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 第1章 楔子 1998年,冬夜。 雪下得很大,落在女人凌乱的发梢上,很快化成了水。她抱着怀里不满一岁的里的婴儿,站在男人家门口,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冷。 她刚刚从河南回来,这半年时间,她瞒着所有人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下了这个孩子,独自抚养,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拉扯她长大。她的身体虚弱得像一张薄纸,可她的心比纸还脆。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幻想——幻想他看到孩子时惊喜的表情,幻想他回心转意,幻想他们一家三口能回到从前。 可现实是,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孩子,眉头皱得死紧,像是看到了什么麻烦。 “名字取好了吗?”他问,语气冷淡得不像在问自己的骨肉。 “陈南栀。”她低声说,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的脸,“南方的南,栀子花的栀……”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林薇——他的初恋也怀孕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去照顾她,而不是留在这里,面对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女人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看着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终于崩溃地哭了出来。 她留不住他,也留不住孩子。 …… 三个月后,男人的工厂里,他抱着哭闹不止的婴儿,神情不耐,像是抱着烫手山芋,他对着一个月前招来的老保姆说: “你来抱,怎么一直哭,吵死了。” 奇怪的是,每次孩子一到老保姆怀里,都会渐渐安静下来。 男人松了口气,顿了一会说:“这孩子就给你们吧。” 老保姆愣住了,她和丈夫无儿无女,一辈子没想过会有个孩子,她看着怀里孩子粉妆玉琢的脸,用力地抱紧了孩子。 而孩子的生母,在得知孩子要被送走时,疯了一样追了过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厂区门口,那双曾经美丽温柔的双眼盛满了悲伤,但车子即将发动。 她哭着塞给保姆一百块钱,声音嘶哑:“求您……对她好一点……” 车门关上,风雪淹没了一切。 陈南栀,不对,现在是陆南栀,她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第2章 儿时 "阿爸!峰峰哥哥又欺负我,他抓大虫子来吓我!" 南栀赤着脚冲进院子,小辫子跑得散开一半,脸上沾着泥点子,手里攥着一把狗尾巴草,草尖上还挂着几滴露水。她一头扎进阿爸怀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把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陆老汉正在编竹筐,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篾条,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哎哟,慢点乖乖!" 南栀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鼻尖红红的,委屈巴巴地告状:"峰峰哥哥抓了条大青虫,非要塞我手里!阿爸,你去揍他!" 阿爸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好好好,阿爸明天就去揍他。不过——"他故意拉长音调,"我家小栀子胆子这么小,以后怎么当女侠啊?" 南栀一听,立刻不服气地挺直腰板:"我才不怕!我就是...就是嫌虫子脏!"她说着,却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狗尾巴草往身后藏了藏。 阿爸笑着摇头,把她抱到腿上,用蒲扇轻轻给她扇风。夏夜的风裹挟着稻田的清香,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村南村北的人都在大榕树下乘凉,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 南栀五岁这年,已经能满村子疯跑了。在村里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每天跟着他们上树下河,活像个假小子。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跟着阿爸去田里,看他弯腰插秧的背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阿爸总说她是"跟屁虫",却从不赶她走,反而会在田埂上给她铺块旧布,让她坐着玩。 南栀喜欢张开双臂在田埂上走路,她一次都没有掉下去过。长大后才知道,田埂修的这么宽是掉不下去的。 "阿爸,为什么蚂蟥只咬你不咬我呀?"南栀晃着脚丫子,看着阿爸腿上吸附的几条黑乎乎的虫子。 "因为阿爸的血甜。"阿爸头也不抬地继续插秧,汗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南栀歪着头想了想,突然跳起来:"那我也要血甜!"说着就要往水田里冲。 阿爸吓得赶紧扔下秧苗,三步并作两步把她拎回来:"小祖宗哎,田里有蛇!" "蛇在哪?我看看!"南栀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地四处张望。阿爸无奈,只好从口袋里摸出个草编的蚱蜢:"看,阿爸给你编了个新玩具。" 这招百试百灵。南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拿着草蚱蜢在田埂上蹦蹦跳跳,嘴里还学着青蛙"呱呱"叫。阿爸望着她的背影,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皱纹。 仲夏的夜晚,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吃过晚饭,阿爸会拎着小板凳,带着南栀去村口的大榕树下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闲聊。 孩子们在月光下玩捉迷藏。或者玩南栀新发明的宇宙飞船游戏。 那段时间《快乐星球》风靡全国,南栀对男主角艾克一见钟情。村口大榕树下有一堆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形状酷似飞船,南栀拉着她的一群小伙伴,在这边疯玩。每次小羽总是第一个被妈妈喊回去吃饭的。这个时候南栀就跑回来赖在阿爸怀里听大人聊听不懂的话。 "阿爸,给我讲故事嘛。"她拽着阿爸的衣角撒娇。 "昨天不是讲过了吗?" "再讲一遍嘛!"南栀眨巴着大眼睛,"就讲你年轻时候打狼的故事!" 阿爸拗不过她,只好清清嗓子:"那年冬天啊,雪下得特别大..." 故事讲到一半,南栀就开始眼皮打架。她偷偷打了个哈欠,却故意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她知道,只要她"睡着"了,阿爸就会早早抱她回家,省得她在外面被蚊子咬。 果然,没过一会儿,阿爸轻轻"哎哟"一声,小声嘀咕:"这小丫头,这么快就睡着了?" 南栀憋着笑,一动不动。阿爸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背,慢慢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美梦。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她悄悄睁开一条缝,看见满天繁星在阿爸背后闪烁。 "噗嗤——"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好啊,小骗子!"阿爸故作生气,却掩不住眼里的宠溺,"我就知道你在装睡!" 南栀咯咯笑着,从兜里摸出那根狗尾巴草,在阿爸手臂上摩擦,然后大声叫道:"阿爸,你手臂上有毛毛虫!" 阿爸"吓得"往后一仰,夸张地喊:"哎哟!救命啊!毛毛虫要吃人啦!" 南栀笑得前仰后合,小手紧紧搂着阿爸的脖子。那些夏夜的风,阿爸宽厚的怀抱,还有她假装睡着时偷偷看到的星空,成了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 南栀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卖货郎。 那人的担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头绳、会转的小风车,还有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果。南栀蹲在担子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亮晶晶的糖纸。 "想要?"阿爸蹲在她旁边问。 南栀用力点头,又马上摇头:"太贵了,阿爸赚钱不容易。" 阿爸愣了一下,突然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我家小栀子真懂事!"说着,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零钱,给她买了颗最大的水果糖。 南栀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剥开,先递到阿爸嘴边:"阿爸先吃。" "阿爸不吃,阿爸牙不好。"阿爸笑着推辞,却拗不过她,只好轻轻舔了一下,"真甜。" 南栀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突然想到阿妈了,她仰起脸问:"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好想阿妈,我们把这个糖放在罐子里留给阿妈吃好不好?" 阿爸的笑容加深,随即揉了揉她的脑袋:"小栀子真孝顺,但是你阿妈要下个月才回来呢。" 阿爸望着远方,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栀子花开的时候,你阿妈就回来啦" 南栀把糖放在她的宝贝铁皮罐子里,罐子被她擦得锃亮,藏在床底下最隐蔽的角落。想着等阿妈回来,就给她吃甜甜的水果糖。 在一个栀子花清香的夜晚,南栀正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村口传来。她猛地抬头,手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是阿妈!阿妈提着鼓囊囊的行李袋,风尘仆仆地站在篱笆外,眼角笑出了好多皱纹。 "阿妈!"南栀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杭州丝绵被厂的粉尘味、长途汽车的汽油味、还有淡淡的栀子皂角香,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就是阿妈的味道。 "长高啦。"阿妈摸着她的辫子,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包油纸裹着的龙须糖,"尝尝,城里买的。" 南栀却转身往屋里跑,急吼吼地从床底下拖出铁皮罐子。可当她兴奋地打开盖子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漂亮的糖果早就黏成了一团,玻璃纸和糖浆混在一起,像打翻了的颜料。 "怎么啦?"阿妈跟进来,看到罐子顿时明白了。她蹲下来把南栀搂进怀里,"傻囡囡,糖是要及时吃的呀。" "我想留给阿妈..."南栀抽抽搭搭地说,手指头沾了黏糊糊的糖浆。