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伽拉忒亚》 第1章 苏醒 她睁开了眼。 就像从水面之下浮潜上来，耳边含糊的、夹杂着回音的、撞来撞去的声音，瞬间清晰了起来。她能听见房间里的机器轻微震动的声音，能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碍眼的小黑点。 我这是在哪里？ 我？ 我又是谁？ “非非，你醒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她的正脸上方，露出欣喜的表情。他帮她解开束缚，扶着她在台子上坐了起来。她看向他，觉得他十分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你是……谁？” “非非，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宇迁。”男人殷切地看着她的双眼解释道。不知为何，她对男人说的话并不那么感兴趣。房间的另一头，电脑屏幕上一个不断跳动着的画面吸引走她的注意力，男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见这一幕，露出惊恐的神色。 “非非，你听我说。”他掰过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是元非非，凌水大学哲学系博士生。我是纪宇迁，你的男朋友。我们遭受了一场意外，现在的情况你可能难以接受，但你相信我，一切都可以解决的。你听我说……” 可她压根不想听。 她轻轻地推开男人，一步一步走到电脑屏幕前。打开音量，点击全屏，画面迅速占据整个屏幕。 “三个月前针对触变科技陪伴型机器人的黑客攻击，近期迎来了新的调查突破。据警方发言人称，该攻击行为是有纪律、有计划的团体行为。昨日，人类学组织仁善学团负责人被请至警局谈话，该学团与此前的黑客攻击是否存在联系，请关注本台的连续追踪报道……” “非非，别看了，你听我说……” “我想起来了。” 就像撕开塑料保护膜一般，原本模糊的、隐隐约约的画面，随着“刺啦”的声响，骤然清晰了起来。 “我是元非非。” *** 三个月前，凌水市，元家。 元非非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从中拿出一套头盔、手套、鞋子。她熟练地穿戴上设备，给头盔通上电，随着“叮”的一声提示音，眼前出现了一个虚拟屏： 「您的远程机器人尚未接入，请稍后重试。」 嗯？ 元非非瞟了一眼虚拟屏上的时钟，还差5分钟到7点，难道宇迁还没上线？ 犹豫的片刻里，虚拟屏闪烁了一下，红色文字随之变化为绿色的提示： 「您的远程机器人已接入。」 元非非露出一点笑意，爽快地按下「确认连接」的按钮。她眼前一黑，短暂的几秒之后，随着提示音在耳边响起，她再次睁开眼。 “非非？你来了？” 男友纪宇迁低下头关切地看着她，她一时起了玩心，一边抬手一边说：“您的机器人女女女女——” 纪宇迁被逗得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快别玩了，你学得一点也不像。” “不像吗？”元非非有些遗憾的放下胳膊。“咦？”她像是感觉到什么，左右看了看自己，又转了个圈。 “怎么了？”纪宇迁问道。 “唔，就是感觉手感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元非非抱着胳膊掂了掂，“感觉轻了一些。” “哦，公司新出一款钛合金的骨架，趁着内部试用福利我就给你换上了。”纪宇迁笑着说：“感觉怎么样？” 元非非撇了撇嘴：“还行吧，在触变工作也就这点好了。”说着，她冲纪宇迁张开手臂：“抱抱~” 纪宇迁笑着张开手臂，将元非非整个拢到自己怀里。元非非将脑袋埋进纪宇迁的脖子里，鼻子狠狠用力，随后闷闷道：“可恶，一点也闻不到你的味道。” “嗅觉模块还在研发中。”纪宇迁摸了摸元非非的发顶：“不过触觉、视觉和听觉模块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作为使用者，你觉得呢？” “这个嘛……”元非非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确实还可以。” 说起来，使用陪伴型机器人，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一年半以前，纪宇迁从凌水大学博士毕业，成功入职了国内顶尖的机器人独角兽公司触变科技。可是，触变科技的机器人部门设立在华国首都雁山市，两人只得就此开启异地恋。 一年前，触变科技推出一款陪伴型机器人。使用者可以通过触变科技提供的信道远程控制机器人，从而在不需要跨越物理距离的情况下，让异地的人们得以切实相见。近年来，过于快速的科技发展使得机器人/人工智能伦理问题被推上高点，人们对于数字生命极其敏感，甚至发生过好几次反对机器人/反AI的**活动。在这个节骨眼上，触变科技推出陪伴型机器人，不可谓不冒险。 不过，触变科技的做法也确实很巧妙。他们声称，陪伴型机器人只是人类的远程可穿戴设施，机器人本身没有自我意识，也并非智能管家。从本质上来说，这跟一件昂贵的衣服没什么区别。 “虽然触变是一家科技公司，”CEO在发布会上诚恳道，“我们其实更关注的是，技术能给人类的精神生活带来什么样的便利。很幸运的是，依靠陪伴型机器人，我们将迈出一大步。” 作为触变科技的员工，纪宇迁无疑会成为第一批陪伴型机器人的购买者。起初，元非非很抵触去使用陪伴型机器人。作为一名哲学学者，她十分在意身心一体：比方说，在使用机器人的时候，如果感受到的都是机器人身体，那么我还是我吗？我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人呢？ 但异地所带来的孤独感实在太难以忍受了，终于，在又一次思念袭来、辗转反侧的时候，元非非决定，尝试一次。