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向修真  )归鞘》 第1章 1 无名者与观星者 无名者与观星者 在昆仑墟的最高处,有一座无门无派的道场,世人称之为“观星台”。 此地的修士不求飞升,不炼法宝。他们修的是“观想”之道。他们相信,天地间至高的道,并非藏于丹田气海,而是显于星辰轨迹。观星,便是观道。悟一分星辰,便近一分大道。 守一便是这样一位观星者。他已在台上枯坐了三百个寒暑。他的道,是寂静,是恒定,是成为星空本身那沉默无言的背景。 直到那个“无名者”的到来。 无名者是因暴雪送上山的。他来时,半身浴血,灵力暴走,周身环绕着肉眼可见的、无序而毁灭性的气旋。观星台的护山大阵,竟被他无意识的灵力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很强,一种凡俗修真界所追求的、凌厉而霸道的强。但他像一柄失了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却也无时无刻不在伤害自身。 他没有名字。他告诉守一,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 在观星者的认知里,舍弃真名,便是舍弃了自身在天地间唯一的“道标”。一个修士的真名,是其魂魄与灵力的锚点。失去了锚,灵力便成了无根的狂涛。 “我无法控制它。”无名者说,这是他来到观星台的第一个月,唯一说的一句话。他盘坐于寒玉之上,周身的灵力依旧如困兽般冲撞,令四周的冰雪时而融化,时而凝结成狰狞的冰棱。 守一没有教他任何功法,没有传他任何口诀。他只是在每一个星辰满天的夜晚,将无名者带到观星台的最高处。 “你看,”守一指着苍穹,“那颗星,我们称之为‘天枢’。它恒于北,引万星。它的道,是‘定’。” 他又指向另一片星云,“那片光,我们称之为‘归墟’。它聚散无常,吞吐星骸。它的道,是‘变’。” 守一不厌其烦地,为无名者指认、命名着视野中的每一颗星,每一道风,每一块石头。 “何意?”无名者终于忍不住问。他的灵力因他心绪的波动而愈发狂乱。 “命名,便是理解的开端。”守一的声音平淡如水,“你在试图驾驭一股你尚未理解的力量。而你不理解它,是因为你不理解你自己。你甚至……没有名字。” 守一让无名者做的,不是吐纳练气,而是最基础的劳作。担水,扫雪,研磨用于绘制星图的墨。无名者起初不解,甚至愤怒,他一身足以倾覆山河的灵力,竟被用来做这些凡俗杂事。 但他很快发现,当他专注于担水时,他必须平衡双肩,才能不让水洒出。在那一刻,他周身狂乱的灵力,竟有了一丝微妙的平息。当他研墨时,他必须心无杂念,力道均匀,才能磨出最细腻的墨。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心神,与那方石砚的沉稳,合而为一。 守一从不看他,却好像知道他的一切变化。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守一淡淡地说,“你的力量之所以是毁灭,因其只有‘满’与‘盈’。你需为它找到‘亏’与‘缺’的去处,那便是‘平衡’。”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此。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沉默。一人静坐观星,一人在旁劳作。无名者开始习惯了守一的存在,如同习惯了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和永恒旋转的星辰。守一的气息,便是他的“定枢”,是他狂涛骇浪般精神世界里,唯一的、不变的锚点。 他开始在劳作之余,学着守一的样子,去观察星空。他不再将灵力视为体内的猛兽,而是学着去感受它,如同感受风的流动,星的轨迹。他发现,他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在仰望星空时,会变得格外安静。仿佛在寻找着……同类。 真正的“劫”,在一个风雪断绝的满月之夜到来。 无名者的“心魔”——那个被他舍弃的、充满着痛苦与骄傲的“自我”——化作了实体。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由纯粹的毁灭性灵力构成的黑影,出现在观星台上。 “你想忘记我?”黑影嘲笑着,“你因我而强,也必将因我而亡。” 无名者站起身,他知道,这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战斗。 “去吧。”守一在他身后说,声音依然平静,“向内而去,找到它,喊出它的名字。我在此处,为你守门。” 无名者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神识沉入那片狂乱的灵力之海。他看到了自己的过往,那些他舍弃的记忆:宗门的荣耀,同门的背叛,在力量的巅峰被最信任的人推下深渊的绝望。他看到了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最终被骄傲所毁灭的自己。 他之所以舍弃名字,是因为他憎恨着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黑影的力量越来越强,现实世界里,整个观星台都在剧烈震颤。守一静立于风雪之中,他伸出手,并非去攻击黑影,而是将自己的灵力,如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笼罩住整个平台。他在以自身为容器,为无名者圈定一个“战场”,确保他的神识不至于在内心的风暴中彻底迷失。 在神识的尽头,无名者终于直面了那个因痛苦而扭曲的自我。他没有攻击,也没有逃避。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触碰了那个黑影。 “我记起你了。”他轻声说。 他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那个他憎恨了、遗忘了数百年的名字。 “——陵越。” 当真名被呼唤的瞬间,黑影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他的体内。那股狂暴的灵力,如同找到了河道的洪水,瞬间平息下来,温顺地回归他的四肢百骸。 无名者睁开眼睛。风雪已停。 他看到守一的脸色比雪还要苍白,显然耗费了巨大的心神。 