天青色的云纹罗裙,衣料清透,衬得人如竹般清雅。 发间一支青玉素簪,恰似她此刻的姿态。 不似林婉淑矫揉造作的素净,也不同薛明珠咄咄逼人的华贵。 “宋氏所言有理。” 沈昭临的目光不由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府医,去吧。” 比起哭哭啼啼的林氏和盛气凌人的正妻,这个总安静立在角落的姨娘,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明理。 府医领命,青柳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丹桂院去。 巧儿走在最前头引路,后颈却隐隐发僵。 青柳那双吊梢眼正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像是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一时间,妆奁、衣物、茶具皆被细细检视。 不多时,府医果然匆匆返回,手中捧着一件云锦外衫。 “侯爷!这衣裳上有可疑的药粉残留。” 林婉淑闻言,脸色骤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为了博侯爷怜惜特意换上的素衣,眼中闪过一丝庆幸。 巧儿猛地扑跪在地,声音凄厉。 “求侯爷为我家姨娘做主!姨娘这些衣裳是夫人赏的云锦所制,自穿上后便日日不适,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存心害姨娘!” 薛明珠神色不变,只轻轻“呵”了一声,道。 “林妹妹这丫鬟说话可真有趣,倒像是看见本夫人亲手往云锦里塞了毒药似的。” 她转向沈昭临,语气从容不迫。 “侯爷,赏布那日您也在丹桂院,林姨娘日日穿它,若真有问题,怎会拖到今日才发作?” 她眸光一转,又看向林婉淑,笑意微冷。 “况且,雪肌膏是御赐之物,药性猛烈些也是常理。妹妹若觉得不适,大可早早停用,何必拖到今日才发作?” 这话暗指林婉淑故意停药,伪装症状,栽赃主母。 林婉淑气得嗓音更哑。 “夫人分明在颠倒黑白!若妾身真要自导自演,何必毁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嗓子!” 薛明珠轻笑。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博侯爷怜惜,多留在你丹桂院呢?”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沈昭临,林婉淑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沈昭临冷眼旁观至此,终于开口。 “够了。” 他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府医身上。 “药粉之事,可有定论?” 医女皱眉,指尖在衣料上捻了捻,迟疑道。 “侯爷,这衣料上确有异物,但并非寻常尘垢,倒像是……某种药材的细末。只是混了熏香,又经穿着摩擦和浆洗,已难辨原貌。” 她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若与雪肌膏相冲,倒也可能损及咽喉。” 林婉淑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喉间的不适与心头的恨意交织翻涌。 薛明珠根基太深,一时难以撼动。 可总要有人为她的嗓子付出代价。 动不了薛明珠本人,就先断她的臂膀! 至少宋长乐若倒了,薛明珠在后院便少了一条听话的狗。 打定主意后,林婉淑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宋长乐低垂的侧脸——这张素来温顺怯懦的面孔,厉声质问道。 “宋妹妹,你日日来我院里,可碰过我的衣裳?!” 宋长乐似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踉跄后退半步,眼眶顿时泛红。 “林姐姐何出此言?妾身每次去丹桂院,都是按规矩站在厅里,怎有机会碰姐姐的衣物?” 她嗓音轻颤,带着委屈。 “况且……妾身自己也试了雪肌膏,嗓子也不适。” 林婉淑冷笑。 “宋妹妹说自己嗓子也不适,可我瞧你说话利索的很,怎的偏就我一人哑了?” 宋长乐瑟缩。 “是夫人赐了川贝润喉,否则怕是也要遭罪。” 林婉淑突然眼尾一挑,捕捉到宋长乐话中关窍。 “川贝?夫人为何偏偏赏你川贝?莫不是早知雪肌膏有问题,想让你做替罪羊?!” 宋长乐闻言,似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林姐姐怎可这样想夫人?夫人赐药,不过是怜我奔波辛苦,怎就成了……成了……”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低头掩面,肩膀微微发抖。 薛明珠适时冷声。 “林姨娘,无凭无据攀咬主母,可是大罪。保不齐是你院子里的丫鬟手脚不干净。” 林婉淑不依不饶,忽然道。 “妾身原也不愿提及旧事,只是今日这情形,实在与当年太过相似!侯爷可还记得,两年前府里曾有位歌姬,名唤柳莺?” 沈昭临眉头一皱。 林婉淑继续道。 “她也是得了夫人赏赐后不久,嗓子便坏了,最后被发卖出府。” 薛明珠面色骤冷,眼神锐利:“林姨娘,无凭无据的话,可别乱说。” 沈昭临眸光沉沉,在妻妾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在宋长乐身上。 薛明珠表面从容不迫,眸底却掠过毒蛇般的冷光。 林婉淑嗓音沙哑,却每句话都刺在关节处,似早有准备。 而宋长乐那双无辜的眼睛…… 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 “玄奕,去查查府里是否真有柳莺此人,若有,当年的卖身契可还在。” 待玄奕领命而去,沈昭临指节轻叩檀木案几,心中已有盘算。 薛氏施恩是实,但以她素日作风,在汤药衣料里埋杀机并非不可能。 林氏停药装咳,确有“自导自演”之嫌,且旧事提得太巧,似早有谋划。 宋氏……究竟是无辜被卷入,还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 第四十一章 都安分些 玄奕离开后,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薛明珠面上不显,指节却在袖中攥得发白。 柳莺……这名字早该烂在泥里,偏偏被林婉淑这贱人翻了出来! 她暗自冷笑。 当年那歌姬,她确实发卖了,可那又如何? 一个低贱的伶人,发卖便发卖了,侯爷总不会为了个玩意儿与她翻脸。 只要没有实据…… 薛明珠抬眸,目光扫过沈昭临沉冷的面容,心中微凛,却又很快镇定。 账目早已清理干净,柳莺的旧事,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来! 另一边,林婉淑被巧儿搀扶着在沈昭临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此刻倒显得平静了许多。 她赌的就是沈昭临的多疑。 侯爷可以容忍妻妾争宠,但绝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越权“处置”他的人。 哪怕没有铁证,这一笔旧账,也足以让沈昭临对薛明珠……心生芥蒂。 厅角的铜漏发出清晰的水滴声,宋长乐低垂着眼眸,目光落在青砖地面上笔直的缝隙间。 她敏锐地捕捉到薛明珠袖中指甲嵌入掌心的闷响,听见林婉淑衣袖拂过茶盏时细微的颤抖。 这些细微的动静在她耳中化作无形的丝线,而她站在网中央,连呼吸都谨慎而克制。 不多时,玄奕返回,手中捧着一册泛黄的账本。 “侯爷,确有柳莺此人,三年前入府,两年前因‘染病’被发卖。” 沈昭临翻看账册,指尖在某一页停住。 “柳莺,十二年入府,十四年因病发卖,赎身银二十两。” 卖身契上,那抹殷红的薛家私印刺进眼底。 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永宁侯府和薛家,什么时候可以混为一谈了! 玄奕余光瞥了一眼面容镇定的薛明珠,心下不由摇头。 这些后宅女子啊……总以为那点算计能瞒过侯爷在尸山血海里练就的眼睛。 当着满屋子姨娘的面,沈昭临最终没有发作。 他只是淡淡的扫了林婉淑一眼。 “云锦衣物全部焚毁,既雪肌膏无事,便继续用着。” 林婉淑垂首称是,姿态恭顺。 沈昭临的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嗓音低沉中带着压迫。 “此事到此为止,都安分些。” 薛明珠心头微松,唇角刚浮起一丝笑意。 却听沈昭临下一句道。 “今夜,本侯宿在落花坞。” 满室寂静,其他姨娘原本缩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此刻却忍不住偷瞄宋长乐,眼中满是惊诧和羡慕。 她们既怕薛明珠迁怒,又忍不住幻想——若有一日侯爷也能看自己一眼。 被骤然点名的宋长乐似受宠若惊,慌乱低头,耳尖却微微泛红。 林婉淑原本因柳莺之事占了上风,正暗自得意,却不想沈昭临突然转向宋长乐。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作楚楚可怜的委屈。 侯爷这是……在敲打我? 还是说,宋长乐这个闷葫芦,竟比我想象的更有手段? 她咬了咬唇,不甘地瞥向宋长乐,却在对方“慌乱低头”的模样里看不出半点破绽。 薛明珠面上的笑意几乎是在瞬间凝固,但很快又恢复成端庄得体的模样。 她瞥了一眼哀怨的林婉淑,心下宽慰。 总好过叫林婉淑这个贱人日日霸占着侯爷。 宋长乐……至少一朝得子,得利的总归是自己。 夜深沉,落花坞内室幽暗。 烛火已灭,唯有一线月光穿过纱窗,在床榻上投下朦胧的淡影。 沈昭临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宋长乐散落的青丝,温热鼻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耳畔。 “你近日在学医,寒食散的毒可清干净了?” 宋长乐羽睫轻颤,垂眸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神色。 “劳侯爷记挂,已大好了,只是偶尔心口还有些发闷。” 沈昭临忽然逼近一步,带着薄茧的拇指按上她锁骨下方的穴位。 “哦?这里疼?” 他指尖力道不轻不重,压的哪里是寒食散毒素堆积的关窍之处,分明是有关心脉处。 宋长乐呼吸顿时乱了节奏。 这手法精准老辣,根本不是寻常关切。 她眼中适时泛起潋滟水光。 “侯爷怎么…啊!” 一声娇气的呼痛呜咽未竟,身子已如弱柳扶风般栽进他怀里。 沈昭临顺势揽住她纤细腰肢,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头摊开的《药性赋》。 书页正停在“川贝”条目,旁边还搁着半盏没喝完的枇杷露。 《药性赋》将常用中药按寒、热、温、平分类,编成赋体,便于记忆药性,是最基础的入门医书。 “是本侯鲁莽了。” 他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背脊,语气温和得近乎宠溺。 “你毕竟半路出家,睡吧。这些寻常小病小痛,交给府医便是……” 不多时,宋长乐阖目躺在沈昭临身侧,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然熟睡。 可她清醒至极。 她知道沈昭临身怀武艺,耳力极佳,轻易便能辨出真睡假睡。 所以这些天,她早已练就了一套……连呼吸都能控制得毫无破绽的“熟睡”姿态。 果然,片刻后,沈昭临轻轻掀开锦被,披衣而起。 宋长乐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听见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窗外,玄奕的身影如一片落叶般无声落下。 “侯爷。” 玄奕的声音压得极低。 “当年经手发卖的婆子还在府里,如今在浆洗房当差。那婆子交代,柳莺被发卖前,曾收到过一碗‘清咽利膈汤’。” 沈昭临眸光一冷。 “来源?” 玄奕抿了抿唇。 “与宋姨娘今日所得的川贝……出自同一处。” 兰芳院的小库房。 沈昭临眼底寒意骤深。 薛明珠……果然早有前科。 他静默片刻,忽然问道。 “宋氏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玄奕摇头。 “宋姨娘深居简出,除了按夫人吩咐去丹桂院盯药,并无异动。” 沈昭临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若有所思。 床榻上,宋长乐依旧“沉睡”。 可她的心跳,却在这一刻微微加快:沈昭临起疑了。 不止对薛明珠,还有……对她。 果然,下一瞬,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沈昭临在审视她。 宋长乐呼吸未变,连睫毛都没有一丝颤动。 直到沈昭临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外间。 她才在心底,缓缓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二章 暗流汹涌 翌日,兰芳院。 薛明珠坐在妆台前,手中的犀角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青丝。 柳莺的旧事刚被重提,侯爷昨夜就宿在了落花坞。 这让她心里隐隐不安——莫非他起了疑心? “咔”的一声脆响,梳齿应声而断。 她盯着断齿出神,脑海中飞快掠过当年经手之人的面孔。 柳莺被发卖时,除了贴身丫鬟青柳,还有两个婆子跟着料理。 青柳自然可靠,可另外那两个…… 薛明珠蹙起眉头,竟一时想不起她们的名姓。 这些年府里人事更迭,那些低等的粗使婆子,哪值得她费心记挂? “青柳。” 断梳轻轻落在妆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正在熏衣裳的青柳手上动作一顿:“夫人。” “当年处置柳莺时,除了你,还有谁经手?”薛明珠问。 青柳放下香笼,轻声道。 “回夫人,是赵婆子和刘婆子。赵婆子前年已经病故,刘婆子如今还在府里的浆洗房,不过年迈多病,早就不在人前走动了。” 薛明珠揉了揉太阳穴,眼底闪过一丝锐色。 “在浆洗房?”她轻嗤一声,“倒是会躲清闲。” 青柳垂首不语。 薛明珠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说起来,这些老人儿为府里操劳半生,如今病了,咱们兰芳院若是不闻不问,倒显得薄情。” 青柳会意,低声道。 “夫人仁厚。刘婆子近日咳得厉害,怕是……” 薛明珠抬手抚了抚鬓角,语气轻缓。 “既如此,你代我去瞧瞧。到底是老人,别叫人寒了心。” 青柳深深一福:“奴婢明白。” 浆洗房后院。 刘婆子正佝偻着腰捶洗衣物,木棒敲打在布料上的闷响在院子里回荡。 见到青柳的身影,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青柳姑娘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衣物要清洗?” 青柳笑吟吟地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凳上。 “夫人体恤您年迈,特意让奴婢送碗解暑汤来。” “哐当”一声,捶衣棒砸在地上。 刘婆子脸色瞬间惨白,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老、老奴不热,不劳夫人挂心……” 青柳笑意不减,指尖轻轻掀开食盒盖子,浓郁的绿豆香气飘散出来。 “刘妈妈,夫人赏的,您不喝……不合适吧?” 刘婆子浑身发抖,浑浊的眼里盛满恐惧。 两年前,她亲手将柳莺送出府,那碗“清咽利膈汤”……也是经她的手递的。 如今报应来了! 她颤巍巍接过碗,正要仰头饮尽时,手腕突然一抖。 瓷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汤汁溅在两人裙角。 青柳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刘婆子的手腕。 “刘妈妈这是做什么?” 青柳声音甜得像浸了蜜,指甲却深深掐进老人枯瘦的皮肉里。 “夫人赏的汤,可是用冰镇过的。” 刘婆子被扣着手腕,依然“扑通”一声跪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青柳姑娘行行好!老奴发誓把嘴缝上,当年的事……” 青柳弯腰凑近,突然揪住她花白的头发强迫她抬头。 “当年什么事?刘妈妈糊涂了,咱们不过是来送解暑汤的。” 青柳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褪色的荷包丢在地上。 半截褪色的红绳从荷包里滑出来,正是刘婆子年前给儿子求的平安符。 “你!” 刘婆子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他是无辜的,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青柳变戏法似的又端出一碗汤。 “所以刘妈妈更该懂事,您乖乖喝了,小刘子明日就能领二十两银子,去南边庄子上当差。” 刘婆子的嘴唇剧烈颤抖,干枯的手指死死抠住地面。 她死死盯着那荷包,终于,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缓缓瘫软下来。 青柳满意地笑了,端起药碗,俯身凑近。 “来,趁热喝,别让夫人久等。” 褐色的汁液从老人嘴角溢出,填满苦笑的皱纹。 直到喉结不再滚动,青柳才松开手,看着那具佝偻的身躯慢慢滑倒在地。 “真不体面。” 她掏出手帕擦净指尖,突然对着虚空道。 “都看够了?” 墙角阴影里哆哆嗦嗦走出两个小丫鬟。 青柳把染了药渍的帕子扔在尸体上,温声道。 “你们谁去禀告管家,就说……刘妈妈病久了,方才突然就去了。” 丹桂院内,林婉淑正倚在软榻上歇息。 自停药后,她的嗓音日渐清亮,不复往日的沙哑。 “死了?”她轻声问道。 巧儿压低声音回禀。 “是,浆洗房的刘婆子突然暴毙,府里都说是旧疾发作。” 林婉淑闻言冷笑一声。 “旧疾?怕是‘新疾’吧。” 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薛明珠这般急着灭口,看来柳莺之事果然另有隐情。 正思索间,外头传来丫鬟的通报。 “侯爷到——” 林婉淑眸光一闪,迅速收敛神色,换上一副柔弱姿态。 她扶着巧儿的手缓缓起身,准备相迎。 沈昭临踏入内室,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道。 “嗓子可好些了?” 林婉淑眼眶微红,嗓音微哑。 “谢侯爷关心,妾身……好多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 “只是昨夜梦魇缠身,总想起柳莺姐姐。当年她也是突然失了嗓音,没过多久就被发卖出府……” 沈昭临眸色微沉。 “你与她很熟?” 林婉淑微微颔首,语气哀戚。 “那年妾身初入侯府,柳莺姐姐最爱唱曲儿,与妾身颇为投缘。同为女子,见她那般遭遇,难免兔死狐悲……” 她咬了咬下唇,勉强笑道。 “是妾身多言了,侯爷今日来,可是有事?” 沈昭临温和的凝视着她,忽然伸手,指尖抚上她的喉间。 林婉淑浑身一僵,却不敢动,任由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肌肤。 “侯爷……”她轻声呼唤道。 沈昭临收回手,语气平静。 “确实还有些肿。”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淡淡道。 “既知有人害你,日后饮食衣物,都仔细些。” 林婉淑心头一跳——他这是相信她了? 她连忙低头,声音哽咽。 “是,妾身谨记侯爷教诲。” 接下来的几日,沈昭临出乎意料地轮流在各院留宿。 他行踪飘忽,既未像往常那般多在兰芳院盘桓,连丹桂院和落花坞也去得少了。 反倒是那几个素来不起眼、位份最低的姨娘院里,竟也出现他的身影。 这全然打破了府中多年来的惯例。 兰芳院。 薛明珠狠狠摔碎了今日的第四只茶盏,碎瓷四溅,映着她阴沉如水的脸色。 “侯爷这是做什么!放着兰芳院不来便罢了,连丹桂院、落花坞也去得少了!反倒把那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挨个儿宠幸个遍?” 她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起身踱步。 “是要告诉全府,我薛明珠失宠了吗?” 青柳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 其余丫鬟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缩进地里。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 片刻后,她唇角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去,”她冷声吩咐,“把宋长乐叫来。” 青柳猛地抬头,眼中带着一丝迟疑。 “夫人?” 薛明珠眸光阴鸷,一字一句道。 “侯爷不是喜欢她那份‘懂事’吗?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有多‘懂事’!” 第四十三章 这颜色留着有用 宋长乐接到兰芳院传唤时,正在窗下绣一方帕子。 针尖悬在半空,她眼神微凝,旋即平静下来,只轻轻应了声: “知道了。” 侯爷这几日流连于低位姨娘处,兰芳院那位怕是早已怒火中烧,这传唤,意料之中。 缓步踏入兰芳院,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便只往鼻端钻。 她脚步微顿,目光扫过庭院。 廊下,薛明珠正端坐于一把紫檀木雕花椅上,姿态闲适。 阳光停在她身上,勾勒出精致的侧影。 然而,这宁静的表象下,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一个枯瘦老妇被两个粗壮婆子按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裤子褪到膝弯,臀股处皮开肉绽。 旁边,一盆本该清雅的蕙兰,此刻叶片焦黄卷曲,已枯败腐烂。 薛明珠端起手边茶盏,动作优雅地拂了拂茶沫,对那血腥场面视若无睹。 她轻轻啜了一口香茗,目光才投向那盆枯萎的蕙兰,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惋惜的轻柔。 “这盆‘蕙兰’跟了我三年,开得最是清雅,可惜了。”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洁的釉面上轻轻划过,语气陡然转冷,对着行刑的婆子道。 “连盆花都看顾不好,留着这双眼睛,又有何用?继续打,打到她记住为止!”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裁决意味。 那婆子动作一顿,随即挥下的力道更重了几分,老妇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呜咽。 廊下侍立的丫鬟们个个面无人色,死死低着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薛明珠仿佛这才注意到院门口的宋长乐。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宋长乐身上。 她并未言语,只极轻微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进来,随即优雅地起身,转身便进了正屋。 那份从容,仿佛只是随手处置了一件旧物。 宋长乐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芒,恭顺地跟了进去。 屋内焚着清雅的熏香,试图驱散院中带来的血腥气。 薛明珠已在主位落座,重新捧起了那盏茶。 青柳垂首侍立一旁,屋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银炭细微的噼啪声。 “长乐来了。” 薛明珠的声音依旧轻柔悦耳,仿佛闲话家常。 “侯爷在落花坞,可还顺心?” 宋长乐屈膝行礼,姿态恭谨。 “回夫人,侯爷龙章凤姿,能侍奉侯爷是长乐的福分。” “福分?”薛明珠轻轻放下茶盏,那细微的“嗒”一声,在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 她笑意顿收,眼神骤锐如针,声音依旧优雅却叫人无端生寒。 “我抬举你,予你这份‘福分’,可不是让你白白糟蹋的。林婉淑那张脸,如今还见不得人,侯爷不愿踏足我这兰芳院,自有他的道理。” 她顿了顿,目光在宋长乐脸上细细逡巡,带着审视的意味。 “可你呢?一个刚抬进来的新鲜人儿,正是该使出浑身解数、固宠邀怜的时候,竟也留不住侯爷一夜?反倒让那些下三滥的玩意儿分了恩泽?” 她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宋长乐,你是觉得,我兰芳院的船,太稳当了么?” 宋长乐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惶恐,声音中带着委屈和讨好。 “夫人明鉴!妾身岂敢懈怠?那夜侯爷确是宿在落花坞的,妾身也尽心伺候。只是,只是侯爷似乎心绪郁结,歇下后不久便起身离开了……长乐也斗胆挽留过,可侯爷他……” 薛明珠轻轻重复着“心绪郁结”这四个字,冷笑更深。 她优雅抚颌,淬毒般的眼神却死死锁住宋长乐。 林婉淑的脸没好,侯爷不来她这里! 连这个她亲手推出去的棋子,竟也留不住人!这府里,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心绪郁结”? 宋长乐委屈的辩解,字字扎心! 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郁结?他有什么好郁结的?是你这狐媚子伺候不周,惹了侯爷不快吧!” 薛明珠手腕一翻,未起身,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着一股凌厉的风,狠狠挥出! “啪——” 清脆的耳光在死寂中炸响! 宋长乐猝不及防,被这精准而狠辣的一掌打得头猛地偏向一侧! 她脸颊瞬间浮现鲜红掌印,迅速肿胀。鬓边珠簪被震落,“叮当”一声滚落冷地砖上。 薛明珠收回手,用丝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好似方才沾了污秽。 她看着捂脸的宋长乐,唇角勾起冰冷愉悦的弧度。 “知错?” 薛明珠声音恢复了柔滑。 “那就好好琢磨,侯爷的脚,该落在哪边院子。滚出去。” 宋长乐强忍脸上灼痛和喉间腥甜,未哭喊也未看珠簪。 她松开手,露出刺目掌印,向薛明珠方向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压抑颤抖而清晰: “是……妾身谨记夫人教诲。妾身告退。” 她叩首起身,低头强稳虚浮的脚步,退出了令人窒息的正堂。 青柳的头垂得更低,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 门口侍立的丫鬟们连发抖都忘了,一个个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方才院中行刑的残酷尚可归咎于下人犯错。 而此刻,一位新晋的、正得脸的姨娘,在夫人面前竟如同最低贱的奴婢一般被掌掴! 这份恐惧,瞬间深入骨髓。 宋长乐刚踏出兰芳院那令人窒息的门槛,一直焦急等候在外的贴身丫鬟香兰便立刻迎了上来。 “姨娘!您…您的脸!” 香兰看着宋长乐红肿的脸颊和刺目的掌印,心疼得声音哽咽。 她慌忙从袖中掏出干净帕子,就要去擦拭那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可如何是好!奴婢这就去求找府医开些消肿化瘀的药膏来!这脸面要紧!” 宋长乐抬手,精准地挡住了香兰递过来的帕子。 “不必。” 她声音平静冰冷,与先前的惶恐委屈判若两人。 香兰一愣,愕然地看着自家主子。 宋长乐抚过脸上的掌印,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眼底精光一闪。 “这伤,留着有用。” 她声音压得极低,仅容香兰一人听见。 “若不上点‘真颜色’,如何能让他人……看得真切?”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挺直了因那一耳光而微有佝偻的脊背,迎着外面刺目的阳光,一步步朝落花坞的方向走去。 香兰看着主子决绝的背影和脸上的红掌印,心头一跳,似懂非懂,赶紧小跑着跟上。 第四十四章 谋求同盟 宋长乐顶着半边红肿未消的脸,穿廊过院走回落花坞。 这副狼狈姿态,好似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平静的侯府内宅激起了无数暗涌。 消息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各个角落。 丹桂院,内室。 林婉淑脸上原本狰狞的红痕已淡成几道浅印,敷上脂粉便能掩去。 她正对镜端详,丫鬟巧儿小心翼翼替她涂抹养容霜,口中低声描绘着兰芳院门口所见。 “您是没瞧见,宋姨娘出来时半边脸肿得老高,指印清晰得吓人,走路都发飘呢。夫人今日火气真大,那一巴掌,可半点情面没留……” 巧儿眉飞色舞,带着幸灾乐祸。 林婉淑动作未停,镜中那双恢复神采的眸子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她轻抚脸颊伤处,声音带着沉郁的压迫感。 “哦?看来,咱们这位新晋的‘宠妾’,也没能讨得夫人几分真心欢心。” 她指尖在妆台上轻敲,若有所思。 机会! 薛明珠连自己亲手推上去、本该用来分宠固宠的新棋子都如此不留情面地折辱。 宋长乐脸上的伤,是屈辱的印记,却也成了绝佳的敲门砖。 一个被薛明珠如此对待、且极可能被当作替罪羊的人,其价值,陡然倍增。 林婉淑缓缓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巧儿,去把我妆匣最底层,取一盒新的养容霜来。” 落花坞。 宋长乐正坐在窗边,任由香兰用浸了冷水的帕子小心翼翼敷在她未受伤的半边脸颊降温。 “姨娘,丹桂院的林姨娘来了。” 门口丫鬟通禀。 宋长乐眸光微闪,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她抬手示意香兰停下,淡淡道。 “请林姐姐进来吧。” 林婉淑独自走了进来,巧儿被留在门外。 她步履从容,目光沉静地落在宋长乐脸上,那红肿的掌印让她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如常。 “听闻妹妹在兰芳院受了些委屈,姐姐特来看看。” 她优雅地落座,将手中一个精致小巧的木漆圆盒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我娘家的养容霜,虽然比不得夫人的雪肌膏珍贵,但对消肿祛痕有奇效。妹妹的脸要紧,莫要耽搁了。” 宋长乐看了一眼盒子,面上浮起一丝疏离与苦涩。 “多谢林姐姐挂怀。只是……妹妹刚惹了夫人不快,不敢擅用外物,恐再生枝节。”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林婉淑看似姣好的面庞。 林婉淑并未动怒,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枝节?” 她倾身压低声音,语气沉甸甸,透着推心置腹的意味。 “宋妹妹,你我皆是局中人,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 她指尖点了点自己脸上的伤处,眼神锐利。 “我这伤,还有这坏了月余的嗓子,拜谁所赐,你我都心知肚明。薛明珠的手段,狠辣无情,不留余地。她今日能为一盆花剜了下人的眼,明日就能为侯爷的一句话,让你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人心上。 “妹妹脸上这巴掌,难道只是因为你‘不懂事’?不,这是她在敲打你,也是在警告所有人。我的今日,未必不是你的明日。在这府里,想要安稳活下去,甚至活得有几分体面,扳倒她,是唯一的生路。” 她目光扫过桌上的木漆小盒,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还有,宫里来的雪肌膏,连同那毁我嗓音的药粉,你以为她真想害的是我吗?她是要借你之手,除掉我这个碍眼的旧人,再把你这个‘不懂事’的新人推出去顶罪,一箭双雕,清理门户。妹妹,你已在她砧板之上,还不醒悟吗?” 林婉淑的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宋长乐垂眼,长睫投下阴影,似在挣扎权衡。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宋长乐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口侍立的落花坞小丫鬟。 这些新丫鬟都去过落花坞接受训话。 此时瞧着低眉顺眼,背地里耳朵指不定竖得尖尖的。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似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几滴温热的茶水溅落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 “林姐姐!” 宋长乐声音带着惶恐与被戳穿的狼狈,猛地起身,声调上扬。 “夫人待我恩重,妹妹心中只有感激!今日之事是我之过!姐姐这些话……实在骇人听闻!这膏药……妹妹万万不敢受!姐姐请回吧!” 她一边说着拒绝的话,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桌子,借着衣袖和身体的遮挡,右手食指迅速而隐蔽地蘸取了溅在桌上的茶水。 在那片小小的、即将干涸的水渍旁,她飞快地写下了几个湿漉漉的字。 字迹极淡,水痕在深色桌面上几乎难以辨认,且很快就会蒸发消失。 林婉淑正听她“义正言辞”,目光却如鹰隼般精准捕捉到那抹水痕及一闪而逝的字迹! 林婉淑心头剧震! 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瞬间明白了宋长乐这看似激烈拒绝下的真实意图! 这是要她…… 一股寒意夹杂着棋逢对手的兴奋瞬间涌上心头。 林婉淑立刻收敛了方才那推心置腹的姿态,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疏离。 她缓缓站起身,仪态依旧优雅,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恩重如山,心中感激?” 林婉淑居高临下地看着宋长乐,眼神充满了失望与鄙夷。 “宋长乐,你既执迷不悟,甘为鹰犬,那便好自为之吧。只盼他日祸临己身,莫要后悔今日之愚忠。” 她看也不再看桌上那盒雪肌膏,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转身径直离开了落花坞。 那份清冷与决绝,与方才“推心置腹”的模样判若两人,仿佛真的被宋长乐的“不识好歹”彻底寒了心。 香兰和门口的小丫鬟都被林姨娘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和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 宋长乐看着桌上的木漆小盒,又瞥了一眼门口那惊魂未定的小丫鬟,缓缓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那块冰冷的湿帕,轻轻敷在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上。 是夜,月黑风高。 侯府深处,巡夜的婆子提着昏黄的灯笼走过僻静的花园假山,一阵阴风吹过,灯笼猛地摇曳起来。 婆子下意识抬头,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假山后人影倏地飘过! “谁!” 婆子吓得汗毛倒竖,声音都变了调。 无人应答,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压抑呜咽。 壮着胆子,蹑足绕到正面一看。 只见一道素白身影长发披散,面容模糊不清,喉间赫然一道血痕! 婆子浑身一僵,喉咙里卡出一声惊恐的呜咽,连滚带爬地逃了。 不多时,整个侯府都传开了。 柳莺的冤魂,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鬼影曈曈 翌日清晨,兰芳院内。 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做着洒扫、添香、换水的活计,个个屏息凝神,比往日更加小心翼翼。 然而,压抑之下,总有些细碎的低语难以抑制地从角落飘出。 “听说了吗?昨晚花园那边……” “嘘!小声点!你也敢说?昨晚王婆子吓得差点厥过去!” “是真的!我表姐在针线房值夜,她说也听到了,那哭声细细的,幽幽的,唱着什么‘红颜薄命’、‘死得好冤’……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天哪,不会是,不会是以前那个柳莺吧?” “噤声!你不要命了!” 一个胆大的丫鬟猛地捂住同伴的嘴,脸色惨白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 “这副好嗓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听说当年柳莺出府前……” 两个小丫鬟缩在廊柱的阴影里,正说得心惊胆战。 