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使用陪伴型机器人的感觉，和元非非一开始想象的很不一样。在原来的位置上，属于原来的身体的知觉仍然还在，而机器人身体又带来一路感受。元非非花了好一些时间，才能清晰分辨出两种感官的差异，这才得心应手起来。有时候，元非非会猜想，古早的动画片中主角们操纵庞大于自身几倍的机械战甲，那种感觉应该也莫过于此。 不过，此时元非非站在镜子前面，对着纪宇迁买的裙子碎碎念。 “这裙子的腰围怎么这么小！我最近吃胖了一点，机器人的身材跟我不一样了。”她有些愁眉苦脸，一边对着镜子转圈，一边埋怨道：“你怎么买裙子之前不先跟我说一声。” 纪宇迁从背后抱住她：“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一看见这个裙子，我就知道它很适合你。你看，很漂亮对不对？” 没错，陪伴型机器人支持定制，面容、身材，只要提供相关信息就能一比一制作。搭载的面部表情模块能灵动地还原出使用者的表情，惟妙惟肖的人造皮肤也使机器人的非人感降到最低。由于机器人不能吃东西，每一次连接他们常做的就是一起看电影、听歌，或者一起拆对方准备的小礼物。 元非非有些纠结地咬住下唇，纪宇迁的眼光一向很好，这条裙子的确是她喜欢且适合的风格，唯一的问题就是过小的腰围。 算了。她心想。大不了减减肥，总能穿上的。 “好了，美丽的女士。”纪宇迁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冲她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能否赏脸和我跳一支舞呢？” 元非非从来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她矜持地将手放进纪宇迁的手中。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他们禁不住微笑起来，从对方亮晶晶的眼睛里看见炽热的爱意。智能家居贴心地播放起华尔兹，轻点、旋转，纪宇迁搂着元非非的腰肢，裙摆划出优雅的弧线，然后—— 灯光与音乐骤灭，但在元非非眼前绽开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耀眼的白光！在疼痛到达大脑之前，她先失去了意识，然后—— “我是元非非。”时隔三个月，她终于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名字。但此刻，属于人类身体的知觉彻底断开连接，她如同扒着浮木般抓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是元非非，没错，我就是元非非。” 欢迎光临我的第4个故事，这次计划写一个短篇小科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苏醒 第2章 迷茫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公司的通信网络遭遇了黑客攻击，当时在使用陪伴型机器人的用户都遭受了严重的损失。”纪宇迁如是解释道：“至于你原来的身体受了一些伤，目前正处于昏迷的状态。” 没等元非非发问，他握住元非非的手：“别担心，我在呢。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安，这种状况从来没发生过，你不安都是合理的。我不要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帮你回到原来的生活。” “原来的……生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我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当然。”纪宇迁说：“一定可以的。” 这是十二个小时前，纪宇迁对元非非关于现状作出的解释。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纪宇迁除了陪着元非非，没有做过其他的事。他的确如他承诺的一般，一直陪在她身边，就连目光也不曾片刻偏离过她。在他的引导下，元非非慢慢回忆起了更多的东西。除了她的名字，她的专业，她的喜好，还有…… 她的母亲。 很多念头在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就算当时元非非想要细想，可只要纪宇迁跟她说一句什么，她的思绪就被带去别的方向，压根没有机会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此刻夜深人静，纪宇迁大约是真的累了，在她身旁陷入沉睡。元非非平躺在床上，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元非非很难说清。一直以来，她早就习惯了在掌控机器人身体的同时，感受到人类身体的存在。这种存在带给她的安心感，就像是牵着风筝的线。只要线在，风筝总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现在，唯一的线消失了——她好像被自己的身体隔绝在外面，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她。就像孩子离开母亲，灵魂离开□□原来也是这么难以割舍的感觉。如果非要描述的话，这种感觉就像是她的灵魂被切了下来，切口的边缘上还长着未曾从麻醉中苏醒的神经，一种痒中带着酸涩感的疼，仿佛潜藏在她皮肤之下的脓血，她想，她想…… 不要想了。元非非学着纪宇迁的样子，用一只手按住自己另一只手。没事的。她对自己说。会没事的，睡吧，睡吧。 可她闭上眼，想要酝酿的睡意迟迟不来，可思维却抑制不住地发散起来。 