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之巅》 第1章 青萍之末(一) 翻过数不清的田埂,绕过一座座山岗,还是找不到人家。 小英子回忆,大曾经说过,只要见到烟尘,那地方准有住户。小英子抬起头,放眼望,云彩眼里似乎有,在无数条田埂尽头,那地方好像是高不可攀的山巅,山巅之上,有一些淡淡的细细的,好像头发丝般,缠绕着,似乎正在冉冉升起的炊烟。不是,是雾霭,朦朦胧胧笼罩着这个世界,让人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前途。 难道那地方还住有人?真是神仙福地呀,是不是大说的瑶池仙宫?想到自己要到那地方去,小英子伸伸舌头,有些胆怯。 小英子又犯糊涂了,隐隐约约,似乎看得见,又似乎不真实,似乎在梦中。 也许那地方就是大说的上楼房了。 上楼房?上楼房肯定是个好地方呀,小英子想,要不是好地方,咋那么多富人都住在那里呢?是不是富贵人家都是天上派下来的呀,要说不是,那么,他能混富贵,咱大咋就混不富贵呢? 这么想,就想起大说的,上楼房住着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他叫漆树贵,都不敢直呼其名——大,为啥不叫人家名字呢?小英子,直呼其名,是对人家不尊重,人家是要责怪的,我们是要饭的,别说直呼其名,就是抬起头直视人家,都是不礼貌的,就会无缘无故惹来人家打骂! 打骂,又没惹他,凭啥呀? 凭啥?不知道,人家是高贵的人,是不跟你讲理的。 这就怪了,这个世界,还不讲道理了? 讲道理?小英子你还小,这些东西想多了,把脑仁想坏了,可不得了。你看看,到处都是疯子傻子二百五,为啥?都是想这些问题想多了。傻孩子,我们就你一个宝贝,你要是想坏了,大还指望你长大养活大呢。 “大还指望你长大养活大呢”,这话像蛔虫在小英子肚子里来回爬着,每爬一次,小英子好像有许多满足感,就感到自己长大了一样。但是,大为何不让自己多想呢?这就怪了,小英子想不通呀。 大还说,就是姓啥,也不敢带上,见面了,都叫他六老爷。他很有钱,田地多,多到什么程度,大没说,小英子就想象不到了。不过,听大说,这儿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家的,就连脚下的田埂都是他家的。 上楼房不是在云彩眼里吗?云彩眼里,那是高高在上的,这地方,踩在脚下,他也管?唉,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管得真宽呀,就像打快板的说的——上管天下管地,边边角角都是他家的。 到那儿,也许能讨到一勺饭吃,听说,富贵人家都是大善人,给一口饭吃,是他们吃不了的,剩下的,浪费也是丢,何必呢?这般想,小英子不觉开心起来。 吃,吃,吃,心里越是这么想,就越饿,饿就想吃,口水就不听话蹦跶出来,还成群结队蹦跶出来。小英子害怕管不住自己,赶紧吸溜。吸溜吸溜几下,口水这才委屈地回到嘴里,在嗓子眼里盘坐下来。吞了几口,一松劲儿,又回到嗓子眼。 小英子很难过,觉得自己不争气;但是,她还是暗暗骂:你这个不争气的,这么调皮,等有吃的了,让你吃个够,吃个饱,甚至撑死你,再也不让你出来了。 唉,小英子还是心软了,叹口气,在那叨咕:你是饿了,但是,我能不饿吗?咋办呢,我是真的没办法呀;不说我没办法,就是大,不能行动,躺在床上,也只是说说,他也没办法呀。 饿,太饿了,只要提到饭,小英子眼前就出现幻影——半碗白米饭像长了翅膀,在眼前悬着,用手够,又飞走了,停下来,又飞来飞去。 太诱人了,小英子又咕嘟咽了一口唾沫——窝窝头,是窝窝头,不,一下子变成了白面馍。白馍,还笑着,笑盈盈扭着跳着。 小英子不自觉伸手,接到一个,一看,是一块石头。小英子皱皱眉,心想,要是馒头,哪怕就小半角儿,也好呀,我可舍不得吃呀。 小英子把“白馍”揣在怀里按了按,揣实在了,心里想着,给卧床不起的大吃,说不定,大吃了就好了。有了大,就不怕了,大可以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心里有底,人也硬实。要饭碰到狗,大会蹲下假装捡石头,狗就吓跑了。 嘿嘿,嘿嘿,小英子不自觉笑——狗,那个熊样,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呀,见到人就汪汪叫着,好像不得了似的,其实,就一个大草包耶;可是,自己还小,不知道咋搞的,就没有大威武,还是害怕狗。不知道上楼房有狗没有,肯定有,一般来说,富贵人家都养狗,哎,也真是没事找事,人都吃不饱,还要狗,干啥呢? 对,咬人,小英子又换糊涂了,让狗咬人,难道人与人之间,还没有人与狗之间亲吗? 小英子想不通,对,大说的,想不通就不去想,于是,小子摇摇头,算是不想了。 小英子感到可笑,有那么一点自欺欺人的感觉。不管了,抬头,看见全是田埂,天空一丝儿云儿也没有。希望像雾霭,见到阳光,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小英子心咯噔,泪珠儿就不争气从眼窝冒了出来——咋办呢?这么多田埂,累死也走不到头呀? 小英子忽然害怕,害怕一条条田埂太长,像苦海,没尽头;害怕田埂都是圆的,像蛇缠着,啃着经不起风雨的心脏;害怕还没走到头儿,大就饿死了,丢下自己,咋活呀;害怕还没找到住户,自己就累死了,让大独自一个人孤苦伶仃窝在床上,绝望地苦等…… 小英子一边流泪一边走,还祷告:求老天爷,求菩萨,求好心的观音……看在大可怜的份上,你就别让英子这么早就死在这荒郊野外吧。 默默祷告。 祷告过后小英子心想,有菩萨保佑,不会死的。 有了底气,小英子也就有了劲儿。记得大说过,是路,哪有走不到头的?是田埂,哪能没缺口?没有走不到头的路,也没有囫囵田埂,因为有菩萨保佑啊。 小英子站住了,用胳膊擦脸上的汗和泪,丢掉石头,咬咬牙,又吃力地迈开双腿。 上楼房呀上楼房,到了没有,你在哪儿呀。 快中午了,小英子还饿着,抬头看,太阳也很配合,知道不需要了就躲进白云洞里睡午觉了。小英子脖颈难受,在汗水流过的地方起了层密密麻麻红红的小疙瘩,黏糊糊的,痒。 小英子用手挠,又有些痛。看看埂边儿,蚊子像黑芝麻,成群结队跟着,不,包围着。知道了,自己脖颈起这么多疙瘩,都是蚊子捣鬼呀——蚊子也饿了,为了那点能活命的,就不要命地锥人,逮着了,不管你有没有血,就使劲儿咬。 小英子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仔细瞅,一只蚊子也没有抓住。 小英子很失望,又叹气,低头看田边。路边是一层层坡地,麦苗已尺把高了。小英子蹲下,拨拉一下,伸出黑瘦的小手,从田沟捧了捧水,上面漂有草沫子,也顾不上吹,喝了两口,甜丝丝的。 小英子吧嗒吧嗒,搭搭嘴,出了口长气。肚子咕嘟,过了不大一会儿,忽然痛。小英子站起来,揉,又是咕嘟,忽然放了个响屁,舒坦多了。 小英子有了劲儿,感到凉爽点儿,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听见有响声,仿佛从云彩眼里飘来的。抬起头,就见对面吹吹打打,一队人马已经拐过山角,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 谁?小英子停在原地儿,直愣愣瞅,有点不知所措。 走在头前的是一个吹号子的——嘟嘟哇,嘟嘟哇,吹个不停。 跟着的是俩人,最后的还有俩。 四个汉子,穿黑粗布短裤,赤裸上身,悠着胳膊,抬着轿子,打着吆喝:哎哟哎哟嗨嗨哟,老爷今天回门咯,开门遇见金童子,闭门送来活财神咯。哎哟哎哟哎嗨哟…… 像山歌,但又不是山歌;似小调,又非小调。 其实,这是商城特有的号子,说白了,也就是干活累了放松放松,随便嗨几句。 但是,小英子不知道呀,她也不懂,听着,就狐疑,在心里问:干啥的?噢,明白了,是喜事儿,是有钱人家娶媳妇,哎,走运气呀,出门见喜,不错不错,小英子居然暗自高兴起来。 其实,小英子想错了,不是谁家娶媳妇,是大财主漆树贵从县城归来。小英子不知道,但是,听大说过,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小英子没见过,也没机会见过,所以,对嘈杂的一队人马并没多想。 小英子自顾自地低着头走着。 小英子并不知道坐在轿子里的就是大说的了不得的人物,要是知道,也就知道自己要饭,一定是走错路了。听到号子,还有吆喝声,小英子想的是如何避开。 漆树贵,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有人说,漆树贵吼一吼,笔架山也要抖三抖。 说笑了。 但是,真的不是说笑,漆树贵是上楼房的大官,最大的官,管着上万人,那可是土皇帝,能是小事吗?他要是生气了,在他管辖的范围能不颤抖吗? 快晌午了,漆树贵为何从这条狭窄的田埂过呢?这个问题可不是小英子想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条路虽说窄,却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 通往县城,那就是官道,漆树贵是区长,从县城来,还带着不少人,有管家胡宏、护卫队长王仁蒲,还有四个抬轿的。 去县城,干啥呢?问这话,其实是一句废话,因为漆树贵是区长,县里通知,最近,不太平,有人闹事,这可是大事儿,到县里,开开会,见见县长,还有同僚,打听打听消息,哎嗨,显摆显摆,是了,对自己,那可是大有好处呀。 南乡,尤其是漆树贵居住在上楼房,到县城可不是闹着玩的,九曲十八弯的路都没有这里的路险要,要是搁在平时,就是骑马,省事儿,还快。但是,漆树贵已经打通了去省城当官的通道,只不过手续还在路上,在这个骨节眼上,去县城开会,是个显摆的机会。 哈哈哈,漆树贵这般想,自己先乐起来。 路那么远,该怎么去,交通工具很重要。胡宏不知道事情曲直,也不知道漆树贵咋想,他是管家,安排交通工具,都是他的活,搁在平时,安排骑马,可今天,看着老爷穿的衣服,还是西装,胡宏皱皱眉,于是谨慎问:老爷,骑马? 漆树贵转过身,瞅一眼说,什么骑马,起码,多难听,也不看什么时候,还骑马?到县城,人家会认为我们是土包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一队土鳖呢。 哦,也是,那就改乘坐轿。 漆树贵瞪一眼,没吱声,算默许。 身后的王仁蒲,是小炮队队长,一般来说,是要跟去的,因为他要保护漆树贵的安全。这个人,跟胡宏有仇?也不是的,但是,他来到漆家,看到胡宏那个样子,跟个哈巴狗一样,就觉得他当管家,有点才不配位,所以,对胡宏很不服气,也看不起。见此,站在旁边,听到了,知道老爷不开心,也瞪了一眼,小嘴唇上一撮毛忽然抖动,似笑非笑,很开心。 胡宏好像没看到,屁颠屁颠安排去了。 胡宏矮胖,脖颈有一块黑斑,按说,这样的人当管家不合适。但是,他是漆树贵的姨老表,从小跟漆树贵一起玩耍。大了,姨父姨母都不幸死了。一个孤儿,在家里又没事儿,家里田产又少,于是就找到漆家,志愿把田产拿出来,跟表哥混。 漆树贵并不是可怜他,而是觉得他像条狗,在上学时欺负惯了,有一种满足感优越感,再说了,此时投靠,一定真心实意,所以就招在身边,放心地让他打理家务,也就是管家。 尽管如此,胡宏也不敢马虎,吃过几次亏之后就不敢直言,只在心里叨咕:多大事儿,烧什么烧。可漆树贵好像就懂,就能知道胡宏是怎么想的,眼皮一翻说,你,懂个屁!这儿是南邑,离县城远,好多人都认为我们住地偏。我这次去是开会,不拉个架势,抖一抖,拽一拽,会被城里人看扁,说我们是土鳖,懂吗? 胡宏呵呵笑,点点头,转身走,摇头,还叹了口气。 这么一笑,站错队的牙齿背叛了他。 漆树贵生气,把墨镜摘下,用手弹了下袍子,吹了下口哨说,听说你跟一帮乌七八糟的人打得火热,里面还有乱党,还喝结拜酒,有这回事吗? 第2章 青萍之末(二) 这事儿,纯属子虚乌有,都知道的事儿。平时开个玩笑,只当下酒菜,但是,当下风声紧,就是开玩笑,也是开不得的。胡宏知道他这个老表,那是翻脸不认人的主。这么说,虽说子虚乌有,但是,不赶紧撇清,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胡宏想到后果,满头大汗,嘴唇哆嗦,噗通跪下,磕头作揖说,老表,这事儿可不是乱说的,你想,我们啥关系,如今啥世道?县长知道了,坐牢就算轻的,砍头也说不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漆树贵冷哼,撸撸袖子,用食指挑着胡宏下巴说,你也不傻呀,我说这事儿是真的了吗? 胡宏赶紧叩头说,老爷,我知道,您经常跟下人开玩笑,这个玩笑,可不是开着玩的,您现在是区长了,您说真就是真,您说假就是假。 是的吗?漆树贵直起腰,松了手,在屋里背着手,晃悠着,觉得有时候暗示呀,指桑骂槐呀以及说一半留一半呀,这些为官之道,在官场,还真的高明呢,在家里稍微展示一下,就立即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真的有些小得意呢。 胡宏没敢起来,还在磕头说,绝无谎言,就像我们从小赌咒,谁要是说谎,生孩子没屁眼。 嗯?漆树贵立即停止晃悠,瞪大眼睛看着胡宏。 哎,不说这话还好,说这话儿,犯了大忌:一来,漆树贵最痛恨拿从小那点交情说事儿,因为他读过《史记》,那什么“苟富贵莫相忘”,纯粹是骗人的,说出来,就是打脸的,二来,这句话,可捣到了漆树贵的痛处——让胡宏送走的是啥?指桑骂槐,这是什么? 漆树贵终于震怒,抬脚对跪在地上的胡宏就是一脚,骂道:我让你生孩子没屁眼! 一脚下去,胡宏滚出老远,但胡宏还是赶紧起来又趴在地上,满口“老爷饶命”,求饶。 可漆树贵也被胡宏坚硬的骨头碴子垫得生疼,立马抱着腿转圈,还一边吸溜一边骂:你个性球,我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掌嘴,自己掌,掌烂为止。 胡宏不得已,跪在地上摇着头,轻一下重一下,掌着,还数着:一、二、三…… 万事儿就怕个“巧”字,胡宏只是赌咒,没想到还赌出个忌讳。 漆树贵曾经真的生了个孩子,就是常说的阴阳人。这种情况,别说在山区没见过,就是放眼全国乃至全世界,也属稀罕。 当时,漆树贵第一时间听到了接生婆汇报,真的不敢相信,还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于是,连问“什么什么”,不知道啥意思,搞懂之后吃惊,叹口气,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抽水葫芦子,也就是水烟袋。 咕嘟咕嘟抽着,时间也在咕嘟咕嘟过去,可是,时间过去了,漆树贵心中的“梗”过不去,想不通呀,但是,想不通也得想呀。于是,想了一会儿,觉得都是下人捣鬼。这些该死的东西!谁?愤怒之余就把几个传话的打得半死。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抹不掉。 漆树贵知道是真的后心犯嘀咕,首先怀疑是老坟地出了问题,转念一想,漆家,自己这门虽说是小门,可如今不是大清,是民国,家族也翻个个儿,小门不小,在上楼房,呼风唤雨,谁不给脸面,谁敢惹他漆树贵?说起来也算人物,何来坟地毛病? 不是坟地,那就是自己了。 回忆这些年,自己都干啥了?按说没做过伤天和的事情。就说家业,光大门楣不说,还给自己争取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准备到省城发展。再说了,如今社会,实力为尊,没钱没权,谁看得起? 不是自己,那就是亲戚。想了一圈子,没有想到,忽然想到身边人。又是身边人又是亲戚,那只有胡宏。对,就是胡宏。这个姨表,虽说有了这层关系,可他根本配不上呀,你看看,他那个长相,那个调调——猥琐,还胆小,最主要是不找女人,还说,不想找,找了,会给表弟家添麻烦,什么意思?是找个理由不想离开还是那东西不中用?要是前者,还好说;要是后者,问题就大了。 漆树贵想到一个词儿:有违天和! 有违天和,就是绝人论,身上准带有晦气,谁跟他近,谁就跟着倒霉。不吉利呀,大大的不吉利!一个寡夫在俺家窝着,还是管家,窜来窜去,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 想到这儿,漆树贵就憎恶。但是,想起这事儿,漆树贵就闷心痛,不知道咋办,因为此事说不出口,还有这层薄亲,掰不开情面。 这么一想,漆树贵就感到这个胡宏真是水蛇爬到脚背上,不咬人也恶心人。 咋处理呢?犯难了。 漆树贵不是说咋处置胡宏犯难,是怎么处置这个传说的“阴阳人”犯难,因为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让他难以下决心,哎,咋办呢? 他不是没想到“无所谓”这个词儿——养着,无外乎就是多一个人儿,给一碗饭吃而已,可是,那是一碗饭的事情吗?霉运,霉运,知道吗?想起来,太可怕了——要是长大了,不男不女,人们咋想?还有那些姨太太咋想?长大了,发现与别人不一样,那时候的痛苦可不是一般的痛苦,到了那一步,还能活吗?最主要是当下,如果有人传扬出去,我漆树贵的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在全县、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漆树贵立足之地吗? 漆树贵仿佛从天上忽然滑了一跤,直接往地下掉去。掉到半空中时,停住了,让他考虑考虑,是继续掉下来,还是争取一下,再一跃飞上天庭。 想到这些,漆树贵咬咬牙,心一横,一挥手,让胡宏用绸布包着,送上楼房西边的义岗地,喂狼,只当没这回事儿。 胡宏虽说惊愕,但是,通过几件事儿,也让他明白,这个老表,可不是省油的灯,得当心一点,否则,死都不知道咋死的。于是,答应好。 天黑了,抱着,出门,四周看看,没有人关注。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般来说,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时候,哪有人注意这些,真是自作多情了。胡宏自嘲一番后,抱着,走了几里地,来到了义岗地,此时,婴儿睡得沉沉的,胡宏心想,这孩子,咋这么憨傻呢?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于是,胡宏居然伤心地哭了。 胡宏把婴儿丢在一个浅坑,准备扭头走时,婴儿竟然睁开了眼,还瘪着小嘴哭出声来。还一边哭一边嗯,十分伤心可怜的样子。这一下,让胡宏心里更加难受,觉得都是自己惹的,咋办呢?走吧,心又不忍,于是,左手捶着右手,摇头皱眉,恋恋不舍。 看看四周,繁星闪烁,月亮好像从东边慢慢升起,胡宏还是舍不得,于是又回头,又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低头一看,忽然发现小孩脖颈处有块胎记。 胡宏不自觉哆嗦一下,又把手伸出去摸了一下自己,自己这地方咋也有个胎记呢? 胡宏坐下来不走了,看着月亮,忽然想到自己,当然,自己还小,不知道,都是长大点了,妈妈说的——孩子呀,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爹突然得病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你长大,可是,你娘的身体也不好,不知道怎么就落下了心口痛的毛病,找了多少医生都治疗了,但是,都没有效果。哎,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又穷又得病呀,我自知,我活不长了,但是,真的舍不下你呀。 娘,我不让你走,我让你陪我,胡宏哭着说着。 胡宏娘笑了,又流泪了,摸着胡宏圆嘟嘟的脸蛋说,这都是命呀,孩子,我也不想死呀,可是,阎王爷不同意呀。 娘,我们求求阎王爷不行吗? 不行呀,你没听过,阎王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吗?可是,我还算幸运的,在临死之前,还能跟你说说话儿。有些人,不知不觉就走了,心里想说的话儿也说不成了,你说,要是那样,那不更是伤心吗? 娘,你有啥话告诉孩儿的,我记着,记在心口窝窝,只要我想起娘这句话,就想起娘。 胡宏娘长出一口气说,你说这话,我也没有遗憾了。 胡宏紧紧抱着被子,把头贴在他娘的心口窝窝,问,娘,你说,我听着呢。 哎,都是命呀,娘和你爹,不生孩子,生不出孩子。 什么?我是谁?胡宏糊涂了,抬起头,看着问。 你听我慢慢说,孩子,胡宏娘说,有一天,我们从集市上回来,走到义岗地,忽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我和你爹都站住了,于是,我们就不约而同去到义岗地,没算到,在义岗地那棵红杉树旁边,放着一个孩子,就是你。 娘,你别骗我,我就是你们生下来的。 不是,孩子,我这个将死之人,咋能骗你呢?胡宏娘说,我们都很高兴,把你带回家,放在屋里,你娘我还赶紧装着生孩子的样子,半躺在床上,于是,就告诉亲戚自家,都来喝喜酒。 娘,都说十月怀胎不容易,你没怀孕,能生下我吗? 是呀孩子,这你也懂?胡宏娘说,亲戚自家也很高兴,来贺喜,来喝喜酒,都还看看这孩子,就是你,都说这孩子天平饱满,地阁方圆,有福气,会长命百岁的,可是,一个老道,就是你三叔,他会看相,见到你之后,一怔,又伸手在你那块痣上摸一摸,就走了。 啥意思?胡宏问,难道他看出问题来了? 是呀,他会看相,肯定看出来了,胡宏娘说,送走客人,你爹就犯嘀咕,看看痣,就出门了,到半夜才回来,我问他干啥去了,他说,我去找老三去了。 找三叔,干啥? 我也是这样问你爹的,你爹愁眉苦脸,好久都不说话。我问急了,你爹才叹口气说,我说我们咋那么走运,在义岗地捡到一个带把的,原来是这回事,哎,你说咋办? 咋回事儿?把我也说惊呆了,于是问你爹,到底是咋回事儿,说清楚。在我再三追问下,你爹才吞吞吐吐说了。说你三叔说,你这个痣,叫丧门星痣,会给自己或亲人带来灾难或者不幸,也就是常说的凶煞星。 胡宏听着,不自然又摸了摸自己的这颗痣。 哎,咋办呢?孩子呀,我们虽说心里不痛快,但是,我们那时候没有一点想抛弃你的意思呀,就说你爹得肝病,我得这个鬼病,肚子胀,痛,但是,我们没有怪你,没有说是你给我们带来的霉运呀,孩子,你虽说不是我们的孩子,但是,你就跟我们的孩子一样,我们咋能舍得抛下你呢? 别说了娘,你这说的都是真的吗?胡宏哭了,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娘说,孩子,你也别怪自己,都是老天爷不公呀,可是,你三叔却说,这是命,是你前世落下来的,说你在前世没干好事,不是男盗女娼,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你再投胎,阎王爷就给你留下了这个灾星痣。我去了,你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再也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娘,三叔说的,你和爹都相信? 不相信,也是侥幸,为何?灾星痣,祸害至亲,你都不是我们生的,咋祸害我们呢? 那你们这毛病? 不是你,我们就不得这样的毛病了?说过,胡宏娘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娘去了,胡宏就到了表哥漆树贵家,算是混一晚饭吃,胡宏心想,就是娘的那番话,自己决定不在寻花问柳,不在找女人,算是赎罪,也让上苍不再加罪他胡宏的至亲,但是,自己咋还是把霉运带到表哥家呢? 胡宏看看这孩子,忽然想到他娘说的,不管你是啥,我们都没有抛弃你呀。娘不是亲娘,但是,在胡宏心里,娘就是亲娘了。 咋办?是上天安排的吗?是不是上天暗示自己,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到世界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自己该咋做呢?胡宏看着孩子,就觉得自己不能抛弃这孩子,在冥冥之中,自己似乎与这孩子有那么一点点缘分,至于什么缘分,胡宏又说不出。 说不出,就想起下人跟他说的事儿——小敏,还是个孩子,伺候这孩子娘,出来说,真可怜呀,真的没想到,胡叔,太太去了,我今后咋办呀? 太太去了,咋回事儿,你说说。 刚生下,太太身体虚,悠悠气儿,什么也不知道,接生婆还惊呼怪胎,太太听了,吓醒了。吓醒了,睁开眼,不顾流血就去夺。婴儿没夺到,滚下床,摔了一跤,头又磕在灯台上,磕了个窟窿,血流如注,不大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小敏说,胡叔,你说我咋办呀? 你就到三姨太房间当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吧。 谢谢胡叔,小敏说过,走了。 想到自己的脖颈,胡宏忽然生出怜悯——谁不想是个人形呢,可这鬼不鬼人不人的,出来了,就把亲娘克死了,命硬呀。照此看,这个娃儿不简单,准也是个小煞星。要是被人捡去了,还好;要是被狼吃了,我胡宏,那可就遭大罪呀。 第3章 青萍之末(三) 这些年,老百姓看世界都看糊涂了,也看麻木了,都觉得这个世界不可信。当政的就像皮影子,一晃也就过去了。过去了,再看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是社会出了毛病,还是人出了毛病?最受罪的是老百姓,最会琢磨的是那些当官的。 当官的琢磨去琢磨来,琢磨出道道,那就是打基础,那就是积累。打基础也好,积累也好,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两眼向下,不要命地刮地皮;老百姓也琢磨,但是,琢磨去琢磨来,最终也没琢磨出个调调,最后无奈地叹口气,得出结论:都不是干正事的,都是害人精! 害人精在干啥?在玩。 你看,清政府玩完了,袁世凯接着玩;袁世凯拜拜了,北洋军阀又来个子承父业;民国接着玩时又碰上内部不团结,就是派到各县的县长,也都是当一天和尚一天钟都不撞,整天干啥,还不明白吗?就是赶紧把碗里饭往嘴里赶,还紧张不得了,两眼还看到锅里,要是有人在旁边,吓得要死,不是一巴掌把人家扇走,就是使暗劲儿,用筷子戳,用刀砍,来阴遭,把对方往死里整。 不说太远,就说大别山北麓有个商城县,派来个县长吴铁剑,别提多抠门,刷马桶的工钱,给他家打扫卫生的婢女饭钱,甚至找小姐的小费,都向老百姓摊牌。当年的摊派光光了,他还很有未来感,说什么预征税保护费等。预征还不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都有,搞得接他班的县长来了,都找不到再预征从哪一年开始。于是采取抓阄,抓到哪一年就是哪一年,弄得老百姓不死不活。所以,老百姓就用谐音,含含糊糊喊他“吴铁蛋”,那意思是吝啬,一滴尿都不淌,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不用,那用谁? 老百姓憨厚不假,心地善良不错,但是,百姓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别欺百姓穷,百姓有骨也有魂,要是惹火老百姓,砸锅卖铁也要同归于尽。 对于吴铁蛋,就是不服,不服就干,先是干啥,找人砸蛋。你不是铁蛋吗?是铁我也砸给你看看,看看是你的蛋硬,还是咱老百姓的拳头硬。于是就有人采取措施打吴铁蛋。但是,吴铁蛋有小炮队,别说你是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就是有两把刷子的土匪,也不中——来硬的,人家还真不含糊,送死的就有三几个。 吃一堑长一智,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个软就是阴招,搞暗杀。第一次,暗杀的人手艺太臭,头没打到,把吴铁蛋的耳朵打穿了,也打掉了,于是乎引起吴铁蛋警觉,派了十多人,走哪跟哪,以至于无法下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咋办?只有一条路——告状。 告状是个好东西,国民党高层也不能不顾及名声,于是就派人来商城调查。派来的人是谁?李鹤鸣。 这家伙也不是省油灯,来时装得挺清纯,拿着笔掂着本戴副眼镜像学生,走村子,穿巷子,下集镇,到农户,明察暗访来寻人,找到百十个告状的,写好状子签好名,报到上面,他们内部也纷争。争去争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吴铁蛋就成了替死鬼,扒持掉了。但是,该县谁来负责,也就是说,县长没了,谁来干呢?高层灵机一动,就让李鹤鸣暂且代理县长。 李鹤鸣人何许人也,此乃山西人,讲武堂出身,做人做事刁滑,对官场特别熟,是个不折不扣的官油子。取代吴铁剑之后,走马上任,再也不清纯,不仅如此,还变得老奸巨猾,什么都不干。要干只管两样,就是权和钱。只要有钱,就是爹;只要有权,就是爷。不管是爹还是爷,都供着,只有百姓,才是孙子。 那时候的孙子是真孙子。所以,对待孙子,就让他爹管。 他爹是谁?土豪劣势,大军阀大地主,外加大大小小的土匪。 商城,深山区。一座座山就像枕头放在床上,让土匪睡得安稳。此事儿很闹心。百姓闹心,财主也闹心。因为这些土匪住在山里,白天都在地里干活,到夜晚就变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为此,在南乡,和乐两个区,其中一个区就是漆树贵管。 漆树贵是区长,但是他野心勃勃,自我欣赏能力很强,总觉得自己超尘脱俗,并非池中之鱼。自己是啥?是鲨,迟早是要放归大海的,甚至就像庄子说的,北冥有鱼,自己就是那个北冥的鲲鹏,长上翅膀,变成凤凰,翱翔九天。至于让他当乌龟,蛰居泥土,默默无闻,想都别想。他信奉的一句话是,人有多大胆,就能端多大的碗。 有了这种思想,除了与李鹤鸣是一丘之貉外,他还有个小九九,那就是赶紧把自己打造得强大起来。他虽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块铁,要想变成纲,是需要火候的。这个火候就是组织武装——没少买枪,还组织了十多人的小炮队,职能就是看家护院。 小炮队得有个头儿,开始让胡宏干——是他姨表兄弟,他姨娘还活着时来到他家,开过一句玩笑,说,要是我哪天走了,你表弟你罩着,所以,就让他在自己家里看家护院,当管家。多年下来,也没什么过失,就是胆小,别人放枪,他闭眼捂耳朵,躲得老远;放了,才出口长气喊:我的妈耶,这么响——通,通,耳朵差点震聋。这样的人,能看家护院吗?所以,漆树贵恨铁不成钢,只能另请高明。 县开会,是个机会,漆树贵找到县长,从县保安团要了一个兵叫王仁蒲,是县保安团小队副队长,上过军校,哪里军校,不知道。这样的人,让他当队长,那还不是天上放气球,轻飘的?一时间,远近都知道,都说漆树贵不得了,就是县保安团的人都能挖过来,不简单,于是,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漆树贵,漆树贵,看家护院有个队;十来人,都有枪,土匪欠得打瞌睡。 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久而久之,成了儿歌,在山沟飘。 飘呀飘,漆树贵就觉得脸上有光,就觉得百姓都沾了他的光,慢慢地脾气也就不是一般的大,而是吓死人的大。 都说,黄柏山有个顾屠户,二道河有个食人兽;一个东来一个西,相隔百里通条腿,谁要是惹着漆树贵,保证你活不过乌鸦打瞌睡。 谁见过乌鸦打瞌睡?乌鸦,属晦气鸟,有道是,看你个乌鸦嘴,说明乌鸦打鸣不吉祥。乌鸦打瞌睡,那是不可能的。你惹着漆树贵,能让你活过白天吗? 为了训练,漆树贵就让小炮队扮土匪,夜里出门,保准能弄到钱财。小炮队吃喝,包括薪水,也就不愁了。漆树贵还美其名曰:这就叫借你的锯割你的树,没屁放。 这些事儿,胡宏知道,但是,胡宏不以为然。胡宏是老实人,知道西洋镜,他也不去戳。知道戳破不得了,于是也就打哈哈。这一打哈哈,可不得了,王仁蒲就觉得自己被人看穿了,很不自在,横竖看,胡宏都不是好人。 胡宏没办法,也只能来个难得糊涂,整天就是吃喝睡觉,帮老爷逗乐。 漆树贵也高兴,就让胡宏干些不咸不淡的事情,譬如,天热了帮打个伞,出门时帮背个大烟袋。眼头上还算合拍。还譬如抽烟,只要是歇脚,看老爷递眼色,赶紧拔出来,安上烟丝,递上去,点着,呵呵两声,点点头,翻着大眼睛,似乎在说,行吗? 漆树贵没吱声,就表明漆树贵没意见,于是扭头,看白云苍狗。一阵风吹过,再回过头,接过烟袋,装在应该装的地方。 一切都完事了。 让胡宏送小孩,有点过分,因为在农村,有个风俗,说女人生孩子不洁净,也不知道是哪门子规矩,在山区,这种风俗也就形成了。一般来说,是男人都不让进那屋的。男人不进屋,胡宏进去,那不是倒了了八辈子霉?送孩子这种脏活,应该让仆人送。女仆人最合适,如今让胡宏送,什么意思? 胡宏思去想来,最后也算明白了——嫌弃他,也没办法,只能照办。 胡宏这个人,不能说傻,也不能说聪明,遇到不合常规的事情,明哲保身的本领还是有的,那就是想一想为什么,这么一想,知道问题严重性,于是也就想撇清,瞅准机会说,老爷,依我看,还是找人算算。 胡宏说这话儿,一下子说到漆树贵心坎上。漆树贵猛回头,盯了半天,看胡宏呆呆期盼的样子,知道是诚心,于是也就同意,坐轿子到关帝庙,打着烧香拜佛的幌子,找到事先约定的尼姑。 尼姑与之寒暄后,看到白花花银子,心软了,于是让他抽签,签曰:烈龙,困亡。 呀,四个字,有三个字都好理解。其实不然,譬如那个“烈”字,也许是通假,要是“劣”,搭配起来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漆树贵没这高水平,所以,只能简单理解,就觉得前三个字简单。虽说前三个字都知道大意,后一个字不好揣摩。亡,何意?是作为“走”讲呢还是作为“死亡”来讲?想到此,漆树贵就想走出去——那不是实现鸿鹄之志的好机会吗?对,走出去。 漆树贵装着纳闷,过了一会儿说,哪方有利? 尼姑摇摇头,不想说话,又看漆树贵没走,想了想说,西北方吧。 那不是省城吗? 老尼姑很狡猾,此时,居然对着漆树贵笑笑,点点头说,漆老爷,这可是你自己领悟的呀,不简单。 就因为尼姑这么一句不沾边的话儿,让漆树贵浮想联翩,走在路上,漆树贵想到“阴阳人”,就觉得是因祸得福,也许“怪胎”就是老天借机报信,指条明路。于是,漆树贵就把这事儿放下了。 漆树贵放下了,胡宏放不下,咋办?有了,胡宏想到一个主意,把小孩抱到筐里提着,出去了,先放在喂马的草棚里,等天黑了再送到关帝庙,因为漆树贵警告他,此事绝对不能外传,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人知道,要做得秘密,否则,咋叫你做此事?这样想,时间有限,也只能先送到一个隐蔽处,盖好,回到漆府,硬着心肠见漆树贵。 漆树贵好像没事儿一样,还很高兴地再次解释说,此事儿一定不可张扬,要是有人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那时,看我不要你的狗命! 胡宏赶紧点头说,那是那是,老爷说的,烂在肚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到天黑,漆树贵莫名其妙累病了:头痛。 胡宏说给老爷接医生,到了草棚,见几只兔子正在给小孩喂奶。胡宏吃惊,想到许多传说,就感到蹊跷。撵走兔子,抱着孩子一路小跑,又觉得不妥。心想,关帝庙,那是出家人的地方,万一,哎,还是找个人家,放在门口算了。 什么事儿都是个命,猪八戒,当年还是天蓬元帅,下界时误投了母猪,成了猪样。这孩子不知道前身是个神呢还是个妖,既然我胡宏碰上了,还跟我胡宏一样有颗痣,说个老实话,也算缘分。自己有了这颗痣,父母都死了,自己沦落到此处,也不敢结婚生孩子,说自己是灾星命,会给最亲的人带来霉运,那么,我倒要看看,这孩子,和自己一样的孩子,是否与自己命运一样呢?这般想,胡宏就想,照卜卦规矩,下山,见到人家,不管三七二十一,舍了,就是归宿,至于以后嘛,就看她自己修行了。 胡宏半道上看见山坎有一间破草棚,心想,此户虽说太穷,可也是命中注定。四下看看,又瞅婴儿。婴儿从睡梦中醒来,小眼睛清澈迷人,盯着他,还咧嘴笑。 哎,命呀。胡宏看到廊檐挂个破竹篮,摇摇头,蹑手蹑脚把婴儿放进去。 此时,婴儿摇着头还伸腿踢了一下,又咧嘴笑了。 胡宏心里一紧,鼻子难过,于是叹气,摸摸上身,拿出两块大洋,取下脖颈一块石头小驴,放进篮里,看了两眼,迈开大步,走了。 第4章 青萍之末(四) 这个草棚,距离大庙只半里路,是庙上的人搭建的,为的是南来的北往的人在此歇歇脚。没想到要饭花子吴孔栓到这里时里面已有了个傻不拉几的女人。虽说此女瘦骨嶙峋,但是,毕竟是女人。于是,在女人允许的情况下,两个可怜人就裹在一起,睡在一块。 虽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搞什么结婚仪式,但是,这两个人组成了家庭,是地地道道没有利益输送的夫妻,还是传统上的门当户对的夫妻,是不是恩爱夫妻,不知道。但是,自从傻女人出走了,吴孔栓就这么等待着,领着小英子,一直等待着。 吴孔栓本想去找,转回来一想,如果女人回来了咋办?找不到自己又出去了咋办?到时候,谁也找不到谁,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哎,还不如守株待兔。 这么一想,不想早上起来,门口提篮里放一婴儿,吴孔栓生气呀,自己都吃不饱,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有人却送来一个婴儿,搞笑吗?是谁呢?是仇家吗?自己也没仇家呀,一个乞丐,又不是本地人,要饭,能得罪谁?不是仇家,那就是无意中送来的。哎,这不是调侃自己吗?四周看看,除了鸟儿不停叽叽喳喳,一个人影也没有。 哪跟哪呀,这是哪个砍头的做的坏事呀,自己就不知道哪天死活,还要养个吃奶的,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吴孔栓真的气得马上就要抬脚把篮子踢飞,可就在这时,婴儿哭了。 吴孔栓震惊——听到这种哭声,就像安魂曲,愤怒的心,慢慢平息下来。吴孔栓颤抖着,激动不已,用手扶着门框,低着头,看着,聆听着。听着听着,就觉得是上天送来的,是自己的命根子,也许是上天哪个大能投胎送到这里的。哎呀,好事呀,于是,一把抱起,高呼:有后了,有后了,我吴孔栓从此有后了! 吴孔栓有后了,那孩子是谁?就是小英子,当然,也叫吴英子。 吴英子在吴孔栓呵护下,虽说营养不良,但是很神奇,长大的同时有些东西能发育,有些东西不能发育,好像上帝伸出了一只手,一只怜悯之手,也是幸运之手,把长得好好的并蒂瓜摘了一条,只留下那个最鲜嫩的瓜儿。 吴英子长到十来岁,女性特征就突出了,外表看,就是一个小姑娘,不管是性格特征,还是说话腔调,俨然女孩,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好像鹦鹉打鸣;走路的姿势,也是一扭三摆,似乎是个稚嫩的美女坯子了。 吴英子特别瘦,像螳螂,只长个。十岁,五个手指如大葱,细长嫩白。但是,可能是到处讨饭的原因,脸蛋被太阳晒得像荞麦面,黑得发光。 吴英子叫吴孔栓大,不叫爹,虽说是大别山当地方言,但是,也是吴孔栓特意让她这样叫的。具体来说,吴孔栓有吴孔栓的考虑,他总认为自己虽是外地人,可在当地捡到一个孩子,那么以后就是该地人,等孩子长大嫁人,说不定还能混发财,要是那样,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当地人,所以说,现在得入乡随俗。但是,明面上,他不能跟孩子这么解释,咋办呢?想了想,吴孔栓说,要饭,叫爹,与“跌”,同音,诅咒大,不吉利;为了吉利,就叫大。大是什么,是最大的。 吴英子听了,觉得有道理,再说了,在外要饭,听到有些孩子都叫自己爹为大,也就觉得自然,于是叫了几声,还觉得这般叫挺好听的——大大大,哒哒哒,于是,就叫开了。 今天是第一次出门,大安排的。 大病了,病了好几天了。 吴孔栓自己感到时日不多,就把英子叫到面前说,孩呀,大病得厉害,不能起床,没能力要饭了,今后,你一个人住在庙里,没田没地,吃啥?要饭,也得有要饭的本事。大不能永远跟着你,护着你一辈子,是不?从今天起,你自己单独出去,锻炼一下,摸索摸索吧。 吴孔栓想告诉孩子,其实她不是他亲生的,但是,看着小英子那双可怜汪汪的大眼睛,张了几次嘴,还是咽下了——这般大点,要是告诉她,好比晴天霹雳,咋受得了呀——不忍心,实在是不忍心呀。 吴孔栓张张嘴,眼眶里充满泪水,只能笑着说,记住,出外了,不要玩水,特别是河里,那里面有水鬼,也不能往山里跑,那里面人家少,要走几十里才能找到一户人家,赶你找到了,人家关门了,要不到饭,会饿死的。再说了,山里狼多,都是成群结队,挺凶残的,一个小孩子,还是女孩,会被狼背去的。 大,那到哪儿去呢?小英子似乎着急起来。 到上楼房,那里住着一个大户人家,那地方也住着许多住户,到那去,准能要到饭,吴孔栓说,孩子,任何事情最难的是走出去,只要迈开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再走也就容易了。你出外要饭,还要拿根棍子。 拿根棍子干嘛?小英子说,拿只碗不就行吗?棍子也要吃饭? 傻孩子,不是棍子要吃饭,是棍子保护你,吴孔栓说,你看你爹哪次出去不拿棍子?穷人家不养狗,但是,没有多余的饭给你吃;富人家有多余的饭菜,可是,哪个富人家不养一两条狗,甚至养好几条的都有。 好几条?那我咋打得赢?小英子撅着嘴说,其实,我不怕狗叫,也不怕狗咬,更不怕狗多,我最怕狗不吱声,趁你不注意时猛扑上来咬一口,咬人可痛了。 哎,孩子,要人家施舍不容易呀,吴孔栓莫名其妙地想起要饭时遇到的一个出家人,他把唯一的破碗给了吴孔栓。当时,吴孔栓说,我是要饭的,你是出家的,咋能要你的碗呢? 那个出家人说,遇到了就是缘,给不给是我的事,要不要是你的事儿。说过,也没留下名字就走了。 这孩子,从天而降,跟那只碗有什么两样呢?说到底不也是缘分吗?哎,出家人连名字都不留,只说缘,看来,不管是谁的,有了这个缘,就好比要饭,人家给不给,都无所谓了。 想到这儿,吴孔栓就难过,就觉得自己跟小英子的缘分,就像那个施舍给自己一只破碗的出家人一样。是呀,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出家人呢?是出家人,终究是要离开的,也许,小英子和自己,就如同自己和那位出家人,遇到了是个缘,自己马上要离开了,又何必告诉她真相呢? 吴孔栓把到嘴边的话儿又了咽回去,翻着浑浊的老眼,叹口气说,今后,你要学会活着,孩子,活着,大才能闭眼呀。 小英子不懂,只当大饿了,好多天都没吃饭了,只能喝点白水。还有,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定是累了,要睡觉,于是就嗯,还按按心口窝,仿佛这么一按,就把大的话儿按进心窝窝里了。 小英子出门了,走一路想一路——大,不会有事吧?是呀,多少年就这样了,咋能有事呢?像这样,睡一睡,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又能带小英子要饭了。可是,小英子有点狐疑——从前是这样,可没让小英子自己出门呀,这次,有点怪,咋让小英子出门历练历练呢? 要饭也要历练?是的,得历练。吴英子想起来,有一次,大带着她要饭到英山,有个住狗头门路的,四四方方大宅院,人蛮多,人来人往,出出进进,像放皮影子,吹吹打打,嘟嘟娃吹个不停,听着挺欢快的。大不懂,累了饿了,就觉得那曲儿喜庆,上门也没看,就忙道喜,还说老东家这是双喜临门呀。 其实,大错了,不是办喜事儿,是在办丧事儿。 还好,狗都吃饱了,睡去了,只有几只猫,哇呜哇呜叫着,好像很烦;几只老鸹,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前的梨树上,俯视着下方,也不走,也不叫,好像等待着什么。 从这架势看来,走运气呀,让自己碰上了,看来,今天可以吃饱了,大对小英子说,记住,桌上的东西一样别拿,主人家赏的,尽管要。因为人家心安,要饭的也得到实惠。 小英子就记住了。 没想到,刚到门口,就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戴孝布的,老着脸说了句:滚! 这时候,大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大又赶紧说,可怜可怜吧,我们走了好远的路才赶到这里,来迟了,请原谅,还是让我们给老泰山磕个头吧。 戴孝布的皱皱眉头,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啥话也没有说,一步跨过来,对着大的心口窝就一脚,骂:我让你放屁,死吧! 饭没吃到,还挨了一脚,咋办?只能搀扶大一步步挪,挪了几步,大就叫心口窝痛,只能停下来歇息。 小英子看着,鼻子翕动,抹着泪,不知道咋办才好。 大的心碎了,踢碎的,不断呕,出气都臭,总是吐血,把英子吓坏了。 小英子流着泪,让大坐在田埂上,给大用破碗舀水喝。 大长出一口气,想起什么说,糊涂呀,这家财主是以这一块的大善人自居,他叫黄天魁,一直以黄鼠狼为祖先,出了大门,坐在塘埂上才听人说,他供奉的东庙西边的一窝黄鼠狼被野狗咬死了,四五条,都摆在当院里,估计很伤心,我们搞错了,不问三七二十一,把丧事当成喜事了。 没有呀大,大不是说老泰山吗? 小英子,看到没,学着点,大,要了一辈子饭,在这里栽了,啥原因?说起来还是一句老古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一样没学到呀。大,没学到,就吃亏了,挨打了。 这家人也怪,黄鼠狼死了,也披麻戴孝,像死了爹一样,我们也没有做错呀,他为何要踢大呢? 小英子想不通,吴孔栓解释说,富人就是这样,只准他们做,不准我们说。黄鼠狼死了,这个黄天魁就认为是祖先死了,正打醮,当成祖先安葬呢。谁知道呢,看那门边写的字,又不认识;要是认识,那上面一定写着呢。忽然明白过来,迟了,晚了。后悔自己太莽撞了,说错话儿,得罪了。 小英子说,那也不能二话不说就一窝心脚呀。 怪谁?只能怪咱自己了,吴孔栓说,吃一堑长一智,怪咱自己没长眼睛呀。英子,可别学大,眼头上,要学亮光点。 那时候,小英子就想,还是赶紧回家,回到家,大睡下,养养,过几天也许就好了。 可大回到家,倒头便睡,昏昏沉沉,除了喝水就是吃要来的稀粥,不管是馊的还是酸的,只要喝下,慢慢就能好。如今,一定也是这样,所以大才说,以后,靠自己了。 小英子刚出门,吴孔栓又赶紧喊,英子,你回来,大还有话说。 小英子就转回来了。 站在床边儿,吴孔栓挥手,让扶一把。扶一把,起床很艰难。咋回事儿?饿了,小英子就说,大,你休息,我出去,没有要不到饭的,要是要不到饭,在山里找些野菜,大不是还备有巴掌大的一块猪皮吗?炖炖,也能让大吃饱。 大擦把泪,笑着说,孩呀,我不饿。我是说,你今天走远点,不要在附近要了。 小英子说,到哪儿? 听说上楼房的人很富,还仁义,也许会有好的着落。 大不是说过了吗?小英子说。 我说过?吴孔栓说,看看,大确实病得不轻,前头说咋后头就忘了呢,但是,大,是不放心呀,还要唠叨两句——想富贵,谁不想呀,你还小,也知道好,要到一碗饭吃,就不得了了,但是,要是将来能有一块田,自己能从田地里捞食吃,还是比要饭好呀。说着,吴孔栓说不下去了,忍了忍,还是说,你娘也是要饭的,几年前走了,就没回来,不知道你还有印象不? 有,小英子说,娘的眼睛很大,就是耳朵边长个猴子,我记得的。 要是哪天遇见了,或者她回来了,吴孔栓又忍住了,叹口气说,你就说我出外要饭去了,别让你娘伤心,懂吗? 第5章 青萍之末(五) 小英子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懂,但是,她看到大很期望,于是点点头说,要饭,最怕狗了,是富人家的狗,你还不能打,只能防着,要是打,把富人惹急了,不但要不到饭,还要挨打挨骂呢。