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 第1章 第 1 章 叮叮铛铛—— “尊敬的旅客,你们好,开往北京南方向的G 148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 恢弘辽阔的玻璃顶下,检票提示音隐隐约约地飘荡,人头密密麻麻,已然分不出12A、B两个口前早早等出的队伍。 队里不少人一边焦急望着前方,一边频频看向游离在队伍之外的女人——明明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周围也都是人,可就是让人觉得她不是在排队,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要坐这列车。 她站着一动不动发呆,直到肩上托特包里传来铃声,凝滞住的琥珀色瞳孔动了动,一只手从包里摸出手机。 ‘我爱工作’的主题壁纸上方,闪烁着乔韵的语音电话邀请。 拇指点了接受,手机被举到耳边:“喂。” 轻轻软软音色从听筒里传出:“宝,几点的车啊……我去,你那边那么吵啊?” 俞枝张开左手捂在唇前,把话音拢起来:“三点二十五的,差不多检票了。” “哦哦哦,那你注意安全哦!” “嗯。” “对了,你今天中午就下班了,公司那边没事吧?” “我早上八点过去的,事情都做完了。”俞枝的声音里透露着淡淡的死感,“反正我们也不用打卡。”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哎呦,听起来累得不轻啊!” “也不是单独因为今天,最近一直加班。”她唉了一声,“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广告公关。” 乔韵哈哈笑道:“幸好幸好,明天就是国庆长假了,你今晚到家别吃多,我爸还炖了只老母鸡,你来了给你补补!” 她眨了眨眼,浅色瞳底闪过狡黠:“怎么,你要看着我吃啊?” 乔韵嘶了口气,咬牙切齿:“等明天婚礼结束,我一定要大吃一顿,这个婚不会再结第二次了!” “噗——” 检票速度很快,不知不觉便还剩一个尾巴。 俞枝握上行李箱横杆:“我要检票了,回头说。” “好嘞。” - 刷证进站,乘上扶梯,俞枝视线下坠,没入窸窸窣窣的雨声。 假期车票的存活时常一般不超过一秒,开始意味着结束,她没抢到二等座,忍痛花三倍价钱买了商务座。 下了扶梯,扫了眼随处悬挂着的‘上海虹桥站欢迎您’的展示屏,径直前往暴露在雨丝中的一号车厢。 焦色软皮鞋站定在厢门前,和微喇牛仔裤脚间嵌着一截骨感脚踝。 俞枝扭头,瞅了眼无边无际的淡灰天色。 恰逢一阵凉风冲面,缠雾带雨,垂在背后的慵懒长发被瞬间扬翻,似植物不甘颓萎的黑色藤蔓,在天地间狂舞。 - 商务车厢宽敞,俞枝直接把行李箱放在座位前,托特包被放到座位上,她从中掏出保温杯,准备去接点热水。 刚一转身,迎面一金发美女,看神态应该是急匆匆赶上车,脚下不稳,被其他人的包裹绊了一下。 美女手中开盖散热的咖啡,混合着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齐齐朝着俞枝泼了过去。 哗啦—— 米色衬衫瞬间晕开褐色地图,并滴滴答答往下拓宽领土。 “哎呀!” 美女大惊失色,咖啡随手放到旁边小桌板上,慌得从包里找纸巾:“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俞枝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幸亏咖啡不是烫的。 “没关系,我去换个衣服。” 她冲美女摆摆手,顶着一身焦糖味,推着行李箱走进厕所,十多分钟后换了件墨绿色针织衫,回到位置上。 原来美女坐她旁边。 “对不起啊,我刚刚真的是不小心。”美女双手合十一脸歉意,盯着她瞧了两秒,继续说,“也不知道咖啡能不能洗掉,我赔你衣服钱吧。” 俞枝坐到位置上:“没事,能洗掉的。” “真是太抱歉了!” “小事而已啦。” 俞枝弯了弯唇,目光擦过面前三个行李箱,其中两个20寸的一模一样。 