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通往正屋的回廊拐角,薛明珠正站在那里。 她今日身着正红织金锦袍,神色冷肃,显是刚处理完府务回来,正巧将这番私语听了个七七八八。 “柳莺?鬼魂?” 薛明珠眉头倏然紧锁,眼中寒光乍现。 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装神弄鬼、动摇人心的把戏! “青柳!” 薛明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是,夫人。” 青柳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把那两个不知死活、乱嚼舌根的贱婢,拖去柴房,各掌嘴二十,罚跪一天一夜,不准给水米。” 薛明珠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让所有人都看看,再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是什么下场!” 青柳应声,眼神凌厉地扫向那两个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小丫鬟。 立刻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拖了下去,求饶声很快消失在远处。 院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丫鬟婆子都深深埋着头,大气不敢出,恐惧比昨夜听闻鬼影时更甚百倍。 薛明珠面无表情地转身步入正屋。 她坐到主位上,端起青柳奉上的热茶,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鬼魂?” 她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冰冷的怒意。 “活着的时候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雀儿,死了倒能翻出浪来?真是笑话!” 她放下茶盏,目似寒星。 “就算真有鬼魂作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处置了那老刁奴、又教训了宋长乐之后闹腾?柳莺当年可是‘病重’,‘恩典’发卖出去的,明面上人还活着呢!哪来的冤魂索命?这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搅乱府里,给我添堵!” 薛明珠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背后必有推手。 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挑战她的权威,更不容许这种下作手段动摇她在府中的地位。 “青柳。”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今晚,你带几个心腹,给本夫人去花园游廊附近守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鬼’敢在眼皮子底下作祟!抓到了,不必回禀,直接打断腿,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是,夫人!”青柳领命,眼中也闪过寒光。 然而,薛明珠思忖片刻,又改了主意。 她站起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极度危险的征服欲。 “不,本夫人亲自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薛明珠的地盘上撒野!” 是夜,更深露重。 兰芳院倾巢而出。 薛明珠端坐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中,由两个健壮的婆子抬着。 青柳紧随在侧,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绳索的粗使婆子和护院家丁。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花园游廊附近最隐蔽的假山石后。 夜风寒气刺骨,吹得灯笼里的火苗乱晃。 光影在假山怪石上跳动,让人毛森骨立。 四周死寂,只听得风吹枯枝的沙沙声,和远处巡夜梆子单调的回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无半点异响。 凉意和困倦开始侵袭众人。 几个婆子忍不住悄悄打着哈欠,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 连青柳都微微蹙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却一无所获。 她低声劝道。 “夫人,更深露重,恐伤凤体。不如让奴婢带人守在这里,您先回去歇息……” 薛明珠裹着锦缎披风,灯笼光下脸色略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固执地扫视着花园回廊的轮廓。 她不信邪,更咽不下这口气! “闭嘴!再等等!那东西……” 她话音未落——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一股白色浓烟瞬间从他们藏身的假山群缝隙间、以及前方游廊的柱子后面滚滚弥漫开来! 这烟雾来得极快,极浓,眨眼间就将薛明珠一行人所在的区域完全笼罩! “咳咳咳!” “什么东西?!” “鬼雾!好大的鬼雾!” “保护夫人!” 惊呼声、呛咳声、混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浓烟带着淡淡的香气瞬间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灯笼的光在浓烟中变成一团团模糊昏黄的光晕,根本照不清人影。 抬椅子的婆子脚下被石头一绊,惊呼着向前扑倒。 薛明珠的圈椅猛地一歪,她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狠狠掼倒在地! “啊!” 薛明珠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呼。 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开来,珠翠委地,披风蒙尘。 她从未如此狼狈! “夫人!” 青柳闻声心下惊骇,慌忙扑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根本看不清薛明珠具体在哪里。 她只能凭着记忆和声音摸索,嘶声大喊。 “来人!保护夫人!快驱散这鬼烟!” 护院和婆子们更是乱作一团,瞬间成了无头苍蝇。 薛明珠被摔得眼冒金星,又吸入了不少浓烟,只觉得胸口憋闷欲炸,眼前阵阵发黑。 这绝不是鬼!鬼魂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迷烟! 这是人为!是针对她的、赤裸裸的挑衅和袭击! “咳咳……青,青柳。” 薛明珠呛咳着,声音嘶哑扭曲。 “抓、抓住,抓住放烟的人。我要……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第四十六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青柳带着几个勉强定神的婆子,一边奋力驱散烟雾,一边七手八脚地将摔倒在地的薛明珠搀扶起来。 薛明珠脸上惊怒未消,又添了一层被愚弄的羞愤,火辣辣地烧着。 “夫人,您没事吧?” 青柳焦急地查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夫人刚才那一下摔得着实不轻。 “闭嘴!” 薛明珠一把推开青柳的手,目光如刀扫向四周。 “人呢?放烟的人呢!” 护院和婆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刚才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抓人? “废物!一群废物!” 薛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尖冰凉。 就在她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刻将侯府翻个底朝天时。 一阵凄楚哀怨的歌声,飘飘渺渺地从花园深处,池塘的方向渗了过来。 那歌声…… 薛明珠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鬼……鬼啊!” 一个胆小的丫鬟直接瘫软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恐惧一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人群。 薛明珠脸色煞白,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厉声喝道。 “装神弄鬼!给本夫人去池塘边!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贱人!” 她绝不信! 这定是有人在模仿柳莺的嗓音! 兰芳院众人被主子的威势所迫,加上人多壮胆,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簇拥着薛明珠,循着那幽怨的歌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后院池塘挪去。 池塘边水汽氤氲,比别处更显阴冷。 假山后,林婉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柳莺当年的唱腔,缓缓启唇。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断断续续的《牡丹亭》唱词,幽咽如泣,被夜风裹挟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来刺骨的凉意。 “成了。” 林婉淑唇角微勾。 她看见不远处灯笼晃动,薛明珠果然被歌声引了过来。 她立刻噤声,借着假山阴影悄然退去。 接下来的戏码,该由宋长乐接手了。 若她被当场抓住,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池塘对岸,宋长乐早已准备就绪。 “放烟。” 她低声道。 采苓立刻点燃特制的松香。 浓白的烟雾瞬间卷土重来,转眼间便将池塘附近重重笼罩。 松香燃烧烟雾量大,虽带一丝香味,但场面混乱谁会细辨? 且柳莺生前为女子,擦脂抹粉也说得过去。 更重要的是,松香燃烧后残留少,不易被发现,还能混在庭灯的香烛中。 “又来了!鬼雾又来了!” 仆妇们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后退。 薛明珠也惊得后退了半步,但强烈的愤怒压过了翻涌的恐惧,她死死盯着烟雾弥漫之处。 “在那里!给我围过去!” 宋长乐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围拢过来的众人,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采苓。 “白磷剧毒易燃,千万小心,莫伤着自己。” 采苓点头,倒出些许粉末。 她身形轻盈,借着烟雾掩护在池塘边快速移动。 手中白磷遇空气自燃,在浓烟中化作点点幽绿色的鬼火,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地浮动着。 “夫、夫人!那……那是鬼火!” 一个婆子吓得声音发颤。 薛明珠强作镇定。 “闭嘴!定是有人作怪!” 话音未落,烟雾深处猛地闪过一道飘忽的白影! 正是采苓假扮的“冤魂”。 她长发披散,喉间缠着染血的纱布,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面容模糊却格外瘆人。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兰芳院的人再也控制不住,彻底崩溃了。 什么主母威严,什么命令,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抬椅子的婆子手一松,薛明珠再次踉跄着差点摔倒,幸而被青柳死死拽住。 薛明珠自己也是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那飘忽的歌声,这诡异的白烟,还有这乱葬岗才多见的鬼火……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掌控! 难道柳莺真的化作了厉鬼回来索命? 薛明珠不敢再想,巨大的恐惧攫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却仍强撑着不肯退却。 然而,当那白影裹挟着浓烟,忽地向她直扑过来时,薛明珠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声后退。 “青柳!拦住她!” 青柳咬牙冲上前,可那白影随着烟雾涌来,又在烟散时倏忽消失,无影无踪。 看着周围哭喊着要逃出去的仆妇,薛明珠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绝望。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字。 “走……回去!” 看着薛明珠一行人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尖叫哭喊声消失在花园小径尽头,宋长乐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 “姨娘,成了。” 采苓从烟雾稀薄处闪身出来,脸上带着未褪的兴奋。 她迅速扯下假发和染血的纱布,塞进特制的油布袋。 喉间的纱布只是道具,并未勒紧。 “嗯。” 宋长乐应了一声,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快!按计划行事,一丝痕迹也不能留。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麻利而无声。 采苓小心地将剩余的白磷粉末倒回蜡封的小瓷瓶,紧紧塞住,深藏入怀——这东西太危险了。 “地上残留的……” 采苓低声问。 “用这个。” 宋长乐递过一个水囊,里面是特制的牛尿水,能中和白磷残留,气味在花园也不显眼。 采苓接过去,仔细冲洗撒过白磷的地面,直到只剩湿痕,再无幽绿光点或刺鼻气味。 宋长乐快步走向松香燃烧点。 特制的松香粉盛在边缘涂泥的浅瓦片里燃烧,此刻只剩灰烬和碎块。 她用小铲将灰烬连同瓦片铲起,倒入油布袋,又用脚拨弄开地面焦痕,混上泥土落叶,彻底掩盖。 两人快速检查了假山后林婉淑的藏身处及自己活动过的地方。 采苓仔细抹平池塘边湿泥上的脚印,撒上枯叶碎屑。 宋长乐拿出装香粉的小荷包,在空气中轻挥几下,用寻常的脂粉香彻底盖过松香和牛尿水的微弱气味。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远处传来更夫隐约的梆子声和巡夜护院灯笼的微光。 “走!” 宋长乐拉着采苓,悄悄沿着暗处的小路,快速退回自己的落花坞。 第四十七章 做事干净,不留把柄 路过一处可以远眺兰芳院方向的假山时,宋长乐特意停下脚步,隐在暗处观察了片刻。 只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影晃动,隐约传来哭喊声和薛明珠尖利的叫骂声。 “效果不错。”宋长乐眸中寒光微闪,“薛氏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采苓低声道:“姨娘神机妙算。只是林姨娘那边……” “她比我们更谨慎,想必早已安全返回。明日,自会有人将‘闹鬼’的消息,不动声色地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宋长乐收回目光,转身隐入阴影。 “走吧,回去把东西彻底处理掉。” 夜风拂过,两人的身影悄然没入重重院落。 宋长乐和采苓回到落花坞的内室,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喧嚣,才真正松了口气。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温暖。 “快,把湿衣裳换了。” 宋长乐一边低声吩咐,一边迅速解开自己的外氅。 夜露深重,又在水汽氤氲的池塘边活动,两人的衣角都沾了些湿气。 采苓手脚麻利地拿出备好的干净衣物,伺候宋长乐换上,自己也飞快地换下了那身沾着泥土和牛尿混合液气味的伪装衣裳。 两人迅速换好衣服,开始处理带回的证物。 宋长乐解开油布袋,露出里面的假发、血纱布和松香灰烬。 采苓接过袋子,把东西全倒进角落的小铜火盆里。 那是冬天用来暖手的,现在只剩冷灰。 她又从暗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往盆里倒了点透明油液。 火折子一点,盆里的东西“呼”地烧了起来。 特制的助燃油让火苗窜得老高,几乎没什么烟,只有股焦糊混着松香的怪味。 火盆上方的通风孔把烟气抽走大半,不一会儿,那些布片毛发就烧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原样。 两人静静站着,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把这灰混到明日倒掉的香炉灰里。”宋长乐吩咐道。 采苓拿过那个装过牛尿混合液的水囊,还有刚才擦拭过地面的布巾:“这些……” “水囊用清水反复冲洗干净,晾干收好。布巾……” 宋长乐沉吟一下。 “烧掉,灰烬同样处理。” 采苓应下,立刻去办。 宋长乐将装白磷的小瓷瓶仔细收进妆台暗格,这东西太危险,她必须亲自保管。 采苓用澡豆搓洗双手,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宋长乐对镜整理衣衫,确保没有疏漏。 忙完这一切,两人坐在炕边,就着微弱的灯光,低声复盘方才的行动。 “姨娘,那白影扑向薛氏时,奴婢看到她脸都青了,柳莺一事定有蹊跷。” 采苓想起薛明珠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轻声提醒。 “效果比预想中好。” 宋长乐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 “林姨娘模仿的歌声是引子,我们的烟雾、鬼火和‘现身’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里有鬼,才会如此恐惧。” “姨娘,您说她会信是柳莺的鬼魂吗?”采苓问。 “她信不信是鬼不重要。” 宋长乐眸光幽深。 “只要她开始疑神疑鬼,自会露出破绽。而恐惧,会让她身边的人离心离德。青柳今日拽住她时,手都在抖。” “那接下来该如何?”采苓求教。 宋长乐轻啜一口茶。 “静观其变。兰芳院的动静瞒不住人,林姨娘那边,自会有人去‘添油加醋’。” 茶水温润,她眉目间不见波澜,仿佛方才的惊心动魄不过是一场寻常夜戏。 “采苓。” 宋长乐放下茶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沉静。 “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记住,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我们只是早早睡下,什么都不知道。” 采苓会意,躬身退下。 “奴婢明白!” 翌日清晨。 兰芳院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薛明珠倚在软榻上,眼下泛着明显的青黑,捧着参茶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满屋的下人都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夫人,林姨娘求见。” 青柳小心翼翼地通禀。 薛明珠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不耐与厌烦。 林婉淑?她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心里虽不情愿,嘴上还是道:“让她进来。” 林婉淑缓步而入。 她今日脸上只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尚未完全消退的浅痕。 “给夫人请安。” 她屈膝行礼,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沙哑。 薛明珠冷冷抬眼。 “身子不好,就好好在丹桂院养着,跑来做什么?” 林婉淑微微垂首,声音恭顺。 “谢夫人关怀。只是……妾身昨夜又梦魇惊悸,心悸得厉害,实在难安。” 她顿了顿,见薛明珠脊背明显挺直了些——显然是想起了她曾以此为由分宠的旧事。 林婉淑继续道。 “府中近来……颇多异动,妾身这身子骨实在经不住惊吓了。思来想去,斗胆恳请夫人恩典,允妾身归宁养伤。娘家清静,又有相熟的医婆照料,或许能好得快些,也……不敢再劳烦夫人挂心。” “归宁?” 薛明珠审视着林婉淑。 她此刻心烦意乱,昨夜“撞鬼”的阴影挥之不去,府里流言四起,她正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也没精力再去应付林婉淑这个“旧患”。 林婉淑主动提出离开,正中她下怀。 她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典。 “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好生养着吧。没我的吩咐,不必急着回来。” 林婉淑再次深深福礼,低垂的眼眸中,一丝冰冷的锐光飞快掠过。 “谢夫人恩典!” 她所求的,正是这“不必急着回来”的许可。 丹桂院,林婉淑归宁当日。 林婉淑的马车刚驶出侯府侧门,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病弱憔悴便褪去了大半。 她靠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再无半分柔弱。 “巧儿。” 她低声吩咐贴身丫鬟,从袖中取出一个密封得极其严实、仅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 “回府后,务必亲手把这个小匣子交给我父亲。” 林婉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他,我能爬多高,林家能爬多高,就看他舍不舍得下血本去打点了!” 第四十八章 三方合力 林婉淑归宁的第二日,天未亮,一封密信便由林家心腹快马送入御史大夫府。 辰时三刻,御史台衙署内。 御史大夫温逸平展开密信,目光扫过纸上字迹,眉头渐渐皱紧。 信中所陈永宁侯府主母薛氏种种劣迹。 虐妾、擅权处置仆役,更牵涉刘婆子“暴毙”一条人命官司,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正阅至紧要处,信纸一滑。 厚厚一沓桑皮纸从信封夹层中滑落,散在红木案几上。 温逸平目光一凝,那并非续写的罪状,而是一沓京城安泰钱庄的百两银票。 簇新挺括的纸面泛着冷光,粗粗一数,竟不下数千两之巨。 温逸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票面,眼中愕然之色转瞬即逝,继而化作深潭般的玩味。 林家…… 这是将刀递到他手上的同时,还垫上了一层厚厚的“诚意”。 指节轻叩桌面,沉吟片刻。 他与薛家积怨已久,如今这送上门来的把柄,岂有不用之理? 更何况这沉甸甸的银票,恰似无声的砝码,将天平重重压下。 “来人。” 低沉的嗓音在值房里荡开,他的目光掠过案上那叠刺目的银票,最终定格在密信上。 “备笔墨,本官要上奏。” 同一时刻,落花坞内。 采苓悄然趋近半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 “姨娘吩咐的事,奴婢已有计较。” 她眼风谨慎地扫过四周,才继续道。 “按老规矩,奴婢先去西市‘锦绣坊’,为您挑两匹素缎打掩护……再去东街‘延鹤楼’歇脚用茶。如此出府,名目也正当。” 宋长乐凭窗而立,晨光熹微,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看着采苓——这个由贵人精心挑选、安插进来的心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窗棂,宋长乐的眸光沉静中带着一丝赞许。 “嗯,你想得周到。记住要传的核心话是:请贵人借林家的势,在京城各处茶馆酒馆、街头巷尾,好好‘宣扬’薛家主母的‘贤德’——重点说她善妒罚没侯爷侍妾、越权插手外务、在府里滥用私刑苛待下人,还有那‘闹鬼’的事,暗示她失德遭了天谴。” 她顿了顿,眸光幽深。 “要快,要广,传得活灵活现。告诉贵人,林家那边已有安排,只等他这阵风起。不用原话照背,记在心里,口头转达就行。” 宋长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落在主院的方向。 薛明珠……她心中冷笑。 对方近来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现成的把柄。 善妒罚妾、越权欺主、私刑虐仆、失德招鬼…… 这些‘内幕’,稍加剪裁渲染,便是投向舆论场的毒镖。 林家,那位同样不满薛明珠、在朝堂宫闱间自有门路的“盟友”,是推动此事的根基。 而延鹤楼那位贵人,则掌控着市井坊间的无形巨网,能让这风声如野火般,瞬间烧遍京城每个角落。 三方合力,定要将薛明珠这‘贤良淑德’的面具撕得粉碎! 采苓郑重点头,将这番蕴含着巨大杀机的话语牢牢刻在脑中。 “姨娘放心,奴婢省得利害。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延鹤楼的杏仁酥是招牌,可要带一匣子回来?也好遮掩时辰。” 宋长乐叮嘱:“好,就带杏仁酥。你行事谨慎些。” 采苓点了点头。 宋长乐望着采苓挎着竹篮轻快离去,身影很快隐入采买仆妇的行列,消失在小径尽头。 采苓背负的,是她精心编织、足以摧毁薛明珠声誉的致命罗网的第一根引线! 香兰端着茶盏进来,见宋长乐伫立窗边,低声道。 “姨娘,采苓姐姐出去了。” 宋长乐并未回头,只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所有的思虑与期待,都沉在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中。 采苓出府时,在角门被婆子例行检查。 婆子翻了翻竹篮,里面只有空食盒和荷包,又摸了摸袖袋和腰间,确认没有夹带,才放行。 采苓先去了锦绣坊,认真挑选了两匹上好的素缎,让伙计包好。 然后,她提着布匹和竹篮,步履从容地走向东街的延鹤楼。 延鹤楼二楼,“天”字号雅间的门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采苓轻叩三下门扉,停顿一息,又叩两下。 门内传来低沉的男声,声音不大却清晰,人似乎还在屏风后。 “可是来挑素缎的?” 采苓并未推门,只站在门外,恭敬回答。 “是,姨娘说素净些好,‘新采的碧螺春也衬这颜色’。” 门内的声音。 “姨娘可有吩咐?” 采苓平稳口述宋长乐要点,如点菜单。 “姨娘吩咐:林记的‘四样招牌点心’,请贵号效仿,速速备齐,多多益善。要快,要新鲜,‘林记’那边自有伙计接应。只待贵号的‘东风’一到,‘席面’必成‘头牌’。” 门内沉默片刻,显然是接收并理解了信息,随即回应,声音同样平稳。 “明白。请回禀姨娘,‘四样点心’即刻开火,‘东风’随后便到,‘席面’必让她满意。” 采苓:“有劳贵号费心。” 她不再停留,径直下楼,走到柜台前,提高声音。 “掌柜的,我家姨娘想吃杏仁酥,可还有新出炉的?要一匣子。” 掌柜笑容满面。 “有有有!刚出炉的上好杏仁酥,给您包好了!” 递过点心匣子。 采苓提着素缎和新买的杏仁酥,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延鹤楼。 不多时,京城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东街延鹤楼里,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绘声绘色地讲起“某高门”主母如何因妒忌处置侍妾,又如何越俎代庖管起外面的事。 虽没点名道姓,但“侯府”、“薛氏”这些字眼,就像冷水溅进热油锅,茶客间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汇成一片。 西市酒肆中,醉汉们拍着桌子嚷嚷。 说那位“贤名主母”私下用银针扎婢女手心,府里闹鬼就是她“亏心事做多遭了天谴”。 这些添油加醋的街头闲话,带着“善妒”、“越权”、“私刑”、“失德遭天谴”的标签,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京城的茶楼酒馆、大街小巷。 这风,自然也悄无声息地刮进了侯府高墙…… 第四十九章 计划进行中 兰芳院,内室。 薛明珠正倚在美人榻上,由青柳轻轻捶着腿。 青柳动作轻柔,眼神却有些飘忽,欲言又止。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薛明珠闭着眼,淡淡问道。 青柳手一顿,咬了咬唇,低声道。 “夫人,奴婢今早去针线房取料子,回来的路上听到几个洒扫的小丫头躲在假山后头……嘀嘀咕咕的,神色鬼祟。” “哦?”薛明珠依旧闭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说些什么?” 青柳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惶恐。 “她们说什么外面传疯了,说夫人您……”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 “说您善妒,罚没了侯爷心爱的侍妾,还把手伸到前院管事的地界儿上,说您对下人动私刑,用簪子扎……还有说府里前阵子闹鬼,是您失德,招了天罚……” “啪!” 薛明珠猛地睁开眼,一把挥开青柳的手,坐直了身子。 她保养得宜的脸瞬间血色褪尽,随即涌上骇人的铁青,锐利的眼神死死钉在青柳脸上。 “你再说一遍!” 声音冰冷刺骨,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 青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奴婢听得真真的!她们就是这么嚼舌根的!奴婢当时就喝斥了她们。可看那样子,怕不是空穴来风,外头……外头怕是传得很难听了!” 薛明珠脸色煞白,又因愤怒变得铁青。 她紧握拳头,指甲掐进手心,疼痛让她勉强保持冷静。 善妒罚妾、越权干政、私刑虐仆、失德招鬼…… 这些流言,精准得可怕! 每一桩都戳在她的痛处,是谁在背后操纵! 惊惶与暴怒在她眼中翻滚。 “好!好得很!” 薛明珠的声音冷得刺骨。 “本夫人治家多年,竟不知府里养了这么多耳聪目明、专会嚼蛆的‘好奴才’!” 她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青柳!” “奴婢在!” “立刻带人,给我彻查!从今早你听到的那几个小蹄子开始,顺藤摸瓜!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侯府里散布这等诛心之言!一个都不许放过!查出来是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又是谁把外面的腌臜话带进府里的!” 薛明珠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怒火。 “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 整个兰芳院乃至整个侯府,瞬间被一股肃杀恐怖的气氛笼罩。 青柳带着几个心腹婆子,如狼似虎地扑了出去。 不到半日,风声鹤唳。 几个洒扫丫头、一个负责采买食材的粗使婆子、还有两个在二门上传话的小厮,被揪了出来。 严刑逼供之下,有人招认是听某某说的。 有人承认在角门听外面送菜的人议论过几句…… 线索最终指向了几个平日里嘴碎、常有机会接触外界的低等仆役。 他们被堵着嘴,像待宰的牲畜一般拖到了后院花园的月洞门前…… 京城大街,盛夏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 沈昭临勒紧缰绳。 胯下白马不安地踏着灼热的石板,铁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沉闷。 今日朝堂上,御史台那本参他“治家不严”的折子,此刻仍在心头灼烧。 圣上虽未明言斥责,可临退朝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已让他如芒在背。 御书房里龙涎香的气味仍黏在官服领口,此刻被热风一蒸,反倒愈发窒闷。 他下意识扯了扯汗湿的衣襟,却扯不散心头郁结。 “侯爷,水囊。” 玄奕策马追来,壶嘴在烈日下闪着刺目的光。 他抬手制止,眼前又浮现早朝后皇帝单独留他的情形。 那截白玉似的指尖轻叩着紫檀案几,每一声都像敲在他脊梁骨上。 “听闻爱卿府上近日热闹得很?” 未及辩解,含笑的声音已如冷箭袭来。 “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道理,卿当比朕明白。” 京城大街的喧嚣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几个挎篮妇人仓皇避让马匹,绢帕不停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水,眼睛却黏在他湿透的官服上。 沈昭临突然夹紧马腹,白马吃痛扬蹄。 如今连市井妇人都敢这般明目张胆了? “走更夫巷。” 他猛地扯转缰绳。 白马扬蹄时,余光瞥见府里采买的婆子正躲在槐荫下与菜贩交头接耳。 见他纵马经过,那婆子慌得打翻了箩筐。 滚落的西瓜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鲜红的瓜瓤像极了他此刻七零八落的体面。 沈昭临勒马停在府门前。 玄奕接过缰绳时,发现主子掌心被缰绳勒出的红痕,低声道。 “侯爷可要去见夫人?” 他微微蹙眉,正欲往书房去,却听回廊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宋长乐一身素色纱裙打着团扇过来,身后跟着捧漆盘的香兰。 盘中青瓷碗壁凝结着水珠,里头却没有冰块,只剩下几颗梅子沉浮间透出丝丝凉气。 宋长乐前些日子中了寒石散,尚在调养,这碗梅子饮显然是香兰给自家姨娘准备的。 沈昭临脚步一顿。 落花坞清净,宋长乐人也乖觉,正适合他理清思绪…… “妾身见过侯爷。” 宋长乐当即上前,盈盈下拜。 “天热,侯爷一路辛苦,喝碗梅子饮解解暑吧。” 她从漆盘中捧起青瓷碗,手指白净,衬得瓷色更青。 沈昭临垂眸接过。 梅子的酸甜气息混着她袖间淡淡的香,莫名让他想起御书房里皇帝那句意味深长的“府上热闹”。 “侯爷脸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长乐轻声问道,目光如水般清澈关切。 沈昭临没答,只淡淡道。 “怎么不在落花坞待着?” 宋长乐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温婉。 “这几日园里茉莉开得好,夜露晨阳一衬,香气格外清幽,闻着让人心神安宁。池中睡莲也开了几朵,花影映水,瞧着便觉静心。侯爷若得闲,可愿一同去走走?” 她并不直接催促,只是柔声细语地描绘着花园的景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低头抿了口梅子饮,目光在她含笑的眉眼间略作停留,终是转身往花园行去。 宋长乐唇角微扬,指尖轻拢纱袖,步履从容地随在其后。 两人一路穿过回廊,奇怪的是,竟一个下人都没有遇见。 整个侯府安静得诡异,只有远处蝉鸣里忽然混进一声鹧鸪啼,叫得沈昭临眉心一蹙。 侯府从不养这种鸟。 宋长乐轻轻摇着团扇,状似无意地说道。 “今儿府里倒是清净……” 第五十章 薛家的规矩,还是永宁侯府的规矩 两人尚未踏入花园,后院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哪里是鹧鸪啼鸣?分明是活人的惨呼。 沈昭临脚步骤停,剑眉紧蹙。 这异常的惨叫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薛明珠在“整顿”下人。 想到朝堂流言,他眼神一暗。 “侯爷,这声音……” 宋长乐故作惊惶。 未等她说完,沈昭临已大步流星朝声源处走去。 宋长乐匆匆跟上,裙裾扫过青石小径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后院的景象比声音更骇人。 板子砸在皮肉上的闷响此起彼伏,受刑的仆役嗓子都已嚎得嘶哑。 