小英子,你住了没? 记住了大,小英子答应着,说着,心里想着——我最怕狗了,特别是富人家的狗,龇牙咧嘴,咬人,狠命地咬。于是又说,大不记得了,去年,跟你一起到王三豹家,一条大灰狗咬到我的小腿肚,一年多了,一戳就痛,摸摸,那地方还有个疤呢。 吴孔栓又流泪了,哽咽着说,长大了是不?不听话了是不?长见识了是不? 小英子噘着嘴说,再大,也是大的女儿。 吴孔栓听了开心笑了,耷拉着的眉毛,第一次微微颤动。可能是最后一次笑,笑得很烂。吴孔栓收住笑容说,孩啊,记住,活着,找到一口饭吃,就是福,懂吗? 懂,咋不懂?太简单了。 可是,小英子走着回味着,就觉得不对劲儿。哪儿不对劲?又说不出,好像太阳这么慵懒,就是一个谜,故意让她猜一样。猜,动了脑子,但是,还是猜不透呀。 天底下本来就没字,哪能猜得到?天底下也没声音,可咋就听得到呢? 有些鸟儿叫起来是那么好听,像泉水,欢快地跳跃,可是,自己,一个大活人,咋就不如泉水呢?想不通呀。 就在她想不通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顶绣着蜈蚣图的红绸缎轿子,实际上,那上面绣的是龙,小英子没好感,故意这么想的。 小英子也会玩自欺欺人的把戏,这不,她就在内心说,好了不起,不就是一顶绣着蜈蚣的轿子吗?好恶心呀,还嘟嘟哇叫着,难听死了。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么拉架势,吓唬谁呢? 虽是这么想,但是,小英子心里还是犯怵,为啥?因为只有一条田埂,田埂又是那么窄,要想让人家抬着轿子过去,自己还站在田埂上,那是不大可能的;要是退后让道,好像也没那个必要。 小英子想,我才十来岁,半人高,蹲一蹲,或者低着头坐在田埂边儿,就像青蛙伏在稻田里,谁也看不到,也不当道,轿子在上面,更碰不到。 这个主意好,小英子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主意,于是就蹲下了。 小英子蹲下了,随微风,一股禾苗的清香扑鼻而来。小英子一怔,心里好舒服,于是,不自然地一边看一边拔。也许是真的饿了,虽说还集中精力想到轿子,但是,手不自觉地把麦苗一棵棵往嘴里塞。嚼着,香香的,甜甜的。但还是饿,不仅如此,好像饥饿还加强了。 小老鼠样的孩子,蹲在稻田边儿,低着头,嚼着,让着道儿。 唉,真够倒霉的,就是这么个动作还是被一掀轿帘子的漆树贵看到了,吃惊的同时,立即踢踢轿底板说,停停停。 于是就停了下来。 漆树贵高个,看起来挺魁梧,戴墨镜,穿印有古铜钱的紫色长袍,拿着在山里用紫檀木制作的如同掏耳朵耙子样的文明棍,捣捣田埂。 田埂没吱声,漆树贵说,你们,是瞎子?那个野孩,大上午,专吃麦苗,是人还是牲畜?我看就是人们常说的猪妖幻化的人形,专门糟蹋庄稼。 胡宏立即挪动,弯腰从轿夫胳肢窝钻了过来,来到英子面前。 英子吓傻了,也想不通,觉得自己都这样了,咋还被发现了?于是盯着漆树贵,也盯着漆树贵身后的一个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不是别人,就是周维炯,小名桂子,也叫瘪头。叫桂子,是因为他家门口有棵千年桂花树,他爹周德怀是做小本生意的,也就是磨豆腐的,整天下乡到寨子卖豆腐,生意人嘛,喜欢讨吉利,意思很明显,就是早生贵子,或说富贵不断头。 周德怀小时候就知道他们这一家祖上不简单。有道是,你耍滑,你耍奸,你家富贵不过三。到周德怀这代已经家道中落。周德怀除了继承父辈留下的五斗半田、半个山和一头牛外,就是这儿的草棚,还有他爹教给他的磨豆腐手艺。 周德怀的爹常说,别小看了这手艺,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只要你有恒心,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不知道是这个手艺给了周德怀安然,还是他爹的那句话让他知足,周德怀就像一棵藤蒿,任尔东西南北风,他依然在大山边默默长着,爬着藤蔓,开枝散叶,享受天地间的荫庇。 周德怀腿细长,三吊弯,仔细看,又不是罗圈腿,你说奇怪不奇怪?腿,是要穿裤子的,除了六月三伏天裸体能看到,一般情况都隐形。 可就是这么个隐私,却被一个人发现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大名鼎鼎响彻商城南乡的漆祖奎。这个人可不简单,是清末秀才,与詹谷堂齐名,漆氏周氏和詹氏,俗称商城南乡的三大家族。 漆祖奎考上秀才之后就不再考试,回家经营田宅,搞得风生水起,以至于家财万贯,在南乡,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周德怀年轻时,挑着豆腐挑子到处转,转到漆氏庄园,一不小心被漆祖奎发现,经过打听,知道是周祖培周宰相的后裔,于是就捻着胡须思忖:周祖培呀周祖培,一朝宰臣,后人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气数已尽?忽然一想,虽说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但是,毕竟是凤凰呀,他的后人能差到哪里?于是又自言自语:非也非也。曾记否,汉末,黄巾四起,董卓作乱,刘备乃中山靖王子孙,流落民间打草鞋,后来不也称王封帝吗?还捞个三国鼎立,为大汉续脉延火。可见,百足死而不僵。大清国祚已经走到尽头,改朝换代又不适应。看来,人世间,风起青萍,也是有道理的呀。 这么想,也难为了清末秀才,思忖再三,他真的做了个大胆决定,把年轻美貌的小女儿漆树美嫁了,嫁给了笨手笨脚的周德怀。 在南溪,这门亲事,如同黄梅戏唱的天仙配,既美好又不般配,但却是真的,不是戏文唱的。既然不是戏文唱的,人们就想不通:莫不是老头子傻? 还有人说,漆祖奎这个人虽说穿着洋布绸缎,还是个清末秀才,走哪都拿着文明棍子,说话咬文嚼字,聊天也是南来北往的无所不知,说到底就是个土包子,那眼光,一篾子宽,永远走不出南溪这个盘丝洞。 啥,盘丝洞?说到底就是脑残,这么绅士家庭,女儿又那么漂亮,还是个幺妹,多少大家公子哥提亲都不答应,却便宜了走路都往外撇的卖豆腐的货郎,实打实的穷光蛋。哎,真是没长眼呀,都是孔孟之道害的呀,装清高,图虚名,真舍得让闺女受罪,这么狠的老爹,开天辟地第一人哟。 漆祖奎有五个儿子,即漆先涛、漆树仁、漆树义、漆树乾、漆树坤。五兄弟也很不理解,因为他们觉得妹子就是山里凤凰,要人有人,要才有才。当时,漆树美跟父亲认字,初读《女儿经》、《孝经》、《三字经》,穿戴也时尚。不说这些,就说长相,那真是漂亮耶。 漆树美的美不是一般的美,霸气之美,端庄之美。见之,无比惊艳。可是,就是这么个人,当周德怀挑着刚捕捞上来的鱼送到未来岳父家时,漆树美从窗帘缝里看见了,点头说,这汉子,踏实,要得,是俺漆树美要的汉子了! 嫁过去后,漆树美也不喊相公,也不叫丈夫,更不呼名字,张嘴就是“俺汉子”。 漆树美早上起来,就觉得肚子疼,以为要小便,于是就支撑着起床,没想到,刚下床,肚子疼得更加不得了,趴在床边,不大一会儿,居然很顺利,连找接生婆都没有顾上,生下来了。 还是漆树美自己找到床头前放的剪刀,剪掉脐带,扎好,放被窝,又爬上床,把周维炯放在身边,就睡过去了。 周德怀卖豆腐回来,得知妻子生下了儿子,高兴不得了,一边找人通知漆家,一边找人来伺候妻子。有人把周维炯抱着秤秤,重九斤,也不哭,别人也不知道,又放回床上睡着。 漆树美在漆家最小,没见过生孩子,对于生孩子一摊子事情,只是听说,没有当面亲见,对于细枝末节,自然也不太懂。好在当天,漆祖奎得报后立即带漆家人来周家吃喜面,进屋时又刚刚生产不到半天,当爹的最心疼女儿。看过女儿,又要瞧瞧外孙。抱出来,漆祖奎瞅瞅,用手摸,但咋撩也不睁眼,把手指头放在鼻孔,一试,悠悠气儿。心里咕咚:咋回事儿? 漆树美说,很乖,就这样。 漆祖奎立即问,哭过没有? 啊一声都没有,挺乖的,别说哭了。 漆祖奎忙说,有痰,赶紧抠。 抠出,提着小腿倒立,周维炯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漆树美很感动,立即说,爹,这孩子是我生的,但是,活在老爷子你手里呀,看来,这孩子有福分呀。 是呀,漆祖奎感叹说,这孩子姓周,可是,将来要是发,准发在咱漆家呀。 漆树美赶紧说,爹,您老人家既然这么说了,就让他姓漆吧。 外孙子,孙子,有啥差别?长大了,还能忘记漆家,忘记我这个外公了?漆祖奎摆摆手说,孩子才生下来,没有名字,我给起个名字,也算与漆家有缘。 漆祖奎说过,捻着胡须,看着天花板,捣鼓一会儿说,有了,看看,这头有点瘪。好,很好,也算天意了。这孩子不简单,就叫瘪头。瘪头,不管是胎带的,还是后天的,都是天意;既然天意所为,就叫瘪头,也是冥冥当中的祝福。 漆祖奎走了,喝了喜酒走了,可是,疑问留下来了。 寨子里来喝喜酒的人多,七嘴八舌不说,也有老周家本家,对漆祖奎这种做法就有点看法,或者说鸡蛋里面挑骨头,觉得这孩子是周家人,咋能让一个外姓帮起名字呢?但是,又是孩子外公,不太好说三道四,于是说,这老爷子真奇怪,说话疯疯癫癫的,给外孙起名,啥不好,就是再没知识没文化,起个保家兴国也好呀,咋专门起个名字叫“瘪头”呢,真是糟蹋孩子呀。 这个,周哥,你就不懂了,我们这儿呀,一般来说,孩子生下来十二岁之前,都是娘娘保护着,要是起个高大尚的名字,娘娘都不愿保呢;得罪了娘娘,小孩子不容易养活,所以,都起个贱名字,容易养活呀。 你是杨晋阶那个保的吧,在他家干啥?哦,当长工,也不得了,长见识了是不?这个周哥觉得此人不会听,只听声,没听出弦外之音,所以,就对上了。 见此,周德怀不吱声,一个劲儿敬酒,说好话,还说,一家子说得对,那个周瑞刚,是我老表,亲戚,一家子让着点。这般说,周哥也没话说,赶紧吃,吃饱了,放下碗筷,打声招呼,走了。 都走了,漆树美说,俺汉子,亲戚自家都来了,道喜道喜,可是,也有人说外公名字起得不好,你咋看法? 我咋看法?我一个卖豆腐的,能有啥看法?周德怀说,不过,我相信你,就相信岳父,为啥?孔子生下来头顶下陷,所以叫孔丘。实际上,就跟瘪头差不多。别看是贱名,其实,岳父很有学问呢。也就是说,咱瘪头为啥瘪头,也像孔丘,头顶上有个氹子,是承天露呢。天露天露,是不是天禄天禄呀。 哈哈,汉子说的对呀,爹是大清秀才,那个时候,爹就看出来大清不行了,所以就不再考取功名,在家里经营老漆家,能说爹没有眼光吗?漆树美说,你是啥,汉子,一个卖豆腐的,可是爹就看中你了,要是爹没有眼光,你能说出刚才那么多道道吗? 树美,苦了你了,不过,有了你,才有我们的儿子瘪头呀,我周德怀感谢你,老周家也得感谢你呀。 你说错了汉子,感谢我啥?有了你,才有瘪头,漆树美说,你走那我跟那,你吃啥我吃啥,就行了。 周德怀不再说话,走上去,抱着坐着棉垫子围着被子的妻子,吻之后,把炖好的鸡汤端了过来,一勺一勺喂着,心里甜丝丝的。 第6章 青萍之末(六) 周维炯成长的时代,是风云变幻的时代。 这一阶段,社会变革十分迅速,好像没有一个正主,今天你当家,明天我做庄,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这社会变革当中,在商城南乡,也走出不少人才。在外面大多都混出人样了,有些还干了大事,尤其是林伯镶,还当上了开封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此时,在省教育厅工作,今年过年回来,介绍说,还是走出去好呀,走出去,开阔开阔眼界,学到不少东西,再说了,老祖宗就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走出去,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呀。 梦想,这是啥?是个新词儿,漆树贵第一次听到,心里热辣辣的——自己是土皇帝,在南乡,屁大一块地儿,当个区长,也算到头了。可是自己,还不到五十,就这样在家里与这里的山民打交道,今天是五斗米,明天是吃火锅,要不就是带着小炮队打土匪李老末,这些毫无意义的生活,让漆树贵感到人生索然无味。此时,他知道梦想这个词儿,咋让他不琢磨呢? 梦想,对,梦想,我漆树贵不能老死在这荒山野洼里,我要走出去,要找更多的老婆,当更大的官,有更大的面子,哎嗨,走出去,好呀,这也是一种梦想吧。 这些信息,狠狠地刺激了一把漆树贵的野心,于是,借这个机会也跑了几趟省城,经老乡介绍,准备走出去,先在省城某厅当个职员,到一定时候,也能混出人样。 漆树贵思想有了变化,整天琢磨的就是走出去,琢磨琢磨,忽然想到那天胡宏让他去算命,对照对照,觉得冥冥当中,都是命中注定的,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呀,自己的命真好呀,于是就下定了决定,到省城去,对,走出去。 有了这种想法,漆树贵去开会,见县长,私下说,我想代表县党部去一趟开封,帮您探探路子,不知县长意下如何? 吴铁剑听了,觉得很突然,看了看,有些看不懂,就问啥意思,一脸迷茫,看着漆树贵,似笑非笑。 如今时局动荡,小小山城,就是刮风,也不知风向,漆树贵一本正经地说,我去探路,给县长当个向导哈。 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有水平呀,吴铁剑点点头,同意时不得不多打量了一下。 县长,您不可能在商城干一辈子,有道是,千里来做官为了吃喝穿。我当区长,都是按您的指示办的。我们那地方赋税已收到民国二二年了,花点出去,也是你县长大人的功劳哟。 仁兄胸怀大志,要到外闯荡一番,我很能理解,我也是很支持呀,吴铁剑拍拍漆树贵肩膀说,但是,你那一方可不太平呀,你还是区长,小炮队在你手里,如果有人知道你走了,趁此闹事,嗯,仁兄,到时候,你说咋办呀? 漆树贵急忙从腰里摸出一张银票说,县里,虽说比我们山区腰粗身板硬,但是,王熙凤说过,大有大的难处呀,我那一方嘛,我安排好,这个你放心,放一百二是个心,只是,你这边,到时候,还请关照一二……这点,鄙人心意,还请笑纳哈。 扫过银票一看,吴铁剑笑了,笑得好像一朵花儿,只不过是打蔫的花儿,有些笑还僵在脸上说,大清时,我们县就出了个宰相,仁兄又那么有才,联系好了,是吗?哎,要是阻你,也不可能,我只能在此祝贺仁兄了——你这一去,可是前途远大呀,只不过,到时候,别忙了我们,哈哈。 县长大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您才是我的父母官呢,漆树贵洋洋得意,呵呵笑说,县长,你交代的,鄙人哪敢不听?我记着呢,只是,我这一走,在南乡,还有些不成器的晚辈,这里关系,我让人一一向你禀明,到时候,还需您关照哈。 这个我懂,你只管去,区长位置,先找人代着,家产,找人打理着,吴铁剑说,杨晋阶,哎,比你大吧,但是,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跟你同阶,也是区长,也有小炮队,这个人嘛,比你差远咯。 每个人都有优点,杨晋阶嘛,呵呵,胆小。 吴铁剑哈哈笑说,就是这样的人,我还能重用,何况…… 漆树贵哈哈笑,翘起大拇指,没再多说。 吴铁剑继续说,听说,杨晋阶还是从你那里借了几条破枪。枪是什么?那可是命根子呀,仁兄呀,你心够宽哟。 哪里哪里,县长大人哟,我那可都是真家伙哟,给他,我也肉痛呢。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他知道这份情。我走了,他不捣乱,就是福分。当然,还有县长大人您关照,我也放心。再说了,杨打着您的旗子,我不买账,也得以大局为重哟。唉,还是感谢县长大人栽培。 吴铁剑还想说,一瞅,漆树贵明面上谦虚,骨子里凸显傲气:眼毛上翘,眼角斜视,神情鄙夷,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于是心冷,赶紧笑说,不错不错,南邑,隔山隔水,离县城远,有你俩,将相和,我也就不多操心了。 又说了一些别的,无外乎都是养生之道,之后,漆树贵离开县长办公室,有人接着,吃了饭,喝了酒,又逛了南街,买了许多东西,包括绸缎就买了四五匹。 南街,最出名的是小吃,也称商城小吃,有水滑肉、桶鲜鱼、翠豆腐等。漆树贵都尝了个遍。吃了这么多,来到街北头,有一家商城特色:清丽坊。干啥的?表面上是唱小曲的,里面人来人往,脂粉气很浓,实际上就是达官贵人和一群南腔北调的女人,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是干啥的了。 那里面的姑娘个个水灵,还都风格各异。听说,有的是从南京过来的,有的是从南洋请进的,至于北京上海,不知道有不,不过,从省城下放的,真还有几个。个头大小,高矮胖瘦,风姿绰约,都有,品种好像挺齐全。按苏轼那张臭嘴说的,淡妆浓抹总相宜。有的说地道的商城话儿,有的操吴越软语:姆啊姆啊,到这来的,不是客,都是哦们清丽坊的宝贝蛋哦;姆啊姆啊,来,大爷,亲蛋蛋,小女子哦们陪你喝一杯哟。香风缭绕,莲步清逸,身姿婀娜,脂粉熏人,醉而望归。 王仁蒲是漆树贵从县城请的,在漆树贵护院的炮队当队长,他对县城的情况了如指掌。此次老爷进城,等于到了王队长家。王仁蒲就不予余力借机表现表现,因为他知道老爷要走,对他来说,机会就来了——不把他带着,也让他在漆家当权,到时候,他可就是山中无老虎了,他就能耍威风了。从中,嗨嗨,能落得不少好处。此时此地是哄老爷开心的机会,要是老爷开心了,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于是就把拿手好戏都抖露出来。 王仁蒲知道漆树贵膝下少子,又摊上一脉单传好几代了,到他这代,总想打破命运这个怪圈,但就是有心栽花花不花,总也达不成心愿。久而久之,不是心病,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心病就变成了心魔。 漆树贵爱色,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只要有姿色的,都在他股掌之中。爱色,是个贪欲。吃了商城美食,还想省城,所以,就打算到省城娶他个三房五房,下他个一百天大雨,看还不把大地淋透?漆树贵心想,到省城,又能搞到官位,又能娶到姨太太,省城,那是大地方,美女肯定不少,我这般勤奋,广种薄收,难道还能都是瘪子? 这些事儿被猴精的王仁蒲看在眼里,早就私下揣度,默默记在心头,找机会献殷勤,捞点好处。此时,机会来了。于是,就把漆树贵带到了此地儿。 一夜风流,让漆树贵神魂颠倒,病态十足,几乎瘫软,就是走路,腰都直不起来。王仁蒲见状,赶紧上前,又是推又是扶,才把漆树贵弄到轿子里躺着。就是这样,漆树贵还不想走,但是,胡宏提醒他还要到省城,火车票都买了,不能耽误,于是,权衡再三,才悻悻说,还是回吧,把南街的麻花买些,回去受用。 王仁蒲指指胡宏,责怪胡宏多事,牙咬着,说声好咧,又对漆树贵做了个鬼脸,让他们抬着,晃晃悠悠,如同中状元,走出县城南街。 路上,漆树贵半躺着,回味着昨天的一夜风流,不禁睡意浓密起来。 好在路途遥远,一路上又晃晃悠悠,不知不觉竟然睡去了。 轿子晃着,像睡在摇床中,重温童年美梦,不停哈哈笑。 胡宏十分不安,一会儿撩起轿帘,看漆树贵还闭着眼睛,又退出擦擦汗:嘘,慢点,别把老爷好梦抖醒了。 给老爷好梦抖醒的不是别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伙儿,此人就是周维炯,小名瘪头。 咋碰见周维炯了呢? 周维炯小时候特别乖,不多说话,圆溜溜眼珠,看人一动不动,打量人特别细,胆量也特别大。一次,他表兄漆德玮拿了一条蛇,趁他不注意,突然放在他脖颈上,他居然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惊慌,又加之他感觉不是太凉,就断定,不是活的蛇,于是,看都没看,又把那条蛇从脖颈取下来。 漆德玮就好奇,说,这条蛇吓哭过四五个小孩,你为何不怕? 周维炯说,怕,怕有何用?怕,更让蛇钻空子,还不如拿命拼了。 第7章 青萍之末(七) 这事儿让漆祖奎知道了,觉得这孩子有定力,还有一股常人不具备的狠劲儿。这两点,不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不具备。在官场,要是具备这两点,说不定就可以官居高位,有大成就——不简单,实在不简单。 漆祖奎又细思量,这种性格好是好,但是,动不动就拼命,好像对生命无所谓,这般漠视生命,说明什么?说明他命里缺少一个“忍”字。有道是,忍胯下之辱,方能封王受侯。相反,枪打出头鸟,这般好出头,不是好兆头。 这般想,漆祖奎就把周维炯叫到跟前询问,没想到,周维炯盯着他外公半天说,外公问我,无非是考考我,看我聪明不聪明。我不说其他,就说外公胡须,为何不剃呢?古人留胡须,一定不是因为美,而是没工夫或说没工具。 此话一出,漆祖奎目瞪口呆。 漆祖奎的惊呆,倒不是周维炯的回答出人意料,也不是周维炯自作聪明,而是周维炯的勇敢——面对外公,侃侃而谈,是个简单人吗?但是,干啥事都要出人头地,这种性格,在受儒家思想侵染的漆祖奎能不担心吗?于是问,瘪头,你呀,我听说你动不动就跟人家拼命,虽说勇敢,但是,你有几条命呢? 外公,当然只有一条咯,可是外公,一条命,如果有人让你屈辱地活着,你干吗? 漆祖奎不得不另眼相看,于是笑着说,这小家伙,好苗子,这么小点就知道,理之所处,心之所属,气之所归,节之所尊,可喜可贺呀。 我不知道啥叫气节,但是外公,我不欺人,人欺我,你说外公,我该不该还击? 漆祖奎呵呵笑,过了一会儿摸摸周维炯的小脑袋,又问了一些问题。对于这些问题,周维炯似乎在思考,思考完毕,不说则已,一说都是头头是道。 漆祖奎惊讶说,如此年纪,情系毫发,理辩端倪,窥透人心,真乃奇才,于是又点头说,如有福命,必成大器。 因漆祖奎对周维炯特别推崇,又是他外孙,所以,在漆家,都特别在意。当周维炯懂事时,漆祖奎就让人把周维炯接过来,在他办的私塾读书。 周维炯读私塾时詹谷堂教国文。 詹谷堂受聘在漆祖奎私塾教书,因他也是大清秀才,在商城很出名。有许多学校,特别是新办的学校,都聘请他去教书。当时有个英国人传道士,在笔架山办了教堂,不知道啥原因,离开了笔架山。于是,商城县就在那上面利用教堂开办笔架山农校,招收一批人。县长亲自下请柬,邀詹谷堂到笔架山农校当国文教员,詹谷堂欣然接受。 詹谷堂辞去漆家私塾先生时,杨晋阶刚好进来,与詹谷堂算擦肩。 杨晋阶进私塾是漆树贵推荐的,到私塾当教务主任,虽没授课,可他管学生,在明面上也算周维炯半个老师。 詹谷堂知识渊博,尤其是国文,讲起课来滔滔不绝。一些历史掌故烂熟于胸,娓娓道来,生动感人,深受学生欢迎,备受商城官僚关注,被奉为教授。 詹谷堂教国文时,时而也教些西方科技兴国知识。 周维炯有感而发,写了篇著名文章《家国情》。 这篇文章里,最著名的句子:我民族之大,国民之众,举世不二,而今备受外侮,齐家、治国、平天下,实为吾辈无旁贷之责也…… 那时候,漆祖奎已经过世,詹谷堂就把此文拿给他舅漆先涛看,他舅批阅“后生可畏”四个大字,进行勉励。 私塾有事,放假一天。 周维炯知道不上课,就想回家。刚走到此地是个下坎,是回马庄。那是祖爷爷周祖培到京城做官离开家时留下的典故。 传说,周祖培骑着马走到此处,忽然想起应该给慈禧老佛爷带点东西。那时候,商城有什么?无外乎土特产。出名的土特产有啥?就是大别山茶叶,还是后来被称为六安瓜片的贡茶。于是回马取茶叶,后来高中,并当了大清朝汉人宰相(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太保),此处也就出了名,叫回马庄。 回马庄是个高坎,坎上有一块大石,像乌龟,伏在那里,人称乌龟石。 从那乌龟口里流出清泉,甘甜清爽。过路之人在此歇脚,掬一捧,解渴。 周维炯跑到这儿,并不渴,但是,他发现一只兔子蹲在龟头上,就来了兴趣。悄悄逼近,不动声色地弯腰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瞄准,使劲掷出。哎嗨,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兔子头上,把白兔打晕了,喜得周维炯赶紧跑去捡。 可此时,漆树贵的轿子刚好到此。 漆树贵累了,让放下轿子透透风儿,歇憩再走。 石头打白兔,当时没死,只是晕了,受惊,直奔轿子而来,啪嗒,撞到轿边儿,撞迷糊了,把漆树贵也吓了一跳,醒了。 咋搞的?漆树贵以为遇到土匪,赶紧问。 王仁蒲赶紧说,是个小孩子,拿石头打兔子。 打兔子,这是谁的地儿?俺家山林,兔子也是俺家的,敢在这儿打兔子,不要命了? 王仁蒲知道老爷生气,于是耍威风,指手画脚吆喝:吊孩,快把兔子拿给爷。 周维炯一惊,没见到人,见到轿子和抬轿子的人儿,看着他们这般装腔作势,还要自己的兔子,心想,自己打兔子,关你屁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彪李鬼,周维炯于是仰头,哼哼鼻子,瞪着,不吱声。 王仁蒲大跑小跑到周维炯面前,伸手夺,没想到小屁孩转到王仁蒲屁股后面去了,还用头对着王仁蒲的腰部撞,把王仁蒲撞得一趔趄,差点摔到沟里。 王仁蒲毕竟是受过训练的,赶紧来个旱地擂桩,摆摆手,稳住了,再转身,直起腰,把长枪取下来,拿着枪屁股就扫。 周维炯头一低,没扫到,趁着王仁蒲愣神儿,拿着兔子就跑。 王仁蒲感觉是被戏弄了,气得脸通红,不再顾忌,端着枪,瞄准,还吆喝:小屁孩,敢跟大爷我抢食,再不站住,我开枪了。 好在漆树贵此时听到王仁蒲被一个孩子调戏,搞得如此狼狈,再说了,在自己的地界,还吓唬开枪,有点奇怪,就探出头来,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忙指着说,那不是瘪头吗? 胡宏说,像,今年还到老爷家拜年来着。 哦,瘪头,王队长,不要开枪哈。 此时,周维炯也听到了,站住,回身,一看,是六舅漆树贵,不禁气得不知道咋说才好。立定,一声不吭,盯着。 漆树贵拄着拐棍,招呼:瘪头,你过来,又说,你咋不好好上学,到处跑,逮兔子干吗? 周维炯出了口长气,走过来,弯下腰点一下头,算叩头行礼,直起身提着白兔说,六舅好。 漆树贵看着白兔,嗯。 周维炯明白了,说,白兔,是我打的,六舅要,给。 漆树贵哈哈大笑说,你打的,莫不是瞎猫碰个死老鼠? 周维炯不再吱声。 漆树贵摸摸周维炯的头说,将来,跟你爹一样,不仅是个傻大个,还是个硬头钉,遇事不知道服软,是要吃亏的。叹口气,又说,才十来岁,就快与我一般高了。 六舅,我已经十二岁了。 哦,跟我们一起走吧。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也不太平。 回马庄遇见周维炯,下了坡是一梯田,田里长着绿油油的麦苗,虽已经租出去了,但是,田地的主人还是漆树贵。这些田地已经预收了租子,可是,有个小孩,又是一个小孩!干啥?在那儿拔麦苗,这还了得?这不是祸害人吗? 漆树贵要亲自惩戒,双手抱着拐棍,低着头,瞅着问,叫啥?父母是谁? 小孩傻了,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又脏又黑,眼珠在动,口里溢出一股青草滋儿。 王仁蒲见状,对着小孩屁股就是一脚,小孩子被踢得四蹄朝天,嚎着,吓得缩成一团。 漆树贵笑了,看着,摇晃着说,找死,贱,这样的野孩,就不该活在世上。仁蒲,她不是好吃吗?既然什么都吃,那就赏她一粒“花生米”,让她还糟蹋粮食! 王仁蒲看看,以为是说着玩的。 别怕,出了事我兜着。 王仁蒲开始瞄准。 小孩子吓傻了,捂着脸,不停地抖。 周维炯再也看不下去了,冲到小女孩面前,面对王仁蒲,伸着手臂护着说,你们,你们,又转过身对漆树贵说,六舅,咋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呢?这跟土匪有什么区别?我看呀,比土匪还恶。人家就是个小要饭的,还这般小,坐在地上,惹着你了?这么可怜,饿得拔草吃,嘴里还淌着清水,是人都同情,你们咋这么狠心? 漆树贵哈哈笑着说,瘪头,这是个穷鬼,你也同情? 穷,咋了?六舅,穷人也是人呀。 漆树贵吃惊,但是,又磨不开脸面,于是老起脸说,你,怎么爱管闲事呢?你要是再管闲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外甥了。 不认我也要说,人家,一个小孩子,又饥又饿,拽一把麦子充饥,咋了? 漆树贵说不赢,指着王仁蒲说,把他给我拉开,给我痛打。 这句话说得王仁蒲有点为难,因为拉开可以,也知道是拉开周维炯;但是,痛打,打谁?王仁蒲想到在回马庄受辱,就端着枪托,故意给周维炯一枪托。 因太突然,周维炯也没在意,就把周维炯砸倒在地。 胡宏知道搞错了,忙过来说,王队长,别真打,吓唬一下嘛。再说了,这是个小女孩,说到这儿,胡宏扭头,看英子脖颈有一块黑痣,忽然想起什么,思索一会儿,指着:你你你。说着,蹲下,又看女孩脖颈拴着一根黑线,伸手拽出,竟然是一个石头驴。 漆树贵也惊讶了,指着胡宏说,胡宏,你的驴,咋在她身上? 胡宏不知说什么好,支吾半天才说,我的驴,丢了,可能被这个小孩子捡到了,今天找到了,也是缘分。老爷,看在我的面上,算我求个情,放她一马吧? 漆树贵感到奇怪,胡宏今天咋了?听那声音咋也在颤抖?不正常,很不正常,哪地方不正常,又说不清楚,于是,盯着,不吱声。 王仁蒲也放下枪,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儿。 胡宏又说,我这里还带着麻花,也给她一点,这孩子快饿死了。 第8章 山河哀鸣(一) 周维炯长大了。 长大的周维炯,很少有人知道他叫瘪头了。 不知道他叫瘪头,可家乡还是“瘪头”;那些没有苏醒的苦难,还徜徉在人们记忆里。 回想,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像凝固在大脑里,一页页翻开,还是那么新鲜,真切。 周维炯清楚地记得,爹的腰板弯了。逼仄的田埂,崎岖的山路,泥泞的河堤,还有那幽深的巷道,都是那双草鞋包裹着的大脚丈量,把岁月都丈量老了。 周维炯情不自禁地看看自己的脚。是呀,草鞋,穿破了多少双草鞋呀。爹腰累弯了,树皮般的皱褶里刻满了迷惑——世界总是在变化,爹咋能知道呢?大清时用的铜板,一夜之间,袁世凯就把自己的头像嵌在钢镚上,不,比钢镚还钢镚。他以为可以照亮世界,就叫“袁大头”,可是,却变成了“冤大头”。是袁世凯冤枉,还是大清朝冤枉,甚或是老百姓冤枉,谁能说得清?袁世凯能主宰吗?杀了那么多人,还是堵不住悠悠之口。 外公漆祖奎活着时大热天还穿灰袍子,戴眼镜,扎一根像刍狗尾巴的辫子,拿着折扇,敲打另一只手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思之而不危至,而百姓则能太平焉。还说,这不是我说的,一个皇帝说的。 那时候不懂,觉得皇帝糊涂,要是这样,那个漆树贵咋就那么霸道呢?他坐的轿子咋就翻不了呢?那个杨晋阶,娶了八房,还不满足,听表兄德琮来武汉说,杨晋阶收租子,从俺家门前过,见到英子,将近一米七的个头,杨柳细腰,好像七仙女,说是看中了。这个老不要脸的,还托人到家做媒,非要娶到手不可,听起来就颤抖,真可恨! 想起来了,英子也不小了,也不能再叫小英子了,应该长大了。算一算,一年多没见面了,还好吗?如今,应该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想起那次回家路上,她那么瘦弱娇小,尖嘴缩腮,像猴子。那么可怜,可漆树贵——后来才知道,还是他亲爹的漆树贵——还要欺负她。 王仁蒲拿枪对着她,放下枪,又拽过鞭子,鞭子都举过头顶了,要不是良心发现,也许就打死在那个田冲里了。 那时,自己咋就那么冲呢?这是父亲说的,还说,年轻人有点脾气不打紧,那是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洗礼,苦吃多了,慢慢就好了;可是,冲动要不得,为何?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天底下有几个不怕死的还好好活着的?所以说,为了父母为了姐妹兄弟,也不能冲动。 周维炯回想,十岁,十五岁,十八岁,从漆家私塾到笔架山农校,再到开封师专,转到武汉政治学院,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吃的苦头还少吗?可是,自己并不觉得“冲动”不好,恰恰相反,让自己咀嚼一丝丝人生真谛的味道——那就是真。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多少年,八十年或一百年,跟活一年,有多大区别?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真不是悟出来的,是自己经历当中领会的。只要真,热血一点,勇敢一点,又有何妨?只要真,哪怕一天,只活一天,也算值得了。 坐在漆黑不能见到对面人脸的破旧茅草房里,父亲说,路见不平一声吼,是梁山好汉,你也要学?《水浒传》看过,也听过大鼓书,写得真好;但是,那些人下场太惨。难道,水能覆舟也要付出惨痛代价吗? 爹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不要认为自己年轻就有使不完的劲儿,有道是,枪打出头鸟,记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周维炯就觉得奇怪,一个卖豆腐的,推着磨,挑着担子,专门候在大户人家门前的村夫,咋就被外公看中,还说他忠厚持家,是个可以续香火的正宗周氏后代。 妈,大家闺秀,咋就能在这个小黑屋里生活呢?可是妈说,人呀,关键是满足,看看周围吧,你上学时注意一下,路边的白骨是不是多了,那不是兽骨,那都是人骨呀。如今社会,要是能吃饱,就算大户了;要是有一个人疼着,爱着,心疼着,牵挂着,哪怕吃糠咽菜,也是知足了。 为何一个大家闺秀这么容易满足呢?主要还是来自外公的教育,这一点,周维炯是慢慢明白的,就如同身体随年龄的增长也在长高一样。此时的周维炯回忆着,改写了外公的形象。 是呀,别看外公是大清秀才,满脑子装着光宗耀祖的糊涂观念,但是,他是开明的呀。你看,中了秀才,听说八国联军来了,不考了,回南溪,买田种地,建学校,开学堂,让漆家子弟上私塾,还让大舅漆先涛当校长。学校不仅学文,还开设武术班,专门请武术老师教学武功。那个反清、小外公整整三旬、总是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詹疯子”,可外公就看中他了,还说,举世糊涂,唯他独醒。 詹谷堂在固始吴状元府邸教书,三吃三端,每月工资是二十块大洋,高得吓人——计算一下,詹谷堂的工资,一个月就能买下两斗良田,够一家三口人吃一辈子,别提逢年过节老吴家还要给点好处费奖金等,这可是暴富的差事呀。这大排场,可他却不安分,灌输人生下来都是人,没好坏之分,只有世道是倾斜的,所以才让人走起路来也歪歪扭扭。咋办呢?只有把倾斜的路踩平了,人,也就自然而然行得正站得直了走得也就舒畅了。 都听出是什么意思了,就连吴状元的曾孙女,那个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大小姐吴雪莹也听出来了,还哭着喊着要嫁给詹谷堂。这一下不得了,状元府不干了,就给了詹谷堂五百两银子,打发了。 还传出,詹谷堂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整个固始都知道,吴家请一个师爷,南溪的,有些神神道道,说话全是虚的,谈论古今,向往西方,说的话都是五大八大的,好像一口气就能把一群老水牛吹上天一样,不得了,为此,都不再喊他詹谷堂,都叫他詹疯子。 可是,詹谷堂整天乐呵呵的,像个布袋和尚,溜达在乡间的田埂上,荡漾在山村的小巷里,一会儿说,刮风了,人们都看天,热得出汗,树杪都挺得直直的,一丝风星都没有;一会儿说,下雨了,有人又看天,果然,开始刮风,从南海那边飘过来一些云——在商城,有个农谚:云儿要到笔架山,一个时辰就满堰——人们开始收拾,不到一个时辰,果真下起倾盆大雨。 看来,这个詹疯子还有两把刷子,说下雨就下雨,好像老天爷就是他大舅哥,老龙王就是他的小学生一样听话。 别胡说,别被詹疯子带坏了,你咋说话也跟詹疯子一样呀,也是神神叨叨的呀。 你不知道,詹疯子不把事情说死,是他要留一手呢。 为什么? 为什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是为变数。詹谷堂太聪明,世人都看他为完人,但是,如果是完人,还是人吗?他装疯卖傻,也是真情所在,也是变数,可懂? 不说话了。 像这样看天气,又不是太准确,可商城人咋就那么相信他呢?还说,詹疯子其实不疯,就是个风信子,是个有学问的人;甚至有人说,詹谷堂就是个星宿,知道天气变幻;更有邪乎的说,你不知道呀,这个人是茶牙山二郎神转世,可不得了,大清朝,人家吊儿郎当就考了个秀才,要不是清朝早早拜拜了,说不定大清朝最后一个状元郎就是他的呢。 这些话儿传到外公耳朵里,一个阴雨天,他让人打听,詹谷堂在家时,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走了十多里山路,到了。 詹谷堂也知道外公。俩人见面,眼睛都小了一圈儿,猛然睁大,哈哈笑着,互拍肩膀,谈了一个上午。 詹谷堂的妻子给外公准备了盐腌黄瓜,荆芥炒千张,两个人抱着个破方桌,推杯换盏,有说有笑,还划拳,还说“哥俩好”,一直喝到雨停。 后来,詹谷堂就跟着外公到了漆家私塾。 拜年时,外公让周维炯到私塾学习,也就是那个时候结识了几个老表,如漆德琮、漆德宗、漆德玮,漆属原等,还有些姑表姨表。那个瘦小的老头,留着胡须,像老羊头的老头,好笑,说什么“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还说,詹疯子的话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听一听,想一想,也算开眼界了。 周维炯记得,詹谷堂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就问了句:那不要一辈子吗? 詹谷堂点点头。 周维炯又说,那一辈子要是这样过,还有啥意思? 詹谷堂说,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你,不光管走路,还要探求走路的意义——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詹谷堂算是注意了周维炯,见到他就像猫见到老鼠一样,高兴。 第9章 山河哀鸣(二) 詹谷堂一边说,一边还跷起大拇指。 外公知道了,捻着胡须说,你说的瘪头呀,俺家外孙,是个老实孩子,平时不大爱说话,喜欢思考,我就说过他,让他少想一些不该想的,别把脑仁想坏了,可他不听,还说什么,就像菜刀,越磨越光,真把我逗乐了。不过嘛,这孩子行动敏捷,是个练武的坯子。孙子曰,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就是说这种人的。 这孩子还有一个最大优点,就是诚信待人,詹谷堂说,这个社会,都在玩套路,都在玩虚的,就是考秀才,不,考试,还都是八股文,可是,瘪头不一样,全心全意待人,这可不容易呀。 哦,你个老秀才,居然佩服一个毛头小子,我真的不敢相信呀,外公戏谑地说,毕竟还是孩子,不了解社会,不知道世道险恶,喝口水就觉得是甜的,看到一个角就以为窥全貌,于是,就觉得该咋样就咋样,那咋能行?这可是我行我素的表现,是要吃亏的呀。 那也不见得,想起我们当初,还不是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于是,背了几篇孔孟之道,写了一点社会感慨,于是乎忘乎所以参加考试,哈哈哈,詹谷堂说,但是,我们都考上了。现在想来,我们现在答卷写东西交上去,还不一定能考上呢。 啥原因? 年轻人,还是要有一股冲劲,要有点不怕死的勇气,我们这个社会才不至于沉沦,我们的民族才不至于衰败,人家也不敢欺负到我们头上了,詹谷堂说,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打不能打,说不能说,你说,国家要都是我们这些的人,还有希望吗? 一句惊醒梦中人呀,外公好像顿悟了,又忽然说,孔子叫瘪头,你也叫瘪头,还是我起的,那时候咋就没想到呢?巧了,孔子是圣人,装天下的道理装多了,把头挤瘪了;你也叫瘪头,还问出这么多道道,姥爷当初给你起名字,可没想这么多呀——天意,真乃天意呀。现在,细想想,这么大点,问题又层出不穷,是不是问题太多把脑子挤瘪了?要是这样,不成圣,也成贤,看来周家后继有人咯。 周维炯回忆,别说,詹谷堂就是有趣,同样的意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课堂上,詹谷堂说,袁世凯连个梦都不是,只不过是午时打个盹,就是这个盹,让很多人心浮气躁。乱世出英雄,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国民党就来了个二次革命,北伐开始了。中国,中国,国中之中是中原,中原的大别山,那是脊梁,也是边缘。这里,三不管。按照行政区划,属商城南部,所以,城关人叫这一块为南乡。南乡人有文化,自曰南邑。老百姓不知道南邑是个啥,干脆叫商南。不管怎么叫,都没跑出商城,也都没跑出大别山。 这一块,按地理位置,像个纺织娘手中的纺锤,只要安装到纺车上,手一动,就可以转了。这么一转,把大清转没了,把袁世凯转丢了,又把国民党转出来了。不到半年,商城县衙门口居然插上了青天白日旗,县衙也改成了县党部,那个吴铁剑走了,来一个好像教书先生模样的——李鹤鸣当了县长。 当时,都还不了解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干啥的,这可能与我们此时还处在发展阶段,不管是人数还是影响力,都跟弱小有关,所以,在商城,有人说,这个组织摸不到马面,也见不到人影儿,这也是事实。 但是,在笔架山,有人知道。说起来还是那个詹疯子。他在明德学校教书,他在志诚学校教书,他在固始教书,他在南溪教书……这个教书匠,挺逗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像个纺锤,身上缠满线,拿到哪儿都行。大别山就是个纺车,纺车一动,他就到处转。按说,转得好好的,可他的姨外甥李梯云到了明德,说是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招聘教师,县长通过别的渠道传出话来,招贤纳士,想让德高望重的蒋光慈、詹谷堂二人授课。 蒋光慈,那是写过小说的,搁在过去,属蒲松龄之流,正史不搞,专搞野史,民间挺喜欢,但在官场,都说他是吃饱撑的,放个屁调侃一下社会。特别是《少年漂泊者》,在全国都有影响。可詹谷堂,一个没落王朝的秀才,咋能跟蒋光慈比呢? 实际上,在商城,詹谷堂比蒋光慈出名。人们都知道他国文好,讲起历史故事既风趣又幽默,老师学生都爱听。正因如此,远近闻名,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才让李梯云来请,让他给学生讲国文,还把他与蒋光慈忽悠在一起,把詹谷堂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李梯云很瘦,中等个,嘴角上翘,大鼻头。鼻头上红红的,叫酒糟鼻。人见了,都很讨厌。但是,他是从笔架山来的,又是来找人的,最主要他是詹疯子的外甥,这个“讨厌”就只能放在心里了。 来回走着,瞅上两眼,看他通着手,戴个瓜皮帽,鼻子藏在围巾里,坐在校门口碾盘上,吧嗒吧嗒说着,谁也不知道说啥。 詹谷堂说,我去干啥? 三姨夫,我也是奉校长之命来的,校长奉谁的命令?是刚来的县长李鹤鸣的命令,不知道咋搞的,校长知道我跟你是亲戚,就让我来蹚蹚风,要是你同意,他们再下聘书,至于干啥,你说你能干啥?动动嘴皮子,教书呗。都说你国文水平高,那地方又是咱商城最高学府,请你去,你不想去? 詹谷堂实际上不大喜欢这个远门姨外甥,总认为他说话刻薄,还美其名曰直性人。但是,李梯云说的这个事儿还真得考虑,于是说,外甥,你知道的,我这大年纪了,在这里,此地也改成商城第二中学了,也很有名望,让我挪窝,舍不得。再说了,那个什么农校,才办的,过去就是个破庙,原是英国人传道之所,如今变成了学校,不是笑话吗? 李梯云微笑,眼神狡黠,慢慢从腰里掏出一本书:《新青年》,递给詹谷堂。 詹谷堂一愣,再看封面,有个人,是洋人,大胡子老头,长得白干白净,在这个封面上蹲着,挺和善的,就像蒙古小肥羊,干啥呢?好奇,于是翻着看看。 翻着翻着就翻痴迷了。一本杂志翻完,花去几个时辰,抬起头,快中午了。 你们办的? 哪是我们办的,是从上海带过来的。 詹谷堂站起来拍打屁股说,行,但有个条件,这些新书得给我看。 路上,李梯云说,这里处在商城之南,离武汉开封都很远,别说上海南京北京了,就是信阳,去一趟也不易。但是,商城,外出人多,也有陆续回来的,听说有个袁汉民,从武汉回来了,也到我们学校演讲过,说是国民革命军攻打武汉,吓人,死人像磨豆腐,扯着线儿倒,血流的汉江水都红了。有个铁军,能打,喊一声:冲呀!那么高的城墙,搭人梯,就像码坯头子,一直码到城墙垛子上,把守军吓得哇哇叫着,不要命地逃,不到半天,就拿下来了。说明什么?中国人有不怕死的。不怕死,还怕洋鬼子吗?但是,就怕窝里斗。如今国共合作,一致对外,这个时候,一方面要学习,掌握更加先进的科学知识;另一方面,还是要学习,掌握富民强国的方法。 袁汉民讲完,同学们都坐不住了,有的纷纷要求走出去。 袁汉民就以黄埔军校在武汉招生之由,带走不少学生。 又过一阶段,有个学生从北京回来,听说参加过火烧赵家楼行动。回来,满脸胡茬,操京腔说,日本,就是我们常说的倭人。矮人国,他们才多少人?就是这样,把东北三省占了。东北三省呀,那可不是杀猪的下赘肉,那可是我们的北大门,猪坐板呀。面积足有两个日本大呢。小日本为什么这么猖狂?还是人家强。为啥强?我们国家,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整天挨饿。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冻死街头。就是这样,在城市,资本家还要剥削工人。就说我们这儿吧,杨山煤矿我去过,冬天,外面下着雪,还不让工人生火,说是烧煤就等于烧钱。不仅如此,还让工人打赤脚下井,说是一忙乎就暖和了。 该詹谷堂听到一愣一愣的了,李梯云看了一眼,见三姨夫听得挺认真的,觉得上道了,于是,又添一把火说,蔡大友,知道不?就死在井下。一个多月了,没人知道。捞上来,抬回家,还不给安葬费。这是什么?矿井,就是工人的坟墓呀。不管是工人,还是农民,都没法过,这样的人,别说打仗,就是在家干活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强弱呢? 有的学生问,是呀,我们咋就没有觉得呢? 这个从北京回来的大学生就是陈慕尧,这个人我见过,不理发,长胡须,看起来脏兮兮的。他不是故意打扮这样的,是没钱理发,才成这样的。他说,这样自然。他家是大地主,咋没钱?把他家里给他的钱都买书了,连理发的钱也买书了。带回来不少书,还在城关合办一个书社,让一个小伙子叫蒋镜青的打理着。 蒋镜青,不太了解,此人听说是管理员,但是,也不管啥,谁去读书,都让进,也不收钱,只要登记一下,签个到就行了,临走,还要盯你两眼,就这样,有兴趣的可以到那儿借阅。如今,国共合作了,可以加入国民党,也可以加入我们。 有人问,你们是干啥的? 跟大家说,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我们就是最讲究扶助工农的。 第10章 山河哀鸣(三) 杨晋阶的老小杨晋儒也在笔架山,拿校董的工资,时而听课,时而监督。听了袁汉民讲课之后站起来说,袁先生,你这说的,扶助工农。