人在什么时候会感觉到困倦？因为劳累了一天，浑身的肌肉酸痛，大脑也转不动了。酸痛的肌肉被柔软的床垫托住，被子和枕头带来温暖的触感，需要用睡眠这段时间来进行自我修复的大脑释放出信号，将意识拖入睡眠…… 元非非睁开眼。床垫是柔软的、被子是温暖的，但她却仍旧没有一丝睡意。是因为仿生皮肤之下，并没有肌肉在释放乳酸吗？是因为机器人脑部芯片，没有疲惫到需要休息吗？她转过头，看着陷入沉睡的纪宇迁。他真的很累了吧？整整一天忙前忙后，又时常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他……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局促过。 元非非记忆里的纪宇迁，一直是自信又沉稳的。他总是带着一抹微笑，无论什么样困难的、复杂的事情，只要他在，总觉得都是能解决的。深爱的恋人远比对方想象得更了解自己，元非非回忆起纪宇迁紧张的样子，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真的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她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就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头部的温度逐渐升高，瞳孔深处亮起一点红灯。就在红光闪烁之际，她想起了母亲。 元非非的母亲叫做元念。在更小的时候，很久之前，元非非其实并不叫现在的名字。那时，她叫李菲菲，有一个在当时看来很幸福的家庭。然而，母亲元念发现父亲其实偷偷在外与初恋情人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在母亲的逼迫下，父亲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离开了这家，彻底将元念母女抛在了身后。 其实元非非已经差不多快忘记父亲的模板了。父亲走后，母亲带她去改了名字。她还记得母亲当时说：「菲菲，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你想换一个名字吗？如果你想，我们可以连着姓一起改了。」 她认真想了很久，当时她刚识字不久，学会的字并不多。但她知道“是非”二字怎么写，于是她对母亲说：「妈妈，我想叫非非，是非的非。我想要记住，爸爸犯错了，无论他以后回不回来，他现在伤了妈妈的心，伤了我的心，他做错了，做得很错。」 她说出那样一番话，让母亲赶到很惊讶。母亲半蹲下来，对她说：「好，我们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元非非。但是非非，你要记住，永远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叫非非，明辨是非的非。你爸做错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记得他也好，想忘了他也没关系。只有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我自己，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元非非默念着这句话，这句话仿佛有什么神奇的魔力，竟让她冷静了下来。瞳孔深处的红光悄悄熄灭，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人类身体当时留在了凌水的家里，那母亲现在和她的身体，是不是在一起呢？ 一想起要见到母亲，元非非生出期盼来。她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想跟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再忍忍。她告诉自己。总有办法的，总能回去的。 “唔……非非……” 纪宇迁翻了个身，侧身过来将胳膊搭在了元非非身上。元非非小心翼翼地缩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近似风中松木的味道，终于安心了一些。 宇迁说的对，新研发的嗅觉模组做得很厉害。她终于能闻到他的味道了。 她闭上眼，埋进他的怀里。 *** “早上好，宇迁。” 纪宇迁醒来的时候，元非非乖巧地蜷缩在他怀里。这种幸福感是很真切的，他禁不住微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发顶。 元非非顺着他抚摸的动作微微抬起下巴，一双小鹿般的圆眼轻轻扇动了两下，长长的睫毛划动空气，轻飘飘地在纪宇迁的心上抓了两下。他难以自抑地溢出一声长叹，低头吻在了元非非的双唇上。 “早上好，非非。” 早上醒来这样温存的片刻，是纪宇迁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起来，到厨房去做早饭。元非非跟着他，一路走到厨房门口。 纪宇迁一般习惯吃西式早餐，他一边将吐司放进面包机里，一边拿起平底锅煎蛋。元非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纪宇迁的动作，鸡蛋滑入喷了油的平底锅，在加热的作用下迅速翘起焦黄的脆边，像伸起一只小脚。旁边的面包机按时弹出焦脆的烤吐司片，纪宇迁熟练地将吐司片平铺，又将煎蛋铺了上去，撒上一点欧芹碎。 “等一下就好。”他把餐盘放到餐桌上，“我再倒一杯牛奶。” 元非非一眨不眨地盯着餐桌上唯一的一份食物。她能闻到食物的香味，这香味勾起她的回忆，她几乎能回想起刀叉切在煎蛋上会流出怎样粘稠的蛋黄，吐司脆脆的边沾上蛋黄液和欧芹碎，在口中将会爆发出厚重又酥脆的口感，待到它们被嚼碎，随着吞咽落入胃袋中，那种沉甸甸的存在就会带来名为“饱腹感”的满足感…… 不、不对。 