美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好巧啊,我们箱子是同款!” 俞枝笑容不改点点头,从包里掏出蓝牙耳机戴上。 美女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玩起了手机。 高铁一路向北,雨渐渐停了,天色却阴暗不减,高架大厦与厂房田舍穿插交错,在视野里飞奔向后。 俞枝掐着下车的时间,把耳机摘了下来。 旁边传来一问:“你到哪站下?” 俞枝看过去:“我到新城。” 美女面露惊喜:“你新城的呀?” “不是市里的,明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美女猛吸一口气:“我老家也是明兴的!” 这下俞枝也有点意外了。 通过接下来的详聊,俞枝得知对方名叫姜愿,在上戏读大一,和父母定居上海,国庆回老家给外公过寿。 “我爸妈工作太忙回不去,派我当代表喽!”姜愿化了欧美妆,噘着吃土色雾唇,娇声娇气抱怨。 这时,俞枝搁在小桌板上的手机亮了,跳出俞母的语音消息。 她重新戴上耳机接听。 妈:“现在到哪了?” 俞枝快速打字:【快到新城了】 妈:“记得拿好行李,别丢三落四的,一定要注意安全。” Sylvie:【知道了】 妈:“回明兴的车拼了吗?” Sylvie:【昨晚就拼好了】 妈:“等坐上出租车,快到家了发条消息,我到小区门口接你。” Sylvie:【好的】 俞枝摘下耳机,给俞母转去3000块钱。 她工作忙,平常陪不了父母,便逢年过节转点钱过去,像是一种补偿,也像是交一笔在家这几天的吃喝住宿费。 明兴是座至今未通高铁的县级市,上海过去有四列火车,但今天时间都不合适。 因此她选择先乘高铁抵达新城,再从新城高铁站拼出租车回去。 她有常坐车的司机微信,提前联系好,即便对方接不了,也会联系同行接她。 今天是第一次出现意外。 刚一下高铁,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在半道出了点事儿,一慌就忘记告诉她了,这会儿已经让其他人去接她,要她在高铁站等一会儿。 俞枝推着行李箱,脚下一顿:“要等多久?” 司机:“半小时左右。” 这种时间都是往短了报,说是半小时起码四十分钟,俞枝一时间没回应。 姜愿在旁边听了个大概,愧疚于咖啡的事,主动邀请:“我家里人来接我,你坐我的车回去呗。” 俞枝立刻回:“谢谢啊,不过外面应该有司机蹲人。” “火车站那块司机多,这高铁站在郊区,不见得有的,而且就算有,也要接满四个人才会出发,不知道要等多久呢。” 姜愿见她仍在犹豫,吐了下舌头:“再说了,你衣服被我弄成那样儿,别客气嘛,路上还能一块说说话。” 俞枝觉得这姑娘撒娇有一套,心一软便没再坚持,给司机道明情况,挂了电话。 “谢谢你啊。” “客气什么呀,反正也顺路。” 二人刚走几步,姜愿又接到家里电话。 “我下车了,正准备出站……哦对了,今天有个朋友和我一起……高铁上交的新朋友啊……” 新城站下车的人少,左右不过十来个,众人步履匆匆站上扶梯来到地下,转身,一场长长的通道斜上去,衔接着一片白光,便是出站口。 隔着一排闸门,俞枝无心去看外面,左手推着行李箱,右手攥着身份证送到感应器上。 ‘哔’的一声,闸门弹开。 俞枝快步出去,扭头去寻旁边的姜愿,余光擦过一道颀长身影。 那身影似乎拥有某种磁力,又将她的视线吸了回去。 那人背对着沉灰天光,于是第一眼只辨出身形与轮廓,个子很高,清瘦却不单薄,一身浅色衬衫长裤,双手松松垮垮抄兜。 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像阴天缺失的那抹蓝。 而他淡淡看着她,目光像今日晦涩的天。 仿佛就听见‘哗啦’一声,某种气流劈头盖脸,朝着俞枝轰然扑了下来。 “诶——”姜愿喊了一嗓子。 “愣什么呀?” 那人撤回目光,走到姜愿身边,伸出一只冷白劲瘦的手,接过两个行李箱。 “新朋友呢?” “喏——” 姜愿朝俞枝的方向努努嘴。 “我在高铁上认识的,不小心把咖啡洒人身上了,害得她换了套衣服,正好她约的司机临时来不了了,就邀请她跟我们一起回去。” 姜愿又跟俞枝介绍:“这是我表哥,宋星繁。” 