阿妈突然红了眼眶,转身从行李袋里哗啦啦倒出一大堆好东西:印着卡通图案的铅笔盒、带香味的橡皮、还有一套崭新的碎花连衣裙。 "看,阿妈给你带了好多礼物。"阿妈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明天带你去镇上报名,我家小栀子该上学啦。" 阿爸从外面进来,黝黑的脸上油光锃亮的,全是汗水,他看着阿妈点了点头。 "村里别的孩子七岁就上学了。"阿妈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带着一丝愧意。 "我这次多请了几天假,亲手给她缝书包、做新鞋。" 夜里,南栀挤在父母中间睡觉。阿妈身上有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手指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一首杭州小调。阿爸在另一侧打着鼾,偶尔在梦里咕哝一句"别踢被子"。 南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像装了一罐永远化不掉的糖。 八岁那年,南栀终于背上了阿妈亲手缝的花布书包,走进了村口那所红砖墙的小学。 开学那天清晨,阿妈蹲在门槛上给她系鞋带。南栀低着头,看见阿妈头发渐渐花白。"在学校要乖乖的。"阿妈的声音很轻,手指却把鞋带系得格外紧,"听老师话,别跟同学打架。" 南栀用力点头,辫子上的红头绳跟着一晃一晃:"我要考第一!等阿妈回来给你看奖状!" 阿妈笑了,眼角挤出细细的纹路。她突然从兜里摸出个亮晶晶的东西——是枚带着体温的五角硬币。"拿着,中午买豆花吃。" 南栀攥着硬币,看着阿妈又背上鼓囊囊的行李袋往村口走。晨雾把阿妈的背影洇成一团灰色的影子,最后消失在挂着露珠的栀子花丛后面。 小学的日子比南栀想象的有趣多了。 下课铃一响,女孩子们就蜂拥到操场上跳皮筋。南栀最喜欢"小马过河"的玩法,她能一口气跳到"天"的高度——就是把皮筋举到头顶那么高。男孩子们总在沙坑边摔跤,弄得满身是土,偶尔会来扯女孩子的辫子,等她们气鼓鼓地追过去,他们就嬉笑着逃开。 但最特别的要数周落落。 周落落穿着城里亲戚寄来的蓬蓬裙,书包上挂着会发光的卡通挂件。她知道的都是南栀从没听过的新鲜事:什么《美少女战士》的变身棒啊,什么《数码宝贝》的进化口诀啊。 "你们听过滨崎步吗?"有天放学路上,周落落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随身听,"我表哥从日本带回来的!" 塑料耳机塞进耳朵的瞬间,南栀瞪大了眼睛。奇妙的日语歌词像糖果一样在耳膜上跳动,鼓点震得她心口发麻。 "我家步步......"周落落陶醉地晃着脑袋,细数着她对偶像的爱。 之后几天,这句话就成了南栀的口头禅。她学着周落落的样子,在作业本上画满爱心和星星,还把"AYUMI"几个字母歪歪扭扭地刻在了课桌上。 很快,南栀、周落落和另一个叫黄瑶的女孩组成了"Fly Dream"组合。 每到课间,她们就会一起偷偷唱步步的歌,会排练《守护甜心》的歌曲《大家的蛋》,三个小姑娘把校服袖子挽到手肘,模仿着MV里的动作,跳得满脸通红。 "我们以后要当明星!"周落落信誓旦旦地说,"去东京巨蛋开演唱会!" 南栀跟着点头,虽然她并不知道东京巨蛋是什么。但那种在阳光下旋转的感觉太好了——裙摆飞扬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在飞。 第3章 守护蛋 "你们看过《守护甜心》吗?上次我们排练的《大家的蛋》就是这里面的歌!" 课间的时候,周落落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笔记本,里面贴满了彩色贴纸,"亚梦超酷的!会变身!" 南栀看得入了迷。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东西——那些闪闪发亮的贴纸,比村里小卖部卖的高级多了。 "我家有电脑,可以看全集!"周落落骄傲地昂着头,"周末你们来我家玩吧!" 南栀的心砰砰直跳。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电脑,阿爸说那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东西。 黄瑶立刻举手:"我要去!" 南栀咬着嘴唇。阿爸说过,周末他要出去干活让她乖乖待在家里。可亚梦的彩色贴纸在她脑海里闪啊闪,最终战胜了理智。 "我也去!" 周五晚上,南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怎么还不睡?"阿爸在门外轻声问。 南栀咬着嘴唇没回答。她听见阿爸叹了口气,然后是竹椅吱呀的声音——阿爸又要熬夜编竹筐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南栀就听见阿爸轻手轻脚出门的声音。她光着脚跑到窗前,看见阿爸扛着锄头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灶台上温着一碗粥,旁边摆着两个煮鸡蛋。南栀匆匆吃完,把碗洗得干干净净。她从枕头底下掏出小布袋,换上最干净的碎花裙,把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五枚一元硬币和十几个五毛钢镚——小心地装进阿妈给她缝的小布袋里。村口的公交车半小时一班,南栀踮着脚把钱递给售票员时,手心全是汗。 "小丫头一个人去哪?"售票员阿姨问。 "去、去找同学。"南栀紧紧攥着布袋,"在桂花巷。" 坐在公交车上的南栀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的跳着,她想:一定要把握好时间,在阿爸回来之前坐车回到家。 周落落家的大门是南栀见过最漂亮的门。奶白色的漆,金色的门把手。开门的是个系着围裙的阿姨,周落落叫她"王姨"。而她家的房子像童话里的城堡。雪白的墙壁,亮晶晶的窗户,门口还摆着两盆会开小红花的植物。 "我家步步的新专辑!"周落落献宝似的举起一张CD,封面上滨崎步戴着水晶皇冠,"还有这个!" 她从玻璃柜里捧出一排精致的小娃娃。南栀屏住呼吸——那些娃娃的眼睛像真正的星星一样闪亮,触感光滑得像阿妈最宝贝的那条丝巾。 "这叫手办。"周落落得意地说,"我表哥从秋叶原带回来的。" 南栀和黄瑶都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电脑开机的声音像魔法咒语。当亚梦的守护蛋出现在屏幕上时,南栀完全忘记了时间。她们跟着OP跳舞,用抱枕当麦克风唱歌,分食一包周落落珍藏的日本糖果。 "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有守护蛋啊?"黄瑶突然问。 "今天晚上许愿,明天被窝里说不定有啦!" "对!我们要成立自己的守护甜心组合!"周落落激动大喊,"Fly Dream!一定会出名!" 三个小姑娘跪坐在地板上,郑重其事地拉钩。南栀把糖纸夹进课本里,想着明天要给阿爸看这些漂亮的包装纸。 "小南栀,有人找。" 周落落家的保姆阿姨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狂欢。 南栀正坐在地毯上,手里捧着周落落给她的守护蛋贴纸,脸上还挂着笑。她光着脚丫跑到门口,嘴里还哼着刚才动画片里的歌,可下一秒,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爸站在台阶下,旧汗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草帽不知道丢在哪里,晒得黝黑的脸上全是汗珠。他的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解放鞋的鞋带断了一根,用稻草胡乱绑着。 而他就这样站在周落落家雪白的大门前,身后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着水雾的自动洒水器。阳光照在锃亮的铜制门牌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南栀眼睛发酸。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被割裂成两半。 一半是亮晶晶的、带着香气的童话——周落落家的地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空调吹出凉丝丝的风,玻璃柜里的手办在射灯下闪闪发光;而另一半,是她熟悉的、带着泥土味的现实——阿爸粗糙的手掌,家里吱呀作响的竹椅,灶台上永远温着的稀饭和咸菜。 南栀的喉咙突然哽住了。 "回家。"阿爸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喝水。 南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和周落落道别,就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一头扎进阿爸怀里。 三轮车吱呀吱呀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南栀蜷在车斗里,看着阿爸佝偻的背影。 "阿爸..."她揪住阿爸汗湿的衣角,"我错了。" 阿爸没回头,只是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晚风送来栀子花的香气。南栀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把好看的碎花裙沾湿了一大片。 她抬起头,看到夕阳把阿爸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盖住了整条土路。 后来,南栀和阿爸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乘凉,南栀跑到小卖部买铅笔,小卖部的林大娘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那天的事。 "哎哟,小栀子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你阿爸急得跟什么似的!"林大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摇头叹气,"中午他回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来我家找小羽玩了,结果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你!" 南栀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前,手里攥着刚买的铅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上的花纹。林大娘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你阿爸那会儿啊,脸都白了!"林大娘拍着大腿,"他先跑到河边,怕你贪玩掉水里,又去田里转了好几圈,连稻草堆都翻了个遍!后来还是卖豆腐的老李头说,看见一个小姑娘上了去镇上的公交车……" 南栀的喉咙突然发紧。她想起那天阿爸出现在周落落家门口的样子——汗湿的旧汗衫,晒得通红的脸,还有那双沾满泥浆的解放鞋。 "你阿爸一听,连三轮车都蹬不稳了,一路跌跌撞撞往镇上赶!"林大娘压低声音,"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可他爬起来接着骑,连血都没顾上擦……" 南栀的视线模糊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怕自己一松口就会哭出来。 "后来啊,"林大娘叹了口气,"他一家一家地问,从镇东问到镇西,连派出所都去了。最后是个卖水果的老板娘说,看见几个小姑娘往桂花巷那边走,你阿爸这才找过去……" 南栀低下头,铅笔在她手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压痕。 林大娘摸了摸她的头,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小栀子,你阿爸是真疼你啊。