将记忆往回倒，元非非试图重新想象吐司在口腔中咀嚼的感觉。很奇怪，食物的香味应该会勾起她的饥饿感，可她的口腔里，口水没有分泌，肚子也没有感觉到饥饿。就好像饥饿才走到一半，就被生生切断了。 “抱歉，味觉模组还没研发出来，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所以我就只做了一份。”纪宇迁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解释道。 对了，她现在没有味觉，也没有肠胃。那她又怎么会感觉到饿呢？ 饿，到底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我不饿……”元非非站起身，她不觉得饥饿，也不觉得疲惫。她只是觉得困惑。饥饿是什么，如果我不需要进食，那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茫然包裹住了她，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第3章 了解 “她怎么还没醒？” 元非非恢复意识的时候，最先听到的就是纪宇迁焦急的问话。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正想睁开眼，听见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她没事，只是电量消耗过多，脑部系统出于自我保护，暂时关闭了而已。我已经给她充上电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醒了。” 充、充电？元非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了，现在的身体是机器人身体，她既然不能吃饭，自然是要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充能量。以前她虽然用过陪伴型机器人，但机器人一直是放在宇迁家里，充电、维护、保养也一直是宇迁在做。 她正想睁开眼，却听见那个陌生声音说：“我劝你，还是让她尽早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是。你这么紧盯着她，自己的工作怎么办？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可是纪宇迁紧张地打断了他：“好了，别在这里说，我们出去，让她好好充电。” 随着一阵脚步声和关门声，两人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外。元非非睁开眼。 那人说得没错，无论她现在的处境有多糟糕，至少她还有一具可以自如控制的身体。她不是个孩子，之前的事故只是一场意外，纪宇迁不应该成为意外的牺牲品。 元非非将手伸到眼前，轻轻动了动手指。机器人身体的设计很精妙，乍一看，其实并不能辨认出，在这和人类一样精细的皮肤下面，是金属构造的机械骨架。她来回翻动着手掌，顺着皮肤的纹理往上看，路过肩膀，路过锁骨，又顺着胸腔外的皮肤往下走。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支起身子，在操作台上坐起来，这才感觉到腰侧有一个异物。 一根长长的线连接到她的腰侧，她轻轻一扯，磁吸的充电头便被扯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充电头过了好几秒，又把充电头插了回去。 随着轻微的一下震动，元非非似乎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热流涌进自己的身体。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轻轻地触摸着充电口与充电头接触的地方，她第一次切实地接受了一个事实： 我与之前不同了。 元非非不再盯着充电的地方看，她开始打量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这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她在一张平坦的台子上面，充电线正是连接到这个台子上的。不远处，连着摆放着好几个电脑屏幕，有曲度的屏幕连成一片。屏幕上似乎是一个机器人的拆截图，元非非只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正想走近看看，身后的门被打开。 “非非，你醒了！” 纪宇迁快步走到她身边：“抱歉，是我昨晚忘记给你充电了。我太激动了，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元非非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时还习惯不了这具身体，这才没给我充电的。没关系，以后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做。” 她的视线越过纪宇迁，看向他身后的男人：“这位是？” 从进房间开始，元非非就能感觉得到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他的视线并没有恶意，元非非感觉得出来。见元非非发问，男人自我介绍道：“哦，是我失礼了，还没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费修，是触变科技的机器人维修师。” “我明白了。”元非非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就是我的医生，对吗？” 