宋星繁又一次看了过来,目光与刚刚相比,是肉眼可见的冷硬,像一块晒干了的、捋不平整的粗鄙抹布。 俞枝像是刚做完极限运动,浑身感官都被气流蹿错了位,浑浑噩噩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声:“你好。” “那咱们走吧!” 俞枝反手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姜愿——” 她觉得喉咙里硌着点什么,吞咽了下,尽可能笑得自然。 “谢谢你啊,不过我还是打算,等一等那个司机。” “啊?为什么呀?”姜愿很不理解。 俞枝:“我经常坐那个司机的车,突然一下子变卦也不好。” “可他车不是还没好吗?”姜愿不解,“等其他人你也要等很久的。” “我——” “一起走吧。” 就在俞枝绞尽脑汁的时候,冷不丁有四个字插了进来,给她仓促不安的气息按下了暂停键。 她下意识望了过去。 悄无声息间,宋星繁的眼底卸了力道,看陌生人一样的表情。 “顺个路而已,一起吧。” *** “给我个补救的机会嘛,别那么客气,反正大家都在上海,交个朋友,以后还能一块儿出来玩啊!” 露天扶梯通达地下车库,光线霎时间暗了几分,车辆依次排开锋利与清寂,姜愿叽叽喳喳的热络话声,在其间荡出回音。 三人来到一辆黑色RS7前。 宋星繁拉开后备箱,把两个箱子搬了上去。 姜愿:“箱子交给我哥吧,我们先上车。” 俞枝拘谨笑笑,真跟陌生人蹭车似的:“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很轻的!” 这话多少是撒谎了,箱子虽不大,但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还有衣服、笔记本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俞枝搬的时候有心理准备,但也许是气氛问题,第一下竟然没提起来。 但她做不到在宋星繁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与破绽——于是不到0.1秒的反应时间,又气定神闲、咬牙提气硬生生搬了起来。 姜愿斜眼瞅向旁边,见宋星繁无动于衷毫无反应,皱眉,目光疑问:不搭把手? 宋星繁面色闲闲,不高不低的平缓语调,在可称静谧的停车库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是要自己搬吗?” 没有日落的阴天傍晚,忽然就起了阵风。 第2章 第 2 章 俞枝没有想过,会用这样的方式遇见宋星繁——欠人情。 车厢门一关,隔出一个密闭空间,尽管还有第三个人在,但俞枝仍觉得局促,甚至尴尬。 其实谈恋爱的时候,她就知道宋星繁姑姑一家住在上海,也知道他有个表妹,没想到当年没见到的人,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碰见。 大一结束的时候开始,大四结束的时候分手。 毕业季就是分手季,大家各奔东西,自闯前程,其实也正常。 但—— 俞枝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初夜晚,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夜晚。 二十二岁的宋星繁,拥有比现在更加青涩,却又更加蓬勃的面容,像一山清隽挺立的秀竹,在飒飒人潮中极尽风流。 他站在生命力充沛的夜里,却枯黄又干瘪,看着她,无力又狼狈—— “其实你也没有喜欢过我,对吧。” …… “诶,你一般多久回来一次?” 姜愿是个自来熟,为了方便聊天,也坐到了后排。 俞枝坐在副驾驶后面,尽可能控制视线不落向驾驶座,轻声回:“每年一两次吧,有事的话另说。” 姜愿有点疑惑:“上海离这边挺近的诶,你回家应该蛮方便的。” “我加班很严重。” “这我倒是听说了,尤其是你们广告做创意的……” 姜愿努努嘴,有点调皮,“你们领导压榨人吗?” “这倒没有,我领导人还不错,就是项目多。” “……” 高铁上那十来分钟的交谈,俩人初步了解,如今一道回明兴,距离又被拉近了不少。 姜愿一看就是个e人,谈天论地,还主动加了微信。 