那天他听说你不见了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南栀再也忍不住了。她抓起铅笔,转身就跑,眼泪在风里飘散成细小的水珠。 “小栀子,你去哪里啊?”阿爸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阿爸!我回家写作业啦!”阿爸的声音和南栀细碎的呜咽散落在风中,听不真切。 晚饭时,阿爸煎了两个荷包蛋。金黄的蛋黄颤巍巍的,像两颗小太阳。 "吃吧。"阿爸把蛋夹进她碗里,自己就着咸菜扒饭。 吃完饭回到房间,看到南栀把亚梦的贴纸全都贴在了他的记账本上。阿爸看着那些亮晶晶的贴纸,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夜里,南栀偷偷爬起来,看见阿爸在院子里就着月光补那双破旧的解放鞋。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单薄,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吹走。 南栀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阿妈留下的雪花膏香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 窗外的栀子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南栀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守护甜心,用魔法治好了阿爸手上的伤口。 周一上学时,周落落神秘地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给你的守护蛋。"她眨眨眼,"我熬夜做的。" 纸包里是一个用彩纸糊成的蛋形盒子,上面贴满了亮片。南栀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颗玻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是我们Fly Dream的信物!"黄瑶凑过来,"要一直带着哦!" 南栀把玻璃珠藏在了贴身的衣兜里。上课时,她忍不住一次次去摸那颗光滑的珠子,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阿爸粗糙的大手。 放学路上,她看见阿爸在田里弯腰插秧。南栀站在田埂上看了很久,直到夕阳把阿爸的影子拉得和竹子一样长。 她把周落落给的玻璃珠举到眼前,透过它看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彩虹色。在这个彩虹般的世界里,阿爸永远年轻,阿妈永远在身边,而她的守护蛋,总有一天会真的孵化出来。 又或许,她早已经有了守护蛋。 第4章 碎花裙 四年级的夏天来得特别早,知了在槐树上叫得人心烦。南栀趴在课桌上,用铅笔一下下戳着橡皮,眼睛却忍不住往窗外瞟。操场边的栀子花开了,白得像雪,香得醉人。 "陆南栀!"李老师敲了敲黑板,"这道题你来回答。" 南栀慌慌张张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余光里,她看见周落落正冲她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着:"小、羽、在、看、你"。 南栀涨红了脸,回了她一个鬼脸。 放学铃一响,南栀就像只出笼的小鸟,第一个冲出教室。她迫不及待要穿上阿妈寄来的新裙子——那是一条碎花连衣裙,裙摆上缀着小小的蝴蝶结,领口还镶着一圈蕾丝。 邮包是前天到的,裹着厚厚的牛皮纸。南栀拆包裹时手都在抖,指甲不小心划破了包装,露出里面天蓝色的裙角。阿爸站在一旁笑,脸上的皱纹像田埂一样深。 "阿妈说杭州的小姑娘都穿这个。"南栀把裙子贴在脸上蹭了蹭,布料凉丝丝的,带着城里百货商店特有的香味。 第二天上学前,南栀在镜子前转了好几个圈。经过小卖部时,她故意放慢脚步。小羽正蹲在门口系鞋带,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 "新裙子?"小羽挠挠头,"挺...挺好看的。" 南栀感觉心跳突然加快,赶紧加快脚步走了,却听见身后传来林大娘的笑声:"臭小子,看傻眼了吧?" 学校里周落落和黄瑶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眼睛里闪着羡慕的光。 "真好看!"周落落摸着裙摆上的蝴蝶结,"像电视里的小公主。" 南栀昂着头,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就连班级里平时总扯她辫子的男生们,今天也都偷偷看她。 第五天早晨,南栀照例要穿那条裙子。阿爸拦在门口,手里拿着她去年穿的旧衣服。 "换一件吧,"阿爸说,"裙子该洗了。" "不要!"南栀跺脚,"我就要穿这个!" 小羽来叫她上学时,捂着鼻子夸张地后退两步:"陆南栀,你该不会五天没换裙子了吧?" 南栀的脸"腾"地红了。"关、关你什么事!"南栀结结巴巴地回嘴。 小羽对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背后的书包再背后一颠一颠的。 那天上课,南栀一直低着头。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课间操遇到小羽,看见小羽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南栀却立马跑开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跑,只是想到早上他捂着鼻子的样子,心里难过得发酸。 放学回家,南栀把裙子狠狠扔在床上。 "我再也不穿它了!"她冲着阿爸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爸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放下斧头,用毛巾擦了擦汗:"怎么了?不是最喜欢这条裙子吗?" "小羽说...说..."南栀说不下去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阿爸突然笑了:"林大娘家那小子啊?他说什么了?" 南栀抓起枕头就往阿爸身上砸:"他说我裙子穿了好多天都不换!" 阿爸笑得更大声了,气得南栀直跺脚:"不许笑!我再也不要穿这条裙子了!我再也不要理小羽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阿爸举手投降,"那...最后穿一次好不好?阿爸给你拍照。" 第二天是星期六,阿爸天没亮就出门了。南栀起床时,看见桌上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碎花裙,还有两个煮鸡蛋。 阿爸回来时,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方盒子——是跟村主任借的相机。 "走,"阿爸拍拍南栀的头,"咱们拍照去。" 南栀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洗干净的碎花裙。经过小卖部时,小羽正在搬货。看见南栀父女,他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张望。 "我们去拍照!"南栀故意大声说,还转了个圈让裙摆飞起来。 小羽撇撇嘴:"臭美。"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南栀的裙子。 他们先去了村口的槐树下。阿爸让南栀站在树荫里,自己后退几步,笨拙地摆弄着相机。 南栀面对着镜头突然腼腆了起来,她总觉得小羽在背后看她。 "笑一笑,"阿爸说,"对,就这样。" 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了南栀腼腆的笑容。 接着他们去了河边。初夏的河水清亮亮的,能看见小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阿爸让南栀坐在大石头上,把裙摆铺开。 "我们家小栀子美的像朵花似的。"阿爸眯着眼睛看取景器。 南栀晃着脚丫,水花溅在裙子上,留下深色的圆点。阿爸也不恼,反而拍得更起劲了。 "阿爸,"南栀突然说,"我决定啦,这条裙子还是我最喜欢的裙子!" 阿爸放下相机,笑着说:"好呀,下次穿阿爸还给你拍照,我们家小栀子真好看,比城里姑娘还好看。" 南栀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河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梢,阿爸赶紧按下快门。 中午他们在田埂上吃便当。阿爸用竹筒装了凉开水,还有两个夹着咸菜的饭团。南栀吃得满嘴都是米粒,阿爸用袖子给她擦嘴。 "慢点吃,"阿爸说,"下午还拍呢。" 吃完饭,他们去了学校。周末的校园空荡荡的,南栀坐在秋千上,阿爸在后面轻轻推。 "再高一点!"南栀喊。 秋千荡起来,裙摆像花瓣一样绽开。阿爸一边推一边拍照,累得满头大汗。 太阳西斜时,他们去了村后的山坡。那里有一大片野花,黄的、紫的、粉的,开得热热闹闹。阿爸让南栀站在花丛里,自己蹲下来找角度。 "阿爸,"南栀突然说,"我以后要当摄影师。" 阿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啊,那阿爸给你当模特。" 南栀咯咯笑起来:"阿爸这么丑,谁要拍你啊!" 阿爸假装生气,追着她满山坡跑。南栀的裙角掠过野花,惊起几只蝴蝶。阿爸跑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坚持抓拍了几张。 回家的路上,南栀走不动了。阿爸背着她,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 "阿爸,"南栀趴在阿爸背上问,"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啊?" "得送到镇上去洗,"阿爸说,"可能要一个星期。" 他们又经过小卖部。小羽装作不经意地问:"拍得怎么样?" "特别好!"南栀骄傲地说,"比你拍的那些丑照片强多了!" "谁要拍你啊!"小羽脸红了,转身跑进店里。 林大娘笑呵呵地走出来:"小栀子啊,照片洗出来记得给我们看看啊。" 南栀数着日子,每天都问一遍。终于在一个雨后的傍晚,阿爸从镇上回来了,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 照片洗出来了,有站在槐树下的,有坐在河边的,有荡秋千的,还有在花丛里转圈的。南栀一张一张地看,爱不释手。 "这张最好看。"阿爸指着其中一张说。照片上南栀回头笑着,裙摆飞扬,背后的野花模糊成彩色的斑点。 那天晚上,南栀把照片铺在床上看了又看。阿爸在院子里编竹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阿爸,"南栀突然跑出来,"我们把照片寄给阿妈看好不好?" 阿爸的手顿了一下,竹篾在指尖勒出一道红痕:"...好啊。" 第二天,南栀精心挑选了三张照片,用作业纸包好,写上阿妈在杭州的地址。阿爸去寄信时,南栀一直跟到村口。 "阿妈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南栀说。 阿爸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裙子最终还是收起来了。南栀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最下面。有时候她会偷偷拿出来闻一闻,上面还有淡淡的阳光味道。 照片却被阿爸用糨糊贴在墙上,正对着南栀的床。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在花丛里转圈的样子。 阿爸还是老样子,天不亮就去田里,傍晚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手掌粗糙得像树皮。 后来的后来,南栀渐渐长大,裙子早就穿不下了。照片也慢慢发黄,边角卷了起来。但阿爸每天还是会看一眼墙上的照片,然后摸摸南栀的头。 "我们家小栀子,"阿爸总是这么说,"比花还好看。" 很多年后,南栀的床头依然摆着那些照片。