扶助工人,我们不知道,也管不到;但是,扶助农民,那不是支持平头百姓造反吗? 袁汉民说,扶助农民,不是要分田地,也不是当土匪,更不是均富贵,而是组织农民建农会,就像我们这里,向他们传授种田科技知识,让他们多打粮食;另一方面,协调富裕户,也就是那些地主,让他们宽容,对农民多打的粮食不要增加地租,让农民吃饱穿暖,过好日子,长好身体,一旦国家有难,就能上前线。 再说了,农民有了好生活,还造反吗?哪朝哪代,农民造反不都是活不下去了逼出来的?袁汉民说,所谓逼上梁山,就是这个意思。元朝,朱元璋就是个农民,名字叫朱八,家里人都饿死了,不得不造反,随后还当了皇帝。农民强大了,国家才能强大;国家强大了,外敌入侵,就有能力把他们揍死。 杨晋儒语塞,丢了面子,不服,站起来,揪一把浓鼻涕使劲儿摔到墙上说,农民,就像这把浓鼻子,他们都是穷鬼,你把它摔到哪里,它就黏在那里,擦都擦不掉,只有烧干,铲除,才能保持清洁。 袁汉民听了直皱眉头,觉得这孩子说话也太过了,咋有这般残忍的想法呢?这不是把农民放在对立面往死里整吗?要是这样,说个老实话,这笔架山农校办的,可真有问题了,但是,杨晋儒是杨晋阶的弟弟,这所学校,杨晋阶投资很大,可谓最大古董,如果得罪了此人,也不好办呀,于是,皱皱眉,觉得还是与之讲道理,用道理说服他。袁汉民想了想说,这是孙总理的三民主义,你敢反对?再说了,农民不给你家干活,不租借你家田地,谁交粮食给你?不交粮食,你家吃啥? 杨晋儒显得很委屈,鼻子一哼说,穷鬼,这是他们的命!再说了,他们要是不租赁,我们可以租给别人,有货还怕卖不掉? 学生听了,都哈哈大笑。 袁汉民也哈哈大笑,笑过后指着说,你个富家子呀,活像晋元帝,外面饿死人,还要问,不会吃肉粥吗?我问你,这个社会,除了农民,还有谁租种你家的田地? 杨晋儒哑巴了,翻着跟铜铃一般的眼珠,想吃人一样,最主要是,袁汉民说过,无视一般,斜眼看看,丢下一缕看不起的眼神,走了。 杨晋儒丢不起面子,又说不赢,气呼呼站起来哭着骂:你们要造反,我不上了,告诉大哥,别再给你们这群吃着喝着的狼崽发钱了。 杨晋阶比起他的这个弟弟,就是大别山的狐狸,滑头多了。他知道事情原委后不仅没停发教师薪水,还坐着轿子,让家丁抬着猪肉到山上犒劳师生。大会上,还让胖乎乎的杨晋儒当面给袁汉民磕头,表示忏悔。 会后单独约见,杨晋阶说,你就是秀才? 哪里,詹谷堂客气说,读了几年书而已,大清都完蛋了,还提这个,有啥用?说个老实话,这文凭,都过时了,没用,哈哈哈。 自从漆祖奎老爷子走后,整个商城也就你一个秀才了。一枝独秀哟。你可是宝贝哟。听说状元的门槛都不能容你了。他的一个曾孙女,可是逃出家门,跑出国了。 詹谷堂哈哈笑着说,谬赞,还请乡党手下留情,口下留情,再说下去,就像巴掌,可都掌在我这张老脸上了,虽说我皮糙肉厚,但是,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再说,我可就坐不住了呀。 杨晋阶转头问,山上土匪,太多了,你们有学问,心空,帮出个点子,看看,该咋办才好呀。 自古官匪一家,说到底,土匪都是当官怂恿的,詹谷堂知道杨晋阶想干啥,这般把话头一挑,并不是解除尴尬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于是直言不讳地说,说实话,真正的土匪能有几个?他们多半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农村叫破罐子破摔。他们呀知道,当土匪也没好下场。但是,不当土匪,立马饿死;当了土匪,说不定还可以续命,也就是常说的,还有一线生机,搁在你,咋选?在古代,就如陈胜吴广,反正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把呢。 杨晋阶皱眉,但他装着谦虚说,那你说说詹秀才,我们当务之急干啥? 詹谷堂装着耳朵有点不受用,看袁汉民。 袁汉民说,办法嘛不是没有,我建议:急则徐之,徐则急之。 什么意思? 詹谷堂解释说,袁老师的意思是说,当务之急,也可以放一放;恰恰是你认为不是当务之急,却要立即行动,否则,到时候就晚了。具体的,我就不多说了。 路上,杨晋阶说,晋儒呀,你呀也不是学习的材料,在这里,你也不能跟他们融为一体。让你监督,作用就很小。干脆,回来算了。回来,马上要组建一支队伍,看家护院,这样一来,杨家就缺少一个管事的,你就回来当管家吧。 那,这里咋办? 这里嘛还能咋办?进到这里就像鸟儿入笼子,还能飞了?这些年,形势发展快,西洋的玩意别他妈就是好,进来也就快,什么香胰子呀牙刷牙膏呀洋瓷盆呀,别说,用着还真的行,所以,这些人就跟孙总理学,也忙着引进西方的,与此同时,把西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怪想法也引进来了。那些东西,不安分呀。 不安分,对我们有利吗? 不利呀。 不利咋办? 我跟县里几个大佬商量之后才办了个农业学校。办这个学校,说是让他们学习种田科技,搞好农业生产,实际上,还是为我们好。办了学校,一是可以收学费,那些来上学的,大多是大家族的弟子,家族为培养他,就必须给我们学校捐款;不是大家族子弟的,也是很有声望的,谁推荐,谁拿钱,这是跑不掉的;还有一些人,就是捣蛋猫,弄进来,家里不掏钱,也没人捐助。但是,我们几个股东商量了,找县里要,为啥?我们这做法,是给县里平息火种呀,对县里稳定,那可是有贡献的。县里也认识到这点,所以,在县里,这些人已经备案,他们的名字都记录在册了,到时候,县里拿钱给我们。 二是可以赚取名声。自从办了这个学校,三山五乡的,各行各业的,只要是有点才的,都可以通过考试进来。他们可都不是一个人呀,譬如那个李梯云,不是我们这儿的,是麻城的,听说,为了上学,把自家田地都卖了,你说,狠人不?这样的人,后面一定有势力,这些势力,对你大哥我来说,挺需要的,到时候,说我好话,对我争取区长什么的,还不鼎力相助?就是现在,我当个乡长,在全县,还不是首屈一指,谁不说我是贤人?这个社会,名声,知道吗? 其实,办学校的真正目的还是限制这部分人,防止他们闹事。你看看,包括老师在内,哪个不是长角的带刺的?这就叫以退为进。他们进来了,还以为真的是高山学艺呢,其实,那是上面的意思。上面啥意思?当今社会太乱,人心不齐,又加上西洋玩意闯进来,冲击着我们的社会,也冲击着我们的大脑,不说别的,就说那个大胡须的人,整天胡说,但是,还真有人相信呢? 哥,你也看了?杨晋儒问。 打蚊虫,不了解蚊虫的习性,你打得到吗?打得死吗?我看了,了解了,也是为了针对他的。 哥,你觉得咋样? 不怎么样,杨晋阶说,不说别说,就说一个人为谁的问题,我就有意见。你说,我们从小生下来,是不是吃奶?吃谁的奶,还不是母亲的奶?吃母亲的奶,那么母亲是最亲的吧。但是,当你长大了,你却为了穷鬼,不听你母亲的话,你说,这合理不合理? 当然不合理,哥,我跟袁汉民辩论,就是这个意思,我虽没有举出这个例子,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还是对的,但是,哥,你为啥还要教训我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杨晋阶说,我为啥说你训斥你,不训斥那个什么鬼袁汉民,是因为你是我弟弟,我们是亲人,你知道吗?在这个社会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很对的。如果你不为了自己,不吃你母亲的奶,你说你还能活吗? 懂了,这回,我真的懂了,杨晋儒高兴地说。 你懂了,你懂个屁,杨晋阶说,办事讲话,要讲求对象,要分场合,这就叫艺术,是讲话的艺术,杨晋阶说,那个场合,你们全班的同学都盯着,我要是说袁汉民说过了,咋下台?这是其一。再说了,他是谁?他是老师。你是谁?原则上你是学生。我问你,自古以来,有学生说老师不对的吗?有吗? 大哥,你刚才说的,把这部分人招进来,是个圈套,啥意思? 圈套?不不不,杨晋阶摇着头笑着说,你领会错了,不是圈套,而是圈禁,让他们在里面学学咋种田。有道是,庄稼活,不用学,但是,还让他们学,为啥?办这个学校,就是熬日子,熬过去了,就没事了。要知道,这群人是那些穷鬼的筋骨,他们要是动弹,全身都动弹;筋骨断了,不能活动了,全身都瘫痪了。所以嘛,把他们送到山上,与奇山异水作伴,久而久之,就把性子磨软了。 大哥真高明,但是,土匪确实多,咋办? 土匪不多,我们能飞黄腾达吗?你以为我真的是向他们请教?一个穷酸,一个傻子,再教一群钻牛角尖的,会是什么结果? 于是,让杨晋儒把耳朵放过来,如此这般小声说了一通,兄弟俩互相看着,都哈哈大笑。 第11章 山河哀鸣(四) 那时候,周维炯不知道杨晋阶搞什么鬼,从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毕业回南溪路上才听说,在南溪发生了一场大战。当时,土匪李老末有三百多兄弟,盘踞在大屋湾,自封司令,经常游走在太平山、白沙河、斑竹园、西河桥一带,活动范围大,昼伏夜出,抢不少财物,就是枪支,也拥有一百多条,拥有十多座山头,是商城境内一支最大的土匪。 这伙土匪还有一个山洞用着弹药库,拥有的枪支弹药就可以配备三百人。武器精良,弹药充足,就是官府也不买账,十分嚣张。 最主要是杨晋阶为此向县里报告过,县里保安大队很弱小,接到杨晋阶举报,一商量,就派十余人小分队来剿匪——人少,不是轻视,是没人可派,这么点人,还都是县政府的精锐,当时,县保安队总共人马只有二十多人,来十多人,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匪患未灭,回去时却遭袭击。 李鹤鸣才开始当县长,遭此打击,严重降低了他的威信,对此,很伤心,思之再三,觉得必须壮大力量,只有如此,才能消灭匪患,保一方平安。壮大力量,得有钱有枪有人,咋办?计划加大赋税,搜刮民财,与当地驻军联系,购买枪支,找人上山,收编土匪武装。 要想发展壮大,需要时间,当务之急,漆树贵、杨晋阶两人窥破李鹤鸣心思,于是两人合计,向县提出一个方案,其核心内容就是让他们这些有钱人买枪自保,对优秀人才,推荐到县大队,壮大县大队武装。 这个馊主意,居然通过了。 那时候,漆家是大户,漆树贵又有钱,门道也多,就从湖北买了不少枪,拿出六条高价卖给杨晋阶。 杨晋阶与漆树贵喝酒当中,套出了购枪渠道,于是凑钱又从湖北购买了十条枪,打着治安的名义,组成了自卫队,后改称小炮队,再后来就叫民团中队,那意思,隶属县民团大队,自称团总。 这个团总,开始就让他的弟弟杨晋儒当。 杨晋儒按他哥的意思与李老末接触,很顺利,合伙抢了不少东西。 李老末发财了,杨晋阶也得到不少好处,可是,李老末也不是傻蛋,闲余时间也下山,到和乐两区打听一下名声,结果都在骂李老末。李老末对此不介意,他知道,当了婊子就不要脸了;但是,大人小孩都赞扬杨晋阶,咋回事儿?想不通。想不通,李老末就留了一个心眼,决定调查一番。 两家联合袭击关帝庙漆家,顺便打劫那些拿着镰刀锄头的农会。袭击很成功,抢了许多东西,譬如金条、银圆、金镯子和当铺的首饰,布匹物质就装四马车,还杀了农会许多青壮年。为了毁尸灭迹,把杀的人丢到河里。当时,梅雨季节,山洪暴发,那些尸体都被河水冲走了。你想,这事儿做得绝不绝?第二天,老头老奶奶都跪在河边儿号啕。 杨晋阶得知后,不仅派人来,自己也来了——装同情,让管家带着家丁,担着香蜡纸炮,他自己穿着白衣,头顶黑纱,在河边设坛祭拜。 百姓都认为来了救星,跪在杨晋阶身后,说是祭拜亲人,实际上是感激杨晋阶。 祭拜过后,杨晋阶打道回府,临走前,还让管家统计死了多少人——凡是被土匪祸害的,每户五块大洋,作为抚恤。 五块大洋,那可是半斗田的价钱呀。 这事儿按说做得很得民心,但是,任何事情太过,都是过犹不及,甚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杨晋阶的举动,不仅传遍十村八乡,还传到县里,李鹤鸣得知后,不仅没表态,还皱眉表示怀疑。 此事在南乡,就像一阵旋风,带着死者的冤魂到处飘,最后,也飘到李老末的耳朵里。 李老末有个爱好,每次杀人后都要到现场欣赏一下别人的痛苦,这种嗜好,不知道有没有理论依据,但李老末确实这样做了。 杨晋阶感到此事做得深得人心,于是,在满五期这天,又在淠河岸边搭建祭坛,召开大会,再次祭拜,彰显政府誓死剿灭土匪的决心。 李老末带着几个兄弟装要饭的,其他兄弟都远远看着,看了一会儿,按约定都在关帝庙的庙门前的那棵千年银杏树下聚齐。 接下来就是举行仪式,杨晋阶亲自参加,还讲话。 人太多,无法看清,李老末就把脸涂上泥巴,装瘸腿,歪哒歪哒靠近。 杨晋阶讲话时大骂李老末不是人,这种禽兽不如的土匪,在大别山,从来没有见过——一般来说,都是抢点钱财,不给钱的才杀人泄愤,哪有上来就杀人毁尸的道理?这种行为,千人所指,万人痛骂,并在祭奠大会上痛骂李老末不得好死,发誓代表政府,壮大武装,尽快铲除,为民除害。 一时间地动山摇,都把杨晋阶当活菩萨。 此举激怒了李老末。他暗想,老百姓骂我,是因为我当了土匪。当了土匪干的是土匪的活,那是不得人心的,他们骂我情有可原。可你杨晋阶与我穿一条裤子,谁放屁,大家共享,还骂我,凭啥?这不仅仅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那么简单,简直把我李老末当搓衣板呀——我傻呀,我李老末不是李老末,就是个二百五,被杨晋阶这个王八蛋利用了。杨晋阶这是把我当南溪的河鱼放在火上烤呀,烤得焦黄,当下酒菜哟。 于是,带着兄弟回山,发誓与杨晋阶分道扬镳,并让杨晋阶给个交代,否则,誓不罢休。 可巧的是,什么都像时间,不管你走得快还是慢,它都会次第到来。五期满后第三天傍晚,送来一封信,上写:恭喜;之后又写:按约。 李老末激动,眯细小眼珠看来人,是自卫队小兵张贤亮,觉得要是这时候发火,连小河鱼都逮不住,就强压怒火,赔笑说,杨区长还这么客气,还需用送来一封信吗? 张说,杨区长让我带话,说是明天夜晚三更,带人马来盘东西,害怕你有事外出,引起误会,才送这封信的。 李老末旁边坐着马师爷,此人是个说书的,懂历史,就笑着说,你们爷心真细,谋事不落日期,高明,实在是高明呀。 这事儿如同风吹浮萍,表面上看去,什么也没发生,都是按规矩行事,没有毛病。张领了赏,走了。 张走后,李老末紧急召开会议。 马师爷对李老末说,杨不会来,也不会带兵来。 为何? 这就叫狡兔三窟,马师爷说,此时送信,是来探口风的,当下风声有点紧了,看我们是否还按约定办事。 你咋知道?李老末说,不是每次都是他们派人来取吗?每次做完事之后,就说定时间,这次,只不过杨对我们说,事情闹得有点大,等一等再说,这不,派人来了,是他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这样送信的呀。 此次不是,而是派个人来蹚路子,表面上是送信,实际上是看我们的反应,马师爷说,这个人没来过,这是杨晋阶故意的,为何?要是派来过的,害怕我们起疑心,三杯酒下肚,盘查起来,不得了。派个生瓜蛋子,让我们放心,说明他也是按照惯例办事。不过,此人还算精明,来了,四处打量,打量过后,就一直盯着我们的表情,这么细致,回去后,一定要汇报他所看到的一切,让杨自己判断。 有道理,李老末说,军师,你还说。 我们跟杨,就是狗咬狼,两怕。杨晋阶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一肚子坏水,只不过面子上装得光堂罢了,实际上,他时刻提防着我们来着,军师说,我说那话足以让他放心,觉得在当前形势下,我们也谨慎多了。 嗯,李老末走着,点着头。 杨晋阶不是怕我们爽约,而是怕走路风声,告到县里,他可不能为了蝇头小利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来的名声搞坏了,还害怕李鹤鸣知道事情始末会追究。但是,我们这样做,他会放心的。我觉得,他放心了会更谨慎,还要派他的心腹干将来与我们商量。 下一步,你说咋办?李老末说,我们总不能打上门吧? 我想,李司令,此时你也不要说什么,只是他派人要求让我们送到指定地点,你定要驳斥,就说,原来有约定,还是杨区长亲自定的,不让我们把东西送上门,害怕被人盯梢。如果有人走漏风声,报县里,说官匪一家,咋办?要不然,我们就把财物送上门了,军师说,这么一说,杨晋阶虽说多心,但也不会怀疑,准会亲自带人上山。只要来了,就等于羊入虎口,由不得他了。 哦,你是说,让他自己送上门,李老末昂着头,张着嘴,眯细眼睛说,但是,捉住了,以后咋办? 一个区长,还有他的自卫队,一夜之间没了,找不到蛛丝马迹,能怀疑我们?李鹤鸣不笨,他又是县长,在商城,他来管?向上级申报?没事找事,让上面说他无能?军师说,我想,他要管的是重新任命一个,借机把杨家钱财镂空。所以,妙计还在后面。 哦,还有妙计,什么妙计?李老末站住了,看着军师问。 要是把杨做了,我们不能闲着,先下手为强,把杨家钱财抢光,让他们白跑一趟,军事做了一个手势说,白跑一趟还不能喊冤,这就叫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高,实在是高,李老末竖起大拇指,称赞说,你真是我的活诸葛呀。 事情发展的轨迹往往超出预料。 第12章 山河哀鸣(五) 咋出人意料呢? 马师爷料到杨会亲自来,最起码会派他的得力干将来,可没料到,来人竟是他那个笨蛋弟弟杨晋儒。 他到山上把大哥的意思说了,还不走,还要吃饭喝酒,像蒋干,真把周瑜当同学了。 喝酒当中,有个女人绑在院子里,因模样好看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他认识,是周德怀捡的闺女。 吴英子?她,怎么会在这儿? 吴英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要饭花子了。 想当年,要饭,碰上漆大财主,差点被打死,还是周维炯救了她。救下后,两人撮土为誓,义结金兰,成了兄妹,从此,周维炯就成了吴英子的大哥。 结拜之后,护送小英子回家,到草棚,没想到,那个要饭的吴孔栓,就是吴英子的爹,已经咽气了。 悲痛后悔,但为时已晚,小英子哭了一阵之后,就料理后事。 咋办?周维炯说,用竹板给大叔做个挡棚,安葬了吧? 除此之外,吴英子也没办法,只能听瘪头的。 周维炯找来锄头,在门前挖了个长方形的大坑,两人把吴孔栓拖下床,周维炯扛着,仿佛扛着一捆麻杆,轻轻放到坑里,搭上竹板,揾上土,捡了些大片杨树叶焚烧,算纸钱。 安葬完毕,两孩子把麻花掏出来,放三股在烧的纸钱旁,算祭奠吴孔栓。剩下的麻花,给吴英子吃了几根,周维炯也尝几根。吃完了,周维炯想到打死的兔子,就说,剥了,炖兔汤喝。 英子抹了把鼻涕说,那不行,还是你拿回家孝敬爹娘吧。 我有这手艺,还怕打不到兔子?周维炯说,再说了,你家一粒粮食也没有,又只剩下你一个,你又这么小,就是要饭,也摸不到方向,要是这样,今后咋活呀? 我就是个要饭的,没粮食,正常。大死了,我伤心,也吃不进。往后,我没考虑太多。等我哭够了,还有一点力气,就出去要饭。 周维炯眼眶湿润,擦一把泪说,既然结拜了,你就是俺妹了,虽说俺事前没跟爹妈说,想来爹妈也不会反对的。这样,你跟俺回家,俺父母也是你父母,他们不会不顾你的。往后,你帮俺妈缝缝补补,穿针引线,烧锅做饭。俺家有个豆腐坊,你就帮俺爹磨豆腐,给爹帮忙。要是这样,俺在外读书,也放心。 小英子听了,悲痛稍稍减轻了些,心想,这是好事呀,咋能不干?从此,再也不用要饭了,于是十分激动,热泪盈眶,觉得面前这个小伙儿真的就是上天派来救她的。 正准备答应时来个中年人,此人就是胡宏。 胡宏来干吗?两个人都十分警惕。 胡宏来了,见此情景,也唏嘘不已,围着吴孔栓老坟转了一圈之后,坐下来,摆着手说,小英子,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你爹,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咋死的,病死的吗? 小英子还在哭,哆嗦着,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起要饭,到了黄大洼,老黄家在办丧事,大不知道,就说老泰山什么,实际上是他们家养的黄鼠狼死了,黄天霸一生气,就踹了俺大一脚,把大心口窝踢痛了,当时,满嘴都流血,于是,我扶着大一步一步回到这里。回到这里,大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了只能喝点水,不能吃饭。早上,大把我叫到床前,跟我说了很多,让我到上楼房要饭,说那里住着一户大人物,也许就能要到饭,还说,从此就别回来了,以后就靠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当时不懂,不知道大说这些干啥,没想到,这些都是大交代的遗言呢。 说过,小英子呜呜又哭了。 哎,真是可怜人,胡洪说,我来了,听到瘪头说的话了,要是这样,也是天意。瘪头,我没恶意。既然你让英子到你家,我是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哦,不是我的,是小要饭的,不,是小英子的。 小英子一听,愣住了,忙说,我感谢你为我求情,但是,大死了,没时间报答你,也没法报答你,大哥已经答应带我见他爹妈,以后,我小英子就是大哥的人了。 那可不行,我就是来说这件事情的,胡宏站起来,又围着新堆的老坟转了一圈儿,坐下,叹口气,就把瘪头与英子是表兄妹的事情大概说了。 小英子一听,感到荒唐,十分荒唐,盯着胡宏,觉得他不怀好意,但是,仔细一想,这里是有许多蹊跷——妈无缘无故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自己记事了,大就说妈走了,出外讨饭去了,还说妈有毛病,可自己就相信了,整天盼着妈回来,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大怕我问起妈才这样说的?再说了,小时候,大把自己放在腿上晃悠着说着,好像说,两个可怜人,咋走到一块了呢?啥意思?是说我是捡来抚养的吗?早上说离开,大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可是,说着说着,大又不说了,咋回事儿?这般一想,小英子鼻子翕动,心更加难过起来。 这是真的吗?小英子又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心想,漆树贵,大人物,胡宏,是他家的管家,也是不得了的。这么个人物,这么个家庭,认我一个小乞丐做女儿,干吗?如果不是真的,说成是真的,是吃饱了撑的吗?不是漆树贵的意思,要是胡宏自己擅自这样做的,那么,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要是让小英子思考太多太深,是不可能的,但是,就凭这两点,英子已经肯定了——自己有可能是老漆家丢掉的孩子,但是,他为何要丢弃自己呢?胡宏没有把“阴阳人”的事情说出来,只是说,漆家女儿多,很少男孩,英子妈因为难产死了,没人养活,所以,让他讨给人家养活,哪知道吴孔栓是个要饭的呢,哎,都是阴差阳错呀。 这般想,虽说自己相信胡宏说的是真的,但是,想到自己这么苦,妈比自己还苦,不觉悲从中来,痛恨不已——痛恨自己,痛恨漆树贵,对胡宏,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管家,也没好感。小英子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亲妈,不觉泪如雨下,呜呜,又哭起来。 周维炯拍拍小英子后背说,妹子,就别伤心了,以前的事情,你不知道,就当着没发生。我们已经结拜了,现在又知道是表兄妹,更应该跟我回家了。回到俺家,也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亲兄妹了。 要是老爷知道了咋办?胡宏忧心忡忡说,我就是害怕,才来这里跟你们说道说道,说这些,目的就是盼着你们想个万全之策。 世界上没有万全之策,再说了,这件事,又不是小英子的错误,有啥想的,周维炯说,再说了,老爷知道了,又能咋的?虎毒不食子,我们家养着,还能错了? 胡宏还是不放心,支支吾吾只说了一句: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周维炯本来不善言辞,看着英子,不再多说。 胡叔,你这说的,我英子第一次听说,你知道我心里多难过吗?我几乎奔溃了,好在有哥在这儿。小英子擦一擦泪水说,这些我都不说,我只感到绝望。绝望,你知道啥滋味吗?我想妈,她为我而死,我英子咋对得起妈呀,英子哭着说,我只有恨,还能跟你走、去见他、一个陌生又狠毒的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胡宏不知道咋说了,吞吞吐吐,哆嗦着。 漆树贵,我不是他的女儿,早已经不是,今儿更不是,我没有这样的爹,他也不会认我,他只认高贵,认钱,认权,还有就是那些让他一时快乐的女人,小英子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吸一吸说,我只有埋在地下的这个大,还有,哥,刚才你说我还在犹豫,想到突然到你家,爹妈还不知道咋回事,怕吓到爹妈,原想等你跟爹妈说了,我再去。现在,我不犹豫了,我就跟着哥。 哎,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呀,但是,我也是无能,胡宏十分后悔,但又没有办法,一边垂着自己一边说,我知道真相,如果我不说出来,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说出来,我又不知道咋搞,也不能庇护你,让我,哎,不说了。 胡叔,你虽说不是我爹,但是,我以后就把你当亲爹看了,小英子说,你也不用责怪自己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以后,你也少操我的心,好吗? 英子说得也对,周维炯说,胡叔,你考虑过没有,暂且不说英子不认这回事儿,要是漆树贵知道了,你咋办? 胡宏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英子又说,像大哥说的,不说我的想法,就说漆树贵,他知道了,他是乡长,在全县都很有名望,这样的人,把女儿抛弃了,让女儿当乞丐,如今又捡回来了,咋回事儿?咋向社会说明?他能掰开这个面子?一旦传出去,他还能待下去?他知道是一回事儿,认不认又是一回事儿。退一步说,如果不认,你咋办?他是个狠人,能放过你? 第13章 山河哀鸣(六) 胡宏想了想,觉得真是到了那一步,还真的不好办,于是咬着牙,踌躇,不说话。 我想,权当没这回事儿,叔,你的好意,我英子领了,我也认你,你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胡宏叹口气,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过了一会儿,都没话说,看看天气,也快黑了,于是,打了声招呼,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风,打着旋涡在草棚周围旋转,英子以为是大的魂儿,又难过起来,想到妈,更加难过,忽然想到妈安葬之地没问,痛悔之余又哭了一阵,吸溜吸溜,难过要死。 周维炯看看天,几只麻雀也飞走了,蚊子忽然浓密。该回去了,拉起英子央求说,英子,就按我说的,先到俺家见父母,他们,我了解,他们不仅会接纳你,还会很高兴呢。你想,我爹妈白白捡到一个闺女,都养了这么大了,咋不高兴? 吴英子擦擦眼泪,嗯,点点头,跟着周维炯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向着一个新家走去。 果不其然,把英子带回家,周家人都感到惊讶,忙乎半夜。吃着饭,周维炯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漆树美心软,总是摸英子的短发,哭得像泪人。哭了一阵,又拉英子的手说,可怜我的孩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了;可怜我的孩呀,以后,我们吃啥你吃啥,有福同享,有难同担。 周德怀低着头,一言不发,在那闷哼。 周维炯问:爹,我捡了个妹,你不高兴? 周德怀抬头,看吴英子,又低下头。 漆树美说,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是呀,关键是大地主,又是乡长。你俩,虽说一家子,他这个人,你不知道?他家那水围子,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照商城县城建的。那龙岭山,就是一道铜墙铁壁。拿枪的家丁十多个。李老末从来也不敢光顾他家。哎,周德怀叹口气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到时候,知道了这一切,不跟我们拼命? 但是…… 对别人,你可以往好处想,对他,你往最坏处想都不过分,甚至,有好多坏事,你想都想不到。不说其他,就说他外娚那件事,你说,他做得绝不绝? 啥事情,爹,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呀,周维炯说,啥事情,说来听听。 他姨外甥到他家拜年,带了两包红糖,因用黄表纸裹着,他说不该这样做,他不光嫌礼太轻,还恨他姨外甥使用黄表纸咒他,当场就甩到屋后茅缸里,他姨外甥饭都没吃,走了。 哎,走了不就走了,可是,他这姨外娚多嘴,不该到围子外说了句:真不是东西。 可巧,被人听到了,传话给他。漆树贵就记着,伺机报复。刚好,这年,他去理发,他姨外甥也去理发,就一把拽着他姨外甥的辫子,硬生生把头发连同头皮揭了下来,甩到屋后茅厕去了。但是,他姨外甥痛得要死,嚎叫,捂着鲜血淋漓的头跑回家,赶紧找医生治疗,躺在家里养了大半年才好。 哎,人呀,都是有事赶的,周德怀说,到了第二年正月,他这个姨外娚还得给他拜年。 为什么?这个人也太没骨气了,周维炯说,都这样了,还去舔狗,不是没事找事吗?就是死,也不应该这样的。 孩子,你不知道人心险恶呀,周德怀说,不给他拜年,一家人不知道哪天就被土匪端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还真没有天理了,周维炯说,土匪也是他家的? 别扯这个,扯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周德怀继续说,接受前次教训,这次去带了一块腊肉,足足五斤。可他漆树贵呢,还把人家帽子揭下来,使劲儿揉搓人家头说,茅缸里的毛都还没烂呢,吃啥长的,咋这么快又长齐了?看,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这样侮辱人,还是人吗? 那都是听说的,也当真?漆树美插话说,一个人的头皮,让你揭,能揭下来? 仔细推敲是有点假,或者说,有点夸大其词,周德怀说,但是,事情肯定是真的,否则,谁敢说他漆树贵? 那倒是,这次,漆树美也站到丈夫一边了。 小英子,虽说是个孩子,但牵扯到漆树贵的老脸,还牵扯到真假,又没法认定,他会相信?如果怀疑我们使坏,与我们杠上,咋办? 我不怕,漆树美站起来说,我就喜欢英子,多可爱呀,还是我的侄女,跟我女儿有多大区别? 唉,你忘记了小辫子是咋死的? 这个该死的!提起来漆树美有点颤抖,嘴唇哆嗦。 周德怀赶紧说,不提这档子事情了,我就是怕他来阴的。 周维炯说,爹,你是害怕他报复? 嗯。 漆树美慢慢稳定情绪,过了一会儿说,他就是欺软怕硬的土匪,爹活着时他还有些顾忌;爹走了,就连大哥的话儿也当耳边风。还说,我们这门,说是掌门,狗屁,他不认;他认的就是这个,当时就把拳头攥着抖抖。啥意思,明摆着,他现在田地上千石,石灰窑四个,豆腐坊、挂面坊摆在金寨、南溪、县城街头,就是土产品,也销往六安,就差路太远,又不好运输,否则就运到开封了。 周德怀说,听说他最近到省城谋了个差事,不知真假。 官当得越大越是个祸害,漆树美看着英子说,知道你的身世,你也知道了你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我想,你也不能恨他,他毕竟是你亲爹。但是,又不想让他认你,他也未必认你。假设,胡管家说给他听了,照他的性子,说不定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住,他会想方设法祸害我们的。 妈,爹,我还要饭,英子说,这般吓人,我明天就走,不连累你们,我走出去,再也不回这一方了。 那咋能行?漆树美激动,一把抱着小英子说,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孩子了,我已经说过了,有我们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周维炯站起来说,爹,妈,事情到了这一步,怕也没用。自古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爹妈分析得有道理,那都是最坏的,我认为未必。 咋说?周德怀问。 一是胡叔就是懒、懦,依赖性太强,本质并不坏。他说为我们保密,不会骗我们。因为说出去对他也没好处。只要胡叔不说,漆树贵也不会算。算不到,那不就没风险了? 二是退一万步,要是从胡叔那里透风了,那也不怕。我们不承认,英子不承认,他漆树贵能相信?再说了,就是相信,我们为他养女儿,还能养出仇来?漆树贵虽说坏,但他很聪明,来阴的我不敢保证,要是影响他面子,他还是有所顾忌的。 再说了,一个人,把虱子放头上,不是没事找事吗?漆树贵,妈知道,这个人奸诈歹毒又死要面子,为了他自己,他只会矢口否认,不会强认一个要饭花子做他的女儿的。 也是,传到社会上,还不知道咋说呢,漆树美又忧心忡忡说,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好办,为了以防万一,我有一个好办法,周维炯立即说。 第一次看到儿子这么能说,还头头是道,周德怀大吃一惊,看着,结结巴巴说,你是读书人,有主意? 漆树美看儿子才十多岁就这般果决,思考问题又这么周到,既开心又担心,害怕把心操碎了,把脑仁弄坏了,疼爱地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周维炯说,俗语叫:弄假成真! 弄假成真?都疑问。 嗯,是的,周维炯说,弄假成真。 咋讲?周德怀问。 小英子听懂了,也说,哥,我听你的,你说吧,咋办? 上楼房,俺家也不是孤门独户,家族里也有三十多户,百十口人,亲戚,就更多,不说别的,漆家,也是大户,虽说大多住在南溪,但这儿也有一些,不说千人,四五百人还是有的。我们这儿也有个现成的规矩,添人进口是喜事,要接左邻右舍还有亲戚自家吃喜面。 周维炯说着这里,他爹他娘都懂了,都点着头,嗯。 俺家平白无故添个妹,更是大喜。添人进口,按规矩要向族长报告,请族长吃喜面,坐上座。如今,周家族长不是周大老爷吧?我们就向他汇报,接他与几个舅舅来吃喜面。 漆树贵,既是区长(乡刚改成区,区下设乡),又是舅,当然得接。到时候,爹亲自去,他知道了,碍于面子,也会来捧场。这么一搞,日后,万一知道是他女儿,我们还蒙在鼓里,你说,他还能以德报怨?就是以德报怨,还能迁怒我们?就是想,也会遭乡邻指责。如果我们遭人暗算,譬如把俺家房子点了,被土匪抢了,有人找俺爹麻烦,卖个豆腐,有人找事什么的,不用说,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是谁。漆树贵再毒,他不会做损人又损己的事情。 周德怀说,儿呀,人家马上要走了,否则也不会做下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爹说得对,飞了就省心了。准备走的人,只对金钱感兴趣,对于多个人少个人,他是不感兴趣的。再说了,他缺的是儿子。要是儿子,他会拼老命也抢夺;至于女儿,几个姨太太生的都是女儿,三四个了。女儿一大堆,少一个多一个,他漆树贵在乎吗? 周德怀还是担心,试探着说,三国时有一出戏叫《东吴招亲》,也就是孙权不想把妹妹嫁给刘备,又想把刘备软禁,到最后,弄假成真。但是,我们,咋也叫弄假成真呢? 妈多年前不是生过吗?就说生下来被人拐跑了,现在又找回来了,周维炯说,我去找胡宏,把情况告诉他,让他知道。 漆树美一听,又想到小辫子,颤抖着拉着英子手说,别说,瘪头不说,我还没仔细端详;这么一说,再仔细瞧瞧,还真像,莫不是真的?我还几次做梦,就说你妹皮包骨,被人家打被人家骂,气不过……哎,不说了。 周维炯说,妈—— 我糊涂了,妈喜欢,漆树美说着,流着泪儿。 第14章 山河哀鸣(七) 虽说对小英子的未来是这么预测的,但是,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周家,除了小英子之外,其余人,心都不安,都觉得不是那么肯定,细思量,甚至还觉得很危险。因为漆树贵这个人,做事大多不按常规出牌,你再好的设计,发牌权在人家手里,到时候疯魔起来,虽也说不准。 胡宏,因为是管家,又给孩子一个石驴,那天,拦在路上,此细节又被漆树贵看到了,还感到奇怪,问了一句,虽说当时搪塞过去了,但是,要是细想,其中疑点甚多,要是漆树贵猛然问起来,咋讲? 胡宏一想到这件事,头都是大的,还时常头皮发麻。头皮发麻是因为与他虽是表亲,但是,在他家当管家,就是给他家打杂的,在胡宏看来,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但是,在外人眼里,在漆树贵眼里,这就是一种恩赐,是一种施舍。这种施舍,对于姨表亲那点亲戚关系,是不够看的。 记得那天,自己说出了一句实在话,可漆树贵却冷眼斜视,还指桑骂槐,说自己与乱党混在一起,说不定自己就是乱党,这是啥?这是警告。警告你给我小心点,别他妈以为那点薄亲就是依靠,你的气门芯捏在老子我手里,老子那天不高兴了,说跟你拔了就拔了。 哎,咋办呢?胡宏心烦,心烦,还总是往这上面想,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跟这女娃似乎有那么一点命运想通之处。这般想,那个心呀,就痒痒,总是放心不下,时不时找理由往周家跑。 收租子,也要到周家屋里坐一会儿,与英子说上一会儿话儿。老爷要吃豆腐,他立即说,他也有别的事儿要出门,顺路带一块回来,省得让厨房师傅到处找。 他是英子救命恩人,每次来,英子都热情招待,有时还给胡宏打个蛤蟆鸡蛋,搞个鸡蛋茶。胡宏也不客气,那一张老脸立即舒展,好像自己有了后人,这后人对待自己还特别孝心,有一种幸福感满足感在周身循环,让他乐不可支,于是还有说有笑。 胡宏也觉得有了盼头,好像自己老了真的有了依靠。有一次,还把积攒的六块大洋硬塞给英子。英子不要,胡宏还说,我就是一个人,吃在漆家,不花钱,有钱也花不掉。以前,喜欢玩,要是混点钱,就拿去赌,手艺也不太行,全输给牌友了。但是,也不后悔,只当拿钱买乐子。现在,不行了,老了,也没人来跟我玩牌了,我要钱干啥?给你英子,你还年轻,正需要钱的时候,买个花布,做个衬衫子,都需要钱。 可英子呢,却说,你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在漆家也不待见,除了能吃上一碗饭,不会给你多少工钱。没钱,就别攒钱了,这点钱你自己留着花。 但胡宏红着脸说,孩子呀,除了你,我没后人,留着干啥?非要给英子不可。 英子接过来,胡宏笑着,年轻了许多。 这事儿本来够保密的,不知道咋搞的,被王仁蒲发现了。这家伙就是个捣事精。胡宏没事,他也要生事,想借机会把胡宏干掉,自己即当管家又当小炮队队长。这样一来,在漆家,如果老爷去了省城,不带人,那么,自己就可以一把抓了。这般一想,你说,他想找胡宏的麻烦,这件事,不是机会吗? 王仁蒲这般想,再联系到胡宏最近的行动,就觉得有问题,于是,也就盯上了。别说,经过几次跟踪,又加之找一些老人叙谈,还真的查出许多疑点,于是就告诉了漆树贵。 漆树贵一听,先是一愣,觉得像天方夜谭,于是哈哈大笑。但是,在笑声当中,他忽然想到什么,笑声戛然而止,猛然一惊,又想,不对劲儿。 咋不对劲儿?想当年,夫人产下怪胎,王仁蒲还没有来,他咋知道?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回忆,当年是让管家处理的,可胡宏却说处理非常好,特别干净。 非常好,特别干净,啥意思?对,不只是一种理解,还有多种理解。最起码有一种理解是不能排除的,那就是人还好好的。特别干净呢?只要自己不去找,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般一想,就想到那个玉坠,哎嗨,怪不得跑到那个女娃脖颈上,是信物,对,是信物。 真的吗?漆树贵又摇摇头,觉得可能性有,但是,这是胡宏的性格吗?漆树贵想了很多,脑子里顿时出现胡宏多个画面,多种嘴脸和形象,好想这人,该咋说呢?胆小怕事,干不成事,但是,又是个善变之人。 照这般说,要是真的,漆树贵在心里想,一是说明胡宏不可靠,还不知道他在漆家有多少猫腻。虽说为孩在一起,知道他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不能担当大事,但是,这么多年,都在变化,他能没变?二是莫不是想趁自己到省城谋差事时搞个狸猫换太子,妄想吞漆家财产?漆树贵摇头,觉得他没那个胆。但是,通过这件事儿,管家值得怀疑是肯定的。漆树贵想起来,大太太还是胡宏引荐的呢。 大太太姓张,伏山老张家,住余子店。老张家出戏子,在商城都很出名。想当年,到县城求学,胡宏跟着。有天,到伏山爬金刚台过张寨,胡宏说,听说张寨有个张小姐,年轻貌美,最主要是会唱花鼓灯,那个调儿听起来就能把魂儿勾去。 当时问他咋知道,胡宏说张寨戏班子到斑竹园唱过,在舞台上看过,打柴时到过此地。 张寨,房子建在山边,只要登上伏山,就能看到张寨,至于看到看不到张小姐,那就要看运气了。 那天,立夏刚过,山里凉爽,伏山,云雾缭绕,几个人就爬上山。 伏山,原来叫佛山,老远看像卧佛,一只手撑着面颊,侧身裸体横卧;近处看,映山红如同海洋,好像庄上空绕着一团红云,吉兆。穿梭在花海里,一股兰草味扑面袭来,让人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正享受时,只听院内二胡声起,像在调音。 不一会儿,有人进出,两个男的,后跟三个女的。男的英俊,穿单裤短衫;女的,穿旗袍,花枝招展。院内放两排板凳,坐定后,开始,单音,和音,后来就是说唱结合,像演练。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拖着长裙,袅袅莲步,姗姗从屋里出来,仿佛向云中飞升,头上戴着闪光发卡,仆一落地,发出一个长音:啊呀呀,小娘子,我来也。 然后就唱了起来。 声音如空谷绝响,同山泉流水,似丝竹和鸣,若鸟儿啁啾。余音不是绕梁,而是驰骋在旷野山巅,穿梭于云机星空,撩拨人心,十分富有穿透力,听着,像孔子说的,三月不知肉味也。 歌词名曰《小小鲤鱼压红鳃》,歌词曰:小小鲤鱼压红鳃,上江游到下江来…… 胡宏,这地方是什么地方?真他妈的奇怪!漆树贵与胡宏趴在后山一块大石头旁边,伸头看着,小声交谈着。 表哥,公子爷,这你都不知道?胡宏感到惊讶,不小心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好没趣儿,跟你说话,不是表示这歌声好听吗?迷住了呗,漆树贵说,再说了,难道知道的就不问你了? 哎呀,你看我,我们虽说是老表,但是,我这智商,哎,与老表你相比,那可不是王奶奶与与奶奶相比差一点那么简单呀。哎呀,少爷,还是你行,胡宏赶紧扛着说,以后,我就跟着少爷你混了。 难道你现在不跟着我混? 胡宏一听,脸红一块白一块,就差那么一点变成黑炭了。 漆树贵见状,开心笑了,指着,小声说,你看你,哎呀,什么时候,开玩笑嘛,我们这关系能变吗?在我们一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漆树贵说,但是,还有些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胡宏装着不懂,忙问。 那就是你的今后的表现了,漆树贵说,有道是,师父送出门,修行在个人。你不是想到俺家当管家吗?等把我搞舒坦了,我回家当家主,到时候,呵呵,你懂的。 是呀,表哥少爷,这是伏山,我们经常从这边走的,很出名,伏山。 我知道是伏山,伏山戏班是商城有名戏班,与斑竹园戏班合称“二龙戏珠”,也叫“珠联璧合”,漆树贵说,据传,洪武年间,商城举办地方戏比赛,伏山花鼓灯,独树一帜,摘得冠军;斑竹园黄梅戏,还屈居榜眼呢。 这么邪乎?胡洪说,还是少爷你知识渊博,什么都知道,不简单。 漆树贵不搭理,斜视一眼,很鄙夷,于是,又把头转过去,看张云表演。 自己看嘛,那个领办叫张云,十六岁,比公子爷还小好几岁,胡宏不高兴,那时候还小,没有多少忌讳,对于漆树贵,没有现在看得这么高,也没有现在这般尊重漆树贵,受到我漆树贵几次奚落,不舒服,于是说,她可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听说袁世凯母亲过生,邀请南来北往的戏班到淮阳,伏山戏班也去了,唱三天,这个张云还得了个花魁呢。 第15章 山河哀鸣(八) 那天的雾很大,从山坡往下看,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但是,就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是朦胧越是美。仔细看,只看到,够不到。远眺,一举一动,撩拨心弦。想走近,隔山隔房够不到,搞得漆树贵抓耳挠腮,心里痒得难受。 此时,胡宏又是个不识相的家伙,见他表哥漆树贵痴了呆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下方,盯着时而坐在凳子上如玉女沉思,时而像燕子飞翔,起身翩翩起舞,那胳膊细长白嫩长发披肩的张云,胡宏不觉得表哥已经陷入其中,已经不能自拔,而是觉得表哥了解还不深不够,对张云的美还没有欣赏到家,于是大加煽情,把漆树贵说得只搭嘴。 咋办? 什么咋办?胡宏说,人家就是个戏子,我们站在山上,还算幸运的,看看,听听,就算过瘾了,你还想咋的? 你说半天,都是他妈的浮云,要你还有啥用?漆树贵皱眉说,我不来,你让我来,来了,还让我们上山。在这么个石头旁偷看,你不觉得掉价吗? 少爷,那你说咋办?胡宏说,你看看,人家那院子,门关得严严实实,我们还要硬闯进去? 对呀,你他妈的猪脑壳,却想出了听起来挺刺激的大问题,漆树贵把手一挥说,走,下山去,正门在南边吧,我们闯。 闯进去,那咋能行?胡宏说,闯进去咋说?我们不至于说,我们就是慕名而来,就是来欣赏什么商城花鼓灯曲儿《小小鲤鱼压红腮》吧? 咋了,就是这样说,咋了?漆树贵斜视一眼,站起来,开始行动。 下山,拐过墙角,来到正门,门关着,漆树贵说,胡宏,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给我敲,快。 要是问我们干啥,咋说?胡宏有些胆怯,站在那儿没动。 我说你,咋还算个人?干啥事都要磨磨蹭蹭,你不是不知道咋说,你就是怕死。 哎,没理由呀,这般说,胡宏还是走上去,颤抖着,砰砰砰,敲响了门。 当院里立即停下来,有个男的问,干啥的? 胡宏看看漆树贵,漆树贵不再迟疑,走两步说,我们听到这里唱戏,挺好听的,想进去听一听。 我们正在排练,不让人打搅,男的说,你是哪儿的,是不是王县长派我们到南乡交流演出呀? 咋说?漆树贵没辙了,王县长,就是县里分管文化工作的王仁泽,到南乡交流演出,干啥? 少爷,我们既然来了,不能犹豫呀,不知道胡宏哪来的勇气,接着大声说,王县长,他算个啥,我们是李县长派来的,快,快开门,李县长说,你们这里藏有土匪。 土匪,你说什么?