他走到守一面前,第一次,不是作为“无名者”,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郑重地、深深地作揖。 “昆仑,陵越。”他自我介绍道。 守一看着他,眼中是亘古不变的、星辰般的宁静。他微微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嗯。” 一个字,却重逾山海。从今往后,昆仑墟的观星台上,不再有一个无名者和一个观星者。 而是陵越,和守一。他们的道,在彼此的守护与凝望中,终得圆满。 这本反传统 实验性修真题材,有很多关于道的谈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无名者与观星者 第2章 2晨光与尘世 2晨光与尘世 风雪停歇后的清晨,是昆仑墟最寂静的时刻。 陵越睁开眼时,天光正越过东方的山脊,为皑皑白雪镀上一层淡金色。他第一次,不是以一个“无名者”的感官去体验这个世界。过去,他感受到的风是“狂暴”,雪是“冰冷”,山是“禁锢”。而此刻,他感知到的,只是风,只是雪,只是山。 万物回归其本然,一如他自己。 守一已在庭中。他没有打坐,也没有观星,只是在清扫昨夜积下的落雪。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扫,都顺着石板的纹路,不带起一丝多余的烟尘。这不像是在扫雪,更像是在与这方天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陵越走了过去,从他手中自然地接过了扫帚。守一没有拒绝,只是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陵越学着他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清扫着庭院。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过程需要对力量进行极其精微的控制。多一分,雪会乱飞;少一分,则扫不干净。这与他过去那种大开大合、只求极致力量的修行方式,截然相反。 他扫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庭院洁净如洗,他的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而他体内的灵力,却前所未有地平和安定。 他放下扫帚,对守一说:“我明白了。” 守一问:“明白什么?” “明白‘道’不在别处,就在这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之间。” 守一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他转身走进屋里,拿出绘制星图的纸、笔和墨。这是观星台每日的功课,记录前一夜的星辰变化,以推演大道的流转。过去,这总是守一独自完成。 今日,他将一方石砚推到陵越面前。 陵越什么也没问,只是挽起袖子,开始研墨。守一则铺开长长的纸卷,执笔悬于其上。 一人研墨,一人落笔。 整个上午,书房里只有墨锭在石砚上回旋的沙沙声,和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几乎听不见的悉索声。他们的动作无需言语沟通,却有着近乎完美的默契。陵越能预判守一何时需要更浓的墨,守一也总能在陵越准备好之前,完成上一笔的勾勒。 当最后一颗星辰被点上时,一幅完整的“昨日星轨图”便完成了。它不再是守一一个人的“观想”,而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理解”。 “守一,”陵越看着那幅图,终于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我已是陵越。然后呢?” 守一放下笔,目光从星图移到他脸上。“然后,便是做陵越。”他回答。 这句如谜语般的话,陵越却听懂了。寻回名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需要去承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因果。 仿佛是印证着这句话,就在此时,一只由纯粹的剑光凝聚而成的纸鹤,撕裂长空,穿过护山大阵,悬停在庭院上空。它的光芒明亮而急切,是来自“红尘”的讯息。 陵越伸出手,那只光鹤便落在他掌心,化作一行滚烫的金色小字: “师尊魂灯将熄,宗门内乱,速归。” 字迹,属于他唯一的师弟。而那个他曾无比敬重的“师尊”,正是当年将他推下深渊的元凶。 金色的字迹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刚刚平息的内心。过往的怨恨、愤怒、不甘,如沉渣泛起。但他体内的灵力,却并未像从前那样狂乱暴走,只是沉静地流淌着,等待着他的意志做出决断。 他抬头看向守一。 “你想回去吗?”守一问,他问的不是“你应该回去吗”,而是“你想吗”。 陵越沉默了。回去,意味着要再次面对那些背叛与纷争,意味着他好不容易寻得的内心平静将被再次打破。他只需要摇摇头,便可以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昆仑墟,与守一,与星辰为伴,直至永恒。 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还残留着扫帚的触感,和石砚的温度。他想起了守一的话,“道”在万物之中。他的“道”,不仅仅在昆仑墟,也在山下的红尘里。他亏欠宗门一段因果,也亏欠自己一个了结。 “我须回去。”陵越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夺回什么。而是,我种下的因,须由我去了结。如此,方能不负‘陵越’之名。” 他说完,看着守一,眼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守一缓缓说:“你一人回去?” 陵越心中一动,他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守一的眼睛。“守一,”他郑重地说,“昆仑墟的星辰,我已尽观。现在,我想去看看红尘的星辰。你……愿意同我一起吗?” 这不是求助,而是邀请。邀请他一同走入那片纷乱的、不完美的、属于凡人的世界。 