费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你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那就谢谢费医生啦。”元非非颔首致谢，又扭头张望起来：“话说这里是哪里呢？我们待会儿要怎么回家呢？” 纪宇迁和费修对视了一眼，纪宇迁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这个说起来，稍微有点复杂。” 原来三个月前那场事故发生之后，触变科技为了防止事件近一步发酵，便将员工都召回了公司。事发突然，当时机器人突然失控也吓了纪宇迁一跳，他当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打包了家里所有重要的东西，带上机器人就回到了公司园区。 没想到在做机器人检修的时候，他和费修意外地在机器人脑部芯片中发现了元非非的意识。公司也对这一发现非常重视，专门在园区中划了一个区域给纪宇迁，帮助他布置了一个和原来的住所一模一样的房子。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元非非能够在熟悉的环境中醒来，避免受到太大的惊吓。 好在一切顺利，现在的元非非看起来情绪稳定，对当前的情况都接受良好。 纪宇迁虽然也是机器人专业，但他主攻的是机器人脑部模组设计。虽然住在公司园区里，上班很方便；但他总归有他的工作要忙。因此在元非非的坚持下，费修又连着来了好几天。渐渐地，纪宇迁也放下心来，便让费修单独为元非非检查身体。 不知道为什么，元非非总觉得费修看她的眼神很纯粹，不是看一个女人的眼神，而是在看一个他很珍贵的物品。无论元非非问什么关于机械的问题，他都很乐意解答。于是元非非大着胆子，提问道： “你可以教我怎么维修我的身体吗？包括怎么更换零件，怎么应急处理。” 费修的眼神有些惊讶，他看着元非非，又确认了一遍：“你想学这个？” 元非非点点头：“总麻烦你来也不太好，我最近是没什么问题了，但保不齐以后还会出现什么新的状况。再说我在这里出不去，没什么其他事情做，整天胡思乱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她莞尔一笑：“学点东西总是好事。等我以后回到原来的身体，也能多一个技能，你是说不是？” 费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没有直接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房间东侧，那里是纪宇迁实验室的方向。不知他在思索什么，再抬头时，他换上了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我可以教你。”他说，“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元非非问：“什么？” “这件事，你得瞒着纪宇迁。” 元非非本来就没打算告诉纪宇迁，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待费修走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快速跳动、擂鼓一般的声音带着耳膜一起震动起来。 是的，她没有心脏了，她现在能感受到最多也只有CPU高速运转时呼呼的风扇声。此刻她吐出的气都是热的，她感觉自己需要冷静一会儿，让她的硬件冷静下来。 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在耳畔，元非非吐着带着热度的气，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幻肢痛”的意思。 呼，呼。她深而长地换气，尽管她知道呼吸对她来说并不那么必要，机器人身体在设计之初就留好了换气散热的孔隙。但这么做有利于她平静下来，她的体温果然降了下来，整体运行也渐渐趋于平静。 “非非？你在吗？” 听见纪宇迁的呼唤，元非非调整好表情，回应道：“宇迁，我在这里。” 纪宇迁推门进来，左右看看：“费修回去了？”见元非非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我忙完了，我们回去吧。” 元非非乖巧地牵住他的手，跟着他走出房间。触变科技的房子以白色调为主，黑色、灰色点缀，整体都是极简主义的风格。走在其中，如果稍微晃点神，你就会失去方向。 但这对元非非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小心地记住了所有的路标，在路过某一个门的时候，她的目光还多停留了一瞬。 这是她今天向费修请求的另一件事。 “我想去纪宇迁的实验室。”她说。 费修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看着元非非，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戏，手指在控制台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最后，他起身说道： “我开始好奇起来，后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元非非收回自己的视线，并记下了从纪宇迁的实验室回到住所之间的路线。园区里的时间不分昼夜，眼见纪宇迁露出困倦的神色，她热好一杯牛奶，打开一颗褪黑素胶囊，将其中的粉末挤了进去。 粉末迅速融化在牛奶中，她把热牛奶放在托盘中，端到纪宇迁跟前。 “宇迁，累了吧？喝点牛奶吧，我帮你热好了。” 纪宇迁不疑有他，一脸欣喜地端起牛奶，抿了一口：“温度刚好，谢谢你啊非非。” 