相纸已经泛黄,影像也有些模糊,但那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有时候半夜醒来,南栀会盯着照片发呆。她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阿爸笨拙地摆弄相机的样子,想起河边的风,想起山坡上的野花。 也会想起阿爸背她回家时,脖子上晃动的相机,和背后传来的温度。 照片还在,拍照的人却不在了。 南栀轻轻抚摸相框,指尖划过那个模糊的身影——那是唯一一张有阿爸的照片,他站在取景框边缘,只露出半个肩膀和一只举着相机的手。 窗外,初夏的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栀子花香。南栀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阿爸的声音: "笑一笑,对,就这样。" 第5章 野火饭 立夏那天的阳光格外毒辣,晒得田埂上的泥土都裂开了细缝。南栀把电风扇对着脑袋猛吹,汗津津的小手在作业本上洇出一个个圆形的湿痕。窗外知了还没开始叫,但隔壁王大娘家的大黄狗已经热得直吐舌头。 "南栀!南栀!" 窗棂被人轻轻叩响,南栀抬头就看见小羽那张晒得通红的脸贴在玻璃上,鼻头压得扁扁的,活像她早上吃的煎饼。他身后还猫着四五个同村的孩子,个个脸上都带着做贼似的兴奋。 "快出来!"小羽用气音喊道,一边警惕地左右张望,"我们去烧野火饭!" 南栀看了眼桌上摊开的数学作业,又看了眼日历——明天就是立夏了。按照村里的老规矩,立夏这天孩子们要自己烧野火饭,吃了才能平安度过炎夏。可是李老师布置的二十道应用题才写了不到一半。 "我周末作业......"南栀刚张嘴,就被天昊急吼吼地打断。 "明天再写!张大爷家的豌豆都快摘完了!"天昊急得直蹦,脑门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再不去就赶不上趟了!" 南栀咬着铅笔头犹豫了三秒钟,突然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经过堂屋时,阿爸正躺在竹椅上打盹,旧草帽盖在脸上,胸口随着鼾声一起一伏。 六个孩子在烈日下狂奔,像一群脱缰的小马驹。小羽跑在最前面,蓝背心被风鼓得像面小旗子。他们先冲到村口的张大爷家,老爷子正在院子里剥豌豆。 "张爷爷!"小羽嘴甜得像抹了蜜,"我们来帮您摘豌豆啦!" 张大爷眯着昏花的老眼,笑得胡子一翘一翘:"小兔崽子,又想骗我的嫩豌豆烧野火饭吧?" 话虽这么说,老人还是颤巍巍地指了指南墙根下最水灵的那畦豌豆。孩子们一窝蜂涌过去,七手八脚地摘起来。南栀专挑饱满的豆荚,指尖沾上了清新的豌豆味。 "够了够了!"小羽把战利品塞进早就准备好的布袋里,"下一站,王阿姨家要糯米饭!" 王阿姨正在灶台前蒸糯米,屋子里飘着甜丝丝的蒸汽。见孩子们探头探脑,她故意板起脸:"又来打秋风?" "王婶婶,"南栀乖巧地递上从家带的空碗,"我们就借一小碗......" 王阿姨的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败给了南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她掀开米桶,专门贴心的把糯米洗干净才放进碗里递给南栀他们。 "记得还碗!"王阿姨在后面喊,孩子们早就跑没影了。 分工明确得很:小羽回家偷咸肉,丽娟去菜园拔小葱,天昊贡献了半瓶酱油,而南栀的任务最艰巨——回家"借"锅。 灶台上的小铁锅还残留着早上煮粥的痕迹。南栀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取下锅,锅底的热度透过抹布传到手心。正要溜走时,身后突然传来阿爸的声音: "小栀子,拿锅做什么?" 南栀吓得差点把锅摔了。转身看见阿爸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就、就是......"南栀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句子。 阿爸走过来,从碗柜深处掏出一个旧铁勺:"用这个铲锅巴最好使。"他眨眨眼,"记得天黑前回来。" 南栀愣了一秒,随即欢呼着扑上去抱住阿爸的腰。阿爸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味道,让她吸了吸鼻子——阿爸真好! 田野边缘的废弃晒谷场成了他们的"厨房"。小羽像个小工程师,用砖头垒了个完美的圆形灶台。南栀和丽娟负责拾柴火,男孩子们为谁来点火争得面红耳赤。 "我阿爸是电工!"天昊嚷嚷着,"我懂怎么控制火候!" "得了吧,"小羽从裤兜掏出个打火机,"上回你把李老师家的稻草垛都点着了!" 最后点火的光荣任务还是落在了小羽身上。火苗"噗"地窜起来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南栀把糯米、豌豆、咸肉一股脑倒进锅里。"水!快去打水!"小羽突然喊道,"不然米都烧不熟!" 南栀抄起锅就往河边跑。清澈的河水映出她通红的脸蛋和乱糟糟的辫子。她舀了半锅水,突然想起去年夏天阿爸也是在这里给她拍照的。那时她还穿着那条碎花裙,现在裙子已经小了,被阿妈改成了枕套,但她偷偷在枕套里侧绣了朵小小的栀子花。 野火饭的香气引来了更多孩子。七八个小脑袋凑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着冒着烟气的铁锅。小羽像个老练的伙夫,用筷子戳了戳米粒。 "再焖会儿,"他煞有介事地宣布,"让咸肉的油渗进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南栀枕着手臂躺在田埂上,看着棉花糖似的白云从蓝天缓缓飘过。小羽坐在她旁边,用草茎编着什么东西。 "给,"他突然递过来一个歪歪扭扭的草戒指,"练练手。" 南栀接过来戴在食指上,青草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她正想说些什么,丽娟突然尖叫:"饭好啦!" 那一锅野火饭堪称人间美味。咸肉的油脂裹着每一粒糯米,豌豆煮得软糯香甜,锅底还有一层金灿灿的锅巴。孩子们狼吞虎咽,连锅巴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南栀吃得满嘴油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完了!我作业还没写完!" 欢乐的气氛瞬间凝固。天昊弱弱地举手:"我......我也没写......" 小羽数了数人头:"我们六个,加起来得写一百二十道应用题......" 夕阳西下,六个垂头丧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周一早上,南栀顶着两个黑眼圈冲进教室。她的作业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后半部分的"解"字已经变成了鬼画符。 李老师戴着老花镜检查作业时,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她"啪"地合上作业本,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 "作业没写完的,站起来。" 南栀和小羽他们慢吞吞地站起来,像一排霜打的茄子。 李老师的声音像冬天的风,"胆子肥了,现在作业都不写了?" 最后的判决是:罚抄《小英雄雨来》全文,下周一交。全班倒吸一口凉气——那篇课文可是全书最长的课文! 放学路上,六个"罪犯"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天昊突然灵光一闪:"要不我们一人抄两章?" "不行!"小羽斩钉截铁地摇头,"李老师认得每个人的笔迹。" 六个小脑袋凑在一起,越想越苦。 接下来三天,南栀每天放学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阿爸以为她在认真学习,还特意每晚煮了糖烧蛋给她吃。 可是课文实在太长,南栀抄的手都酸了,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李老师总不可能每个字都看过去吧......." 阿爸走了进来,南栀做贼心虚,慌忙盖住抄写本。阿爸看到南栀在奋笔疾书,放下糖烧蛋就准备出去了。 "阿爸,"南栀头也不抬地问,"要是有人做错了事,但本意是好的,该不该罚啊?" 阿爸停下脚步,若有所思:"那要看认错的态度诚不诚恳。" 南栀心虚地低下头,继续抄写。但她还是悄悄跳过了最长的两部分,反正李老师不可能记得全文有多长,对吧? 周一早晨,南栀忐忑不安地交上了作业本。李老师随手翻了翻,突然眉头一皱。 "陆南栀,"李老师的声音让全班鸦雀无声,"《小英雄雨来》一共多少部分?" 南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六、六个部分......" "那你抄了多少?"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南栀的耳朵烧得通红,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李老师重重地合上作业本:"下午叫你家长来一趟。" 中午放学,南栀拖着脚步往家走。路过小卖部时,小羽追了出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给,"他塞给南栀一个还温热的糯米糍,"我阿妈刚做的。" 南栀摇摇头:"我吃不下......" "对不起,"小羽低着头,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坷垃,"都是我拉着你去烧野火饭......" 南栀咬了一口糯米糍,甜滋滋的豆沙在嘴里化开:"是我自己贪玩。"她踢着路上的石子,"而且偷工减料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小羽突然说:"要不......我陪你去见老师?" 南栀惊讶地抬头,看见小羽脸上少有的认真表情。 "就说是我出的主意,"小羽挺起胸膛,"我是男生,应该担责任。" 南栀突然鼻子一酸。远处,阿爸正从田里往回走,肩膀上还扛着锄头。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皱纹里夹着汗水和泥土。 "不用了,"南栀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跟阿爸说。" 她朝着阿爸跑去,风里传来小羽的喊声:"南栀!明天我给你带两个糯米糍!" 那天下午,阿爸破天荒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连解放鞋都刷得发白。去学校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南栀的心像揣了只兔子。 "阿爸......"走到校门口时,南栀终于忍不住了,"我错了。" 阿爸停下脚步,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错哪了?" "不该贪玩不写作业......"南栀绞着衣角,"更不该......不该偷工减料......" 阿爸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知道老师为什么让你们抄《小英雄雨来》吗?" 南栀摇摇头。 "因为雨来是个诚实勇敢的孩子。"阿爸站起身,牵起她的手,"走吧,跟老师好好认错。" 第6章 抉择 阿爸快要60岁大寿了,阿妈也会从杭州回来。南栀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响,她就箭一般冲出教室,连周落落在后面喊她都没听见。 "阿妈今天回来!"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砰砰直跳。自从上次因为没抄完课文被叫家长后,南栀就发誓要好好学习。这次期中考试,她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五,阿妈特别开心,说要给她做好多好吃的。 南栀飞奔过校门口的小卖部,差点撞倒了一排自行车。她抄近路穿过菜市场,鱼腥味和讨价还价的声音从耳边呼啸而过。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南栀感觉一股力量猛地把她往后拽。