这里是府中下人每日修剪花木、洒扫庭院的必经之路,也是主子们偶尔散步的所在。 此刻,原本明媚的日光仿佛被冻结,空气里混着血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夫人,这几个婆子嘴硬得很,死活不肯认。” 一个婆子躬身禀报,声音里带着谄媚的试探。 薛明珠眼皮未抬,只轻轻吹了吹茶沫。 “不肯认?那就打到她们肯认为止。” 青柳适时地低声道。 “夫人,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薛明珠轻笑一声。 “怕什么?侯府还缺几个粗使婆子不成?” 主仆二人冷眼看着几个婆子被按在长凳上受刑,鲜血已浸透了下裳。 近前,还有几个仆役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不远处,兰芳院的婆子正驱赶着丫鬟小厮聚拢围观。 有人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却被身后人死死架着胳膊。 “都看仔细了!”那婆子厉声喝道,“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夫人今日好大的阵仗。” 沈昭临的声音响起时,行刑的棍棒顿时悬在半空。 奄奄一息的仆役们挣扎着抬头,浑浊的眼里迸出希冀的光。 薛明珠闻声转头,见是沈昭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转瞬即逝。 她唇角扬起一抹温婉的笑,款款福身行礼。 “妾身给侯爷请安。” 沈昭临眼目光扫过,只见凳上几人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凳脚蜿蜒流下。 他眉峰微蹙,嗓音里凝着寒意。 “这是在做什么?” 薛明珠莲步轻移,走到他身侧,纤纤玉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他的腰带。 她语气轻柔,却字字透着锋芒。 “底下人不懂规矩,在外头乱嚼舌根,污蔑主母清誉。妾身不过是小惩大诫,正一正家风罢了……” 沈昭临猛地撤步后退,薛明珠的指尖顿时悬在空中。 他冷声道。 “整顿家风,需要当众杖毙?” 薛明珠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下颌却不自觉地抬高了三分。 她强压下心头恼意,声音依旧端庄得体。 “府里流言四起,若不严惩,日后岂不人人敢妄议主子?” 宋长乐站在沈昭临身后,眸光微颤,轻声道。 “夫人治家严明,原是为了侯府清誉,只是……” 她欲言又止,不忍地别过眼去。 薛明珠的眼刀刮过宋长乐的脸。 “宋姨娘心善是好,可府里的规矩不是靠心软立起来的。一旦破了口子,日后还拿什么立威?” 沈昭临眸色一沉,还未开口,宋长乐已微微低头,轻声道。 “妾身不敢置喙。只是想着,若闹出人命,外头人怕是要议论侯府苛待下人,反而坐实了那些流言……” 薛明珠眼神一厉。 “宋姨娘这话,是在指责我处置不当?” 宋长乐连忙低头。 “妾身不敢。” 可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委屈。 薛明珠看着宋长乐低垂的眉眼,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是吗?本夫人瞧着你胆子倒大得很。” 她缓步走近,金线裙裾扫过染血的青砖。 “侯爷才从外头回府,今日怎么偏巧就来了这后院?” 话音未落,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已挑起宋长乐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含泪的眸子。 薛明珠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莫不是有人……特意去通风报信?” 沈昭临冷眼看着二人交锋,忽然抬手格开薛明珠的手腕。 “够了。” 宋长乐趁机后退半步,眼眶微红,手指轻抚着被抵得生疼的下巴。 她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 薛明珠越是这般咄咄逼人,就越显得自己楚楚可怜。 果然,沈昭临的目光在她下巴那抹刺眼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 他眸色沉沉,转向薛明珠。 “你,跟我过来。” 薛明珠却不肯让步,硬声道。 “侯爷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避人耳目?” 沈昭临盯着她因强撑气势而微微发白的指节,忽而低笑一声。 “刘婆子暴毙之事,本侯还未查清,夫人倒急着处置旁人?” 薛明珠心头猛地一颤,强撑着挺直脊背,声音却泄出一丝颤意。 “侯爷,妾身只是按规矩办事……” 沈昭临骤然逼近,衣风扫乱她鬓边金摇。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每个字都钉进她耳中。 “规矩?薛家的规矩,还是永宁侯府的规矩?” 低沉的声音陡然转厉。 “你真以为,那些事能瞒天过海?” 四周霎时死寂,连受刑仆役微弱的呻吟都戛然而止。 所有下人死死低着头,恨不得将身子缩进地缝里。 侯爷竟当众撕破主母的脸面! 薛明珠脸色刷地惨白,阳光下竟显出几分狰狞。 她与沈昭临目光相撞,刹那间寒芒迸射,似有金戈铮鸣。 良久,她才咬牙道。 “……放人。” 见婆子们僵在原地不敢动作,她猛地将手中绢帕掷在地上。 “我说,放人!” 沈昭临再未施舍她一眼,转身对那几个仆役冷声道。 “今日饶你们一命,若再敢搬弄是非,绝不轻饶!” 仆役们连连磕头谢恩,被搀扶着踉跄退下。 薛明珠钉在原地,心如刀绞。 众目睽睽之下,她堂堂主母,今日竟被几个贱奴压了一头! 薛明珠死死盯着沈昭临冷硬的侧脸,胸脯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侯爷既要护着这些背主的奴才……妾身无话可说!” 她猛地一甩袖子。 “青柳!回兰芳院!” 薛明珠挺直背脊穿过人群,所过之处丫鬟婆子纷纷避让。 青柳白着脸小跑跟上,其余人等也垂首疾走,生怕慢了半步触怒主子。 人群散尽,花园里只剩沈昭临和宋长乐二人。 宋长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侯爷,夫人她……” 沈昭临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沉沉地望着兰芳院所在方位。 夫妻三载,这是第一次当众撕破脸。 “你也回去。” 他语调冷淡平静,却不容抗拒。 宋长乐乖顺地福了福身。 “是,妾身告退。侯爷也莫要太过忧心,保重身子要紧。” 她转身离去,步履轻盈,眼底却划过一丝快意。 朝堂之上,御史风闻奏事。 市井之间,流言杀人诛心。 薛明珠,你终于也尝到当众折辱的滋味! 第五十一章 薛家来人 回到兰芳院。 薛明珠一脚踹翻了香炉,香灰泼洒,满室呛人的沉水香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抓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盏,狠狠砸向门框。 瓷片飞溅,擦过青柳的额角,顿时渗出一道血痕。 青柳不敢擦拭,只垂首低声道。 “夫人息怒,当心伤着手……” 薛明珠冷笑,眼底猩红一片。 “息怒?沈昭临今日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就差没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毒妇!你让我怎么息怒!” 她突然攥住织金帐幔的云纹锦边,刺啦一声撕开尺余长的裂帛,指甲翻折了也浑然不觉。 “去,传信给母亲,就说——” 她声音陡然压低。 “沈昭临已经起疑,从前那些事……必须再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青柳点头,匆匆退下。 薛明珠独自站在一地狼藉中,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她从未想过,沈昭临会当着满府下人的面,让她颜面尽失。 这三年的夫妻情爱,到头来竟然抵不过几条蝼蚁的命么…… 薛府,正院。 薛母听完心腹嬷嬷的禀报,手中佛珠“啪”地一声断了线,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我就知道……”她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沈昭临冷心冷情,本就不是良配。” “明珠那性子,迟早要惹出祸事。” 薛维岳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沈昭临今日在朝堂上被温逸平那老贼参了一本‘治家不严’,转头就在府里撞见明珠当众杖责下人,他能不恼?” 薛母猛地睁眼,声音发颤。 “恼?他沈昭临凭什么恼?若非当年……我薛家的女儿何须嫁给他一个空有爵位、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武夫?!” 薛维岳冷哼一声,心思澄明。 “永宁侯府再没落,那也是开国勋贵!沈昭临如今掌着京畿兵权,圣上对他青眼有加,你当还是从前?” 薛母被噎得脸色一僵。 她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可明珠是她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嫡女,自幼要风得风,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选个更好拿捏的夫婿! 见妻子神色黯然,薛维岳语气稍缓。 “当务之急是把这事妥善了结。明珠的性子,确实该收敛些了……” “老爷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薛母忍不住反驳。 “若不是你这些年事事顺着她,何至于……” 两人争执间,门外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父亲,母亲。” 薛家庶女薛明蕙静立门外,素衣淡妆,与薛明珠的张扬截然不同。 她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低垂的眉眼间尽是温顺。 薛父见她来了,眉宇间的阴霾散去三分,招手道。 “明蕙,进来。” 薛明蕙缓步入内,温顺地站在一旁。 薛父目光在她身上一顿,忽然道。 “你姐姐在侯府受了些委屈,你明日去看看她,劝劝她。” 薛母一怔,下意识想要反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素来不起眼的女儿,似乎比嫡女更懂得如何与人相处。 薛明蕙垂眸,轻声道。 “女儿明白。” 翌日清晨,永宁侯府的门房匆匆来报。 “夫人,薛家二小姐来访。” 薛明珠正对着铜镜梳妆,闻言手中玉簪一顿。 “二小姐?我哪来的妹妹?” 青柳连忙提醒。 “夫人忘了?老爷有位早逝的姨娘,留下了一个庶女。前些年您回府省亲时,还曾远远见过一面。” 薛明珠皱眉思索,模糊记起小时候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总是躲在角落,像只受惊的小老鼠。 那时她作为嫡女,何曾将这样的庶出放在眼里? 如今竟敢堂而皇之登门拜访,莫不是仗着薛家的势? “哦,是那个小贱种啊。” 她冷笑一声。 “让她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来做什么。” 当薛明蕙踏入花厅时,薛明珠正倚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指甲。 薛明珠这才懒懒抬眼,打量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庶妹。 素白襦裙,乌发轻绾,通身唯见一支素银簪勉强能叫上价,朴素得近乎寒酸。 薛明蕙盈盈下拜,姿态恭敬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多年不见,姐姐风采更胜从前。” 一个庶女也配与她姐妹相称? 薛明珠没有立即让她起身,而是眯起眼睛,故意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薛明蕙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柔。 “回姐姐的话,妹妹名叫明蕙。” 薛明珠猛地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明蕙?薛家从明字辈,你一个庶出也配?我记得你以前叫薛蕙。” 薛明蕙这才直起身,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 “姐姐出嫁后,母亲思念成疾,妹妹常在母亲膝下侍奉,母亲怜惜,便赐了‘明’字。母亲说,这样才像是一家人。” 薛明珠眼中怒火稍缓,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她心中既有一丝得意,又莫名泛起酸涩。 母亲竟允许一个庶女与她同辈,这是否意味着她这个嫡女在母亲心中已不再独一无二? “原来如此。” 薛明珠轻抚鬓角,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 “母亲倒是会找替身。” 她盯着薛明蕙的脸,想从中找出不满或怨恨,却只看到一派平静。 薛明蕙低头,掩饰眼中的冷意。 “姐姐说笑了,妹妹怎敢与姐姐相提并论?只是母亲思念姐姐时,妹妹能在旁安慰一二罢了。” 薛明珠轻哼一声,这才满意地点头。 “坐吧。说说,家里让你来做什么?” 她心中暗忖,父亲派这个庶女前来,必是有不便明言之事。 也好,添个‘明’字,日后嫁出去也能做薛家的一枚棋子,总比那些不知根底的外人强。 薛明蕙谨慎地坐在下首,压低声音道。 “家里让妹妹转告姐姐,近日朝中风声紧,还请姐姐在侯府谨言慎行。那几件事……父亲已经派人去善后了。”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冷笑。 “父亲倒是消息灵通。回去告诉他,我自有分寸。” 薛明蕙说完密事,低头抿了口茶,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强忍不适。 她轻轻放下茶盏,勉强笑道。 “姐姐,家里的事已经带到了,妹妹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她刚一起身,却忽然身形微晃,扶住了桌角。 第五十二章 庶妹献符,主母试妾 青柳连忙上前搀扶,薛明珠这才注意到她脸色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你怎么了?” 薛明珠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却也有几分探究。 薛明蕙勉强站稳,低声道。 “前些日子母亲染了风寒,妹妹日夜侍奉,自己也受了些寒……不碍事的,回去歇两日便好。”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褪色的平安符,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欲言又止。 薛明珠眼尖,瞥见那符上绣着“永宁安康”四字,正是薛家祖庙的样式。 “这是什么?” 她问。 薛明蕙似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将符攥紧,却又缓缓松开,低声道。 “是母亲前些日子去寺里求的,说是保佑姐姐平安。只是她拉不下脸亲自送来,便让妹妹转交……”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母亲说,这符需在佛前供奉七日,日日诵经,方能灵验。妹妹本想今日送来就回去的,可方才听下人们议论,说姐姐近日睡不安稳……” 她抬眸,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怯意。 “姐姐若不信这些,就当妹妹多嘴了。” 薛明珠盯着那平安符,心中翻涌。 母亲……果然还惦记着她? 她出嫁后,嫌少归宁,与娘家也不似从前亲近。 如今听到母亲暗中为她祈福,心中竟有些酸涩。 可转念一想——母亲为何不亲自派人来?为何偏让这个庶女传话? 她冷笑一声。 “母亲倒是有心,只是这符既是你带来的,谁知道是不是你自个儿弄的玩意儿?” 薛明蕙闻言,眼眶微红,却仍温顺地低下头。 “姐姐若不信,妹妹这就带回去,绝不叫姐姐为难。” 她作势要收起平安符,手指却微微发抖,像是受了委屈却不敢争辩。 薛明珠盯着她,忽然道。 “慢着。” 她伸手拿过那符,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确实是薛家祖庙的样式。 她心中动摇,却又拉不下面子,只冷声道。 “既然要供奉七日,你难不成还想赖在我这儿?” 薛明蕙立刻摇头,惶恐道。 “妹妹不敢!只是……这符需得每日诵经祈福,若姐姐不嫌弃,妹妹愿意每日来侯府一趟,诵完经便走,绝不打扰姐姐……” 她说着,又轻咳两声,身形微晃,像是随时会倒下。 薛明珠看着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嗤笑,却也觉得让她每日来回奔波,反倒显得侯府刻薄。 于是她懒懒摆手。 “罢了,你这样子,出去倒像是我苛待了你。西厢房还空着,你暂且住下,把这劳什子的符供完了再走。” 薛明蕙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暗芒,面上却仍是感激涕零的模样,深深一拜。 “多谢姐姐体恤,妹妹……定不会给姐姐添麻烦。” 薛明蕙住进西厢房后,果真在偏厅设了一方小佛堂。 推开雕花木门,便见一尊半人高的白瓷观音像静立佛龛之中。 观音像慈目低垂,手执净瓶,通体莹润如雪。 龛前供着三盏长明灯,焰心幽微,映得观音面容似悲似悯。 薛明蕙每日晨昏定省,诵经祈福,极是虔诚。 青柳奉薛明珠之命,时不时去瞧上一眼,回来便禀报道。 “二小姐倒真是规矩,除了用膳,几乎不出房门。今儿奴婢瞧见她在抄《妙法莲华经》,那蝇头小楷写得比庙里师父还工整。” 薛明珠轻哼一声。 “装模作样。” 可心里却莫名有些动摇——若母亲真为她求了符,那这庶女倒也算尽了心。 直到第三日傍晚,青柳匆匆回来,神色古怪。 “夫人,奴婢方才去送茶,见二小姐在佛堂里……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薛明珠眉头一皱。 “藏什么?” 青柳摇头。 “奴婢没看清,只瞧见她慌慌张张地把一张黄纸塞进了袖中。” 薛明珠冷笑。 “果然有鬼。” 她当即起身,带着青柳直奔西厢房。 佛堂内,香案上供着新鲜果品,一旁青铜香炉中青烟袅袅,将整间佛堂笼得愈发肃穆。 薛明蕙跪在绘有八宝纹的蒲团上诵经。 她一身月白衫子,唯有腕间一串沉香佛珠乌黑油亮,随她指尖拨动发出细微的“喀喀”声。 一本佛经被她摊开在膝头,纸页泛黄卷边,显然常被翻阅。 薛明蕙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薛明珠,神色一慌,随即勉强稳住神色,低头行礼。 “姐姐怎么来了?” 薛明珠目光锐利,直直盯着她袖口。 “你藏了什么?” 薛明蕙指尖微颤,低声道。 “没、没什么……” “拿出来。”薛明珠冷声命令。 薛明蕙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递了过去。 薛明珠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求子符。 上面朱砂画就的符文鲜红如血,底下还压着一行小字——“愿明珠早得贵子,薛氏香火绵长”。 她心头一震,抬眼看向薛明蕙。 “这是母亲让你带的?” 薛明蕙低头,声音轻若蚊呐。 “是。母亲说,姐姐嫁入侯府多年,子嗣之事一直未有消息,她心中忧虑,便去求了这张符。只是……怕姐姐介意,所以不敢明说。” 薛明珠攥着符纸,心中翻涌。 她自然介意——堂堂永宁侯夫人,竟要靠一张符来求子? 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可……前些日子闹鬼一事,她虽嘴上不信,心里却隐隐有些动摇。 如今这符既是母亲所求,她若直接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她冷哼一声,将符丢回薛明蕙手中。 “既然是母亲的‘好意’,那就供着吧。” 薛明蕙如蒙大赦,连忙将符重新供上佛前,低声道:“多谢姐姐体谅。” 薛明珠瞥她一眼,忽然道。 ““这符……要多少人供奉才灵验?” 薛明蕙眸光微闪,故作思索。 “听寺里的师父说,心诚则灵,但若是亲近之人一同诵经,效果更佳……” 她顿了顿,像是无意般补充。 “或是夫家有瓜葛之人……亦可。” 薛明珠眯了眯眼。 她自然听懂了薛明蕙的暗示。 永宁侯府只有沈昭临一个独苗,老侯爷和老侯夫人已经亡故多年。 与沈昭临有瓜葛的人,除了她这个正妻,便是那几些个姨娘。 若是从前,除了请安,她绝不会让那些低贱的妾室多留她的院子半步。 可如今……她倒要看看,这些日子宋长乐等人背地里是否安分。 况且,让她们来诵经求子? 呵,正好让她们认清自己的身份——再得宠,也越不过主母去!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对青柳道。 “去,把各院的姨娘都叫来。” 青柳一愣。 “……全部?” 薛明珠淡淡道:“全部。” 第五十三章 佛前试深浅 落花坞,院中。 宋长乐正在房中修剪花枝,听丫鬟来报,说兰芳院传唤,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果然来了。” 她早从门房那里得知薛家二小姐入府,正愁没机会打探。 如今薛明珠主动召见,正中她下怀。 她放下剪刀,理了理鬓发,对镜自照,确保自己妆容素净,这才袅袅婷婷地往兰芳院去。 行至半途,恰遇着同样被传唤的周姨娘。 这周氏原是他人献上的舞姬,抬了姨娘后经薛明珠几番磋磨,早成了惊弓之鸟。 见着宋长乐,慌忙福身。 “宋妹妹。” 宋长乐亲热地挽住她的手,柔声道。 “姐姐也是去兰芳院?正好,咱们一道走。” 周姨娘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薛明珠突然召集后院,必有蹊跷…… 二人刚到兰芳院外,便听见里头传来薛明珠冷淡的声音。 “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开始吧。” 宋长乐唇角微勾,抬步迈入。 兰芳院,西厢房,佛堂。 香烟袅袅中,几位姨娘鹌鹑似的跪在蒲团上,低眉顺眼地听着薛明珠训话。 “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侯府子嗣祈福。” 薛明珠端坐主位,语气冷淡。 “既是诵经,便需诚心,若有人敷衍了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众姨娘齐声应是,无人敢抬头直视她,各自寻了蒲团跪下。 宋长乐垂首跪坐,余光却见薛明蕙正悄悄打量众人。 那目光掠过周姨娘畏缩的肩颈,最终在自己身上微微一顿。 薛明珠见众人安静,满意地点头,随即对薛明蕙道。 “你既懂佛经,便带着她们诵念。” 薛明蕙温顺应下,待薛明珠起身离开后,才柔声道。 “诸位姐姐,诵经需心诚,咱们先静心片刻,再开始可好?” 此言一出,众姨娘自然无异议,佛堂凝滞的气氛果然松泛几分。 薛明蕙腕间沉香佛珠轻转,忽然对周姨娘莞尔。 “听周姐姐口条利落,也是信佛之人?想必对这《金刚经》颇有心得?” 周姨娘慌忙摇头。 “二小姐折煞奴婢了,不过略识得几个字。” 薛明蕙温婉一笑。 “姐姐谦虚了。我初来侯府,见侯爷待姐姐们宽厚,想必姐姐们都是极有福气的。” 周姨娘被捧得面色微红,忍不住低声道。 “侯爷待宋妹妹才是真好,前阵子侯爷还因她一句话,往落花坞拨了格外的冰呢……” 话未说完忽觉失言,慌忙咬住嘴唇。 薛明蕙眸光微闪,轻叹道。 “宋姐姐这般得侯爷看重?难怪长姐近日辗转难眠……” 周姨娘闻言瞪大眼睛。 “夫人竟为此烦忧?侯爷虽少来兰芳院,可对夫人一向敬重……” 这番低语一字不落飘进宋长乐耳中。 她抬眸,目光落在薛明蕙身上。 这个薛家庶女,表面恭敬,可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算计过的。 她唇角微勾,忽然起身,挪到薛明蕙身旁的蒲团跪下,柔声道。 “二小姐对佛经如此精通,不知可否指点我一二?这《金刚经》上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二小姐可知是何深意?” 她偏头看向薛明蕙,眼中含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像极了真心求教的模样。 薛明蕙不急不缓地转着佛珠,温声解释。 “宋姐姐问得妙。这话是说,修行之人不该执着于任何外相……” “原是如此。”宋长乐恍然点头,忽又追问。 “那二小姐觉得,像我们这样的深闺女子,该如何‘不住于相’呢?” 佛堂角落的周姨娘闻言悄悄竖起耳朵。 这问题看似请教,实则暗藏机锋。 既试探薛明蕙的佛学造诣,又暗指侯府妻妾争宠之事。 薛明蕙眸光微动,忽然将手中佛珠往腕上一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姐姐请看这佛珠。” 她拾起一串檀木珠。 “珠子相撞才有声响,可若强行按住……” 她突然攥紧佛珠。 “便再无声息。” 宋长乐眯了眯眼,这是在暗喻侯府妻妾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二小姐果然通透。” 她笑着去接佛珠,却“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香炉。 香灰倾洒间,她突然压低声音。 “只是这侯府后院,从来都是东风压倒西风……” 薛明蕙扶正香炉的动作丝毫未乱,指尖却沾了香灰。 她凝视着灰白的痕迹,用帕子慢慢擦拭。 “宋姐姐可知香灰为何烫不着手?” 她突然将帕子覆在宋长乐手背。 “因为真正伤人的…从来都是明火。” 窗外风起,檐角铜铃叮当。 薛明蕙抬眸相迎,映着香火的眼眸清澈见底。 宋长乐却在对方温婉笑意中,第一次尝到棋逢对手的悸动。 诵经结束后,众姨娘陆续离去。 宋长乐却故意放慢脚步,待只剩她与薛明蕙时,才轻声道。 “二小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慧根。” 她状若无意地抚过案上经卷。 “不知在薛府时可曾许了人家?” 这话问得直白,摆明了试探她是否存了攀附侯爷的心思。 薛明蕙理经书的手顿了顿。 “家中母亲怜惜,允我多留几年,未曾议亲。” 宋长乐故作惋惜。 “二小姐这般品貌,竟还未定亲?可是……心中另有所属?” 薛明蕙合上经书浅笑:“宋姐姐说笑了,我一心向佛,早已断了红尘念想。” “哦?” 宋长乐忽然逼近半步。 “那为何特意住进侯府?送道平安符,值得劳动二小姐亲自守上旬月?” 薛明蕙抬眸,眼中一片澄澈。 “母亲所托,不敢怠慢。况且……姐姐近日心神不宁,我做妹妹的,自然该陪陪她。” 宋长乐目光细细扫过她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派平静。 “二小姐有心了。” 回院时,暮色已沉。 采苓迎上来,却见宋长乐立在花案前,盯着那枝新折的茉莉。 “去查查这个薛明蕙,她在薛家到底什么底细。”她突然道。 采苓迟疑:“姨娘是怀疑她另有所图?”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无缘无故住进侯府,还特意亲近各院姨娘,若说无所图谋……” 宋长乐指尖一错。 咔嚓。 那枝开得正艳的茉莉簌簌落在裙边。 “菩萨不信的事,我自然也不信。” 第五十四章 诚心与否,不在念经 采苓回来时,天色已暗。 宋长乐倚在雕花窗棂边,指尖拨弄着一盏冰镇酸梅汤,碗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案几上。 “如何?” 她头也不抬地问。 采苓轻手轻脚地凑近,将烛芯拨亮了些,低声道。 “姨娘猜得不错,这薛二小姐在薛家,确实不简单。” 她顿了顿,见宋长乐神色不动,又继续道。 “薛二小姐在薛家原本不受宠,可自夫人出嫁后,薛夫人竟渐渐让她掌了部分内院事务。这次来侯府,也是薛老爷亲口允的。” 她指尖敲了敲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薛明珠在侯府跋扈的名声,怕是早传回娘家了…… 薛家这是要‘未雨绸缪’?” 采苓压低声音。 “奴婢还打听到,薛明蕙这几日在府里,没少和下人们说话。厨房的刘婆子说,二小姐待人和气,还特意问过夫人平日爱吃什么;浆洗房的小丫头也说,二小姐见她们辛苦,赏了银钱买糖吃。” 宋长乐眸光微冷。 “她倒是会做人。” 一个庶女,能在嫡母眼皮底下笼络人心,这份心机,倒比她姐姐强多了…… 正说着,香兰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碟新做的酥饼,笑道。 “姨娘,厨房刚做的,还热着呢。” 酥饼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宋长乐瞥她一眼。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香兰放下碟子,神色有些异样,凑近低声道。 “奴婢回来时,瞧见薛二小姐在花园假山后和周姨娘说话。” “周姨娘?”宋长乐宋长乐指尖一停,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她们能有什么话说?” 香兰犹豫一瞬,小声道。 “奴婢不敢靠太近,只隐约听见……薛二小姐在问侯爷的喜好,喜欢什么茶、爱听什么曲儿,连平日爱去哪儿散心都打听了。” 宋长乐闻言,忽地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薛家果然教女有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倒惦记上姐夫了。” 她抬手,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冰凉的甜酸滑入喉中,心头那点算计的火却依然跃动着。 她轻轻摩挲着碗沿,思绪翻涌。 薛明蕙此举,无非是想借机攀附侯爷,为日后铺路。 而薛家默许她来侯府,恐怕也是存了让两个女儿互相制衡的心思。 若真让薛明蕙得了侯爷青眼,她这个姨娘的位置,怕是要更加艰难了。 她必须赶在薛明蕙得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翌日,沈昭临回府。 宋长乐早早得了消息,特意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衫子,素净清雅,却衬得眸如秋水,唇似含朱。 她算准了时辰,在沈昭临必经的游廊上“偶遇”。 “侯爷。”她福身行礼,声音柔婉。 沈昭临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宋长乐低眉,指尖轻轻绞着帕子。 “妾身刚从佛堂回来,心里……有些闷。” “佛堂?”沈昭临微微皱眉,“你何时也学起那些后宅妇人,拿佛经当争宠的筏子?” 她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语气带着几分委屈。 “是薛家二小姐今日设的,说是为夫人和侯府子嗣祈福。妾身原想着去上一炷香,可二小姐诵经时极是专注,连旁人近前都不曾察觉……”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心思纯净,不似妾身这般,整日只想着些俗事。” 沈昭临眼底掠过一丝兴味,似笑非笑。 印象里,她向来温婉大度,从不争风吃醋,今日这般含酸带怨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 他忽然觉得有趣。 “你倒是会自贬。” 宋长乐咬了咬唇,似嗔似怨。 “妾身哪敢自贬?只是二小姐那般虔诚,连晦涩的经文都熟稔于心,想必是日日苦修的。妾身……比不得。” 沈昭临语气仍淡,却故意上前一步。 “所以,你这是变着法子邀宠?” 宋长乐似乎没料到他的逼近,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了廊柱。 “妾身不敢,只是怕……侯爷觉得妾身不够诚心。” 她今日特意用了茉莉香粉,此刻淡淡幽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嗤笑一声,抬起她下巴端详。 “你既知自己不如她诚心,为何不去多诵几遍经?”他故意刁难。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垂下眼睫,嗓音微涩。 “侯爷……说的是。” 她这般反应,倒让沈昭临心头一动。 原来她也会委屈? 他本不是爱哄人的性子,可此刻却莫名想再逗她一逗。 “诚心与否,不在念经。” 他抬手,指尖掠过她鬓边散落的发丝。 “既自觉不如旁人,那今晚,便好好‘补过’。” 宋长乐眼睫轻颤,似惊似羞,却未躲闪,只低声道。 “侯爷连日奔波,该早些歇息才是。” 沈昭临低笑一声。 明明想留他,却偏要故作懂事。 他倒觉得,这样的她,比平日那副完美无缺的模样生动得多。 “我确实乏了。” 他说着,大掌揽过她纤细的腰肢。 “便去你那儿歇着。” 她乖顺地依在他怀中,唇角微勾。 若他对薛明蕙有意,此刻必会心生波澜,她只需静观其变,引薛明珠介入。 若侯爷不以为意,也可散布流言,说薛明蕙“借祈福之名,行勾引之实”…… 消息传到兰芳院时,薛明珠正亲手摆着青瓷碟。 八宝鸭冒着热气,胭脂鹅脯切得极薄,都是沈昭临素日爱吃的。 她第三次调整菜碟位置时,忽听帘外脚步声近,心头一跳。 是侯爷来了? 她指尖一顿,唇角已不自觉扬起,连声音都放柔了几分。 “可是侯爷回府了?” 青柳急匆匆掀帘进来,脸色发白,低声道: “夫人,侯爷回府后……去了落花坞。” 薛明珠手中银箸“啪”地一声落在桌上,脸色瞬间阴沉。 林婉淑归宁,她这些日子又借着诵经祈福重塑贤名,原该是…… “宋长乐又使了什么手段?” 她冷声问,嗓音已骤然转寒。 青柳摇头,小心回话。 “奴婢不知,只听说侯爷在游廊上遇见了宋姨娘,两人说了几句话。 薛明珠冷笑,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几句话就能把侯爷勾去?”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轻颤。 “去,把采苓叫来。” 第五十五章 挑拨生疑,焚香藏祸 采苓踏进兰芳院时,已是三更天。 檐角残月如钩,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刻意放重了脚步,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给屋里人报信。 “进来。” 门内传出的声音生冷如铁。 采苓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带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 这是方才伺候宋长乐沐浴时沾染上的。 屋内只点了一盏铜灯,薛明珠半边脸映着惨淡的光,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案几上的八宝鸭早已凝了层冷油,胭脂鹅脯的酱汁凝成暗红的膏。 她鼻翼微动,嗅到了采苓身上那缕茉莉香,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三更天才来复命,落花坞叫了三次水……那贱人倒是会折腾! “奴婢给夫人请安。” 采苓跪下行礼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未干的水痕。 薛明珠瞥见那湿润的肌肤,又见她指尖泛着被热水泡过的微红,眼中寒光一闪。 青柳捧着唾壶侍立一旁,朝采苓使了个眼色。 案几上那盏凤凰单丛已经续过三次水,兰花香早已散尽了。 “侯爷胃口倒好,这个时辰才歇下。” 薛明珠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刺。 “落花坞备了什么好菜,说来听听?” 采苓的额头几乎贴到地砖上。 “回夫人,侯爷用了清炒时蔬、豆腐羹……还有一道酱萝卜。 薛明珠心下暗恨。 落花坞那清汤寡水的菜色,连她兰芳院三等丫头的饭食都比不上,侯爷竟也吃得下去? “穿的什么?”她冷不丁追问。 采苓如实回答。 “姨娘今日穿的是一件淡青色衫子,连绣纹都没有……” “啪!” 薛明珠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里的茶叶颤了颤。 青柳吓得一哆嗦,唾壶差点脱手。 薛明珠目光如刀,剜过青柳身上新裁的锦缎褙子,心头怒火更炽。 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比那宋氏穿得光鲜,侯爷却偏要往那寒酸地方钻,莫不是瞎了眼不成? “吃的这般寒酸,穿的这般粗鄙……” 薛明珠死死咬着后槽牙,声音阴冷。 “吃穿用度样样比不上兰芳院,侯爷偏往那寒酸地方钻。” 她突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莫不是那贱人给侯爷下了蛊!” 采苓伏在地上,眼珠转了转,适时地小声道。 “回夫人,姨娘今日本是照例去佛堂上香,回来路上恰遇侯爷。” 薛明珠嗤笑一声。 “上香?她什么时候这么诚心了?诵经时辰早过了,不过是装模作样勾引侯爷的手段!” 采苓身子伏得更低。 “回夫人,姨娘说,既是为侯府子嗣祈福,她自然该尽一份心。而且侯爷似乎对二小姐很感兴趣,回落花坞后还问了好几句……” 薛明珠猛地抬头。 “侯爷问了薛明蕙?” 采苓点头。 “姨娘念着二小姐到底是夫人的妹妹,自然处处说好话。二小姐在府里原就人缘极好,下人们没有不夸她和气可亲的……” 薛明珠闻言,心头火起。 这宋氏当真是个蠢的! 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那庶女做脸! 她忽地眯起眼睛。 慢着……薛明蕙何时在府中有了这般好人缘? 而且……她缓缓掀起眼皮,目光扫过跟前低眉顺眼的采苓。 采苓今日的话,句句都往明蕙身上引。 薛明珠指尖轻敲案几,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阴鸷。 “夫人。” 青柳小心翼翼地捧着更漏上前。 “更漏里的沙子已所剩无几,您该歇息了。” 薛明珠突然抬手,指甲在采苓颈间轻轻一划。 “滚回去盯着。” 她声音冰冷。 “若敢有半句假话……” 指尖在采苓咽喉处微微用力,留下一点红痕。 卯时三刻,晨雾蒙蒙。 宋长乐踏入佛堂时,薛明蕙已在蒲团上跪得端正。 她一身素净,裙裾铺展如莲,倒真显出几分超脱世俗的清净。 “二小姐来的真早。” 宋长乐在门边顿了顿。 薛明蕙回眸浅笑,腕间沉香木念珠轻轻一荡。 “昨夜梦见观音持柳枝点化,醒来便再睡不着了。” 她说着,执起香匙,往炉中添了一撮檀香。 “这是普陀山请来的檀香,最能宁神静气。” 青烟袅袅升起,在佛前盘旋成莲花的形状。 宋长乐鼻翼微动,在檀香厚重的气息中捕捉到一丝甜腻。 她不动声色地选了靠窗的蒲团,袖中帕子“不慎”滑落,借着拾取的姿势将窗棂推开半寸。 薛明蕙的声音从香炉那边飘来:“宋姐姐当心着凉。” 宋长乐唇角微扬,指尖在拾起的帕子上轻轻一捻。 “多谢二小姐关心。” 窗外的风卷进来,将她周身的熏香吹散了些。 姨娘们陆续进来,薛明蕙立刻换上温婉笑容。 “各位姐姐快坐,这边避风。” 她将几位穿着鲜艳的姨娘引到香炉下风口,那位置正对着袅袅升起的青烟。 宋长乐垂眸数着念珠,心中冷笑,那甜腻的异香她认得。 秦楼楚馆常用的香粉,混在檀香中不易察觉,闻久了会使人昏沉恍惚。 不多时,薛明珠搭着青柳的手进门,她上了第一根香后,木鱼声与诵经声才交织成一片。 薛明珠照例端坐主位,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人。 当视线掠过宋长乐时微微一顿,继而落在薛明蕙脸上。 她忽然起身,衣袖轻拂间淡淡道。 “今日府中有事,本夫人先走一步。” 众姨娘连忙行礼恭送,却不知薛明珠出了院门便绕至佛堂后窗,透过雕花棂格暗中窥视。 佛堂内,薛明蕙正用香铲细细清理炉中积灰。 宋长乐注意到她手腕转动的角度有些刻意,像是在调整香炉的方位。 异香果然更浓了,混着佛前供花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 “这身子骨真是不争气……” 周姨娘突然扶额,面色发白。 “姐姐可是累了?” 薛明蕙立刻上前搀扶,柔声细语。 “不妨到偏厅歇息,我替您续一盏安神茶。” 檀香袅袅间,宋长乐注意到几位姨娘的诵经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皮也开始发沉。 “咚”的一声闷响,最年长的李姨娘栽倒在地,经书散落如蝶。 “怕是跪久了气血不畅。” 薛明蕙第一个起身搀扶,她掐着李姨娘虎口的位置格外微妙,正是能让人昏沉又不会立刻苏醒的穴位。 宋长乐唇角微扬,声音清脆。 “二小姐懂的真多,这般体贴,若在侯府长住,怕是连侯爷都要多看几眼。” 佛堂外传来极轻的裙裾摩擦声。 薛明蕙低头为李姨娘抚背,颈后碎发垂落,遮住了骤然阴冷的眼神。 “宋姐姐说笑了,侯爷眼中唯有长姐,旁人岂敢僭越?” 她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与恭敬。 窗棂投下的光影里,一片黛蓝衣角倏忽闪过。 宋长乐数着那脚步声远去的节奏,直到确认薛明珠已经听完全场。 她这才缓缓起身,假意去帮薛明蕙照料昏迷的李姨娘。 “是我唐突了。” 宋长乐俯身时在薛明蕙耳边轻语,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二小姐一心向佛,怎会贪恋红尘呢?” 她故意在“贪恋”二字上咬了重音,满意地看着薛明蕙耳后泛起一片绯红。 薛明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在对上宋长乐含笑的眸子时迅速垂下眼帘。 “宋姐姐慎言。” 第五十六章 假菩萨,真勾引 李姨娘被两个婆子搀扶着送回了院子,祈福也因此草草收场。 薛明蕙立即吩咐丫鬟准备安神茶,柔声道。 “今日事出突然,各位姐姐喝了茶压压惊再走吧。” 宋长乐站在廊下,看着薛明蕙忙前忙后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二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她轻声道。 “这般体贴周到,难怪下人们都夸赞。” 薛明蕙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温婉一笑。 “宋姐姐过奖了,不过是尽些本分。” 说着亲自将茶盏递到宋长乐手中。 宋长乐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缓步走近香炉,指尖在炉沿轻轻一抚:“这香倒是特别,闻着让人心神安宁。” “姐姐喜欢便好。”薛明蕙不动声色地站到宋长乐与香炉之间,“先喝口茶定定神。” 宋长乐垂眸浅笑,轻抿一口, “二小姐有心了。”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 “夫人近日身子不适,这香既能安神,不如给夫人也送些去?” 薛明蕙笑容微凝:“长姐向来不喜这些……” “怎么会?” 宋长乐故作惊讶。 “夫人最是虔诚,否则也不会叫大伙儿都来祈福诵经。若知二小姐得了这般好香却不与她分享,怕是要伤心呢。” 薛明蕙指尖掐进掌心,强笑道:“是我疏忽了。” 她转头吩咐丫鬟。 “去包些香晚些时候给长姐送去。” 宋长乐放下茶盏,笑意盈盈。 “茶也喝了,香也分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薛明蕙亲自送到廊下,温声道。 “姐姐慢走。” 宋长乐出了西厢房的佛堂,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轻声道。 “随我去看看夫人。” 香兰小步跟上,谨慎地环顾四周后低声道。 “姨娘,李姨娘晕倒一事蹊跷,咱们贸然去见夫人,若被牵连……” 宋长乐脚步不停:“正因蹊跷,才更该去。” 采苓从后面快步追上,利落地递上一方湿帕。 “姨娘擦擦手,方才碰过香炉,仔细伤了肌肤。” 宋长乐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接过帕子细细擦拭指尖。 行至正院,青柳板着脸拦住去路。 宋长乐福了福身。 “劳烦青柳姑娘通报一声,就说妾身来给夫人请安,顺便禀报今日佛堂的事。” 屋内。 薛明珠提笔蘸墨,正写到“母亲可曾听闻平安符一事”。 闻言笔锋一顿,墨汁斜斜洇开,恰染在“求子”二字上。 她索性将信笺揉作乱云,扬手掷入案边的字纸篓:“让她进来。” 宋长乐入内,规规矩矩行礼。 “妾身给夫人请安。今日李姨娘在佛堂诵经时突然晕厥,二小姐忙着张罗安神茶,妾身想着总该来禀报夫人一声。” 薛明珠嗤笑一声:“与我何干?” “妾身想着,夫人虽在禁足,但李姨娘毕竟是为侯府祈福才...” 宋长乐欲言又止。 "若夫人能去看望,必能彰显体恤下人之心。” 薛明珠挑眉。 “你倒是会替我着想。” 宋长乐低眉顺眼。 “妾身不敢。说来那安神香甚是特别,二小姐说是从普陀山请来的。婢妾多嘴提了句,既是好香,也该给夫人送些来……” 她略作迟疑。 “说来也奇,妾身素来体弱,今日倒没像李姨娘她们那般头晕,许是坐在窗边沾了风露的缘故?” 她抬眼又迅速垂下。 “怎么,二小姐还没派人送来吗?许是忙着照顾李姨娘耽搁了。不过夫人放心,妾身方才已经提醒过她了。” 薛明珠盯着宋长乐看了许久,忽然冷笑。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宋长乐刚离开兰芳院,就听见里面传来茶盏砸地的碎裂声。 她唇角微勾,步履轻盈地往落花坞走去。 沈昭临踏入内院时,日头正毒。 他刚处理完军务,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倦意。 转过假山,忽见一素衣女子立在荷塘边,正俯身去够一朵将开未开的粉荷。 那女子身形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白丝绦束缚着。 她踮起脚尖时,裙裾在风中轻扬,宛如一朵俏丽的白莲。 “小心。” 眼看她身子前倾得厉害,沈昭临下意识出声提醒。 女子闻声回头,露出一张清秀脸庞。 见到沈昭临,她慌忙退后两步,不慎踩到湿滑的苔藓,整个人向后仰去。 沈昭临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女子袖中飘出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荷塘水汽,竟有几分清新脱俗。 “侯、侯爷…” 薛明蕙站稳后立刻抽回手,低头行礼时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明蕙失礼了。” 沈昭临眯起眼睛,看着与薛明珠三分相似的脸庞。 “二小姐怎么独自在此?” 薛明蕙睫羽轻颤。 “长姐禁足,明蕙代她为侯府祈福。见这荷花将开,想采来供佛……”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沈昭临的衣领,那里沾了一点墨迹。 她犹豫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 “侯爷衣领…” 沈昭临没有接,只是挑眉看她。 薛明蕙耳根微红,却还是壮着胆子踮起脚,用帕子轻轻拭去那点墨痕。 她动作极快,一触即离,仿佛真的只是出于礼节。 “明蕙逾矩了。” 她后退两步,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这帕子…明蕙会洗净归还。” 沈昭临忽然觉得有趣。 这薛二小姐表面恭顺,眼底却藏着算计,倒比她那个跋扈的姐姐聪明许多。 “不必了。” 他淡淡道。 “二小姐既是来祈福,便安心住着。侯府不缺一方帕子。” 薛明蕙低头称是,却在沈昭临转身时,状似无意地将那方帕子收进了贴近心口的衣襟内。 假山后。 薛明珠死死攥着手中的团扇,骨节发白。 她本是听了宋长乐的话,去看看晕倒的李姨娘,谁知回来竟撞见这一幕! “薛明蕙…” 她咬牙切齿。 “在本夫人眼皮底下勾引侯爷!” 青柳战战兢兢地扶着她:“夫人,二小姐或许只是……” “闭嘴!” 薛明珠猛地甩开她的手。 “那贱人方才的动作,分明是故意贴近侯爷!还有那帕子…” 她忽然想起什么。 “二小姐的香送来了吗?” 青柳一愣:“回夫人,还不曾…” 薛明珠眼神骤冷。 “去佛堂,把香炉里的香灰取些来。” 青柳迟疑。 “夫人是怀疑…” 薛明珠盯着荷塘边故作清纯的妹妹,又想起宋长乐的话,心中豁然开朗。 宋长乐身子那么弱都没事,怎么偏就李姨娘几个晕了? 怕不是先用迷香放倒姨娘们,再跑来勾引侯爷。 第五十七章 姐妹?索命鬼罢了 傍晚时分,宋长乐独坐窗边,指尖拈着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 采苓快步进来,利落地将门窗检查一遍,确认无人后才低声道。 “姨娘,夫人身边的青柳偷偷去佛堂取了香灰,还找了个懂香料的婆子进府。” 宋长乐指尖一顿,棋子“嗒”地落在天元之位。 她垂眸看着棋局,唇角微勾。 “知道了。” 香兰从外间端来热茶,谨慎地插话。 “姨娘,奴婢方才瞧见那婆子往兰芳院去了,看打扮像是香铺的人。” 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薛明蕙那香里掺的东西,她第一日就闻出来了。 如今薛明珠起了疑心,正好省得她亲自出手。 “姨娘,晚间还去佛堂上香吗?” 香兰有些担忧。 “奴婢听说这几日府里又有‘鬼影’……” 宋长乐轻笑。 “去,怎么不去?” 她特意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对着铜镜将发髻挽得松散些,看起来更显憔悴。 夜色渐深,侯府各处陆续点起灯火。 宋长乐带着香兰刚走到佛堂附近,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快!好像那边又出现了!” 几个婆子提着灯笼匆匆跑过。 宋长乐故作惊慌地拉住其中一个。 “妈妈,出什么事了?” 那婆子脸色发白。 “回宋姨娘,浆洗房那边又有人看见白影飘过!” 宋长乐身子微颤,看向佛堂方向。 “咱们…咱们去佛堂避一避吧?” 一行人赶到佛堂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吓坏的丫鬟婆子。 薛明蕙正站在佛前安抚众人,她声音柔和,念珠在指间缓缓转动,确实有几分超脱之气。 “大家别怕,在佛祖面前,邪祟不敢近身。” 她话音刚落,佛堂大门突然被推开。 薛明珠带着几个婆子大步走入,身后还跟着一个眼生的老妇人。 “好一个佛门清净地。” 薛明珠冷笑。 “二妹妹装得真像。” 薛明蕙脸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平静。 “长姐何出此言?" 薛明珠一挥手,那老妇人上前麻利地拆开香炉,取出些许香灰放在掌心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回夫人,这香里掺了曼陀罗花粉,闻久了会致人昏眩……好似还有些致幻的药材,若使用得当,甚至能让人产生幻觉。” 佛堂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几个最早见鬼的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有人已经开始摸自己的额头,怀疑是否也中了招。 薛明蕙后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镇定下来。 “这香是候府下人准备的,明蕙只是照常使用。若真有问题…” 她忽然看向刚进门的宋长乐。 “今早除了我,最早到佛堂的就是宋姐姐。” 宋长乐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纤弱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受了惊吓。 她被香兰搀扶着站稳,眼中泛起水光。 “二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妾身今早确实来得早,可这香…妾身连碰都没碰过啊。” 她转向薛明珠,声音轻颤。 “夫人明鉴,妾身身子不好,最是忌讳这些迷香之物。今早李姨娘晕倒时,妾身还特意站到窗边透气…” 薛明珠冷冷扫视着二人,忽然道。 “既如此,不如报官彻查。这府里近来闹鬼,若真是有人装神弄鬼,还用了禁药,按律当杖责流放。” 宋长乐微微颔首。 “夫人说得是。侯府清誉要紧,若真有人作祟,送官查办才能还大家一个公道。” 她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薛明珠挑眉。 宋长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薛明蕙。 “二小姐毕竟是薛家女儿,若闹大了,恐怕对薛家名声有碍……”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虽恨薛明蕙勾引侯爷,但薛家的名声确实… “长姐!” 薛明蕙突然扑通跪下,泪如雨下。 “明蕙知错了!这香,这香是我从外头求来的,原是想为侯府祈福,哪知道竟被人做了手脚……” 她膝行几步抱住薛明珠的腿。 “求长姐看在姐妹情分上,饶了明蕙这一回吧!” 薛明珠嫌恶地抽腿:“滚开!” “长姐!” 薛明蕙仰起泪眼,声音压得极低。 “明蕙有些体己话,想单独与长姐说……” 薛明珠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挥手:“都退下!” 待众人退出佛堂,薛明蕙立刻变了脸色。 她缓缓起身,擦干眼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长姐好手段,这么快就查到了香有问题。” 薛明珠眯起眼:“你承认了?” “承认又如何?” 薛明蕙拍了拍膝盖。 “长姐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用这香?” 不等薛明珠回答,她忽然凑近,声音如毒蛇吐信。 “因为我看见了…那晚在偏院,长姐是怎么让人按住我娘,把砒霜灌进她嘴里的。” 薛明珠瞳孔骤缩:“胡说八道!” “长姐别急。” 薛明蕙后退半步,笑容甜美。 “我不仅看见了,还留了证据。当年伺候我娘的嬷嬷,如今正在乡下养老呢。” 她看着薛明珠铁青的脸色,继续道。 “侯爷今日在荷塘边与我说话,长姐也看见了吧?"她轻抚心口处,“他很快会注意到我的。若我出了事,那些证据……” “你敢威胁我?” 薛明珠一把攥住薛明蕙的衣领。 薛明蕙不躲不闪,艰难地笑。 “长姐可知我每月都要给乡下送信?若断了…那些书信自会有人呈给侯爷。” 薛明珠猛地推开她,薛明蕙踉跄几步撞在香案上,却仍挂着胜利般的笑。 “你以为侯爷会信你?”薛明珠咬牙切齿。 薛明蕙站起身。 “长姐可以赌一把。不过…” 她理了理衣襟。 “我对薛家还有用,不是吗?父亲送我入府,不就是想多个固宠的棋子?” 薛明珠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她确实不敢赌。侯爷近来对她本就冷淡,若再知道她害死庶母... “好个伶牙俐齿的贱人!” 薛明珠突然掐住薛明蕙的脖子,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你以为抬出父亲和侯爷,我就奈何不了你?” 她猛地松开手,将人掼在地上。 “现在、立刻给我滚出侯府!若让我再见到你,你那乡下嬷嬷的命,就别想要了!” 薛明蕙捂着喉咙剧烈咳嗽,却仍笑着。 “长姐……果然怕了。” 薛明珠拂袖冲出佛堂,对守在廊下的心腹厉声道。 “叫门房备车,再挑几个手黑的,立刻押二小姐回薛家!若有人问起——” 她顿了顿,声音刻意抬高。 “就说二姑娘突发绞肠痧,需回家静养!” 青柳偷瞄一眼佛堂内摇晃的烛影,小声道。 “夫人,三更半夜的,侯爷若知道……” “啪!” 一记耳光甩在青柳脸上。 薛明珠眼神阴鸷。 “多嘴!你明天让人去乡下,叫那个老东西永远闭嘴。” 佛堂里的香炉也被砸得粉碎,所有香灰都被尽数倒入荷塘。 当晚,几个粗使婆子强行将薛明蕙塞进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时,薛明珠正站在影壁后冷笑。 她早该如此——当年能灌下庶母一碗砒霜,今日难道还捏不死个蝼蚁? 落花坞,内室。 香兰匆匆掀帘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低声道。 “姨娘,二姑娘被连夜送走了!奴婢亲眼瞧见的,连斗篷都没让穿,就被搡进马车。” 宋长乐正对镜卸妆,手中的玉簪在青丝间微微一顿。 铜镜里映出她微蹙的眉头。 这般轻易就放过了? 采苓端着热水进门,闻言接道。 “走了正好,她处处针对姨娘,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宋长乐对着铜镜取下耳坠,指尖在镜面上轻轻抚过。 “你们可见过猫捉耗子?即便爪子按住了,也要故意松开,瞧它逃几步再摁回去。薛明珠这般着急,倒像是——被踩着了尾巴。” 镜中那双眸子寒光凛冽,映着她心中的疑虑。 “采苓,找机会去打听清楚。” 第五十八章 薛家,不能毁在妒字上 薛明蕙被粗使婆子押回薛府时,已是深夜。 薛府大门紧闭,守门的小厮打着瞌睡,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谁啊?三更半夜的——” 门一开,薛明蕙便踉跄着跌进门内,发髻散乱,衣领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痕。 “二小姐?!”小厮惊呼。 薛明蕙眼眶已经红得像是染了胭脂。 “快去禀告父亲母亲……” 她特意在马车里用帕子沾了辣椒水擦了擦眼角,此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看起来楚楚可怜。 正院灯火骤亮。 薛维岳披衣起身,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庶女。 薛母慢一步出门,瞧见薛明蕙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侯府陪伴你姐姐吗?” 薛明蕙伏地痛哭,肩膀不住颤抖. “女儿只是为侯府祈福,长姐却疑我下药害人……” 她猛地抬头,将脖颈上的掐痕暴露在烛光下. “女儿险些、险些就回不来了!” 薛母盯着那道淤痕,嘴唇微微发抖:“明珠、她怎敢……" “母亲、父亲明鉴!" 薛明蕙膝行几步,拽住薛维岳的衣摆。 “长姐在侯府动辄打骂下人,连侯爷的姨娘都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前些日子府里闹鬼,就是因为她活活打死了个叫柳莺的丫头……" 薛母虽然一向偏疼亲女,此刻也不禁皱眉。 “明珠性子是骄纵了些,但不至于…” “母亲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打听。” 薛明蕙擦着眼泪。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姐姐善妒成性,连亲妹妹都容不下。女儿担心...担心长此以往,不仅姐姐在侯府难以立足,就连我们薛家也会被牵连…” 这句话正戳中薛维岳心中最担忧的事。 他来回踱步,脸色阴沉得可怕:“侯爷可知晓这些事?” 薛明蕙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侯爷似乎对姐姐已经...颇有微词。女儿离府前,听说侯爷已经半月未曾踏入姐姐院中了。”薛维岳闻言,脸色更加难看。 薛家之所以能攀上侯府这门亲事,全靠当年皇帝赐婚。 若因薛明珠的跋扈导致两家交恶,薛家在朝堂上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薛维岳盯着庶女脖颈上的伤痕,又想起近日朝中传闻,脸色越发阴沉。 “来人,去请周大夫给二小姐看伤。” 他沉声吩咐。 “此事暂不外传,待我查清再做定夺。” 薛明蕙被丫鬟搀扶着退下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她知道,父亲已经信了七分。 翌日清晨,薛维岳的书房内。 心腹管事低声禀报:“老爷,二小姐所言非虚。侯府确实有个叫柳莺的丫鬟暴毙,而且……” “而且什么?” “御史台近日弹劾永宁侯''治家不严''的折子里,就提到此事。” 薛维岳手中的毛笔“咔嚓”折断。 墨汁溅在宣纸上,像一团化不开的血污。 “这个不孝女!” 他咬牙切齿。 "嫁出去三年,不仅没给家族带来半分助力,反倒惹出这等祸事!” 管事小心翼翼道:“侯爷对夫人确实……颇为冷淡。” 薛维岳眼神一凛。 他忽然想起,薛明蕙昨夜那句“女儿愿为家族分忧”。 “去,把二小姐叫来。” 薛明蕙踏入书房时,已换了一身素净衣裙,脖颈上的伤痕被纱巾半掩,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父亲。”她盈盈下拜。 薛维岳示意她坐下。 “你昨日说,愿意为家族分忧?” 薛明蕙低头,声音轻柔。 “女儿虽是庶出,却也知家族荣辱关乎每个人。长姐在侯府处境艰难,女儿……” “说重点。"薛维岳打断她。 薛明蕙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女儿愿替长姐固宠。” “侯爷对你……” “侯爷昨日在荷塘边,与女儿说了几句话。” 薛明蕙从怀中取出那方素帕。 “这是侯爷用过的。” 帕角绣着精致的祥云纹,隐约可见一个“临”字藏于叶脉之间。 这是她昨儿熬了一个通宵的成果。 永宁侯沈昭临的私印绣样,她曾在兰芳院的物件儿上见过图样。 银线在烛光下微微发亮,像极了她此刻眼底闪动的暗芒。 薛维岳接过帕子,指尖在绣纹上摩挲。 他虽知永宁侯表字含“临”,却从未见过其私印绣样。 此刻见这暗纹精巧隐蔽,倒真有几分侯府用物的气派。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沉声问。 薛明蕙心跳如鼓,面上却愈发恭顺:“女儿不敢妄揣上意。只是侯爷递帕子时曾说……”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耳尖泛起薄红。 “说女儿比长姐更懂进退,而且女儿愿意做薛家埋在侯府的一步棋。” 纱窗外突然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薛明蕙睫毛轻颤。 她知道嫡母定在外头偷听,这话与其说是给父亲听,不如说是要扎进嫡母心里。 薛维岳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道。 “你恨明珠。”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薛明蕙将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声音却轻得像柳絮。 “女儿记得七岁那年,长姐将我的绣绷扔进火盆,只因夫子夸了一句针脚细密。” 她抬起泪眼。 “可如今女儿只盼着,薛家女儿的名声……别毁在一个‘妒’字上。长姐性子刚烈,在侯府难免吃亏。若女儿能在旁周旋……” “够了。” 薛维岳摆手。 “你先回去养伤,此事容后再议。” 薛明蕙刚退下,薛母便闯了进来。 “老爷!”她双眼通红,“您莫非真要听那贱人挑拨?明珠可是我们的嫡女啊!” 薛维岳冷笑:“嫡女?她差点掐死亲妹的时候,可想过自己是薛家嫡女?” “那明蕙的话也不能全信!”薛母据理力争。 “那你解释解释,御史台的折子是怎么回事?” 薛维岳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 “薛家多年清誉,就要毁在她手里!” 薛母被吼得后退半步,眼泪簌簌落下。 “那…那现在怎么办?” 薛维岳沉默良久,忽然道:“让赵嬷嬷去侯府。” “赵嬷嬷?”薛母一怔,“她是明珠的奶娘……” “正是因为她疼明珠,才能劝得住那个不孝女。” 薛维岳冷冷道。 “告诉她,若明珠再闹出什么丑闻,就永远别回薛家了!” 薛明蕙退出书房后,并未立即离开。 她轻提裙角,悄无声息地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屏息听着里头的动静。 听见父亲的决定,她指尖微微掐进掌心,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但很快,她又低头轻轻勾了勾唇角。 夜风拂过她颈间的纱巾,那抹淤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赵嬷嬷——薛明珠的乳母,最是疼爱那个嫡姐,却也最看重薛家利益。 薛明蕙太了解这些下人的心思了,在她们眼里,主子的体面永远比主子的性命更重要。 既然父亲不肯完全信她,那便让薛家亲自派去的人“眼见为实”好了。 第五十九章 尸身被拖走了 午夜过后的西郊万籁俱寂,唯有冷风穿过残破的屋顶,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几个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为首的是薛明蕙的心腹,一个身材敦实、眼神警惕的张婆子。 “快,就在前面那间矮房!” 张婆子压低声音催促身后两个壮实家丁. “动作轻点,救人要紧。” 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张婆子差点呕出来。 “老天爷!” 一个家丁举着微弱的火折子,火光摇曳下,庙内景象让他失声惊呼。 只见草堆之上,一件被撕扯得破烂、浸透暗红血污的衣衫刺眼地摊开着,仿佛刚从尸体上剥下。 旁边,一只小小的银耳坠,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张婆子心头巨震,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手捡起那枚耳坠。 她借着火光,仔细辨认着内侧那个小小的“芳”字,这正是她认得的、那位乡下嬷嬷的标记! “嬷嬷……嬷嬷啊!” 张婆子悲愤交加,老泪纵横。 她环顾四周,借着火光看到了墙角那道明显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黑洞洞的后门。 “不好!定是遭了毒手,尸身被拖走了!” 张婆子瞬间明白了这“现场”意味着什么。 她想起嬷嬷曾私下对她说过,若有一天自己遭遇不测,必然是知道了太多关于薛明珠如何暗中下手害死老爷姨娘的秘密,被灭口了! 就在这时,庙外突然传来数道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 “有人来了!快走!” 张婆子反应极快,一把将耳坠死死攥在手心,低喝一声。 三人仓皇从侧窗翻出,刚隐入荒草丛,便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持刀潜入庙内。 薛明蕙的“锦瑟院”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死寂。 张婆子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枚沾着泥土和血污的银耳坠,泣不成声地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浓重的血腥、破烂的血衣、熟悉的耳坠、挣扎拖拽的痕迹、以及恰好出现的灭口黑衣人……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一个残酷的结局。 嬷嬷已被薛明珠派人残忍杀害并毁尸灭迹! 薛明蕙端坐在上首,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她听着张婆子的哭诉,视线死死钉在那枚小小的耳坠上。 嬷嬷慈祥的面容、幼时偷偷塞给她的糖果、在她受薛明珠刁难时无声的维护…… 一幕幕闪过眼前。 “啪嚓!” 一声脆响,薛明蕙手中的青瓷茶盏被她生生捏碎! 锋利的瓷片割破手指,鲜血混着茶水在素色裙裾上晕开朵朵红梅,她却浑然不觉。 “薛!明!珠!”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你好狠的心肠!为了掩盖你那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竟下如此毒手!连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嬷嬷都不放过!” 嬷嬷的死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薛明蕙心中对这位嫡姐最后一丝微薄的亲情和顾虑。 与此同时,潜入破庙的黑衣人首领也陷入了困惑。 庙内浓烈的血腥味和那件触目惊心的血衣同样让他们心头一凛。 他们迅速检查了现场:血衣、拖拽痕迹、散落的麦草…… “头儿,看这痕迹,人应该是刚被拖走不久!血迹还没完全干透!” 一个手下检查后回禀。 首领蹲下身,仔细查看了血衣的破损处和地面的拖痕,眉头紧锁。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今夜来此“处理”掉目标,可他们才刚刚到达,目标却已经“被处理”了?而且看这现场的血腥程度和拖拽痕迹,下手的人极其狠辣利落,像是职业的杀手。 “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首领肯定地低语。 “夫人那边还没下令动手,我们也是刚到……难道是二小姐?她抢先一步把人劫走了?还故意留下这烂摊子嫁祸给我们?” 这个推论几乎立刻占据了首领的脑海。 除了同样关注嬷嬷下落的薛明蕙,还有谁会抢在他们前面动手? 而且留下这样一个血腥的现场,明显是想把矛头指向后来者! “搜!给我仔细搜!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首领不甘心地命令。 手下们立刻散开,将破庙里里外外又翻了一遍,除了那件血衣和拖拽痕迹,再无其他有价值的发现。 兰芳院内,灯火幽暗。 青柳匆匆穿过回廊,袖中攥着刚收到的密报。她轻轻叩响门扉,待里头传来一声“进来”,才低头快步走入内室。 “夫人,外头递了消息进来。” 青柳垂首肃立,将黑衣人首领的所见所闻一一转述。血腥现场、拖拽痕迹、目标消失无踪,并着重强调了他们的判断。 “废物!” 薛明珠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但她更在意的是青柳转述的推断。 “你说……人被薛明蕙劫走了?还故意留下血衣?!” 一股寒意从薛明珠心底升起。 如果嬷嬷真的落到了薛明蕙手里,那后果不堪设想!嬷嬷知道的那些事宣扬出去,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是,外头的人仔细探查过,现场痕迹确系新造,目标应是刚被转移。” 青柳低声复述着首领的判断。 薛明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惊疑、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在她眼中交织。 她派去的人没动手,嬷嬷却“死”了还被“抛尸”? 这根本说不通!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抢先一步劫走了活口,并故意留下这个假现场迷惑她、恐吓她,甚至嫁祸给她! 而这个人,除了她那一直虎视眈眈、此刻定然恨她入骨的“好妹妹"薛明蕙,还能有谁?! “好!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种釜底抽薪的把戏!” 薛明珠怒极反笑,眼中寒光暴涨。 “想用个死人吓唬我?还是想拿个活口要挟我?做梦!” 而此刻,引发这场巨大风波的核心人物。 那位乡下嬷嬷,正昏昏沉沉地躺在一辆平稳行驶的马车里。 她的眼睛被黑布蒙着,手脚被柔软的布条松松捆缚,口中也被塞了防止咬舌的软木。 马车行驶在远离京城的官道上,向着江南方向疾驰。 车辕上坐着两个面容普通的汉子,其中一个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 他们是“贵人”麾下最擅长隐匿行踪、转移人证的老手。 夜色沉沉,落花坞内一片寂静。 采苓踏着月色悄然回到院中,脚步轻得连廊下的夏蝉都未惊动。 她贴着墙根绕到后窗,指尖在窗棂上叩了三声——两重一轻。 窗缝无声滑开一线,宋长乐的声音混着夜露的湿气飘出来:“成了?” “姨娘放心,人我们带出来了,毫发无伤,就是吓晕了。按贵人的吩咐,直接送到江南咱们自己的庄子上,有人会好好‘照顾’她,保管谁也找不到。” 采苓侧身闪入,屋内未点灯,只有一缕月光斜斜漏进来,恰好映在宋长乐半掩在阴影中的唇角。 采苓从怀中摸出个粗布包袱。 “嬷嬷吓晕前一直喊‘大小姐害我’,这是她贴身藏的账本,连当年给薛二小姐生母递砒霜的红利都记着……” 宋长乐指尖抚过账本上凹凸的指印,忽然轻笑一声。 “府里不安全,你找机会送出府好生收着。” 第六十章 岂非现成的软柿子? 三日后,赵嬷嬷带着薛维岳的亲笔信来到了永宁侯府。 薛明珠见到乳母,先是一喜,随即看到对方严肃的表情,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嬷嬷怎么来了?” 赵嬷嬷行了一礼:“老奴奉老爷夫人之命,前来照顾小姐。” 薛明珠松了口气,亲热地拉着赵嬷嬷的手。 “有嬷嬷在我就安心了。这些日子……” 她话未说完,眼圈先红了。 赵嬷嬷心疼地拍拍她的手。 “小姐莫急,且让老奴先熟悉府中情况。” 接下来的几日,赵嬷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府中动向。 第三日清晨,赵嬷嬷伺候薛明珠梳妆时,忽然屏退左右,屈膝跪下。 “夫人,老奴有要事相告。” 薛明珠手中玉簪一顿。 “嬷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赵嬷嬷却不起身。 “老奴观察多日,发现府中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夫人可知外面都在传什么?” 薛明珠脸色骤变:“传什么?” “说您……” 赵嬷嬷压低声音。 “苛待妾室,苛待下人;最要命的是,都说您因为嫉妒,差点害死庶妹……” “胡说八道!” 薛明珠猛地站起,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啪”地摔碎在地,香粉四散。 “难不成父亲、母亲都信了那个贱人的话?” 赵嬷嬷叹了口气,将薛明蕙回府哭诉的事一一道来。 薛明珠听完,气得浑身发抖。 “那个贱人!” 她嗓音发颤,眼中烧着怒火。 “明明是她勾引侯爷在先,我不过略施惩戒,她倒敢反咬一口!” 她猛地抓起玉簪,正要摔下,却见赵嬷嬷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似在无声规劝。 她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怒火,玉簪“叮”地落回案上,指甲却无意识地刮着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还敢拿她娘的死威胁我!” 