守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可。” 他只说了一个字。 陵越的心彻底安定下来。他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平坦,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二日,两道身影离开了昆仑墟的最高处,向着山下的滚滚红尘而去。星辰为他们指明了来路,而从今往后,他们将一起,在尘世中走出自己的道途。 第3章 3山径与炊烟 3山径与炊烟 下山的路,是一条漫长的、从“道”回归“术”的旅途。 在观星台上,一步之外便是万丈虚空与星海。而在山径上,一步之外,是坚实的土地,是盘虬的树根,是沾湿鞋履的青苔。对守一而言,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用双脚去丈量世界的“距离”。 行至半山,空气不再是纯粹的冷冽,而是开始混杂进草木、泥土与腐殖质的复杂气息。灵气依然充沛,却不再是昆仑墟那种经过星光与罡风过滤的、纯净到不真实的形态。此处的灵气,带着生机,也带着……**。草木争夺着阳光,鸟兽为了生存而搏杀。 万物,都在用力地“活着”。 陵越走在前面。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引导的“无名者”,在这条凡俗的路上,他成了守一的向导。他知道如何辨认方向,如何寻找水源,如何避开沼泽与兽穴。这些都是他年少时游历的记忆,曾被他视为无用的“术”,此刻却成了他们在这片山林中唯一的依仗。 守一则安静地跟在后面,他像一个初生的孩童,用他那双看过三百载星辰的眼睛,观察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会停下来,长久地凝视一朵刚刚绽放的、不知名的野花。陵越知道,他看的不是花,而是花瓣上那浑然天成的、符合某种大道至理的纹路。他也会伸手,轻轻触碰从岩石上奔流而下的溪水。陵越知道,他感受的不是水的冰凉,而是水从“无形”化为“有质”,顺应地势、奔流入海的“道”。 这是守一第一次,用“术”的层面,去印证他所观想的“道”。 入夜,他们在一条溪流旁的平地上宿营。 陵越熟练地捡来枯枝,用两块火石敲击,引燃了一小堆篝火。火焰的光芒跳跃着,将四周的黑暗驱散开来,也带来了温暖。 守一坐在火堆旁,看着陵越从行囊中拿出两个粗陶碗和一小袋米,用溪水淘洗后,架在火上,煮起了简单的米粥。这些凡俗的烟火气,与昆仑墟的清冷隔绝,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过去所在的宗门,修的是剑道。”陵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凝视着火光,像是在对火光说话。“剑道求的是‘锋’。无物不破,无坚不摧。我的剑,曾是同辈中最锋利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平静的陈述。 “可我后来才明白,一把只有‘锋’而没有‘鞘’的剑,最终只会伤到自己,也会扰乱它所在之处的平衡。我的出世,乱了宗门之内同门的平衡;我的归来,又会搅动如今宗门暂时的安宁。这因果,如同一团乱麻。” 守一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米粥的香气开始在林间弥漫,他才缓缓开口: “剑之为器,有两面。一面是刃,用来‘断’;另一面是脊,用来‘承’。”他看向陵越,“你已学会了‘承’,承住了自己的过往。那么,回到你的宗门,或许并非是去‘断’,而是去展示,一把完整的剑,该是什么模样。” 陵越默默地将煮好的粥分装在两个碗里,递了一碗给守一。 “红尘之事,与星辰之道,原来并无不同。”陵越轻声说。 “并无不同。”守一应道。 三日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连绵的山脉。 站在最后一座山丘上,他们能看到远方平原上的第一座城池。城池的灯火在薄暮中亮起,如同一片散落在地上的、温暖而昏黄的星辰。阡陌交通,炊烟袅袅,人的声音、车马的声音、牲畜的声音,汇成一股庞大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声浪,遥遥传来。 这里,就是“红尘”。 “我们如今的装束,太过显眼。”陵越看着自己和守一身上那朴素但质地不凡的道袍说道。那是在昆仑墟适应高寒气候的衣物,在凡俗世界,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守一颔首。他看着那座城池,如同在观星台上看一片陌生的星域。他能看到城中每一个生命的“气”,看到**、喜乐、悲苦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你的宗门,在何方?”守一问。 “东方。穿过三座城,渡过一条江。”陵越回答。 “那便先入城吧。”守一说,“你曾教我识星辰,如今,便由你教我识红尘。” 陵越看着身旁这位活了三百载、却对凡俗世界恍若初生的“老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过去,是守一为他守住了心神,让他不至迷失。而今后,轮到他为守一引路,让他不被这滚滚红尘所困。 他们一同走下山丘,踏上了那条通往城池的、满是尘土的道路。 昆仑墟的星辰在他们身后隐去,而人间的万家灯火,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他们的修行,进入了下一个,也是最艰难的阶段。 第4章 4城门与茶馆 4城门与茶馆 他们并未直接走向城门。 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陵越叫住了守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在昆仑墟山涧中捡拾的、蕴含着一丝稀薄灵气的白色卵石。片刻后,一位挑着柴薪、正要进城去卖的樵夫路过,陵越上前,用那枚卵石,换了他身上一套干净但打了补丁的粗布短打,以及足够买两件外袍的几枚铜钱。 樵夫以为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他看不出卵石的内蕴,只觉得这块石头温润可爱,能给孙儿当个新奇的玩意儿。