她踉跄着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雪花膏香气扑面而来。 "找死啊!"摩托车主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南栀抬头,看见阿妈苍白的脸和发红的眼眶。阿妈的手还死死抓着她的书包带,指节都泛白了。 "你是不是要吓死我?"阿妈的声音在发抖,"跑那么快干什么?被车撞了怎么办?" 南栀愣住了。阿妈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又凶又急,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后怕。阿妈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南栀突然发现,阿妈脸上的皱纹有多了好多,白发也带着岁月的痕迹爬满了阿妈的头。 "我、我想早点见到阿妈......"南栀小声说,鼻子突然有点酸。 阿妈深吸一口气,松开她的书包带,转而牵起她的手:"回家。阿爸等着呢。" 路上,阿妈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似的。南栀偷偷瞄着阿妈的侧脸,发现阿妈比过年时回来又瘦了些,工作服下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阿妈,我给你看我的成绩单。"南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我数学考了95分呢!" 阿妈接过成绩单,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分数,嘴角慢慢扬起:"我们家小栀子真厉害。" 南栀心里甜滋滋的,比吃了槐花蜜还甜。她蹦蹦跳跳地走在阿妈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事,阿妈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快到家时,南栀突然想起什么:"阿妈,明天阿爸过寿,我能请同学来吗?" 阿妈的手微微一顿:"你想请谁?" "周落落,还有瑶瑶。"南栀数着手指,"小羽他们肯定是跟林大娘一起来的......" 阿妈笑了:"好,阿妈多做几个菜。" 第二天一早,南栀就迫不及待地跟周落落和黄瑶说了这个消息。 "落落,瑶瑶,今天我阿爸60大寿,放学后你们都来我家吃饭!"她站在座位上宣布,胸口因为兴奋而起伏。 前排的李晓雯转过头问:"60岁?你爸爸怎么这么老啊?上次去老师办公室的是你爸爸吗?我以为你是爷爷呢。" 南栀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落落立刻站起来:"李晓雯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嘛。"李晓雯撇撇嘴,"我爸爸才38岁。" 南栀感觉脸上一阵发烫,耳边嗡嗡作响。是啊,阿爸确实比其他同学的爸爸老很多,但她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现在。 放学路上,南栀一直低着头。小羽走在她旁边,时不时瞄她一眼。 "那个李晓雯就是嘴欠。"小羽终于忍不住说,"你别理她。" 南栀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小羽,你爸爸多大?" "四十二吧。"小羽挠挠头,"怎么了?" 南栀摇摇头,没再说话。她突然想起很多细节:阿爸花白的头发,粗糙得像树皮的手,还有他走路时微微佝偻的背。其他同学的爸爸会骑摩托车来接他们,而阿爸只会蹬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回到家,阿妈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着肉的香气飘满整个院子。阿爸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看见南栀回来,笑眯眯地问:"同学都请好了?" 南栀站在院子中央,突然问:"阿爸,你为什么这么大年纪才有我?" 竹篾从阿爸手中滑落。阿妈的动作也顿住了,锅铲悬在半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爸慢慢放下手中的活计:"小栀子,过来。" 南栀走过去,阿爸粗糙的大手轻轻握住她的。阿妈也走过来,坐在阿爸旁边,他们的表情严肃得让南栀心跳加速。 "小栀子,"阿爸的声音很轻,"其实......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了。南栀瞪大眼睛,耳边嗡嗡作响,阿爸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进来。 "我本来是你亲生阿爸给你请的保姆,后来你弟弟出生了,你亲生阿爸就可怜我们没有孩子,把你交给了我们来养。"阿妈没有对南栀说那些残忍的真相。 南栀感觉喉咙发紧:"那...我的亲生父母呢?" "你亲生父亲头几年还寄钱来,"阿爸叹了口气,"后来就断了联系。我们打听过,听说他....." 阿妈突然用手打了阿爸一下,阿爸就止住了话头。 “所以他们都不要我了吗?”南栀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涩的,她的视线模糊了。她想起阿爸总说"我们小栀子最聪明",想起阿妈每次回来都偷偷多塞给她的零花钱,想起他们省吃俭用给她买的每一件新衣服...... "你们......"南栀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阿妈的眼圈红了:"我们怕你难过,怕你觉得......" "你们才是我阿爸阿妈!"南栀突然扑进阿妈怀里,眼泪夺眶而出,"我才不要什么亲生父母!" 阿爸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院子里只剩下南栀的抽泣声和阿妈压抑的哽咽。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阿爸去开门,南栀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请问......这里是陈南栀家吗?" 南栀抬起头,透过泪眼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她穿着南栀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漂亮裙子,拎着精致的皮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 "我是南栀的......母亲。"女人说,目光越过阿爸的肩膀,直直地看向南栀。 “这里没有陈南栀,只有陆南栀!请你.......”阿妈本想下逐客令,可是看到女人决堤的眼泪,她还是红了眼眶,自己和丈夫已经60多岁了,要是他们去世了,南栀还是需要有人来依靠的。 于是阿妈蹲下来,轻拍南栀的背,示意她往前。 可是南栀只是僵在原地。 女人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与她平视:"南栀,我是妈妈啊。" 她身上高级香水的味道冲进南栀的鼻腔,与阿妈身上的油烟味形成鲜明对比。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这是妈妈给你带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条闪闪发亮的项链,吊坠是一朵小小的栀子花。南栀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但她却下意识地往阿妈身后躲了躲。 "我......我不要。"南栀小声说,抓紧了阿妈的衣角。 女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南栀,妈妈很想你,这些年妈妈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可是你父亲他根本不告诉我,要不是妈妈骗他我要去国外......" 她说着又要靠近,阿爸突然挡在前面:"这位女士,今天是我生日,家里还有客人要来。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阿妈叹了口气,她转向那个女人,"您先请进吧。" 女人进屋后,阿妈拉着阿爸去了厨房。南栀听见他们低声的争执。 "她才多大?我们不能......"阿爸的声音压抑而痛苦。 "我们都六十多了,"阿妈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现在不让她认亲,万一哪天我们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南栀站在堂屋里,听着阿爸阿妈的模糊的争吵,觉得一切好像一场梦。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熟悉的世界就崩塌了。 女人——她的亲生母亲——正用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 "南栀,"女人柔声说,"妈妈在江苏过得很好,你愿不愿意跟妈妈走......" “我不愿意,如果你觉得我过得不好,你可以多寄一些钱给我们。”南栀突然异常的冷静。 女人愣了一愣,了然的点点头。 阿妈从厨房出来,女人立马站了起来:“阿姨,谢谢你对南栀的照顾,当时我实在迫不得已。” “蒋小姐,我知道的,你以后想南栀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南栀,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 “阿姨,我知道你很疼南栀,确实是我不对,南栀还是给您养吧,有什么需要您这边给我打电话就行。” 南栀小小的拳头松开了。 当天晚上,南栀的亲生母亲——蒋禾嫣留在了南栀家。 周落落他们来的时候,南栀还处在恍惚状态。阿妈强打精神做了一桌子菜,阿爸也努力笑着招待她的同学们。吃完饭后,蒋禾嫣带着一群女孩子去镇上的衣服店买衣服,去游戏厅疯玩游戏。到底年纪还小,知道自己不离开阿爸阿妈了,南栀立马就展开了笑颜。 那天晚上,阿妈让南栀和蒋禾嫣睡在一起,把最好的被褥拿出来给她们用,南栀舍不得阿妈,但阿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半夜,南栀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那是一个亲生母亲,对女儿绵长的思念。 初夏的夜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栀子花香。 第二天晚上,蒋禾嫣和她们告别,她紧紧抱着南栀,南栀又感觉到了那温柔的液体流进了她的脖子。 “南栀,妈妈走了,你乖乖的,听你阿爸阿妈的话。” 南栀紧紧抓着阿妈的衣角,乖乖点头。 阿妈突然说,”小栀子,你叫她一声妈妈吧。” “妈....妈妈。”南栀的声音不大,可是她看到蒋禾嫣猛地转过头来,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温柔的晚风吹过,像是在安慰这个苦命的女人。 女人走后,南栀问阿妈:"阿妈,为什么她当初不要我,现在又来找我?" 阿妈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世界上多的是身不由己。" 窗外,初夏的夜风吹过,带来淡淡的栀子花香。南栀紧紧抓着阿妈的衣角,就像小时候怕黑时那样。她突然明白,有些选择,远比抄课文难上千倍万倍。 第7章 鼓浪屿 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南栀的书桌上堆满了练习册。自从那次被罚抄课文后,她的成绩像春天的竹笋一样节节高升。阿爸用晒干的竹筒给她做了个笔筒,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金榜题名"四个字。 "小栀子,你的包裹。"阿爸从镇上邮局回来,手里拿着个扎着蝴蝶结的纸盒。 南栀放下钢笔,拆开盒子。