她冷笑一声,眼底寒光凛冽。 “我还没跟她算这笔账呢……” 赵嬷嬷见她勉强稳住情绪,这才上前一步,语重心长道。 “夫人慎言,无论缘由如何,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您善妒成性,连亲妹妹都容不下。老爷担心这会影响到薛家与侯府的关系……” 薛明珠冷笑:“父亲是担心他的官位不保吧?” 赵嬷嬷没有否认,只是继续道。 “老夫人让老奴转告您,眼下最要紧的是子嗣和名声。侯爷冷落您,是因您树敌太多,而非宋氏得宠。” “宋长乐?”薛明珠不屑地撇嘴,“一个无依无靠的贱婢,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赵嬷嬷拿起玉簪,缓缓插入薛明珠发间。 “老奴这两日暗中观察,发现自从林姨娘归宁后,您的名声才急转直下。林家势力不小,难以直接对付。周姨娘胆小怕事,不成气候……” 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压低声音。 “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那宋氏既无娘家撑腰,侯爷又常宿她房中,岂非现成的软柿子?”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宋氏这等贱婢,原就是养着用的玩意儿,招招手就会摇着尾巴过来。其实我早就有借腹生子的打算,偏偏那贱婢肚子不争气,白费我一番心思。” 赵嬷嬷眼珠一转,凑得更近。 “老奴倒是有个助孕的偏方,据说宫里娘娘们都在用……” “哦?”薛明珠挑眉,“嬷嬷既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不留给我用?” 赵嬷嬷神色微妙地顿了顿。 “这方子……药性太烈,恐伤根本。老奴想着,不如先让宋氏试试。” 薛明珠立刻会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嬷嬷说得是,这等好东西,自然该先赏给下人用。” 她顿了顿,眼中狠厉更甚。 “不过……传话给母亲,三日之内,必要将那孽障发配出去!越远越好!” 赵嬷嬷满意地笑了。 “老奴这就给夫人递话。” 翌日午后,薛维岳在书房来回踱步,官靴踩得青砖地闷响。 今早朝会上,同僚那几句“薛家女儿好教养”的阴阳怪气,像根刺扎在他喉头。 三年前薛明珠嫁入永宁侯府时,贺喜的宾客险些踏破薛家门槛,连带着明蕙的行情也水涨船高。 那时他总想着,留着这颗棋子待价而沽,说不定能攀上比侯府更高的门第。 现在却走上下坡路了…… 他猛地站定,拳头砸在案几上——必须尽快把明蕙那丫头嫁出去! “老爷……” 薛母端着参茶进来,见他脸色阴沉,话音便弱了三分。 “你来得正好。” 薛维岳一把掀开茶盖,白雾腾起模糊了他眉间的戾气。 “明蕙眼看着快及笄,婚事不能再拖了,赶紧给她定个人家。” 薛母指尖在托盘上轻轻一滑。 “高门正妻需仔细相看,这时仓促定下……” 她瞧着丈夫眉眼间的愁容,忽然想起去岁重阳宴上,兵部侍郎夫人摸着明蕙的绣品连声夸赞时,老爷眼底闪过的精光。 那时他多从容啊,连婉拒通政司家探口风的媒人时,都端着“小女年纪尚小”的体面话。 “高门正妻自然要千挑万选,但这京城里的风向变得比沙洲的天气还快,再拖下去,怕是连五品官家都要挑拣起薛家的女儿了!” 薛维岳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话未说完,管家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 “老爷,夫人,通政司参议杨大人前来拜访,说是...为家中公子提亲。” 薛维岳一愣:“为谁提亲?” “是为二小姐。”管家低声道,“杨大人说,他家公子在街上远远见过二小姐一面,念念不忘……” 薛维岳心中一动。 通政司参议虽只是正五品,但掌管朝廷奏章传递,是个实权职位。 若能结这门亲事,对薛家大有裨益。 “告诉杨大人,老夫考虑考虑。” 薛维岳捋着胡须道,心中已有了计较。 薛母略略沉吟。 “杨家的门第倒是不差,只是妾身记得杨家公子已有正妻……” 可想到明蕙那日日乖巧的样子,又微微蹙眉。 “我薛家女儿总不好给人愿意做妾。” 薛维岳不赞同地摆摆手。 “杨家公子是嫡次子,嫁过去虽是贵妾,难道不比跟着那些穷举子熬成黄脸婆强?她一个记名的嫡女,难道还想挑三拣四?” 薛母抬眼看了看丈夫,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明蕙虽记在她名下,但终究不是她亲生,这些年不过是个明珠外嫁后的一份慰藉罢了。 她淡淡道:“老爷既觉得合适,那便定下吧。只是得跟明蕙说清楚,免得她闹起来不好看。” “她一向乖觉,哪里会闹?” 薛维岳不以为然。 “你明日就去告诉她,这门亲事已经定了,省得夜长梦多。” 薛母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吩咐丫鬟去备茶,心里却想着得让身边的嬷嬷去跟明蕙说这事。 当天下午,薛维岳亲自修书一封,命心腹小厮快马送往侯府。 信中特意提及明蕙的亲事已有着落,好让薛明珠安心。 待小厮离去,他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老梅树,盘算着这门亲事能带来多少好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第六十一章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会逢场 消息传回永宁侯府时,青柳正捧着螺钿胭脂匣,小心翼翼地为薛明珠试妆。 指尖蘸了嫣红的膏子,点在夫人手背上匀开,却因盯着桌角那封家书走了神,胭脂蹭出一道红痕。 “呀!” 青柳慌忙跪下,袖口蹭过薛明珠的腕子,雪白肌肤上顿时拖出一条朱砂色的尾。 薛明珠垂眸瞥了一眼,竟没恼,反而轻笑一声。 “怎么?杨家一个五品官的门第,就让你慌了手脚?贵妾罢了,又不是凤冠霞帔抬进去的正头娘子。” 她抽回手,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斜睨青柳一眼,似笑非笑。 “怎么,你也想当姨娘?” 青柳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耳尖却红了。 “奴婢不敢,只是......只是没想到二小姐能有这般造化。” 她嗤笑一声。 “造化?不过是给人当玩意儿。那杨公子早有外室,听说连孩子都有了。你该不会以为…” 她突然俯身,保养得宜的指甲挑起青柳的下巴。 “杨家会像侯府待宋姨娘那样,给她独门独院吧?” 青柳脸色一白,连连摇头。 “奴婢不敢!奴婢只想伺候夫人一辈子!” 薛明珠“啧”了一声,随手将胭脂盒抛到她怀里。 “没出息的东西,赏你了。” 与此同时,赵嬷嬷正领着浩浩荡荡的赏赐队伍穿过回廊。 人参匣子、螺子黛……最显眼的要数最前头的小丫鬟,她的手里捧着一匹云锦。 阳光下,寸锦寸金的缎面流转着霞光,晃得沿途洒扫的婆子们直眯眼。 “快看!” 正在扫地的婆子捅了捅同伴。 “夫人竟把御赐的云锦都赏给宋姨娘了!” 消息比人腿快,赏赐队伍还没走到落花坞,大半府邸都知道了宋长乐得了夫人赏赐的事儿。 周姨娘摇着团扇躲在月亮门后偷看,眼里满是艳羡。 赵嬷嬷瞥见她,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 “夫人体恤宋姨娘日夜伺候侯爷辛苦,特意赏的。姨娘若是羡慕,好生拢住侯爷的心,这赏赐早晚也是您的。” 落花坞内,采苓将赵嬷嬷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宋长乐。 宋长乐正收着棋盘,闻言指尖一顿,白子“啪”地落在檀木棋罐里。 “这般大张旗鼓地赏赐……” 她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只怕是来者不善。” 香兰端着一杯温茶进来,轻轻放在宋长乐手边。 “姨娘不如装病避一避?” 宋长乐对上香兰那双暗含忧虑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薛明珠要赏,说还能拦得住不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单全收便是……” 正说着,一道拔高的嗓音从院子外传来。 “宋姨娘可在?夫人念你伺候侯爷辛苦,特意让老奴送些体己来——” 话音未落,就见宋长乐提着裙角小跑出来。 她发间只簪着素银钗子,“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行了大礼。 “奴婢卑贱之躯,怎配夫人如此怜爱……” 院门外已围了不少探头探脑的丫鬟。 赵嬷嬷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触手只觉这手腕细得像芦柴棍。 “哎哟,宋姨娘使不得,这不是折煞老奴吗?快些起来。” 她顺势将人往怀里带,闻到股清冽的茉莉香。 不是寻常胭脂的甜腻,倒像是与生俱来的体香?难怪侯爷偏宠。 她亲热地挽着宋长乐往屋里走。 “傻孩子,夫人说了,姨娘既入了侯府,就是自家人。” 礼盒一一揭开。 贵重的补品映着宋长乐苍白的脸,那匹云锦铺开时,屋里屋外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 宋长乐受宠若惊,她手指刚要碰到料子又缩回,在衣襟上擦了擦。 “嬷嬷还是带回去把,太贵重了。” 她抓过宋长乐的手摁在云锦上道。 “姨娘哪里的话,夫人特意吩咐,这些都是给姨娘的体己。您这样的好相貌,穿粗布衣裳实在委屈了。” 宋长乐眼眶瞬间红了。 她颤抖着手指抚过云锦边缘,突然“扑通”跪下朝着正院方向磕头。 “奴婢何德何能……” 抬头时额上沾了灰,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楚楚可怜。 赵嬷嬷掏出手帕给她拭泪,趁机凑到耳边低语。 “夫人还让老奴带句话。” 她扫了眼竖着耳朵的香兰和采苓,宋长乐立刻会意。 “香兰,将东西收好,采苓,去沏我们落花坞最好的茶来。” 待屋里只剩二人,赵嬷嬷从袖中掏出个锦囊。 "这是夫人专门为您请的送子观音,特意请高僧开过光的。” 她将锦囊塞进宋长乐手里,意味深长地捏了捏。 “夫人说了,他日若有所出…便是嫡子的待遇。” 宋长乐浑身一颤,眼泪“啪”地砸在锦囊上。 这泪该落几分,何时落,她早算得精准。 她手指攥紧赵嬷嬷的衣袖,骨节发白。 “夫人待妾身恩同再造,嬷嬷、嬷嬷待我这样好……” 她眼底泛起一片晶莹,顺势往赵嬷嬷怀里扎。 “我五岁就没了娘,见着您就像见着亲娘似的……” 赵嬷嬷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嘴角露出满意的笑。 果然是个没见识的,这点小恩小惠就感动成这样。 却不知宋长乐埋在阴影里的脸,嘴角微微翘起。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会逢场作戏呢? “好孩子。” 赵嬷嬷故作慈爱地抬起她的脸。 “你既明白夫人的苦心…” “奴婢愿意!”宋长乐急切地打断,颊上还挂着泪,“只要夫人不嫌弃,奴婢愿意…” 赵嬷嬷见她这般情状,心里更添三分把握,临走时跨出门槛又回头。 “对了,听说姨娘刚抬上来时,后院送了不少东西,怎么不用?可是不喜欢?” 宋长乐慌忙摆手。 “那样好的东西,奴婢舍不得……” “傻丫头,”赵嬷嬷笑得眯起眼,“以后有的是更好的。” 待脚步声远去,采苓端着早已凉透的茶进来,却见宋长乐脸上的谦卑瞬间消失。 她冷笑着将锦囊口扯开一口。 里头根本不是观音像,而是一颗颗黑色的小药丸。 采苓低声道:“姨娘,赵嬷嬷突然示好,必有所图。” 宋长乐用帕子包着手指拈起小药丸,对着阳光细看,右放在鼻尖闻了闻。 “自然还是为了借腹生子。” 宋长乐轻抚平坦的小腹,随手将药丸抛进烛火。 “薛明珠生不出孩子,就想抢别人的。可惜……” 火苗“嗤”地窜高,映得她眼底锋芒毕现。 “她找错人了。” 第六十二章 要的就是这三分日光气 午后的斜阳穿过菱花纹窗,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金。 宋长乐挽起素纱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指尖正轻轻拨弄着竹筛里新摘的茉莉花。 “姨娘,这花晒得刚好。” 香兰凑近嗅了嗅。 “比前几日的香气更清透呢。” 宋长乐眼角微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朵半开的茉莉花。 这触感忽然让她想起多年前阿爹教她辨认花期的情景。 那时她总急着要摘全开的花,阿爹却说半开的茉莉才最珍贵。 “要的就是这三分日光气。” 她将茉莉举到鼻尖轻嗅,像是要确认记忆中的香气。 “难得夫人暂时想开了……”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挟着茉莉香掠过,她忽然怔住。 小厨房的窗大敞着,十二年前的夏日清晨,阿爹也是这样抱着她站在灶台前。 风里飘着同样的香气,银匙碰着瓷碗的脆响也分毫不差。 “桑叶代茶,清热、降糖、明目。” 她喃喃重复着,取药匙的手微微发抖。 指尖沾到的药末让她突然尝到记忆中的苦涩,耳边仿佛响起阿爹带着笑意的询问。 “苦不苦?” 滚水冲入青瓷壶的声响惊醒了她。 氤氲热气中,香兰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宋长乐迅速垂眸,将晾好的茉莉花撒入茶汤,动作突然变得干脆利落。 “走吧。” 她系紧棉纱滤网,指尖在那个歪扭的旧结上停留一瞬。 阳光掠过她重新挺直的背脊,方才片刻的恍惚仿佛从未存在。 主院,书房。 沈昭临正伏案批阅军报。 日光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晕染开来,将本就锋利的眉眼勾勒得愈发深邃。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几日边境军情紧急,已整整三日没沾过枕席。 “侯爷。” 玄奕在门外轻声唤道。 沈昭临头也不抬。 “进。” 玄奕端着茶盘进来,将青瓷茶壶轻轻放在案几一角。 “夫人体恤侯爷辛劳,命人送了安神茶来。” 沈昭临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目光终于从文书上移开,落在那把素雅的茶壶上。 他放下笔,抬手倒了一杯。 茶汤清亮,香气却不似往日薛明珠送来的浓茶那般馥郁逼人,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清香,令人想起雨后初晴的庭院。 沈昭临抿了一口,眉头不自觉舒展了些许。 茶不算名贵,但温度恰好。 茉莉的香气与茶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既不喧宾夺主,又让人回味悠长。 “这茶…” 沈昭临放下茶盏,看向玄奕。 “是谁煮的?” 玄奕如实答道。 “宋姨娘送的。” 沈昭临目光微动,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只道。 “茶不错,有空可以再送。” 玄奕暗自惊讶。 侯爷素来不重口腹之欲,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难得。 他躬身退下时,忍不住多看了那茶壶一眼。 消息传回落花坞,香兰喜形于色。 “姨娘!侯爷说茶不错,让有空再送呢!” 宋长乐正在修剪一盆茉莉的枝叶,闻言手上一顿,剪刀险些碰掉一个花骨朵。 她放下剪刀,唇角微微上扬:“侯爷喜欢就好。” “可奴婢不明白。” 香兰凑近了些。 “姨娘为何要把功劳算在夫人头上?若是侯爷知道是您……” 宋长乐摘下一片枯叶,轻声道。 “侯爷最厌后宅争宠。我若刻意邀功,反倒不美。” 她望向窗外渐大的雨势。 “更何况,若不打着这层名号,你以为夫人真会让我日日往主院送茶?” 香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没看见宋长乐转身时,垂眸掩去眼中那一丝精光。 接下来两日,宋长乐每日变换茉莉花的配比,有时多加一味药材,有时减少几分火候,细心观察沈昭临的反应。 玄奕虽不多言,但偶尔会透露一句。 “侯爷这几日精神好了些。” 便足以让宋长乐调整次日的配方。 第三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厉害。 宋长乐刚煮好茶,窗外就响起一声惊雷。 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这雨…” 宋长乐蹙眉看向窗外。 “比昨日还大。” 采苓撑着伞去了一趟主院,回来时裙摆全湿透了。 “姨娘,玄奕大人说侯爷一早就去了军营,今日怕是喝不上茶了。” 宋长乐点点头,心里却记挂着院中那几盆茉莉。 这几日她特意将最好的几盆放在廊下,就为了让花朵吸收晨露,香气更纯。 如今暴雨如注,那些柔弱的花骨朵怕是受不住。 “香兰,帮我把花搬进来。” 宋长乐顾不得换鞋,径直走向雨中。 “姨娘!使不得!” 香兰急忙撑伞追出去,却见宋长乐已经淋得半湿,正小心翼翼地搬起一盆茉莉。 雨越下越大,宋长乐的衣衫很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得楚楚可怜。 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一盆接一盆地抢救那些茉莉花。 有一盆的花枝被风雨打折了,她心疼地用帕子轻轻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珍宝。 “侯爷最喜欢这个香气的……” 她喃喃自语,全然没注意到院门处立着的高大身影。 沈昭临站在雨中,玄奕为他撑着伞,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那个在雨中忙碌的纤细身影,突然大步走了过去。 宋长乐正弯腰去搬最后一盆花,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那手掌宽大有力,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袖传来,让她浑身一颤。 “侯、侯爷?” 她惊慌抬头,正对上沈昭临深邃如墨的眼睛。 沈昭临眉头紧锁,掌心传来的温度发烫。 他声音冷峻。 “你在发烧?” 宋长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要行礼,却因头晕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沈昭临身上淡淡的香气瞬间包围了她。 宋长乐惊得忘了呼吸,只听见头顶传来沈昭临冷冽的声音。 “去叫府医。” 香兰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跑去叫人。 沈昭临抱着宋长乐大步走向内室,所过之处,丫鬟婆子们纷纷低头,却掩不住眼中的震惊。 侯爷何时对后院女子这般亲近过? 内室里,沈昭临将宋长乐放在床榻上,却未立即松手。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的睫毛,不知为何心头一紧。 “侯爷……” 宋长乐轻唤一声,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茉莉花...” 沈昭临这才注意到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茉莉。 白色的花瓣在她掌心微微颤抖,像极了此刻她自己的模样。 “别说话。” 沈昭临声音依旧冷淡,却伸手接过那朵花,轻轻放在枕边。 “府医马上就到。” 宋长乐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沈昭临眉头皱得更紧,转头对刚进门的香兰冷声道。 “去煮姜汤。”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位常来后院的医女提着药箱匆匆而入。 她向沈昭临欠身行礼时,药箱上“沈府医案”四个鎏金小字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她烧得不轻,仔细看看。” 沈昭临简短道。 医女连连称是,上前为宋长乐诊脉。 沈昭临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忽然想起那杯让他连日来精神稍缓的茉莉花茶。 原来这香气,是这样被呵护出来的。 第六十三章 这场雨,下得真好 宋长乐这场病来得急,去得却不快。 府医诊脉后说是“寒气侵体”,开了几副药,嘱咐她卧床静养。 香兰熬了浓浓的姜汤,可她刚喝两口便蹙眉推开,轻声道。 “太辣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突然从门外传来,香兰赶忙福身行礼,稳稳接过差点晃动的药碗。 宋长乐抬眸,见沈昭临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旁,锦袍衣角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气。 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躺着罢。” 沈昭临走近,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接过药碗,递到她唇边。 宋长乐睫毛轻颤,乖顺地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 姜汤辛辣,烫得她舌尖发麻,可他的手掌稳稳托着碗底,不容拒绝。 她悄悄抬眼,看见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处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一碗见底,她唇上沾了点水光,无意识抿了抿。 沈昭临眸光微暗,收回手,淡淡道。 “花而已,不值得你拼命。” 宋长乐眼睫轻垂。 “妾身只是怕……明日泡不出侯爷喜欢的茶。” 沈昭临静了一瞬,忽然道。 “明日不必送了。” 她指尖忽地蜷紧,委屈与错愕如潮水漫过眼睫,却听他继续道。 “病好了再说。” 心尖像被什么轻轻一拨,她倏地抬眸,却只捕捉到他转身时翻飞的衣角。 这是,允了? 怔愣间,那人却在门口顿住。 “玄奕会送些补药来。” 他的嗓音混着微风飘来,不轻不重。 她忽然抿住唇,将快要溢出的笑意藏进锦被褶皱里。 香兰屏息听着侯爷的脚步声远去,这才轻轻合上门。 她回到榻边,先替宋姨娘掖好被角,才低声道。 “姨娘,侯爷方才…亲自给您喂药了。” 声音虽轻,却掩不住话里的欢喜。 自打她进府当差,得侯爷如此厚待的,自家姨娘还是头一个。 宋长乐轻轻抚过枕边那朵半枯萎的茉莉,唇角微弯。 那花已经失了水分,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轻声道。 “这场雨,下得真好。” 夜里雨势渐歇,檐角的水滴却仍在断断续续敲打着青石台阶。 宋长乐倚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朵已经干枯的茉莉花瓣,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脚步声。 “姨娘,玄奕大人来了。” 香兰匆匆掀开帘子,声音压得极轻,眼角却微微发亮。 宋长乐拢了拢松散的衣襟刚要起身,香兰已不动声色地往她肩上披了件外衫,又迅速理好床帐,这才退到一旁。 玄奕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锦盒的小厮。 他一身黑色劲装,腰间配剑,面容冷峻,只是眼神在扫过宋长乐苍白的脸色时微微闪了闪。 “侯爷命我给宋姨娘送些补品来。” 玄奕的声音和他主子一样没什么起伏,只是公事公办地报着礼单。 “这是长白山百年野山参,最是补气养元;这一匣是血燕窝,滋阴润肺……” 他忽然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侯爷说今晚在落花坞歇息,让姨娘准备着。” 香兰垂首立在一旁,眼底浮出一丝欢喜。 这些可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品,往日只有夫人的兰芳院才得见一两样。 如今侯爷竟一股脑儿都送到了落花坞,这份恩宠,府里怕是独一份了。 宋长乐却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唇边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请玄奕大人替我谢过侯爷,如此厚赐,妾身实在受之有愧。”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坚持。 “只是妾身这病气未消,实在不敢过给侯爷。待痊愈后,再去给侯爷请罪。” 玄奕明显怔住了。 他在侯府当差五年,见过太多变着法子邀宠的姨娘,却第一次见到把恩宠往外推的。 那双常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诧异。 “姨娘可想清楚了?” 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宋长乐垂下眼帘,长睫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妾身不敢拿侯爷的安康冒险。” 送走玄奕后,香兰确认院门关严了,才急步回来。 她先往门外张望两眼,才跪在脚踏上小声急道:“姨娘!您怎么...侯爷难得...” “嘘。” 宋长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心里有数,你且看着。” 香兰一怔,见她从容神色,紧绷的肩膀这才松了下来。 主院,书房,灯火摇曳。 玄奕推门,雨后的夜风带着潮湿的青草气涌入,吹散了一室沉郁的墨香。 沈昭临独坐案前,案几上摊开的军报被一方青玉镇纸压着,纸张边角已微微卷翘,显是被人反复摩挲翻阅过多次。 他听完玄奕的回报,视线未动,但眉头已经微微皱起。 “她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玄奕偷眼打量主子的表情,“宋姨娘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 沈昭临抬手截住话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 他想起白日里那个苍白如纸却依然倔强抿着姜汤的身影,还有那句“怕明日泡不出侯爷喜欢的茶”。 明明虚弱得随时会倒下,却还记挂这种小事。 “嗯。” 最终他只发出一个单音,却让玄奕瞪大了眼睛。 这个“嗯”里没有不悦,反而带着几分…欣赏? 夜深人静时,香兰替宋长乐掖好被角,犹豫片刻,才低声问道。 “姨娘,奴婢愚钝,今日之事……可是您早料到了?” 宋长乐闭目养神,闻言轻笑。 “军营暴雨,战马难行,弓箭受潮,侯爷最厌将士做无用功,自然不会让他们冒雨操练。” 香兰思索一瞬,眸光微亮。 “所以您才冒险去救花!若是侯爷回府时瞧见……” 宋长乐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慧黠。 “瞧见了,是缘分;瞧不见,也无妨。” 她顿了顿。 “但既然赌了,总要赌大些。侯爷今日冒雨前来已是破例,若再留宿病榻,传出去反倒不好。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香兰认真点头,似在细细琢磨其中关窍。 却见自家姨娘忽然抬眸,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眼波流转间漾起一抹灵动的光。 “侯爷这样的人,见惯了阿谀奉承,反倒会对‘无心之举’多看一眼。我越是不求,他越会想给。” 第六十四章 让她得宠几日又如何? 消息传到主院时,薛明珠正倚在软榻上,由丫鬟捏着肩。 “夫人!” 青柳匆匆进来,面色难看。 “侯爷赏了落花坞好些东西,百年野山参、血燕窝……玄奕亲自送去的。” 薛明珠指尖一紧,长长的指甲“刺啦”一声划过榻沿,惊得捏肩的丫鬟手下一顿。 “果然是个下作胚子。” 她冷笑。 “在病中还不忘搔首弄姿!” 青柳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 “侯爷倒是没留宿。听落花坞的丫鬟说,是因她前几日淋雨救花,侯爷觉得她有心……” 薛明珠猛地站起身,袖摆掀翻茶盏,瓷片四溅。 “有心?淋几滴水就是有心?本夫人这些年为他打理侯府,倒成了本分!” 她胸口起伏剧烈,较好的面容因愤怒而略显狰狞,眸中寒光一闪。 “去,把库房里那套‘喜鹊登梅’紫砂壶给她送去。” 分明嗓音轻柔,却莫名叫人脊背发寒。 “就说——本夫人赏她喝茶用。” 青柳心头一跳,低声道。 “夫人,那壶……” 薛明珠斜睨她一眼,唇角翘起。 “怎么?侯爷既夸她‘有心’,我自然要成全她。” 那套紫砂壶,烧制时掺了药物,久用伤身,会叫人渐渐气血两亏,最终香消玉殒。 青柳刚要应声,门外却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 “夫人,不可。” 赵嬷嬷缓步进来,挥手让青柳带着丫鬟退下,这才低声道。 “老奴斗胆劝您一句,现在还不是时候。” 薛明珠眉宇间透出不满。 “嬷嬷没瞧见侯爷怎么待她的!亲自督促,还赏那么些好东西,难道要等她爬到本夫人头上才是时候?” 赵嬷嬷摇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侯爷赏了,您若刻薄,反倒显得小气。不如……也赏。” 闻言,薛明珠秀眉皱成了“川”字。 赵嬷嬷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青花瓷茶罐,白地蓝花,层次分明。 “这是前几日庄子上新贡的‘碧螺春’,最是养人。老奴特意让人加了些‘温补’的药材,最适合女子饮用。” 薛明珠眯了眯眼,嫉火被压下去几分。 “您的意思是……” 赵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 “宋姨娘不是最爱饮茶吗?侯爷赏补品,您赏茶,合情合理。让她得宠几日又如何?怀上了,才是替夫人分忧。” 她手指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薛明珠的手背。 “到时候,去母留子,还是去子留母…不都是夫人一句话?” 薛明珠神色渐渐缓和,半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嬷嬷说得是,一个短命鬼罢了。” 落花坞,内室。 宋长乐正倚窗翻着《黄帝内经》,香兰匆匆进来,低声道。 “姨娘,兰芳院的赵嬷嬷来了。” 宋长乐指尖微顿,唇角冷笑转瞬即逝,立刻将书收起藏好。 “请进来吧。” 赵嬷嬷领着两个丫鬟跨进门槛。 她脸上堆着殷勤的笑,眼睛里却藏着审视。 “宋姨娘身子可大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丫鬟将锦盒放下。 “夫人惦记您爱茶,特意让老奴送些新到的‘碧螺春’来。” 宋长乐双手接过茶罐,指尖轻轻抚过罐身,温声道。 “劳夫人挂念,妾身已无碍了。” 赵嬷嬷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当即一脸心疼。 “姨娘手这样冷,可见寒气未消。这茶里加了温补的药材,最是养人,姨娘每日饮上一盏,身子自然就好了。” 她说着突然提高声音对门外道。 “来人,取炭炉来!老奴今日定要亲眼看着姨娘饮下这盏茶才安心。” 小丫鬟很快端来红泥小炉,赵嬷嬷亲自取茶碾研磨,滚水冲泡。 茶汤清澈嫩绿,氤氲热气中飘着一丝不宜察觉的药香。 “老奴先替姨娘尝尝温度。” 赵嬷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喉头滚动,半晌才将重新倒了一盏推到宋长乐面前。 “温度正好,姨娘请用。” 她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宋长乐的动作,又似不经意地补充道。 “对了,前些日子给姨娘请的送子观音最是灵验,姨娘可按时参拜了?” 宋长乐垂眸,颊边泛起一抹薄红。 “嬷嬷放心,夫人恩典,妾身一日不敢忘。” 赵嬷嬷眯了眯眼。 “哦?那今日的……” 宋长乐轻轻“啊”了一声,似是忽然记起要紧事,忙回身从绣枕旁取出一个精巧的香囊。 “今早忙着喝药,倒忘了。” 她从香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当着赵嬷嬷的面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咽下。 “多谢嬷嬷提醒。” 赵嬷嬷紧盯着她滚动的咽喉,确认茶汤和药丸尽数咽下,脸上的褶子才舒展开来。 “姨娘是个懂事的。” 她意有所指。 “侯爷近来常来落花坞,您可得抓紧机会......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夫人也高兴。” 宋长乐低头掩唇轻咳,耳尖发红。 “妾身……明白。” 赵嬷嬷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才离开。 待脚步声远去,香兰立即取来铜盆与清水,想让宋长乐催吐。 “姨娘,那茶和药丸都碰不得,可要奴婢去煮些解毒汤来?方才您咽下的东西虽不是真药,可赵嬷嬷带来的茶叶若动了手脚……” 香兰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宋长乐轻轻摇头,指尖轻轻拨开茶罐盖子,垂眸细嗅。 罐中芽叶细嫩,混着一股极淡的辛涩药味。 她合上盖子,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不必。这茶里的‘温补’药材是慢性的,一两次喝不出毛病。况且……” 她转身将茶罐搁在案几最显眼处,低声道。 “侯爷不留宿,再多助孕的方子也不过是无用功。” 香兰会意,立刻取出一罐未开封的新茶,手脚麻利地将茶罐中的茶叶调换。 她忽又蹙眉:“可赵嬷嬷盯得紧,若非要如今日一般看着您当场饮茶……” “若是日日服用,‘送子观音’剩余不多,这茶恰好接上。” 宋长乐语气淡然。 “她不过是想确认我乖乖听话,好让夫人安心。主仆两人都是高傲之人,哪里会次次屈尊降贵?” 香兰闻言一怔,随即恍然。 姨娘竟已摸透了赵嬷嬷的脾性? 明明入府才几日,却连夫人身边这位积年老仆的做派都看透了。 香兰彻底放下心来,暗暗佩服姨娘洞察人心。 可她不知道的是。 三年前的那个午后,赵嬷嬷带着十两银子来她家“请”走了娘亲。 那时的赵嬷嬷眼角还没这么多皱纹,却已然是一副逢人就笑的精明模样。 “宋娘子好福气,我家小姐最怜惜你们这些会女红的。” 赵嬷嬷当时笑得一团和气,可看人的眼神却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每月三两银子,够你们一家吃半年粗粮了。” 所以,当赵嬷嬷踏入侯府的第一面,宋长乐就认出来了。 这位故人,正是当年为虎作伥的索命恶鬼。 第六十五章 侯爷吩咐过,不必通传 三日后,宋长乐身体大好,便带着香兰先去兰芳院谢过薛明珠的“厚赐”。 “妾身求见夫人。” 她在院门外福身行礼,声音轻柔。 赵嬷嬷掀帘出来,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姨娘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些了,可惜来得不巧,夫人小憩刚睡下。姨娘的心意老奴会代为转达。”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 “侯爷正在书房处理军务,姨娘既来了,不如去送盏茶?” 宋长乐轻咬下唇,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怯生生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赵嬷嬷见状,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侯爷近日公务繁忙,嫌少踏足后院。你身子既好了,要好生伺候,莫浪费了那些赏赐。” 这话说得露骨,宋长乐耳尖顿时烧了起来,低眉顺目道。 “奴婢…谨遵夫人吩咐。” 出了主院,香兰忍不住小声道。 “姨娘,夫人这是……” 宋长乐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凉薄笑意。 “连面都不肯见,想必是吃着醋呢。倒是这赵嬷嬷……” 她顿了顿。 “这般忠心老练,薛家真是派了个人物来。” 正说着,采苓捧着茶盘从回廊处款款而来。 见了宋长乐,立刻上前交接。 “姨娘来得正巧,您要的茶已经备好了。” 香兰眼睛一亮,接过茶盘时忍不住眨了眨眼。 合着不管夫人怎么说,姨娘本就有送茶的打算! “辛苦了,你回去守着院子吧。” 宋长乐微微颔首。 她心知主院的人都有功夫在身,采苓习武之人,气息脚步都与常人不同。 平日在落花坞人多混杂也就罢了,此刻带着去反倒不妥。 两人穿过回廊时,远远听见几个丫鬟躲在假山后嚼舌根。 “听说没?落花坞那位又去巴结夫人了。” “可不是,刚得了赏赐就巴巴地跑去谢恩,真会来事。” “哼,表面装得清高,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手段勾引侯爷……” 宋长乐脚步未停,恍若未闻。 香兰气得脸色发红,却被她轻轻拉住。 “由她们说道。” 香兰掐了掐手心——姨娘这般与人为善,倒叫人当软柿子捏。 “可是姨娘……” 宋长乐一双眼好似一潭深水,毫无波澜。 “狗咬你一口,难道你要咬回去?” 顿了顿,又轻声道。 “况且,她们说的也没错,我确实在巴结夫人。” 主院门前,玄奕正与几个侍卫交代事务。 见宋长乐来了,立刻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玄侍卫。” 宋长乐停在三步外福了福身,规规矩矩。 “妾身奉夫人之命来给侯爷送茶,有劳转交。” 按照惯例,玄奕会接过茶盘代为转交,她便可全身而退。 宋长乐已经微微前倾身子,准备递出茶壶——却见玄奕突然侧身让开了半步。 “侯爷正在批阅军报。” 玄奕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宋姨娘直接送进去吧。” 宋长乐心头猛地一跳。 主院是沈昭临的禁地,书房更是重中之重。 今日怎会? 她迅速垂眸掩饰眼中的惊诧,却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这……恐怕不妥。” 她轻咬唇瓣,声音里多出一丝惶恐。 “妾身不敢打扰侯爷公务。” 玄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侯爷吩咐过,若是宋姨娘来,不必通传。”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什么时候下的令? 为何独独对她破例? 无数念头在心底炸开,她却只不动声色地将茶盘端稳。 “妾身遵命。” 书房内没有熏香,甚至连个香炉都没有。 他端坐在书案后,听到动静连头都没抬。 宋长乐停在距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将茶盘轻轻放在一旁的软榻小几上。 “茶是温的,侯爷记得喝。” 正要告退,却听沈昭临忽然问道。 “茶是你自己煮的,为何假借夫人之名?” 宋长乐心头一跳,但面上不显,自谦道。 “奴婢身份低微,若贸然献茶,恐惹闲话……夫人待奴婢宽厚,借她的名头,侯爷喝得也安心些。” 沈昭临搁下毛笔,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片刻,忽然指了指砚台。 “过来研磨。” 宋长乐移步案前,拿起墨锭,徐徐画着圈儿。 她低眉顺目,目光专注地停留在砚台上。 至于那军报?她连余光都未扫过半分。 沈昭临一边批阅文书,一边暗中观察她。 “手腕放松。” 他突然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调整姿势,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 “你以前在主人家没学过磨墨?”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灼得她耳根发烫。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话中的试探。 她入府时伪造的身份是辗转多家的好孕丫鬟,按理说应该精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奴婢虽伺候过多家。” 她轻软的嗓音里隐约透出几分委屈。 “但往往拜见主母时就被找了由头发卖,不曾近身侍人……” 沈昭临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目光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停留片刻。 “好了,你回去吧。” 宋长乐福身告退,走出书房时,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她并非对军报不感兴趣,而是清楚地知道——沈昭临在试探她。 待宋长乐离开后,沈昭临放下毛笔,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方向。 这张姿色上乘的脸,细嫩白皙的肌肤,确实作为丫鬟很容易被主母忌惮。 他起身走到软榻前,抬手倒了一杯茶。 只抿了一口,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不是桑叶茶。 嫩绿的茶叶虽然同样散发着清香优雅的花果香,细品却带着一丝格格不入的苦味。 “玄奕!” 他沉声唤道。 玄奕立刻推门而入:“侯爷?” “去查查这茶的来历。”沈昭临将茶叶递给他,“尤其是里面加了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玄奕就回来了,脸色凝重。 “侯爷,查清楚了。这茶确实是夫人赏给宋姨娘的,但里面……” 他犹豫了一下。 “加了一些助孕的药物。” 沈昭临脸色一沉:“助孕药?” “是。大夫说,这药性温和,长期服用才能见效,但……” 玄奕硬着头皮道。 “助孕效果虽好,却伤女子肌体,最终……” “最终什么?”沈昭临的声音冷得像冰。 玄奕额角渗出冷汗。 “保小不保大。” 第六十六章 市井流言,真假有什么要紧? 与此同时,宋长乐与香兰沿着小道缓步回落花坞。 香兰落后半步跟着,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雀跃。 “姨娘,侯爷竟许您进书房!奴婢听说,连夫人也只在新婚夜留宿过主院呢。” “是啊,特别……”宋长乐轻声应着,眼底却闪过一丝忧色。 沈昭临不是寻常纨绔,他是从战场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永宁侯,警觉性远超常人。 这般特殊对待,是好事也是坏事。 香兰察觉主子神色有异,连忙噤声。 回到落花坞时,两个小丫鬟正在廊下翻晒新摘的茉莉。 香兰一眼就瞧见了竹筛里满满的茉莉,脚步猛地一顿。 “姨娘!” 她压低声音惊呼。 “采苓没用新晒的花?那方才送去主院的茶……” 宋长乐信手拈起一朵半开的茉莉,在指尖轻轻捻转。 她步履不停走进内室,待香兰跟进来才道。 “是我的吩咐,送的碧螺春。” 香兰拧眉。 “姨娘不是说那茶……” 宋长乐唇角微扬。 “正因为是夫人赏的,才更要物尽其用。” 她将花苞放回香兰掌心,指尖在她手背轻轻一点。 “你呀,要学的还多着呢。” 前些日子送的都是桑叶茶,今日突然换了口味。 以沈昭临的敏锐,再迟钝的舌头也该尝出异样了。 香兰耳根发烫,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姨娘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行事却总透着股老辣劲儿。 “不怪你。这后宅里的弯弯绕绕,原就不是一朝一夕能摸透的。” 宋长乐环顾四周。 “采苓呢?” 香兰正欲回答,忽听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采苓挎着竹篮匆匆进门,额角还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显是刚从外头赶回来。 她见宋长乐在屋内,连忙福身行礼。 “姨娘,奴婢回来了。” 香兰皱眉。 “怎么这时候才回?姨娘方才还问起你。” 采苓低头道。 “奴婢去府外采买,想起姨娘爱吃延鹤楼的杏仁酥,谁知今日人多,耽搁了些时辰。” 说着,从篮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双手奉上。 宋长乐接过食盒,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摩挲,忽而抬眸对香兰道。 “你去侯府膳房看看,今儿晚膳备了些什么。这几日天燥,若是有清淡的汤水,就让多加一道。” 候府的下人最是势利,如今夫人禁足,林姨娘归宁。 自家姨娘就是候府最得脸的主子,自然有了点菜的权利。 待香兰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采苓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声音压得极低。 “府内近期事宜都已上报,贵人回信了。” 宋长乐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适当激化薛林矛盾,但不可暴露自身。”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苗猛地窜起,将痕迹吞噬殆尽。 “采苓,那位嬷嬷……” “已经落脚了。”采苓低声道,“按您的吩咐,找了可靠的人照看着。” 宋长乐沉吟几秒。 “让她给林家写封信,就说……” 她凑到采苓耳边细语几句,采苓连连点头。 夏夜闷热,蝉鸣聒噪,林府的门房敞着衣襟,歪在门后打盹。 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惊得他一个激灵,差点从藤椅上跌下来。 “谁啊?大半夜的!” 门房骂骂咧咧地起身,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脸上沾满泥污,看不清面貌。 “去去去!要饭的名儿再来!” 门房不耐烦地挥手,作势就要关门。 小乞丐却猛地伸手抵住门板,压低声音道。 “有位嬷嬷让我送信,说事关林姨娘性命!” 门房毫不客气的冷笑。 “深更半夜的,拿这种话唬人?滚远点!” 小乞丐急了,从怀里摸出一块被汗水浸得发潮的碎银,塞进门房手里。 “真是要紧事,您通传一声不吃亏,耽误了主人家的事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门房掂了掂银子,借着月光仔细打量。 银子虽小,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是一个乞丐能出的起的。 他狐疑地打量小乞丐几眼,终究不敢耽搁,匆匆往内院传话去了。 此时林婉淑早已睡下,被叩门声惊醒后,她撑起身子轻唤。 “巧儿?” 巧儿掌灯进来,手里拿着一封被手汗浸得发皱的信。 “主儿可是被惊着了?门房说是个乞儿塞了银子,指名道姓非要给您……” 林婉淑秀眉微蹙,接过信笺,借着烛光一看,指尖猛地一颤。 竟是当年伺候薛明兰生母的老嬷嬷的亲笔! 那纸上赫然写着。 “老奴亲眼所见,薛大小姐命人给二小姐生母灌了砒霜……” 巧儿凑过来一看,惊得捂住嘴,随即跪在脚踏上,声音发颤。 “主儿,这信来得蹊跷。那老嬷嬷若真知情,为何这些年都不说?奴婢担心有人要算计主儿……” “傻巧儿,”林婉淑轻笑,“市井流言,真假有什么要紧?” 她指腹轻抚信纸边缘。 “薛明珠作恶多端,多的是恨她的人。” 她将信纸缓缓折好,轻若蚊吟。 “机会难得,这送信的人不管什么来意都帮了大忙了。” 翌日天不亮,京城茶楼酒肆突然流传起一桩秘闻。 永宁侯夫人薛明珠待字闺中时就曾心狠手辣,毒杀庶母;如今又容不下庶妹,薛二小姐好意探望却害了急症,深夜归家…… 消息传到中书令薛维岳耳中时,这位朝廷重臣正在议事。 同僚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 回府后立即召来心腹。 “查!给本官查清楚是谁在散布谣言!” 薛母忧心忡忡地递上茶盏。 “老爷,明珠的名声……” 薛维岳脸色铁青。 “明珠明珠,你眼里只有她一个女儿是不是?杨家已经派人来问话了。说若是传闻属实,明蕙的亲事要再斟酌。” 薛母后槽牙咬紧:“这般恨毒了明珠,定是林家那……” “没有证据的事休要胡言!” 薛维岳厉声喝止,却暗自咬牙。 他何尝不怀疑林家?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挽回名声。 “去告诉明蕙,找个机会为她姐姐辟谣。” 他沉声道。 “再让管家备厚礼,我要亲自去杨府解释。” 第六十七章 你得罪了谁,自己都不知道? 兰芳院内,鎏金银筷重重拍在食案上,震得碗中燕窝微微晃动。 “查!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薛明珠面色铁青,将咬了一半的茯苓糕随手扔回盘中。 赵嬷嬷连忙递上热帕子,轻声道。 “夫人仔细手疼。老奴觉得未必是二小姐,她下月就要出阁,这时候坏薛家名声,杨家退婚对她有什么好处?” 薛明珠揉了揉太阳穴,眼中掠过一抹阴冷。 “备轿,我要秘密回府。庶母一事知道的人不多,薛明蕙脱不了干系!” 薛府正厅内。 薛维岳面色阴沉地听完女儿哭诉,重重拍案。 “胡闹!正当风口浪尖,你回来是嫌事态还不够乱吗?” “父亲!”薛明珠红着眼眶,“女儿的名声……” “你的名声重要,还是薛家百年清誉重要?” 薛维岳厉声打断,眉峰骤压。 “杨家已经派人来问了,若坐实这谣言,你妹妹的婚事告吹不说,为父在朝中差事也要受影响!” 薛母连忙打圆场。 “老爷别动怒,明珠也是一时着急,失了分寸。依妾身看,不如让明蕙出面澄清?” 薛维岳沉吟片刻。 “明蕙呢?” 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传来。 “女儿在这儿。” 薛明蕙缓步进门,眼眶通红,显然哭过。 “父亲,女儿与姐姐朝夕相处,最知她品性高洁。女儿愿意为姐姐作证,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薛明珠冷眼看着庶妹那张假惺惺的脸,那装模作样的声音听得人直恶心。 这小贱人装得倒像! “好。” 薛维岳神色稍缓。 “明日你去庙里给你生母上上香,表表孝心。记住,你生母是病逝,与明珠毫无干系。” 薛明蕙福了福身,做足了乖顺模样。 “女儿明白。” 待薛明蕙前脚刚踏出正厅,薛明珠后脚就跟了上来。 她一把攥住庶妹纤细的手腕,将人粗鲁地拖进假山后的死角。 “嬷嬷在哪?” 薛明珠指尖掐进她腕间嫩肉,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薛明蕙摩挲着发红的腕子,眼中腾起一丝委屈:“姐姐在说什么?妹妹真的不明白。” “少装蒜!就是你派人劫走的那个老货。” 薛明珠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猛地将她掼在石壁上,震落几粒碎石。 “那个伺候你生母的老嬷嬷,不是你藏起来的?现在全京城都在传我毒杀庶母,你敢摸着良心说跟你没关系?” 薛明蕙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讥诮,她轻轻拨开薛明珠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姐姐这话可冤枉死我了。我确实派人去找过那嬷嬷,可惜去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薛明珠已掐住她的下巴猛地往上一抬。 “什么意思?” 假山阴影里,薛明蕙半边脸浸在暗处,嘴角勾起一丝看热闹的弧度。 “我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是血。姐姐,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 薛明珠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她猛地抬手就要往薛明蕙脸上扇去。 “贱人!要不是你藏着那老东西,怎么会有今天的祸事!” 循声找来的赵嬷嬷眼疾手快地按住薛明珠青筋暴起的手。 “夫人息怒!二小姐确实不像在说谎,您忘了,她明日还要见人替您澄清!” 薛明蕙趁机抽回手,退开几步。 “姐姐放心,明日上香时我只会说姨娘是病逝。毕竟我可不是姐姐,置家族名声于不顾。” 薛明珠死死盯着薛明蕙那张看似无辜的脸,心中满是悔恨。 早知今日种种,当初就该把这小贱人和她那个下作的娘一起送下地狱! “滚!” 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薛明蕙优雅行礼,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姐姐禁足,本就是从候府偷溜,可要好好保重,千万别叫人抓住行踪。” 回侯府的马车上,薛明珠正闭目养神,忽听得窗外传来孩童清脆的唱诵声。 “一二三,毒心肝,姨娘饭里撒砒霜……” 薛明珠猛地掀开车帘,只见三五个孩童蹦跳着从街边跑过,嘴里继续唱着:“四五六,锁冷秋,庶妹哭瞎小阁楼……” “停车!”她厉声喝道,手指死死扣住窗棂,“把这些没人教的小畜生给我抓来!” 赵嬷嬷急忙按住她发抖的手。 “夫人不可!街上人多眼杂,这当口不能再闹出事了……” 车窗外,童谣已唱到“七八九,鞭子抽,妾室夜夜血染袖。三来年,肚皮空,嫁人不下一个种!”。 薛明珠眼前一黑,竟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赵嬷嬷紧张的探了鼻息后,松了一口气。 晕了也好,否则她还真担心拦不住夫人的脾气。 她掀开帘子,望着远去的孩童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沈昭临回府途中,那阵清脆刺耳的童谣声同样传入耳中。 玄奕脸色骤变,正要上前驱散孩童,却被沈昭临抬手拦住。 只见他勒住缰绳,冷峻眉眼间喜怒难辨,唯有眼眸微微眯起。 这首编排薛明珠的童谣,字字句句都像是熟知侯府内情之人所写。 “去查查这童谣的源头。” 玄奕领命而去,沈昭临便就近找了间茶楼歇脚。 邻座的窃窃私语隐约传来: “听说永宁侯夫人待字闺中就……” “嘘!那可是中书令家的千金……” 沈昭临指尖轻叩茶盏,眼底寒芒一闪。 流言传播如此之快,必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不多时,玄奕匆匆回来复命。 “侯爷,查明了。流言最初是从城南的茶楼传出,说书人声称消息来自一位老嬷嬷。” 沈昭临负手立于窗前,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那个老嬷嬷呢?” 玄奕压低声音回复道。 “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查不到,薛家已让二小姐出面澄清,但……他们同时放出风声,暗示是林姨娘在背后指使。” 沈昭临眸光微动。 薛林两家虽素有嫌隙,但林婉淑归宁多日,林家却对侯府流言了如指掌…… 他忽然想起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身影。 宋长乐。 若论此事谁最得利,非她莫属。 马蹄声在侯府门前戛然而止。 沈昭临将马鞭抛给玄奕,大步向内院走去。 “侯爷,可是要回书房?”玄奕紧跟着问道。 沈昭临脚步微顿,沉声道。 “去落花坞。” 第六十八章 他的棋,她的局 落花坞内,宋长乐正在修剪一盆花期快过的茉莉。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轻声道。 “香兰,把剪刀递我。” 一把剪刀递到眼前,却不是香兰的手。 这只手骨节分明,掌心宽大,力量感十足。 宋长乐指尖一颤,刚拿起的剪刀掉在青石板上。 她慌忙转身,正对上沈昭临深不见底的眼睛。 “侯、侯爷。” 她福身行礼。 “妾身不知是您……” 沈昭临弯腰拾起剪刀,重新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慌什么?” 宋长乐耳尖微红,接过剪刀时指尖轻颤。 “侯爷突然驾临,妾身怕怠慢了……” 沈昭临的视线落在一旁还未收起的棋盘上。 黑白棋子交错,一局残局静静等待结局。 他唇角微勾:“无妨,陪本侯下一局。” 宋长乐咬了咬下唇,面上浮现三分羞怯。 “妾身哪会什么棋艺?不过是前些日子为了打发时间,随手翻过几本棋谱罢了。” 沈昭临已经撩袍坐下,不容回绝。 “来。” 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对面,指尖捏着一枚白子,脊背绷得笔直。 棋盘上,黑子先行。 沈昭临落子如飞,一声接一声; 宋长乐却每步都迟疑良久,连棋子沾了薄汗都未察觉。 不过十余手,黑棋已接连压境,呈合围之阵,白子则好似困兽之斗。 “听说城南茶楼近日热闹得很。” 沈昭临忽然开口,指间黑子稳稳叩在星位。 “有个说书人,专讲些深宅秘闻。” 宋长乐执白子的手微微一抖,棋子险些滑落。 她轻吸一口气,将白子落在边角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位置。 “妾身久居内院,不曾听闻这些。” “是么?” 沈昭临似笑非笑,又下一子,将她的退路堵死。 “那首童谣都唱到侯府门口了,你也未曾听见?” 白子被逼入绝境,宋长乐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忽然将手中白子一转,落在看似无关紧要处。 这一手看似自寻死路,却隐隐切断黑棋大龙退路。 “今早香兰提过一句,说是街上有孩童在唱些不雅的话。” 她声音轻柔,恰似落子温吞。 “妾身还劝她莫要多嘴,免得惹夫人不快。” 沈昭临眸光一凝,审视着棋盘上这步险棋。 “你倒是体贴。林氏归宁多日,府中流言却句句戳中要害。你说,是谁在背后操纵?” 宋长乐呼吸微滞。 沈昭临这是在试探她! 宋长乐眼眶蓦地红了,一滴泪砸在棋盘上,她急急用手背抹去。 “妾身不敢欺瞒侯爷。只是……妾身不过是个妾室,有时受些委屈也是应当的,但万万不敢因此怨恨夫人。” 沈昭临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宋长乐被迫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是她精心设计的倒影。 一株伏低做小的蒲草,柔弱易折,风来便倒。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拭去一滴泪。 “夫人曾想打杀,你一丝怨恨没有?” 她忽然挣开他的手,推开棋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若侯爷不信,不如将妾身送走…妾身宁愿去庙里青灯古佛,也好过让侯爷疑心……” 棋盘翻倒,黑白子哗啦啦洒了一地。 沈昭临看着伏在地上颤抖的纤弱身影,胸口莫名发闷。 他伸手将人扶起,却摸到一把骨头——她比入府时候倒是清减了不少。 “起来。” 他语气缓了几分。 “本侯又没说是你。” 宋长乐借着他的力道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整个人跌进沈昭临怀中。 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钻入他的鼻息。 她慌忙要退开,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按住了后腰。 “侯爷...”她耳尖通红。 沈昭临低头看着怀中人。 那张小脸上泪痕交错,眼里盛满惊惶,一如前些日子被雨打湿的茉莉。 “棋还没下完。” 他松开手,转身吩咐道。 “来人,重新摆棋。” 宋长乐悄悄松了口气,却又听沈昭临补充道。 “今晚本侯在此用膳。” 她指尖一颤,刚捡起的棋子又落回地上。 沈昭临这是……要留宿? 暮色渐沉,落花坞内烛影摇曳。 宋长乐安静地布着菜,桌上只摆着几样时令小菜。 清甜脆嫩的凉拌藕片,淡黄清透的酸枣仁茯苓瘦肉汤,一碟青白相间的嫩姜拌莴笋丝…… 没有大鱼大肉,没有珍馐美味,却处处透着用心。 她盛了一碗莲子百合羹,轻轻放在沈昭临面前,温声道。 “侯爷,近日暑气重,这羹清心润燥,您尝尝。” 沈昭临执勺浅尝一口,甜而不腻,带着莲子的清香。 他忽然想起薛明珠备膳时的模样。 香炉里永远燃着暖情的甜香,壶中不是温情酒就是鹿血酿,连最普通的炙羊肉都要裹满三层蜜汁。 “妾身不知侯爷口味,只是想着天热,便让膳房备了些清淡的,若不合侯爷胃口……” 宋长乐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 烛光下,她指尖搭在碗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薛明珠惯常染的艳红蔻丹。 整张饭桌上看不见名贵酒器,连盛菜的碟子都是最朴素的白瓷,与兰芳院中的金杯玉盏形成鲜明对比。 沈昭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这般自然妥帖,反倒让他心中微动。 “无妨,这样便很好。” 饭毕,丫鬟们撤下碗筷。 宋长乐亲自沏了壶桑叶茶,茶香氤氲中,她犹豫着开口。 “侯爷…今晚?” 沈昭临挑眉。 “怎么?不欢迎本侯留宿?” 宋长乐慌忙摇头。 “妾身不敢!只是怕夫人那边……” 沈昭临余光忽然落在案几上摆在显眼处的青花瓷茶罐上。 “本侯想去哪,还轮不到她过问,这茶罐里装的是碧螺春?” 宋长乐低下头,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 她早算准了薛明珠的性子,那首童谣此刻怕是已经传到她耳中。再加上侯爷留宿落花坞... “在想什么?” 沈昭临忽然问。 宋长乐抬起水汪汪的眼睛。 “侯爷好眼力,妾身只是担心...夫人若知道侯爷来了妾身这里留宿,怕是会更生气……” 沈昭临轻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既为主母,总该大度些。陈年的茶叶不用也罢。” 宋长乐眼睫轻颤,顺势缓缓将脸颊偎进他掌心,像只撒娇的狸奴。 “都听侯爷的,夫人若问起,侯爷可要护着妾身……” 这一夜,落花坞的灯烛明明灭灭,在纱窗上投下交织的影。 直到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才双双悄然隐入月色之中。 第六十九章 明珠似卿,光华永驻 兰芳院内,摇曳的烛火将薛明珠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铜镜里那张精心描绘的脸,在烛光映照下艳丽非常,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 “什么时辰了?”她第三次轻叩丹蔻。 青柳连忙上前。 “回夫人,已过三更了。” 她悄悄瞥了眼主子额间将褪未褪的花钿——那是用上等胭脂新描的兰花,此刻边缘已有些晕染开来。 薛明珠忽然抬手抚了抚发髻。 回府后特意让梳头娘子挽的时兴飞仙髻,此刻镜中依旧精致,可再好的妆容也经不起整夜的等待。 “回、回夫人的话。” 盯梢的小丫鬟慌慌张张跪在帘外,声音发颤。 “落花坞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守夜的婆子说,宋姨娘叫了三次水……” 薛明珠猛地起身,宽袖扫过妆台。 “贱人!” 镶珍珠的金簪、翡翠耳坠哗啦啦滚落在地,那支金丝嵌宝的步摇摔成两截,上头镶嵌的明珠滚了一地。 她声音又高又厉,精心涂抹的口脂早已被咬得斑驳。 “就因外头传我善妒,侯爷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她原以为即便流言四起,沈昭临总该来院子问个明白。 “夫人,夜深了……” 青柳小心翼翼地捧着热帕子上前,帕子上熏着侯爷最爱的安神香。 薛明珠转头盯着她,忽然冷笑:“梳洗?梳洗给谁看?” 她抓起螺子黛砸向铜镜,镜中容颜顿时支离破碎,随即掐住青柳下巴,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若你长得争气些,本夫人何至于找宋长乐那种不省心的贱婢入府代宠?” 青柳眼眶一红,却不敢辩解。 她记得清楚,夫人刚嫁进侯府时,但凡姿色稍好的丫鬟,不是被调去浆洗房,就是寻个错处发卖出去。 她哪敢打扮?连脂粉都不敢多用一分。 “夫人息怒。” 赵嬷嬷掀帘进来,挥手遣退小丫鬟,上前搀扶道。 “仔细气坏了身子。” 薛明珠甩开青柳冷笑道:“嬷嬷也听见了,侯爷被那贱人勾得神魂颠倒,哪还记得兰芳院的门朝哪开?” “夫人息怒,侯爷去落花坞,未必真是宠爱那宋氏。”赵嬷嬷扶她在床沿坐下。 薛明珠忽然松开紧攥的拳头,指尖狠狠抠进床沿朱漆,生生刮出几道白痕。 “嬷嬷不必说这些场面话。这半月来,侯爷踏进她院门的次数,倒比来我这正房还要勤上三分。” 赵嬷嬷凑近半步,手指在袖中暗暗掐算日子。 “夫人细想,自从林姨娘归宁,府里就传出些不三不四的话。侯爷何等精明,岂会不知其中蹊跷?他去宋氏那里,说不定是试探。” 薛明珠指尖一送,双眼微微眯起。 “你是说……侯爷怀疑宋氏散布谣言?” 赵嬷嬷为她斟了杯安神茶。 “老奴不敢揣测侯爷心思。至少那些流言句句戳中夫人要害,偏又赶在林姨娘不在时冒出来。侯爷若真信了这些,第一个怀疑的自然是宋氏——毕竟这段时日,就数她最得侯爷青眼。” 赵嬷嬷的话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 是啊,沈昭临向来精明,怎会轻易被流言左右? 她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步摇,忽然想起这是沈昭临去年送的生辰礼。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明珠似卿,光华永驻……” 或许,或许他真是在试探? 赵嬷嬷继续规劝。 “外头本就风言风语,夫人若此时发作,反倒坐实了善妒之名。不如……反倒不如明日以‘府中规矩’为由,亲自去林家接林姨娘回府。一来显夫人大度,二来……” 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二来正好瞧瞧,林家对这流言是什么态度。” 薛明珠捏了捏眉心:“难道就由着那贱人勾引侯爷?” “不过是个妾室。” 赵嬷嬷耷拉着眼皮,嗓音压低却透着笃定。 “等怀上身孕,赢的终究是夫人您。”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心下已有决断。 “好,就依嬷嬷之计,天一亮就去林家。记得把侯爷赏的那对红珊瑚盆景带上,就说……是给林妹妹压惊的。” 赵嬷嬷会意,躬身退下安排。 青柳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珠翠,一滴泪砸在碎玉上,悄无声息。 落花坞外,晨雾迷蒙。 赵嬷嬷在门外站定,整了整衣襟,两个守夜丫鬟正倚着门框打盹,见着她慌忙行礼。 “劳烦通传。” 赵嬷嬷略一欠身,嗓音沉缓。 “老奴奉夫人之命,有要事请示侯爷。” 内室里,沈昭临正张开双臂由人更衣。 宋长乐捧着玉带的手微微一颤,险些没接住婆子递来的金鱼袋。 她随意挽起的云鬓松散,眼睑低垂间透着几分云雨后的娇倦。 “侯爷。” 外间香兰隔着屏风细声禀报。 “兰芳院的赵嬷嬷在门外候着,说夫人有要紧事。” 沈昭临挑眉,任宋长乐为他系上玉带。 “这个时辰?让她候着。” 宋长乐指尖一紧,玉带扣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沈昭临整了整袖口,不紧不慢地转身往外走。 门外,赵嬷嬷听见脚步声立即深深福下身去。 “老奴给侯爷请安。”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恭敬。 “夫人日夜忧心府中规矩,虽在禁足中仍惦记着林姨娘归宁日久,特命老奴来请示侯爷,可否容夫人亲自去接林姨娘回府?” “难为夫人禁足中还想着府里规矩。”沈昭临语气辨不出喜怒。 赵嬷嬷身子又低了几分。 “侯爷明鉴,林姨娘毕竟是侯爷的人,在外久了恐惹闲话。” 她顿了顿,谨慎地补充道。 “再者,外头那些流言……夫人也想借机澄清一二。” 沈昭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 “夫人倒是想得周到。既如此,便去吧。只是早去早回,莫要在外耽搁。” “老奴谨记。”赵嬷嬷应着,却没有立即退下。 沈昭临眉峰微挑。 “怎么?” 赵嬷嬷这才将腰弯得更深些,恭声道。 “夫人念着宋姨娘近日侍奉殷勤,特意命绣房赶制了新衣裳。想着今日出府,若能让宋姨娘同行,一来显侯府体面,二来外头那些闲人瞧见咱们府上妻妾和睦,那些个混话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沈昭临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赵嬷嬷一眼。 “夫人有心了。” 第七十章 侯府的“百花争艳” 赵嬷嬷垂首不语,直到沈昭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转身向内室走去。 宋长乐刚梳洗完毕,见赵嬷嬷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嬷嬷早。” 赵嬷嬷将她细细一瞧。 见她颈间脂粉抹得重了些,在白瓷似的肌肤上格外显眼,不由了然一笑。 “宋姨娘气色不错。夫人念着你伺候侯爷辛苦,特意赏了新衣裳。” 说着,让身后的小丫鬟捧上一个锦盒。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妾身何德何能,劳夫人如此挂念。” 她接过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套海棠红织金的成衣。 料子是上等的遍地金妆花缎,即使在室内也隐约可见暗纹浮动。 虽无繁复绣饰,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而海棠红虽不是正红,却比寻常妾室能穿的桃红更艳上几分,在夏日里格外扎眼。 “这……” 宋长乐指尖微颤。 “太贵重了。” 赵嬷嬷笑道。 “夫人说了,今日要带姨娘出府,自然要打扮得体面些。姨娘快换上吧,一会儿就要动身了。” 宋长乐咬了咬唇,似有些犹豫:“出府?” “去接林姨娘回府。” 赵嬷嬷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慢条斯理道。 “夫人说了,府中姐妹要和睦相处,宋姨娘这般知礼,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妾身不敢。只是……” 她低头看了看那套华服。 “这衣裳颜色是否过于鲜亮了?” 赵嬷嬷笑容不变。 “海棠红最衬姨娘肤色。夫人特意嘱咐的,姨娘只管穿就是。莫非……姨娘嫌弃夫人的心意?” “妾身不敢!” 宋长乐连忙跪下。 “妾身这就换上。” 赵嬷嬷满意地点点头。 “姨娘收拾妥帖便到府门口候着吧,莫要叫夫人久等。” 待赵嬷嬷退出屋子,宋长乐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采苓立刻抖开那套海棠红的衣裙,仔细检查每一处针脚、每一寸布料。 香兰低声道。 “侯爷都看着送来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采苓头也不抬,手指停在裙带暗扣处轻轻一挑。 “我们姨娘正得宠,明面上的东西反而最容易藏暗招。” 香兰一顿,立刻上前帮着查看,动作虽慢却细致。 片刻后,采苓确认无误,这才松了神色。 “小心些总没错,姨娘放心换上吧。” 宋长乐换好那身海棠红织金裙衫,对镜自照时忍不住蹙眉。 这颜色艳得几乎要灼伤人眼,哪里是她一个姨娘该穿的? “姨娘……” 采苓递上一支素银簪子,欲言又止。 宋长乐接过簪子,轻轻插入鬓角,低声道。 “无妨,既然是夫人赏的,不穿反倒落人口实。” 侯府正门前,八名小厮已备好五六辆马车。 宋长乐扶着采苓的手缓步走来时,脚步微微一顿。 薛明珠一袭正红蹙金长裙立于阶上,身侧竟站了五六位盛装打扮的姨娘。 最年长的李姨娘一身稳重的湖蓝色,连平日最不受宠的周姨娘都换上了簇新的杏黄纱裙……活脱脱一副百花争艳的美人图。 “人都齐了?” 薛明珠环视一周,声音温和,哪还有昨夜砸镜的癫狂模样。 “今日咱们一起去接林妹妹回府,也让外头那些乱嚼舌根的看看,咱们侯府妻妾何等和睦。” 宋长乐垂眸不语。 薛明珠这一手着实厉害——外头不是传她苛待姨娘吗? 如今满府姨娘衣着光鲜地出门,谣言不攻自破。 马车缓缓驶出侯府,宋长乐掀开车帘一角。 街边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几个妇人挎着菜篮,目光黏在侯府女眷身上挪不开。 “不是说侯夫人善妒吗?我瞧着这些姨娘穿得比寻常人家正室还体面……” 同伴附和。 “就是,你瞧那钗环首饰,那衣裳料子,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外头那些传言,怕不是眼红的人乱嚼舌根!” 采苓压低声音。 “姨娘,夫人这招高明啊。” 宋长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 薛明珠能忍下这口气,还布下如此精妙的局,背后定有赵嬷嬷出谋划策。 那老嬷嬷深谙宅斗之道,比薛明珠更难对付。 林府大门前,薛明珠盈盈下拜。 “请通报林大人,永宁侯府薛氏特来接林妹妹回府。” 门房见她如此大礼,慌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林婉淑的父亲林大人亲自迎了出来。 “侯夫人何必行此大礼?” 林大人年约五旬,面容严肃。 “小女归宁是老夫的意思,与侯府无关。” 薛明珠笑容温婉。 “林大人言重了。林妹妹是侯爷心尖上的人,这些日子不在府中,侯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妾身身为正室,自当为侯爷分忧。” 她这番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 人群中立刻响起窃窃私语。 “听说这林姨娘仗着出身书香门第,从不把正室放在眼里……” “可不是吗?听说在侯府里比正室还威风?” “现在正室亲自来接,架子可真大!” 林大人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林婉淑已从府内快步走出。 她一袭杏黄色衣裙,发间珠翠摇曳,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憔悴。 “姐姐亲自来接,妹妹实在惶恐。” 林婉淑向薛明珠福了福身,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 薛明珠上前一步,亲热地握住她的手。 “妹妹说哪里话?身子可好些了?侯爷惦记着你呢。这些日子府里出了些流言蜚语,侯爷担心你听了心烦,特意让我来接你回去。” 她转向林大人,又是一礼。 “还请林大人放心,侯爷定会查明谣言来源,还林妹妹一个清白。” 林大人冷哼一声:“但愿如此。” “父亲。” 