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是‘交易’。”陵越对守一解释道,“红尘中的等价交换。我们予他一丝福缘,他予我们一身行囊。” 守一看着手中的粗布衣物,布料的质感粗糙,带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他一生所穿的,皆是观星台上以冰蚕丝和灵植纤维织成的道袍。这是他第一次,将如此“真实”的衣物穿在身上。 陵越又施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收敛了两人身上最后一丝修士的超然气息,让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从山里出来、初次入城的普通游方学子。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汇入人流,走向那座名为“望州”的城池。 城门口,守卫的士兵懒洋洋地靠着墙,对进出的人流不加盘问。这是属于凡俗世界的、松弛而混乱的秩序。一入城门,一个巨大而鲜活的世界扑面而来。 守一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是他三百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世”。他看到货郎高声叫卖着色彩鲜艳的糖人,看到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闻到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混杂着香料的味道,听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与妇人们的闲聊声交织在一起。 无数的“生”,无数的“动”,无数的“**”,汇成一条奔腾不息的、充满了杂质的河流。 “此地的‘道’……”守一轻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喧嚣里,“如一锅沸水。” “沸水也能煮熟米饭。”陵越回答。他自然地走在守一外侧,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开拥挤的人潮。他熟悉这种混乱,但时隔数百年再次体验,依旧感到一丝不适。 他带着守一,熟练地避开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茶馆。茶馆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正讲到一段“侠客夜探将军府”的紧要关头,满堂喝彩。 陵越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粗茶和两碟点心。 守一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扫过茶馆里的每一个人:那个因为谈成一笔生意而面露喜色的商人,那个因为输了钱而愁眉苦脸的赌徒,那个在角落里与情郎眉目传情的少女。 陵越知道,守一正在用他观想星辰的方式,来“观想”这些人。每一个凡人,都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星辰,却也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轨迹、光芒与引力。无数凡人汇聚在一起,便成了这片名为“红尘”的、混乱而迷人的星域。 “听说了吗?东边青云剑宗,最近可不太平。”邻桌的两个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正在高声阔论。 陵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止不太平!”另一个汉子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听说他们的老宗主,青云剑尊,一个月前突然旧伤复发,闭了死关。现在宗门里为了谁来接掌宗主之位,几大长老都快打起来了!” “青云剑尊?他不是几百年前就号称同阶无敌了吗?什么旧伤这么厉害?” “谁知道呢。兴许是早年与人结下的梁子吧。我可听说了,这位剑尊当年为了上位,可是手段狠辣,连他最得意的亲传弟子都给……”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又自觉失言,连忙端起酒杯掩饰。 流言,如风中的尘埃,真假难辨,却能迷住所有人的眼睛。 陵越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他面无表情,但守一能感觉到,他身旁那原本平稳如镜的气息,泛起了一丝涟漪。 “看来,我们须得加快脚程了。”陵越低声说。他没想到,宗门的情况已经败坏到了连凡俗世界的茶馆里都在议论的地步。师尊闭关是假,恐怕是当年被自己临死反扑所造成的道伤,终于压制不住了。 “流言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守一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缓缓说道,“水流的方向,并非由水本身决定,而是由地势的高低所决定。你需要找到的,是造成这股流言的‘地势’。” 陵越点了点头。他明白守一的意思。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流言的内容,而在于宗门内部,究竟是谁在利用、甚至制造这些流言。 他们在茶馆坐到日暮,才起身离开,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 房间里,陵越点亮了油灯。这是他们下山后的第一个夜晚。窗外是城市的喧嚣,屋内是跳跃的灯火。 守一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入定。他需要时间,来消化今日所见所闻的一切。对他而言,这比观想一次星河生灭,还要耗费心神。 陵越则没有打坐。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又看着远方富贵人家的院落里亮起更多的灯笼。