俞枝的感受就不那么美妙了。 她本就困,脑子昏昏沉沉,又容易晕车,即便车载香氛好闻,这会儿的感觉也实在不好受。 “对了,你高中是不是明兴一中的?”姜愿一边给俞枝备注微信,一边问。 俞枝:“是的。” 姜愿:“你哪一年高考的的?” 俞枝:“我是12年。” “!!你和我哥一届诶!” 姜愿倒吸一口冷气,拍了下驾驶座靠背:“哥,你是几班来着?” 宋星繁有点无动于衷的态度,隔了两秒,缓缓停下来等红灯,惜字如金:“6班。” “你呢?” “我是5班。” “哇塞,你们隔壁班诶!”姜愿惊讶极了,“你们不记得对方吗,那么近!” 砰—— 隐形的气球被利刃扎破。 某种密度极大的气体,一如内视镜里压迫十足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向俞枝倾轧过去。 那目光有一点询问试探的味道,似乎把决定权交给了她。 明明盛夏已过,车内却一片安静,像暴雨前的闷。 “时间太久了,我没什么印象。” 俞枝温温吞吞回复。 这也是实话。 高中时俩人没有任何接触,恋爱是大学谈的。 只是话音落下,她仿佛听到一声轻笑,几近气音的分贝,像是嘲讽。 “说的也是,高考到现在都11年了,也确实蛮久了。”姜愿表示理解,忽而眼珠子一转,暧昧打探,“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嗯,我单身。” “不是吧,这么漂亮的女生没男朋友?”姜愿一脸夸张,“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姐弟恋怎么样?我们学校……” “你能不能安静点?” 长久无言的宋星繁突然插话进来,嗓音像过了遍凉水,淡淡的,透着股不耐烦。 这话明明是跟姜愿说的,但俞枝觉得那份不耐烦是给她的。 姜愿愣了一下,觉得莫名其妙:“干嘛,我吵着你了?” “对。” 干脆利落。 姜愿切了一声:“在哪儿受的气啊,搁我这儿发?” 宋星繁没有回答,拉开储物柜,指间夹着一袋糖伸到后面:“没事儿干就睡觉。” 有外人在,姜愿懒得计较,接下这个台阶,给俞枝倒了颗糖,小声嫌弃:“他平常不这么说话的,估计是大姨夫来了。” 从见到宋星繁的那一刻起,俞枝就像一粒浮在空气里的灰尘,落不到实处,游游荡荡反射着刺眼杂乱的色彩。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俞枝真有种被嫌弃的感觉,迷惘又被动地扯了下唇角,撕开包装袋,将糖塞进嘴里。 柠檬味的,表面裹了一层粉,酸涩尖锐猛烈,如飓风席卷而来。 …… “你喜欢柠檬,那你试试这个糖,超级酸,我高三晚上提神全靠它。” “……哇……我,咬人……这个糖……会咬人……” 一张唇覆了下去,把那颗糖勾走。 滋味在唇与唇间互抵,刺激的酸是年轻时热情难消的疯狂。 …… 嗡一声,副驾驶窗户被降下来一点。 紧闭的塑料袋被撕开裂口,沁透心肺的凉风沿缝隙灌入,将记忆尘土掀翻在地。 俞枝闭上眼,头皮一阵姗姗来迟的麻。 *** 车开出新城市区,沿途是常见的城乡结合部景象,田野开阔,平屋瓦舍犬牙交错,一眼望之空落陈旧,人烟稀寥。 俞枝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姜愿唤醒,对方问她到哪儿下。 “熙和园。” 她揉着眼睛回复了三个字,望向窗外。 天色是冷到底的深蓝,宽阔笔直的公路上鲜有车辆,路灯依次投下光芒,又彼此交融成明黄河流——车已经开进明兴。 明兴这几年变化很大,老城区一片片拆迁,大型商场规划了起来,道路更宽阔了,城市化更明显了。 但这仍然是一座,丢进全国找不出什么特点的小城。 它一天天改头换貌,又在一天天变老。 俞枝睡前给手机按了静音,此刻看到俞母发来的微信,问她还有多久能到家,对方到小区门口接她。 她算了下时间,故意多报了二十分钟。 潜意识里,她并不希望宋星繁和俞母碰见——尽管现在只是陌生人。 回复完消息,她问姜愿在这边待多久。 “我7号回上海。” “我4号回,除了明天,其他时间都有空,你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个饭吧。”