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料子轻得像蝉翼,领口还缀着细小的珍珠。盒底躺着一张烫金卡片:"预祝升学顺利——妈妈"。 "真好看。"阿爸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裙摆,生怕勾了丝,"记得给你妈妈回个电话。" 南栀把裙子塞进衣柜里:"知道啦,阿爸。" 窗外,初夏的阳光把院子里的栀子花照得发亮。自从亲生母亲去年突然出现,这样的包裹每个月都会准时到来。有时是精致的文具,有时是城里孩子流行的玩具,上周甚至寄来一部手机,被阿妈小心地锁在了抽屉里,说等她考完试再给她。 "最后那道题你算出来多少?"周落落一把搂住南栀的脖子,两人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 "72千米。"南栀捏着汗湿的准考证,"你呢?" "完了!我算的68!"周落落哀嚎一声。 两人一边讨论着答案,一边走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根雪糕,小羽和天昊正在争论最后一道选择题。见南栀过来,小羽立刻凑上来:"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选B还是C?" 南栀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阿爸站在校门对面的树荫下。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拎着个竹编的水壶。 "阿爸!"南栀飞奔过去,差点撞到其他家长。 阿爸用袖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考得咋样?" "最后一道题有点难......"南栀接过水壶,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带着薄荷的清香,"但我做出来了!" 阿爸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回家吃槐花饼,你阿妈刚蒸的。" "好!" 等待成绩的日子比南栀想象中难熬。每天清晨,她都会跑到村口等邮递员,直到第七天,那个绿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土路尽头。 "南栀!"邮递员老远就挥舞着信封,"市一中的录取通知!" 信封比想象中厚。南栀颤抖着手指拆开,里面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鲜红的奖学金证明——全区第十名,免除三年学杂费。 她一路狂奔回家,通知书在风里哗啦啦地响。阿妈正在院子里晒被单,看见她冲进来,手里的木盆"咣当"掉在地上。 "阿妈!我考上了!还有奖学金!"南栀一头扎进阿妈怀里,闻到了被单上阳光的味道和阿妈身上淡淡的油烟味。 阿爸从田里赶回来时,裤腿还卷在膝盖上,沾着泥巴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敢接通知书。他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好久,突然转身进了屋。南栀跟进去,发现阿爸正用袖子抹眼睛。 "阿爸......" "风大,迷眼了。"阿爸从柜子深处摸出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沓钱,"本来想给你交学费的,现在......"他顿了顿,"给你买辆自行车吧,去城里上学远。" 南栀的视线模糊了。她知道这些钱是阿爸多少个夜晚编竹筐攒下的,是阿妈在服装厂弯腰驼背缝出来的。 "我们六个就你考上一中了。"毕业典礼后的傍晚,丽娟坐在河堤上踢着石子,"我和小羽去二中,天昊更惨,只能上镇中学。" 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色,南栀突然想起几年前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烧野火饭的情景。那时天昊还能一口气翻三个跟头,现在却因为家里要他早点打工,连书都快读不成了。 "幸好周落落和你同班。"小羽突然说,手里编着草蚂蚱,"她要是欺负你,你就......" "就怎样?"周落落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搂住南栀的脖子,"我们可是要当三年同桌的!"黄瑶跟她在身后,悄悄红了眼眶。 南栀本想安慰,可是也突然明白。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过一段旅程,即使再不舍,也要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南栀别过头擦掉眼泪,却不小心碰掉了小羽手里的草编。她弯腰去捡,发现那是一只精巧的竹蚱蜢,和阿爸编的一模一样。 "给你。"小羽的耳尖在夕阳下红得透明,"听说一中作业多到吓人,这个......"他挠挠头,"看着能解压。" 丽娟突然"哇"地哭出来:"以后没人给我抄数学作业了!"几个孩子或哭或笑,体会着他们人生第一次的离别,打闹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水鸟,水鸟飞往了不同的地方,就如同他们。 录取通知书到的同一天,亲生母亲的车也停在了院门口。南栀正帮阿妈晾衣服,突然听见汽车刹车的声音。 女人穿着米色亚麻长裙,墨镜架在头顶,像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她弯腰拥抱南栀时,香水味熏得南栀打了个喷嚏。 "听说我们南栀考了全区前十?"蒋禾嫣的目光落在阿爸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上,"叔叔,这是您跟阿姨教育的好。" 阿爸腼腆的一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通知书边缘。 "妈妈带你去鼓浪屿看海好不好,庆祝你考得这么好?" 南栀突然想起来书里的大海,想象此刻自己就像站在沙滩上,而潮水正从三个方向同时涌来。她难掩兴奋,可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檐下的阿爸。 "记得给阿爸寄张明信片。"阿爸从兜里拿出那个装钱的布包,塞进南栀手里,"看到喜欢的就买。" 阿妈也从里面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就这样,南栀平时第一次坐上了飞机。 当飞机冲上云霄时,南栀死死抓着座椅扶手。蒋禾嫣笑着掰开她的手指:"放松,就当坐大客车。" 可这哪里像客车?窗外棉花糖似的云朵近得仿佛能伸手抓住,空姐送来的果汁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南栀偷偷把安全带扣又检查了三遍,惹来后排小男孩的轻声的嗤笑。 "土包子。"男孩的声音不大不小。 南栀的脸刷地红了。她想起小羽送的竹蚱蜢还躺在书包里,突然很想拿出来看看,又怕被更多人笑话。 厦门的热浪扑面而来。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灯晃得南栀睁不开眼,电梯上升时她失重的感觉让胃里一阵翻腾。蒋禾嫣订的海景套房有整面落地窗,南栀蹲在窗前看了半小时浪花,直到蒋禾嫣催她换泳衣。 "我不会游泳......"南栀捏着新买的泳衣标签,上面标价签还没来得及撕——388元,够阿爸编二十个竹筐。 "傻孩子,就在沙滩上玩玩。"蒋禾嫣给她涂防晒霜时,南栀被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阿妈从来只用几块钱的雪花膏,抹在脸上热乎乎的。 傍晚的沙滩像撒了金粉。南栀赤脚跑过潮湿的沙地,浪花追着她的脚丫又退去。她捡了满满一兜贝壳,准备回去送给周落落他们,突然看见礁石边坐着个少年。 男孩约莫十四五岁,膝盖上摊着素描本。南栀凑近时,他正用铅笔狠狠戳着纸面,把画了一半的海鸥涂成黑疙瘩。 "你画坏了。"南栀脱口而出。 男孩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要你管!" 南栀吓得后退半步,却看见素描本角落里的试卷一角——鲜红的"58分"刺眼地亮着。她突然想起上次数学考砸时,自己也是这样把试卷揉成了团。 "我......我也考砸过。"南栀蹲下来,随手在沙地上画了朵栀子花,"后来我发现,把错题抄三遍就能记住。" 男孩怔了怔,突然笑了:"你是补习班派来的间谍吗?"他合上本子,"我叫王砚白,南京来的。" "陈南栀。"她犹豫了一下,"我妈妈带我来的。" 暮色渐浓时,王砚白指着她沙地上的画问:"这是什么花?我没见过。" "栀子花。"南栀的声音轻下来,"我阿爸阿妈院子里种的。" 接下来几天,南栀总能在沙滩遇见王砚白。他教她用贝壳摆图案,她教他编棕榈叶小船。王砚白说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妈妈为这次期末考特意请了假陪他散心。 "其实我更想在家做题。"王砚白用树枝在沙地上写方程式,"回南京就要分班考了。" 南栀望着海平线上来往的轮船,突然问:"初中真的很难吗?" 王砚白推了推眼镜:"难的不是知识,是所有人都比你强的感觉。"他指着远处冲浪的人,"就像突然被扔进深海,会游泳的人也害怕。" 蒋禾嫣端着椰子汁走过来时,两个孩子正头碰头研究潮汐规律。她惊讶地挑眉:"南栀交到朋友了?" "阿姨好。"王砚白站起来行礼,"我在教南栀看潮汐表。" 蒋禾嫣笑着摸摸王砚白的头。 最后一天清晨,南栀在大海边发现了沉默站立的王砚白。他手里攥着被撕碎的素描本,画满红叉的试卷在风中飘扬,像一面旗帜。 "我妈刚接到电话,"王砚白的声音低的像叹息,"我被分到平行班了。" 南栀笨拙地拍拍他的肩,就像阿爸安慰她时那样。王砚白突然抓住她的手:"南栀,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画画,我喜欢研究心理,可是我妈总说希望家里出个艺术生,也怕我学心理会吸收太多负面情绪,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王砚白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女孩讲这些,可是,他太压抑了,面对辽阔的大海,他就能敞开心扉。 南栀反握住他的手,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他们都说跟着妈妈我可以过得更好,可是我就是喜欢跟阿爸阿妈在一起,要是让我选,我还是选阿爸阿妈。" 退房前,南栀把阿爸编的竹蚱蜢送给了王砚白。"它会带来好运。"她认真地说,其实是想把那份被小心翼翼珍藏的安心感也分给他一半。 飞机降落后,南栀在行李转盘旁看见了阿爸。他局促地站在接机人群最后面,手里举着块纸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陆南栀"三个字,墨迹有些晕开了,像是被雨水淋过。 "阿爸!"南栀飞奔过去,撞得阿爸一个踉跄。 阿爸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像在检查什么贵重物品是否完好。回家的长途汽车上,南栀叽叽喳喳说着见闻,阿爸只是安静地听,时不时帮她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院门前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阿妈从厨房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酱油渍:"瘦了!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呀?" "阿妈!你在呀!我跟你讲,他们都吃生的海鲜,我都不敢吃!阿妈,我想念你做的饭啦!" 晚饭是南栀最爱的红烧鲫鱼,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多,还是阿妈做的饭好吃。 酒足饭饱后,她咬着筷子,突然说:"阿爸阿妈,初中我会更用功的。" 阿爸盛了碗汤给她,说道:"别太累。" "不行。"南栀眼前浮现王砚白沉默的背影,"我要考年级第一,以后去南京上大学。" 