林婉淑轻声打断,低眉顺眼地朝林夫人福了一礼。 “母亲,女儿随姐姐回府便是。侯爷待女儿一向很好,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 林夫人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她,审视着侯府众人,像是在评估这场戏码的价值。 薛明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更加温柔。 “林妹妹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她转向身后的姨娘们。 “你们说是不是?” 众姨娘纷纷应是,宋长乐也低着头,轻声道。 “林姐姐回来就好……府里这些日子,大家都惦记着呢……” 实则她余光注意到林夫人站在门内,脸色阴晴不定。 薛明珠这一招“礼贤下士”,逼得林家不得不放人——若再留女儿,反倒显得林家不懂礼数了。 林婉淑冷冷地扫了宋长乐一眼,没有说话。 临上轿前,林夫人将林婉淑拉到一旁,低声道。 “婉淑,回去后务必盯紧宋氏的肚子。你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但终究姓林。若让她先诞下庶长子,你在侯府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林婉淑咬了咬唇。 “女儿明白。” 回程路上,宋长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薛明珠不仅扭转了舆论,还反将一军,把林婉淑说成了不懂规矩的那个。 而自己这身扎眼的衣裳,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姨娘,”采苓忽然轻声道,“林姨娘看您的眼神不太对。” 宋长乐唇角微勾。 “无妨,她越在意我,夫人越放心。” 第七十一章 姐妹亲热,借刀杀人 林婉淑回到丹桂院,将手中的绢帕轻轻搭在衣架上。 耳畔传来厢房那头婆子们扯着嗓门的念叨声。 “姨娘从娘家带老君眉两匣,收到小厨房,随时备着!” “紫檀插屏可仔细着点,别磕着碰着……” 巧儿捧着铜盆上前,趁着递帕子的间隙低声道。 “主儿。您注意到了么?今早宋姨娘在外头时,穿了身海棠红织金裙衫……” 水声微微一顿。 林婉淑掬一捧清水,细细洗净了手,铜盆里荡开的涟漪映着她沉静的眉眼。 水中的倒影忽然扭曲成母亲那张满是算计的脸——“盯紧宋氏的肚子”,这句话像毒蛇般缠绕上来。 “大约是侯爷赏的吧,这府里有宠爱大过天,没什么可稀奇的。” 她接过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葱管般的纤指。 巧儿摇了摇头。 “蹊跷就在这里。奴婢打听了,那衣裳是夫人亲自赏的。” 林婉淑蹙眉,随手将丝帕丢回盆里。 “夫人赏的?我依稀记得上一个新人不知礼数,穿了件杏红褙子,夫人当场就扒了下来,说什么‘妾室穿红,不成体统’……” 她转到美人榻坐下,捏了捏眉心。 “看来这体统,也是看人下菜碟。” 她忽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去把我归宁时带的那些锦盒取来。” 巧儿连忙从柜中取出几个精致的盒子。 林婉淑挑拣一番,才道:“备轿,我要去落花坞。” 落花坞内,宋长乐正对着铜镜卸下那身海棠红织金裙衫。 采苓小心地将衣裳叠好放回锦盒,香兰则端来温水为她净面。 “姨娘今日这身打扮,怕是要传到侯爷耳中了。” 采苓低声道。 宋长乐轻轻擦拭着颈间的脂粉,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侯爷若问起,你们只管照实说,是夫人赏的衣裳,我不得不穿。”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小丫鬟的通报。 “林姨娘到访。” 宋长乐与采苓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整理好衣衫迎了出去。 林婉淑已站在厅中,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扫过厅内陈设。 见宋长乐出来,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宋妹妹,多日不见,姐姐可想死你了,妹妹不会嫌弃姐姐打扰吧?” 宋长乐福了福身。 “姐姐说哪里话。快请坐。” 林婉淑扶起她,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坐下。 目光在宋长乐身上打了个转,故意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停留片刻。 “妹妹怎么换下了那身华服?今日在府门口一见,真真是侯府头一份的体面,连我看了都羡慕呢。” 宋长乐苦笑一声,亲自斟茶。 “姐姐说笑了,这衣裳今日一穿,不知多少双眼睛要盯死我的肚子。” 林婉淑眼中精光一闪,假意安慰道。 “夫人既抬举你,也是好事。” 她示意巧儿奉上锦盒,檀木盒子开启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我归宁时从家中带回的小玩意儿,想着妹妹或许喜欢,特来相赠。” 锦盒里是一柄苏工双面缂丝花鸟团扇,檀木为骨,流苏摇曳,纳凉赏玩两相宜。 宋长乐接过时指尖微颤,似是真有几分触动。 “姐姐太客气了。” 正当两人虚与委蛇之际,采苓端着茶壶进来续茶。 茶壶倾斜的瞬间,她忽然面色一变,轻呼一声。 “糟了,奴婢泡错了茶!” 她手忙脚乱地去抓茶盏。 茶盏被碰得在案几上打转,泼出几滴茶汤。 宋长乐皱眉按住杯盖,采苓已跪倒在地。 “奴婢本想泡龙井,却错拿了碧螺春……这茶放久了,怕是陈了,奴婢这就去换。” 林婉淑端起茶盏,只见茶汤清亮。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不必麻烦了,这茶清香犹在,不算陈茶。” 宋长乐连忙歉声道。 “姐姐莫怪,我这丫头粗手笨脚的,竟拿错了茶。” 她低眉顺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 “说来惭愧,我出身寒微,舌头笨拙,尝不出茶的好坏,全凭侯爷指点。” 林婉淑抬眸看她。 “哦?侯爷也品过这茶?” 宋长乐苦笑。 “前日夫人赏了这罐碧螺春,我本想着孝敬侯爷,谁知他尝了一口便说……” 她顿了顿,似有犹豫。 “说这茶存放不当,已有陈味,饮之无益,反伤脾胃。” 林婉淑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心中警铃大作。 夫人赏的茶,侯爷却说不好? 这中间,怕是有文章。 采苓见状,面上更不安了。 “姨娘恕罪!奴婢该死,竟把这茶拿出来了!” 她作势要去收茶盏。 “奴婢这就去换新的!” 宋长乐却叹了口气,摆手道。 “罢了,既是陈茶,留着也是无用,不如连茶罐一起丢了干净。” 林婉淑眸光一闪,忽然开口。 “且慢。” 她放下茶盏,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妹妹若不介意,这茶不如让我带回去?家父精于茶道,或许能辨出其中门道。”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感激之色。 “姐姐竟如此关心,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她执起林婉淑的手,指尖微凉,似是真有几分动容。 “这侯府里,人人都说新人易折,没想到姐姐竟愿意为我费心。” 林婉淑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妹妹言重了,咱们同为姨娘,自当互相照应。” 林婉淑起身告辞时,宋长乐亲自相送。 两人行至外间,恰见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内室跑出来,手里抱着几件待洗的衣物。 “没规矩的!”香兰厉声呵斥,“没见姨娘在待客吗?” 小丫鬟吓得一哆嗦,怀中衣物散落在地。 几件素白中衣间,赫然露出一角染血的月事带。 宋长乐脸色骤变,扬手就给了小丫鬟一耳光。 “作死的东西!” 林婉淑目光在那抹暗红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体贴地别过脸去。 “妹妹不必动怒,小丫头不懂事罢了。” 宋长乐耳根通红,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堪。 “让姐姐见笑了…这几日身子不爽利,丫鬟们越发没个章法……” 林婉淑温声安慰。 “都是女儿家,有什么打紧。” 余光却瞥见香兰匆忙将月事带塞进袖中时,那布料上新鲜的血迹还在微微渗开。 林婉淑心头一松——宋长乐并未怀孕。 她微笑着告辞,转身时却没注意到宋长乐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回到丹桂院,林婉淑立刻命巧儿将茶叶交给心腹婆子查验。 她自己则坐在窗前,回想着落花坞中的一幕幕。 “姨娘,您觉得那宋姨娘……” 巧儿欲言又止。 林婉淑冷笑一声。 “她表面瞧着楚楚可怜,未必不是个心机深沉的,候府哪里有简单人物?不过……”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至少目前,她还没有身孕,这就够了。” 与此同时,落花坞内,采苓低声问道。 “姨娘,林姨娘会相信吗?” 宋长乐轻轻摇着那柄团扇,流苏在光影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你做得很好,香兰安排月事带的位置也恰到好处。她不仅会信,还会迫不及待地去查那罐茶叶。” 采苓迟疑道:“那茶,林姨娘也喝了几口会不会因此记恨到您头上……” “事关自身利益,才正中下怀。” 宋长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起身走到窗前,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衣裳也好,茶叶也罢,都是夫人给的。林婉淑是聪明人,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第七十二章 毒计现形,将计就计 林婉淑扶着巧儿的手从落花坞出来时,正值午后。 烈日烧灼着青石小径,连两旁栽种的花木都蔫蔫地垂着枝叶。 她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巧儿立刻撑开了随身携带的油纸伞。 “这落花坞太偏,日头又毒,先前该叫抬轿的婆子等等的……” 巧儿小声嘀咕。 林婉淑摆了摆手。 “我久不在候府,走走也是好事。” 转过廊角,远远听见假山后传来丫鬟们打扫时的闲言碎语。 “赵嬷嬷来了以后,夫人的性子真是温和了许多,从前哪里轮得到宋姨娘那种奴婢出身的穿红戴绿?” 一个小丫鬟的声音又尖又细,直往耳朵里钻。 林婉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赵嬷嬷?她微微蹙眉,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 薛明珠身边不一直都是青柳在伺候吗?何时多了个赵嬷嬷? “可不是?昨儿我去库房取东西,正看见夫人身边的青柳姐姐给各院姨娘送衣裳,每人一套!谁家主母能有那么大度的。” 另一个声音接道,语气中满是艳羡。 林婉淑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巧儿见状,刚要出声呵斥那些嚼舌根的丫鬟,却被林婉淑一个眼神止住。 她轻轻摇头,示意巧儿不要惊动她们。 “要我说,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先头那小丫鬟叹道。 “宋姨娘那般张狂,夫人不但不计较,还这般抬举她,要是我一开始也分配在夫人的兰芳院做事就好了......” 林婉淑的唇角微微上扬,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她不再停留,轻移莲步继续向前走去。 “巧儿。” 走出几步后,林婉淑压低声音问道。 “你可听说过这个赵嬷嬷?” 巧儿摇摇头,同样低声回答。 “奴婢也是第一次听说。” 林婉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宋长乐那身海棠红织金裙衫、还有那罐被侯爷嫌弃的碧螺春…… 薛明珠的“抬举”可不是哪一个人都能受的住的。 这些丫鬟一看就是新来候府做事的,披着人皮的恶鬼都看不清楚,还做起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美梦。 “去打听一下这个赵嬷嬷的来历。” 林婉淑轻声吩咐。 “要悄悄的,别惊动任何人。” 巧儿应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主儿。” 回到丹桂院,林婉淑立即命巧儿取来催吐的皂角水。 她仰头灌下,很快伏在铜盆边剧烈干呕。 “主儿当心身子…” 巧儿满脸心疼地为她拍背。 林婉淑喘息着直起身,唇边还挂着涎水。 “无妨,找人好好查查那罐茶叶,我要最快知道结果。” 不一会儿,巧儿匆匆掀帘进来,鬓角还沾着汗。 身后跟着的刘嬷嬷是林府药铺的管事,此刻佝偻着腰,浑浊的眼珠却闪着精光。 刘嬷嬷行了一礼,低声道。 “老奴细细验过,这茶里确实掺了东西。” 林婉淑眸光一凝:“说清楚。” 刘嬷嬷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摊开后是几片茶叶。 “这碧螺春表面看与寻常无异,但老奴用银针挑开叶脉,发现内里浸过药汁。” 她指着茶叶上几乎不可见的褐色痕迹。 “此物名为‘毓麟引’,是助孕的秘方,但药性霸道……” “毓”有孕育之意,“麟”象征祥瑞之子。 薛明珠真是像孩子想疯了,不敢对侯爷用药,就将药用在了宋长乐身上。 林婉淑抬了抬下巴,示意刘嬷嬷继续。 刘嬷嬷左右看了看,凑近一步。 “此药能促女子怀上身孕,却会耗损母体精血。若长期服用,即便怀上,生产时也……” 她做了个“保小不保大”的手势。 林婉淑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好在她回来就催吐了。 薛明珠这“好人”做得可真绝——宋长乐正得宠,若有巴结的去落花坞喝了茶...... “姨娘,这药可使不得,您如今正年轻,孩子早晚都会有的。” 刘嬷嬷见她脸色难看,连忙劝道。 “我做事有分寸,怎么会用这些肮脏东西?今天的事,你烂在肚子里。” 林婉淑示意巧儿给赏银,将人送出候府。 自己则是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巧儿回来时,一封家书也已经写好。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面容透出几分运筹帷幄。 “姨娘,这事要不要告诉侯爷?” 巧儿小声问道。 林婉淑将家书折了折,装入信封。 “告诉侯爷?证据呢?那茶叶到落花坞不是一天两天,谁能证明还是当初夫人所赐的那罐?连茶罐一起,务必交给父亲,就说……是要事。” 夜色沉沉,几颗疏星点缀在天际。 沈昭临自军营策马而归,府门前的石狮旁,老管家提着羊角灯笼早已候着。 “侯爷。” 见他下马,管家立即上前接过马鞭。 “今日夫人带着众位姨娘去了林家,将林姨娘接回来了。” 沈昭临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锐色。 “外头……可有什么说法?” 管家佝偻着腰跟上,灯笼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晃的光影。 “街坊百姓都瞧见了,说侯府主母贤德,不计前嫌,亲自登门迎回林姨娘,连林家老爷都感慨夫人大度。” 沈昭临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 林家那个老狐狸会真心夸赞? 怕是恨不得撕了这层虚伪面皮。 “是么?那倒是好事。” 他语气平静。 管家察言观色,又压低声音补充道。 “不过,今日宋姨娘穿了夫人赏的海棠红织金裙,那颜色鲜亮,一路上格外惹眼,倒也有几个嘴碎的议论……” 沈昭临眸色骤冷,指节微微收紧。 海棠红?那是仅次于正红的颜色。 薛明珠哪里舍得给妾室这般体面? “议论什么?” 管家额角渗出细汗,谨慎道。 “说,宋姨娘虽是妾室,却比正头夫人还张扬,怕是……” 话未说完,沈昭临已抬手止住。 他抬眸望向府内灯火通明的兰芳院方向,眼底暗流涌动。 那女人此刻怕是正得意,一箭三雕。 全了贤名,离间了林宋二人,还给宋氏招来妒恨。 “侯爷,晚膳备在何处?” 玄奕适时问道。 沈昭临收回目光,突然想起今晨宋长乐为他系玉带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腕的微凉触感。她穿海棠红应当极美,可惜…… “丹桂院。” 玄奕微怔——林姨娘刚回府就获此殊荣? 却见侯爷已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第七十三章 真正的输家 落花坞,内室,烛影摇红。 宋长乐斜倚在妆台前,指尖蘸着茉莉香膏,一点点拭去唇上残存的胭脂。 窗外蝉鸣聒噪,却衬得屋内愈发寂静,连铜漏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香兰进来时,正看见自家姨娘用银簪挑开发间最后一支珠钗。 “姨娘,戌时还未到呢。” 香兰捧着铜盆的手紧了紧,铜盆里的温水微微晃动,映出她担忧的脸。 菱花镜里映出宋长乐慵懒的眉眼。 她将长发拢到一侧,慢条斯理地梳理一头青丝。 “今日乏了,早些安置也好。” 香兰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家主子不是真乏,而是因为今日穿的那件海棠红褙子。 那颜色太招惹是非,偏生夫人赏了下来,姨娘又偏生今日穿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一个小丫鬟看不明白,却本能地感到不安。 忽听窗外脚步杂沓,采苓匆匆打帘子进来。 “姨娘,侯爷去了丹桂院。” 宋长乐执梳的手不过微微一顿,连眼皮都没抬。 倒是香兰不由地忧心忡忡。 “姨娘怎么不急?那林氏刚回府就......况且今日您穿了夫人赏的海棠红,侯爷会不会......” 宋长乐忽然轻笑,镜中眸光流转。 “傻丫头。侯爷若真恼了我,就该直接来落花坞训斥。如今避而不见,反倒说明他心中在意。”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玄奕特有的脚步声——像狸奴踏过积雪,又轻又稳。 “宋姨娘。” 玄奕立在珠帘外,影子投在茜纱窗上。 “侯爷有赏。” 宋长乐腰肢已不自觉挺直三分,示意香兰出去接赏。 她透过珠帘缝隙,看见玄奕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外,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侯爷说,这料子透气。” 玄奕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冷冰冰的听不出情绪。 “适合夏日裁衣。” 香兰接过那匹素绫,看着素净,但入手冰凉丝滑。 她小心翼翼地捧到宋长乐面前,却见姨娘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宋长乐从香兰手里接过素绫,指尖在雪白的料子上轻轻摩挲。 “有劳玄侍卫送来,替我谢过侯爷。” 待玄奕退下,香兰仍盯着那匹素绫发愣。 “侯爷这是......” 宋长乐将素绫递给采苓。 “收起来吧,明日就用它裁一身襦裙。” 转头见香兰还懵着,只觉有趣,忍不住戳她额头。 “这是告诉我,不必穿那些花红柳绿招摇。” 她太了解沈昭临了——那男人最厌恶后院争风吃醋,今日她穿着海棠红招摇过市,他嘴上不说,心里必定不悦。 如今送来素绫,既是对薛明珠的警告,也是对自己的回护。 宋长乐剪断焦黑的灯芯,屋内顿时暗了三度,恰合安眠的光景。 “姨娘,那林氏那边……” 香兰还在纠结。 宋长乐已倚在榻上,漫不经心挑开帐钩。 “急什么?她刚回府,得宠是应该的。侯爷既肯花心思点拨我……” 后话隐在一声呵欠里。 “输家是谁,一目了然。” 与此同时,兰芳院。 薛明珠站在院门口,远处丹桂院的灯火透过重重树影,在她眼中化作一根根细针,刺得她眼眶发疼。 “夫人,夜深了,该回去了。” 赵嬷嬷轻声劝道,将一件正红色的披风搭在她肩上。 正红色披风搭在肩上时,薛明珠猛地攥紧了衣袖。 这颜色本该是正室的荣耀,如今却像个笑话。 她死死盯着丹桂院的方向,不为所动。 林氏那个贱人!刚回府就勾得侯爷去她那儿! 赵嬷嬷示意丫鬟们退下,上前替她拢了拢披风。 “侯爷不过是看在林家的面子上……” “林家?”薛明珠冷笑,“他那官职还没我父亲大,也配让侯爷给面子?” 青柳从院外匆匆走来,脸色有些难看。 她附在薛明珠耳边低语几句,薛明珠一掌拍在廊柱上。 一个林婉淑也就罢了,宋氏那个贱婢竟然也敢…… 赵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夫人莫急,那林氏刚回府,侯爷留宿也是常理。而且她下午去了落花坞......”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就算真有了,到头来也是一个死。孩子总归都是夫人的。” 青柳也劝道。 “夫人,夜深露重,养好身子才是要紧。若是您自己身子好,这些姨娘都不足为虑。” 薛明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的酸涩。 她抬头望向丹桂院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然明亮,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为力。 “回房吧。”她最终说道,声音里透着疲惫。 回到房中,薛明珠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柳为她卸下钗环。 铜镜中映出她略显憔悴的面容。 她忽然想起宋长乐那张永远年轻娇艳的脸,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夫人早些歇息吧。” 赵嬷嬷递上一杯安神茶。 薛明珠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即饮下。 她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问道。 “嬷嬷,你说侯爷他...是不是已经厌弃我了?” 赵嬷嬷脸色一变。 “夫人说的什么话!您可是侯府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那些狐媚子再得宠,也不过是玩物罢了。” 薛明珠苦笑一声,将茶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暖口,却暖不了一颗渐渐变冷的心。 “明日让厨房准备些胭脂鹅脯,侯爷最爱吃这个。” 她躺下时吩咐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希冀。 赵嬷嬷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道。 “老奴明白,夫人安心睡吧。” 翌日清晨,落花坞。 香兰捧着早膳进来时,宋长乐正用银匙搅着一碗桑叶茉莉茶。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采苓掀帘而入,面上虽极力克制,眼底却透着一丝异样的光亮。 她行至宋长乐身侧,低声道。 “姨娘,外头有些动静。” 宋长乐指尖微顿,示意香兰去门外守着。 待屋内只剩二人,采苓方继续道。 “今早奴婢照例去东市采买丝线,听闻茶楼里都在议论……” 她略作停顿。 “说是夫人善待姨娘们,实则另有所图。” 宋长乐抬眸,示意采苓继续。 “传言说夫人借保胎之名,用特制茶叶控制姨娘们。” 采苓声音压得更低。 “林家养的说书人话本子都编出来了,连茶叶方子都写得有模有样。” 宋长乐唇角微扬,银匙在盏沿轻叩一声。 “林家倒是雷厉风行。” 她望向窗外渐盛的晨光。 昨日沈昭临才去过丹桂院,今日流言便已沸沸扬扬…… 林婉淑这个盟友,还真没找错。 采苓垂手而立,声音平稳。 “姨娘聪慧,料事如神,那我们下一步?” 宋长乐端起桑叶茉莉茶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夫人对我的期盼这么大,我总要好好表现才是……” 第七十四章 朝堂对峙,家宴暗流 可林家布局的何止是市井之间? 早朝已进行两刻,日光在殿内金砖上投下斜斜的光影。 宣政殿内,群臣肃立,鸦雀无声。 中书令薛维岳刚奏报完边关粮饷事宜,忽见御史大夫温逸平踏出文官行列。 “陛下,臣有本奏。” 温逸平高举槐木笏板,绯色官袍在晨曦中格外刺目。 皇帝微微抬眼:“温卿但奏无妨。” “臣弹劾薛维岳纵女跋扈,有违妇德!” 温逸平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之中。 “永宁侯府内宅不宁,皆因薛氏善妒,永宁侯夫人薛氏为固宠,先逼侯爷纳妾,又暗中命人在妾室饮食中下促孕之药。待妾有孕后,预备去母留子!此等行径,简直辱没《女诫》!” 满朝哗然。 沈昭临站在武将行列,面色阴沉如铁。 薛维岳气得胡须直颤。 “荒谬!小女贤良淑德,京城谁人不知?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 皇帝目光在沈昭临和薛维岳之间游移,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昭临一眼。 “沈卿上月递的请安折子里,还说夫人贤良淑德?” 沈昭临出列,单膝跪地:“臣惭愧。” 皇帝轻哼一声。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薛爱卿,你掌中书省而家宅不靖,教女无方,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退朝后,沈昭临大步流星往外走,薛维岳追上来。 “贤婿留步!这分明是林家……” 沈昭临冷冷打断。 “岳父大人,薛氏若真如岳父所言,何来这些流言?” 说完拂袖而去。 薛维岳站在原地,紫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目光扫过鱼贯退出大殿的群臣。 忽见御史大夫温逸平步履从容地走向殿门,与站在朱柱旁的户部侍郎林晏——林婉淑之父错身而过。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温逸平捋须轻笑,林晏则微微颔首,袖中手指似是无意地叩了三下柱面。 “铛——” 檐角铁马叮当,薛维岳瞳孔骤缩。 午时初,落花坞。 宋长乐对镜理妆,指尖轻轻抚过素净的衣襟。 “宋姨娘,夫人设了家宴,请各位姨娘过去说话。” 青柳在门外传话,声音恭敬,眼底却藏着审视。 宋长乐唇角微勾,将昨夜侯爷赏的那匹素绫裁下一角,叠成方帕,虚虚拢在袖中。 这是一步险棋,但值得一赌。 宋长乐带着香兰刚走到兰芳院门口,看见小丫鬟们端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 掀开的盒盖间隐约可见清蒸鲥鱼的嫩白鱼肉。 香兰小声嘀咕:“姨娘,听说今日宴席上全是侯爷爱吃的菜,可侯爷明明一早就去上朝了,哪次不是晚间才回来……” “正因为侯爷不在,她才更要摆这个谱。” 宋长乐轻抚袖中素绫,垂眸掩去眼中神色。 “你且看着,这道宴席可不是给我们吃的。” 兰芳院的花厅里。 薛明珠一身绛红端坐在主位,发间一支碧玉玲珑七宝簪,莲心更是嵌着一颗拇指大的南海珍珠。 林婉淑穿着丁香紫衫子坐在下首,正低头拨弄茶盖。 八仙桌上,清蒸鲥鱼雪白鲜嫩,糟鹅掌晶莹剔透,蟹粉狮子头浓香扑鼻。 全是按侯爷口味备的珍馐,盛在官窑青瓷中,与妾室们面前的白瓷碗碟泾渭分明。 宋长乐踏入花厅时,薛明珠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今日穿得太素,素得刺眼。 “妹妹来了。” 薛明珠语气亲热,眼底却冷。 “怎么穿得这样素净?昨日那身就很好。” 宋长乐垂眸,嗓音柔怯。 “那身华贵,妾身总想着留到出门撑撑场面,而且侯爷说……妾身素净些好看。” 话音未落,袖中素绫“不慎”滑落半角,雪光似的料子映在青砖地上,扎眼至极。 青柳眼尖,立刻拾起来奉还给宋长乐:“宋姨娘当心。” “多谢青柳姑娘。” 宋长乐作势要将素绫收回袖中,却听薛明珠突然开口。 “这料子倒是眼生。” 林婉淑闻言抬头,目光在素绫上一扫,轻笑道。 “这纹样像是江南今年的新花样,妾身上月回娘家时见过类似的。” 宋长乐将素绫完全展开,任其在掌心垂落。 “回夫人,这是侯爷昨夜赏的。原想着今日送去针线房裁衣裳,又怕她们赶不及……” 薛明珠嘴角的笑容僵了僵,转向林婉淑。 “林妹妹昨日伺候侯爷辛苦,怎么不多歇会儿?” 青柳恰在此时捧着一盅燕窝羹上前。 “夫人,这燕窝按您吩咐煨足了时辰。” 薛明珠接过官窑盖碗,状似无意道。 “侯爷虽不在,该备的膳食一样不能少。万一他突然回府……”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林婉淑。 “总不能让他饿着。” 林婉淑放下茶盏,声音轻柔似水。 “夫人设宴,妾身怎敢怠慢。倒是宋妹妹……”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宋长乐的衣袖。 “侯爷待妹妹真是体贴。” 薛明珠指尖抚过发间七宝簪,唇角含笑。 “是啊,侯爷一向体恤下人,待你们更是宽厚。” 她特意加重了“下人”二字,同时用银箸夹了块鲥鱼腹肉放在空置的主位碗碟里。 “这鱼最是讲究火候,侯爷最爱这口鲜嫩。” 宋长乐低头掩去眼中讥诮。 那碟子分明是给侯爷备的。 薛明珠这般做派,倒像是侯爷随时会推门而入似的。 席间薛明珠几次想提起茶楼传闻,都被林婉淑巧妙岔开。 宋长乐安静用膳,注意到薛明珠虽然殷勤布菜,自己面前的燕窝羹却一口未动。 “听说近来京城出了些不入流的话本子。” 薛明珠终于忍不住开口,眼睛盯着林婉淑。 “编排我们侯府内宅的事…” 林婉淑轻轻“啊”了一声。 “妾身这几日刚回府,倒不曾听闻。是什么样的话本?” 薛明珠冷笑。 “无非是些市井之徒胡编乱造,说什么主母借妾室固宠……” 她忽然转向宋长乐。 “宋妹妹可曾听过这些混账话?” 宋长乐放下筷子,面露惶恐。 “妾身平日只在落花坞做些针线,偶尔在花园里走走,并不曾...” 薛明珠打断她。 “是么?那怎么今早东市茶楼都在传?采苓不是常去那儿采买?”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 宋长乐指尖微颤,正要答话,林婉淑忽然轻笑出声。 “夫人明鉴,这些话本子妾身在娘家时就有所耳闻。” 她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鲥鱼。 “听说是从南边传来的风气,专爱编排高门大户的私事。前儿个工部侍郎家不也被编排出''主母毒杀庶子''的戏码么?” 薛明珠脸色一变。 “林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婉淑抬眼直视薛明珠。 “妾身斗胆直言,流言止于智者。夫人若太过在意,反倒显得心虚了。” 宋长乐低头抿唇,余光瞥见薛明珠攥着筷子的手背青筋凸起。 那盘精心准备的鲥鱼已经凉透,凝出一层薄薄的脂膜。 宴席散后,宋长乐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在回廊拐角被林婉淑叫住。 林婉淑示意巧儿退到三步外,自己则凑近宋长乐耳畔。 “妹妹可还记得那罐碧螺春?茶是好茶,可惜掺了‘毓麟引’。” 宋长乐故作茫然,只听她又道。 “此物助孕是真,但药性霸道,久服必伤母体。那茶叶里的药量,足够让胎儿吸干母体精血。” 宋长乐身子晃了晃,香兰连忙上前搀扶。 “姨娘当心!” 林婉淑见状,伸手虚扶了一下。 “妹妹别怕,你现在停用还来得及。只是……夫人这般‘厚爱’,以后你该站在那边,心里有数了?” 远处突然传来碗碟砸地的声响,夹杂着薛明珠尖利的呵斥声。 “统统撤下去!既等不到人,留着这些给谁看!” 两人驻足相视,眼底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惜了那尾鲥鱼。" 林婉淑轻叹。 宋长乐抬眸望向阴沉天色,唇角微扬。 “是啊,有些心思,就像这放凉的菜,再热也回不了鲜。” 第七十五章 我们不一定要有孩子 日影西斜,永宁侯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沈昭临踏入门槛时,袖中指节泛出青白。 朝堂上薛维岳那张老脸涨成猪肝色的模样犹在眼前,皇帝那句“家不平何以平天下”的训斥,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侯爷回来了。” 老管家躬身相迎,目光却闪烁不定。 “说。” 沈昭临解下佩剑的动作带着几分狠劲,玄奕连忙双手接过。 “这……”管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递上俩张帖子,“兰芳院、丹桂院都送了东西来。” 沈昭临眉峰一挑。 展开最上面那张洒金笺,是薛明珠熟悉的簪花小楷,言说备了他最爱的胭脂鹅脯。 “青柳姑娘亲自送来的,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走。” 管家低声道,眼角余光瞥向庭院深处。 第二张是剡藤纸,林婉淑邀他去丹桂院品鉴新得的《水经注》注本。 行书字迹流畅婉转,却在“疑难处需侯爷指点”几个字上墨色略深。 “巧儿姑娘是等青柳姑娘走了才来的。”管家补充。 沈昭临脚步微顿,玄色锦靴在青石板上碾过半片落叶。 “落花坞呢?” 管家一怔,随即恍然。 “宋姨娘倒没派人来,不过香兰姑娘托老奴在书房备了桑叶茉莉茶,说是清热解暑。” 他顿了顿。 “老奴按惯例,已经验过了。” 沈昭临眼前浮现宋长乐素手烹茶的模样。 那日她穿海棠红未曾得见,但昨夜送去的素绫想必已裁成衣裳…… “侯爷,您看……” 玄奕在身后轻声询问。 沈昭临略作沉吟:“兰芳院。” 临近兰芳院时,一阵瓷器碎裂的声响突兀传来。 沈昭临抬手止住,独自沿着游廊前行。 兰芳院的正房门窗紧闭,却掩不住薛明珠尖利的声音。 “滚!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一个两个不是说侯爷会来吗?现在人呢?” 青柳劝解的声音细弱:“许是朝中有事耽搁……” “朝中?”薛明珠突然拔高了声音,“我看他分明是去了丹桂院!林氏那个贱人——” “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铜镜上,震得窗棂都微微颤动。 沈昭临脚步一顿。 “侯爷?” 赵嬷嬷端着一碗醒酒汤从小厨房出来,见到沈昭临时明显一惊,随即扯开嗓子。 “侯爷到——” 房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当沈昭临推门而入时,薛明珠已经被青柳搀到了贵妃榻上,她罗衫半解,发髻松散。 “侯爷来了。” 薛明珠起身相迎,眼眶还红着,嘴角却已挂上得体的微笑。 “妾身备了您爱吃的胭脂鹅脯,还有新酿的梅子酒……” 沈昭临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她发间微微歪斜的七宝簪上。 “夫人好雅兴。” 薛明珠抬手扶了扶簪子:“妾身……妾身方才不小心打翻了妆奁。” “是么。” 沈昭临在八仙桌旁坐下,看着青柳手忙脚乱地收拾地面。 一块锋利的瓷片上沾着血迹,不知是谁被划伤了,在青砖地上拖出暗红细线。 薛明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白。 “青,青柳,怎么这么不小心!” 青柳慌忙跪下,将受伤的手指藏在袖中。 “奴婢该死。” 沈昭临突然觉得疲惫。 这种拙劣的表演,他已经看了三年。 “碧螺春里的‘毓麟引’,夫人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兰芳院。 薛明珠身子晃了晃,扶住桌沿才没跌倒。 赵嬷嬷一个箭步上前:“侯爷明鉴,夫人怎么会……” “本侯问的是夫人。” 沈昭临声音不重,却让赵嬷嬷立刻噤声,后退时踩到碎瓷片的声音格外刺耳。 薛明珠嘴唇颤抖,唇上胭脂被咬出残缺的月牙形。 “侯爷听谁造的谣?是不是林氏?还是那个贱婢宋……” 沈昭临冷眼看着她血色一点点褪尽。 “朝堂之上,御史大夫温逸平当众弹劾你父亲教女无方,现在满京城都在传,永宁侯夫人用虎狼药残害妾室,去母留子。” 薛明珠猛地抓住他的衣袖。 “我没有!那茶叶只是普通碧螺春,是她们污蔑我!” 沈昭临拂开她的手。 “无风不起浪,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薛明珠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 梳妆台上的妆匣被她撞翻,各色首饰滚落一地,珍珠在青砖地上蹦跳着四散逃开。 沈昭临正欲起身,忽见妆匣夹层里露出一角红色。 麒麟的爪子歪歪扭扭像团毛线,金线绣的云纹也疏密不均。 针脚明显是初学者的手艺,但每处线结都被反复缝过两遍,磨损的布料边缘泛着陈旧的黄。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远远的,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薛明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崩溃地抓起茶盏砸在地上。 “是!我用了药又怎样?