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城池开始,他就已经重新被卷入了那张由因果、人心和力量编织而成的大网。 昆仑墟的平静,已是真正的过往。 而他与守一的修行,也从这一刻起,有了新的名字。 不叫“观星”,也不叫“问道”。 叫“入世”。 第5章 5商路与剑鞘 5商路与剑鞘 他们在“望州”城停留了两日。 这两日里,陵越没有去打探任何消息。他只是带着守一,走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他们看过铁匠如何将一块顽铁锻造成器,看过绣娘如何将五色丝线变成栩栩如生的鸳鸯,也看过学堂里的孩童如何摇头晃脑地背诵他们尚不解其意的经文。 守一从未开口评判,他只是看,只是听。陵越知道,守一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这本名为“人间”的、最厚重驳杂的典籍。 第三日清晨,他们离开了望州城,向东而行。 没有御剑,也没有施展任何缩地成寸的法术。他们汇入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商道,混在一支由十数辆大车组成的、前往下一座城池的商队中。 商队的主人是个精明的胖商人,他看陵越和守一气度不凡,虽衣着朴素,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便主动邀请他们同行,言称路上人多,可以相互照应。陵越应允了。 于是,他们的世界,从只有两个人的静默,变成了数十人的喧嚣。 白日里,车轮滚滚,伙计们高声吆喝,商人们则不知疲倦地谈论着丝绸的价格和茶叶的行情。到了夜晚,商队安营扎Cai,燃起巨大的篝火,伙计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高歌。 守一多数时候都沉默地坐在一旁,像一块融入了夜色的、安静的石头。那些伙计起初还对他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毫无架子,便也渐渐放开了。有个年轻的伙计,喝醉了酒,会凑到守一身边,向他诉说对邻村姑娘的思念,和想要攒钱成家的朴素愿望。 守一会静静地听完,然后对他说:“心有所念,是好事。如舟有锚,风浪里,便不会迷航。” 那伙计听不懂深意,只觉得这位老先生说话让人心里安稳,便憨笑着睡去了。 陵越在一旁看着,心中了然。守一在昆仑墟观想星辰,看的是天道。如今在红尘,他倾听凡人,看的,是人道。天道无情,周行不殆;人道有情,虽充满缺憾,却也因此而温暖。 一日午后,商队中一辆载满了瓷器的大车,车轴不堪重负,当街断裂。车夫和商人都急得满头大汗。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要修理,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 商队的伙计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尝试,却都无计可施。 陵越默默地走了过去。以他如今的修为,只需一个念头,便能让那断裂的木轴恢复如初,甚至比原来更坚固。他看到几个年轻的伙计眼中,也闪烁着微弱的灵力光芒——他们是商人雇佣的、懂些粗浅法术的护卫,此刻也想用法术解决问题。 但陵越只是挽起袖子,对那愁眉苦脸的商人说:“可否借些工具和木料?” 商人和伙计们都愣住了。 陵越没有解释。他用商队里备用的硬木,凭着记忆中宗门典籍里记载的、早已被他视作“奇技淫巧”的机关术,开始动手修理。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分力道,每一次削切,都精准得恰到好处。他没有动用一丝一毫的灵力,只是用最纯粹的物理方式,去解决一个物理的问题。 守一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他看到陵越专注的神情,看到他额角的汗水,看到他如何用一双曾握着最锋利之剑的手,去完成一件最质朴的“工匠”之事。 两个时辰后,新的车轴被严丝合缝地装了上去。大车重新上路,比之前更加稳固。 商队的众人爆发出由衷的欢呼,那个胖商人更是感激涕零,要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给陵越。 陵越拒绝了。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事。”他说。 当晚,篝火旁,守一第一次主动对陵越说起了白天的事。 “为何不动用法术?”他问。 “车轴之断,是其材质与负重之‘因’,所造成的‘果’。”陵越回答,“我若用法术强行扭转,便是以外力扰乱了这段因果。它看似解决了问题,却会让车夫和商人,下一次依旧用同样材质的木料,去承载同样沉重的货物。今日断的是轴,下一次,可能就是倾覆的车,和受伤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今日用‘术’解决了它,他们便会明白,木就是木,铁就是铁,万物皆有其承载的‘度’。这,或许也是一种‘道’。” 守一缓缓点头。“你已为你的剑,找到了剑鞘。” 陵越笑了笑,没有说话。 行至第十日,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条传说中横贯东西的大江。江面宽阔,水流湍急,如一条巨大的、挣扎的青色巨龙。商队将在此处转道向南,而陵越和守一的宗门,则在江的对岸。 他们与商队告别。那个胖商人和伙计们,都对他们依依不舍。 “二位先生,若有缘,咱们江南再会!”商人高声喊道。 陵越与守一站在渡口,目送着车队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影子也消失在地平线上。 江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水汽。陵越遥望着江对岸那片云雾缭绕的山脉,他知道,青云剑宗,就在那里。 这十日的旅途,让他原本因流言而泛起波澜的心,重新归于平静。他不再是一个怀着怨与惑的归乡者。 他是一名修士,在红尘中,重新学着如何“修行”。 而守一,则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江水,也看着他。仿佛在说,你只管向前走,我为你,守住来路。 第6章 6渡口与山门 6渡口与山门 渡口很忙碌。 