俞枝笑说,“要是这几天不行,就等回上海的。” “当然有空,每次回明兴我都特无聊!”姜愿一口应了下来,又问,“你们国庆还加班啊?” 俞枝耸肩默认,又道:“那具体时间,微信上约?” “好。” 俞枝视线往旁边一斜,要不要也客气一下…… 谢吧——合格的前任应该跟死了一样。 不谢吧——好歹蹭了人家的车。 …… 俞枝到底是没有开口。 她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又走到前面跟姜愿道别,转身没入小区,天边一钩凄凄黯淡的月。 断掉的关系就不该再有任何牵扯。 *** “诶,是不是蹭你一下车,你心里不爽啊?” 车开出去,姜愿戳戳宋星繁肩膀,诧异又困惑。 宋星繁反问:“谁说我不爽了?” “你的态度喽!”姜愿打包不平,“人家也没招你惹你吧,你这么对人家的?” “我怎么了?” “就很不给人面子啊!” “我对陌生人一直都这样。”宋星繁油盐不进似的,“再说了,你今天真的很吵。” “啧,你是不是又被舅舅和外公催婚啊,这么冲着我撒气!” 宋星繁没出声。 “本来我看这位美女不错,还想给你撮合一下的,但没必要了!” 姜愿白眼一翻,刀直往人心窝里戳。 “我估计就这第一面啊,这位美女对你的印象分也是负的了!” 宋星繁:“……” *** 俞枝小时候因为爷爷生病,家里难过一段时间,大学的时候赶上老房子拆迁,搬进如今这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 ‘咔哒’一声,大门被推开,饭菜香味顺着门缝夺了出来。 俞父右手手机还响着抖音,见到她表情一愣:“怎么都到了,那会儿不还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吗?” 随后扬声:“小齐,俞枝都回来了!” “啊?回来了?” 俞母的声音率先传来。 紧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厨房奔出。 面容虽布满年龄与奔波的风霜,五官却依稀可辨年轻时的风采,腰间系着围裙,一只手还攥着锅铲。 “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呢,我还想着下去接你!”俞母接过俞枝的行李箱,送进她卧室,又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 桌上六菜一汤,异常丰盛。 他们家人吃饭不爱说话,俞枝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不过自打她开始工作,这样的情况有所改变。 这不,刚吃两口,俞母又开始老生常谈的话题,一问最近工作怎么样,二问谈对象了没。 俞枝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问起工作就是‘还行’,问起对象就是‘没有’。 “之前跟你说的,让你回来考公,你怎么想的?”俞父突然问。 俞枝筷子一顿,看过去:“我暂时还不想回来。” 俞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俞枝模棱两可地回:“考公也有难度,不是说想考就能考上的。” “那你得试啊,你不试怎么知道考不上?”俞父谆谆恳切,“反正你在上海也这么多年了,也只能这样了,抓紧时间回来吧。” 同样的话反复说,俞枝只觉得疲惫:“你们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回来考公?” “我们倒是想让你回来当老师,你当的上么你?”俞母反问。 俞枝:“……” “当初填志愿说好了报省里师范,以后出来当个老师,你瞒着我们去上海学什么新闻,大三让你去考教师资格证,你又不肯——” 俞母语重心长,一脸被辜负了的痛惜模样。 “外面工资是比家里高,但你上海挣钱上海花,又有什么用?你也快三十了,还打算在外面漂吗?” “我跟你爸年纪也大了,你能不能让我们少操点儿心?” “我让你们操心了吗?”俞枝微拔音量。 片刻静默。 “好好好不说了!”俞母是个和平主义爱好者,筷子一扬,急于结束战争,“你今晚去乔韵家睡吗?” 