三年了,我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医说……太医说我体质寒凉,难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碎瓷片飞溅,一道血痕出现在沈昭临手腕上。 “侯爷!” 赵嬷嬷惊呼,随即解释。 “那些药只会让胎儿强壮些,不会真的害人性命,江南许多大户都这么……” 沈昭临抬手,赵嬷嬷不敢再开口。 他的目光始终锁在薛明珠脸上。 她此刻像只困兽,鬓发散乱,脸颊酡红。 愤怒、不甘、醋意…… 太多情绪在她水光潋滟的眼中交织。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洞房花烛夜。 她红着脸,说一定会为候府开枝散叶的模样。 “三年了……我每年都做新的,可……” 她神色恍惚,抓起地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灌。 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她竟然咯咯咯笑出声来。 沈昭临眸光微动。 那是他们成婚第一年,薛明珠怀胎二月却小产,之后再也未能有孕。 他夺过酒壶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扶,却被躲开。 她后退时踩到地上的珍珠,险些滑倒,被他一把扶住。 两人距离突然拉近,她身上浓重的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扑面而来。 “明珠。” 他已经许久不曾唤她闺名。 薛明珠怔住,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冲开脂粉在脸上留下透明的沟壑。 “我们不是一定要有孩子。” 他的眼睛沉静,薛明珠却感觉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 母亲从小就灌输她传宗接代不单是为人妻子的本分,更是栓住男人心的见证。 他说不一定要有…… 是拒绝她为他延嗣么? 薛明珠慌忙抓住了沈昭临的袖口,抓了两次才抓住,声音嘶哑。 “昭临,我不是不能生……” 她猛地指向窗外,仿佛那里站着无形的敌人。 “是她们逼我的!我娘家的嫂嫂们个个儿女双全,每次家宴,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废物!每次宫宴,旁人也总问我‘永宁侯府何时有喜’!” 她扑进他怀里,滚烫的泪水浸透他的前襟。 “太医说我这辈子都难有孕。可我不能认命!我不能让她们看我的笑话!我不能,让你绝后……”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沈昭临感到怀中的身体渐渐软倒,低头看见她已经醉得昏睡过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轻轻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 薛明珠在梦中蹙眉,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别走……” 她声音含糊,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你每次…都这样…转身就走……” 沈昭临垂眸看她。 她秀眉微蹙,醉眼朦胧,唇上胭脂尽数斑驳,露出原本苍白的唇色。 三年前小产那夜,她也曾这样攥着他的手。 只是那时她哭得无声,如今却喊得撕心裂肺。 “松手。” 他语气平静,却抽了抽手腕。 她反而抓得更紧。 “你是不是……要去丹桂院?还是落花坞?宋长乐……她比我好在哪里?就因为她会装乖卖巧?还是因为——” “明珠。” 他冷声打断,终于彻底抽回手。 “你醉了。” 她掌心骤然一空,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发抖,终于颓然落下。 第七十六章 不全是你的错 薛明珠是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声惊醒的。 她睫毛轻颤着睁开眼,额角的钝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眼睛也酸涩的厉害。 天光已经漫进来了,穿过素纱帷帐时被筛得极细,在锦被上撒下朦胧的光斑。 昨夜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铜镜,在脑海中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摔碎的青瓷茶盏,沈昭临那张冷峻如霜的面容,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青柳......” 她试着唤了一声,却被自己宿醉后干涩的嗓音吓了一跳。 帐外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青柳掀开纱帐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夫人醒了?侯爷还在外间歇着呢。” 薛明珠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她下意识抓住床柱,指甲几乎要掐进雕花的木头里,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青柳压低声音,递上一盏温热的蜂蜜水。 “侯爷昨夜没走,这会儿正在外间榻上看书呢。奴婢瞧着,侯爷对夫人还是......” 薛明珠接过茶盏的手微微发抖,蜜水在盏中荡起细小的波纹。 她小口啜饮着甜水,却觉得舌尖发苦。 昨夜她究竟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沈昭临为何会破天荒地留下? 她放下茶盏时,面上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镇定,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替我梳妆。” 青柳手脚麻利地伺候她洗漱更衣。 铜镜中的女人眼下泛着青黑,嘴唇苍白,整个人好似像一朵枯萎的兰花。 薛明珠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抬手摸了摸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泪痕的温度。 “夫人......” 青柳欲言又止。 薛明珠盯着铜镜,语气平静,内心却忐忑。 “昨夜我醉得厉害,说了许多胡话。侯爷可曾......提起什么?” 青柳轻轻摇头。 “侯爷只吩咐奴婢照顾好夫人,别的什么都没说。” 薛明珠垂下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也掩饰住了眼中的失望。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才掀开帘子走向外间。 沈昭临果然还在。 他一身深蓝色常服,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看她随手放在书架上的《诗经》。 书页停在《氓》那一篇许久未动——“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洒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醒了?” “嗯。” 薛明珠的步子忽地凝滞了,心里生出的怯意让这三步之距,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昨夜......妾身失态了。” 沈昭临终于搁下笔,抬眼看向她。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像是不容窥视的深渊。 “无妨。” 短短两个字,薛明珠忽觉心口一轻,像是悬在崖边的人终于触到救命绳索。 她鼓起勇气走近几步:“侯爷可用过早膳了?妾身让小厨房......” “不急。”沈昭临打断她,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薛明珠心头一跳,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注意到矮几上放着一只熟悉的锦盒——那是她装婴孩衣物的匣子。 昨夜混乱中,想必是被他看见了。 “这是......” 她话到唇边突然哽住,只剩下气声。 沈昭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 “我记得,三年前你亲手绣的。” 薛明珠鼻尖一酸,急忙低头掩饰。 那是她怀第一个孩子时一针一线做的,每一针都缝进了她的期盼。 小产后便收了起来,可每年却仍忍不住做新的,仿佛这样就能盼来转机。 “明珠。” 沈昭临忽然唤她闺名。 “当年的事,不全是你的错。”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撬开了她记忆深处锈迹斑斑的锁。 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因为嫉妒府中新纳的侍妾得宠,执意冒雨去寺庙求子,结果滑倒后才知道已有身孕...... 事后沈昭临虽未责备,但来兰芳院的次数却不如先前勤了。 “我以为......” 她唇瓣打着颤,尾音都带着细碎的哭腔。 “你恨我害死了孩子。” 沈昭临沉默片刻,伸手推过一杯茶。 茶汤澄澈,映出她憔悴的面容。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薛明珠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忽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 不是侯爷与夫人,而是沈昭临与薛明珠。 “侯爷......” 她鼓起勇气抬头,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那药......” 沈昭临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疲惫。 “此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再提。” 薛明珠咬住下唇,不敢再辩。 早膳很快送来,是薛明珠平日爱吃的几样小菜,外加一笼蟹黄汤包。 沈昭临破天荒地陪她用完了整顿饭,席间虽话不多,却已让薛明珠受宠若惊。 “侯爷今日可要出门?” 饭后,薛明珠试探着问道。 沈昭临擦了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手帕上显得格外修长。 “今日休沐,去书房处理些公务。”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得空再来看你。” 薛明珠心头一热,正想说什么,却见沈昭临已起身离去。 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右手腕上有一道伤痕。 “青柳!” 她急忙唤来丫鬟,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昨夜我......可曾伤到侯爷?” 青柳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夫人醉得厉害,摔了茶盏,碎片可能......” 薛明珠瞬间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她竟然伤了他! 而他非但没有发怒,还留下来陪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像是有人在她心口塞了一团浸满醋的棉花。 “去把库房里那盒上好的金疮药找出来。” 她急声吩咐,在房中踱步。 “再备些侯爷爱吃的点心,晚些时候我亲自送去书房。” 与此同时,落花坞内,宋长乐正对镜试新衣。 这身月白色衫子是用沈昭临赏的素绫新制的,每一处剪裁都恰到好处,衬得她腰身纤细如柳,肌肤胜雪。 香兰绕着自家姨娘转了一圈,忍不住赞叹。 “姨娘真是天生的衣架子,这一身真好看!活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宋长乐唇角微翘,伸手点了点香兰的鼻子。 “就你嘴甜。” 这时采苓轻步进门,低声道。 “姨娘,侯爷昨夜去了兰芳院。” 宋长乐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在光滑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 “知道了。” 三院同时相邀,沈昭临前日已经给了林家面子。 薛明珠无论如何也是正妻,昨日去兰芳院也在情理之中。 采苓犹豫片刻,又补充道。 “听说夫人喝醉了,闹得厉害,可侯爷却......留了一夜。” 这次宋长乐终于蹙起眉头。 她放下手中的木梳。 “侯爷现在何处?” 采苓会意,低声道。 “在书房。奴婢还听说兰芳院今早特意让人去取了金疮药......” 宋长乐眯了眯眼睛,她低头指尖轻轻拂过衣袖上精致的暗纹。 “去把我新制的桑叶茉莉茶取来。侯爷昨日送来的素绫极好,我该去谢恩才是。” 书房外,玄奕见到宋长乐,恭敬行礼。 “宋姨娘。” 宋长乐的声音轻轻。 “侯爷可在?妾身新制了些桑叶茉莉茶,想着侯爷近日公务繁忙,最需清火宁神。再者新衣既成,也该来谢过侯爷赏赐。” 玄奕犹豫道。 “侯爷正在处理公务......” 话音未落,书房内传来沈昭临低沉的声音。 “进来吧。” 第七十七章 一个眼含秋水,一个眸中淬毒 宋长乐捧着白瓷茶罐,步履轻盈地踏入书房。 屋外的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入,沈昭临正伏案批阅军报。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抬,只淡淡道。 “来了?茶放桌上。” 宋长乐盈盈福身,声音柔婉。 “侯爷。” 她缓步走近,将茶罐轻轻搁在案几一角,又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瓷茶盏,指尖轻拨罐盖,取出几片桑叶茉莉茶。 “夏末暑气未消,却已难采新桑。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桑叶茉莉茶了,妾身特意留着,专候侯爷消暑解乏。” 沈昭临这才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一滞。 宋长乐今日这身装扮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素白衫子用的是他前日赏的素绫,腰间束带松松系着,衬得身段婀娜却不轻浮。 最妙的是领口处缀着几朵暗纹茉莉,随着呼吸时隐时现,端雅中透着撩人风情。 许是注意到男人目光的变化,她轻轻转了一圈,站定时,眼波流转间含着期盼与羞涩。 “侯爷赏的素绫极好,妾身花了些时日精心缝制了这件衫子,可还入得侯爷的眼?” 日光斜斜落在她身上,素白的衫子衬得她肤若凝脂,腰间束带盈盈一握,宛如一朵清丽的茉莉绽放在这肃穆的书房里。 沈昭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有心了,很衬你。” 宋长乐双颊微红,低头取过茶具。 滚水激荡间,原本蜷曲的茶叶缓缓舒展,茉莉的甜香混着桑叶的清苦,袅袅升起。 她将茶盏奉至他面前,眼睫低垂,温声道。 “侯爷近日辛劳……” 话音未落,宋长乐的目光突然凝在沈昭临翻动纸页的右手上。 袖口滑落处,一道细长的血痕赫然横亘在腕间。 “侯爷的手……” 她声音发颤,手中的茶盏险些倾斜。 沈昭临神色如常,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口。 “无碍,小伤而已。” 宋长乐却已从袖中取出药盒,不由分说执起他的手。 指尖触到皮肤的刹那,她明显感觉到男人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却佯装不觉。 “侯爷日理万机,更该珍重自身才是。这伤虽不深,若放任不管,只怕会耽误侯爷处理政务呢。” 令她意外的是,沈昭临竟没有抽回手。 “侯爷怎么伤着的?”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 沈昭临目光微冷。 “练兵不小心划伤。你怎会随身带伤药?” 宋长乐指尖蘸了药膏,轻轻涂在他伤痕处。 药膏清凉,她指尖却温热,似有若无地擦过他腕间脉搏。 “从前……当差时落下的习惯。” 她声音轻柔,呼吸轻扫过他手腕。 “有些主家性子急,丫鬟们难免磕碰。” 她垂眸专注伤口,却能感受到沈昭临审视的目光。 他果然起疑了。 这侯府里人人都道她卑贱。 没有薛家的煊赫门楣,没有林氏的财势,可这恰恰是她最锋利的刀。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母族需要照拂,没有朝堂利益牵扯。 落在他眼里,本该是掌中一枝任人攀折的茉莉。 她递的茶只是茶,她上的药只是药。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容她靠近这三寸之地。 余光里,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老茧。 这个动作她见过好几次。 每当他权衡利弊时,那粗糙的茧便会蹭过食指关节。 沈昭临抿了抿唇。 薛明珠打骂下人的事他曾亲眼所见,但从宋长乐口中却只字不提。 或许她并非兴风作浪之人? 又或许——她比薛明珠更懂得如何藏起锋芒。 他忽然想起昨夜兰芳院的种种。 宋长乐,一个深居落花坞的姨娘,为何能未卜先知般备好伤药?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上药的动作极轻,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 药香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气息,在书房内静静弥漫。 “好了。” 沈昭临突然抽回手,伤口处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宋长乐识趣地退后一步,忽听门外玄奕通报。 “侯爷,夫人往这边来了。” 宋长乐:“既然夫人来了,妾身就先告退了。” 沈昭临点头。 “去吧。” 宋长乐福身退出,在门口与薛明珠擦肩而过。 两人目光相接,一个眼含秋水,一个眸中淬毒。 宋长乐退后一步,深深福身,姿态恭顺。 “夫人金安。” 薛明珠冷冷扫过她手中的药盒,又看了眼她身上的新衣,眼中闪过一丝妒意。 “宋姨娘消息倒是灵通。” 宋长乐低眉顺眼。 “妾身只是担心侯爷伤势。” 薛明珠不再理她,径直走向书房。 宋长乐站在原地,听着身后远去的脚步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而薛明珠的脚步声在书房外便戛然而止。 “夫人请留步。” 玄奕横跨一步挡在门前,声稳如铁。 “侯爷有令,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薛明珠涂着丹蔻的手指几乎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得端庄。 “闲杂人等?本夫人乃侯府正室,何时成了闲杂人等?” 玄奕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低头:“属下失言。但军机要地,还请夫人体谅。” “玄侍卫尽忠职守,该赏。但方才宋姨娘不是刚从这里出去?” 薛明珠冷眼扫过玄奕。 “一个贱妾能进,本夫人反倒不能?” 书房内,沈昭临眉头微蹙。 他放下手中军报,目光落在案几上那盏尚未饮尽的桑叶茉莉茶上。 茶汤澄澈,几片舒展的茶叶沉在盏底,恰如这侯府表面平静下的暗涌。 门外争执声渐高,下一秒紧闭的房门却被人从内打开。 “侯爷。” 薛明珠福身行礼,嗓音温软得仿佛从未有过争执。 “妾身带了些金疮药来。” 沈昭临抬眼看她,目光在她微红的眼角停留了一瞬。 “不必了,已经上过药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薛明珠头上。 薛明珠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这门内门外的门槛好似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侯爷的伤……让妾身看看可好?” “小伤而已。” 薛明珠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急忙转身假装整理袖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时赵嬷嬷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侯爷公务繁忙,妾身就不打扰了。” 她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晚膳……侯爷可要来兰芳院用?” 沈昭临拉了拉她的手。 “下午要去练兵,未必能赶回来。” 薛明珠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却还是强撑着行了一礼退下。 一出住院的大门,她的脚步就踉跄了一下,幸好赵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赵嬷嬷低声道,搀着她往兰芳院走。 回到兰芳院内室,她终于崩溃,砸了攥了一路的金创药。 “嬷嬷,他都让那个贱人近身上药了,却连看都不愿让我看一眼……” 赵嬷嬷轻轻拍着她的背。 “夫人慎言。老奴瞧着,侯爷对那宋氏也不过是寻常态度。她只是个丫鬟出身的姨娘,不懂朝堂之事,您不一样。” 这话听着像是解释,却让薛明珠心头更堵。 是啊,她是薛家嫡女,是正室夫人,所以连关心自己丈夫的资格都没有? “夫人啊。” 赵嬷嬷叹了口气。 “您忘了三年前小产的事了吗?那时候您也是这般争风吃醋,结果……” 薛明珠身子一颤,沉默下来。 赵嬷嬷趁机娓娓道来。 “夫人,老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侯爷这两日对您态度缓和,这是天大的好事。您若是再像从前那般使性子,岂不是把侯爷往别人那里推?” 薛明珠咬了咬下唇。 “您想想,宋姨娘为何总是一副温婉模样?不就是吃准了侯爷喜欢这样的?” 赵嬷嬷压低声音。 “夫人何不顺势而为?侯爷心软的时候,您就该以柔克刚啊。” 薛明珠渐渐平息了醋意,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是啊,她与沈昭临难得缓和的关系,不能因为一时醋意就毁了。 回程路上,香兰低声道。 “姨娘,夫人如今变了许多……” 宋长乐唇角微扬。 “朝中事忙,侯爷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不问世事、只知温柔体贴的解语花。” 她抚了抚衣袖。 “薛明珠也好,林婉淑也罢,那娘家的背景就注定了成不了真解语花。” 第七十八章 东施效颦,装起贤惠来倒有模有 接下来的日子,薛明珠像是变了个人。 天边堪堪泛起鱼肚白,兰芳院的小厨房便已炊烟袅袅。 灶台上,砂锅里的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薛明珠只系了件素色罩衫,立在灶边,督促着丫鬟小心撇去浮沫。 她亲自捻起几颗饱满的枸杞,又拈了片当归,轻轻投入汤中。 药材的香气被热气激发,瞬间充盈了小厨房。 “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赵嬷嬷递上温热的帕子,眼里蕴着心疼。 “这些事让丫头们经手便是,您只管吩咐一声。” 薛明珠接过帕子,擦拭着被氤氲热气熏得微红的皮肤,唇瓣却噙着温软的笑意。 “侯爷近日练兵辛苦,这当归乌鸡汤最是温补。药材的分寸火候,还是我瞧着点放心。她们做活计自是好的,可这心意,终归要自己经手才算数。” 赵嬷嬷暗自叹息。 自那日从书房回来,夫人便像是着了魔,日日变着法子备汤备点。 虽不必事必躬亲,却总要在那最要紧的关头——无论是药材入锅的时辰,还是最后那一勺盐的咸淡,必定亲自过问。 “青柳。” 薛明珠见汤色已浓,香气醇厚,示意丫鬟熄了火。 她亲自拿过描金食盒,看着青柳将汤盅稳稳放入,又添了一碟润燥补血的枣泥山药糕。 “送到书房去。记得告诉玄侍卫,汤要趁热喝。” 青柳提着食盒刚走到门口,薛明珠又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等等!替我带句话……就说秋燥风大,请侯爷务必……保重身体。” 主院,书房外。 玄奕接过食盒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已经是兰芳院连续三日送汤来了。 “有劳玄侍卫,夫人吩咐,汤要趁热喝。” 青柳福了福身,目光规矩地垂落在自己鞋尖前。 玄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属下会转交侯爷。” 书房内,沈昭临正与幕僚商议军务。 玄奕将食盒放在外间小几上,描金的食盒在檀木案上格外扎眼。 沈昭临未抬眼,淡淡道。 “放着吧。” 幕僚中有人低头整理文书,有人悄悄交换眼色。 静了一瞬,他又开口,语气仍淡。 “告诉夫人,心意我领了。” 消息传到丹桂院时,林婉淑正在窗边桌前细细勾勒一幅残荷听雨图。 窗外的风带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砚台边,被她随手扫落。 “今儿的太阳打哪边出来的,夫人竟然亲自下厨?” 她眉梢微挑,笔锋因为这一顿,滴落的墨点在宣纸上晕开,画中那枝残荷顿时失了神韵。 “咱们这位主母不是最讲究‘君子远庖厨’?去年我不过给侯爷熬了碗醒酒汤,倒被她拿《女诫》训了半日。如今倒学起她自己最瞧不上的梳头婢子做派……” 巧儿低声回禀。 “听说侯爷虽未当面用膳,但特意让人传了句‘心意领了’。今早还解了兰芳院的禁足……” 林婉淑搁下狼毫,指尖轻轻抚过画卷上那抹意外的墨痕。 “东施效颦,装起贤惠来倒有模有样。” 下一秒,她手腕一转,就着墨点添了几笔。 原本的败笔竟化作一尾跃出灵动的锦鲤。 “落花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着人去仔细打听。” 巧儿领命而去,刚到落花坞便远远瞧见院门紧闭。 她站在门口,脚尖不自觉地朝门缝处挪了挪,眼睛往里头瞟。 奈何这门缝太窄,什么也瞧不见。 正犹豫着要不要叩门,香兰却从侧门轻步出来。 她脸上虽带着温婉的笑意,眉眼间却隐隐透着几分警惕。 巧儿连忙收回视线,挂上笑容,上前道。 “香兰姐姐,我家姨娘听说宋姨娘裁了新衣裳,特意让奴婢来请她去丹桂院坐坐,也好一块儿品茶说说话。” 香兰微微欠身,声音柔和。 “巧儿妹妹来得真不巧,我们姨娘今早起来有些咳嗽,怕是染了风寒。若是过了病气给林姨娘,反倒辜负了这番美意。” 巧儿故作惊讶。 “哎呀,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借着侧身的动作,目光悄悄往香兰身后的院子里探。 “可请了府医?要不要紧?” 香兰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恰到好处地挡住她的视线,温声宽慰。 “许是昨夜贪凉开了窗。奴婢们已经熬了姜汤,想是无大碍的。若是过几日还不见好再请府医瞧,免得兴师动众的。” 巧儿眼珠转了转,关切道。 “那宋姨娘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回去让小厨房备些清淡的送来。” 她嘴上殷勤,眼睛却不安分的又往院内张望,想要从香兰身后瞧出些端倪。 香兰却不着痕迹地合拢了侧门。 “妹妹这般体贴,我先替姨娘谢过了。只是府里规矩严明,各院的膳食都是膳房按例备的。若因着我们破了例,倒叫林姨娘为难。”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等姨娘身子爽利了,定当亲自去谢林姨娘的关心。” 巧儿见话说到这份上,只得笑着告辞,临走时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 回程路上,巧儿抄了近道。 经过膳房后巷时,忽听见两个摘菜的小丫头蹲在墙角嚼舌根。 “说来也怪,落花坞这几日大门紧闭,说是宋姨娘病了,连咱们膳房的菜都退了不少。” “可不是,昨儿送去的鲈鱼羹虽说是收了,却只动了几筷子……” 见有人来,小丫头们立刻噤声。 巧儿装作没听见,快步走过拐角,却把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 林婉淑听完巧儿的禀报,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病了?胃口不好?寒石散一事后还活蹦乱跳,如今倒是这么娇弱了?” 巧儿低声道。 “姨娘,奴婢瞧着,香兰神色有些不对,像是刻意遮掩什么。” 林婉淑微微眯了眯眼。 “薛明珠刚解了禁足,她就‘病’了,还闭门不出……真是无巧不成书。” 她站起身,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 “既然她‘病’了,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该去‘探望’一番。” 巧儿会意,当时准备退下。 “奴婢这就去备些补品?” 林婉淑抬手。 “不急,先让人盯着落花坞的动静,我倒要看看,她这病……是真是假。” 第七十九章 若是挖好了坑,撒好了饵 夏末秋初,蝉鸣弱了下来,合着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竟别有趣味。 宋长乐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搭在腕间,另一只手翻着摊开的医书。 她的目光在“滑脉如珠,往来流利”几字上停留片刻。 窗外树影摇曳,映得一旁案几上黑白对峙的棋子忽明忽暗。 宋长乐忽然并指微压,调整呼吸,让脉搏在指下显得急促圆滑起来。 “姨娘,巧儿已经走了。” 香兰从外头进来,谨慎地关上了房门才开口道。 “奴婢按您的吩咐,将她挡了回去。” 宋长乐松开按在腕间的手指,唇边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眸中暗芒闪了闪。 “她可起疑了?” 香兰肯定地点头。 “她几次想往院子里瞧,奴婢拦着没让她瞧见什么,但她临走时神色不定,想来已经起了疑心。” 宋长乐合上医书,语气轻快。 “疑心才好,她若不起疑,反倒无趣。” 她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递给香兰。 “去,把药煎上,让院子里飘些药味,越苦越好。” 香兰接过瓷瓶,迟疑道:“这药……” 宋长乐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 “放心,不过是些调理气血的方子,喝不坏人的。” 香兰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转身去安排。 不多时,苦涩的气息混着徐徐的风,悄然漫过院墙。 宋长乐站在窗前,看着院中袅袅升起的药烟,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故作虚弱地轻咳了几声。 不成想,这苦心熬制的药香未等来林婉淑,却先招来了兰芳院的耳目。 “宋姨娘可在?夫人听闻姨娘身子不适,特意让老奴送些补品来。” 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远远飘来。 赵嬷嬷站在院门外整了整衣襟,手中提着的食盒沉甸甸的,里头装着一碗价值千金的燕窝。 采苓正在院中修剪花枝,闻声手下动作一顿,剪子“咣当”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她故作慌乱地蹲下去捡,却在低头的一瞬间,飞快地朝赵嬷嬷递了个眼色。 赵嬷嬷眼皮一跳,脚步微滞,但很快恢复如常。 起身时,采苓“不小心”带倒了搁在一旁冷却的小药炉。 半罐温热的药汁泼洒在地上,顿时升腾起一阵淡淡的热气。 “奴婢该死!” 采苓手忙脚乱地去擦,却将药渣抹得满地都是。 她一边擦拭,一边借着动作的遮掩,指尖轻轻点了点地上的当归渣,暗示性地朝赵嬷嬷的方向推了推。 赵嬷嬷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随即又摆出一副关切模样。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家姨娘身子不爽利,可经不起折腾。” 采苓低着头,声音透着几分惶恐。 “嬷嬷教训的是,奴婢这就收拾干净……” 屋内传来宋长乐刻意压低的声音。 “采苓,怎么回事?” 采苓眼眶发红,语带愧疚。 “姨娘,是奴婢不小心打翻了药……” 帘子一掀,香兰快步走出,见状脸色微变,却还是镇定地对赵嬷嬷行礼。 “嬷嬷见谅,这丫头毛手毛脚的。姨娘正在小憩,听闻嬷嬷来了,特意让奴婢来迎。” 赵嬷嬷目光扫过地上那滩药渍。 “老奴来得不巧,倒惊扰了姨娘休息。” 香兰侧身挡住赵嬷嬷视线:“嬷嬷言重了。姨娘只是昨夜没睡好,用了些安神的汤药……” “安神的药?” 赵嬷嬷突然俯身,从地上拈起一片暗红色药渣,眼角余光却瞥向采苓。 “老奴怎么瞧着像是补气血的方子?” 采苓目光始终垂落在地,肩膀却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香兰呼吸一滞,勉强圆场。 “嬷嬷好眼力,姨娘确实有些气血不足……” 香兰话未说完,内室突然传来一阵闷咳,起初还压抑着,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赵嬷嬷耳朵一动,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好似有人蜷起了身子。 “姨娘当心些!” 丫鬟的惊呼伴着瓷盏落地的脆响。 香兰顾不得礼数转身掀帘,赵嬷嬷趁机跟入门内。 只见宋长乐正俯在床沿,单薄的后背剧烈起伏。 等咳嗽稍缓,宋长乐抬头时,赵嬷嬷敏锐地注意到她眼尾那一抹病态的红,连带着额发都被细汗黏在鬓边。 “让嬷嬷见笑了。” 宋长乐声音有些发飘,却坚持要起身。 她刚站直又晃了晃,这次打翻了针线篓,一个红肚兜正落在赵嬷嬷脚边。 赵嬷嬷弯腰去捡的动作刻意放的慢了几拍,为的就是看清了每针每线——上头绣的是麒麟送子。 “姨娘这绣工倒是万里挑一,这如意纹绣得跟活物似的……” 宋长乐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妾身闲来无事,绣些吉祥花样,总归是讨个彩头……府里姐妹们都爱这样。” 赵嬷嬷将肚兜放回针线篓子,顺势在床榻边坐下。 她脸上堆满关切,下一秒却突然伸手探向宋长乐额头,动作快得叫人防不胜防。 指尖触到肌肤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宋长乐呼吸一紧。 “不是说害了风寒,姨娘怎么憔悴成这样,老奴这就去请府医!” 宋长乐声音陡然拔高。 “不必!” 随即又软下来。 “妾身,妾身只是染了风寒,已经用过药了……” 赵嬷嬷故作慈爱的伸手拍了拍宋长乐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姨娘若有难处,千万要告诉夫人,咱们夫人最是菩萨心肠……既然姨娘身子不适,老奴就不打扰姨娘休息了。” 她笑着将食盒交给紧张兮兮守在榻边的香兰,临行前又回头。 “这燕窝趁热吃才好,姨娘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好意。” 宋长乐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笑。 “多谢夫人体恤。” 送走赵嬷嬷后,宋长乐脸上的病容一扫而空。 “去告诉采苓,可以开始了。” 香兰会意,疾步走出房门。 不多时,院墙外隐约传来木桶倾倒的声响,接着是小红的惊呼。 “哎呀!奴婢粗手粗脚,嬷嬷饶命!” 宋长乐此时正倚在偏房的软榻上,这扇窗正对着落花坞的偏门,虽说瞧不见回廊全貌,却能听见来往仆役的动静。 “采苓姐姐昨儿还忧心呢……” 墙外传来小红刻意压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 “宋姨娘最近食欲不振,姨娘连最爱的莲子羹都吐了……” 宋长乐闻言秀眉轻轻一挑。 她从不爱喝莲子羹,这丫头倒会信手拈来。 香兰轻手轻脚地回来,低声道。 “办妥了。赵嬷嬷塞给小红一个碎银子,这会儿正往兰芳院赶呢。” 宋长乐微微颔首。 “小红这丫鬟也伶俐。” 窗外暮色渐浓,几缕残阳爱怜地勾勒过她的侧脸。 “虽不是落花坞出来的,再留心察看些时日,未必不能长久使唤。” 她凝视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眼底泛起深思。 香兰与采苓终究是落花坞的人,待兰芳院那边得了确切消息,只怕连院墙飞出只苍蝇都要盯牢。 这深宅大院里的消息,向来比秋风还快——该听见的,总会钻进该听的人耳朵里。 香兰低低应了一声,火折子“嚓”地亮起,点亮灯的同时也映得宋长乐眸中幽光浮动。 “香兰,你猜……” 她忽然轻笑,指尖拈起一枚白棋,在灯下细细把玩。 “若是挖好了坑,撒好了饵......那鱼儿,会不会自己往里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