一个穿戏装的脸上涂抹很重的年轻人开门,两只手把着大门,上下看了看,原来是俩半大孩子,虽说也是大小伙子了,但是,还稚嫩,就有点瞧不起,看着说,就你们俩,这个熊样,还说是李县长派来的。 西洋镜戳穿了,漆树贵嘿嘿笑着说,大哥,不,小哥,我们是慕名而来,久闻张云小姐大名,想来看看。 男演员一愣,皱皱眉说,就你们俩? 嗯,就我们俩。 男演员一挥手说,给我打,原来是俩骗子,说我们是土匪,这俩家伙一定是土匪,给我往死里打。 这么一吆喝,立即从院子里跑出四五个那棍棒的,一下子把漆树贵和胡宏围住了,二话没说,上来就打,只几下,两人都被打趴下了。胡宏吃牙咧嘴,有一颗牙打掉了,头也打开了。漆树贵稍微强一点,但是,那一棍打在他的腿上,也让他立即跪了下去。 少爷,你起来,我给他们跪下,说着,胡宏把漆树贵拉起来了,自己跪下了,又是叩头又是作揖,还说,我们是南乡的,就是路过,没有歹心,饶过我们吧。 还说你是李县长派来的,这时候咋不说了?那个男演员双手抱在胸前,走了一圈说,还说王县长不算啥,真够胆!你这样藐视县长,分明是李老末的人,我问你,是不是探子,李老末派你来干啥? 大爷,我们不是的,我们真是南乡的,李老末,是干啥的?胡宏嘴里还流血,哀求着说,我们在雩娄高中上学,路过,听说伏山戏班很出名,想来看看,事实鬼迷心窍,想,想┅┅ 想抢吗? 不是的,我们都说了,还请大爷你高抬贵手。 此时,走过来一个老男人,可能是戏班头儿,过来说,你说你们是南乡的,你俩姓啥? 我姓胡,这是俺老表,姓漆,他父亲在老漆家排行第十,都喊他爹叫十老爷。 哦,知道了,你们是老漆家人,哼,年纪轻轻的,咋都不学好呢?打劫都打劫到我们这里来了,这样吧,老头说,我们排练,你们帮打断了,这是要赔偿的,可懂? 我们是学生,没钱,胡宏说,要不信,你们到雩娄高中调查。 我不管你是学生还是劣生,你做的事情你要负责。 我们没有钱,咋负责?胡宏说,不可能要我们的命吧? 不,不,年轻演员说,三爷,我看这样,这俩也是穷鬼,只要给我们叩三个响头,此事就此结过,你看怎么样? 那好吧,你们年轻人,难道叩头比要钱还重要?老头说着,又走进院子里去了。 谁来? 漆树贵愣住了,叩头,都是别人给他叩头,可没有他给别人叩头的习惯,正犹豫,胡宏高声说,少爷,我来。 你来,你来就得叩六个。 为什么?你的三个,你少爷的三个,都是你叩。 叩过头,胡宏和漆树贵退出去了。 路上,漆树贵第一次看到胡宏顺眼,对胡宏很也有了好感,心想,这个表弟,遇到危险,能挺身而出,不简单。后来,胡宏爹妈去世,胡宏投靠漆树贵,漆树贵乐意收留,可能也与胡宏在这次当中的表现有很大的关系。 少爷,别恼,有道是,山不转水转,他们不是戏班吗?总有一天会转到我们那里的,到那时,看我们不把今天的面子找回来? 我咽不下这口气,漆树贵走一路痛一路,他哪里挨过这样的毒打,最主要是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就是这样,那个张云,脸都没有看到,这口气咽不下去呀。想到这儿,突然想到张云那声音那雾里看花的魅力,漆树贵再也忍不住,一巴掌砸在一棵大树上说,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也不想做君子,我就喜欢现世报,你说,咋让我出这口恶气? 这个,这个,胡宏说,刚才听到商城小调,那里面唱词,叫家鸡没有野鸡香,还有一句,就是,要不如偷,偷不如抢。真理呀。少爷,我们好说歹说,想进屋看看张云,他们不但不让,还毒打我们,还栽赃我们是李老末的人。他不是说我们是李老末的人吗?他妈的,我们就当一回李老末,不行吗? 胡宏这么一提醒,漆树贵回老家,连夜带人马,掂三条枪,蒙着脸,夜袭张寨,掳走花魁张云,并在当夜强逼成婚。 尽管婚后诸多不协,张云再也不唱,但是,漆树贵还是很爱张云的。 张云去世,对外说是难产而死,好长时间,漆树贵惆怅不已。 惆怅这个东西就如同山里云雾,遇到热气了,一阵阵,御风升腾;遇到冷气了,徘徊空谷,塞满心坎,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好生难受。不冷不热,仿佛云里看花,撩拨不止,痛苦难耐。 两人虽说成亲,张云好像哑巴,一句话也不说,抱着搂着,如同抱一块玉样的尸体,手感冰冷,心更冷,久而久之,抓心捞肝,也不解渴。 特别是张云那眼神,漆树贵见了,仿佛老鼠见到猫,有种冷飕飕的感觉。离开张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张云——辗转踌躇,婀娜起舞,摸不到,却能感知,痛,苦,难受死了。 张云走了,漆树贵在山里,只能空守长夜。 夜色空明,凄美寂静,更是孤独难耐。对月凭吊,心中戚戚,泪水涟涟。但人去楼空,谁也没办法。于是,只要看到有一丝与张云相似的,就想方设法弄到手。像收藏,久了,妻妾成群;如藤蔓,疙瘩连疙瘩,只不过大小不一,高矮有别而已。 十多年过去了,世道变迁,漆树贵感到在山区,特别是在商城南乡,就像装在一个笼子里,索然寡味,于是便想到上面走动走动,大小弄个官做,也比在家守着痛苦到老好,于是就横征暴敛,积攒财富。 谁知万事俱备,却吹来西风,说周家捡的闺女是张云所生。 漆听后愕然,有道是雪泥鸿爪,让人生疑。但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还是个……哎,咋可能呢? 漆不甘心,就与胡宏一起去了一趟周家,查看是否是真的。 周家,靠山坡建三间房,一个小院,东边是间厨房,西边是茅厕,西南角垒土坯茅棚,是鸡圈牛圈。大门朝东南开,只要有一米阳光,满院都能照见。 推开门,漆树美说,六哥来了? 漆树贵嗯,老着脸,把包金的拐棍掂起来对门捣,使劲儿推,门开很大。走了进去说,我就不进屋了,我是来看看,明儿就走了,来你这儿看看,顺便告知一声。 漆树美赶紧说,还是到屋吧,穷人家,到处都是牛粪鸡粪夹杂豆腐味儿,六哥下脚都没空。这么说,一边是客气,一边是逐客。 漆树贵才不管那一套,大声说,卖豆腐去了? 豆腐是新鲜的,不能放。英子,你六舅来了,别忙了,洗洗手,那些豆子,娘一会儿再泡,给你六舅烧壶开水,你六舅想喝茶。 谁说我想喝茶?漆树贵盯着。 英子还叫吴英子,长大了,个头变高了,有饭吃,长肉了,也变白了,美人坯就显出来了。 英子有些两性特征,亭亭玉立中略显刚毅,仿佛玫瑰,枝条带刺儿。见到英子,模样与张云一样,漆树贵蓦然一愣,呆立当场,忽觉心闷,忍不住掂着文明棍对着身边的胡宏就是一棍,骂:都是你干的好事! 胡宏跪着,头流血。 吴英子跑到胡宏跟前,瞪着眼,咬着牙,颤抖,不吱声。 这事儿不像女人可以抢,女儿,人家不认,咋办?气恼攻心,回去后得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才好,也因此,省城的事情也被耽误了。 病愈,漆树贵还觉得不痛快,想不通,于是把胡宏吊起来打,此时,胡宏什么都招了。 招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承认是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可不是小事,传到社会上,就像周维炯说的,是丑事,还是漆树贵不对,再者,还不知道咋传的,总之,对漆家大大不利。 漆树贵想到这些,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只能不认,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但是,想通了,并不等于把事情解决了,在心里,好像沤大粪,沤着沤着,就觉得都是胡宏这个该死的作怪,于是,去开封之前,把胡宏赶了出去。 胡宏,一个人,近五十,住哪儿?没办法,就把英子原来住的草房修葺一下,搬了进去。 第16章 行走在半道上(一) 英子到周家时,周家已有了五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早夭,周维炯是老二,脚底下也是个女孩,叫菱角,还有俩男孩,还小,一个叫山,一个叫河。菱角跟着英子,俩弟由漆树美带。 周德怀整天忙着磨豆腐卖豆腐,没时间操持家务。家务就有漆树美带几个孩子打理。每天都忙,也有饭吃,日子过得虽说紧巴,但是还算安稳。 英子在周家给漆树美当帮手,烧锅洗碗洗衣服等,样样都干,也勤快,与漆树美也聊得来,跟亲母女一样。 一年年过去,英子变化很大,不到十七岁,已出脱得分外漂亮,特别是那个头,就像杨柳冒新芽,一天一个样;如同兰草花儿,全身都散发幽香;至于走路,也许是她妈的遗传,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更是撩人。 那时候,女孩到了这个年龄,早已谈婚论嫁。周家也试探为英子找婆家,可英子跟她妈说,她不想找,哥都没找,她先找,不合规矩。 漆树美毕竟是过来人,平时观察,多留心小英子与瘪头两人的关系。只要是周维炯回来,英子就得别高兴,辫子一甩,唱着跳着扭着,干啥事儿就像一朵花要盛开,特别快乐,也特别滋润。可是,瘪头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待几个弟妹都一样,摸摸头,抱一抱,除此之外,没见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知道英子的小心思,但是,做妈的不知道瘪头心有没有别人,于是经常叹息,不多说,就是担心。 这么一担心,就担心出事情来。 许多大财主看在眼里,惦记在心里。 杨晋阶带民团路过,见英子穿花布短褂,黑布短裤,扎两尺来长的辫子,杨柳细腰,走起路来摇曳多姿,像舞动的绸缎,就如同一颗子弹击中了杨晋阶的脑袋,一下子木了,呆在当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里吧嗒:仙女呀仙女,从未见过,真的很美,似乎在哪里见过,哪里呢?却又说不出。 杨晋阶被一个影子——一个舞动的、美丽的、如同天女下凡的影子缠着,睡不着,吃不香,按照农村话儿,就叫魂不守舍,咋办呢? 有人说,既然爱着想着,又是当地大地主高官土豪,何不找人提亲呢?岂不知,那个时代,虽说还有很浓厚的封建思想,但是,杨晋阶多大?四十多岁了。小英子才多大?还不到十八岁。这般差距,虽说不是差距,但是,杨晋阶不是未婚,是已经有了几房姨太太的中老年人了,大孩子差不多就有英子大了,找人说媒,不太可能,除非周家欠债太多还不上,拿女儿抵债,卖到杨家当丫鬟,久而久之被杨晋阶霸占,除此之外,没有多大的可能性。 最主要是,杨晋阶此时是区长,国民党官员,当时,虽说还没有提倡一夫一妻制,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在国民党内部也很时髦,对那些特意践踏新文化运动的人,虽说内心不敌视,但是,在明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是不是口诛笔伐,不得而知,但是,这种运动,似乎也是一种风气,不知不觉当中也传到商城,如果强行霸占民女,也会被官场所不齿,顾及名声,杨晋阶也不干胡来的。 咋办呢?杨晋阶在脑海里盘算着,勾画着,塑造着,想着想着,别说还真怪,慢慢地还真的睡着了。 醒来后找人打听,才知此人是吴英子,周德怀收的闺女,是周维炯在上学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实际上就是个小要饭的。 养女,又不是亲女,我又是个区长财主,就是年龄大些,找到我,也算凤凰登高枝。只要周家同意,义女,收养的女儿,算啥呢?不管是官场还是社会,应该不会起多大波澜,对自己的仕途,也不会有多大影响的,杨晋阶美美地揣摩着。 但是,杨晋阶转念一想,又觉得哪地方不对。哦,想起来了,周德怀,漆树美,都不是简单人物,咋讲?周德怀是大清宰相周祖培后裔,漆树美也是清末秀才漆祖奎的亲女儿。自己跟周家没有交集,但是,跟漆家有很深渊源——曾在漆家办的私塾学校当过什么主任,这层关系,漆家也是大户,不好惹。 转念一想,再掂量掂量,周家,已经是落毛的凤凰了,不足为惧;可是,周德怀的女人那可是漆先涛的妹子,漆祖奎的亲闺女。漆祖奎虽说过世,但是,漆家产业多,影响深远,不可小视。再说了,自己还在漆家私塾当过差,与漆家多少有那么一层关系,撕开脸皮,不太好。但是,漆树美不过是漆家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这件事,漆家也许不会强出面干涉的。 毛病出在哪儿呢?杨晋阶又想到自身,对,最主要是已经有了妻妾,取过来只能当小,这样干,估计周家不会同意。 杨晋阶出身复杂,思想也比较复杂。明面上,他当过教师,又是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的大股东,与此同时,还是区长。这种身份,让他不能不拽。所以,杨晋阶在明面上装得如同绅士,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走路说话,都带股书卷气,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笔滔滔,让人敬重。 他也像凤凰一样爱惜羽毛,想方设法装扮。为了名声,还学漆先涛,在靠近他家宅子东头办了个庄园,名曰:墨客庄园,别称:仙缘。占地四五亩。庄园中间,奇石垒就,四周建环形楼阁,按金刚台地形地貌规划,还搞出“商原春草、西施浣纱、烟雨灌河、李贽书院”四大景点,用大别山特有的黄蜡石造了间金碧辉煌的阁楼,名曰:金屋藏娇。建成后,专门把县长李鹤鸣请来,让其题字。 李鹤鸣,黄埔毕业,思想激进,深得刘峙器重。派往商城调查农协袭击案,借机汇报吴铁剑参与袭击农协,民愤极大,若不逮捕法办,会激起民变。随即又把商城农协声势如何浩大添油加醋描述,导致后来国民党在围剿李老末后屠杀农协干部,解散农协,造成血流漂杵的二道河惨案。 也因此,借机把吴铁剑撵走,自己当了县长,真是一箭双雕。 李鹤鸣当县长,正值国共合作,对打压地主豪绅故意首鼠两端,至于屠杀农协,他没有亲自动手,百姓也不明真相。这样一来,地主豪绅想拉拢,百姓也不厌恶。所以,杨晋阶请李鹤鸣,他一口应承。来之后,吃喝玩乐还让题字,并给润笔费,自然欣喜。 当时,李鹤鸣穿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支钢笔,还留有标配的八字胡,书生意气,好像不得了的人物。 虽说在商城墨宝盛行,文人书画一时洛阳纸贵,但李鹤鸣就不用,就取下钢笔在白纸上写下“仙缘”俩字,还挥挥手说,我到此,就是借晋阶兄一块宝地,弘扬德先生、赛先生,提倡新文化,教化民风,改变民俗,为我们商城开一代先风,那么从哪儿开始?就从大别山商城县的南乡开始吧。 哗,掌声爆棚,经久不息,李鹤鸣总是站在台上也不是那回事呀,于是不得已才挥挥手,往下压一压,才慢慢停止了鼓掌。 虽说停止鼓掌,但是,对李鹤鸣的讲话,联系到他用钢笔写下的俩字,不禁神往之,于是,许多人每天都来此观摩,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有人说,这俩字没政治倾向,但细咀嚼,还真有竹林遗风,令人玩味呀。 题写后,杨晋阶就让当地人放大装裱,做成一个长约丈许的牌子,悬挂此处。 建好了对外开放,让人游玩。 文人结伴而至,百姓也常到此歇息。 游客观赏之后无不称赞,此时李鹤鸣已经离开,再夸赞李鹤鸣,他也听不到,于是,都把表扬信指向了杨晋阶,都说杨区长有文人情怀,不仅办了园子,还拿出钱来办教育。百姓这样说,县长也赏光。有道是,善不可欺,盘踞在各山头的土匪也绕道。久而久之,善名远扬。三山五乡,都说杨晋阶是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好人大善人。 杨晋阶仿佛在追求尽善尽美,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虚伪,积极效法吕不韦编纂《吕氏春秋》做法,在区长位置上实行账目公开,把收的租子用在哪地方,每年都用红纸写出来,张贴大街小巷,让百姓指点。 百姓,百姓,有几个人识字?杨晋阶也想到了,还专门设点,找人讲解。这些举动,几乎把杨晋阶神话了。 狐狸尾巴终究是要露出来的。 他还有一层身份,就是当过土匪,还正在培植新的土匪。 他培植的土匪是李四虎。 此人麻脸,孤儿,讨饭路上遇到杨晋阶,收为义子。十八九岁时收租到南溪,有一家姓陈的,老两口,有一女儿陈萍萍,长得水嫩,见了,魂都没了。只不过女的嫌李四虎是个麻子,当面拒绝。但李四虎不甘心,辩解说,麻子咋了,又不是天生的,是出痘子,农谚说,麻子心空,我特聪明,这也是上天赐予的。 第17章 行走在半道上(二) 但是,女方父母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了本寨的张大虎,就准备在这年的腊八办喜事儿,最主要是收了男方彩礼,无法退婚。 李四虎听说,忙找张大虎。张大虎也是财主,又年轻,脾气暴,三言两语说茬了,互不相让,动起拳脚。李四虎劲儿大,一把抓住张大虎辫子,一拽,往前一搡,张大虎像离弦之箭飞了出去。按说,至多也只是摔个重伤,没想到送出去的地方是个竹园。斑竹被砍,留着尺把高的茬子,刚好戳在张大虎胸口,戳了个透心凉。张大虎一口气都没出来,死了。 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显示公正,杨晋阶就亲手把李四虎绑了,干啥?送县衙,关在狱里。也是从这个时候,杨晋阶心生邪念,准备培植李四虎。咋办呢?必须先把李四虎捞出来再说,于是派人给县长送去一大笔钱,讲明是过失杀人,并非故意。 县长得到钱,也得做做样子,不能随便把人放了,于是派人调查,也是事实,县长就想做个顺水人情,关几天,让杨晋阶赔偿被害人一笔钱,算完事。 可杨晋阶有私心——如果对社会上说,此人是过失杀人,已经放了,那么李四虎归路,就还是回到杨晋阶家,这样一来,做土匪,就没有路子了。咋办呢?杨晋阶与县长合谋,导演了李四虎越狱,被打死在县城南门口的闹剧。实际上,李四虎已经放了。 李四虎跑回关帝庙,见到杨晋阶,感激涕零,呼为再生父母。 杨晋阶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四虎说,社会上都知道你越狱被打死,你若再出现,咋解释?我看这样,你不如借机上山当土匪。 此话一出,李四虎颤抖,因为土匪,那都是逼上梁山,不得已才当土匪的;再说了,当土匪,哪个有好下场?这般想,李四虎就觉得是杨晋阶在害他,已经抛弃了他了,你说,作为李四虎,咋不害怕? 为了让李世虎消除顾虑,杨晋阶又说,你一时接受不了,害怕受那份罪。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土匪,是有危险,还是生命危险。你可能认为,自古土匪都没好下场,那是错误的。 咋讲,义父?李四虎可怜巴巴问了一句。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野心,你要是只想蜗居山上,那你就是山上的地衣,跟下雨时在塘里冒个泡差不多,只能等死;你要是眼界开阔,做大做强,拉队伍,集人脉,扩地盘,你就是山中之王,就是参天大树,就是下山,也是栋梁,走出去,也能成就一番伟业,到那时,何愁娶不到陈萍萍? 这么一说,李四虎怦然心动。 你要是同意,我就支持你,杨晋阶进一步说,我那山上有个磨盘洞,别说十个八个,就是百儿八十个,也不成问题。山顶叫平顶铺,那上面还可以建房。后屋仓库里有四杆枪,崭新的,还有两箱子弹。你呢,明天带你的小兄弟来我家抢。这样一来,我丢了钱财,你混得名声,各取所需。 那样,人家不说我忘恩负义?李四虎看着杨晋阶说,你养活我这多年,我要是那样,我还算人吗? 这个,大丈夫不拘小节,一点名声算个球?要是有人把你逮住了,你就是菩萨,也是死;你杀了人,你越狱,还要名声?三国时有个曹孟德,杀吕伯奢一家,后来当了丞相。当丞相了,谁说他忘恩负义了? 义父说得在理,我听义父的。 南溪有个李老末,名字很响,小孩听了,都不敢哭了。我打听过,他那儿有个百儿八十条枪,还有个师爷,比较强,一时不能动。除此外,方圆百里,大小山头百十个,也都是散仙,最多也就是十来杆子,三五条枪,大多是土铳,你要善利用。 李四虎听着,杨晋阶又说,至于官府,南乡距县城远,十里八乡都属我管。邻乡漆树贵,躲在省城,回来少;就是回来了,那也是皮影子下饭店,不拿食的主儿,不怕,你也别怕。要怕,就是县长,这个李鹤鸣,不是个东西,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货色,要是得罪他,没有好下场,为啥?他不仅有枪,还能搭上正规部队。 杨晋阶又说,不过嘛,县长那儿,你也是知道的,我为你花钱,那可不是一点点,那可是我半辈子的心血呀,比投资到笔架山什么学校还多,我认为,看在这笔钱上,只要不是上头逼着,他不会来。 我再进一步帮你分析分析,杨晋阶在屋里走着,一只手背着,一只手挥舞着说,门头会、兄弟会、小炮队、自卫队,都只能自保。地主,看家护院,都有两三条枪。滚雪球,知道吗?逐个收拾,你的实力也就慢慢壮大。自古英雄,哪个不是草莽?不说近的,就说远一点的。刘邦,一个亭长,要不是当土匪,能有汉家三百年天下?朱元璋,就是个要饭的,还到过俺这儿,听老人说,他饿得要死,就是俺老杨家给他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才救活的…… 但是,遇到正规军咋办?李四虎说,还有,政府不管? 其实,我已经跟你说了,要往深里说,那要看啥世道。不多说了,如今形势,你也知道,清算清了,袁也圆了,至于北洋,终究是个军阀,那都是唱戏的,站台上,屁大一会儿,不过夜儿。 哎,如今是民国,这个东西,才几年,天下还不太平,也不统一,看起来还是个生瓜蛋子,是否站得稳,谁也说不清,杨晋阶说,我听说呀,都是小道消息,说国民党挺复杂的,那个孙大炮走了,国民党就像写散文,东拉西拽,这儿摘录一下,那儿偷过来一点,好像都一个意思,仔细分析,乱七八糟。 杨晋阶说到这儿,喝口茶,又觉得自己说过头了,于是说,但是,散文,形散而魂不散。如今,听说又出了个老蒋,都说他是秃头,不知道真假。这个人嘛,光头是真的,在国民党内,他一个人说了算。 杨晋阶看着李四虎,有点想笑,但是,还是忍着,认真地指着李四虎说,一个光头就能吆三喝六,你一个麻子,咋就不能?说个实话,你俩比较,无外乎都是写毛笔字的,他是一撇,你就是一拉,他也不比你多个蛋,是不? 你没出事前,我打算,在我百年之后就把家业传给你,我这份心情,你也是知道的,杨晋阶忽然露出慈父神情说,你兄弟,我家那几个儿子,整天就知道吃吃吃,舞枪弄棒,打打闹闹,还有,就是好色。自古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但是,我能有啥办法?李世民英雄一世,生了那么多儿子,最后呢?还不是被武则天把江山给统了。这就说明,子孙福,不是哪个当爹的给的。 你是孤儿,但是,我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对待了,这点,你也是知道的,杨晋阶进一步施舍情义,走近,拍拍李四虎肩膀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也不能说不是好事,万事都是逼出来的。赵匡胤还弄个蟒袍加身呢……不扯远了,这样,你呢,就占山为王;我呢,在这十里八乡当皇。一明一暗,王皇策应,互为内助,等待时机。有机会了,虽说不能得天下,最起码弄个省长军长司令干干,到那时,就像东北的那个老张,谁还敢说他是土匪? 李四虎到山上,按杨晋阶谋划的,实施起来果然很顺,不到半年就打下了一片天地,弄了好几十条枪,人员也发展了,地盘也扩大了。从磨盘山向外扩展,周围十多个山头的土匪,接到帖子,纷纷投降,都加入李四虎的队伍。 李四虎也来个各山头自治,只要不是逢年过节,不是遇大事,一般不必集中,各管各的一亩三分地,也都逍遥。把投诚的算上,李四虎的势力范围已经东起史河,西至灌河,方圆百里,与西起史河,东至淠河的李老末隔河相望了。 要知道,李老末与杨晋阶,开始是合作关系,但是,发展到后来,就撕破脸皮了,他们之间,还为了利益发生枪战。因为李老末说杨晋阶就是土匪,是他的合作伙伴,可是,这话散布出去了,都不太相信,为啥?因为杨晋阶太会装了——赶紧联系李鹤鸣,办庄园,投资笔架山,办教育,支持农协工作,这一系列动作,一个土匪说的,能相信吗? 就在半信半疑时,杨晋阶还组织看家护卫队偷袭了李老末的一个弹药库,枪打得噼里啪啦,杨晋阶大肆宣传,说我是土匪一帮的,为何剿灭李老末?这个李老末,居心不良,想拉我杨晋阶下水,才造谣生事的。 杨晋阶这么一搞,老百姓算是彻底相信了杨晋阶,杨晋阶的声望名声,就像现在的股市,蹭蹭,直线往上飙升。 李老末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当得知李四虎是杨晋阶义子后,就不能过,总想找机会干一仗。虽说隔着一条河,但是,李老末眼看李四虎部壮大,听说已拥有五十人,三十多条枪,心翻疙瘩。 疙瘩摞疙瘩,就出现了两股土匪轮番抢一个财主的现象,就出现了土匪火拼的现象,就出现了农民协会自保的现象,就出现了借机招兵买马成立保安团维护地主阶级利益的现象。 第18章 行走在半道上(三) 杨晋阶整天想吴英子,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吴英子弄到手,打什么主意才能让周德怀一家心甘情愿。可周德怀呢?浑然不知,还安步当车做他的生意,踅摸怎么才能把豆腐卖出去。 这年头,百姓饭都吃不饱,还谈吃豆腐,想都别想,所以,豆腐只能卖给地主,卖给有钱人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豪门大户人家。 但是,自从有了人和枪,地主都变得硬实了,买了豆腐不给钱,赊账。 为啥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过去,也出现过,但多是农民,他们想吃豆腐,因青黄不接,没豆子换,又没钱买,咋办?只能赊,许个日期,记在账上。到秋天,黄豆打下来,卖豆腐的来了,经过门前时,主动拿出豆子,或卖了豆子给钱。 可如今,是地主是恶霸,也称豪门大户,他们吃豆腐,他们自己不亲自出面,都是下人出来张罗,这样一来,问题出来了。这些下人,狐假虎威,也想在购买的菜钱上扣一点占为己用,所以,他们不是没钱,也不是没豆子,而是总想吃白食,认为自己是人上人,后面有靠山,老爷吃你一点豆腐,是看得起你的,还用给钱?好像给钱多么下贱一样。但是,对卖豆腐的就不一样了。赊账,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小本生意,非垮不可。 周德怀到漆树贵家要账,连大门都没有让进去。看门的是个拿枪的,站在门口说,我们大老爷在省城,他能回来吃你家的豆腐? 小哥,你也是知道的,那天,你也是站在这儿,那棵桂花树可以作证,因为当时正在扬花呢。 拿枪的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小哥,你要是不做主,那么,你叫你家管家出来。 管家,你说的是胡宏,拿枪的故意说,不是你亲戚吗? 不是他,是新来的,叫什么来着?哦,他侄儿叫王莽,跟古时候的王莽一个字都不差。 看门的听了,立即瞪大眼睛,盯着周德怀,就觉得周德怀是故意奚落他们的队长王仁蒲的,于是,二话没说,取下枪,狠狠地对周德怀胸部就是一枪托。 周德怀正在说话,当时没防备,受了一枪托,顿时痛得弯腰,立即吐了一大口鲜血。 钱没要到,还挨了一枪托,咋办?周德怀坐在地上,靠在墙上,在那养伤,等到漆家关门了,才慢慢爬起来,扶着墙,挑着担子,捂着胸,回家。 漆树美知道后,心痛丈夫,找到老周家族长周大老爷,要他帮做主。但是,周大老爷听了经过之后,拄着拐棍,想了半天才说,德怀现在咋样? 在漆树贵家门口吐了一大口鲜血,心口痛,现在,躺在床上,养伤呢。 哎,自古以来,民不跟官斗,可你家德怀,咋碰上这样的事情呢?周大老爷年纪大了,说话都是颤抖的,想了想又说,你让我出头,你说,我出头,咋办? 德怀不是你侄儿了?被人家打成这样,还有王法吗?漆树美说,找他,就是要评评理。 要是评理,就算了,周大老爷说,听你说的,就是一枪托,吐血了不假,按说也是很严重的,这还用评理吗?自然是老漆家不对。但是,漆家不对,不占理,你又能咋办?还能上去砸人家一枪托吗? 漆树美哭着说,也太欺负人了,该我们豆腐钱不给,还打了俺汉子,我咽不下这口气,要是俺汉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跟漆树贵拼命不可。 非也非也,周大老爷也读过几年书,年纪大了,说话语气比较缓和,挺斯文,摇着头说,你说这事儿,我不是没想过,也想过,一是漆树贵到省城去了,举家都搬走了,留在漆家的都是王仁蒲那个杂种给他看家护院,我听说,这个人很霸道,家又不在这儿,找的人都是他的亲信,漆树贵很信任他,信任他是因为他能给漆家带来财富。这样的人,找漆树贵,找不到,找王仁蒲,人家有人有枪,不跟你讲理,你说咋办?二是经公。经公,你找谁?王仁蒲就是代理区长,你找王仁蒲?反正你大老爷我认为不靠谱。 为啥不靠谱?天底下,难道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漆树美说。 有,肯定有,周大老爷说,找不到漆树贵,可以找李鹤鸣,李鹤鸣不买账,再一层层往上找,可是,找到猴年马月是个头?时间过去了,大侄儿的病也耽误了,咋办? 漆树美想想,周大老爷说得在理,但是,这个气受不了,咋办呢?漆树美哭得更加不行了。 侄媳妇,你要是觉得可行,还有一个办法,周大老爷说。 啥办法?漆树美止住哭泣问。 到你漆家,漆树贵不也是漆家人吗?你大哥漆先涛,那可是我们这一块的名人,就是杨晋阶也要买账的。杨晋阶买账,杨又跟李鹤鸣关系不错,那么,找一找你大哥,也许能讨个说法。 漆树美没有吱声,但是,这个法子她不是没想过,也想过,可是,漆树贵是小门,在爹活着时,就对大门有意见。爹去世了,他就更加无法无天了,听大哥说,早就跟大门一刀两断了。现在找他,等于嘴抹石灰白说了。再者,就像大老爷说的,人家在省城,又没个电话,去人找,到哪找? 咋不说话了,是不是感到不靠谱?周大老爷说,实际上,这也不是个好法子,不说漆树贵这个人是个啥德行,就是看在你们是兄妹的份上,管一管这个事情,那是什么时候?估计过年了能回来一趟两趟,除此之外,你到哪找? 那咋办?大老爷,你有办法,说说吧。 看看,你这孩子,咱老周家人是这么轻易受人欺负的吗?周大老爷气得颤抖说,我都八十多了,也没有几年好活的,要是年轻,我自己就能抱着刀给侄儿拼命,找回道道去,可是,如今,谁有钱,谁就是爹,谁有人,谁也是爹,谁有枪,那不是谁是爹那么简单了,那就是爷,太爷爷。谁叫咱老周家没有能力买枪呢?说这些,都是气话,慢慢平息下来,冷静想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忍。 忍?漆树美不明白说,可是,马善被人骑,人善受人欺呀。 不忍咋办?周大老爷说,找,找不通;告,你没人,也是白搭;要是打,我们打不过,你说咋办?最主要是,目前不是找回公道的时候。 不是找回公道的时候?漆树美说,大老爷是说,机会没到,是吗? 是,也不是,周大老爷说,你家,当家的,俺大侄儿躺在床上,你应该立即找医生检查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再说了,瘪头这孩子在外上学,不能耽误他的学业,要是因此耽误了,你这个仇,咋报? 我们还能依靠孩子给他爹报仇?漆树美说,我们的仇我们自己报。 你自己报,也得忍,周大老爷用棍子捣捣地下说,谁没有三尺硬地下?你在他的地盘上,找他评理,讲得通吗?侄媳妇呀,看啥事都要看远点,我虽说老了,有些事我也看不到了,但是,我能想象得到——这些人是没有好现场的,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侄媳妇呀,我不是软蛋,掌着周氏家族,我能怂吗?但是,现在是啥时候?路上都饿死人,有人还这么霸道,你要是强出头,又是为你自己,能有好下场吗? 漆树美出了口长气准备走,周大老爷又说,侄媳妇呀,你等一等,在这关键时候,你得让大侄儿消消气,可懂?吴家店那地方有一个老中医,是我的亲戚,你打着我的名义找他,来帮侄儿看看,抓紧治疗,等侄儿好了再说,侄媳妇,你说行吗? 谢谢大老爷了,漆树美流泪说,我来找你,小英子已经出门找医生去了,要是用得着到吴家店找你说的那个医生,我自然还来麻烦你老人家的。 回到家,小英子已经送走老中医,坐在堂屋里说,娘,郑先生把脉,又看看口腔,用手摸摸爹的肚子,还问哪地方痛哪地方不痛,最后说,是爹内脏出血了,估计是胃。要是这样,主要是养,郑先生开了六服中药,还说,心脏没问题就不怕。 哦,要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漆树美说,周大老爷也没办法,主要是漆树贵走了,到省城去了,找不到人,要是派人到省城,还不知道是鸡是蛋,得不偿失。 这个漆树贵,我恨死了,小英子说,真是猪狗不如,养个看见护院的也这么霸道,要是我将来长大了,一定给爹讨回公道。 哎,不说了,漆树美想到小英子已经知道漆树贵是他亲爹,说多了也不好,看了看,又说,漆树贵不知道,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这样。 狗仗人势,他不知道就说明他没责任了?小英子义愤填膺说,娘,郑先生问爹咋搞的,我就把事情始末说了,郑先生听了说,这个人他知道。 他知道?漆树美说,郑先生咋说的? 第19章 行走在半道上(四) 郑先生说,胡宏,就是王仁蒲把他挤走的。 是王仁蒲挤走的,为啥?漆树美说。 这个事情,我比谁都关心,当时郑先生说,我就问,问了才知道,王仁蒲栽赃陷害,一是因为我,当时我妈难产死了,是胡宏叔把我送走的,他没有舍得害我,把我送给了乞丐,可是,王仁蒲添油加醋说,是胡宏叔父故意的,目的是等我长大了,他好依靠我侵吞漆家财产,二是污蔑我妈,说我就是我妈与胡叔生的,要不,咋也在脖颈长着一颗痣呢,为啥让他把我送给狼吃了,他舍不得呢?还说,我妈报复我爹,才出轨的。真是恶毒呀。 郑先生咋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详情,小英子说,我也问了,郑先生说,这个王仁蒲作威作福,在漆家又找了几个戏子,都很漂亮,还很风流,但是,戏子都好生病,生病了就找他去医治,可是,医疗费从来都是欠着不给,找他讨要,就是那个门卫,拿枪威胁,吓得郑先生赶紧跑了。出了门,才想起,那个门卫,自己见过,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土匪,是李老末的二当家,在抢漆家时走路碰见过,他还用枪指着说,我知道你是郑先生,你是治病救人,我是抢财但是不杀人。要是挡住我们兄弟发财门路,可别怪我,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家满门的忌日。这不是威胁吗?小英子说,我等着,倒要看看这帮土匪,是什么下场。 英子,爹渴了,想喝点水,你去烧点开水来,周德怀说,我跟你妈说说话儿。 跟娘说说话?小英子忽然想到爹吴孔栓临死前与自己说的,那口气,咋那么像呢?小英子扭头看看,心里难过,但是,还是按照周德怀说的,烧水去了。 英子刚离开,周德怀拽着漆树美的手说,树美,我说了你可不能怪我。 啥事,神神秘秘的,漆树美摸摸丈夫的脸说,先生不是说了,不要紧的,内脏损伤,养一养就好了。 我不是说这个,周德怀说,我是说你漆家。 漆家,咋了? 我被打,不是偶然,也不是王仁蒲本意,当然,王仁蒲也不是好东西,周德怀说,我感到是漆树贵指使的。多少年了,每次到漆家卖豆腐,胡宏当管家的时候,都给现钱,还说是老爷安排的,亲戚,不能欠着。 这是小事,周德怀咳嗽一声,吐出血团子,已经变得乌黑,漆树美赶紧帮他擦干净,看了看说,不要紧,不是鲜血,这是留在嗓子眼的血咳嗽出来了。 虽说胡宏没干了,王仁蒲那个王八蛋干,但是,漆树贵临走能没交代?就是没交代,王仁普也知道我们跟漆家的关系,可是,小英子不说我也知道,此人就是王仁蒲的二弟,就在李老末那里,是不是二当家不知道,我知道他叫王仁柳,是按照他哥的意思打我的。 为什么?咱家也没有得罪他,更没有得罪漆树贵。 没得罪吗?胡宏咋被开除的?咱家收养小英子,漆树贵临走前还来咱家一趟,还因此气病了,难道他没有跟王仁蒲交代?就是没有交代,察言观色也知道。 这只是你猜测的,漆树美说,我这个六哥,是坏,但是,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吧? 哎,我就怕你不相信,还怕惊动英子,这孩子刚烈,要是知道真相,一定会跑到漆家讨个公道的,到那时,更是不可收拾。你这么说,我还是跟你说真话吧,周德怀说,我被踢的大出血,过了一会儿,我坐在旁边,靠在墙上装死,这时候,看门的也就是王仁柳走过来,怀疑我死了,还用手指放在我的鼻子上,过了会儿,王仁蒲走过来说,咋样? 还活着,就是晕过去了。 你下手也太狠了,他跟我们没仇,就是老爷走时说了那句话——让我们遇到机会,要把他这些天咋病的连本带息捞回来,这不是很明显吗?替代老爷出出气也就行了,王仁蒲说,这个周德怀的夫人也姓漆,他几个哥哥很不得了,最主要是,他还有一大堆侄儿,要是知道了,他漆树贵享受去了,祸水东易,到时候,我们咋搞? 真的? 真的! 漆树美一听,身子一颤,伏在周德怀身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汉子呀,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嫌弃你家穷嫁给你,我漆树美不求你荣华富贵,甘愿与你同甘共苦,白头到老,一辈子,也就不寂寞了。 哎,是呀,人呀,最难的是活着,周德怀说,咱老周家官至宰相的有,到我们这一代,我读书,但我不做官,整天就是卖豆腐磨豆腐,你猜为啥? 为啥? 爱,周德怀说,咱一家,因为爱,你嫁给我,喊我汉子,我感动。小英子,那么可怜,瘪头把她救下来,又领到俺家,做了咱俩的义女。这些,不都是爱吗?人的一生,为啥痛苦,为啥活着那么难?都是一个字:爱! 汉子,不说了,为了英子,我理解你,不报仇了,这点仇恨,在爱面前算啥呢?那些人,打你,想得到却又不敢,以至于生病,为啥?不都是因为他们心中缺少爱吗?他们心中有啥?有自己,有利益,有地位,有权势,可是,就是没有爱,他们活得多累呀。 娘,爹,小英子进屋,看见两个老人紧紧抱着,两人都在流泪,漆树美还微笑着,小英子愣住了,咋了? 听到小英子喊,漆树美赶紧松开。 小英子见状,释怀了,原来,两位老人家没事,在秀恩爱,于是,笑着把一碗水递给漆树美:娘! 周维炯在武汉,他爹知道,至于上什么学,全然不知,也不多问,只知道当初在笔架山农校上得好好的,突然回来说学校派他到开封。 到开封,瘪头他娘不舍得,说离家远,想得慌。哎,女人,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呀,但是,漆树美不一样,只是把自己真实想法说出来而已,至于孩子要走,她还是很高兴的,老早就给孩子准备了大书包,还准备了一套换洗衣服以及其他日用品。 开封,我也没有去过,周德怀心想,我虽说没有去过,但是,听说过呀。开封,好呀,省会城市,还有个大学,叫开封师专,还是咱这里人在那当校长呢,很高兴,也就放心,可是,半年过去了,瘪头来信说,已转到武汉,考取了黄埔军校武汉政治学院,让人吃惊。 武汉,我们都知道,比开封还出名,为啥?商城县的余集,俗称小汉口呢,我们这儿距离武汉,比到开封还近呢。有时间可以回来了,是好事呀,这是漆树美知道后说的。 周德怀想,这孩子,走南闯北,比自己卖豆腐强多了,说不定将来能光大门楣,哎,儿子出息了,都是老人的心愿呀。 儿子出息了,他也高兴,但是一想,武汉离上楼房多远?跟自己卖豆腐所跑的路没法比,听说,走近路也三百多里,这么远,路又不好走,土匪又多,咋办? 周维炯说,爹,您放心,路难走,我们是官派的,由县派车送;至于山上的毛贼,我不怕,我会这个。说着,扎马步,捏拳头,说,那个李老末,见到我还喊声“炯爷”呢。 那是什么时候?那是从小,你爹卖豆腐给他,又是在大街上,人家看你是个孩子,逗你玩的。你现在长大了,他是土匪头子,不一样了。 是呀,长大了,他见到我,不是更害怕我了吗? 可是,他有枪呀,你的拳头再厉害,能比枪厉害吗? 我还有点子呀,点子这个东西可是好东西,周维炯点着自己的脑袋说,枪,自己不会动吧,谁拿枪谁就是枪的主人。土匪,不会上来就开枪吧。趁其不备,夺之,那就是我的了。 得小心,有道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爹,妈,英子,你们放心,自从白云洞主马苦禅师教了我拳脚后,通过这些年练习,三丈高的树,我只要十步就上去了。八丈高的城墙,助跑三步就能越过。碗口粗的小树,我一使劲儿,用肉掌也能砍断。砖头磕在头上,我都不怕,最后还是砖头倒霉,多次试过,不是两段,而是粉碎。 这孩子,就是心太大,我问你,你师父还在白云洞吗? 两年前就走了。 在这儿的时候,你也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现在说,迟了——没顾上请他到俺家吃顿饭喝口茶,你这一身本领,人家教你,一分钱也不要,这份恩情,你咋能还上? 师父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从开封那边来的,学习徐霞客,想游遍名山大川。我在舅舅家上私塾时路过,看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好玩,就捏他的鼻子,他仍不动,我惊讶,以为他死了,就背着他到下坎,找个干暖朝阳之地,用石头和树棍捣个坑。 山里狼多,遇到这么个死人,吃定了,周维炯说,我想把他放在坑里,用松毛先盖起来,再回来找铁锨挖坑埋了。一个出家人死在路上,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怜呀。我如果把他安葬了,也算做了件好事,按照你说的,也算积德。 嗯,做得对,做得好,周德怀说,原来如此。 第20章 行走在半道上(五) 我把他用松毛盖好,正想走呢,只听“哎哟”,回头看,他呼啦拨开松毛,伸了个懒腰,跟没事一样坐了起来。我也没看到他用什么功夫,那些松毛都纷纷乱飞,身上的泥土也像雨滴,四射而出,周维炯说,我以为诈尸,赶紧磕头,还说,师父,你就安心去吧,别吓唬我一个孩子,我也是看你可怜才背你到这儿来的,这么整,可都是为你好呀。 哈哈哈,看你个熊样,一定吓得不轻,周德怀开心大笑。 可漆树美紧皱眉头说,这老头子,咋吓唬孩子呢,当时也不说,吓掉魂没有? 哪呢,周维炯继续说,我说,你虽说是出家人,可还有我呢。我回家找铁锨,好好给你安葬,再给你烧几刀纸钱,到那边再也不用出家了。因为他的穿戴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和我们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和尚还是道士。我说的出家人,含蓄说的,实际上就是要饭的。 那人听了,一时茫然,盯了我一会儿,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令我感动,这样,你既然喊我师父,那我就收你做徒弟吧。 我说,我们这儿对待路人,都这样叫的,不是真师父。 那人说,我也不想做你的真师父。 既然是这样,我说,那好吧。但是师父,你为何要收我做徒弟呢? 他说,你这人心善呀,我们出家人看中的就是这个,也算缘分呗。 后来呢?漆树美问。 后来?后来他把我带到白云洞。那个洞我太熟悉了,就不描述了。他说他就住在这里,也就是洞主了。他对我说,你要向我保证,学得的拳脚不要轻易伤人,特别是不要伤及无辜。 我说,规矩就这一条? 他说,多了没用,一条能做到就能成佛了。 此时我才知道他是和尚。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还说,从嵩山到这儿就被这里的景色迷住了,多住了些时日。过些时日还走。那天在山上坐禅,听到山下有声音,又听到你求姓漆的,就知道你这孩子与我有缘。 他还说,缘分不分先后,只要有缘,就一定能再见。我从金刚台那儿过,那地方挨县城,是个好山,叫金刚台,听起来佛印重,就是缘,我就挪不动步子了。那地方,洞特别多,山上野果也多。 师父说着,我盯着,想象着,神往着,问,师父,我是你的徒弟了,那我要是打死兔子狼呀野猪呀,算不算杀生? 他说,算,但是,要看你是谁? 我说,我是谁?你是周维炯呀,小名叫瘪头呀。 他不说话,看着我,就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在等待什么。 我丈二和尚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哈哈大笑说,师父,我懂了。 我们师徒一场,还真的是缘分,你比那个陈培义聪明,只不过你杠,宁折不弯,按说是好事,但是,这世道能容你?所以,你要学会变通,不注意,不好好思考师父我说的话,将来要吃亏,这也是为师我担心的哟。 陈培义,哪个?我问。 他比你还小,住在哪儿,不知道,师父说,但是,我与他有缘,也收了他做徒弟。 哦,巧了,你也是装死遇到他的? 哈哈,不是。为师也不是装死。我在打坐。你呀你,我虽说处在练功状态,但是,我还有气息呀。你也太粗心了,只要探探我的鼻息,也不至于如此。 探了,没呼吸呀。 没呼吸?师父说,哦,忘了,我在闭息,你探不到。 陈培义,你是咋遇到他的? 当时,金刚台半山腰有个木桥,看见那孩子正在木桥下逮娃娃鱼。桥下是小溪,溪旁是水氹子,因为断流,小溪干了。娃娃鱼都躺着,一蹦一跳的。陈培义见了,就把娃娃鱼收拾一下放进有水的氹子里。 师父说,本来,我是过桥的,走到桥中间,有一只娃娃鱼咕咕叫,我心扑通乱跳,低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孩。那小孩光头,前面露一撮毛。我当时不知道他叫啥,就喊:一撮毛。没算到他抬头笑。那张脸,稚嫩,帅气。笑了后说,师父,山里蛇多,得过细。就这么一句,我觉得缘分到了,就收他做了徒弟。 师父又说,算一算,你俩也有缘,将来还会走到一起。再说了,此人福大命大,你得照他学,特别是你那性子,是个缺陷。 该回家了,周维炯拿着他爹寄来的信,回忆着。 那夜,山里特别静。 坐在当院矮墩上,看深邃的夜空,星星都在翻着眼睛,月姥姥像爹磨出的豆腐脑,在天上晃悠。 英子长大了,个头已经齐我耳根了,那张脸,白净了。我没走出去,估计外面的姑娘也没英子好看。 哥,咋这么静呀? 都睡了,连土匪也安静了,除了那些闲不住的蛤蟆,还有那不知疲倦的流水,就只有那苍白无情的一轮明月了。 你到武汉,武汉在哪儿呀? 我也没去过,不过,表哥他们是第一批,回来说,在西南。咯,我指给你看,看到没,月亮正朝那儿跑呢,月亮跑的方向就是武汉的方向。 那地方好玩吗? 好玩呀,书上说,有黄鹤楼,还有人在楼上题诗,什么“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呸,呸,呸,太不吉利了,哥,我呸了三口,事不过三,把不吉利的东西都“呸”走了。 呵呵,还有这个道道……我还是继续介绍吧。武汉是三镇,三足鼎立,相互之间,隔水,只能船渡。 黄鹤,那是鸟,到处飞,当然是一去不复返啰。哥,你可不能学黄鹤,要是那样,我会想死的。 你这小妮子,尽胡思乱想。 不过嘛,我长这大还没坐过船呢,要是能去,我真想看看,不说坐船,就是看看,死也值了。 呸,傻妹子,咋一口一个死呢?我先去探路,有机会了,再带你去。 嗯,这还差不多。我听说,那地方总打仗,有这回事儿没有? 武汉,清政府时有个夏阳保卫战,听说打得挺激烈;今年,国民革命军攻占武汉,伤亡大。也正因为国民革命军占领武汉,才让我们去学习。国民革命军打武汉时,最缺的是两样:一是止血药;二是护士,也就是医生。有多少好青年负伤了,就因为没及时治疗,死了。