元非非脸上还带着温柔的微笑：“快去洗个澡吧，待会儿可以休息了。” 纪宇迁点点头，待洗完澡成后，他的眼皮已经开始不住地打架，元非非推着他走进主卧：“今晚我就不和你一起睡了，怕影响你休息。明早见，晚安。” 他只记得点头，上了床便呼呼睡去。元非非帮他盖好被子，扦灭了房间里的灯。她摸索在手腕处点按了几下，几秒后，手背上亮起淡淡的荧光。 元非非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半小时后，她手背上的光亮了一瞬，费修如约发来了一个账户和密钥。 机器人本来不需要呼吸，但考虑到主机运转肯定需要换气和散热，考虑到拟人化，所以设定机器人会呼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了解 第4章 学习 “你不知道吗？”费修看着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的身体就是一台电脑。”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元非非确实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她了解纪宇迁，却从来不了解她现在拥有的这具身体。纪宇迁把她看得很紧，她隐隐有些喘不过气来，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纪宇迁不再将她当做女朋友看待。 他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人类，而是把她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 元非非开始有意无意地尝试反抗纪宇迁对她的控制。她会趁纪宇迁去实验室的时候，在家里翻箱倒柜，期望能找出点什么；亦或是打开纪宇迁的电脑，想看看网上对事故的说法是怎么样的。更迫切的是，她希望联系上母亲，告诉母亲自己现在一切都好，好让母亲放心。 但对外的所有联系，都被纪宇迁切断了。家里的电脑无法联网，被她翻找过的抽屉第二天就会被恢复原样。她几次提到联系母亲，都被纪宇迁几句话转移了话题。就在她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她在费修随身的平板电脑上，看到了母亲发来的邮件。 不，准确地说，是母亲发来的起诉书。元非非只来得及看清母亲的邮箱和起诉书的标题，这条消息就被轻易地划走了。说实在的，元非非并不清楚，费修是不是故意让她看见这封邮件。但她只知道，这是个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元非非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她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如果有人此刻仔细观察她的瞳孔，会发现在那之上有一些色彩炫丽的投影；而从元非非自己的视角看，她眼前展开了一面无穷大的屏幕：屏幕之上，无数的光流倏忽而过，她的视线追随着这些光流，很快就陷入迷茫。 该怎么做？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熟悉的手套并不存在，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控制面板与按键。 “第一次总是很难的。”元非非想起费修的话，“从你熟悉的地方开始尝试。” 她闭上眼想象自己以前远程连接陪伴机器人的样子。再睁开眼，眼前出现了她熟悉的虚拟屏，上面写道： 「请输入账号与密钥，连接网络。」 元非非心念一动，光标迅速选中了账号的位置。无需键盘，她仅仅集中注意力，想象了一下费修提供的账号与密钥，就顺利完成了输入。光标在「确认」键上点按，「连接成功」的提示迅速跳出来。元非非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工作站，邮箱里已经有一封邮件。 “恭喜你，成功迈出了第一步。”费修在邮件里如是写道：“一些基本知识我已经留在网盘里了，先看看吧，不懂的再问我。” 元非非只扫了一眼邮件，就快速退了出来。她打开浏览器，尝试搜索与事故相关的信息；然而，费修提供的账户只能连接上触变科技的内网，这里与外界之间，仍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元非非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便迅速退出了浏览器，打开了费修所说的网盘。 网盘里的学习资料的确很丰富，费修还算上心，将资料按不同的等级分门别类。线性代数、离散数学、无机化学、量子力学……元非非看见这些学科的名字，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就是因为以前就学不好这些学科，才选择读文科；没想到兜兜转转，现在又需要重新学习。 元非非硬着头皮点开一个视频，她原以为自己得听一整夜的天书，深吸一口气看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可令她惊讶的是，这一次她居然全部都听进去了。 很奇怪，整个学习的过程发生得既迅速又流畅，就像水滴落入碗中，一颗一颗，全部都被接住了。在获取知识的间隙里，她居然还有空抽出时间想一想这背后的原因： 以前总听人说，一个人是理科学得更好还是文科学得更好，和基因很有关系。以前元非非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但现在她忽然明白了。基因决定大脑的构造，脑部的神经哪一个长一些、哪一个短一些，脑部的突触哪一个更活跃些、哪一个则更迟钝些，或许就决定这个大脑更能学好哪一方面的知识。