俞枝缓缓吸了一口气:“嗯,明天要早起化伴娘妆。” “那你吃完早点过去吧,今晚先好好休息,这事儿以后再说,吃饭吧。”俞母和事佬的调子。 俞枝没再说话,三口两口喝完汤,推着行李箱回到卧室。 ‘唰啦’一声,纱窗被拉开。 秋意刚起的晚风垂直拍面,她突然有点怀念上海的雨。 冷硬,却足够清醒,是挥手便能拂去的爽落。 *** 俞枝打算带一套衣服去乔韵家,将行李箱侧放,蹲下去输密码。 岂料试了两次,皆毫无反应。 三五秒后,她微微张开嘴,倒吸半口冷气。 “……拿错了?” 第3章 第 3 章 俞枝给姜愿发微信说了这事儿,但等了十来分钟都没有回应,倒是乔韵催促的消息蹦了出来。 给我等着乔:【你是在家吃满汉全席了吗,留点肚子来喝鸡汤】 给我等着乔:【什么时候能去接你啊,我昨晚就没睡好,现在困得不行了,明天还早起呢】 俞枝懵懵坐在床边,特别想在微博上发个问题—— 有求于人的情况下,把前任从黑名单里拖出来,会得到什么待遇? 回复大概率如下: 【你疯了吗?多大的事儿需要你去求前任?】 【不会是借钱吧?那我心疼你前任三秒钟……】 【谁提的分手啊?如果是你甩的TA那你等着吧!】 【你先加上好友再说吧!】 最后一条是重点。 俞枝清空脑袋里的杂七杂八,点开微信黑名单。 宋星繁的号特别好认,因为现在的昵称和七年的□□、微信一样,都是【Ly】,头像是一张星空照。 并且拖出来后,朋友圈仅三天可见。 “就这么加上了?” 所以宋星繁一直留着她的微信? 然而更轻松的是宋星繁的回复,属实有点辜负俞枝之前的忐忑不安了—— Ly:【?】 再往上—— Sylvie:【你好】 我靠…… 俞枝拖鞋里的脚指头直接扣出了抽筋,疼得她躬下了腰,哆哆嗦嗦打字。 Sylvie:【我和姜愿的行李箱好像拿错了,能麻烦你通知她看一下微信吗?】 Sylvie:【因为我给她发消息,实在等不到回复,麻烦了。】 等待的这一两分钟格外漫长。 突然用这种语气和宋星繁说话,还真挺奇怪的。 姜愿回复过来。 姜汁可乐:【我刚刚在吃饭,手机在沙发那儿充电了】 姜汁可乐:【拿错了吗,你稍等一下,我看看】 又过了一两分钟。 姜汁可乐:【我靠,居然真的拿错了(笑哭)】 姜汁可乐:【你等着啊,我现在给你送过去,大概十五分钟到你小区门口】 Sylvie:【好的,辛苦你了】 - 熙和园旁边有家花店,俞枝挺不好意思让人家跑一趟,于是买了束鲜花,色彩搭配有点像莫奈的《睡莲》。 她抱着花等在路边,思绪讷讷的,依旧沉浸在宋星繁留着她微信的惊讶里。 当初是她提的分手,分得决绝,宋星繁的所有联系方式都被她拉黑,她便也以为自己早就被宋星繁这么对待了。 宋星繁是怎么跟姜愿说的? 如果直接说自己收到她的消息,那又是怎么解释,他们有彼此微信的…… 嘀—— 一道刺耳鸣笛音划破夜空。 俞枝的瞳孔逐渐聚焦,斜视过去,捕捉到那辆黑色RS7。 挡风玻璃呈暗调浅灰,给后面那张半明半掩的面孔,镀上一层不近人情的冷感滤镜。 驾驶座上下来个人。 俞枝眨了眨眼,推着行李箱小跑过去。 离得近了,方才知道车里的味道不是香氛。 穿透力极强的气味,冷洁到直达肺腑,又似乎裹着点润厚,似深冬推窗,刺在脸上的第一抹暖阳。 “不好意思啊,应该是下高铁的时候就拿错了。” 俞枝有点担心宋星繁误会,她是在看到他后故意拿错的,因此多解释了一句。 宋星繁点头‘嗯’了下,调换行李箱,随着后备箱缓缓合上,他清亮坦然的目光射到俞枝脸上,接着缓缓下移,落向她手里的花。 “哦——” 俞枝的脑回路跟不上嘴的速度:“我以为是姜愿来,就想买束花送……” 像是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叭’一声碎了,泡沫星子溅一脸,浑身都有种被辣到眼睛的难受。 可现在不是姜愿送来诶。 “要不,你帮我带给姜愿?” 宋星繁与她对视须臾,倏地抹开目光,笑了,像是被气的。 俞枝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维持着表面平静,脑子一抽:“送给你吧。” 这话说得跟清仓甩卖似的。 无语,她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是给自己买的? 