等待渡江的行人、车马和货物,在岸边排成了长龙。江水湍急,只有经验最丰富的老梢公,才敢在这种季节摇橹渡江。陵越和守一没有去与那些焦急的旅人争抢,他们只是走到渡口最边缘的一块礁石上,静静地看着江水。 江水是浑浊的青色,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奔腾不休。它将两岸彻底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西岸,是他们刚刚走过的、充满了凡俗烟火气的红尘;东岸,则是云雾缭绕的群山,是青云剑宗的领域,也是陵越的“因果”所在。 不久,一艘小小的渡船完成了它的航程,靠了岸。船上的人走光后,一个须发皆白、皮肤黝黑的老梢公,正准备解开缆绳,掉头回去。 陵越带着守一走了过去。 “老丈,”陵越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了江风的呼啸,“可否渡我们二人过江?” 老梢公抬起头,用他那双因长年被江风吹拂而眯起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他的目光在陵越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在守一身上停留了更久。他看不出他们的修为,却能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静气”。 “今日风大,浪也高。”老梢公说,声音沙哑得像被江石磨过,“寻常人不渡。” “我们不是寻常人。”陵越回答,语气平静。 老梢公看了他们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上船吧。” 小船不大,仅能容纳数人。陵越与守一上船后,便在船头坐下。老梢公解开缆绳,用一根长长的竹篙用力一点,小船便轻巧地滑入江心。 一入江心,城市的喧嚣便被彻底抛在了身后。耳边只剩下风声,水声,和老梢公那富有节奏的、沉重的摇橹声。 “两位先生,是去青云山?”老梢公忽然开口问道。 “算是吧。”陵越回答。 “最近去青云山的修士,可不少。”老梢公仿佛在自言自语,“但他们身上,都带着剑气。有的人的剑气,像出鞘的刀,锋利得很;有的人,则像藏在鞘里的,沉甸甸的。可两位先生身上,没有剑气。” 他顿了顿,又说:“风也有气。这几月的江风,都是从青云山那边吹过来的。风里,也带着一股子利刃般的味道,刮在人脸上,生疼。山上的风,不宁静了。” 陵越看着江面,没有说话。一个凡俗的老梢公,竟用最朴素的言语,道尽了宗门如今的景况。 守一则伸出手,探入江水之中。冰冷的江水从他指间流过。 “江水不问渡者来处,亦不问其去处。”他轻声说,“它只是流淌,承载一切,最终汇入大海,重归于一。宗门、凡人、你我,皆在其中。” 陵越听着守一的话,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平复了下去。是啊,无论宗门内乱如何,无论他的归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终究也只是这条时间大江里的一朵浪花罢了。他要做的,不是去平息风浪,而是作为浪花本身,顺应着自己的“道”,流向它该去的方向。 小船靠岸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们踏上了东岸的土地。这里的空气,果然与西岸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锐利的气息。那是无数剑修的剑意,日积月累,渗透了此地的山川草木,所形成的独特“气场”。 对于寻常人,这种气息只会让他们感到莫名的心悸与不安。但对于陵越而言,这气息……熟悉得恍若昨日。 他们没有停留,沿着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向着群山深处走去。这条路,陵越曾走过无数遍。他记得路旁每一棵松树的形状,记得每一块石阶的磨损。 只是当年,他是意气风发的宗门天骄,如今,他却成了一个无名无分的归来者。 行至半山腰,一座巍峨的白玉山门,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山门之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四个大字——“青云剑宗”。字里行间,透出逼人的剑意,仿佛随时会破空而出。 山门前,有两名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弟子,手持长剑,肃然而立。他们是宗门的守山弟子。 陵越在山门百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门,那里是他荣耀的起点,也是他毁灭的开端。他知道,只要他再向前一步,报出自己的名字,整个青云剑宗,都将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他转头,看向守一。 守一的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来路。 “你看,”守一说,“你身后的夕阳,很像昆仑墟的日出。” 陵越一怔,随即了然。 是啊。有始,便有终。有日出,便有日落。他的过去在此处“日落”,他的新生,也当在此处“日出”。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里,充满了属于故土的、锐利的剑气。然后,他迈出了那一步,向着山门,沉稳地走去。 第7章 7山门与故人 7山门与故人 陵越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轻微而坚实的回响。他身后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山门那巨大的阴影之中。 守山的两名年轻弟子立刻警觉起来。他们横过手中的长剑,拦住了去路。 “来者何人!”左边的弟子喝道,声音清亮,但因刻意拔高而显得有些稚嫩,“青云剑宗山门,闲人免入!” 陵越在他们身前三步处停下。他没有看那两柄泛着寒光的剑,只是看着那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脸上,有他数百年前无比熟悉的、属于青云弟子的骄傲与警惕。 “我不是闲人。”