阿爸阿妈欣慰的目光就着昏暗的灯光,南栀看见阿爸用长满老茧的手抹了把脸。窗外的栀子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香气飘进屋里,和厦门的海风味完全不同。 新生活开始了。 第8章 永不散场 市一中的梧桐叶落尽时,南栀书桌上的练习册已经堆成了城墙。初中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贴在公告栏最上方——陆南栀,年级第一。 "又是她。"公告栏前的窃窃私语像细针,"从镇上考来的那个?" 南栀抱着奥数习题集匆匆走过,耳边的议论被风吹散。 "南栀!"周落落从走廊尽头跑来,马尾辫甩得像钟摆,"周末去新开的奶茶店吧?黄瑶要来城里买参考书。" 南栀的指尖掐进习题集里:"奥数班加课。" 周落落眼里的光暗下去:"你都拒绝三次了。"她突然压低声音,"黄瑶在二中跟不上进度,压力太大了,她想见见我们......" 南栀还来得及回答,上课铃骤然响起。南栀望着周落落跑远的背影,习题集边角被攥得卷了起来。窗外梧桐枝丫划破灰白天空,像一道未愈合的伤疤。 奥数教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南栀咬着铅笔头,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最后一排的顾森突然起身,把写满公式的稿纸拍在她桌上。 "第三步就错了。"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用梅涅劳斯定理。" 南栀盯着他稿纸上工整的推导,思绪却飘得很远,她想起之前黄瑶跟不上老师进度的时候,咬着笔头绞尽脑汁的样子,恍惚间好像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起上周末回家遇见的小羽,他推着掉了漆的自行车,好久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好多。 "发什么呆?"顾森敲敲桌子,"下月竞赛要淘汰一半人。" 南栀猛地回神,笔尖在纸上戳出个黑洞。她没告诉任何人,竞赛奖金够给瑶瑶买好多习题册,也够小羽买三辆新自行车了。 十二月的寒风撞着玻璃窗。老师在上面宣布元旦汇演,鼓励大家踊跃报名的时候,南栀正被三角函数困住。 老师刚宣布完,周落落就兴奋地跑过来。 "南栀,元旦文艺汇演我们表演《大家的蛋》吧!Fly Dream重组!" 南栀的笔尖在sin符号上划出长痕。她想起小学操场扬起的尘土,三个女孩笨拙地模仿MV里的舞步,黄瑶总同手同脚,周落落摔破了膝盖。 "黄瑶他们学校汇演跟我们不是同一个时间,她坐了好久来看我们排练。"周落落声音突然轻了,"她说......怕以后我们不带她玩了。" 练习册上的三角函数模糊成一片灰影。南栀抬头看见教室后墙的排名表,自己的名字孤零零悬在榜首。她张了张嘴,奥数老师突然在门口喊:"陆南栀!顾森!来拿竞赛冲刺题!" 周落落眼里的光熄灭了。 "Fly Dream永不散场。"擦肩而过的时候,南栀轻声说道。 周落落立马冲过来抱住她。 南栀上完竞赛班的课之后来到排练室,推开门的瞬间,黄瑶像受惊的兔子跳起来,手里还攥着掉了珠子的头花。 "南栀!"她眼睛亮起来,又局促地拽了拽洗得发白的校服,"二中校服丑吧?" 周落落按下老旧录音机。前奏响起的刹那,南栀的身体先于记忆舞动起来。转身时她看见黄瑶同手同脚的模样,恍惚回到小学操场那个汗津津的下午。 "停!"周落落突然关掉音乐,"黄瑶你慢了半拍!" 黄瑶涨红了脸:"对、对不起......" "再来!"南栀拉起她的手,触到满掌心的汗。镜子里的三个身影交错,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突然着了色。直到保安来赶人,黄瑶突然小声说:"这可能是Fly Dream最后一场舞了。" 南栀和周落落都没有说话,时间和距离是最恐怖的敌人,他们不敢许诺。 临近分别的时候,路灯把三个影子拉得很长,黄瑶轻轻抱住了南栀和周落落,三个女孩的热泪在十二月的天,慢慢冰冷,就像时间也冰冻在这一刻。 演出当天,班主任请来专业化妆师。南栀闭着眼,任冰凉的刷子扫过眼皮。身后突然传来顾森的声音:"王老师,奥数卷子......" "放我桌子上吧。"班主任笑道,"怎么还没去看演出?" "马上就去了。"顾森的声音顿住,南栀从镜子里看见他错愕的眼神,"这妆......像村姑赶集。" 南栀手一抖,手上的腮红刷骨碌碌滚到顾森脚边。少年弯腰捡起时,目光撞上南栀愤怒的眼睛——细碎金粉缀在她眼尾,唇釉是透亮的玫瑰红,衬的她嘴唇愈发娇艳。 "还我!"南栀伸手去抢,顾森却突然缩回手。灯光下,少年耳根漫上可疑的红晕:"还你就还你....小村姑。" 要不是有老师在场,南栀真想暴打他一顿。 南栀和周落落化好了妆,换好了衣服,就跟着班主任王老师到后台等待上场。越等南栀越紧张,手心开始微微发汗。这时顾森突然出现在幕布后,怀里抱着两杯奶茶。 "王老师让买的。"他把杯子塞过来,指尖擦过南栀手背,"暖手。" 这时幕布外传来主持人的报幕声。南栀把没喝的奶茶塞回顾森怀里,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给需要的人吧。" "加油!其实很美。"顾森的话让南栀的腮红愈发浓艳。 登台前,周落落紧紧握住她的手。音乐响起的刹那,南栀把所有公式定理甩出脑海。旋转时裙摆绽开,她想起鼓浪屿的浪花;踢腿的力度,带着在稻田奔跑的野性。台下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弯腰谢幕,突然听见观众席炸开熟悉的呐喊: "陆南栀!周落落!" 追光灯扫过角落,小羽站在椅子上挥舞着校服外套,天昊吹着刺耳的口哨,丽娟拿着相机拍照,黄瑶举着歪歪扭扭的灯牌——"Fly Dream 永不解散!" 南栀和周落落跌跌撞撞冲下台,被旧友们裹进带着寒气的人堆里。小羽把冻得发红的拳头伸到她面前,展开手心——是个草编的栀子花。 "一中门卫不让进,"他喘着粗气,目光却闪着兴奋的光,"我们翻墙来的!" 南栀的眼泪模糊了眼睛,她在水汽氤氲间看见他们一张张笑脸,黄瑶、小羽、丽娟、天昊......在积雪未化的市一中,这群旧友的笑脸可以抵挡一切。 演出结束后,南栀跟周落落在厕所水台旁边卸妆,热水器的水管突突作响。南栀用纸巾蘸水擦掉金粉。黄瑶脸上的泪痕还未消散,她笑着说:"小学演出那次,你脸上贴的亮片是从月饼盒抠的。" 南栀戳了戳她的脸:"那次你辫子散了,还是我用草绳绑的呢!" 门外传来小羽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了没有呀,女人就是麻烦!” 她们相视一笑,默契的接了一手的水,洒向蹲在外面的小羽。 其他人的笑声伴着小羽的惨叫,惊飞了窗外的鸟儿。 晚间下起了雪,雪粒子扑簌簌敲打着快餐店的塑料顶棚。油乎乎的灯泡下,五个人挤在条凳上,中间铝饭盒里的红烧肉还冒着热气。小羽头发上的冰碴化了,水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洇湿了校服的肩线。 “你们一中那破墙头,”他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比划,“天昊卡在铁丝网上,活像个翻不过去的王八!”天昊涨红了脸要捶他,胳膊肘撞翻了黄瑶面前的茶水。 褐色的液体瞬间漫过油腻的桌面,打湿了黄瑶的校服外套。“啊!”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拿纸巾去擦。 南栀连忙帮她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周落落则给了天昊一个爆锤,接着掰开一个烤红薯,金灿灿的瓤冒着甜丝丝的热气,塞进黄瑶的手里:“快吃!香掉鼻子了!”小羽依然手舞足蹈的讲着二中的趣事,天昊捂着头恶狠狠地盯着周落落,周落落不甘示弱地回瞪,南栀、丽娟、黄瑶则专心干饭,暖意和饭香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远处的末班公交车亮着昏黄的两盏灯,像疲倦的眼睛,碾着薄雪吱呀驶来。风雪更急了。 “车来了!”天昊喊了一嗓子。 众人慌忙起身。南栀推着黄瑶和丽娟他们往站台跑。小羽落在最后,看着南栀在风雪中跑动的背影,马尾辫扫过肩头沾上雪花,但风雪还是越来越大了,他渐渐看不清她了,他忽然快走几步,追上她,扯了一下她在风雨中甩动的马尾。 南栀转头瞪了他一眼,随后牵着他的手一起赶车,少年雪夜中奔跑的声音定格在时间缝隙里。 车门“嗤”一声关上,将风雪和温暖的快餐店隔绝在外。小羽他们隔着迅速被白雾覆盖的车窗,用力挥手。黄瑶眼眶红红的,但目光却异常耀眼,像寒夜里不肯熄灭的星火。随着车子的启动,他们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迅速模糊、缩小。 周落落打车回了在县城的家,南栀则坐上了回学校的末班车。 末班车摇晃着驶入夜色。南栀在车窗上呵出一团白雾,画了朵小小的栀子花。窗外飘起细雪,小小栀子花在风雪中傲立。南栀把冻僵的手伸进书包,触到小羽送的草编栀子花。奥数题、竞赛班、年级排名突然变得很远,只有掌心的草茎散发着干燥温暖的香气。她想起谢幕时台下如潮的掌声,想起挚友们的呐喊,想起那杯温热的奶茶,想起少年别扭的神情。当公交车碾过结冰的轨道,她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不过是学会在漫天风雪中,认出那些偷偷为你点灯的人。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城市辉煌的灯火。南栀在起雾的车窗上慢慢写下:"Fly Dream永不散场。" 第9章 奇怪的约定 元旦演出的金奖证书被压在一堆奥数竞赛讲义下,南栀却觉得那金箔烫得灼人。教室门被“哐当”撞开,一个染着黄毛的脑袋探进来,嬉皮笑脸地喊:“嫂子!霆哥让送的!”一个油腻腻的煎饼果子被拍在南栀摊开的习题卷上,红油辣酱瞬间在三角函数公式间洇开一片狼藉的版图。 “谁是你嫂子!”周落落像只护崽的母狮,一把抢过煎饼塞回去。 黄毛灵活地后退一步:“霆哥说了,南栀姐哪天收下,我们哪天改口!”哄笑声和口哨声从教室各个角落响起,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灼烧着南栀的后背。她用橡皮狠狠擦着卷子上的油渍,橡皮屑混合着红油,糊成一团狼狈的污迹。自从元旦晚会她演出完后,方霆——那个耳钉在阳光下晃眼、总骑着炸街摩托呼啸过校门口的初三男生,像一团蛮横闯入的野火,骤然烧进了她苦心维持的平静生活。 流言比奥数卷子传得更快。第二天,当南栀抱着书走向图书馆她惯常蜗居的僻静角落时,脚步顿住了。方霆大咧咧地斜倚在她常坐的位置上,面前的游戏杂志摊开着,桌上赫然摆着一杯插着小伞的奶茶和一盒精致的草莓泡芙。 “听说你喜欢窝这儿?”他推了推泡芙盒子,嘴角挂着笑,“草莓味,刚出炉的限量款。” 南栀抱着书,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犹豫。手腕却猛地被一股滚烫的力量攫住。方霆袖口挽起,露出小半截青黑色的纹身,赫然是朵线条生硬歪扭的栀子花。 “放手。”南栀的声音像淬了冰。 方霆触电般缩回手,耳钉在斜射的阳光里晃出一道刺眼的光。“我……就想交个朋友。”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南栀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局促。 风暴在周五放学时达到了顶点。南栀刚走出校门,就被一群穿着张扬的男生围住了。七嘴八舌的“嫂子”喊得她头皮发麻,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方霆的生日宴,她非去不可。方霆本人靠在他那辆张扬的改装摩托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晃着两张花花绿绿的票。 “滨崎步的。”他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小的得意,“知道你迷她。”那曾是她和小羽、周落落、黄瑶在尘土飞扬的小学操场上,跟着破录音机蹦跳时遥不可及的梦想,此刻却成了他手中轻佻的诱饵。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甚至有人兴奋地举起了手机镜头。