宋星繁利落的眉峰微挑了一下,目光略显意味深长:“不是不认识吗?送我花?” “?” 这是在讽刺,她下午说不记得了? “我们高中的时候,确实对彼此都没印象。” “所以现在想起来了?” 俞枝的心骤然一空,像什么东西落到了底部,溅起体内茫茫灰尘。 那是什么,又掩藏了什么,看不清的。 她直接忽略那个问题,把花送了出去,客套又礼貌:“这是谢礼,谁来都会送的,麻烦你跑一趟了。” 其实这样挺好的,不管曾经是怎样,云淡风轻揭过,和和气气做个老同学,或者陌生人。 但宋星繁许久没有动,眼底微弱的温度散了,目光呈现一种冷静的直白。 那眼神像是在她脸上寻找什么,也像是在跟她对峙,总之,有那么一两秒,俞枝的笑容差点破功。 大马路上的,一男一女就着束花,这场面挺耐人寻味的。 俞枝心想不要算了,刚要把手收回来,花被人无声接了去。 她动了动空落落的手指,双手握在一起,扬唇道:“谢谢你了。” 宋星繁没再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 回到家,俞枝收拾了一套衣服。 一个小时后,她洗漱干净,被乔韵拉进香喷喷的被窝里,嘴里冷不丁打了个饱嗝。 乔韵忍俊不禁笑了:“那两碗汤该不会给你吃撑着了吧?” “你说呢。”俞枝白过去一眼,“你自己吃不了,拿我当吃播看!” “啊~~我不是嘴馋嘛!”乔韵抱着她胳膊撒娇,“看到你啃鸡腿,我就当自己也吃了!” 俞枝很是纵容地摇摇头,忽而想起什么,摸过床头柜上放衣服的硕大商品袋,从里面掏出一个礼盒递过去。 “什么?”乔韵欣喜接过,“新婚礼物?” “嗯。” 是一对蒂芙尼的红酒杯。 乔韵高高兴兴拿去跟父母炫耀了一番,回来时端了一红一黄两杯东西,将黄的那杯递给俞枝。 “你不喝酒,喝点橙汁吧。” 俞枝愕然:“现在就用啊?” “管他呢!”乔韵喜滋滋抿了口红酒,“让江易用你用过的!” 俞枝莞尔。 啪嗒—— 屋内仅剩一盏香薰加湿器照明,壁炉外观,袅袅湿烟,整个房间像跌进黄昏。 “最近怎么样啊?”乔韵问,“我忙着准备婚礼,都好久没跟你聊天了!” 俞枝平平淡淡开口:“我今天遇见宋星繁了。” 不曾想俞枝一开口就来个大的,乔韵的嘴巴张成了O字。 俞枝三言两语讲完,乔韵讷讷道:“哇塞,你这经历有够**迭起的呀!” 确实,这一趟两趟的,耗费她太多心神了。 “所以,你俩就在他表妹面前装不认识?” “嗯。”俞枝说,“至于今晚他是怎么跟他表妹说的,我就不知道了。” 良久安静,乔韵‘唉’了一声,主动提起宋星繁近况。 “我是听说他在明露干得蛮好的,给厂里进行了好大的改革,明露去年的销售额涨了不少。” 乔韵语气里藏不住赞赏:“看来这小子这几年学了不少,有两把刷子。” 明露是宋星繁家的白酒企业。 当年俩人分手,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俞枝不想回明兴,而宋星繁有报效家乡的梦想——把明露带出省,打造成闻名全国的明星酒企。 分手后一年宋星繁去了美国读研,两年后回国后入职了另一家龙头酒企,又隔了两年回明露出任副总经理,兼管市场部。 以上,都是过去几年里,俞枝从乔韵那里断断续续知道的。 明兴就这么点大,有些消息七拐八绕地总能听到。 “诶——”乔韵翻身望着她,挤眉弄眼,“突然遇见,是什么感觉?” 俞枝顾左右而言他:“能有什么感觉,反正以后不会再见了,吃饭也是请他表妹的。” 乔韵轻轻咳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俞枝看过去。 “明天婚礼,他也来。” 这下轮到俞枝的嘴巴张成O字。 乔韵‘哎呦’一声:“他跟江易不是高中同班嘛,端午那会儿他们班组织去看望班主任,这就联系上了,后来他听说江易办婚礼要用明露酿,内部价给我们了,我们也就邀请一下喽!” “本来想今晚跟你说的,谁知道啊……” 谁知道啊,明兴真小。 *** 乔韵开了家美妆工作室,婚礼造型团队用了自己店里的,翌日刚过早上四点就来了,另外三个伴娘也陆陆续续来做准备。 一切妆造、仪式、规矩过后,新婚车队浩浩汤汤出发去酒店。 乔韵家是自建房,路边停了一排豪车。 一串盘旋蜿蜒的长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炸开火化无数。 “韵韵啊,韵韵以后要常回家看爸妈知道吧……” 乔韵爸拦着主婚车车门不让关,哭得脸红脖子粗,乔韵妈虽是阻着乔韵爸的手势,却也默默流泪。 来了几个亲戚把二老拉走:“新娘化妆呢,你们别惹她,马上酒店又见了……” ‘砰’的一声,车门被关上。 乔韵昂起头,指尖轻拭眼边,嗓音听不出是哭还是笑:“我爸妈真是的,我又不是嫁远了……” 主伴郎徐徐将车开了出去,玩笑说:“那也舍不得啊,好不容易养大的小棉袄,被江易这臭小子拐跑了。” 江易在捶了下他肩膀。 俞枝往后面递了张纸巾,远远望着依旧哭得泣不成声的乔韵爸。 不知是那个亲戚,提醒乔韵妈去泼水。 乔韵爸扯着嗓门喊:“我就这一个闺女,泼什么泼,不会说话你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哎呦呦呦不泼就不泼,你喊什么?” …… 乔韵和她老公都是本地人,两家想着人多热闹,便合办婚宴。 现场是欧式复古风,深邃神秘的黑,流光溢彩的金,一眼望去灯影憧憧,贵气华丽。 乔韵换完主纱,和江易来到宴会厅门口迎宾。 以防新娘子有不时之需,俞枝和补妆师全程待在她身后,身边突然站了个人。 “早上起得挺早的吧,看你们都困了。” 是伴郎之一高博宏。 俞枝弯下酸胀的眼睛,脸上略显赧色:“这会儿没事干,就有点犯困。” 高博宏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又问:“最近在上海怎么样?” “还不错,你呢?” “我也挺好的。”高博宏笑眯眯的模样,随口一扯,“有回来的打算吗?” 俞枝耸了耸肩。 “上海工资高,到处都能玩,待久了是不想回来。”高博宏像是也理解,“不像这小地方,我从医院下了班,都没地方去,是真无聊。” “在哪儿都各有好处坏处,自己喜欢就行。” “嗯嗯,你说的也对。” 二人随便聊了几分钟,高博宏被其他人叫走了。 俞枝一转身,对上乔韵暧昧的笑容。 “你说当初,要是我不代替你,江易不代替高博宏,你俩直接相亲,是不是就能成了?” 俞枝拍拍她肩膀,一盆冷水浇了上去:“没有如果,我只知道你跟江易阴差阳错成了,我俩干了件大好事。” 乔韵‘嘁’了声。 没过一会儿,外面又来了几个年轻男人,一上来就调侃乔韵和江易,说你俩该不会上学的时候就勾搭上了吧。 这话问得也在理,他们都是明兴一中毕业的,何况又是同一届。 江易笑着应和了几句,话锋一偏:“宋星繁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他也来?” “嗯。” “你可以啊,关系都搭到宋老板那边去了!” “人一分钟可值钱了,来晚点儿是应该的,别催了。” 众人都笑了。 - 婚宴十二点整开始,仪式流程都大差不差。 乔韵爸贡献了当场第一个笑点,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张开嘴‘嗷呜’了一嗓子,五官就又挤到了一起,话筒被乔韵妈抢了过去。 满堂宾客哄然大笑,气氛被顶了上来。 接着又有一个伴郎、伴娘参加的小游戏,之后便是送捧花。 主持人问乔韵想送给谁,她一把挽住旁边俞枝的胳膊:“那肯定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俞枝啊,大美女还单身呢,在场男士可都抓点紧!” 虽然一早就知道有这个环节,俞枝还是忍不住扣了下脚指头,拿出比稿时的姿态接过捧花,刚想发表几句打好的小作文,被主持人抢了先—— 主持人:“原来这位伴娘就是俞枝啊,我记得刚刚vcr里出现了,据说去年元旦,新娘就是因为代替这位伴娘去相亲,才得以和新郎结缘!” “对对对,就是她,我和新郎的媒人!” 婚宴用了一段恋爱vlog作为开场,乔韵也不知道这主持人咋记性那么好,一下就记住了俞枝的名字。 她本没打算再说什么,可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见宴会厅入口处的修长身影。 于是脑子一热,目光示意江易旁边的高博宏,张嘴加了一句。 “原本要和俞枝相亲的伴郎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