陵越说,声音平静得像昆仑墟上万年不化的冰雪,“我回家。” 右边的弟子皱起了眉头:“回家?此地并无凡俗人家。报上你的名号与来意,否则,休怪我等剑下无情!” 陵越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了山门之后那条熟悉的、通往主殿的道路。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陵越。”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两名弟子脸上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全然的茫然,随即转为一丝轻蔑和不耐。 “陵越?”左边的弟子嗤笑一声,“阁下是从哪个话本里听来的名字?我们宗史里,倒确有这么一位‘师祖’,可惜,数百年前就已陨落。阁下冒用先祖之名,是何居心?” 他们显然认为,眼前之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刻意来挑衅的。 陵越没有辩解,也没有动怒。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股“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更不是狂暴的灵力。那股“意”无比纯粹,无比古老,就像是青云山脉本身的第一缕呼吸。它温和地拂过两名弟子的剑,拂过巨大的山门,拂过整座山峰。 “嗡——” 两名弟子手中的长剑,发出了轻微的、仿佛喜悦般的嗡鸣。山门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青云剑宗”——竟也亮起了一层柔和的白光。整座山,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在欢迎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两名弟子惊得目瞪口口呆,他们握着剑的手在不停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源自血脉和功法的、无法抗拒的共鸣与臣服。 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从山上落下,一个身穿长老服饰、面容阴鸷的老者,出现在场中。 “何人在此喧哗!”他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陵越。当他看清陵越的脸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被浓烈的敌意所取代。 “陵越……”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幻化成他的模样!” 陵越认得他。常万里,当年跟在他师尊身后的一名师弟,如今,竟也成了长老。 “常师兄,”陵越平静地称呼他,“别来无恙。” “闭嘴!”常万里怒喝一声,他绝不能承认眼前之人的身份,尤其是在这个争夺宗主之位的关键时刻。“妖孽,受死!” 话音未落,他已拔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带着必杀之意的剑气,如惊雷闪电,直刺陵越眉心。他一出手,便是青云剑宗最上乘的杀招之一。 陵越静立不动,仿佛没有看到那道足以开碑裂石的剑气。 就在剑气即将及体的瞬间,一直沉默地站在陵越身后的守一,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他没有结印,也没有运起任何灵力。他只是张开手掌,仿佛要去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那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在接触到他掌心前三寸之处,便如泥牛入海,瞬间消弭于无形。没有爆炸,没有冲击,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它就那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常万里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见到陵越时还要惊骇一万倍。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所有认知和常理的、近乎于“道”本身的、绝对的“无”。 “你……你们……”他指着守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山门处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更多的人。数道剑光接连落下,几位身穿同样长老服饰的修士出现在场中,神色各异地看着这紧张对峙的场面。 最后一道剑光落下,来者是一位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色的中年修士。他看到陵越的瞬间,身体剧震,眼中涌出狂喜、悲伤、难以置信等种种复杂的情绪。 他快步上前,不顾旁人,声音颤抖地问道:“……大师兄?” 陵越看着他,这是他当年最疼爱、也是唯一给他报信的小师弟,如今也已两鬓染霜。 陵越对他,露出了回来后的第一个笑容。 “玄清,”他说,“我回来了。” 第8章 8旧院与新茶 8旧院与新茶 玄清的那一声“大师兄”,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场中所有人的心中都激起了滔天巨浪。 常万里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为一种屈辱的铁灰。他知道,玄清的这一声确认,比任何神通法术都更有分量。玄清是师尊关门之后,宗门内唯一见过陵越少年模样、并受其亲自指点过的嫡系。他的话,无人会质疑。 其余几位赶来的长老,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异常复杂。他们看向陵越的目光,从审视和敌意,转为了深深的忌惮与探究。 一个本该死去数百年的人,回来了。