哎,那些当兵的,可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哟。 是吗?我咋听说你们这次也要参加什么黄埔呢? 是呀,只不过我们是自愿的。现在,太平了,去上学,学得本领,回来保卫家乡呢。 太平,太平了还保个屁?你保卫,说明还不太平。不说远了,就说近的,这山上的土匪,那些地主恶霸,能让天下太平吗? 英子长大了,懂事了。你说得对。我走了,你在家除照顾爹妈弟妹外,还要积极上进,等我回来,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再也不受罪了。 英子斜视一眼,嘴一翘,伤心哭了。英子一边哭一边说,不要嘛,我谁也不要嘛,我就要瘪头。 别闹了,我是你哥。 哥,你都还没娶亲呢,咋操起我的心了?说着,小英子一头擂到周维炯的怀里。 来这里上学,虽说不长,我又要回去了。黄鹤楼,武汉三镇,英子可都没看过呀。唉,隔山隔水并不是问题,最主要是乱,到处都是土匪,再咋说,也走不到这里呀。 周维炯把信拿在手里,直愣愣在那出神。 周维炯是农历二月初接到他爹的信的,当时,正从农讲所回宿舍,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漆德坤、崔海天、吴云志,都是笔架山农校的,都是老乡,也算一个小团体,谈得来,很抱团,有什么信息,大家共享,有什么问题一起讨论。这不,周维炯得到一个消息,说是黄冈陈策楼办了一个农讲所,都是有学问的人在那讲课,于是,一喊,都来了。 吴云志说,那个大高个,四方脸,总留偏头,好像有一肚子学问的,叫什么? 毛润之。 干啥的? 是个教员,听说教过书,还到过北京,一肚子学文,说话也幽默,讲得道理好深刻呀,漆德坤说,我很佩服他,还有那个姓恽的,总是讲农民,讲得挺深刻的,有些道理,真是闻所未闻呀。 说实话,我真算开阔了眼界,崔天海说,这个陈策楼,真气派,两层楼,这么大,听说是个大地主,这个地主姓陈吧,真是咱大别山人的榜样,不为钱不为利,把自家的楼房拿出来办学校,不简单。 你看你,大惊小怪,吴云志指着漆德坤说,他爷爷,你知道不?叫漆祖奎,清末秀才,就把自己的楼房拿出来办学校,叫明德中学,在商城,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比县高中什么雩娄高中好出名。 那可不一样,漆德坤插话说,我爷爷办学,还是旧思想,也就是说,他讲的都是封建思想。他老人家虽说很开明,但是,办学宗旨还是为漆家子弟,让他们都成为饱读之士,将来金榜题名,做官发财,繁衍子孙,为漆家光大门楣。可这个陈策楼,我听说是老陈家少爷叫陈潭秋的办的,主要对象是农民。当然,我们这些人来学习来听讲,他们还是欢迎的。但是,你仔细听听就知道,讲的都是为农民好,为民族好,为国家好,这个格局,可不是一般的高,一般的大呀,想一想,与那个张载的什么横渠四句,为天为民为往圣为万世有一拼,说实话,这种站位,不是大清遗老遗少所能比拟的。 第21章 行走在半道上(六) 讲得好,老表,周维炯说,我最佩服的是那个毛教员和恽教员讲的,那个毛教员讲得多生动呀,还掰着手指头数着说,一双筷子稍微一使劲儿就断了,十双筷子呢,你能折断吗?折不断。这说明什么,团结。为何在中国,那么多农民,占人口百分之九十五的是农民,他又把手指头掰着数,一把手,十个指头,有九个半都是农民,可是,我们农民为啥还吃不饱穿不暖呢?我们有这么多人,为啥外国列强还要还敢侵略我们呢?是因为我们没有把指头攥起来,只要是攥起来,你再试一试,就是一堵墙,也能一拳头打穿。哈哈哈。哎,太有学问了。 我听说,他不仅有学问,好像还是个大官,吴云志说,也是农民出身,湖南口音重,我也想听,但是,听不太懂,不过嘛,有几个字我算听懂了。 什么字? 他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还说,农民的利益只有组织农会,团结起来争取,才能实现。还说,就像一个人,自身强大了,才能抵抗外界病菌。 啥意思? 你真是不动脑子,这些,你在哪本书上学过?仔细品品,又都是真理。就说我们国家,号称文明古国,可是,到处都在遭受劫难。这个时候,只有国共两党团结,才能抵御外敌。这个团结,就是自身强大;如果自身不强大,你在外打仗,后院起火,能打赢仗吗? 蛮有道理的。 再说了,农民是啥?是国家的最底层,就像一个人,他就是人体的细胞,要让人肌体健康,细胞是关键;但是,细胞都很弱,抵制病菌很吃力;如果遇到强大的病菌,又是从来没有见到的,那么,人还不生病? 这个人不得了,能把问题分析得这么细,真的不得了。 崔天海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周维炯说,好像你家的。 吴云志说,不年不节,寄信干啥,难道家里有啥事? 崔海天说,像这样的,一般来说,就是张罗对象,炯爷也不笑了,按说当爷的孙子都很大了,但是,咱们炯爷还是个小鸡鸡,哈哈哈,家里急,肯定看上哪家姑娘漂亮了,让咱炯爷回家相亲呗。 嗯,你小子鬼精鬼精的,在这大城市,没有一天安分的,只要是经过灯红酒绿的地方,两眼都放光,是不是很想呀? 你不想?别虚伪了,吴云志说,你要不想,为啥观察这么仔细?我看呀,就是你老崔的心理活动。我听说,你来时就结婚了,那女人叫阿秀是不?是不是娃都有了?要是没有,这都一年了,也加快速度,别他妈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请人家耕种了。 好你个吴铁头,欠打是不,崔天海说着,就要上去,可是此时,吴铁头好像发现了什么,指着入定的周维炯。 周维炯心一紧,赶紧打开,一看,只几句话,意思是,妈想你了,妹也想你了,我也想你了。你回来,土匪太多,恐怕要出乱子。 这么意思?周维炯脑海里立即浮现妈的形象,还有爹,对,还有阿秀。不是阿秀,是小英子,这里说“妹也想你了”,没有提小英子,实际上就是指小英子。小英子,想到此,周维炯就觉得这个妹子真好,特别是那声音,好像天生的,发出来,一字一句都是那么好听,好像在唱歌,还有,就是小英子那双手,细长白嫩┅┅都大半年了,也许长大了,个头更高了,周维炯眉头一皱,此时,来一封信,说这些废话,干啥? 几个人都围了上来,都伸头看,就那么几行字,也容易看,只一眼都看完了。看完了,又都退回去,坐在自己的原位上,互相对视着。 崔天海觉得自己看错了,可能不是那么简单的几行字,又走上前,反复看看,低下头,又看看背面,站起来,冷笑说,就这些? 就这些。 你家父母,哎,真的是父母哟。 周维炯听着,心里难过,说,家里没事,就是担心,又不知道咋问,才这样说的。 那你咋办?吴云志说,毕业还差一年呢,你要是回去,还来不来,两说。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有事情不能脱身,来不了,学校有规定,可不能算毕业,到时候咋办? 我先回一封信,让他们安心,周维炯说,我算算,暑假是什么时候,不,我可以提前回家。听说,只要每门考试通过了就行。军事课,我都考过了;古文,要求不严;答辩,可以申请提前。我估计,四月底就可以回家了。 但还是没算准。 回信,漆德玮也看到了。 漆德玮比周维炯早毕业,毕业了,就回到家乡。 当时,他六叔漆树贵考虑到自己马上要去省城,自己走了,商城,县这一级,老漆家就没人物了,就是回来走走,办个事情,还得求人,不划算,于是咬咬牙,拿出二百块现大洋给漆德玮在县保安大队谋了一份差使。 漆树贵心想,这二百块也不是白投资,去省城,家大业大,老家还需要人关照。漆德玮这孩子厚道,知恩图报,到时候,说不定会翻倍呢。 县保安大队长是王继亚,副队长四个,都是北乡人。大队下设中队。漆德玮个头高,块头大,有胡须,虽说年纪不大,但看上去老成,又在武汉军事政治学校学习过,是个人才;再说了,漆树贵舍得花钱,临走时还说关照,于是就安排当了小队长。 所在中队,队长是个斜眼,读过私塾,不会打枪,李鹤鸣从秘书中选的,叫克里维。 李鹤鸣说,一支队伍,只文不武,那是秀才;只武不文,那是土匪;只有文武结合,才是常胜之师。 这话说的,听起来不光没错,仔细琢磨,还是挺有道理的。说实话,古往今来,没有一支军队是靠武将靠蛮力指挥战斗取得全胜的,大部分都是武将骑马打仗,文官运筹谋划。那个打败苻坚,留下千古名句风声鹤唳的谢安,就是在屋里指挥战斗的,就是实打实的文官。 李鹤鸣这么说,按说很对,但是,关键是他派出的这个中队长连拿枪都不会,说是剿匪,他把盒子炮挂在裤腰带上,听到枪响,就蹲在地上,头低着,捂着耳朵,两腿乱抖。 漆德玮是小队长,剿匪是要冲锋的。漆德玮准备冲,从他身边过时没看清,以为是团丁,就大喝:咋不动,看我不毙了你!一看,裤裆都湿了,夹着的盒子炮正低着头淌水。这么鼠胆,是谁?哪来的盒子炮?拉起来一看,是克里维,中队长。 漆德玮心里叫:我的妈哟,这还能当官?还能在经常剿匪经常打仗的县民团混?这不是开玩笑嘛。但是,事情到此,都还有面子,不能搞得太实在了,因为今后的路还长,要是转过这一天,给你一个小鞋穿,不划算,咋办?漆德玮灵机一动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中队长在出恭,我冒失了,还请中队长谅解。 克里维苦笑着点头,还说,确实肚子痛,走不动,你先冲吧,我随后就到。 漆德玮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说,赶紧离开,于是大喊,冲呀,说过,提着枪冲锋。 事情虽说过去了,但这个情景被大家看到了,都知道克里维是个笨蛋,也就没放在心上。但是,克里维这家伙要薪水可不含糊,账算得特清。 县保安团,作为团总,每月二十块,中队长十二块,小队长八块,队员,按入伍先后,早的四块,迟的三块,不到一年的,统统都是实习生,两块。就是这么个规矩,没想到,中队长还要扣。小队长少发两块,队员少发一块,理由是孝敬上级;还有,加班费呀临时出动呀领导特别出行呀,都得从这里出。 漆德玮侧面打听,王继亚是团总,每月二十块是不够的,因为他的薪水到月了都由得月楼的小桂子领了。小桂子是谁?是得月楼最漂亮唱曲最好听的歌伎,南乡人,师从张云,因喜爱桂花,又姓桂,所以,她老师张云就给她起名小桂子。小桂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会跳舞,特别是黄梅戏,那个唱腔,真叫一绝。 王继亚住得月楼,让小桂子伺候。喝个烧酒,听个花鼓灯,欣赏小桂子舞姿,再对唱《天仙配》,真是人生一大享受。但是,一个大男人又是团总,手里没仨钱俩枣,小桂子能那么听话,能那么善解人意?王继亚能不知道?知道。知道了咋办呢?那就得想办法。 想办法,啥办法?无外乎刮地皮,除了在团丁身上刮之外,就是找事干。大多都是打着剿匪的名义,找茬,还别说,有许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的家当,都变成了王继亚等人的私人财产,虽说不能一夜暴富,但是,够他们挥霍,也算勉强。这样算下来,他们的薪水要是能占他们总收入的三分之一,那就算倒霉了。 第22章 行走在半道上(七) 即使县民团领导克扣队员,但是,进入县民团也不容易。在县民团,个个都是香饽饽,其主要原因是他们能赚钱,而且,赚钱的名堂很多。 出勤,逮住吸大烟的,要没收,另外,还要坐牢。凡是抓来的人,一律关起来。是罪犯,看你犯什么罪。死罪,谁也救不了,除非够到县长李鹤鸣,否则,一万块也是白搭;不是死罪,一般来说是一百到一千不等。没有犯罪,不是罪犯,也要花钱赎。有道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不给你折磨得脱一层皮能饶你,想得美。想得美,就得拿钱。一个人,赎金一百块,要是够到县里面的要员或者各县区乡长,说说话,里面有人情,那么赎出当事人,最低也得十块。 一百块,十来亩田,啥概念?穷人,谁出得起?还有,打土匪,多半是地主豪绅家遭到抢劫才报案的;报案了,县里立案,立案要有立案费,谁报案谁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出勤费呀,枪支弹药费呀,伤残补贴呀,算下来可不菲,没个千儿八百不行。 漆德玮是小队长,他最清楚。他说,维炯,你在上学,不知道,为啥商城百姓的赋税已经超三年征收?因为要养活这些人。在这里,组织农会,搞农运,李鹤鸣虽说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讲讲话鼓励一下,支持一番,都认为李鹤鸣是我党的朋友,是可以争取的。存在这种思想,十分危险。岂不知,此人反动透顶,那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没遇到机会,遇到机会了,用残忍恶毒这样的词都无法形容呀。维炯,你要是回来了,千万要小心谨慎,也要告诉大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可别被假象迷惑了。 周维炯听了,算记下了。 漆德玮又说,这个人跟形势比跟他爹还跟得紧。大总统死了,新三民主义停了,蒋独裁。李梯云陈慕尧来县城找过我,说局势紧张。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不是知道,是看到的。在南乡,那些农会组织说解散就解散。这么一解散,地主就钻空子,抓住时机,组织人抓人杀人。农会解散了,会员就像到处跑的旱鸭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说,商城的党员,一定要沉住气,要保护好自己,要等待等待再等待。 漆德玮像往常一样骑着高头大马,带蔡田陈大权两人到余集与光山交界的扁担冲,坐在小潢河大桥旁,等。 到了扁担冲,漆德玮让蔡田把马拴在路边的杨树下,让陈大权站在高岗上盯着,还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个头高,偏瘦,黑脸膛,估计有包裹。我累了,睡一觉。蔡田也睡一觉。陈大权,你先守着。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情,估计,到天黑回来。但是,这路途,什么岔子都可能出,到时候,耽误一天两天,也保不住。所以呀,我们得蓄积精力,保存力量,轮番守,这就叫守株待兔。 周维炯是农历四月二十九出发的。 出发前,他把东西都当了,揣五块大洋到汉正街,有一家商店是卖金银首饰的。这对周维炯来说没吸引力,可是,他忽然想起了小英子,还有小妹菱角,就走了进去。进去了,服务员介绍,他看到一把木梳,很小巧,紫檀木的,看标价,也不贵,一个铜板。又看看,一个银发卡,制作精巧,五个铜板。周维炯犹豫一会儿,想到小英子说的“想到武汉看看长江”,最后决定,也要了两个。 付了钱,正准备走,门外有个人正往里面闯,碰面就说,维炯,我知道你今天回去,到学校找你,没找到。 此人是在农讲所上课时认识的,江西人,随毛先生来武汉,因为周维炯个头特别高,又坐在前排,听了课,提着包就要离开,他就走了上来问,才知道是大别山人,不是探子。谈了一会儿,觉得此人思想进步,很可能是我们的同志,就说到《GCD宣言》。 周维炯一愣,先不言语,思考一会儿,心想,此人这般试探,什么意思?如今,在大众场合说这样的话,还提《GCD宣言》,很危险,要是探子,咋办?得小心,得注意。但是,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说话语气,特别是对当下时局的分析,都像是自己人,不像坏人;要是自己人,说不定有什么紧急事情,于是说,听说过,没见过。 李梯云,你认识吗? 他是我笔架山农校同学,比我高一届,周维炯说,早毕业了,听说,毕业后就回老家了,他家不在商城,在湖北,去年回湖北了。 崔天海、吴云志呢? 他们也是麻城的,还在学校,听说也要回去。 不参军? 不想,爹妈都在家,来信要我回去,也许有急事。 李梯云没跟你谈过《GCD宣言》? 谈过,还宣誓过,周维炯一颤,很后悔说实话,斜眼看看,见此人也是一颤。 两人握手。 自我介绍,我叫朱迪,跟毛先生来的。那天,见你听课很认真,还不时拍手,我把情况对先生说了,他沉吟一会儿说,听你描述,应该是自己人,是我们的同志,别看他年轻,听说此人刚直。又问是哪地方的,我说是大别山的。先生抽着烟,慢慢说,让他去武汉中学找必武吧,谭秋也行,所以我就来了。 董必武也在武汉? 你今天回家? 是呀。 朱迪迟疑说,恐怕时间不允许了。这样,我听说你要经过麻城,那地方正收编土匪,每天都打仗,乱。又看看四周,把周维炯拽到一个巷子里,看左右没人,于是就从胸口掏出一把短枪说,别害怕,是我的,防身用的,你现在要回家,一路不太平,送给你,防身。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再贵重能有我们是同志贵重吗? 周维炯不说话,但是,也没有接。 朱迪把周维炯褂子撩开,一伸手说,拿着,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先生的意思?周维炯试探着说,你说的先生,他就是给我们讲课的毛委员? 嗯,我们也要走,毛委员回去,去哪地方,你别问,那地方也需要他。 这般说了,周维炯再拒绝就不对了,于是,接过来,没看,插进口袋,好在他还穿着灰袍子,宽松,裹着样把东西不成问题。 周维炯说,让你来找我,先生有什么交代没有? 也没有多说,只是说,这东西藏好,路途遥远,路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再说了。这个东西,看起来是好事,但是,要是遇到土匪或者民团或者探子,就是大问题。凡事都有利有弊,如何掌握,如何化不利为有利,全在乎自己。 先生这话说得太对了,我算记住了,只是,我是回家,回大别山,没有问,先生也了解大别山? 了解,咋不了解?朱迪说,先生教书,博览群书,还在北京大学图书馆读过书,哪地方不知道?先生说,大别山是个好地方,也是个苦地方。好地方,就是此地便于发动革命,又是鄂豫皖三省交界,便于发动群众。苦地方,是这里的农民,太苦,但是,他们的革命热情很高,值得重视。 先生对大别山农民的生活状况也了解?太不简单了,你知道,先生来过大别山没有? 没听说过,朱迪摇摇头说,不过,他经过大别山,也接触很多大别山人,也许通过他们了解的,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先生肯定对大别山革命有很多见解,周维炯说,他是否对我个人有什么指点? 也说了,朱迪说,先生说,他送你四个字。 哪四个字?周维炯感到奇怪,也很渴望听到,所以,很迫切,朱迪还没有说完,他就接上了。 不忘初衷。 不忘初衷?周维炯说,咋理解? 革命形势风云变幻,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为革命牺牲,又有多少人叛变革命,投向敌人的怀抱,甚至助纣为虐,为了活命,屠杀我们自己人。这些事情,也不足为奇,仔细思考,统统是大千宇宙的一粒尘埃,都随着岁月而逝去。但是,有一种东西是永恒的,那就是人生的意义,朱迪说,先生说,我们之所以选择革命这条路,是因为这条路我们认为正确。知道了正确的道路,哪怕在道路上遇到艰难险阻,我们能退缩吗?无外乎生死两个字,有道是,早问道夕死可矣。这句话记住了,也就是不忘初衷了。 这句话咋跟詹谷堂老师说的一样呢?周维炯想了想说,朱兄,我们这一别,不知道哪一年再见面,可否在我临走时,赠我两句有用的话呀? 为了革命,相忘于江湖吧,朱迪又伸出手说,祝你成功,祝愿我们还有相聚的那一天! 握手之后,周维炯说,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于是把枪拿出来,用手掂量一下说,朱兄,你想得也细呀,还压了三发子弹哟。 朱迪一惊问,你拿了一下就知道里面有没有、多少发子弹? 我专门下过各种枪械,用手掂量过,知道。 第23章 行走在半道上(八) 全国形势都一样,我党,当前面临前所未有之危机,蒋该石在上海屠杀工人,到处都在清党,这个时候,党内意见不一致,个别人主张投降,大部分人主张暴动,但都很危险。如今,GCD就是待宰羔羊,一点反抗的资本都没有。 刚才都是客套话,你马上要回大别山了,我也想说一点真心话,看看对你是否有用,陈竹笛说,你回去了要寻找组织,发展党员,扩大力量,保护好自己,等待时机。最好能掌握武装。 掌握武装,周维炯说,在大别山,特别是我们老家,是县城东边,隔着金刚台,处在淠河复地。那地方,山高林密,集中居住的人少。大地主大恶霸,都有庄园,四周都有水沟水圩子围着,他们有枪,也有人,都是看家护院的,要想攻破,难。 其他武装呢?陈竹笛说,譬如小炮队,民团什么的。 这个,有,我们那儿有个区长叫杨晋阶,就有小炮队,如今发展,改编成区民团中队,里面有五六十人,我走了,这半年不知道有没有发展? 还有呢? 还有,就是土匪李老末,这支土匪,很特别,官府都怕他,很凶残,杀人越货,什么都干,只要是利益,都要去抢;哦,还有一个叫李四虎的,听说还是杨晋阶培养的土匪,跟李老末平起平坐,在商城南乡,平分天下。 群众基础怎么样?陈竹笛说,比如党组织建设情况。 遭,不仅是遭,还遭得很,周维炯说,国共合作时,商城成立过党团支部,GMD也允许,支部设在县一中。我们南乡,也成了支部,还成立了四个农会组织,发动群众,支持北伐,搞得轰轰烈烈。GMD县党部也很支持,我记得当时当县长的是吴铁剑,找到支部书记陈穆尧喝酒,大会上还表彰农协组织对北伐战争的支持。但是,没过半年,说翻脸就翻脸,陈穆尧被杀,头悬挂在城门楼上,支部也遭到破坏,死了好多人。就是我们南乡,支部也解散了,许多人,跑的跑,杀的杀,农协主席就有八个人的人头悬挂在各乡路口示众,说他们勾结土匪,聚众闹事,打劫官府,杀人越货,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以,现在,在商城,只有暗地党团员,明面上没有党组织。 大别山,我没去过,必武和谭秋在那发展党员,建立党支部,办夜校,还请毛先生去黄冈陈策楼讲过课,做了不少工作。那里群众基础好。至于你那里,离黄冈不知道多远,陈竹笛说,听你说,形势很糟,但是,不只是大别山,也不只是你们那里,按照毛先生说的,真正的GCD人是不惧怕的,同时,这种形势是最遭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 什么意思?周维炯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你听我解释,陈竹笛说,最遭,是我们的同志遭到屠杀,组织遭到破坏,GMD反动派又那么凶残和猖狂,这对我们是个考验,对我们的事业,也是一个考验。但是,也是最好的时候,为啥?路遥知马力,板荡识忠诚呀。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我们党才能重生。重生的党,才最有生命力。在烈火中活下来的同志,才是精华,革命意志才最坚定,我们的革命才有希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周维炯很激动,又抓住陈竹笛的手说,跟毛先生说,我周维炯不再犹豫了,知道了方向,我会走下去的,哪怕是死,就像孔子说的,早问道夕死可矣。 毛先生还说,你回去了,估计有人找你,得注意。GMD有许多人装善良,主动跟我们接近,套情报,其实就是寻找他们党内有哪些人是GCD,还美其名曰清党,说到底就是分共,就是屠杀GCD,得当心。再说了,风声紧,有人立场站不稳。最近,有很多人叛变,明摆着的党员,大多都牺牲了。没有牺牲的,也无影无踪了。这都是GMD反动派在捣鬼。他们忘恩负义,这一招特阴险。斗争要讲究策略,战争也有战争的艺术。 “斗争要讲究策略,战争也有战争的艺术”周维炯咀嚼着,有人说,我们这样,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勇往直前,不怕牺牲,要是这样东躲西藏,还不是等死? 陈竹笛看着,想了一会儿,低着头说,是等,但不是东躲西藏,更不是等死,是在等机会。这也是艺术,有道是,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就是这个道理。就目前来说,机会在哪里?润之说了,在农村,在GMD统治最薄弱的地方。大别山,三省交会,那地方应该是个好地方。你回去,按先生说的,等——恢复组织,建立组织,发展党员团员,暗地里传播马克思主义,甚至打进敌人的心脏,团结人,掌握武装,到时候,举起义旗,开展革命斗争。 分手,出了武汉,有个去湖北麻城的毛驴车停在道路旁边,在毛驴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去麻城一个人一银圆。旁边坐个赶车的。四月份,天气不算冷,但也不算热。中年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灰色短褂,黑色麻布裤子,有胡须,长脸,看起来像农民。 周维炯有些迟疑,因为那时候已经有武汉到信阳的火车了,但是,不太方便。坐火车购买火车票比较难,就是买到了,也要等车。那时候,火车还不像现在按班按点,有时候,等半天,火车还不来,于是广播说,旅客们,火车晚点了,继续等。就是坐上了,到信阳,信阳到商城也是三百多里,算一算,还不如从麻城到商城划算。到了商城,已经跟表兄漆德玮写信说了回家的日期,到时候,他在县保安大队,有马,送自己回家,还是比较方便的。 这么一想,周维炯走上前问,叔叔,你这车,我一个人坐上,你还等吗? 那人说,我这车是坐三人的,一个人不划算,但是,你要是有急事儿,加一块,也可以立即起程。 周维炯想了想,觉得不就是一块钱的事情吗?再说了,像这样的事情也不多,跟表兄说了,耽误了也不太好,于是就答应了。 坐上车,周维炯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麻城距离商城已经很近了,翻过几座山,走小路,就可以到家了。周维炯给他两块银圆,又说了一句,最好是到麻城北面有个叫界岭的地方。 那人一愣说,那你还加十个铜板。 周维炯皱眉,当时想一想,麻城到界岭确实有一截路,人家要加钱,也是公平的,于是,毫不犹豫又掏出来十个铜板给了师傅。 没想到,周维炯这么一个举动,却引起那人警惕,他一边驾着车,一边看着周维炯说,娃,河南的? 嗯,是的。 河南哪地方的? 哪地方的?周维炯皱皱眉头,觉得这人问得有点多,但是,想到路上寂寞,这人是想搭茬,说说话儿,于是回答说,商城的。 到武汉干啥呢? 上学,快毕业了,父亲来信说病了,让回家一趟,周维炯说,师傅,你是哪儿人呀? 问我,哈哈,你这娃呀,我赶车到麻城,难道也是商城人,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哈哈,也是,周维炯说,我不是明知故问,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层关系,但是,也有可能你是挨着我们商城的那个地方呢。 你咋知道的哟。 听你口音呀,周维炯说,听你口音,不太像麻城人,说话挺像我们那地方的。 那人一怔,随即笑着说,都是大别山人,说话大差不差,听起来不是南蛮就是北侉,不在意听,都一样。 周维炯皱眉,不再说话。 娃,我听说,你那边挺乱的,得注意呀,那人打了一鞭子,说声“驾”,接下来说,哦,听说,你们那儿土匪多,是吗? 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呢,周维炯说,叔叔,你是咋知道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听说的,那人说,都住在大别山,有风吹草动,都知道,瞒不住的。 哦,麻城这边呢? 这边,你是说土匪吗? 是呀。 这边好点,但是,前些年也有土匪,都被李克邦部,还有任应岐部收编了,那人说,现在,土匪不像土匪,当兵的也不像当兵的。 咋讲?周维炯问。 你是富家子吧? 你看我穿戴,像吗?周维炯说,没有回来的路费,找这个找那个,都没有借到,除了这件衣服没当,其余都当了。 那人不再问,扭过头,拿着车把说,坐好了。 周维炯一听,赶紧坐稳,没想到那人忽然挥鞭子:驾。 半道上,赶车的忽然挥鞭子,对着毛驴屁股打,毛驴一使劲儿,车子跑动,轧着石头,差点颠翻。那人见周维炯坐在车上,晃动这么大,还四平八稳,眉头一皱,心一紧,又使劲儿挥鞭子。眼看鞭梢就要刷到周维炯眼睛,周维炯看都没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一根手指,一勾,居然把鞭梢勾住了。又一使劲儿,那中年人从驴车上滚了下去。 毛驴还在走,周维炯拽住绳子,一拉:驴——,一声吆喝,毛驴车也停住了。 那人还在滚,好像很意外,有些愤怒。 周维炯站在车上盯着,不说话。 那人摔痛了,哎哟叫,站起来指着骂:你是咋弄的,是坐车的吗?拽我鞭子干吗? 老叔,我看你也不是坏人,咋那么多心眼呢?周维炯直视着说,坐毛驴车也不是这一次,你当我是傻子,是吗?半道上突然挥鞭加速,要是客人多,要是逢着沟壑,或悬崖绝壁,还不出人命?我看你也是老把式了,为啥要这样干? 第24章 行走在半道上(九) 那人不再哎哟,也不笑了,盯着,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干啥的?不老实! 莫名其妙,周维炯说,你怀疑我,怀疑我啥?为啥说我不老实? 你手里有枪,还穿得这么破,一定是装出来的,那人怒视着说,咋解释? 哦,这事儿呀,周维炯真的想笑出声,把大腿一拍说,哎哟,你看我,老叔,是个朋友送的,说是我们那儿不消停,给我防身。 真的吗?那人摇摇头说,防身,带把刀子也就够了,带枪,你以为呢? 你看你老叔,我又不认识你,你个拉毛驴车的,带我一截,我又不是白坐车,哄你干吗? 也是,我就是个做生意的,到武汉混点钱,土匪都得让道,你也不会抢我,那人立即变了,态度也变得温和了,还走上来,伸出手说,认识一下吧,我叫郑聪,麻城卡房人,常走这条道儿。 周维炯不知道卡房在哪儿,但是,他知道麻城。见此人这么善变,虽说没好感,但是,也不觉得这里没有啥问题,再说了,身上有枪的事儿也说开了,他也不会介意,于是,也就没说话。 但是,郑聪这个人,好像鸡婆,总是“咯咯哒”叫唤,一会儿也不消停,郑聪又问,你不是当兵的? 当兵的?周维炯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学生,家里有事儿,写信给我,所以,我想回家看看。 哦,你看我这记性,郑聪笑着说,年纪大了,还是你们年轻好呀,只不过,你上学,在武汉,上大学吧? 是的。 哪所大学? 黄埔军校武汉政治学校。 哦,还是军校呀,不简单,郑聪这么问,心里噶咚,怪不得我抽打毛驴,此人坐得四平八稳,还把我的鞭子抓住了,一定是经过训练的,于是又说,这么说,前途远大呀。我听说,凡是在黄埔军校学习的,以后,都要进部队,在部队里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不是团长也是个师旅长,哎呀,可不得了,你可是军事人才呀。 人才谈不上,至于说军事,周维炯说,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对行军打仗也略懂一点。 哦,高才生,佩服,郑聪又说,只不过可惜了。 为什么?周维炯心想,此人一定不是好东西。好,我就陪着你,看你还咋的?一路上像老妈妈纺线,总是扯,烦人。可是细想,此人问的,有问题吗?自己没问题,还怕他问吗?于是心里也就坦然。心想,问吧,看你啥目的。 你回家,我知道,商城,山区,农村,郑聪说,学得本领,可没用武之地呀。 那也不能这般说,周维炯猛然想起朱迪的话儿,本来想说回去了寻找机会到队伍里,又改口说,上军校,也不都是带兵打仗,军校,也学到许多,譬如孙子兵法,就是让人灵活运用的,遇到事情,要反复想,这不是知识吗?还有,训练,知道向左转向右转,还把身体练好了,有了好身体,说个老实话,种个四五亩田地,也需要呀。 郑聪听出弦外之音,于是不再问,又是一鞭子:驾! 毛驴车咕咚咕咚走着。 坐车上,不知道咋搞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周维炯记得,从武汉出来不到五十里就是个小吃店,有米粥,有热干面,有茶鸡蛋,有煎饼。 饿了,小兄弟,吃点吧?郑聪停下车,开口说,哎,早上走得早,我也有点饿。 也行,周维炯说了,不再说话。 你没钱,我请。 周维炯一怔说,不用,我虽没大钱,但是,吃饭钱还是有的。说过,掏出袁大头说,来两碗稀米粥,两张鸡蛋馍,两个茶鸡蛋。 不够吃,来双份吧,郑聪补充说。 打理小吃店的是个小伙儿,小伙儿肩膀扛条毛巾,斜眼看了看,又对着郑聪看了看,大声吆喝:好咧—— 声音刚落,两碗稀粥、鸡蛋、鸡蛋饼,全上来了。 周维炯真是饿了,忙吃,也没顾上什么。 周维炯回想着,郑聪也没挪窝,再上车,在哪儿再上车?咋回事儿? 郑聪笑了,拉着周维炯的手说,兄弟,同志,我们是同志呀。 同志,什么藤子丫枝,我不懂,周维炯警惕着,心里很窝火,不知道这是哪里,自己这段时间在干啥,好像失忆了,但是,他为何叫我同志呢?一定是不怀好意,是探子,可是,我就是个学生,他想干啥? 一问才知道,在此处已经耽误一天了。再问,才知道这个郑聪是化名,真名叫周兴初,四十来岁,农民打扮,住信阳柳林火车站附近,是湖北麻城地下交通员,来往武汉与麻城,传递情报。 郑聪拉着周维炯到此,那个店伙计,也是他们一伙的。那人也是地下交通员,没问名字,这是纪律,周维炯知道,也没有问。说实话,就是问,周兴初也不会告诉他。 为何要这样呢?周兴初说,最近,大别山革命处在低潮,党中央要派人到这里来,可是,敌人已得到消息,也派一批人,化妆成各种人到大别山,潜伏下来,搜集情报,采取各种措施,利用各种卑鄙手段,破坏党中央派人来大别山。 可是,走一路问一路,周兴初总觉得周维炯素质很高,警惕性很强,不太像学生。为了搞清楚此人的真实身份,就拉到这个地方来吃早餐。 周兴初说,来双份,是暗号,店小伙已经明白,这暗号是指,一份没下药的,一份下药的。把周维炯麻倒后,开始检查,才知道,周维炯装着《GCD宣言》,枪也查了,没问题。 醒后,郑聪郑重地说,老弟呀,你这样大意可不行呀,要是碰见国民党特务,咋办? 国民党特务?我们那是大别山腹地,商城南部,走路都难,穷乡僻壤,有?过于小心了吧。 同志呀,这可是血的教训呀,来不得半点侥幸,你一定要记住,这些经验可都是那些牺牲的同志用鲜血和宝贵的生命换来的呀。 周兴初又跟周维炯交谈了一下,交换了联系方式,还说了保密问题,于是,让周维炯坐上车,一直送到小界岭,才分手。 走一路周维炯想一路,“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还有,全国各地传出来的大屠杀,商城县委陪着河南省委来商城调查,被逮捕屠杀,这些,不都是教训吗?这些人都是咋牺牲的?都是没有做好保密工作的结果呀。 周维炯忽然想到商城党支部被破坏,七名支部委员死了五个,这不是才惨痛教训吗?看来,自己到了家乡,一定要低调,一定要注意,不,要特别注意,目前,我党还处在低潮,经不起风吹雨打了。 周维炯又想起朱迪那一番话,还有,那个毛先生的金玉良言——是呀,这些,都是来之不易的经验教训呀。 周维炯这般一耽误,不是误点,而是按原计划整整迟了两天。所以,漆德玮牵着马来到这里,等了两天也没等到,于是,很失望,带着两个小跟班,也就打道回府了。 好在没等到,因为漆德玮行为诡秘,早被王继亚盯上了。 麻城,已经火星四溅了,周维炯,这个猴精,会从哪地儿走?漆德玮想,难道他坐火车到了信阳?漆德玮又摇摇头,觉得不太可能——不说其他,就周维炯的性格,也不可能。为啥?这个人是个玩心眼的,那好走,那不好走;那远那近,他能不知道?这般计较,肯定会从武汉直接插过来,是不是经过麻城,不知道,但是,舍近求远从信阳过来,那是肯定不会的。 这个瘪头,打哪走的呢?最主要是,迟了两天了,难道遇到什么事情了?漆德玮一惊,对,他对麻城情况不太了解,一定是在麻城遇到情况了。 有危险吗?漆德玮又摇摇头,心想,这个猴精,又是个学生,能有啥危险?说他是特务,不太可能,也不像;说他是共党,更不像,都喊他“炯爷”,那副派头,哪像闹革命的?说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还差不多。 这个猴精,跑哪去了呢?难道上山当土匪去了?漆德玮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忽然明白,对,他想到一个词:万变不离其宗。 周维炯熟读兵书,虽说性刚直,但思虑深远。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在哪儿?在上楼房。对,他是要回家的,是要去上楼房的。如果我不在半道截住他,让他回到家,看到他爹被人气死,妹妹又落在李老末手里,还不暴跳如雷,还不拼老命找李老末算账?要是那样,爷爷说的这个“刚”,可真的成了软肋了。 咋办? 李老末,何许人也?土匪。 这个人本来是漆树贵培养的,可漆树贵前脚走,后脚就迈进了杨晋阶家门,与杨晋阶沆瀣一气,祸害百姓。上文也说了,因杨晋阶太缺德,所以,两人闹掰了。杨晋阶没办法,又扶持一个李四虎,与李老末分庭抗礼。 如果周维炯贸然行事,找到山上,不是打起来,就是扣起来,但是,不管哪种,对周维炯来说都是不利的。咋办?必须在半道上截住瘪头,因为如今的南邑不是过去的南邑了,已经十分糟糕,就是天,都是漆黑一团。 漆德玮想,那时候,虽说山里土匪多,但是,还不敢这么嚣张,就是抢,也不敢明目张胆,都蒙着脸,夜晚行动;可如今,地主豪绅勾结土匪,在南溪关帝庙斑竹园白沙河狗脊岭一带杀害农会负责人,国民党不仅不管,还暗中支持。 那些土匪摇身一变让自己的兄弟入民团,人多了,就掌控了民团,没有掌控民团的,在民团里也都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顾敬之盘踞亲区,在长竹园伏山一带以聚众闹事为由,逮捕进步人士,捕杀GCD。土匪没了,顾敬之自己变成了土匪。 县民团,王继亚是团总,虽说是黄埔生,但他性格扭曲,又是李鹤鸣招来的,所以,以李鹤鸣马首是瞻,成了李鹤鸣的打手,整天带着民团,除派人到各区督粮派款外,就是勾结土匪,强抢民女。那些大地主大豪绅,睁只眼闭只眼,还往他们驻地送酒菜,说兄弟辛苦,犒劳犒劳。如此混乱,周维炯知道吗? 第25章 岔路口(一) 越是黑暗,越渴望曙光;越是民不聊生,越期盼太平。就在黑暗与曙光交织的时候,商城,这个弹丸之地,迎来了一缕艳阳。 二三年春,北平上学的GCD员吴靖宇回老家商城,外号“假洋鬼子”。因为他是个白干白净的小伙子,鼻头大,说话带京腔,总戴一顶帆布帽,与当地人不一样。当地人见到他,总感到不太舒服,要说哪地方不舒服,又说不出来,使劲儿找,都说他端过洋木盏子,喝过洋墨水,总给人洋人的感觉,就是方言,也说得不那么地道了,好像烧酒兑了水,咀嚼,怪怪的,于是就暗地里送了个外号:假洋鬼子。 国共合作时,李鹤鸣就让人把吴靖宇请到县衙,问了些北平的情况。吴靖宇就跟他谈了许多资产阶级革命的大道理,还说了孙总理就是比袁世凯好,正中李下怀,于是问他想干啥,吴说想教书。李说,你是大才,要不,到我这来当秘书?吴摇头晃脑说,自己不会写,再说了,肚子里的墨水都是在北平学的,太斯文,在这里恐怕用不上。 李心想,此人打扮不伦不类,讲话咬文嚼字,还戴副眼镜,站在那儿摇头晃脑,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口无遮拦,这样的人,若留在身边,万一形势一变,擦枪走火,惹出事来,连累自己,不划算,于是冷笑点头,也就放弃。 但是,吴靖宇有文化,又是大家子弟,又是从北平回来的,知道的事情又多,在商城实属稀罕物,比较有影响力,于是就遂他的愿,介绍在一小当了一个文化教员。 吴靖宇到一小,利用教书之余在师生当中介绍北平情况,传播马克思主义,吸引了许多人。特别是课堂上,他语言诙谐,谈吐幽默,抽科打诨,不拘一格丑化北洋军阀,介绍陈先生李先生等大家都没听说过的人物,都是师生不知道的新鲜事儿,让商城学子大开眼界,于是,吴靖宇周围就聚拢了一个小团体。吴也趁机考察了一些人,把那些进步师生组织起来,成立读书会学生会,发展教员胡功辉、学生钟启泰、邮政员马石生入党,还成立了商城县第一个党团组织。 二四年,从上海回来的蒋光慈到南溪,接触詹谷堂,发展詹谷堂、李梯云、漆德宗等六人为党员,利用讲学之机到县城,见到了许多进步青年,联系上了陈慕尧、易昌德、袁明朗等早期的几个GCD员,传达了国共合作精神,特别指出:一是严守秘密,绝不能暴露真实身份;二是可以私人名义加入国民党,甚至入国民党机构工作,发展党员,壮大革命队伍。 蒋光慈到商城县城,也有人介绍他认识吴靖宇,他接触一次,知道吴靖宇是GCD员,饭桌上,吴靖宇很露骨地大谈共产主义理想,还询问蒋是不是党员,蒋光慈说,我是写小说的,了解的是民生,对于这党那党,不感兴趣。这么一说,对不上茬口,也就散伙。 散伙了,蒋光慈又找到他发展的党员詹谷堂,对他说,要保持我党的独立性,看问题要看长远,不能短视,万一两党不和,到时候咋办?再说了,国民党内部对我党的看法也不一致,有人反对,有人赞成,还有人做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保持警醒,只有小心,才无大错,你们一定要记住。说过,蒋光慈又待了一段时间,然后离去。 后来,以陈慕尧、江镜文等同志为骨干,在南街办了个杂志社,吸收隔壁商店老板的儿子张明华当店员,说是卖书,摆放书架上有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元曲词话等,在书社的地上室藏着不少进步书,由化名涂磊的GCD员从上海购买过来的,里面有《新青年》《GCD宣言》等。为了配合北伐,党组织分别在关帝庙、南溪、金家寨等地建立农会,领导农民斗争,借机宣传联俄联共帮助工农等有关政策。 这些,因蒋该死发动的反革命“四一二”政变,都变得严峻起来。此时,李鹤鸣翻脸不认人,命令王继亚逮捕吴靖宇,游街示众不用说,还把吴靖宇的脚趾头全砍掉,说是这双脚就不该要,漂洋过海走那么远,还不是真洋鬼子,还是个冒牌货,带回来什么?赤匪。赤匪,赤脚,一字之差,就是这双光脚惹的祸。回来了,还不安分,还到处跑,赤化民众,罪恶滔天,食肉寝皮,罄竹难书。 因吴靖宇骨头茬子太硬,就用钢丝把他的琵琶骨穿透,游街过后拉到西河湾砍头,再把吴靖宇的头用钢丝穿着挂在城墙上。 农会秘书李书明,组织农会骨干袭击岗哨,牺牲了四名GCD员,抢回吴靖宇头颅,他自己因伤被俘。 顾敬之献出一计,叫顺藤摸瓜,放了李书明。 李书明自知是敌人放长线钓大鱼,出了城南门,说腹泻,到山脚下,用血写下“GCD万岁”五个大字,一头撞到巨石上,壮烈牺牲。 这些牺牲,没让商城GCD倒下,也没被吓唬住。最近接到通知,说是利用一切机会,捣入敌人心脏。至于吴靖宇李书明的牺牲,还说是个教训,说明敌人太强大,在此情况下,就不能学李书明以卵击石白白牺牲,还给李书明警告处分。 当时,漆德玮并不知道上级党组织在哪儿,也不知道谁是县委书记,就是身边的党员,也很陌生。有一次,攻打伏山土匪吴传颂,外号老斑鸠,他们带人去了,可老斑鸠走了,到吴河雷山洗澡去了。因为那儿有个温泉,据说是药泉。当年,慈禧因八国联军避难,一部分御厨南下,就到了商城,因水土不服,得了干疮,在此地洗澡,两次都洗好了。 八国联军撤离北京,以不平等条约结束,于是,慈禧又大摇大摆回到北京,住进颐和园。可是,南下商城的这些厨师,慈禧也没有召回,他们也不想再回北京,过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于是就在商城不走了,一一安顿下来,并把御厨的许多名菜,特别是东北炖菜带到商城,安家落户,于是商城炖菜就成了一道名菜。 伏山那地方,山大沟深,比较潮湿,老斑鸠白天在树林里,晚上睡在山洞里,也得了皮肤病,就带着俩儿子一个外甥,一行四人去了。 漆德玮扑空,回县里,王继亚是要训人的,还要责罚。 王继亚的警卫唐马儒帮腔说,漆队长没错。他们接到命令就开拔了,到了,扑空了,这就说明信息不准确,或者说是巧合。有道是,跑掉和尚跑不掉庙,此次不行,还有下次。还说,漆队长是黄埔的,这股土匪,对他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王继亚怒视说,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让他戴罪立功,再说了,要是处理不公,会伤人心,到时候,嗨嗨┅┅ 这话讲了,王继亚来回走了两步,想到漆氏家底,觉得他一个外乡人,也就是商城南乡人,能到县民团,一定有靠山。要是往死里整,恐怕得罪不起。 王继亚于是说,行,既然小唐说了,我考虑你说得也对。于是,召见漆德玮,训斥说,记住,只有一次,没下次,知道吗? 唐马儒帮腔,漆德玮知道,随后想:他为何要帮我,难道他是讨好我?我是小队长,他是秘书,扛我干吗?要不是扛我,又是为何?摇摇头,想不通:唉,这个小唐,什么来路? 唐马儒,马岗集人,听说在固始上过学。对,投桃报李,还是跟他接触接触,摸摸底子。 这个唐马儒,不注意不知道,这么一注意,还真的迷惑。小唐很正派,不喝酒不嫖妓,喜欢喝茶。漆德玮就给他带了一包茶叶。 唐马儒眯细眼睛说,干啥? 大恩不言谢,山上长的,小意思,尝尝呗,漆德玮又进一步说,马儒呀,我们那地方靠近六安,那里茶叶多,漫山遍野都是,只要是勤劳,都能有收获的。再说了,慈禧时候,周祖培给慈禧送去茶叶,说是六安瓜片,慈溪喝了,觉得很不错,于是把六安瓜片作为贡茶呢。弄点来,唐秘书尝尝嘛。 漆队长,严重了。我也是秉公而已。听说你是黄埔的,既然请我喝茶,我想听听你在学校的情况,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说一说,乐一乐呗。 漆德玮看了半天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真要是有趣味,还是GCD的头头们在农讲所讲课,有意思。那个时候,两党关系还不错,我就去听了一下。共党之中有个恽代英,那只手臂又细又长,这么一划,一个女生刚好从外面进来,就把那女生划了,没想到,仔细看,写的是一个字:共。你说怪不怪? 哈哈哈,漆队长挺幽默的,唐马儒心想,编吧你,但是,他也是个有心人,微微一笑说,哎,可惜了,我没去过,这么有趣,要是能见识一下,三生有幸呀。 第26章 岔路口(二) 又接触两次,漆德玮鼓足勇气说,咱俩脾气对味儿,也算布衣,我是哥,要是不介意,就结拜。 好呀,就在此时此地如何? 于是,磕头互拜,结为兄弟。 结拜了,漆德玮就胆大了,说,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该向你隐瞒。 一惊一乍的,什么吊事儿?唐马儒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发展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我已经是国民党党员了,唐马儒哈哈大笑说,再发展我,多吃多占不好吧;再说了,重复了,也没意思呀。 我说的是GCD! 什么?唐马儒看着,就这么看着,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你是GCD? 漆德玮点头。 唐马儒喝茶,不言语。 漆德玮很后悔,不知道说什么好,琢磨,心想,刚结拜,他还能拿我的人头换官?但是,他又稳了一下想,他想这样干,也白搭,因为来时,是经过严格审查的,除了介绍显示在学校里是个好学生外,档案上明确写着:地主家庭,国民党党员。这就足够了。 要是唐马儒告诉王继亚,咋办?嘿嘿,你刁,我比你还刁,漆德玮想,到时候,我反咬你一口,就说是看你每天行为,就像是共党,所以,故意跟你结拜,拿共党试探试探你的。 嗯,有道理,这么说,我档案里又没有疤麻,还不信我?漆德玮这般想,不免想起很多。 黄埔毕业,回到家,父亲想让到杨晋阶民团。六叔知道了,感觉到那地方去,太小,平台低,不利于发展,影响前途。六叔也是想显示自己有见识,就坚决不同意,还说,这么一个人才,是漆家培养的,不只是你大门培养的。