而她现在则不属于任何一类，机器人的大脑是用当下最先进的芯片构造而成的，换句话说，现在她的机械脑子里的每一条通路都是高速公路。 元非非就这样静坐着学到天微微亮，连夜转动的脑子发出轻微的抗议，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装水的碗满了，再也装不下多一滴的水了。 于是她站起身，稍微拉开窗帘。天色已经由浓墨转为淡青，但元非非看不到日出——身处公司园区之内，到处都是高耸的围墙，只有一点从围墙上方漏进来的天色，几乎称得上是奢侈的景致。有时候元非非会想，这天空会不会也是幻觉呢？她以前在电影里看过，一个巨大的天幕和投影，那假足以乱真时，真与假还重要吗？ 纪宇迁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他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过，醒来时元非非又不在身边，他的心便立即沉了下去。他隐约记得在他睡着之前，元非非说担心打扰他睡觉，要去另一个房间休息。他急急地套上外套，推门出去，却看见她坐在窗前发呆。 “你醒啦。”元非非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昨晚睡得好吗？” 纪宇迁松了一口气，一边走过来一边回答道：“睡得很好。你怎么这么早起来？” 元非非没回答，领着纪宇迁走到餐桌前。轻点一下桌面，保温在其中的早餐就自动从桌面中间升上来。 “我现在不太用休息，就早点起来准备早点了。”她按了按纪宇迁的肩膀，纪宇迁便顺势坐在了餐桌前。“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我再去给你做。” 纪宇迁露出幸福的笑容来：“不用，这些就够了。”他拉住元非非的手：“有你在，真好。” 元非非报之以一笑。 她知道怎么让纪宇迁开心，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爱他，爱到见不到他的时候，会偷偷在被窝里抹眼泪。可现在她看着他吃饭，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千与千寻》里，千寻的父亲变成一头疯狂进食的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没那么爱他了。 *** “你这是知识记忆模组的内存满了。”费修看了看面板，笑道：“你是把我给你发的资料整个背下来了吗？” “只是有很多知识我还没消化，就都先记下来了。”元非非顺着费修的话回答道。她停顿了片刻，又问道：“这种情况有什么解决办法吗？我感觉我才刚刚入门，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这很简单。”费修说：“我上次留给你的都是些基础学科的知识，里面大部分的知识不太用得到。你可以删除一些，腾出一些空间，就可以学新的知识了。” 元非非皱了皱眉：“如果我不想删除的话，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费修抬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会这么想？冗余的知识是没有意义的，知识需要消化和提纯，不然就算你知道的再多，只要它们没有转化为你的技能记忆，你还是没法利用它们。” 元非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向费修在面板上不断操作的手，忽然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学这个？” “什么？”费修看到她的目光，心中了然：“要到我这个水平，你还有好多年要学。” “那……如果我只是想给自己换备用电池呢？”元非非思忖片刻，提了一个简单的小目标：“上次我因为没电而昏倒，我感觉很不自在，而且也吓了宇迁一大跳。如果我能有一个备用的电池，能够自己做更换的话，那不就能避免那种情况了吗？” 她看向费修的眼睛亮亮的：“就像给自己带一个移动电话，那不是很酷吗！” 这个说法实在有点蹩脚，但费修竟意外地买账：“这倒是可以做到的。” 他在操作台上轻轻点按了几下，整个房间的光立即暗了下来。从元非非的视角来看，好像一个影子从身体里飘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在费修的操作下，影子变得透明，一些机械结构从中展露出来。随着一个抓取的动作，一个像一节脊椎一样的东西被取了出来，落在费修的手里。 “当初设计电池的时候，我也有想过，要把电池放在哪里比较好。思来想去，我还是参考了人体的构造，把电池放在脊椎里。所以，你不止有一块电池，不同位置的电池向身体的不同位置供电，这样即便有哪块电池出问题，身体也不至于完全不能用。” “这……”元非非有些犯难：“电池被保护在脊柱里，那我自己要怎么更换电池呢？” “更换电池的难点不在打开脊柱，而在于，你怎么能拿到背后的电池。不过，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说着，费修手一挥，影子身体中的零件就散落开来。他的手速很快，元非非根本来不及记住整个过程，只见他排布了一会儿，在心脏的位置留出一个空当。 “就像你说的，一个可以取放的移动电源。”费修指着这个位置：“移动电源可以单独充电，我可以给你一个这样的设备。” “要试试吗？”他看向元非非的目光里充满狂热：“只要你同意，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改造身体。” 元非非看向他的眼睛。只犹豫了一秒，她听见自己说： “好，我同意。” 一个过渡章，下一章马上到关键剧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