一个曾代表着青云剑宗最极致天赋的传奇,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他带回来一个……深不可测的、能将长老级剑气化为无形的同伴。 “玄清,你……”常万里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常师兄。”玄清打断了他,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却无比坚决。他转向陵越,深深一揖,“大师兄,无论您因何归来,都请先进山门,回殿中一叙。此地,不是讲话之所。” 陵越对他微微颔首。 “好。” 他迈步,与守一并肩,穿过了那两名早已呆若木鸡的守山弟子,正式踏入了青云剑宗的山门。 从山门到议事大殿,是一条由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白玉台阶铺成的“问道梯”。陵越走在上面,感觉脚下的每一级台阶,都在与他的记忆共鸣。 他看到左侧的演武场上,有数百名弟子正在练剑,剑气纵横,呼喝之声响彻山谷。只是他们的剑招,似乎比他记忆中的,多了几分狠厉,少了几分圆融。 他也看到右侧的炼丹房,烟囱里冒出的不再是清淡的药香,而是一种混杂着焦躁气息的、催发功力的丹烟。 宗门变了。 那种他熟悉的、清冷孤傲中带着勃勃生机的“青云之气”,变得浑浊了。如今弥漫在山间的,是一种被野心和焦虑催化出来的、浮躁的力量。 当他们抵达议事大殿时,几位核心长老已在殿中正襟危坐。陵越的师尊,那位青云剑尊,并未出现。主座空着,象征着此地权力真空的现状。 “陵越师兄,”常万里抢先发难,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转为了政治上的攻势,“你既说你是我宗门之人,可敢接下‘三问’,以证真身?” 陵越在大殿中央站定,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问。” “第一问,我青云剑宗的镇派心法《青云剑诀》,总纲第一句为何?” “心如青天,意如浮云。”陵越不假思索地回答。 常万里的脸色沉了下去。这是入门第一课,但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最核心的总纲。 “第二问,三百年前,你与魔道‘血煞宗’宗主决战于苍梧之渊,你用以斩杀他的最后一式剑招,名为何?” 这个问题一出,殿中几位年长的长老都微微变色。那一战,是陵越声名的顶点,也是他陨落的开端,宗门之内,详情早已被列为禁忌。 陵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大殿的穹顶,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那一式,没有名字。”他缓缓说,“我当年一心求胜,将整套剑法融为一炉,只求极致的‘破’与‘杀’。那是一式只有‘锋’而没有‘道’的剑。因此,它不配有名字。” 这个回答,让常万里彻底哑口无言。因为宗门档案中,对此的记载正是——“无名之式”。他本以为陵越会胡乱编造一个名字,却不料得到这样一个充满着道家思辨的、无法辩驳的答案。 “那么第三问……”一位一直沉默的白发长老,此时终于开口,他的目光在陵越和守一身上来回移动,“师侄,你此番归来,所求为何?是为……这宗主之位吗?”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陵越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常万里的野心,扫过玄清的担忧,也扫过其他长老的猜忌。 “我回来,与宗主之位无关。”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清晰而沉稳,“我之过往,曾让宗门的‘道’产生偏离,结下了因果。如今,我只是回来,了结这段因果。”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主座,继续说道:“我是一个见证者。来见证一段过往的终结,也……见证一个新生的开端。”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和深思。它太过玄妙,太过……无懈可击。他将自己置身于权力斗争之外,反而占据了无人能及的制高点。 最终,还是玄清打破了沉默。“大师兄远道归来,想必已经疲乏。不如,先去您当年的居所‘听雪院’歇息如何?那里一直为您保留着,弟子每日都有洒扫。” “甚好。”陵越点头。 无人再反对。 于是,在众长老复杂的目光中,陵越与守一,在玄清的亲自引领下,离开了这座充满了权力与试探的大殿。 听雪院,位于青云山的后山,是一处极为清幽的所在。院中有一株数百年的老梅树,此刻虽非花季,但枝干虬劲,别有风骨。 “大师兄,你……”玄清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玄清,”陵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取一套茶具,和你最好的新茶来。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说。” 玄清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陵越和守一。守一走到那棵老梅树下,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粗糙的树皮。 “此树,比昆仑墟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更懂得‘寂寞’。”守一忽然说。 陵越走到他身边,看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每一处景致,都牵动着一段记忆。但他心中,却无悲无喜,一片澄明。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庭院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需要了结过去的归来者了。 他成了这盘棋局中,一枚无人能看懂的、新的棋子。而他要做的,不是去赢,而是去重新定义,这场棋局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