我还兼着区长,有说话权;再说了,在南乡,除了大山还是大山,没什么发展的;还不如走出去,摔打摔打,只有摔打才能成就人才。说得父亲没办法。想一想,六叔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就让六叔折腾。 这个漆树贵,还真的下了血本,自己掏腰包,又给李鹤鸣写了推荐信,才来县里的。 漆树贵是谁?那可是省里大官,县长见了,也要礼让。他,一个小小的秘书,又不是搞特工的,咋知道?就是知道了,何以证明? 唐马儒也想到了,喝了口茶水,放下说,我们俩,都是。说实话,我为啥替你说话?我观察你好长时间了,你这个人嘛正直,能带兵儿,都服。这样的人,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才来,笼络人心,为晋升找路子;二是你就是共党,或者说,是共党派来做卧底的。我本想,你要是第一种,就把你争取过来,但是没想到,你是第二种! 互相拥抱,哈哈大笑。 随后,唐马儒警告说,大哥,你这样做,太冒险了。 除此,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在王继亚身边,知道保安团每个人的底细。我注意他们,他们不会注意我。因为他们要找王继亚,只有这么几种情况:一是告状。凡是告状的,都不是好东西。背后打小报告,算英雄吗?不算。不算,这样的人一定不是我们的人,也别想争取;二是邀功。特别是每次行动之后,小队长、中队长,三天两头找团总,目的就是表功,让团长赏识。岂不知,人家早就他妈想好了,哪步棋咋走,那是要看李县长的。但是,我心里有数。这里面的人都是黑子,是黑吃黑的。这样的人想钻进我们党,没门;三是躲着的。这部分人,不管是害怕还是无所求,总体来说是对团总有想法。 李鹤鸣也找过王继亚,对他说,可不能只抓盐不看秤。有些三三两两,总是碰头,不是聚会吃喝,就是下坊子找小姐,长此下去,不好监督,也监督不了,要是利用这个时间,搞一些其他非法活动,不是好现象。但是,一个人总是独处,不给你打个账,也值得注意。如果总是这样,那就说明这个兵家庭条件太差,自卑心太重,肯定打不好仗。如果明面上孤独,到晚上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找人谈心,更危险,有可能就是赤色分子。最最应该注意的是清高的人,比如那个漆德玮,自思黄埔的,能带兵,会打仗,有两刷子,不多喜欢说话,一说话,就站在公正立场,替手下的团丁顶雷,很危险。 漆德玮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情? 当时,我就在他身边,唐马儒说,王继亚皱眉,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鹤鸣走了,我对王继亚说,漆德玮不是清高,是装出来的,听说,他常发牢骚,说是一个小队长,十来个人,身上几根毛都知道,动动嘴皮子就把事情办好了。 王继亚说,他真的这么发牢骚? 我说,千真万确。 王继亚说,李县长让我注意,我当时也觉得哪地方不对,只是找不出理由;你这么一说,我知道了。想当年,老子,那也是黄埔的,是正儿八经黄埔的,还是第三期,与李是同学,走岔路了,到吴那儿;就是这样,还弄了个正儿八经的旅长。因士兵不争气,我也没办法,都散伙了,才来到这儿。李,他也知道我的才干,所以留我当团总。团总,还是民团,屁大点,不到一百人,才四十多条枪,说实话,在我那个旅,就是后勤排长的编制,你说我能不委屈? 哦,把自己当八斤宝了,漆德玮说,我看呀,王继亚就是个饭桶。 此人志大才疏,咱不说。但是,这是个机会,说明王继亚的心早已飞了。心飞了的人能搞好民团吗?再加之在得月楼妓院还有他的一个相好,他就没时间管具体了。这是好事,只要隐秘,在这儿还是能发展党员的。 这些情况,瘪头并不知道,漆德玮想,如果回斑竹园,在不知情的时候,很容易出问题。 上个月见到詹谷堂,他来县城买盐,挑了一担柴,在街南头卖掉后,按事前约定,在回黄泥寨路上见到的。詹谷堂很兴奋,四十多岁了,还跟小孩一样,见面就说,这一下好了,我们就是孙猴子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了。 我说,老师,不要太乐观,目前,不说危机重重,最起码是不能乱动的。 詹谷堂说,为有牺牲多壮志!这老头,咋说呢,哎,谁不怕死,詹谷堂不怕?我没有说啥,詹谷堂说,接到中央指示了,要求起义起义起义…… 什么起义?武器没武器,人都找不到,敌人又这般强大,不说国民党正规部队,就是地主武装,那也是一张蜘蛛网,密密麻麻,边边角角,没有窟窿,咋能动? 蜘蛛网并不可怕,我们只要伸出拳头,就可以捣个窟窿。 虽说捣个窟窿,但是,你手上也沾上了呀,漆德玮说,最主要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些人就像那我们的人头邀功,你这样搞,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 还是那句话,沾上了,搓一搓,就把它搓碎了,詹老师很有信心和决心,还说,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黄雀都不缺,但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我们要敢于碰硬,只有不怕死,才能成功。 我还是感到时机不成熟呀,漆德玮忧心忡忡说,我们必须派账,知道我们差距在哪。我在县民团,我知道,县民团,虽百多人,但是,个个手里都有枪,我们有啥?人没人,枪没枪,要是举行暴动,或者说起义,那就是送人头呀。最主要是,送人头,一点意义都没有,一点价值也没有。哎,这样的教训,血的教训,也太多了。 时机,我们正在运作,时机不成熟,创造时机嘛,詹谷堂信心百倍说,德玮,你说的派账,我赞成,不能冒进,更不能蛮干,我们要是这么搞,正好敌人称心如意。但是,我们也不能裹足不前,咋办呢?一是要保存实力,做好隐蔽身份,特别是你,对我们很重要;二是积极谋划。我就想,一粒种子那么小,可是,它就能冲破厚厚的地面,变成一棵树苗,随后长成参天大树,这不让我们思考吗? 创造条件,咋创造? 商城已经成立了县委,隶属河南省委管辖,省委也有我们商城的同志,最近就回来。 具体咋办? 他们说,听我们的意见。今天,在这里碰见你,你又在县民团,你说,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还是认为起义不成熟,但是,做工作还是可行的。 咋做? 咋做,我一直在思考,只是不成熟,仅仅是个人想法。 你就别买关子了,直接说吧,就是不成熟,也是一个很好的参考。 一是继续派人打入各个民团,争取控制民团。国民党正规军,他们是打一枪换个地方,不能持久,也不容易打进去;只有这些民团,对我们威胁最大,又容易打进去,控制住了,也就为革命提供了基础条件。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詹谷堂说,这就是派账的好处。就目前来说,我们要在哪个地方用力,这是关键。你这个思路很正确,我赞成,你还继续说。 第27章 岔路口(四) 二是继续组织农会,开展斗争。目前,饥荒太严重,饿死人太多。我从县城到长竹园,十里路就见到四具尸体,都找不到人掩埋。顾敬之还说,都是共党。全县,田课已经超征三年,寅食卯粮,十分严重。穿石庙陈广生一家三口没饭吃,啃树皮,屙屎屙尿都不通,陈广生一气之下把哑巴女儿杀了,两口子把房子点着,自焚。哎,惨不忍睹呀。 漆德玮说,你说,像这样的,咋办?活着也是死,不如争口气,兴许还可以活。只要组织起来,我想一定有成功的希望。还有,要紧密联系。但是联络有困难,像摸瞎游戏,摸去摸来,难以摸到,就是摸到了,也很容易暴露。 你这说的,很现实,也都很重要,我也深有同感,但是,咋办呢?我们也组织了调查研究,詹谷堂说,我们认为,当务之急是着力点问题。在商城,好多党组织都遭到破坏,党内领导人多数遭到杀害,即使有一些没有暴露的,也转入地下;有的逃跑,出去要饭去了;还有的脱党了,就是找他,他也不愿参加了。一句话,被敌人的白色恐怖吓倒了。但是,仍有一些真正的GCD员,像你,维炯,梯云等,他们焦急,都在等待,想有人出头:一是搞好党员调查。还是那个观点,本着志愿原则,你是党员的,是否还愿意恢复党员身份;二是发展党员。德玮,别看乌云压城城欲摧,但是,还是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硬骨头人物。这些人,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对这部分人,要积极吸纳入组织;三是建立组织。对原来有组织基础的要尽快恢复,对没有组织基础的,根据党员人数、工作需要,建立党组织。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如何突破。 我们商城党组织能考虑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漆德玮说,如何突破,有现成的,可以学习,再说了,我听说中央又召开了会议,只是还没有传达下来,要是传达了,我们就有拐棍了。我听说,湖北那边斗争激烈,江西行动非常成功,还有其他地方,也在武装斗争。中央意见,要相互配合,共同行动。这样一来,敌人就会分散兵力。虽说不可能个个都成功,但是,只要一两个点成功了,希望就出现了。 詹谷堂说,《尚书》曰:日永星火,以正仲夏。本意是以火星判断时节。这也给我们以启示,一处起义成功,就可以说时节到了,距离胜利已经不远了。 老师,你永远是浪漫的,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难道你不害怕? 从古到今,哪一场革命不牺牲?为何说果实都是鲜红的?因为染上了革命者的鲜血;也只有鲜血染红的果实,吃着才香甜,吃下去才养人,詹谷堂说,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我每夜都梦见他们,梦见我为他们报仇雪恨。 蒋该死背信弃义,你咋办?你不能说不去争,甘愿被人宰割吧?不说是人,就是畜生,刀架在你脖颈上你也会挣扎的,詹谷堂咬着牙说,这个世界,只有用我们的躯体铺垫,世界才太平!老师不是跟你讲大道理,我是这样想的,也会这样做。 老师人格,我们都知道,想当初,在笔架山,你和梯云,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 还有漆德宗、漆德林、周韵学、周维炯。对,那个在笔架山考第一的周维炯,回来没有? 他爹去信,说身体不好,让他回来,漆德玮说,他也回信了,说是四月底可到家。 哦,要是这样,让他打入丁家埠民团。 丁家埠?漆德玮一怔说,是组织决定的吗? 不是,哎,德玮呀,组织,在哪里?詹谷堂说,我分析的。 咋讲? 你在县民团,在城关,在国民党党部眼前,要是搞个事,立即就会被发现,束手束脚不说,会错失良机,詹谷堂说,这只是其一,最主要是,你俩都在这里,你说,能干啥?还能发动县民团起义?也有可能,但是,难度很大,为何?你现在是小队长,还有中队长,上面还有团总,小队长,管着几个人?力量是薄弱的。 可是,那是杨晋阶地盘,这个人可不好对付呀,漆德玮说。 啃骨头,你不如周维炯,这个人像钉子,有钻劲儿。 哈哈哈,知我者莫如老师也。 你比他大,又早毕业,又在县民团。最近,地主武装和土匪武装总是摩擦。好多土匪武装都是地主支持的。可是,他们学湖北,想成九头鸟,就成立了自己的武装。这样一来,土匪就感到自己是弃儿,不甘,就报复,屡次挑衅,还绑了几个小地主,像笔架山老廖家,让拿五百大洋,送到了,又反悔了,还让送,结果呢,死了不少人。斑竹园老吴家,小老婆跟了土匪,做了压寨夫人,这才了事。这些小股的,是在给大股的——像李老末、李四虎这样的——投石问路。我估计,最近,这股土匪就要行动。为何?听说,杨晋阶、漆树贵等,趁机抢地盘,搜刮民财,修葺宅院,扩充人马。这是个信号。李老末他们未必不知,知道了,一大块肥肉,能不吃吗?这些情况,周维炯还不知道。你是他表兄,把任务交给你,让他想法打入杨晋阶民团。 老师,你一边说,我一边想,你的这个办法很好,既把我们表兄弟俩岔开了——说个笑话,就是常说的,聪明人不会把两个鸡蛋放在一个同篮子里,这个笑话是为了保险。可老师不是这个意思,老师的意思是,既充分发挥作用,又能重新找到突破口,漆德玮说,商城,按说是一个整体,但是,到现在为止,好像以金刚台为界限,劈成了两半。西边十多个乡,五个区,党组织也好,党员也好,都被李鹤鸣清洗干净。金刚台东边三个区十个保,虽说也遭到了清洗,但是,这边是以地方民团为主,也就是以漆树贵、杨晋阶民团为主,大多都转入地下。李鹤鸣因为权力问题鞭长莫及,这边,正是我们做文章的好时候。 所以说,我让周维炯打入杨晋阶民团,是有我的考虑的,詹谷堂说,虽说我们这边有两个民团,但是,漆树贵民团。自从漆树贵到省城之后,他的民团就以看家护院为主,给漆树贵捞钱为辅,实在上是没有多大发展。我听说,有好多漆树贵管辖的保,都纷纷倒戈,自动找到杨晋阶,让他管辖,是不? 是的,漆德玮说,老师,那边情况我虽说了解一些,但是,还是不太深,我是以这边为主的,但是,我也知道一些,譬如,这个王仁蒲,是城关人,作威作福惯了,根本没有管理才能,又加之他还管着漆树贵民团,根本忙不过来。所以,这多年,等于止步不前,没有发展。我听爹说,还是十多人,不到二十人。 是呀,杨晋阶就不一样,他的民团,一年一个样,此人野心也大,听说想把两个区合并,他一个人管,这是其一,詹谷堂说,再进一步,准备竞选什么副县长,不知道有这事没有,但是,不管咋说,他的民团很有实力,交给他妻兄弟管,他自己当甩手老爷。 嗯,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怎么样? 交给你,咋说?詹谷堂说,你在这里,能走得掉? 我走不掉。我去说情,杨晋阶也不会买账。我想,在我们漆家,有两人可以说进去。 你是说你爹和你六叔漆树贵? 是的。 但是,据我了解,漆树贵不行,詹谷堂摇头说,你可能问为啥?这里事情多,我就不说,只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你姑姑嫁给周德怀,漆树贵是坚决不同意的,还说,要是这样,就不过走了;第二点就是那个小英子,周家收留的义女,我听说,是你老漆家人,不知道真假,反正这事儿,外界传得很多,对漆树贵十分不利。一句话,这件事得罪了漆树贵。这两件事,你说,让漆树贵办,他肯吗? 老师提醒,我记着,漆德玮说,还有我爹,你应该知道,我爹这个人,威信高。 嗯,这一点没说的,特别是你爹当过明德学校校长,远近知名,在你爷爷活着时,还聘请开封师专的校长林伯镶当明德学校名誉校长,所以,好多毕业生,最后都考入开封师专,这也是一个因素。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人情,漆德玮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爹扛住了我爷爷的反对意见,拉杨晋阶到明德学校任职。你可能不知道,他去任职,你刚辞职,等于擦肩而过。我和维炯,按说也是他的学生,在学校时,杨晋阶就说,当着我的面就说感激我爹的话儿,这份恩情,你说,让我表弟,又是他学生到他那去,又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高才生,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哈哈哈,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放心了,詹谷堂说过,起身走了。 分手时,詹谷堂再三叮嘱,要他在周维炯路过时截住,把情况说清楚。一旦周维炯回到家,再去找,虽说是表兄弟,那就有许多不便,最起码,王继亚怀疑。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截住他为好。 第28章 岔路口(五) 前两天在余集等,王继亚已经找他俩谈过了,问了好多问题,譬如干啥,干成了没有,还有,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譬如跟什么人接触,到最后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小武汉”有美女呀,你们去那里逍遥去了,等等。 他俩说得一致,即周维炯从武汉回来,想把他接到县里,找团总活动活动,安排在县保安团工作。当然,接周维炯是事实,但是后半句,是漆德玮让说的,所以,口径一致。 听了这话,王继亚先是一怔,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思考一会儿,觉得这个事情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周维炯,听说过,那可是人才呀,在笔架山农校考试还考第一名,他祖上是周祖培,这样的人,发势大,到自己民团,说不定民团因此会发达起来呢。 但是,王继亚又多个心眼,觉得此事又是坏事,为何?这家伙太能,到这里,慢慢地还不把自己的团长挤掉了,到那时,还真是引狼入室呢。 这般考虑,王继亚心里的小九九总是不能定下里,于是,托着下巴,低着头,在屋里荡悠,来回走动着,踌躇不定。 唐马儒在旁边,当然知道啥意思,于是多嘴说,团总,这是德玮的小算盘,他们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相当好。要是来了,新增加一股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对你有利吗?唐马儒嘿嘿笑笑,又摇摇头,不再说啥。 王团总一听,十分生气,骂道:妈的个巴子,保安团是菜园门,他漆德玮想进就进呀?不自量力。 唐马儒说,你的两跟班走后,王团总正在抽烟,我赶紧到屋,给他倒杯茶水,他喝了一口说,小唐,你说说,这个漆德玮是不是有毛病呀?当初,他进来,我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他又要让他的什么表弟周维炯来。听说这个人,石磙轧不出个屁来,性格上跟一头红眼牛差不多,谁跟他不对付他就跟谁杠,这样的人能到县保安团? 我说,漆家在那边可是大户,漆德玮的爷漆祖奎曾经是个秀才。周维炯,宰相后代,虽说家道中落,但能跟漆家结亲,可想而知,那是相当不得了的。团总,你不是本地人,几个中队长,说个实在话,论本事都不如漆德玮,特别是那个,还歪腿,谁服?只因为他是李县长的小舅子,也没办法。我想,你要是有指望,还是注意一下,要是能结交,得到他的支持,民团,说个实话,那才真正是你的呢。 王继亚说,这个嘛,我也想过,只不过此人太傲。 我说,犟驴肯干活,这点,团总心里明白。 团总说,要是这样,我想办法把他职务往上提提,弄个中队长干干。 我说,要是那样,他漆德玮还不知恩图报,他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王继亚很怪,此时,翻着眼睛看看我,我见那眼神,直勾勾的,还皱眉,难琢磨,德玮,为了避嫌,以后,我也不便多说话了。 这次,漆德玮学刁了,不再擅自拉着人出去了。 其实,按照县民团规定,漆德玮作为副中队长,又是小队长,是有权力带着不超过三人外出的,但是,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跟王继亚搭好关系,也是很必要的。于是,再要是出去,哪怕不带人,也要跟王继亚请假,还说,前两天就是去等表弟。姑父去世了,姑姑一个人在家,小妹还被李老末绑架。周维炯的脾气我知道,虽说讲话少,但是,他不怕死,一定硬着头皮找李老末,到时候,万一出个岔子,我姑姑咋办?所以,我等他,等到了,跟他计划一下,如何救妹子,又不丢性命。因一时急迫,竟然忘了报告,还好,这个瘪头,搞事没个谱,等两三天,没等着,刚好有时间,如今报告,不算晚吧? 王继亚鼻子翕动,看着,想到喊他两个跟班问话的事情,于是哈哈笑,拍着漆德玮肩膀说,需要我保安团出头吗? 我想,我今天还得去,他回来,必须从余集经过,如果另有道路,那就是从白雀岔路了,要是那样,伏山的老鹰嘴是必经之路。他要从那儿经过,我想到那儿等。等到了,我问问,要是需要团总你出力,我会请示。 王继亚坐着看着,眼睛眯细着,心想,不错,聪明,还算识相。 漆德玮不傻,如果说需要,王继亚也不会同意,因民团是县里的,不是他漆德玮私人的。要说不需要,那就驳了面子,也不合适。问了,就不一样了,可以把责任推给周维炯。反正,民团与周维炯也不搭噶。于是,王继亚哈哈笑说,行。老弟,土匪多,伏山,上次让你剿的老斑鸠,这家伙,日他妈,真的是大大狡猾,最主要是,他神出鬼没,抓不到鬼影子,你打他跑,你退他又回来了,好像鬼神附身,你说咋办?这样的土匪最难缠,你得小心,注意点。 谢谢团总关心,您说得很对,我会注意的,漆德玮又说,报告团总,我这是临时决定,不会有危险的;再说了,我们是啥?是县民团,是王团总麾下的县民团,几个毛贼,算个球! 吴大财主办案费都交了,我放在那儿,还没有拿出来奖励你们,为何?还不是时候,王继亚说,德玮呀,你也莫怪我上次训你,我实在是恼火,你知道为啥吗? 为哈? 一是巧合,你们也是突然袭击,可是,老斑鸠去汤泉了,这也算你们倒霉,没遇到,也就没完成任务;二是这个吴财主因为你们剿匪不力,告到县长那儿去了。你想想,性质多么严重。 报告团总,我听说,不是告的,是开会,吴财主不是伏山乡的乡长嘛,来城里开会,碰见了县长,就说到老斑鸠,漆德玮说,县长抚慰他,说此人,就是指老斑鸠,开始并不是土匪,哎,谁知道此人性格偏激,走上土匪这条道呢。至于他报复你家,杀了你家的人,我已经安排县民团派兵围剿。你放心,不日就有喜报。 漆德玮又继续说,没算到吴大财主说,原来是您安排的呀,我以为是我找他们才行动的呢,因为这里有个规矩,报案是要交办案费的,要是县长安排,就另当别论。我办案费都交了,可是,他们把老斑鸠放跑了。 不管是主动告,还是碰巧,反正是县长知道了,王继亚说,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是小事,也是我们的业务工作,可是,告到县长面前,性质就变了,这里面的名堂不说你也知道——不说县长会怀疑我们交结老斑鸠,就说吴财主拿点钱出来,你说,我是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吧,就没有你们的分了;不拿出来吧,这个出头鸟谁当,谁敢当?反正我王继亚还想多活两天呢。 王继亚又走过来,拍着漆德玮肩膀说,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调查一番,找到老斑鸠老巢的确切位置,抽时间,下决心,还是把老斑鸠灭了好。说过,点头说,那行,你去吧。 王继亚同意了,又这般安排了,还有啥说的?于是,漆德玮就抽调陈大权蔡田两人跟着。走出去,到南街,又给蔡田两块大洋,让他在南街烧饼铺子上买了吃的。到伏山老鹰嘴,让陈大权、蔡田轮流巡逻,自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嚼着,琢磨着。 哎,这帮人,我说今儿王继亚态度咋那么好哟,原来如此,漆德玮想,说明吴财主不会办事呀,也太心急了。打个比方,即使我们永远逮不住老斑鸠,你也不应该告状呀——虽是碰巧,但是,也是变相告状。你这告状,不是告我,是告王继亚。最最主要是,你送钱给王继亚,不就曝光了。县长也不是死的,他能想不到王继亚在撸钱?知道了,王继亚以后的日子还咋过? 嗯,有了,要是这样,对自己是有好处的,漆德玮想,最起码,两人有了裂缝,那么,王继亚也好,县长也好,都要在民团搞人脉。我这个人,表现再忠诚一点,那么,我就能,嗨嗨,是好事,得抓住,趁这个时机做一做党的工作,那不是很好吗? 老斑鸠,漆德玮虽说不认识此人,也没有打过交道,听人家说他如何走上土匪这条道的,就觉得他跟真正的土匪不一样,最起码跟李老末李四虎不一样,跟顾敬之也不一样。咋说呢?哦,想起来了,这个人有点逼上梁山的味道,至于拦路抢劫,打家劫舍,还真的没听过,似乎跟当官的过不去,特别是县民团,在各区的点,也就是民团公所,他们偷袭得多,也正因此,王继亚才让我们下功夫消灭的。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看看表弟回来没有,至于王继亚交代的,打听老斑鸠老巢,找到老斑鸠出行规律,一举消灭,嗯,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时给狗挠蛋,也不干这活。 这般想,过了一会儿,陈大权说,看见一个人影子从笔架山那边下来。 第29章 岔路口(六) 长得什么样? 穿短裤短衫,腰里扎条布袋子,好像后面还跟俩人。 这就奇怪了,要是表弟,应该只一个人呀,漆德玮想想说,你是说,不止一个人? 俩人,陈大权说,一点不错,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背着枪,另一个担着东西。 巧了,一定是老斑鸠,漆德玮一激灵,心想,怪不得这多天才来,原来是早回来了,我们在余集等,岔道了。表弟也真是的,做啥事都神出鬼没,让你想都想不到。 漆德玮又是一激灵,心想,坏了,这说明表弟已经入伙老斑鸠了?要是这样,可就麻烦大了,暂且不说有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回到地方,哪有不透风的墙?詹老师让我求爹帮忙的事情,看来,即使不泡汤,但是,也非常不顺当。不仅如此,周维炯成了土匪,姑父姑姑一家咋办?还能迁到山上居住,一家都当土匪?不当土匪,要是派兵剿灭,该咋办? 这般一想,漆德玮就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三个,我们也三个,一对一。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是土匪,枪法臭,不训练,也不用真弹练。枪在他们手里,就是烧火棍。 想到这里,漆德玮说,大权,蔡田,你俩也是老手了,对此,有没有信心? 真打呀?蔡田惊讶地问。 漆德玮还没有回话,陈大权说开了,我说你个货,队长说了,不真打,还能对天上放空炮? 我觉得,要是那样,误伤了队长的表弟,可不是闹着玩的,蔡田说,子弹不长眼,我们枪法也不是多好,说打头,打屁股也有。 哈哈哈,真搞笑,漆德玮说,我说的这些,你们还没有明白?好,你不打,到面前,见到我们,你说,他们打我们不? 这个,我可不敢保证。 这不就得了,漆德玮说,我说打,有几种方式。我们是先礼后兵,真要不行,才出其不意,但是,我跟你们说,要知道保护好自己,这才是第一位的,我们今天是接人,不是来打仗的,可懂? 陈大权点点头,表示赞同。 漆德玮登上老鹰嘴,太阳刚跨到中午,光线很强,几只麻雀飞了过去。他手搭凉棚朝西边看,茫茫田野,麦子都低着头,有些田块已经金黄,几个人穿过几条田埂,正抄近路往这边靠近。看看周围,因为快晌午了,路上行人也特别少,只有几个穿黑汗衫,拿着棍,在田间地头赶麻雀,顺便看管着,别有要饭的不知道死活来偷麦子。 这是个好机会,就是不知道他们干啥?再说了,从高处看,那个走在前面的,好像是个年轻人。看不太清楚,只看见身影,好面熟,是不是瘪头?漆德玮自己又否定了,因为他觉得瘪头不会带着外人。这般一想,只有一个解释,是老斑鸠的人。现在下山,是踩点的,那个担挑子的,装的。他们一定装着下乡卖货,踩好点,晚上行动。 不是瘪头,不像瘪头吗?漆德玮认真仔细又瞅一瞅,觉得走路有点像,但是,那穿戴,七零八落,破破烂烂,漆德玮又摇摇头,觉得不是。不是,问题来了,表弟周维炯到底回来没有回来呢? 队长,我们咋搞?陈大权说,看来,越来越近了,要有你表弟周维炯,你说咋办? 要是表弟,自然不打,也不能打,漆德玮说,你忘记我们是来干啥的? 可是,他还有人跟着,我看见,好像是老斑鸠的人,你说咋办?陈大权有些焦急。 我刚才看了,不太像瘪头,漆德玮说,这样,暂时不能开枪,为啥?太远,看不清,你也打不准,要是老斑鸠的人,一枪放了,人家还不吓跑了?要是有瘪头,更不能放枪,是不? 那你说咋办?陈大权说。 蔡田,你枪里有几发子弹?漆德玮说,当务之急是检查枪,等靠近了,听我指挥。 多了没有,一发。但是,我腰里有弹夹,里面还有五发。 够了,大权,你有几发? 我比他多,陈大权说,平时练习,我都节省用呢。 也好。这样,漆德玮说,蔡田,你躲在月亮口,一是断了他们的后路,二是防止山上的土匪听到枪声来支援。大权,你埋伏在老鹰嘴左边。我埋伏在右边。你俩听着,我不开枪,你俩也不能开枪,懂吗? 蔡田说,为啥? 敌情不明呀,山里有雾,隐隐约约,咋断定?漆德玮说,只有按我说的去做,才是万全之策,懂吗? 陈大权抬杠说,还不明,咋样才算明? 所以我常跟你说,一定要谨慎,不可莽撞,就在这儿,漆德玮说,我都说一百遍了,我看呀,是你的心理素质不好,遇到情况了,就蒙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那就是怕,很怕,怕死,是不? 嘿嘿,是有一点,陈大权笑着说,听书听多了,性格急躁。 漆德玮说,咋讲? 陈大权说,都怪说书的。你看哈,越是功亏一篑的地方,那就是因为没赶上,总是迟了半步,让人后悔不迭。所以,我就得出一个结论——一定得超前;超前,还是超前!要想超前,咋搞?自然要做好准备了。现在,一头没有一头,我当然害怕了。 那是说书的故意吊胃口,你要知道,人生,很多事情不是抢来的,很多事情就是巧合,一定不要后悔,也没有后悔药,漆德玮说,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处在这里,是我们选择的;他们往这边来,自然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这一比较,你还怕啥? 哎,人家,不一样呀队长,陈大权说,你上军校,我咋没上?我们俩咋比?有道是,人比人气死人。要想做个快乐的人,就别打比,做个无欲无求的人,但是,这些,都是理想化的,在现实中,存在吗? 别扯远了,你他妈的仿佛老夫子,捣鼓这些还真有一套,有时间我再向你请教,现在,最要紧的是当前,漆德玮说,我还继续说,打个比方,就好比钓鱼,鱼吃钩了,你急忙上提,就有可能滚钩,这就叫竹篮打水;但是,你耐心等,慢慢拉,鱼儿折腾累了,你就会钓着大鱼。今天,他们来了,我们没预料到,这是什么?是机缘巧合。面对机缘巧合,要多问几个为什么?这样,疑点就会慢慢浮出水面。有了疑点,我们行事就会小心谨慎,就不至于出差错。再打个比方,不是要打的人,你开枪了,打死了,咋办?后悔都来不及。 蔡田说,看看,还是大哥说得对。 陈大权恍然大悟说,那我们就按你说的办。 过了一会儿,周维炯与两个人来到老鹰嘴前,他把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吆喝: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们了,还有一个藏在月亮口石崖下呢。我,只是个过路的,是土匪,还能白天打劫?一定是县保安团的,出来吧。 这么一说,漆德玮藏不住了,听声音很熟悉:表弟,是表弟!漆德玮既高兴又惊讶,立即大声说,表弟,我是你表兄漆德玮。随即又大声喊:瘪头,是我们。一边说,一边从洞里出来,大声叫:蔡田,大权,别开枪,自己人。 坐下来,漆德玮说,说你性刚,这些年,还真的改变不少。我问你,你咋知道我们藏在这儿? 周维炯笑着说,猜的。 猜的?漆德玮面露惊讶。 周维炯说,你叫蔡田,是吗? 蔡田嗯。 你从这儿过去的,拐个弯,到了对面的月亮口,没了。干啥?一定是埋伏去了。在我们身后埋伏,干啥?那说明我们前面也有你的人,想前后夹击,不是吗?这地界儿是老斑鸠的,问他们,这儿撒人没有?周维炯指着那个人说,这位兄弟,就是老斑鸠的班长刘同林,你们称他刘黑子。 哦,你就是刘黑字呀,陈大权赶紧说,都说你挺有计谋的,不知道真假? 刘黑子微微笑笑,没有说话。 他说,这里是百姓赶城的路,在这儿打劫,不是人!这么说,我就知道了,一定是另外的人。另外的人,又不是土匪,那一定是地主武装,周维炯说,他们往往扮成土匪,拦路抢劫,祸害百姓。要是这样,我就跟刘班长说,你让小五子走自然些,别害怕,他们一定是想出其不意。但是,我们到了,一吆喝,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知道了,出其不意就失效了。到时候,要么和解,要么硬来。这个时候,我跟刘班长说,你只管往洞里开枪,我绕道,爬上老鹰嘴那块断崖,控住制高点,出来一个撂倒一个。虽不知有多少人,但是,敌人胆寒,一定会顿生逃跑之心,到时,就好办了。哈哈哈,没想到,是表哥! 漆德玮叹口气说,这些年没见面,不多说话的毛病也改了。说实话,你,连我也骗了。 周维炯看着,微笑。 他们,你说是老斑鸠的人?漆德玮说,老斑鸠,那可是土匪呀。 是的,表哥。 第30章 岔路口(七) 老斑鸠,何许人也?老斑鸠,真名吴传颂,伏山老吴家,说起来也是穷人,可怜人。他之所以当土匪,是因为遭人陷害,说他跟土匪是一伙的,还被李鹤鸣关过大牢,是他的本家把他保出来的。 保出来了,他那湾子大地主吴秃子,人称“土狗子”,把他家仅有的三间房烧了,把他的老婆卖了,仅有的三亩薄田也占了。 找乡长,乡长说,顾敬之是区长,他都管不了,我咋管?吴传颂就找顾敬之,找了百十次,腿都跑断,也没有找到。主要原因是,不知道顾敬之在哪儿,顾家大门有人站岗,进不去,见不到。 实在找烦了,就是顾家看家护院的也烦了,就发生了矛盾。 顾敬之的一个队长不想听吴传松喊爹叫娘在门前叫屈,就说,滚,穷鬼,大爷有事,再在门口捣乱,给你一粒香喷喷的花生米吃,说着,就给了吴传松一枪托,把吴传松打在地上,好久起不来。 咋办呢?家没有家,田地没田地,就是待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回到老家,那个吴秃子有枪,也不饶他,吴传颂走投无路,于是咬咬牙,一发狠,拉着两儿子,还有一个外甥,就是刘同林——也是可怜人,父母饿死了,投靠舅舅吴传松——在黄柏山找个山洞住下,过着采野果,打野兽,没办法了,就下山偷盗,弄点钱粮养家糊口。 刘同林对他说,南乡,农协比较厉害,不如投靠农协,弄碗饭吃。 老斑鸠就信了,于是带着孩子,刘同林引路,往南乡去。可是,还没有走到铁冲,就听说民团带人绑了农会的头头,十多个,都跪在沙河湾里,一一砍头,血都把沙子染红了。 老斑鸠想了想,对几个后辈说,走投无路了,反正是个死,投这个投那个,都不是事儿,也都不靠谱。为啥让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捏着呢?咱本来就是一条苦命,还巴望着富贵,求这个求那个,没有好处,谁给你做主?不说白日做梦,就是梦想成真,有啥意思?到那时,还是一条狗。尤其屈辱的活着,不如昂起头挺起胸膛潇洒一回,反了。 于是占山为王,专门跟官府作对,跟地主作对。 老吴,你没见过,四十多岁,满脸麻子,不高,瘦,不到一百斤。胆子忒小。听说,他们下山,第一次抢他的仇人吴秃子。吴秃子也有四杆枪。吴传颂没有枪,也不会开枪。他们抢了两杆枪,他大儿子一杆,他外甥一杆。他没有枪,却带头冲,结果呢,跑得太快,冲前去了。吴秃子的家丁就乱放枪,把吴传颂屁股打了个大窟窿,血流如注。吴传颂又疼又怕,就趴在地上嗷嗷叫。这时,家丁都从后院涌出来了,要是再不跑,必定会活捉。 他外娚刘同林胆大,上前,把他拉起来,扛在肩膀上,向后放了一枪——那些家丁也怕死,听到枪响,都趴在地上,躲起来——一路小跑,才算捡回一条小命。 从那以后,吴传颂再打仗,就不敢造次了,周维炯说,昨天,我在他们山上,吴传颂亲口说的,害得我一口酒还没喝下去,呛得打了三个喷嚏。 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个怂蛋,怪不得上次让我们去剿他们,没有碰上,王团总气得骂哟,陈大权笑着说。 都说老斑鸠是个福星,多次大战,都死里逃生,运气好。可老斑鸠说,为啥好?名字好,是因为我叫老斑鸠呀。斑鸠,会飞,再加一个“老”字。我是老子,他们就都是儿子,天底下哪有儿子打老子的道理?哈哈哈,说笑了,老斑鸠说,其实,是我有经验,他们逮不住我。 表弟,你为啥上了笔架山呢?漆德玮说,这地方是必经之路,我们在这儿等,想到你必定打此经过,没想到呀。 说起来也是缘分,周维炯笑着说,我师父,你知道吧,云游四海,在笔架山水帘洞住过,还在金刚台山上收过一个徒弟,小我三四岁,估计如今也长大了。我想到师父住过的洞里瞅一瞅,师弟家住哪儿不知道,再说了,也冒失,就本着好奇心,也顺便,说不定能碰见师弟。 哦,原来如此。 走到溪口,有一座桥,桥下溪水淙淙,娃娃鱼来回游荡,我就下水逮娃娃鱼看看。小时候,师父说,陈培义就是因为救了娃娃鱼才被师父收为徒的。这么想着,不觉抬头,一张麻脸正好印在我的脸上,吓得差点把我的魂儿弄丢了。我心想,我这么机警,咋没听到有人呢?他麻个脸,沙黄眼,圆鼓鼓的,一张脸还在笑,穿着草鞋,破裤子,袍子还算干净,但是,很破,窟窿套窟窿,趴在独木桥上,脸对着我傻笑,看来没恶意。 哈哈哈,我说着就想笑,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那场景奇怪,周维炯说,我没察觉,突然一见,把我吓傻了。我说,你是老神仙吗?他嗯,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把嘴裂开,装着吓我。我又说,你不是老神仙,那你就是鬼咯。他还是嗯,连说三个“不不不”,还摇头。 显然,这次有些生气,不笑了,伸出手,手臂太短,尺把长,手掌很大,像鹅掌,摸摸头,然后,把手伸到嘴里,猛咬一口,哎哟大叫。我一缩头,把我也吓得一愣,心想,搞什么鬼呀,周维炯说,哦,你一定说我是鬼,是吗?他停下来说,我知道痛,我不是鬼。 我说,你不是鬼,也不是老神仙,那你是山神了? 他忽然闭眼,又忽然睁开,又哈哈哈,笑着,点点头说,算你猜对了,聪明。 我说,你既然是山神,那你帮个忙,把我拉上去。 他很高兴,忙伸手给我。 你想,我是啥伸手?周维炯笑着说,哎,此人还真是老实,搞怪,这么愚蠢,还真的信了。于是,抓住了,一使劲儿,他就嚎。 我趁势把他摔到沟里,他倒在水里,仰着头,看着我说,狡猾,真狡猾,简直狡猾透了,比我还狡猾。 比我还狡猾,啥意思?周维炯说,我当时问,你不生气? 他说,山里太寂寞,遇到你,看你走路也好,长相也好,都像是大人物,但又那么年轻,不知道干啥的。一定到过外面,想知道外面都在干啥,于是,就想逗逗你,气啥? 我伸手,他居然不敢伸手,还说,你的手指头跟钉耙齿差不多,硬,耙着,生痛,我可不敢。 我说,你放心,拉你上来。 这时候,他才小心翼翼,迟疑一会儿,还是伸出手。 我逮住了,轻轻一拉,像拔萝卜,把他从水沟拔了起来。 他站起来,袍子实在太大,从头能套到脚后跟,都吸满水。站在那儿,像融化的冰棍,那水流的,就像山沟里过水,呼啦啦响。他像斑鸠,支棱开,抖抖,打个寒噤说,都四月了,快过端午了,咋还这么冷? 蔡田把一块足有方桌大小的石头糊弄干净,摊上竹叶,再把带来的酒菜放下,说,维炯小弟,大哥知道你饿了,在此等候,犒劳你。还没到端午,队长让南街做了一锅江米干饭,我们弄来一大半,都攥成坨坨了,还有这烧饼,可是南街最有名的姜家烧饼呀,吃吧。这是臭豆腐,队长说,家乡特色,你爱吃;没肉,有筒鲜鱼,队长专门给你留着的。 围着石桌坐好,山风吹来,顿感清爽,周维炯抓一把干饭放嘴里,对随行的人说,吃吧,表哥弄的。 漆德玮说,刚才,你只说了一半,那后来呢? 后来,啥后来? 就是你与老斑鸠之间啊。 哦,这事儿没啥说的,周维炯说,表哥,你找我,又在这儿等,一定有事吧? 漆德玮笑着说,有啥事?等你,想你呗。你还是说说,你与老斑鸠之间…… 底下,你猜都能猜得到,说出来,有啥意思? 让你说,就是想锻炼你,你还是老样,不是必须讲的,你一般不说,所以,爷爷活着时就说,贵处就在这儿,但是,短处也在这儿,漆德玮说,我知道,贵处在这儿,但不知道短处是啥,所以,就想锻炼你,让你多说话儿。 周维炯端起酒,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说,累了,想睡一会儿。表哥,以后再说吧。 那行,你们?漆德玮指指蔡田和陈大权说,带着他俩,到那边玩一会儿。说过,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递给蔡田说,只许赢不许输哈。 蔡田知道说的是反话,笑着说,大哥,你真是,腰里揣副牌,谁来跟谁来呀。 漆德玮笑着,指着骂:狗嘴,去去去,滚到一边去。 蔡田也笑了,站起来,说一声,咱这次可不是兵匪一家哈,你们跟着维炯,我们跟着大哥;大哥跟维炯是老表,我们也就是老表了。走,老表,我们几个到那边去玩玩,看你们几个货整天在山里窝着,肯定手艺退步了,让大爷我,不,让大哥我教教你们。就是大哥说的,手里揣副牌,谁来跟谁来,哈哈哈。 你个熊样,还称大哥?刘同林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 好,你嘴硬,走,到那边,咱们单挑去。 好咧。 蔡田带就着其他几个,下到老鹰嘴大路,在一棵板栗树下坐下来,摊开树叶,玩了起来。 第31章 岔路口(八) 周维炯坐起来说,这回,该说实话了吧? 漆德玮皱皱眉头说,姑父去世了,你知道吗? 周维炯顿时僵在当地,好久好久,泪流满面,又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咬着牙,看着,嘴唇翕动,眼眶湿润,长出一口气说,爹,身体好好的,为啥呢? 听说,也是听说,为了英子,找到山上,下山,碰到李四虎的人,三句话没说,把姑父打了,当时就吐血。回家,说是筹钱。姑姑跑到俺漆家,漆德玮说,你知道的,俺爹身体不太好,喊几个叔父一起商量,想动用漆家力量为姑父报仇,可是六叔漆树贵也知道了,他不让,说了一大堆理由。 漆树贵?他不是在省城吗?咋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很神秘,也没有通过县里,说是从安徽合肥那边走的,漆德玮哦了一声说,想起来了,是他们厅到南京汇报什么事情,回来时请假回家看看,从那边走的。 这个情况,你是咋知道的? 他回省城,很匆忙,经过县城,王继亚让我带人马接送,我还问,是六叔,为啥不在县里停留,王团长说,可能有急事,是省里电报到县里,催他回去的。 一大堆理由,啥理由?周维炯说,你们家是大门,还被他挟持住了? 你也不能那样说,这里面的事情比较复杂。 咋讲? 一是漆家如今不像从前了,从前由大门当家,现在,轮流到小门当家,漆德玮说,人,都是势力的,我们漆家也不例外。现在,漆家六门,就是六叔还有出息,在省城谋得官职,如今已经是处长了,说个大实话,不是我们漆家这样,搁在别的姓氏,都会这样的。 二呢?周维炯说,是不是漆树贵让妥协,筹钱把小英子赎回来,至于我爹的仇,再管也没有用,是不是? 你猜对了,漆德玮说,话是这样说的,事后,我听说,他也不要脸了,也不怕别人说他怎么怎么的了,就直接站出来,想乘机把女儿夺过去,就跟姑姑说,眼看大哥需要治病,这里有十块大洋,这些年的养育之恩,算报了。女儿归我,我要带到省城去。那儿,受教育程度高,到时候,嫁个有钱人家,过点好日子。 十块大洋,亏他漆树贵还说得出,小英子同意吗?不说俺爹妈,小英子的事情,她自己做主才对。 这个倒没有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小英子显现还在土匪手里,咋问?漆德玮说,都认为这事儿漆树贵做得不地道,就是我们老漆家,也有人站出来,说六叔做得太过。但是,你知道六叔咋说的? 咋说的?周维炯说,无外乎找歪理呗 他没有明着说,我听漆家跟他那门子走得近一点的说的,说这十块钱,就是气姑姑和姑父的,要是周德怀知道了,肯定活不了。哎。不知道咋搞的,表弟,你家给他养闺女还养出错误来了,这天底下,到哪儿找天理呀。 嘎咚,周维炯嘴唇动了动,但是,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周维炯心想,这家伙,真是个小人呀,睚眦必报的家伙,当初分析的,还是有偏差呀——当时说,我们家给他养闺女,不说有恩,总不至于有仇吧。至于说,要小英子,要是把当时抛弃小英子的事情抖露出去,他漆树贵还得了?漆树贵又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这一步,万万不会走的。可如今,他不但走,还走得很远,啥原因呢?对,根子还在土匪那儿。 这么一说,你知道漆树贵咋说?漆德玮叹口气说,我就是没想到,那么高傲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居然一点脸面都不要了,想不到呀。 咋想不到?周维炯说,他高傲,他要脸,那是为何?那是有利可图。在商城,在大别山,他要是有脸面,那就是个人物,谁不巴结他,怕他?这样一来,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都比别人占优势。可是,如今呢?他不需要了,为何? 是呀,为啥呢?漆德玮问。 因为他在省城发展,在那里才要脸,那里的脸才值钱,周维炯说,至于名声,这里说得再坏,没有直接利益关系,谁去告他,吃饱了撑的?没人告,这里就是一摊大粪,再臭,也不会臭到省城的。对他来说,这里的一切都等于零,他还在乎这里的一草一木吗? 你这分析得在理,可是,我们,包括漆家都不知道呀,有人还说,漆树贵说的也不无道理。 有啥道理?周维炯说,真是糊涂,还有人说漆树贵有道理,道理咋哪儿? 漆树贵在老漆家组长会上说,想当年,我为了张云,不惜动用家丁,扛着枪,才把她从伏山抢过来的,抢过来就结婚,生米做成了熟饭,伏山戏班没办法,又重新培养了一个,为此,伏山戏班找我要一万块大洋,我没办法东借西凑,才搞够。张云又是我太太,你们说,我不爱这个夫人吗? 都不说话,漆树贵六叔又继续说,我既然爱她,对这孩子,我也像宝贝一样疼爱,就是张云难产死了,我能抛下我亲骨肉吗? 有人说,你这说的,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咋回事儿族长,你说清楚点。 六叔漆树贵很伤心地说,说起来就怪那个管家胡宏,他早已与周德怀勾结在一起,不知道咋打听到我马上要走,要到省城发展,就打我家产的主意,造谣说,这个女儿是个哑女,让我别要,才把小英子抱走的。 哦,原来如此,恶毒,这个周德怀,平时看挺和善的,此时,咋这样呢?有人还说,走江湖的,哪一个不是奸诈透顶,哪一个不是唯利是图,六叔这么说,我们知道了,你说啥就是啥,我们站在你这边,永远站在你这边。 你们家族还为这事开会了?周维炯说,我几个舅咋不说出真相? 真相,啥真相?漆德玮说,六叔说得不对? 当然不对咯,周维炯本来要说出“阴阳人”的经过和秘密,但是,这事情很危险,万万不能说,于是说,说我家收养小英子另有企图,你们说,这是事实吗?小英子是我走路上碰见的,这事情你们都知道,还能有假?再说了,我爹妈收英子为义女,还接亲戚自家喝酒了,这都知道吧? 我们当然知道,但是,哎,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你有难处吗?周维炯说,对了,刚才你说你们漆家开会,难道我几个舅舅都不说话? 不是,漆德玮说,当时我父亲咳嗽,肺部有毛病,不舒服,睡在床上走不掉,他知道了,就说我爹走不掉,就没有喊我们大门其他人参会,你说,我们咋说? 简直是可恶! 姑姑倒没啥,只不过姑父生气,起来,把洋钱甩到外面去了。漆树贵用拐棍在地上捣捣说,你一个棺材瓤子,也敢这样?说着,对着姑父胸口窝就是一脚,可能是踢到旧伤了,又吐了几口血,从此就卧床不起了。 英子呢?周维炯说,还在山上? 至于在哪儿,我不敢确定,我只知道后来,六叔带着二百块大洋到山上赎人,李老末才知道到英子是六叔的亲女儿,于是,变卦了,要一千。 