南栀感到血液冲上头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让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方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嘈杂。顾森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像一颗炮弹般直冲过来,前轮“砰”地一声狠狠撞在方霆摩托闪亮的排气管上。 “重点班开会!”顾森看都没看脸色铁青的方霆,一把攥住南栀自行车的车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王老师等急了!” 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夜自习教室里嗡嗡作响,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顾森“啪”地将一份奥数卷子摔在南栀桌上,指尖重重戳在第三道几何题上:“这条辅助线你画错三次了!怎么,被爱情冲昏头脑了?”他语带讥诮,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刀。 “我没有!”南栀猛地抬头,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没有?”顾森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全校都在传方霆为你打架!上周他把职高两个小子揍进了医院,就因为人家在台球厅说了句你是‘书呆村姑’!这事儿都传到教导主任耳朵里了!” 南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她终于明白了昨天班主任王老师那欲言又止、充满忧虑的眼神,明白了周落落悄悄告诉她方霆被记过时吞下的后半句话——原来那场腥风血雨,源头竟是自己。 南栀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得找方霆谈一谈了。 放学的铃声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市一中喧闹的潮水。人声鼎沸中,南栀逆流而行,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在操场尽头那个独自拍着篮球的身影上。方霆没骑他那辆炸街的摩托,也没带那群咋咋呼呼的小弟。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一层落寞的金边,篮球撞击水泥地的“砰砰”声,在渐散的喧嚣里显得格外空旷和固执。 南栀深吸一口气,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穿过半个操场,脚步声惊动了那个沉浸在运球节奏里的少年。方霆猛地停住动作,篮球脱手,骨碌碌滚到南栀脚边。他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紧张的复杂情绪覆盖,耳钉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光。 “南栀?”他声音有点干涩,弯腰想去捡球。 南栀却先一步弯腰,双手捧起了那个沾着灰尘的篮球。触手是粗糙的皮革感和少年掌心的微温。“方霆,”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有些闪烁的眼睛,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我们谈谈。” 两人走到操场角落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树影筛下破碎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尘土的味道。南栀把篮球轻轻放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无形的界碑。 “那些东西,”她率先开口,目光扫过他略显局促的脸,“早饭,礼物,还有……那些称呼,以后都别送了,也别让人喊了。谢谢你……的心意。” 方霆脸上的期待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的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他别开脸,盯着远处空荡荡的篮球架:“为什么?嫌我成绩差?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刺,却掩盖不住底下的失落。 “不是。”南栀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是因为我不想耽误你,更不想……看着你因为我,在别人眼里变得更‘坏’。” 方霆猛地转头看她,眼神里满是错愕。 “我知道你打架的事了。”南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为了别人说我的一句闲话。值得吗?”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方霆,你骑着摩托帮王奶奶送菜篮子的样子,我看见过;你偷偷在食堂后门喂那只瘸腿流浪猫,我也看见过。你其实……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方霆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像是第一次被人剥开那层叛逆的硬壳,露出里面柔软的内核,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和一丝……奇异的触动。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南栀,肩膀绷得紧紧的。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老子乐意!” “可我不乐意!”南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激烈,“我不乐意看到你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被记过,被处分,甚至……甚至可能被开除!更不乐意成为你继续……继续这样下去的借口!”她喘了口气,看着少年僵硬的背影,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疲惫和真挚,“方霆,你有义气,也有真心。别把这些好东西,浪费在错的地方,也别……浪费在我身上。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至少现在不是。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真的只想好好读书。” 长久的沉默在槐树下弥漫。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方霆依旧背对着她,南栀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节用力到发白。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夕阳的余晖照亮他半边脸,那眼神复杂得让南栀心悸——有被拒绝的难堪,有被看穿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动后的茫然和一种深沉的失落。 他盯着南栀看了很久,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她钉穿。南栀没有躲闪,坦然地回望着他,清澈的眼底只有一片坦荡的坚持和一丝淡淡的担忧。最终,方霆眼底那些翻腾的情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下去,渐渐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 “行。”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弯腰,一把抄起地上的篮球,动作带着发泄般的力道,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重,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踩进脚下的泥土里。走出几步,他又猛地停住,没有回头,只有一句硬邦邦的话砸在风里: “陆南栀,你他妈……真是个怪人。” 说完,他抱着篮球,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操场边缘的暮色里,背影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南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心头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却又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涩。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篮球粗糙的触感。她知道,这场闹剧,结束了。 日子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方霆和他的小团体果然从南栀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堵门的煎饼,没有突兀的奶茶,走廊上碰见,方霆的眼神会瞬间移开,脚步也会加快几分,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周落落大呼神奇,围着南栀追问用了什么“降魔**”。南栀只是笑笑,埋头于更厚的习题册和更复杂的奥数题中。 几天后一个晚自习课间,南栀正被一道空间几何体折磨得焦头烂额,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顾森。 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质问:“你跟方霆在一起了?” 南栀盯着那行字,眉头瞬间拧紧,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说不清的烦躁猛地窜了上来。指尖在屏幕上用力敲击,几乎要把屏幕戳穿:“没有!!!谁跟你说的?!莫名其妙!” 发送出去几秒,手机又震了一下。顾森的回复更短,只有两个字:“等我。” 南栀彻底懵了。等什么?去哪?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哑谜?她飞快地回复:“???你要去哪里?” 这一次,顾森的回信隔了足足有五分钟,久到南栀以为他不会再理她了。屏幕终于亮起,信息的内容让南栀握着手机,愣在了惨白的日光灯下,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等我们上高中!笨蛋!”后面还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翻白眼的小黄脸表情。 一股微妙的电流瞬间窜过南栀的四肢百骸。她盯着那行字和那个翻白眼的表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又倏地松开,留下一种陌生的、带着点慌乱又有点甜丝丝的空荡感。她飞快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指尖却还残留着屏幕微凉的触感。等我们上高中……这算是什么?约定吗?一种……奇怪的承诺?她甩甩头,想把那些翻涌的、理不清的思绪甩出去,强迫自己重新看向那道该死的几何题,可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黑屏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