要一千,这个李老末,也太不是东西了,土匪都是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周维炯说,我听爹说过,这个李老末,就是六舅漆树贵扶持起来的,能不照顾漆树贵情面? 情面,啥情面?漆德玮说,我记得爷爷活着时说过,男儿当自强,男儿不自强,谁也帮不上。我们当时说,那要是这样,我们还要家,还要亲情,还要情面何用?爷爷说,当你强大时,这些都不是问题;当你不强时,这些都是问题。我当时还小,不明白,如今明白了,维炯,六叔漆树贵已经去了省城,家里那点团丁,还不够李老末一口吞的,对李老末来说,一点威胁都没有,你想,李老末还顾忌这些? 可是,漆树贵在省城,比县还高好多级,更不用说区了,还管不了李老末? 县官不如现管,漆德玮说,要是六叔还在商城,手里有百十人枪,李老末,借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这样。 哦,我才想起来,漆德玮说,我知道的,还有,李老末为啥投靠杨晋阶,后来因为李老末报复,抢劫老漆家,这件事,不知道你还记得不? 知道,我听爹说过,周维炯说,当时爹说,这个李老末,是老六扶持的,连我挑豆腐的都知道,谁不知道?可是,现在抢老漆家,还是小门的,我以为是李老末哪根线搭错了,其实不然。妈当时开玩笑说,你跟老六是亲戚,是至亲,所以,谈论这事儿都回避你,所以你了解的是最晚的。父亲当时想笑,但是,仔细一琢磨说,我懂了,这是李老末报复,一定是六子不得人心,或者说跟李老末分账不均,得罪了李老末。 这次,算你说对了,漆德玮说,就是这回事儿,可是,六叔漆树贵还是不明白,或者说执迷不悟,还要拿出老脸,这不,碰钉子了。 第32章 岔路口(九) 周维炯说,就像你刚才说的,是老虎不假,但是,牙都掉光了,还有什么威风? 哎,可悲就在这里,没有自知之明,漆德玮说,听说李老末改主意了,要一千块大洋,老羞成怒,于是,带着家丁上山抢,人没抢到,双方死伤不少。 没撕票? 这个不知道,漆德玮说,双方还在打,一来一往,好几个月了,什么也没有。 漆树贵能在当地待下去?周维炯说,他在省城没有事儿? 也不是的,早走了,只是王仁蒲,带着他手下的几个人,有点不着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人没打到,兔子却赶走不少? 表兄,你这说的啥意思?周维炯说,谁是兔子? 这个兔子就是李四虎的人马,眼看着李老末了不得,有人偷偷开小差,投奔李老末去了,最主要是连人带钱投靠,你说,李四虎咋吃得消? 这有啥毛病?周维炯说,无外乎加大了李老末的力量而已,但是,我要是李老末,整天还要提放着这批人,割心呀。 是呀,就是有你这种想法,李老末开始动手,先是解除几个人的武装,甚至杀了,还说,这样不忠,杀一儆百,我看看我们这个队伍里,有几个像这样的人。 这有毛病吗?周维炯问,这样处置叛徒,哪里不对吗? 哎,我听说,有几个人跑到湖北麻城驻军任应岐那里去了,还借题发挥说,商城匪患严重,若不治理,恐怕共党会钻这个空子,到时候,后悔都来不了。 后来呢?周维炯说,总不能这样算了吧? 没有,还在打。 只是打? 漆德玮想了想说,德宗从那边来,我在街上碰到了,他说,好像打打谈谈。 不会撕票,我爹咋去世了呢?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人死不能复生,放在一边,漆德玮说,刚才说的是家事,就这些情况,你好好考虑考虑,咋样救出小英子,下面,我说说组织要求的事情。 我知道,组织让我不要冲动,请放心,我也不是冲动的人,周维炯说,但是,我还是很伤心,忍不住。兄弟姊妹多,家里穷,爹为了这个家,除了磨豆腐,还是磨豆腐,一辈子也没磨出商南,一辈子也没有享到一丁点福。如今,我长大了,爹却走了。哎,难道人世间就有这么多遗憾吗?我家在上楼房,还算比较富裕的,稀饭还是能吃饱。我家尚且如此,那些穷人,一年四季,该怎么过呀? 漆德玮也叹气,说,那时候,爷爷教我们读《孟子》,其中一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都记不住,可你呢,倒背如流。每次背,都流泪。爷爷问你为何?你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从那以后,你不大爱说话,只管读书,只要听到谁家老人饿死了,谁家孩子病死了,都会情不自禁难受,所以,在笔架山学习时,詹谷堂老师就说,维炯,面似钢铁,心如豆腐。《道德经》中说,“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告诫你,心肠不能太软,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知道先生教诲是对的,但是,忍不住!哎,我一直在思考,也没乱方寸。此事一出,该怎么办呢? 当局则迷,旁观者清,漆德玮说,我就跟你说说吧。说了,你琢磨琢磨,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周维炯没吱声,等着。 漆德玮咳嗽了一下说,姑父的仇,既是你私仇,也是公愤。私仇不用说,至于公愤,就像刚才我说《孟子》,那是阶级仇!但是,事情有轻重缓急,这种仇恨不是一下子就能报得了的。 周维炯点头。 漆德玮继续说,我在县民团,碰见老师了,他告诉我,让我务必找到你,交给你的任务是,打进民团,待机起义。为此,我思考再三,商城,除了县民团之外,各区之中,丁家埠、长竹园、余集、南司四大民团最为有名,也最有实力。长竹园、余集、南司距离家乡远,不说,就是南乡,除杨晋阶民团之外,南溪、斑竹园、关帝庙、铁冲、上楼房、李集等,都有民团,有十个之多,其中两个民团较大,一个是和区漆树贵,团总王仁蒲,六叔的狗腿子,原有四十来人,因到省城谋发展,民团规模停顿了,实际上,只有十来人。但是,他在省城谋差事,说话硬实,不,简直霸道。民团财大气粗,有来路。他的枪,都是从开封运过来的,虽不是最好的,但是,长短枪加起来也有三十多支。我想了想,你去不了,也不能去。此人太坏,你,又是个宁折不弯之人,所以,有好些事不好办,譬如,忍,你做不到;再譬如,发展党员,困难太大;还譬如,组织起义,他那个地方,鬼不嬔蛋,易守难攻,最主要是打下来,带不走人,因为他家隔着史河,难对付。最最主要是,他是你六舅,要是你去,那叫窝里反,落下不仁不义,也不好。二是杨晋阶,他家原来只有二十多条枪,但是,发展势头猛,估计不到半年,现在已经超过六叔。这个人虽说坏透顶,但是,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喜欢来阴的。所以,碍于情面,进去比较容易。其他地方,都是小财主,弄三两个家丁,还是亲戚自家,拿着枪,看家护院,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没意义。 周维炯心不舒服,听着,没吱声。 漆德玮说完,喝了一口酒,停住了。 周维炯说,表哥,还说。 漆德玮说,没了。 周维炯也不吱声,在那看天。云儿一朵朵过去,风也停了。一个通道,像老鹰的嘴,估计坐的石头就是老鹰的舌头了。 漆德玮又喝了一口说,不说,还真的忘了。哦,还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救英子,我想听听你的。 表哥,你就是这样,凡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发言。其实,你说得挺对的。这些事情,除了打入民团,我不知道组织意图,其余事情,我在老斑鸠那儿已经知道了,周维炯说,老斑鸠还派了两个弟兄送我,他不认字,但是,他说我写,按了手指印。老斑鸠很特别,他把自己的手扎开,用嘴唇舔着血,在纸上印了个印子,说是特殊,这个印子,李老末认。 老斑鸠与李老末有交情? 嗯,老斑鸠说的,李老末还没当土匪的时候,两个人都被人诬陷,都住过李鹤鸣的监狱。老斑鸠讲义气,不管是吃喝穿,都让着李老末,所以两人就在号子里义结金兰。后来,老斑鸠先出去,当了土匪。李老末后出去,投靠了老斑鸠,他们俩共同干了一票,结果呢,李老末贪心,把金银财宝独吞了,留给老斑鸠一件皮大褂,老斑鸠儿子和外孙,都主张追,老斑鸠说,算了,他走了,我们也就省心了。 李老末得了钱财,购买了好几条枪,招兵买马,另立山头。后来,干了好多票,混发了,就让人把卷走的钱连同利息包着送给老斑鸠,想再续兄弟之情。但是,老斑鸠不当回事儿,笑着说,忘了,早忘了,世界上还有一个李老末? 那人又把钱带回去,原话说了。李老末此时财大气粗,也不怕,就带着弟兄来到笔架山。来了,磕头,赔礼道歉,说是小弟不对。老斑鸠说,起来吧。李老末就是不起来,于是老斑鸠说,啥条件你起来说。李老末说,你是大哥,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兄弟,我就起来。老斑鸠说,认是认,咋能不认呢?为了几个钱,就不讲究了?越是这样说,李老末越是无地自容,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你说,咋样才能把过失补过来? 老斑鸠说,你这说的,就是你不对了。兄弟再好,要不要分家?要。要,那分家,要不要给点财产?要。要,我们一起抢的,你都拿去了,算什么呢?那不是外来的吗?再说了,你还给我留了一件皮大衣,看看,我还穿着呢。可是,你那些钱财,花光了吧。 不算不知道,这么一算,是我占便宜了,所以说,按说多占,那是我。起来起来。说得李老末笑逐颜开。站起来,两个人把盏言欢,末了,李老末说,大哥,算是小弟求你,你要是有难,也求我一次,就是死了,也值了。 老斑鸠哈哈大笑,拿张白纸,把自己的手指头划开,滴血之后说,我不会写字呀,你这说的,也无凭无据,咋办?想了一想,伸头,用嘴唇添了滴血,居然印出一只老鹰的嘴来。李老末震惊了,看着说,像,太像了,大哥还有这一手,真不简单。拿来,我还抢一次。居然把那张印着血印的白纸拿去了。 老斑鸠说,李老末,见到这个,必定放人。与李老末打交道,一个字:屁! 啥意思? 就是放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分手了,周维炯带他们去了豁儿岭,见李老末,拿出血印的白纸。 李老末却翻脸不认人,哈哈大笑,随即掏出了枪。 第33章 :出发(一) 不是商城的天气特别冷,是全国的天气都特别冷。因为已到冬至,冬至连着进九,三九寒天,哪有不冷的?但是,今年与往年相比又特别不一样。就说秋天吧,稻子刚收上来李鹤鸣就召开区长、团总会,让他们协助征收各种税费和地租,并把民团的保护费也收上来。 县民团由王继亚负责,分六个组,深入东南西北和城关中心集镇。最主要是,自今而后三年的税费都被GMD住商城第一军征收了。对第一军所收费用,李鹤鸣不承认,说此一时彼一时。 又解释说,我不是新官不理旧账,也不是吴铁剑当县长时干的所有事情我都不买账,是因为这里有规矩,无规不成方圆,宁愿死头驴也不愿坏了埠口,规矩不能破——那时征收的是军阀,百姓应自觉抵制,吴铁剑私自同意,代表不了政府,因为县政府没有下文件,上级也没有这方面的政策,算谁的?一句话,谁交后果自负,县政府概不负责。 这么一说,百姓从前交的不仅打水漂了,似乎有跟错人的味道,不仅如此,还受到奚落被愚弄,有些被骗的傻瓜味儿。 百姓被糊弄了,这还了得?于是到处喊冤,有些区组织民众从四面八方到县告状,如钱塘江潮,一浪高过一浪,大有揭竿而起之势,且众口一词:第一军也是GMD军,咋能是军阀? 李鹤鸣答复:冯玉祥的西北军,就是军阀,不然咋叫西北军。 有人说,那时候是西北军,如今是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咋能叫军阀? 李鹤鸣说,现在是啥,是树,那时候是啥,是根;根是军阀,树不是军阀,也是军阀。这个道理好像商城麻花,纠缠不清,于是乎就由农会组织起来抗粮抗税抗捐。 顾敬之民团所辖区域,一晚上烧了草垛四十多个,房屋三十余间。顾敬之恼羞成怒,逮捕无辜百姓五百余人。顾敬之老家顾畈,有八间环形牢房,装不下,准备运往城关。 李鹤鸣得知,急忙责让,并哀求说,老弟,这不是把猪身上的虱子逮起来放在自己头上,没事找事吗? 顾敬之领会意图,找了十二个杀猪屠户,在顾畈挖四四方方一斗田,深八丈,宽八尺,端着竹排,把农会主席和其他成员一百二十余人,拉到竹排上,十二人一沓,从中午开始,一直砍到晚上。 有个屠户叫万寿挺,真的没挺住,砍最后一个时太过疲乏,也可能是太过放松,一不小心刀脱手,把右边的屠户曹超给剁了——刀像晚霞,从曹超脖颈划过,只听呼啦,噗呲,哎呀,曹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与“犯人”一起滚到挖好的坑里了,脖颈的刀口还呼哧呼哧喷血,活像没杀死的猪,手脚乱动,弹踢几下才咽气。 这一情景,仿佛电闪雷鸣,惊惧短暂,看得其他屠户都疯了,有的弃刀,拔腿就跑;有的抖着,你你你,说不出话;有的就这么站着,呆呆地看着抽烟的顾敬之。 顾敬之见之,也不能泰然抽烟了,把烟蒂一掷,大发雷霆,不仅没给万寿挺钱——说好的,一个人头一块大洋——这样混钱,比杀猪强多了,简直就是捡钱,所以,杀猪屠户都踊跃参加,结果呢,出了这档子事情,好多人都吓傻了。对此,顾敬之更是老羞成怒,便把万寿挺逮起来了,活活饿死狱中。 那个被误杀的屠户曹超,也没拿到钱。曹超妻子王氏准备找顾敬之讨债,有人从中点拨说,死人的钱,你也敢要?这分明是顾敬之赖账,故意耍手段,你还敢?那不是老虎嘴里抢食,找死吗?再说了,这团四圈,谁不知道他外号“屠户”? 王氏走到半道,想一想,一哆嗦,又折回家,吃了个哑巴亏,还说不出。 实际上也没吃亏,顾敬之在等,等老曹家来人,来了就好办了。但是,老曹家却不来人,十多天了,都处理好了,闲下心来了,还是没等到老曹家来人,咋回事儿? 顾敬之有个师爷叫戴永久,他也在关注这件事,等顾敬之找到他时,他把蒲扇放下说,不要因为一只老鼠粪坏了一锅汤。要不咋说顾敬之是个能人呢,师爷就这么轻轻一个屁,一点拨,他就立即明白了,于是乎带着顾彪、顾虎两位队长,去曹家。 此时,曹家后事已经料理完毕,只有亡灵供奉在条几上。顾敬之到后,一脸哀泣,还惺惺作态,扣头烧纸,哭着说着:来晚了,贤弟一路走好!但是,一大摊事没处理完,我也不能因公废私,咋办?尤其是没能及时给你报仇雪恨,不能来呀。贤弟,唉,死不瞑目哈!说过,又是拍大腿,又是懊恼难过。 顾敬之是在表演,王氏也知道,但是,这表演的,跟真的一样,哪跟哪呀,把王氏喊糊涂了。 王氏心想,顾敬之为何没来?原来是先公后私,这个该死鬼,咋不早说已经与顾结拜了呢?要是早说,这棵大树摽着,还做屠户干吗?这个行业,混钱是不假,但是,搞得挺没文化的,屠夫喊着,膈肌难过。哎,既然如此,也不能一错再错哈,要是那样,就有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王氏不是个饶人的人,但是,面对顾敬之,她就没想到顾敬之凭啥跟你一个丈夫屠夫结拜,也许人一天有三糊涂,此时糊涂了,于是,真的突发奇想:这样也好,他与我那个死鬼既然是结拜兄弟,死鬼一去,他不能不管吧?再说了,说不定——王氏又顾盼生怜,觉得跟了曹屠户,吃了不少猪下水,是有那么一点骚味儿,除此外,白馍馍一样的身子,也对得起顾团总了。虽是白天做梦,却也不是没依据,因为王氏生气,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此时就有点晕乎。 趁她晕乎时,顾彪从提兜里掏出二十个袁大头,并说曹师傅——师傅,本来是对有手艺人的尊称,因他是屠户,又不能说曹屠户,想到杀猪宰牛以至于杀人,也是要胆量的,不仅如此,还有手艺。就是那个笨蛋万寿挺,手艺不精才把曹屠户砍死的;若精湛,何至于此?所以说,屠户也是可以称师傅的。 这么称呼了,王氏并没伸手接钱。顾彪就把二十块现大洋放在供桌角,然后说,曹师傅那天才杀九个,顾团总考虑他自己也那个了,就按十个算,双倍。 顾敬之摆摆手骂:阿彪,胡说八道哈,这是工钱,曹夫人明事理,还能嫌少?阿虎。 顾虎赶紧答应着,上前一步,又从提包里掏出十块大洋说,这是顾团总从自己的薪水里支出来的,兄弟一场,也算纸钱。 此时,王氏才明白,这个“兄弟”是个不值钱的,就是脸熟不知名字的才叫“兄弟”,说白了乃是泛称,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据说王氏知道自己又做了个春秋大梦之后,就开始进入梦境;在梦中发疯,说着骂着,口吐白沫,不到半年,就追随那个“死鬼”去了。 当然,最惨不忍睹的还是东南一带,也就是铁冲、南溪、斑竹园、双河、关帝庙等地,那里,由詹谷堂领导,李梯云、王泽沃等配合,组织五六千人,与地主斗,死了二百多人,其中农会副主席漆德敬,被人秘密杀害在双河大路上,并在后背贴上白纸:这就是下场! 十分嚣张。 咋办呢?詹谷堂组织党员,召开会议,商量对策。但是,商量去商量来,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在杨山煤矿当矿工的张泽礼,也参加了这次秘密会议。在会上,他发言说,就目前来说,形势异常严峻,主要原因是反动派太过猖狂,他们不顾一切杀害给他们做过贡献的农会干部,导致我们的组织遭到破坏,许多党员莫名其妙失踪,还有些祸及家属,好多农会干部的家属子女也作为异己分子逮捕入狱。我听说,商城GCD支部全部遭到破坏,支部领导遭到屠戮,等于全军覆没,我就是不知道,他们这样搞,到底是为了什么? 詹谷堂说,他们啥目的?就是维护他们资产阶级剥削穷苦人的利益,如今,我们组织农会,建立党组织,发动群众,支持北伐,取得了胜利,他们凶相毕露,主要是害怕天下穷苦人与他们共享胜利果实,所以,眼露凶光,与我们分道扬镳,肆意屠杀。 以后咋办?李梯云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生命是渺小的,但是,关乎着人民群众,关乎着劳苦大众,关乎着民族大义,关乎着国家走向,我们不能这样束手就擒呀。 王泽沃站起来说,我姑父一家都遭到迫害,四口人死了三个,就剩下小女儿陈茹玉了,就是这个丫头,也是我偷偷弄到俺家的。我算了一下,全县死多少人,这些人的血债找谁个讨要?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不为他们讨还,那我们就是苟活着,安心吗? 漆德坤说,泽沃说的,也是我们的心声,但是,当下,我们要是出头,那不等于白白送死吗?送死,有意义也好,这样送死,是敌人巴不得的,也就是敌人希望的,我感到,我们应该牢记这个仇,不忘这个恨,但是,不能冒险,还是暗地做工作,真要是不行,就得把工作重心转移,譬如,转移到保护同志安全上来,转移到矿区,那地方,毕竟还与他们的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的。 大家都讲的都很好,总体来说,这个仇恨不能忘,但是,要报仇,要雪恨,要为我们的同志找回公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詹谷堂说,不仅不是时候,我们还要一边保护好同志,一边转移工作重点。 对于詹谷堂作为农会主席这般决定,参会的都拥护,并分好工,开始行动。 安排部署之后,詹谷堂一边带领他们斗争,一边与杨山煤矿的铁匠张泽礼联系,采取联合行动,让他们罢工,伸张正义,效果明显。 因为煤矿一停,李鹤鸣急了。煤矿是城里大地主联合办的,其中有李鹤鸣百分之十三的股份。股东纷纷找到李鹤鸣,觉得这样下去,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起大规模暴乱。 第34章 出发(二) 虽说军阀混战已经结束,可是,李老末与李四虎两股土匪又掐起来了,目的是枪支弹药和刚收上来的那点粮食。 两股土匪你来我往,最后发展到你死我活。此时,GMD二十军开进了商城。 二十军听后,认为,GF都找不到了,就是慢慢找,还需要时间,再说了,顾屠户咋称屠户的,没有两下子,能叫屠户吗?在屠户的暴力之下,共党身无遁形,也可以说,在商城,共党都逮差不多了,杀的杀,逃的逃,有些还投降了,说个老实话,共党在商城,就是寡妇死了独子,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哎,要是有,也吓破胆,再让他参加什么革命,打死他也不干了。就是漏网之鱼,一个两个,也不足为虑。于是迅速转移重心,把消灭李老末和李四虎作为头等大事。 两股土匪得到线报,都情不自禁想到一个词:老子。 对,一笔难写俩“李”字,五百年前都还是一个锅里讨饭吃呢。两千多年前,大家伙的祖宗李耳又名老子,就西出函谷关,到大山里当土匪去了。如今,面对强敌,不仅不能大打出手,还要联合。心有灵犀,双方副头目先接触,都还很友好,还说,和为贵的话儿,于是有了书信来往,且不约而同都到豁子岭,好像那儿就是当年老子走的函谷关。实际上,那儿有个悬崖,崖下是条河,河对面就是水帘洞。他们在水帘洞里共谋大事:捐弃前嫌,共同抗敌。 关键是,他们武器与二十军没法比,这一点,李老末与李四虎都没有想到,结果呢,可想而知。两位当家的都死了。 虾兵蟹将,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躲的躲,一时间,豁牙子吐唾液,散痰。 好在二十军人手一把枪还是足够,所以对土匪的汉阳造加土炮,丝毫没兴趣。此时,周维炯安排在李老末与李四虎队伍里的两位同志——刘方吴毅起了作用。他们一方面借收尸的机会找散落在山上的弹药,一方面寻找埋藏的打包投水的枪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算小成,搜集了好几支破烂货,都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 这次抗粮抗捐抗税斗争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也让詹谷堂看到,拳头子不如棍头子,棍头子不如铁锄子,铁锄子不如歪把子。一句话,必须有自己的队伍,必须有利器,才能有能力保护百姓。 詹谷堂思考:这样的抗粮抗税,即使成功了,也得付出血的代价;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最主要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农民的处境,假设,又来个二十军、三十军,咋办?看来,还是要有党的领导呀。 坐在树下的一块天然石凳上,詹谷堂想,商城,自从大革命失败之后,还有多少党员?党组织还都存在吗?还能发挥作用吗?如果没党的领导,那些官府整天就是搜捕,就是寻找,还勾结土匪。虽说大土匪李老末李四虎被灭,但是他手下没有一网打尽,有些化整为零,藏在深山,等待二十军一走,又出来了,啸聚山林,再次形成新的土匪武装。 这部分人咋办?消灭吧,二十军刚走,又不能叫回,再找其他什么十三军三十军也不现实,咋办?地方民团出头,与之勾结,以他们屠杀农协领导作为头功,向他们妥协,居然形成攻守联盟,共同对抗我党和我党领导的农会运动。我党领导农民抗捐抗税,下场却是被杀头,这样下去,谁还敢跟着你?如果不组织抗捐抗税,冬天快要到了,农民除了卖儿卖女,冻死饿死,还能有什么指望? 漆德玮说,二十军完成了这次任务,马上开拔。打扫战场,稳定一方,解决后续问题,都交给地方民团了。各地民团借机发展,壮大实力,称雄一方。杨晋阶、漆树贵,都向李鹤鸣要编制,还都批了。杨晋阶因漆树贵在省城,王仁蒲又缩回县城,该区无人打理,于是,县里明文让杨晋阶接管了漆树贵那个区。一时间,东南八乡都归他了。 杨晋阶害怕小股土匪趁机发展,更害怕GCD浑水摸鱼,花血本购买枪支,扩大民团,由班改成连,名字就叫丁家埠民团。张瑞生、吴成格二人担任副团总。因张瑞生是杨晋阶妻弟,就让张代管民团。吴成格的姑父是湖北麻城大地主杨斑豹,与杨晋阶是一家子,杨晋阶当年购买枪支时,杨斑豹与杨晋阶认作一家,给予诸多方便,并提供不少帮助,对杨晋阶有恩,所以,民团改制时,吴成格拿着他姑父还有县民团王继亚的书信来投靠,杨晋阶不仅收了,还安了个副团总,让他从旁协助张瑞生,管理好民团。 吴成格?名字有些熟,哪里人?詹谷堂说。 李集乡的,在二十军里当过连长,负伤回乡,有些本领。回乡后入县民团当中队长,杨晋阶到县开会,观摩了县民团训练,为了扛王继亚,就送了二百块大洋,请王派个老师帮训练队伍,王就推荐了吴成格,漆德玮说,刚好,吴成格的姑父与杨晋阶有旧,报到时,吴成格又让他姑父写了一封信,提出关照等语。 照你说的,这些人,在杨晋阶队伍里,都是有关系的,詹谷堂说,要是这样,这支队伍,我看也不咋的? 你是指啥?漆德玮说,你要是指这支队伍的打仗本领,确实不咋的,这也是县区民团的共性,别说杨晋阶,就是县民团,我在这里我知道,打枪,也是胡放枪,真要是按照军校那般要求,如何端枪,如何瞄准,什么姿势最好,什么射程开枪,什么射程不开枪等等,还差得远。 吴成格到杨晋阶队伍里,主要是干啥呢? 吴成格到后,按照王杨约定,他开始只管训练,可是,有了他姑父的这封信,就显得不一样了,于是,杨晋阶就让他担任副总。吴成格毕竟是王继亚推荐的,既尊重,又得防着,所以,吴,地位虽高,但没实权,是个摆设。 (吴走后,王继亚升漆德玮为中队长,这一点,漆德伟没说,但是,都知道。) 哦,有意思,詹谷堂说,目前,革命处在低谷,很困难;但是,低谷也有低谷的好处,在低谷,不被人注意,可以运作,可以积蓄力量。 漆德玮也深有感触地说,土匪被消灭了,但是,土匪的一些做法,可以借鉴。为了打击敌人,提升百姓对我党的信心,我们应该组建一支队伍,白天劳作,夜晚行动。对待富裕户,只吃不拿;对待地主,又吃又拿;对待恶霸,既打又拿。 詹谷堂一拍手说,好,还是你小子脑子活。我们在这儿,组织不起来人,连多少党员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们都在干啥。另外,对于上级组织有什么精神,我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很晚,这就叫八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大半年。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们就好像瞎子聋子。 詹谷堂又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为了提升革命士气,应该成立一支队伍,叫摸瓜队。一说就懂,白天看瓜,夜里摸瓜。摸瓜队区别于土匪,因为土匪就是土匪,他们就是抢,根本没原则,没底线,得不到百姓拥护,所以,二十军一来,他们就完蛋。 漆德玮说,我听说,李老末跑到一个百姓家藏着,那个百姓还是他的远门叔父,就这样,人家还是把他卖了。李老末知道后就逃,顺着老鸹岭跑,追兵死死跟着。李老末熟悉地形,二十军哪能是对手。但是,一路上,二十军追,追不到了,百姓就指路,对于李老末来说,就像鬼魂附体,死活摆脱不了,后来被困在山上。 德玮呀,你说得很对,我们也是这样知道的,詹谷堂说,要不是百姓指路,二十军能发现?二十军硬是四面合围,把李老末逼到一个山顶。李老末长叹一声大叫“我投降,放我一条生路”。二十军也想放。不放,就把李老末弄到部队里,听说这家伙打仗过硬,不怕死,但是,正在商量呢,百姓不同意,派代表冲进会场,诉说李老末罪状,还威胁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否则,我们就到南京告。二十军领导想了想,虽说打胜仗了,剿灭了李老末,但是,他们的任务是剿灭共党,如果把李老末安成共党,那么还不杀,如何报战果?这么一想,还真是个问题。于是,狠狠心,还是送他一梭子子弹,打得像马蜂窝。 有百姓,特别是被抢过的漆家等,都拿着刀砍,差点剁成肉酱。听说,身上一件皮大褂都没人要,连个巴掌大的一整块都找不到了。 说明什么?得民心得天下呀。 是呀,我们成立摸瓜队,是为农民打抱不平。让梯云当队长,刘方和吴毅两人当副队长,他们在李老末那里干过,有战斗经验。我那三个侄儿也参加,任小队长。他们各带一个队,夜晚行动,主要是枪支弹药,还有钱财,至于那些沾满农会鲜血的恶霸地主,不光要钱要粮,还要命。 要命,这个有点难度,要是惊动了县里,我们力量薄弱,来个大搜查,我们的人,都是当地人,躲都躲不掉,漆德玮说,老师,我建议你回去以后,就这个问题,召开一次小规模的会议,我们南乡支部书记还是李梯云,让他参加,或者让他主持,他有些点子,还是金点子呢。 第35章 出发(三) 按照漆德玮提议,詹谷堂回到商城南乡,还真的组织人员,在穿石庙山洞里,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十来人,得知刘方和吴毅是周维炯安插在李老末李四虎那里的同志,也喊来了。 会上,就漆德玮所说的问题,进行了分析发言,展开了讨论。 也是,这是策略问题,我考虑不太成熟,詹谷堂说,这样,目前虽不能要命,但先记着。我知道,他们由民团保着,一时动不了。为了安全起见,你们行动时都蒙着脸,防止认出来。弄来的枪支弹药一律归农会,由农会分配,多余的藏起来,以后再说。至于钱财,一部分留党费,交上级,一部分留开支,拿出大部救济那些贫苦百姓,特别是那些被杀害的农协主席以及成员,要对他们的家属子女关照,对于孩子,我们有义务领养过来。我听说,吴家店农协主席杨三木,被土匪杀害,实际上就是官府勾结土匪干的,但是,你说咋办?也不是给我们的同志报仇的时候。但是,他们家属以及子女,生活都很困难,有些已经出去要饭,还有的活活饿死在路上,十分寒心。此时,我们要伸出援助之手。杨三木的儿子,叫杨克定吧,让他三爹抚养,他三爹也是农协主席,对这孩子多加照顾,按照我们党的政策进行抚恤,并把他吸收到儿童团里,你们说,这样行吗? 这样做,太好了,也不会让那些跟着我们闹革命的人心冷,吴毅说,只是,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李鹤鸣到处找都找不到我们,我们自己暴露出来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你这担心得很对,但是,你考虑过没有,我们革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呀,詹谷堂说,在商城,有四届县委书记都被他们杀害了,大多数党员藏的藏逃的逃,有些还变节了,投降李鹤鸣,为啥呢?这不是说,我们的事业不行了吗?如果我们没有行动,没有作为,那么,谁还跟我们走?去年,发展党员是很迅速的,可是,今年呢,到现在,有一个人积极要求入党吗? 我赞成詹谷堂主席的意见,刘方说,最起码,我们放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我们的党十分顽强,是不会被白色恐怖吓倒的,也不会被目前的困难挡住的,我们还要前进,还要奋斗;另外,我们也给那些观望等待的农民兄弟以希望。白沙咀的陈打铁,去年,由农会协调,购买地主家三亩良田,还没有种一年,今年下半年,又无偿还给了大地主。暗地里接触,陈打铁说,他们家的小炮队到俺家放出话来,说我们就是GF,是抢了他家的田地,到一定时候不归还,是要反攻倒算的。你说,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是命重要,还是田重要呢? 哎,也是的,李梯云说,我补充几句:一是我是支部书记,完全赞成詹主席的意见;二是有些行动要讲究策略,总体上要团结,要注意保密,行动上要防止被发现,再者,在这个时候,一定要防止我们内部的叛徒,这是最危险的;三是有些事情处理,不要留蛛丝马迹,特别是枪子弹药,这些东西很敏感,抢来了,没有力量的情况下,一定要藏好,有地道的藏在地道里。王有福,你们知道吧,他把农协的三条枪都藏在大树窟窿里,杨晋阶要,他说都砸了,烧了,就是铁东西,我都打成锄头了。杨晋阶不死心,派人收,在他家挖了一尺多深都没有找到,逮捕入狱,詹主席利用关系把他捞出来,他十分感激,现在已经是我们的同志了。 他加入我们的组织?吴毅说,这,我就放心了,有了这些东西,我们暗地里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听从党的,到一定时候,开展反击,为死难的兄弟报仇雪恨。 姨夫,还是你想得周到,李梯云说,你讲的,很鼓舞人心,我听了都热血沸腾,只不过像漆德坤、吴守亮等,这些同志,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你去找一个人。 谁? 周维炯。 他回来了? 回来了,在丁家埠民团。 他在民团? 嗯。听说还是老漆家说的话儿。我有些不明白,漆杨两家为了利益,明争暗斗,如同水火,咋回事儿? 你可能不知道,漆树仁与杨晋阶是同学。漆家办教育时,经漆树仁介绍,杨晋阶到明德学校管内务,虽没教过周维炯,但从这点说也算周维炯的半个老师。再说了,漆先涛也说话了,漆先涛的威望,你也是知道的。 既然漆先涛也说话了,那么,漆树仁咋又出头呢? 杨晋阶这个人很势力,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杨晋阶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我听说,漆先涛是给他写了一封信,杨晋阶看了,没回绝,但是,也没有答应,可以说直接无视,也就把信放在案头。副团总吴成格知道此事后,联想到自己姑父也写过推荐信,咋回事儿?搞不懂,就问张瑞生,张瑞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像这样的事情,多了也不好,不利于姐夫的威信。 张瑞生看吴成格不太明白,又说,姐夫的意思你能不知道,那封信写得不太客气,里面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好像命令似的,要是办了,传到社会,恐怕会有人说我杨晋阶就是个孬种;不办呢,无外乎得罪漆先涛一个人,于是,就犹豫,所以放在那里,不置可否。哎,这里就不能说详细了,你自己体会吧。 吴成格知道后,不知道咋传到漆树仁耳朵去了,于是,漆树仁亲自登门拜访,到了杨府,见到杨晋阶说,先涛大哥行动不便,卧床多日了,不能亲自来府上,还请杨区长见谅。至于那封信,也是师爷代笔,你可以看看,笔迹都不是大哥的。说过,奉上二百块大洋说,大哥害怕师爷办事不踏实,让我代替他来一趟,这点小意思,算请你喝杯酒了。 哦,原来如此,这般说,也算合理,是杨晋阶的为人。 再说了,漆树仁与漆树贵不同,漆树贵是个官迷。漆树仁风雅,很像他大哥漆先涛,对当官毫无兴趣,跟杨晋阶又没利益冲突,有的是同学情谊,所以,漆树仁的面子,杨晋阶还是要给的。 梯云呀,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杨晋阶为何卖这个面子?因为张瑞生不懂军事,虽说会玩手腕,能控制人,但在非常时期,就是短腿,詹谷堂不想他们再往下说,于是说,那个副队长吴成格是王继亚的人,家庭富裕,很有势力,杨晋阶能信任?所以嘛,知道周维炯上过军校,又讲义气,在他眼里,又是个孩蛋子,想拉拢。 那我去找他,李梯云说,不是很危险? 要是被拉拢过去了,是有些危险,刘方也说。 咋知道呢?吴毅说,我们这是开会,都是猜测,有可能不准确。 分析,李梯云说,现在经常拉练,主要在关帝庙。那地方有个岗地,是荒坡,空着,是拉练的好场所。周维炯去后,也没与之联系过,听说,他还很认真,看似出于真心,想给杨晋阶训练出一支过硬队伍,取得杨晋阶信任。 是很信任,民团里都叫他“炯爷”,不知道杨晋阶待他啥样? 这个事情,不能多计较,詹谷堂说,这孩子,我是他老师,知道。此人有那么一点狭义心肠,于是虽说好冲动,但是,也都在他的理念范围内,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别说喊他炯爷,就是喊他太爷爷,他也不干。 做事情挺有原则的,吴毅说。 也正因此,对于周维炯到丁家埠民团的经过,有各种版本,但是,都还是围绕着他的人脉,还有就是围绕着他的性格,也就是这个“炯爷”来的,李梯云说,不管咋样,维炯跟我在笔架山学习过,也算了解,我估计,杨晋阶就是冲着周维炯这个调调,对周维炯放心了,才让他到自己的民团的。 这也算信任?刘方问。 嗯,应该是吧,李梯云说,这个情况,也为周维炯的身份做了很好的掩护。 詹谷堂吃惊,心想,本来想把他与漆德玮的谈话说出来的,瞅一瞅,这里人多,又是关键时刻,觉得不妥,同时,刚才李梯云暴露周维炯的身份,他也觉得不妥,因为周维炯毕竟深入虎穴,万一走风了,还得了?于是笑着说,对周维炯,你们别觊觎多大希望,说个不客气话,我为何始终没有说什么,是因为我当过他的老师,知道此人为人,说到底,亦正亦邪,不太靠谱,要不,为何咋都叫他“炯爷”呢?这个外号,就是打抱不平的那些江湖人士的称呼,所以说,他是不是党员,在座的,谁敢肯定?都不敢肯定吧。我在这里说一下:一是不要去试探,也就是没有什么事情别找他,二是我们对他还处在观察阶段,别去诱导他。对此,要用“三不”眼光对待此人,即不议论,不招惹,不用党员的标准对待他。为何要这样?我不说其他,退一步讲,要是坏人,也就是敌人派到“边界”试探我们的,那损失,可就大了。 第36章 出发(四) 詹主席,你这么讲,是对我们的同志不负责呀,李梯云说,我跟维炯是同学,刚才说,我们是笔架山同学,你们是知道的,交往当中,我敢肯定,此人是忠诚的,我还敢打包票,这个炯爷,是别人起的。但是,我们GCD人,为劳苦大众谋利益,不也是行侠仗义吗?为民为国,侠之大者,这还是老师你说的呢? 詹谷堂皱眉,对李梯云义愤填膺的样子也不好批评,瞅瞅,心里还是琢磨——十多人,都是不同人秘密召集来的,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对于身份,没有来得及审定,虽说叛徒特务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警惕性还是应该有的,这也是最起码的党性原则呀;再说了,有人了解周维炯,有人不了解,要不是周维炯在杨晋阶民团当教官,也不打紧,周维炯的这个身份很特殊,也很重要,如果有人嘴里跑火车,说出去了,咋办呢?想了想,呵呵笑着说,误会,误会,梯云,我们不是贬低,或者说否定周维炯,现在,我们还没有进行党员登记,我问你,你知道他周维炯是不是党员? 李梯云大惊,看了一会儿,也说不出话儿,有些哑然,想了想,皱皱眉头说,姨夫,不是你说的,周维炯也是我们的同志吗? 这个,这个,我说过不假,詹谷堂说,梯云,我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那是过去,是在笔架山。那时候,我感觉此人不错,想发展,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学校就推荐他上学走了。 原来是没来得及呀,还是姨夫警惕性高,否则,我们不问三七二十一与之联系,他要是杨晋阶李鹤鸣的人,就坏车了,李梯云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哎,我就是爱想当然,这个脾性得改,是我不对,请大家谅解呀。 不说这个了,詹谷堂说,我们有必要分析一下敌方的力量,只有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说到这里,我听说,周维炯进杨晋阶民团,与李四虎有关,吴毅说,我也是听说的,不知道真假。 为何? 说来话长,是因为李四虎抢劫案。 李四虎,不是被二十军剿灭了吗? 那是假的,杨晋阶从中包庇,刘方说,谎称李四虎已被击毙;二十军一走,李四虎又出来了。 抢劫案与杨晋阶有什么关系呢?李梯云问。 都知道,你还不知道呀?吴毅说,二十军剿匪时,打死李老末是真的,可李四虎狡猾,躲过一劫。二十军走后,李四虎又出来了,知道杨晋阶抛弃了他,就恨,并与之撇清关系,伺机报复。 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是怪杨晋阶,刘方说,杨晋阶这个人,本性难改,到什么时候都在玩阴谋,对于二十军和李四虎,他在玩菜刀打豆腐两面光。二十军在时,他为二十军提供了不少情报,让李四虎苦不堪言,但李四虎还是狡猾逃脱,隐藏在山里。杨晋阶也得到了许多好处,就是破枪,也弄到一些,壮大了民团。二十军走了,杨晋阶放出话来,说李四虎没死完全是他庇护的,还说,李四虎本来就不是祸害,只是没办法被农会裹挟才当了土匪。 讨好李四虎,栽赃陷害别人,这是杨晋阶的拿手好戏;可惜,这招失灵了,吴毅说,因为李四虎是杨的干儿,在杨家待过,知道杨。前思后想,猛然醒悟,知道是杨玩的阴谋,目的是想除掉他。为何要除掉自己呢?李老末完蛋了,他要是还在山上,有何用处呢?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不仅没有,要是高层要求他剿匪,李四虎做大做强,到时候,还是累赘。 哈哈哈,这叫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刘方说,我们在那边待过,有道是旁观者清,我们看得最清楚。到了此时,已经是不死不休,李四虎咋能忍?于是就想法报复。恰在这时,杨晋阶用一千块大洋娶县花鼓灯戏班的班主女儿。 哦,这个时候,杨晋阶还有心情搞这事儿?李梯云说,这个老匹夫,真是及时行乐呀。 经笔架山东边的黄树林时,李四虎得知,就让人抢了,还扬言要做压寨夫人,刘方继续说,杨知道后气愤不已,但又没办法,思去想来,就按土匪那一套,带周维炯的小队,备一千块现大洋,送往山上,赎人。不料,李四虎不按套路出牌,钱要人也要。 哦,这个李四虎,咋也学李老末那一套呢?李梯云说,土匪没有这个规矩呀。 都是杨晋阶气的,有道是人急拉狗屎,何况李四虎呢?刘方说,哎,都说这个杨晋阶很看中周维炯的,实际上,照我看,是把周维炯当枪使,但是,周维炯傻傻的,杨晋阶一说,他居然欣然同意,于是带着两人就上山了。当时,派周维炯去,不知对错,但是,周维炯啥脾性,要是不暴走才怪呢。 我当时就在当面,刘方说的是真的,吴毅说,因为是山洞,桌子就是一块天然的花岗岩。周维炯站起来,也没见他发怒,旋即就到了李四虎身旁。李四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倒了。李四虎也不是吃素的,立即就有人围上来,掏出枪,指着。周维炯冷哼一声说,你们老大不是号称“虎爷”吗?我是要看看,是虎爷重呢,还是这个桌子重。说着,一伸手就把旁边石桌面举了起来,也把李四虎举了起来。并说,放下枪,让他们放下枪,要不然,就用这块石头把你这只假老虎砸扁。 这一举动,谁见过?都呆了。李四虎也知道痛,抬起头说,兄弟,你把我的肋骨捏断了,痛死我了。你放下,有话好说,吴毅接着说,放下了,那块石头还举着。周维炯指着说,咋办?李四虎说,炯爷说咋办就咋办?因为周维炯他们上山,进洞前就把枪摘了。周维炯又把那块石头放回原地,扭头对杨晋阶说,区长说咋办就咋办。 刘方不是说,周维炯是杨晋阶派过去的吗?此时,咋有出现杨晋阶了,李梯云说,杨晋阶也去了? 刘方说的也不为错,杨晋阶本来不想去的,派周维炯带两人去,但是,他又不放心,于是,过了一会儿,又带几个人也跟去了,吴毅说,到此时,杨晋阶就提出要张素华,也就是花鼓灯戏班班主的女儿。李四虎答应了。但二当家冯虎不服,走上前说,虎爷,你为何叫虎爷?那是我冯虎的爷,可你被一头蛮牛镇住了?不服! 周维炯笑问,咋样才算服? 听说你上过军校,我可是自学成材,如果你在枪上能胜过我,就服,否则,我跟农民计较个啥? 周维炯一听说“农民”两字,头嗡的一下,翻着眼睛盯着,露出鄙夷说,拿枪来。 拿了两把枪上来。 此时,张瑞生可乐了,笑着说,不自量力。冯虎听错了,也乐说,小孩子嘛,就是败了也不丢丑。败在我冯二爷手下的,数都数不过来,又何尝多这么一个浑小子?一边说话,一边举手,对着五十米开外洞口的一盏松子油灯打去,只听砰,油碗碎了。 都喝彩。 周维炯也抱拳说,不错,基本功还行。说过,提着枪就走了出去。此时,天上正飞起两只老鹰,周维炯也没瞄准,举枪,啪啪两声,只听树林里呼啦飞起许多鸟儿,再看,两只老鹰从天上坠落。 这一下,都傻了。 周维炯抱拳说,承让,我也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不过嘛,要是遇到敌人,这么打,还只是个基本功而已,知道怎么用兵,那才是将才呀。 李四虎聪明,事情到这一步,还能说啥?李四虎赶紧装傻充愣,开玩笑说,炯爷,你说的酱菜,我最爱吃,为了这一口,杨区长,儿子在这里给你赔礼了。人,你领着,不过嘛,这么多天,你也问问,我可是好吃好喝养着呢,一根指头可没敢碰过。 周维炯说,这就要看杨区长的意思了。 杨晋阶本来与李四虎有旧,又顾及今后——到山上,周围来了一百多人,都扛着枪,掂着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人还嚼着草根在那咆哮,都是不怕死的强盗,杨晋阶皱皱眉头,看看四周,大多都是李老末的原班人马——对李老末,杨晋阶是知道的,两个人狼狈为奸过,又撕开脸皮打过,但是,不管咋样,这些人都知道,又没有被消灭,以后,靠自己的力量,也难以啃下这块硬骨头。杨晋阶掂量掂量,也不在乎千儿八百块大洋,于是笑着说,算我请兄弟们喝喜酒了。 周维炯化解了危机,回去后就提升了,让他训练队伍,也就是教练,还给个小队长干着。 这么说,我更不能见了,这家伙,变了,李梯云心想,他变了,刘方与吴毅能没变?于是,不自觉抬起头看了看两人。 我说的这些,还有大伙说的,你都听进去了? 李梯云疑惑地点头。 第37章 出发(五) 听进去,是表面现象,没听进去,才是真的。 周维炯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在笔架山,杨晋儒说他抄作业,他说没有,结果呢,次次第一,让杨晋儒没话说。杨晋儒耍花招,用钱收买他,这一招也失灵了。杨晋儒贼心不死,利用关系,把吴英子送到中医陈杏林那儿学习,讨好他,结果呢,一点效果也没有。从这些事情看,这个人,性情刚直,不为利益所动,这就是他的品格。 这一点我信,李梯云点头说,散会了,你把我一个人留下,就说这些? 你可能认为我咋反复无常呢,是不? 有一点,我都看不懂老师了。 哈哈哈,都是形势逼的呀,詹谷堂老泪纵横地说,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昨天还跟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可是,一夜之间就阴阳相隔了,有的还死得那么惨,你让我咋不谨慎做事?说个大实话,我是不愿召开这个会议的,尤其是在当下,很冒险,我不是不相信同志,要是有那一天,到时候就晚了。 啥意思?是不是有些事该说,有些事不该说呀? 就是这个意思,詹谷堂说,人人都知道我是詹疯子,可我不是真疯,这个时候要是还疯,就是对党不负责,你知道吗?周,是我们党派到敌人那儿的,不是棋子,是我们的支柱,是同志,他所处的环境很特殊,位置也十分重要,是我们商城党希望所在,是否能下活这盘棋,就要看周的了。 我们上次开会,县委不是确定三个点吗?李梯云说,一个是打入县民团的那位,一个是组织农民暴动,一个是请求那边来人支持吗? 是这三个点,但是,我们前面开会,后面就有人报告了,虽说李鹤鸣不屑一顾,但是,也给我们造成了很大损失,商城县委办公地点被一锅端,否则,我们还在这里开一个支部会吗?而且,我听说,跑堂的蒋镜青也被抓起来了,但是,很奇怪,此人又放了,咋回事儿?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李梯云说,我认为,先放一放,不再跟西边的接触,但是,不接触,又不知道上面的声音,我们的工作又找不到方向,难呀! 为这事儿,我们也着急,詹谷堂说,但我们又不能不行动,否则,就任人宰割了,要是那样,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对待起那些牺牲的同志吗? 姨夫,我听说,你为了这个事儿,到过一趟县城,有收获吗?李梯云说,我总感到李鹤鸣的人无孔不入,很恐惧,但是,又没有办法,你说咋办? 这就是个保密问题,詹谷堂说,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虽说在大革命时期入党了,成为我们的同志,但是,你也不知道他内心咋想,我可以说,有些人是没有理想信念的,见风使舵,投机钻营,才是他们的本性,我这么说,你信吗? 我肯定相信,哎,姨夫,你说的我知道,李梯云说,我这人性格直爽,心里装不住东西,这一点,您提醒之后,我以后也得注意。 知道就好,作为支部书记,在这一点上,保持谨慎,还是很有必要的,詹谷堂说,上次,我到县城见到漆德玮,让他跟维炯说,让他打入民团,也照办了。说明这个人组织观念很强,很可靠。对于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怀疑。我想呀,现在的他一定更加成熟。他一定知道我跟他讲的卧薪尝胆的故事。但是,他也很苦恼,也在寻找组织,只不过比较稳重。 李梯云此时,知道詹谷堂把他一个人留下来的用意了,也没有说,继续听。 詹谷堂又说,记得,见到漆德玮时,告诉他,要想找组织了解情况,就到一个叫望月潭的地方,那地方有个洞,洞里有一池清水,池子对面还有一个洞,有一块石头遮着,转动石头,许多人把心愿都放在里面。但是,这个洞,人们都不太注意。我估计漆德玮会跟周维炯说的。你到望月潭摽着,如果他常去,就说明他在等,在寻找,有急事,在找同志,你就可以在洞里与之见面。 妙呀。摸瓜队成立,我们有了人,就不怕了。 摸瓜队,只是打击敌人嚣张气焰的一种手段,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詹谷堂说,这些年,我算看明白了,讲道理,只有这个,那就是枪。枪,到哪找?自古华山一条路,只有起义。南乡,地偏,闭塞,有哪些党员,我们不知道,再说了,当下形势,人心戒备,找谁联系?我想,我回头与德宗商量一下,让他去趟城里,找商城县委,不知道商城县委还有哪些人活着,还有哪些人在坚持斗争,让他去探探路子。 现在的商城县委,谁是书记? 我也不知道,詹谷堂说,那次去城里,主要是为了周维炯,所以,没多问。再说了,自从二四年建立党组织以来,宣传还是比较成功的,许多人都加入了组织。只是,清党,对我们的组织破坏严重,好几任县委书记都牺牲了。不知道陈慕尧还在不,还有那个袁汉民。上次去,哦,商城书社封了,逮了五个人,说他们是歪门邪道,还说他们是赤党,也没审判,就拉到西河湾杀了。听德玮说,那地方是商城县委的活动中心。快入冬了,派德宗去,找德玮帮衬点年费。 最近民团在各路口盘查很严,不知道有危险不? 老漆家在南溪在丁家埠在关帝庙,都算大户,不说一手遮天,说句话还是算的,也没人敢摸老漆家;再说了,漆德玮与漆德宗是兄弟,盘查,也不会有事。 老漆家,稳当吗?李梯云说,我虽不是这里人,但是,我在这里长大的,对这里还算了解。我记得那时候,老漆家可是商城南乡的大户,漆祖奎在世时,思想开明,又是期末秀才,办教育,走出不少人才,有许多达官贵人,只要到南乡,都要拜见这个老爷子。老漆家可是炙手可热呀。可是,自从漆老爷子去世了,当家的就是漆先涛。漆先涛这个人,也以他爹为衣钵,办教育,培养人才,至于其他事情,他是不太过问的。正因为他不太过问,老漆家都以小门漆树贵马首是瞻,结果呢,这家伙跑省城去了,听说十分反动,不知道真假? 你说的不假,这个漆树贵,是地地道道的走狗,反动派,在南乡,干了不少坏事,品质差得要死,但是,我也只是听说,跟他也没有太多接触,詹谷堂说,我知道,他的口碑,在我们这一带,是不太好的。 既然这样,你还敢接触漆德玮,合适吗? 哦,你说的德玮呀,有什么不对头吗? 我听说,他是漆树贵花大钱推荐的,很得李鹤鸣器重,要是这样,又是这时候,这个人变了没变,值得考虑呀。 你听到了什么?我是指漆德玮。 他带兵围剿老斑鸠,老斑鸠叫吴传松,也是可怜人,受人迫害才钻山林当土匪的,我听说,有人跟他接触,准备发展他,你知道吗? 是发展他?詹谷堂摇摇头说,不太了解,哦,我是说,发展他,是GMD吗? 这个,这个,不是,李梯云想了想说,是王泽沃,他老家与老斑鸠老家比较近,也算邻居,听说从小还在一起玩过,说是上山打柴时就认识,不知道真假? 说得这般详细,也许是真的,詹谷堂说,漆德玮在县民团,王继亚是团总,团总交给他的任务,能不执行吗?就是这样,因为老斑鸠得到音信,到汤泉池洗澡去了,岔道了,没逮住,还挨了王继亚一顿臭骂。 你这说的,是不是漆德玮送的信呀?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仅凭这点就怀疑我们的同志,也是不对的呀。 姨夫,你不是说,我们要保持谨慎吗?李梯云说,我对漆德玮表示怀疑,咋又不对了? 你是支书,保持谨慎,是对的,詹谷堂说,怀疑,也不是不对,但是,你既然怀疑,不能把怀疑堆在心里,不去求证,那是危险的,对自己的同志,也是不负责任的。因为,你这样,只能是裹足不前,或者说,退缩萎靡,甚至会对党失去信心。正确做法是,有怀疑,我们就要求证。无外乎两种结果,一是排除怀疑,也是对同志负责;二是找到怀疑的证据,那么,我们就可以采取措施,打击敌人,从而找到主动,那么我们就可以勇往直前了。 还是老师水平高呀,李梯云说,你让漆德宗去,能完成任务吗? 漆德宗,实际上是我们的地下交通员,他是不是党员,只有你知我知,你也要为其保密。哦,对,漆德玮也知道,为啥?老漆家,很团结,除了小门,其他几门还是比较团结的,当然,他们团结的目的还是维护家族利益,但是,他们也有水平,对社会也看得清楚,知道李鹤鸣这些人不顾老百姓死活,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对于家族当中的小辈,参加这党那党,他们是不过问的。小辈当中,因漆德玮是老大,所以,漆德玮实际上就是他们家族的当家人。让漆德宗去联系,很保险。 也是,就是王继亚知道了,也认为很正常,兄弟赶县城到大哥那地方坐一坐,也是对的。 第38章 出发(六) 漆德宗去了一趟县城,找到了漆德玮,又通过别人联系到时任县委书记的张明华。 张明华想去想来,觉得此去路途遥远,相隔崇山峻岭,最主要是三九寒天,不光天气恶劣,GMD捕杀GCD,更是到了癫狂程度,如此局面,行动非常危险,咋办?为掩人耳目,张明华改名蒋镜青,以到南溪斑竹园一带看风水为由,出发了。 临走时,蒋镜青从地窖里扒出三个红薯,翻过金刚台,就感觉饿了,他对跟着他的漆德会说,到你们那儿具体多远,知道吗? 当然知道咯。我是八弟德宗叫的,说我记路,让我来接你,蒋先生,你跟我八弟啥关系呀? 你八弟让你来,没跟你说? 没有,给我地址,介绍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叫啥名字,具体干啥,只是说,会算命看风水有一套。 哦,还是你八弟知道我。唉,我跟你八弟,也才认识。上次,你八弟赶商城,遇到的,两句话没说,都感到很投缘,于是就到我商铺里坐了一会儿。我跟他介绍,我爹是做烟草生意的,我不喜欢,喜欢读书。读着读着,遇到高人了。吴发贤,知道吧? 漆德会摇头,吸溜吸溜鼻子说,冷,真冷,脚底冒汗,风刮着,割耳朵,疼。 下了四五天,松树都被压断了,竹棍,哦,想起来了,斑竹园,竹棍特别,是吗? 啥特别,斑竹而已。 啥样? 竹节上有斑点,每一节都有,像鸟屎,不好看,漆德会说,就是编个东西,做个用品,都难;但是,我听说,这东西很有内容,黄梅戏产地就在我们这儿,就是因为斑竹,这么说来,还是一道风景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也听过老人说过,就是伏山花鼓灯戏班,听说与斑竹园也密不可分,还说,黄梅戏的发源地就在斑竹园。有一个版本说,有一大家闺秀,见到一小伙长得俊,又会唱歌,就私订终身。但他父母不同意,把她嫁给了个大财主。大财主有几百亩竹园,四面八方的人都到这里来做竹子生意。结婚之后,人变了,小姐变成了夫人。夫人整天闷闷不乐,问为啥,也不说,财主心疼,思来想去,猜测,莫不是想听戏?于是就请来戏班唱戏。 戏台就搭在后竹园,连接着阁楼,夫人不用出阁就能看见听见。说来也算巧合,那个戏班里就有那位小伙儿。夫人听到小伙儿声音,偷偷逃出来,跟着戏班走,结果可想而知,被老爷锁在楼里。夫人心愿难了,只能以泪洗面。泪水顺廊檐就流到竹节上,变成了一块块泪痕,日晒夜露,泪痕变成了黑斑状,所以叫斑竹。那个小伙因思念小姐,愁也唱,闷也唱,一直唱到梅子成熟,死了。为了纪念他,人们把这种仿佛哭诉的小调叫黄梅戏。 这都是文人编排的,讲给小孩子听的,有啥意思呢? 有意思呀,虽说是扯淡,但是很能说明问题。穷人呀,即使再有能力,也不能娶到心爱的女人;富人不仁,他们却一个妻子还不够,还要小妾,啥世道。 八弟说你有学问,果然不假,漆德会说,我还只当你只会算命看相择地呢。 哦,这个,我也会,你八弟也喜欢,你不知道? 知道,八弟整天拿着书,都看迷糊了,还说,风水宝地,蒋先生,我们那儿,真的有宝? 这个嘛,说不准,不过嘛,古书上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蒋镜青说,大清时,你们那儿不就出了个宰相吗?虽是城关人,但是,祖籍在关帝庙。 哦,这个你都知道,真是大学问呀,漆德会说,你就是去考察这个的? 蒋镜青皱皱眉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这个漆德宗,是没有说,还是专门找个半吊子呀,走一路说一路,有也说,无也说,问这问那,到底是干啥的?于是说,也是,也不是。 这就奇怪了,漆德会说,在我们那儿,考察老周家很多,每一个县长到商城,只要是去南乡,都要问一问周祖培,还要问一问周祖培的后人咋样,可你,说是,也不是,啥意思? 哦,每个县长到你们那儿,都要问一问吗? 不仅如此,就是县里省里,哎,不说了,跟你这样说吧,只要是有点牌面的,都要问一问的,漆德会说,他们这样,也都称之为考察。 呵呵呵,问一问就算考察?蒋镜青听他往这上面扯,也就有了闲心,于是笑着说,过细想一想,我们商城,历史上称为雩娄,有几千年历史了,从雩娄到殷城再到商城,这一路走来,当官的考学的,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但是,当官最大,最有故事的,也就是这个祖周祖培了,所以说,来商城做官的,来商城旅游的,咋不去看看,考察一番呢?你们老八接我过去,我虽不是什么官,但是,我也想考察一番呀。 我觉得你说得半真半假,漆德会说,说别人,是真的,说你自己,有点假。 为什么?蒋镜青吃惊说,难道我不是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是,也不是,漆德会说,既然这样说了,你只是说是,也就是顺便而已,但是,你的真实目的干啥,你没有说呀? 哦,你问这呀,蒋镜青斜了一眼说,你八弟没对你说? 这些天,天气不好,我没有出去,八弟跟我是邻居,住在俺家东边,不知道咋搞的,腿总是疼,一点路也不能走。昨天早上起来,我去看他,跟他聊了许多,他问我身体啥样,我说,八弟,你看看你,比我还小,咋搞成这样呢?他看看我说,我有个朋友,会看地,都说我这腿不好,是因为惹着阴间的什么物件了,但是,又找不到,这个人能找到,要是我方便,替代他去一趟,邀请过来。 哦,你就是这样过来的?蒋镜青说,你八弟也没有说是谁? 名字说了,至于干啥的,没说,漆德会说,只是说有个朋友,就是你,让我给你带个路。 你是干啥的?蒋镜青说。 问我?漆德会说,你问我是干啥的? 你看你,要是忙,哪有时间代替你八弟来接我呢?蒋镜青说,只有没事干的,才这样呀。 这个,你算说错了,漆德会说,我干的,不算忙,但是,特别累,只是下雪,我没有顾上去而已。 哦,挺神秘的,是不是也像我,看地赶风水的? 你真会说笑,我要是跟你一样,八弟还让我大老远到县城找你?八弟当时说,我也感到奇怪——看个地,赶个风水,我们那儿也有,为啥大老远找你呢?蒋先生,你是不是大师级的呀,这么出名,我咋不知道呢? 我,这么出名你也不知道?蒋镜青故作惊讶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没有听过,我是蒋镜青,跟蒋该石是一家子,在这方圆百十里,都说我了不起,跟神仙样,一说一个准,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哎呀,可惜了,太可惜了,是你八弟没有跟你说呀。 漆德会皱皱眉,看着蒋镜青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好半天才说,那你说说,这里面有哪些毛窍? 你这说的就外行了,蒋镜青说,哎呀,真他妈的太冷,你要不是抬出你八弟的名字,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去,我也不干,太受罪了。我跟你说,根据你刚才描述的情况来看,你八弟腿痛,不是风水问题。 不是风水问题,你咋知道的? 你说时,我就占卜了一下,是两个阴卦,我用嘴吹了吹,居然显示无,你知道一个成语,就是《石头记》中的句子,叫踏雪留痕,你看看,我们走在雪地里,过去了,是不是留下痕迹? 是的,但是,这跟八弟有啥关系呢? 跟你八弟有关系,但是,又没有关系。 咋讲? 有关系是你说时,我心念一动,卦象就显示了,蒋镜青说,拿两个竹板子打卦,算高明吗?不算。为何?这些东西,都是冥冥中的东西,都是肉眼看不到的,或者说,是无形的东西;可是,好多人却用有形的东西预测无形的东西,你说,那不是阴差阳错吗?永远也预测不了。无形的,只有用冥冥的无形的东西,才能挟制住,这个道理,你懂吗? 有道理,哎,你是真的了不起,今天,我算开了眼界了,漆德会说,从前,我都听说,人家用竹板打卦,你今天,能说出道道,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还有,算命,为啥都是瞎子?蒋镜青说,看见,看不见,也是相对的,我跟你说,你眼中看到的人类,是一个形状,但是,要是天上鸟儿,塘里鱼儿,看到我们人类,也是一样的吗? 咋不一样?哎嗨,蒋先生,你说得挺玄乎的,但是,仔细琢磨,还真有道理呢。 啥道理?蒋镜青说,你说说,要是能说出道道,说明你也有悟性哈。 悟性,蒋先生,你说得太对了,如来,菩提树下悟道,就是悟性哈,漆德会说,眼睛看到并不是真实的,心里悟道,才是真实的。就像人们说的,我六叔漆树贵,嘿嘿,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不说也罢。 第39章 出发(七) 我知道,蒋镜青说,我说的,你懂不? 懂那么一点,漆德会说,你是说,你修行到了,你的神识直接到达八弟那儿,用心看出八弟那腿不是因为风水,也就是我们农村常说的,不是惹着什么阴间怪物了,是吗? 这家伙,还挺上道的,蒋镜青胡说一通,自己都不相信,这家伙相信了,也感到诧异,于是,点点头说,孺子可教呀,要不,跟我学习阴阳学,怎么样? 你这也叫阴阳学?漆德会说,混钱不混钱? 这个嘛,咋说呢?这就要看运气了,你知道的,我们这行,按说,也属于医道,老祖宗不是说,凡是行医的,都要走十年医运吗? 哎,干啥都不容易,漆德会说,我在杨山煤矿,老板太抠,给的工钱,家都养不起,还不让用热水洗澡。我们那儿有个开店打铁带理发的,叫张泽礼,这家伙老家也是我们这儿的,他的腿不太方便,但是,人员挺好的,就是脾气不大好,他带着工人闹罢工。 这不是找死吗?蒋镜青知道张泽礼,也是党员,组织安排他在杨山煤矿,主要是调查工人思想状况,组织工人,开展斗争,但是,漆德会说他闹事,啥原因?于是说,一个理发的,为啥能号召工人呢?是不是工人在他那理发不要钱? 要是那样,他吃啥?他家也是穷人,家里又没有金山银山,漆德会说,你不知道,不,外人不知道,都以为他是傻瓜,实际上不是的。 哦,那你说说。 我们当工人,都很辛苦,白夜在里面掏煤,还吃不饱,这是一个方面,最主要是里面危险,肖柳学,你可能不知道,是孤儿,也来了。哦,我没跟你说,我们那儿大多数都是独人。 为何独人居多,咋不成家,难道没有人喜欢挖煤的吗? 不是的,是招工时,工头,也就是杨山煤矿管理者,他要调查的,只有一个独人,又是青壮年,有一把劲儿,他们喜欢要。我们当时也不明白啥意思,我就是年轻时进去的,混了钱,出来了,找媳妇,才成家。但是,久而久之才知道,煤矿事故多,要是砸死了,有家当的,找去了,找他们赔偿,也不得了。至于独人,死了也就死了,安葬了事。 哦,原来如此。 就是去年下半年,矿井又发生倒塌事故,小肖没有及时跑出来,砸死在里面。三四天都不知道,他有个朋友叫卢干才,没见到他吃饭,一问才知道砸死了。于是,就找工头,工头不但不买账,就是安葬都不舍得,直接拉到义岗地埋了。卢干才知道了,理发时,哭着就把可怜的小肖之死告诉了师傅张泽礼。他也是打抱不平,于是让小卢组织工人罢工,要求给死者重新安葬,并找到家人,给安葬费。闹了几天,矿里感到不解决,损失太大,于是说,重新安葬可以,但是,他是独人,赔偿,给谁?小卢他们又都聚集到张泽礼那儿开会,张泽礼说,他们是你们的工友,当然赔偿给大家,但是,又不能分,咋办?要求建工会,选出带头的叫啥主席,弄个账目,要是工人家里有啥事情,就用这个钱解决。这一下,很得人心,工人一下子都团结起来了。 这个张泽礼,还真是人才。 不过,也不太顺利。 为啥? 从为死者打官司,到要求工人涨工资,这就有点过了,所以,工头就派民团人打压。开始,死了几个,都责怪他,过了一段,大家齐心,赢了,涨了工资,还开出优厚待遇。 这是好事呀,说明你们有人主持大局,你为啥在家不去上班呢? 哎,不说也罢。 哦,又遇到事情了? 可这个老张,找不到了,有人说被李杀了,不知真假? 李鹤鸣做的手脚?杀他,为啥? 说他是共党。 哦,要是共党,李肯定不会饶他,但是,工人怎么看待的? 啥工人,都是农民。家里有田,养不活,掏煤,运气好,弄个油盐钱;运气不好,就是个棺材板了。哎,棺材板,还是老张在这儿的时候帮争取的。这些人,哪是人,都吃人不吐骨头呀! 蒋镜青看看,开玩笑说,听你说的,咋像个共党分子呢! 哎哟,吓死我了,这个玩笑可不是开着玩的,漆德会严肃起来说,早些年,说谁共党,那是时髦;如今,说你是共党,距杀头就不到一寸远了。 这么严重?蒋镜青摇摇头说,要是有人诬陷,咋办?冤枉死的,不是很多吗? 啥冤枉死的,谁知道呢?有些的地主老财,借机报复那些搞过农协的头头,你看看,到处的农协还在不?农协的头头都到哪儿去了? 到哪儿去了? 到土地庙报到去了。 你说的这般吓人,蒋镜青故意伸一下舌头说,这个玩笑还真的不是开着玩的。 不信?我说蒋先生,你要是到了,只管看风水,可不能胡说乱说。 这个我懂,不过,到处白皑皑,哪儿也找不到蹄印,你知我知,我才问的。听你说的,你们那儿,要是真的共党,怕死吗? 都是爹妈生的,肉体凡胎,咋能不怕?怕。但是,穷人就是想不通,都是爹妈生的,为啥地主老财吃香的喝辣的,穷人吃饱,留一条贱命,咋就那么难呢?就说大清朝吧,那时候,虽说也是这样,但是也没现在这么可怕——整天打仗,整天跑反,不是防着土匪,就是防着小炮队,如今都改成民团了,抢人家害人家,都合法了,咋办? 那你们恨不恨他们? 恨呀,但是,恨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想过没有,他们是少数,穷人才是多数,如果都起来反抗,谁的力量大,我不说你也知道。 可是,虽说多,但他们是一盘散沙呀。 一盘散沙,如果兑入水泥,再加点水,不就能结合到一块了吗? 但是,到哪找水泥呢? 实际上,水泥就在他们中间。 你,是共党? 我不是。 我看你才真的是共党,说出来的话跟煤矿的那个老张一个模子。 是吗?蒋镜青站住了,把手伸出来焐着脸说,真冷,我还有点饿。又把手伸进怀里,拽出一个红薯递给漆德会说,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只有这个了。 漆德会笑了,指着蒋镜青说,你们算命的真狡猾,永远不说实话,说出来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如果是这样,那你将来,做人可就难了。于是,接过去,在衣服上操操,啃了起来。 呸,吐出一口,漆德会说,药了,苦! 苦,我看看,蒋镜青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雪擦擦,啃一口,嚼嚼说,甜呀,你那个咋苦呢?把自己吃的递给了漆德会说,甩了,吃这个。 丢了,挺可惜的,漆德会说,在你家,那面糊涂好吃,我多喝了一碗,肚子还饱着呢。天气太冷,红薯能储藏好,不容易。还是你自己吃吧。 一席话,云山雾罩。可云山雾罩中,隐隐看到一座座青山,都没有戳破,也不想戳破,相视一笑,于是,踏着积雪,一路攀谈,走着。 翻过好几座大山,摔过好几次跤,蒋镜青的拐棍都拄断了,天黑时,在山洼里看到一户人家,漆德会指着说,到了,罗固城家。 罗固城,你认识? 我们都在煤矿挖煤,也算工友。 哦,行,听你的。 一条冲,深不见底,拐弯处有三间茅棚。漆德会知道,这是商南和乐两区人赶县城的捷径,但很难走。走过几次,每次都在罗固城家歇脚。 罗固城,二十多岁,有一把力气,到矿上当过掏煤工。就是在矿上,漆德会认识了罗固城。罗固城父母健在,定了娃娃亲,又因他母亲寒痛,躺在床上,没人伺候,就辞了工作,照顾家。也因此,娃娃亲没了。 见面,说起娃娃亲,漆德会就把实情告诉了罗固城:娃娃亲,已经是副矿长的了,当了妾,第六房,已怀孕,整天挺着肚子在厂边儿荡悠,当姨太太呢。 这件事对罗固城打击很大。 罗固城在矿上时常到铁匠铺,张泽礼与他讲了不少革命道理,比较投缘,经介绍,加入了党组织。罗固城回家照顾他娘,按照张的安排,就在他家设联络站,每年由漆德会付给他五块大洋,作为辛苦费。 漆德会带蒋镜青走这条路,到罗固城家,互相看看,漆德会说,自己人,八弟让接的。 罗固城也不多问,就说,山里面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柴,看,里面正烧树篼火呢。 蒋镜青说,都说树篼火上身,我来感受感受。 过了一会儿,罗固城说,你们烤着,不妨把草鞋脱了放边儿,自然就干了。棉袜,也得烤。我呢,出去弄点吃的。 漆德会说,你这地方,鬼不嬔蛋,到哪儿弄? 说个不该说的,还真的有,罗固城说,去年,天干,菜都没有,俺在家里伺候妈。山里,泉水多,这点就比你那地方好。我就把泉水引到地里,种了点黄白菜,长得真好。只可惜,上坎吴成仙,说俺家住在他家山边,占了他家山地,说白菜也是他家的。为这事儿,差点打起来。 最后咋解决的?漆德会说。 各让一步。他家狗腿子带箩筐,把白菜弄了大半,准备再来弄时天黑了,就走了。我连夜把剩下的都藏在地窖里呢。 罗固城说,我去扒两棵。昨天,照着雪印子,找到个兔子窝,逮住了一条大的,还有俩小的,放了。兔肉兑黄白菜炖,有点酸,但吃习惯了,也好吃,解馋。 那咋能行?蒋镜青说,大娘还躺在床上,这么贵重,受不起呀。 看看,把我当外人了吧,刚才德会说是自己人,这可不像山外来客的样子呀。 第40章 到了(一) 早上,都起来很早。 漆德会说,固城,吃过早饭就赶路,估计又是一天,不吃饱还真的不行。 罗固城不好意思说,兄弟,特殊,见谅哈。不过嘛,已经准备好了,虽没干饭吃,稀米粥有,另外,地窖里有红薯,我也全弄出来了。 那你们今后咋办? 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到时再说呗。 漆德会叹息,看着笑脸相迎的罗固城,也不知说什么好。 吃过早饭,找来苎麻皮,蒋镜青把腿使劲儿缠了几圈,感觉暖和多了。上衣太薄,雪住了,结冰了,比昨天还冷。出气白茫茫,沉重地在屋里翻滚。 蒋镜青说,这鬼天气,百姓咋过呀。 漆德会说,马上过年了,不说肉,就是粮食,一粒也没有,老天爷又不长眼,这么冷的冬天,又这么长,这不是要人命吗? 罗固城说,也不能这般说,溪对面的张本斋,他家就好过。为啥?他三个儿子,俩在国军,听说大的升团长了,就是老二,也在上海一个社里。 漆德会皱眉说,社里,什么社? 好像叫蓝衣社吧,罗固城说,是他爹张本斋自己说的,我们不知道这个社干啥,听那名字,好像是做衣服的。 蓝衣社?蒋镜青摇摇头说,没听说过。听你说,是做衣服的,为啥叫男衣社?难道只做男人衣服,不做女人衣服?那么,老人小孩衣服做不做? 罗固城嗯,也盯着,过一会儿说,你这说的,是男人的男,不是绿蓝的蓝? 漆德会看蒋镜青不置可否,于是说,扯这些干啥?这张本斋说这些,无外乎日吹,说他孩子多么了不起呗,与我们穷人,有啥关系?不说也罢。 蒋镜青嗯,在地上跳了两下说,还行,这样走路,特别是在山里,就好走得多。德会,还是你行,用这东西缠着,不滑,有办法。 听八弟说,你是书记,咋不知道这样扮着利于远行?昨天到铁冲,我就感觉到了,你走得特别吃力,脚都磨开了,是固城从棉被里拽出一把棉花套子,让你装在鞋壳廊里,估计好些。 蒋镜青顿时惊诧:昨天,他绕去绕来,为何不挑明呢? 漆德会看蒋镜青直直地看着,不太高兴,于是笑笑说,八弟交代的,说是固城家以西,盘查严,得谨慎,万一被狗腿子摽上了,只说请你到我们那儿去看风水,安全。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哦,你是说,在路上为啥不亮明,是吗?漆德会哈哈笑着说,蒋书记,你知道的,我是干啥的?我是南乡地下交通员呀,都属于八弟管辖,是詹谷堂老师安排的,培训时告诫我们,如论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要盘查,这样做,不是对自己的同志不信任,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同志负责,否则,要是出错,那就是大错,特别是现在,风声最紧的时候,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哦,原来是这样,蒋镜青才恍然,于是说,一路上,你也没有盘查出什么呀,到这里,为何就亮明身份了,不怕吗? 实际上,我已经盘查清楚了。 咋说? 一路上,不管我问啥,你都不漏口风,还说,你对看地赶风水多么了不得,说得跟真的一样,这说明,你不简单,是个好书记,知道保密的重要性。八弟让我接你,是带有很大风险的,但是,我盘查后,觉得是值得的,漆德会说,说到煤矿,你打听得很仔细,说明你很关心,要是看到的,不是我们的同志,对这些事情,有那么关心吗?当然,八弟已经跟我说了你的身份,虽没有说得十分清楚,但是,我推测,你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 我是代理书记,只是暂代,蒋镜青说,哎,陈穆尧,陈书记,死得壮烈呀,不说了,我做代理书记,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你刚才问我,到此地咋敢说了,是这样的,漆德会说,此地是个分界,这个地方也危险,主要是张本斋,就是固城说的,他有三个儿子,特别是他有个儿子叫张涛天,坏得很,得注意。但是,我想,这儿距离县民团毕竟远,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八弟也说,过了固城家,就比较安全了。至于这个张本斋,一家子都坏得很,做了多少坏事,我就不说,蒋书记,你到了,会有人慢慢跟你说的。 为何不做掉他呢? 谁有这个能力?再说了,要是暴露了,得不偿失。 蒋镜青表示理解,点头说,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就是中共商城县委书记张明华,之所以改叫蒋镜青,实际上也是自己的主张。我想,有姓蒋的罩着,不会被怀疑。这次,德宗联系,要接我到商南,让我代表商城县委,搞好党员登记,恢复党组织。在商城县城的几位县委领导碰头,认为,当下,蒋该石屠杀GCD,丧心病狂,商城牺牲了多少党员,大家都知道,李鹤鸣还造谣,说我们是匪,让老百姓都恨我们。这种情况下,让我去,很有必要。只是,让我小心。路上,德会,你都在试探,我虽不知道啥原因,但我害怕,没跟你说。德会,可不要见怪呀。 哪里,你要不是这么小心,我还不放心呢。 罗固城上下打量说,这么年轻,就是县委书记了? 八弟说,有志不在年高。 蒋镜青摆摆手说,哪跟哪呀,我,那是赶鸭子上架,逼的。 怎么讲? 一句两句说不清,留着以后说吧,蒋镜青说,我们出发。哟,差点忘了。固城同志,你刚才说的张本斋,可能是我们的劲敌。你在这儿住,离他又近,千万千万小心。 为何?罗固城虽没说,眼睛翻着,明显有疑问。 蒋镜青搭搭嘴说,直觉告诉我的。 没关系,昨天,我跟德会说了,双河地界儿,我比较熟,跟你们一起,带个路,安全。 蒋镜青觉得这是临时附加的,不知道咋表态,看着德会。 漆德会说,蒋书记,直接说吧,顾城,也是参加会议的人,必须跟我们一起。 蒋镜青拍脑壳说,你看我,疑心太重,但也是不得已呀,谅解。 说过,都准备好了,出发。 每人拿个棍,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慢。 太阳出来了,山沟里不时吹过来一阵风儿,呼啦啦,雪从松枝上滑落,仿佛山崩,吓得躲藏的野兔赶紧逃跑,留下一地爪印,蒋镜青说,有个词叫雪泥鸿爪,就是这个意思。 罗固城说,可惜,要是有时间,沿脚印找,拿土铳,就能戮到一个或几个。 漆德会说,还是你没本事,我有个小老表叫周维炯,不知道在哪儿学的,可能是天生的,十多岁,见兔子趴在石头上,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就这么手指一弹,兔子哼都没哼,倒了。 蒋镜青笑着说,我也听说过。 漆德会惊讶说,你也听说过? 嗯,是的,德玮说的,他在县保安团。哦,看看,你们这儿真的出人才呀,那个漆德玮,到了保安团,不到两年,连跳三级,已是中队长了,成了王继亚的心腹。 罗固城说,漆德玮也不是好东西。 漆德会看看,没反驳。 蒋镜青皱皱眉,开玩笑说,是不是好东西,不知道,不过嘛,此人常到我那书店隔壁,那儿是个豆坊,专门卖苏仙石臭豆腐,听说他跟这个豆腐店的老板娘有一腿。 都是胡说的,漆德会说,豆腐店的老板娘刘梅是个大美女不假,但是,他是德玮表妹。 漆德玮就爱他这个表妹,是吗?罗固城问。 漆德会不好说啥,小声说,再爱,理在那儿,他们是姑表,像德玮与维炯。 哦,知道了,怪不得总是去,每次去,刘梅就陪着,还弄几个小菜,让他喝酒。 漆德会说,就九弟一个人? 也不,王继亚也跟着。记得,那次,王继亚去了,还让刘梅唱《天仙配》。刘梅那嗓子,唱出来的调儿真的好听,把王继亚的魂儿都勾走了,所以,王继亚也单独去。但是,都知道王继亚的“那个”是骚狐狸,不管他走哪儿,她都知道,所以嘛,王继亚一去,她就去闹。 一个团总,还有这样的事儿?罗固城说,我听说,我们那煤矿,也有王继亚的股份,不知道真假。 都不知道,蒋镜青也不知道,于是,又继续说,此事儿又不能直接告诉王继亚,德玮就想了个办法,喝酒时对王继亚说,团总,你们的衣服跟我们的就是不一样哈,穿着拽。王继亚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喜欢我那套洋布中山装,跟你说吧,我是照着黄埔军校的校服做的,你要是喜欢,拿去,我自己再做一套。漆德玮也不客气,赶紧说,那就谢了。把王继亚那个外套套上,再戴个帽子,问,像不像?王继亚说,猪鼻子插葱,别说,除了个头高点儿,还真像。走两步。德玮就走两步。 此时,德玮的一个哨兵来报告说,有人打架。德玮看王继亚。王继亚把手一挥说,打架,你去瞅瞅,这等小事还能让我去?德玮就大摇大摆走了。 第41章 到了(二) 蒋镜青继续说,过了一会儿,那个骚狐狸就来了,站在门口骂。王继亚一听,这不是“那个”声音嘛,于是赶紧说,刘姑娘,你出去说一声,太不像话了。刘梅说,团总,她是骂我的,你丢面子了?王继亚摆摆手,卫兵赶紧躬身走过来,王继亚说,你去扇她一巴掌,就说我跟漆队长在这儿商量事儿,瞎嚷什么? 卫兵倒是没敢照办,出去了,附在她耳朵这般一说,那女人急急忙忙走了。等漆德玮再回来,王继亚也回过味儿,说,哎,你这个小师弟,高才。漆德玮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些,在我表弟周维炯那儿就是小菜一碟。王继亚赶紧摆手说,此人再厉害,我也不能要,你知道的,李县那里,想通过,难。 漆德会说,怪不得周维炯没到县保安团,而是投了杨晋阶,听说,只弄个小班长干着。蒋书记,你说半天,啥意思,我咋没听明白呢? 我只管叙述去了,听起来挺复杂,说到底,就是漆德玮照着周维炯计谋,比葫芦画瓢,结果呢,把问题解决了。 啥意思?我还是没听懂,罗固城也问。 蒋镜青想了一会儿说,刘梅,是漆德玮表妹,经常喊表哥吃饭喝酒,这不是很正常吗?可是,漆德玮为了扛王继亚二蛋,就把王继亚喊去了。但是,刘梅长得漂亮,王继亚在城里有姘头,这个姘头吃醋,以为王继亚经常去刘梅那儿,于是骂刘梅,又不敢骂王继亚,王继亚也不知道。为了让王继亚知道,又让这个姘头消除醋意,漆德玮就搞了个张冠李戴,穿着王继亚的衣服出去了,这都是事前设计好的,结果呢,那个姘头以为王继亚出去了,就来找事,实际上,王继亚没走,走的是漆德玮,等吗? 哦,懂了,姘头毕竟是姘头,不敢明目张胆来,只有王继亚走了,才敢找斜茬,骂刘梅,可是,这事儿漆德玮又不能向王继亚告状,于是,就设计,让那个姘头知道,在这里,不只是王继亚一个人,是王继亚和漆德玮两人,这样,姘头的醋意也就不敢发作,是吗? 正是如此,蒋镜青说,这里要说明一下,那个王继亚就是个赖皮,又是个色鬼,漆德玮叫他一次,后来,就习惯了,不请自到,所以,才有后来的故事。 但是,这计谋咋说是周维炯的呢?漆德会说,这个表弟,说起来也真是的。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说的,蒋镜青说,这个周维炯,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咋的,是个石磙轧不出屁来的呆鸟,漆德会说。 蒋镜青知道周维炯是党员,听这意思,德会还不知道;他们是老表,居然相互不知道,说明什么?说明商南一带党员身份还是比较保密的。 过了二道河,再往前走就是南溪。过了南溪,走四十里是关帝庙。再往前,太远,翻山越岭,又走了好几十里地,才到达目的地穿石庙。 对于穿石庙,蒋镜青不太了解,漆德宗与他见面,介绍了这个地方,说是此地儿距离村庄远,山半坡有一块石头,黝黑发亮,七八间屋那么大,中间有个洞,洞里供土地,保佑方圆十多里地的庄稼风调雨顺。地主老财不种庄稼,所以不来;至于平头百姓,来这儿烧香烧纸,那也是有时令的。平时,因山高路险,来一趟也不容易,还耽误庄稼活,不划算,就来得少。这样一来,此地就不被注意,在里面开会,只要在必经之路设个岗,就行了。因为洞在半山腰,就是有人来,也只是在山下拜台磕头,拜台旁有个坑,足有丈许,可在那儿烧纸烧香放炮,避免失火。此山是周家的,几个大财主共有,所以,一般情况,都注意地界内的树木,其余,也都懒得管。 蒋镜青问:既然周维炯这么刚,那他咋被杨晋阶民团吸纳了呢? 他舅,也就是俺二爹漆树仁,有文化有教养,家庭基础好,当过校长,在这一块儿威信高,方圆百里,都给他面子。 你是说,周维炯进杨晋阶民团,是漆树仁介绍的? 也可以这么说,漆德会说,就是漆德玮进县民团,也有漆树仁的功劳。 不是说,漆德玮进县民团是漆树贵硬砸钱才搞成了吗? 有这种传说?纯粹是谣言,漆德会说,漆树贵去了省城,如何砸钱?再说了,漆德玮,他家就是大地主,方圆有很多担课,拿个千儿八百银子,还是有的。只是,漆德玮进去后,漆树贵回来过一趟,找到李鹤鸣,在县里,李鹤鸣管饭,让王继亚作陪。吃饭时,漆树贵提出来,我大侄儿在你们民团,让他来,我也好见一见。于是,就把漆德玮喊过来了。守着漆德玮的面,李鹤鸣说,既然是漆处长侄儿,又是黄埔军校武汉政治学院毕业的,人才,王团长,这样的人才得培养,得重用。这么一说,就把漆德玮提拔了,当了小队长。至于后来的中队长,是不是有六叔的影响,不得而知。 漆树仁是党员吗?杨晋阶问。 是,也不是。 咋讲? 他做事为人不像,譬如,漆树贵,他堂弟,那么霸道,做了那么多坏事,他不管不问,只是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只要不把林子搞坏了,就行。说到底,听之任之。周维炯,他外甥,家里穷,要不是他爹做个小生意,就揭不开锅。但是,他办学校,还把像周维炯这样的孩子招到志诚学校读书。要知道,周维炯要不是在他舅办的学校读书,能有今天?还有詹谷堂,明知道他是共党,可二爹就请他来教书。总之,俺这个二爹,看不透。 詹谷堂不是在明德学校吗?蒋镜青说,我听我爹说过,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詹谷堂入党,应该是在笔架山甲种农业学校入党的,是蒋光慈到这里宣传的结果,袁汉铭发展的。 要查历史,难,漆德会说,现在,在南乡,谁是党员,谁不是党员,查不清,也没人敢出头查,所以,我们这儿党组织处在瘫痪状态。我听八弟说,这次你来,澄清党员人数,恢复党组织,甚至成立新的党组织是重点,在此基础上,按照党的要求,举行暴动,是吗? 是的,所以,我才问一问漆树仁是不是党员,蒋镜青说,威望这般高,对我党看法如何? 看不透,不太了解,漆德会说。 这跟是不是我们的同志有关系吗?再说了,你个交通员都不知道,那咋能行呢? 漆德会吃惊说,你咋看出我是交通员? 蒋镜青嘿嘿笑,没说话。 漆德会摇头说,肯定不是,因为他也不是GMD。对党派,他没兴趣。 噢,那我们就不说他,蒋镜青说,听说,在南溪、斑竹园、关帝庙、金家寨等地,闹过抗捐抗税,死了不下二百人,从那以后,这个地方就太平了。你说说,为何死那么多人? 漆德会想了一会儿说,我也想不通,不过,八弟说过,他说好像有人叛变。 有人叛变?蒋镜青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知道,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一些因为怕死或因为利益出卖父母兄弟朋友的,何况战友同志呢。 漆德会说,有,咋没有?二道河的洪少祖,抗捐抗税,无法形容他是多么积极,他还带头砸开财主张大头的粮仓,在他表哥刘定义和他堂兄洪少兵介绍下,加入党组织。九月份,民团设卡,排查抗捐抗粮的人,这个人又主动交代,以至于他老表和他堂兄都被捕杀,二道河十五名党员,被捕杀的八人,损失相当严重。好在詹谷堂成立了摸瓜队。上个月,终于捉住了洪少祖,把他一家都灭了。 蒋镜青说,有道是,祸不及妻儿,咋能这样搞呢? 你不知道蒋书记,杀害我们的同志,他一家都参与了,漆德会说,当然,我说的一家,不包括小孩;再说了,这个人特别刁,干了这个事情,就知道没好下场,早把老婆孩子送走了。 哦,是这样?证据确凿吗?蒋镜青说,摸瓜队,也只是权宜之计,我问你,效果如何? 像这样的,摸瓜队打击了二十多户,还有一些,不是被民团保护,就是建小炮队自保,摸瓜队暂时还没能力,漆德会说,但是,效果相当好,在南乡,以前举报共党成风,现在,没有了,李鹤鸣组织人员来南乡,找杨晋阶民团帮忙调查,结果,说是共党都肃清了,没有了。这是其一。还有,那些跟着大地主大恶霸走的人,现在选择了中立观望态度,对有些事情都避而远之,也让反动派在南乡失去耳目,变成聋子瞎子,混不下去,于是,设卡呀搜查呀,基本上偃旗息鼓了。 这是好事,看来,还是有效果的,蒋镜青说,社会有没有说法? 有,咋没有,都知道李老末和李四虎完蛋了,可那些地盘还在那儿,应该有新的土匪出现,所以百姓都说是土匪干的——也就是说,他们把摸瓜队说成是土匪了。 这样做,不太好,对我们名声不太好。 漆德会愣住了,扭过头说,照你说,咋办? 目前士气如何? 你是书记,没感觉? 蒋镜青点点头说,知道了。 第42章 到了(三) 再抬头,天已晚,四周白茫茫的,松树枝丫翘起来了,山坡的草已枯了,低头,看不到青色,雪还没化尽,大地像破褂子,全是洞。 漆德会说,这场大雪太大了,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化不尽的。 说这话,也是让蒋镜青不要太着急了,心情放松,一路上思考着思考那,到此时,心安了。心安了,人就平静许多。平静了,也就停住脚,抬起头,看前面孤山。 漆德会又说,到了。 蒋镜青看看说,德宗兄弟呢? 在山上,漆德会说,先生到了这里,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 蒋镜青感到惊诧,一路上都没这样叫,此时喊先生,有点不适应,也有些莫名,于是笑笑,又朝四周看了看,摇摇头说,没感觉。 蒋书记可能对此叫法不太适应吧,这是八弟在我临走时安排的。八弟说,蒋先生虽说年轻,但是,经营书店,看了不少书,知识渊博,在商城青年才俊中那是少有的。在我党受挫之际,又勇敢站出来,担负起这副担子,说明不怕死。这种不怕牺牲的勇气,值得钦佩。八弟还说,蒋先生对我们党的理论深有研究,如果遇到了,可以叫先生,多向你请教呢。 客气了,我们都是同志,叫先生,岂敢?蒋镜青说,但是,你一路都没有这样叫,此时叫,为何? 路上复杂,你又年轻,我比你年纪大,要是口口声声叫你先生,必定被人注意,漆德会说,为了安全,可别怪我失去礼数呀。 哪里哪里,蒋镜青心想,当地下交通员,就得这样,有经验,善于应变,此人,更不简单,分寸把握很到位,一路上,什么时候该说,怎么说,目的性也很强。在商城县委里,都以为漆德宗是地下交通员,其实,他这个七哥漆德会,也是地下交通员。看来,南乡党组织发展还是比较严密的,再说了,这边党员素质还是很高的。但是,为何呢?除了这里山高林密,很难有人涉足之外,看来,詹谷堂、李梯云这些人,才是这里的骨干,有水平,对党的建设起到很大作用呀。这般想,蒋镜青就觉得这次被邀请,十分有意义,于是心情舒畅起来。 漆德会说,刚才问先生,这里有什么不一样,先生还没有回答呢,是不是才来,还没有适应呀? 也不是,哎,大别山,太大了,一路风景,到了这里,更是层出不穷,只是,这里人烟咋这么稀少呀? 是呀,我们这里属于商城南乡,地盘大,相当于整个商城一半,可是,人口还不足商城县的四分之一,主要是山区,都住在山里,人烟比较稀少,但是,也有例外,譬如上楼房斑竹园吴家店关帝庙等地,都是沿河而建,靠山居住,就比较大,人口也多,至于这里,看看对面,河那边就有一个村庄,全是老周家人居住。 就这些特别之处? 也不全是,漆德会说,恰恰相反,这里,第一,很安静。要知道,太安静就是异常。当然,现在是晚上,又是刚晴,来人少。但是,雀鸟应该有吧?连雀鸟都找不到,别说是因为大雪天哟。二是雪地上有许多脚印,还都是到一个方向,这也说明不太正常。照此看,得小心。 蒋镜青看看,露出钦佩神情说,德会,我看呀,如果能在一起战斗,就成立一个侦察连,让你当连长,怎么样? 我是个大老粗,没那个能耐。 要是这样,你说咋改进?蒋镜青说,我说的是开会地点,或者常来的办公地,咋办? 让摸瓜队在四周埋伏,再找四个人把好路口,只要是到这儿来的,盯着。至于你们,也要在门口安个“瞭望哨”,时刻观察。 蒋镜青点点头嗯,说,有道理。这次,我才知道你八弟为何让你给我带路了。 漆德会呵呵笑说,过奖了。在山里,不仅打豺狼,还要与地主老财这些狐狸斗,不管是哪一样,都狡猾,不小心,是要吃亏的。维炯说过,当前,如履薄冰,处处小心。所以,遇事都要说个幺二三。 这就对了。你与固城在山下守着,我进去看看。 漆德会说声“好咧”。 说过,蒋镜青再找,找不到了。此时,从山脚露出一个人头,喊,镜青贤弟,镜青贤弟。招呼,走近,握着手说,我们已经等着呢,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蒋镜青也很高兴,但是,更多的是奇怪,忙问,我们走到这儿,还在说,这儿静悄悄,太安静了,未必是好事,咋搞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漆德宗说,我们这样做,是让你检查一下此地是否安全。说过,指了指说,从这条道上山。 蒋镜青看了看说,那地方,不是光秃秃的岩石吗,又没个路,咋上呀? 漆德会也不再解释,走上前,对着岩石就是一脚,岩石旁呼啦一声响,正前方,忽然闪出一条道。 蒋镜青说,奇怪。左看看右看看,找不到机关,问,这是咋回事儿? 漆德会说,周维炯搞的。 周维炯? 嗯。 多大年纪?实际上蒋镜青也知道一些,但是,不太全面,所以,又问了一句。 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蒋镜青抬头看看漆德宗,觉得周维炯应该比他还小,没有说话,微微笑笑。 嗯。 二十来岁,还上过黄埔,太奇怪了,蒋镜青说,这样的奇人,也是我们的同志? 是呀,咋了? 在杨晋阶民团? 是呀。 杨晋阶知道不知道? 肯定不知道。 为啥?蒋镜青说,你不要说是你们保密工作做得好呀。 也可以这样说,哈哈哈,漆德宗说,连你都不相信周是我们的人,你说,杨晋阶相信吗?再说了,他在那儿混得还不错,都围着他,把他当大哥对待,都喊他“炯爷”呢。 蒋镜青皱眉说,还是太年轻了。 漆德宗说,此人别看年轻,但为人处世特别靠谱。昨天,他请假,说是他爹周年,回来拜祭。回来,也去家里了。然后,就到了这里。昨夜,那个雪耀眼。瘪头到这儿来看看说,绝佳之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必须做一做,万一敌人查来,也好安全撤退。 嗯,蒋镜青点头说,这种小心谨慎的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 他说他师傅早在十多年前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地方,于是改了一下,虽不是奇门遁甲,但是,足以迷惑敌人。他还把周围的人都分析了一下,还说,此地,最危险的人物就是漆树贵和杨晋阶。 为啥?蒋镜青说,难道他没有预料到敌人会派卧底到这里,或者说,在当地培养他们的人,监视你们? 为啥?杨晋阶爱面子,狡猾,凶狠;漆树贵,六亲不认,一心想往上爬,敌视GCD,最最危险。除此之外,就是县民团。如今,腊时腊月,大雪封门,民团要来,可能性不大。此时,能及时调兵,包围此地的就是漆树贵。但是此人,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怕死,如果拿捏住了,他就是有翻天的本事也枉然。这个万一,也是他怕死,若有人告诉了他,此人一定会派他家的民团来。那个王仁蒲,在这儿待的时间比较长,对这一带地形熟,手下有三十多条枪,如果有闪失,真的难办。我师父这样做,也是一种喜好,目的是障眼法。 漆德宗又说,瘪头说这话时,漆树贵刚到省城,是设计漆树贵还会回来的情况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漆树贵落户省城,他家的团丁也在逐渐减少,就是王仁蒲,这些年下来,也很少来这里了。不仅如此,老了不少,听说脱发厉害,整个成了光头,有碍瞻观吧,四门不出,整天就是在妓院待着。 哦,要是这样,还真的没有威胁,蒋镜青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有道是,小心无大碍呀。 蒋兄弟说的是,漆德宗说,你看,那边也有一块岩石,与这边一个是不是一样? 蒋镜青看看说,奇怪,不注意还真的不知道。我们的同志,都知道这个秘密,难道敌人不知道? 敌人来了,必定从那块岩石经过,因为它挨着路,最近。要是从那走,就会走到另一个山上;如果摸索出来,是这块岩石,我们的同志在山下设有岗哨,通往穿石庙的拐角处是个壁洞,有后路。在洞里放把枪,再多人也上不去。听到枪响,我们的同志立即从后山下去;下去就是树林,树林很大,都是松树,里面荆棘也多,特别是沟沟坎坎,道路十分隐秘,就是藏着百十人,也像没有人一样,便于隐藏,十分安全。 蒋镜青说,以前听德玮说过,我总觉得这些人太年轻,打仗可以,谈军事谋略,恐怕还缺乏锻炼;你这么一说,还真的让我惊讶。好事,真让我高兴。他今天来不? 来。 来,好,蒋镜青说,到时候让他发言,不要限制时间,我好好听听。 漆德宗说,让他也讲话? 嗯,是呀,蒋镜青说,既然参会,你又说得这么多,让他发言,我们听听,怎么? 他有个毛病,说话不行。 结巴? 不是,是不多爱说话。 不爱说话,这样的人,还让他在我们的队伍里?蒋镜青似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