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不如种树》 第1章 嫁人 两村交界处,一条河流裹着秋叶蜿蜒向东流,河流旁边的榕树下,支着一个酒肆,三两个桌子坐满了附近的村民。 “怪事!蓝家嫁女,明天就出阁了,却连一桌酒席都不备,这是想悄没声儿就把姑娘送出门?” “摆什么席,蓝大娘那爱财如命的性子,怕是连这个钱也要省。况且汪家少爷这娶的第四房了吧。” “汪家也算是当地富商了,竟然不计较这些礼数。唉,可怜这蓝家姑娘,嫁进去怕是被人看不起了。” “啧,这有什么可怜的,一个小小的农户进入富商家,一辈子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了,蓝大娘这下真是攀上荣华富贵了。” “其实啊,我听闻是汪家少爷在道馆一眼看中了蓝姑娘,竟是直接向蓝大娘买下了蓝姑娘,嫁娶也不过是一个由头,昨天还有人看到蓝父不愿女儿出嫁,闹到汪家大门去了,结果被人打出来了。” “当真?” “嘘,你今早没看见蓝田的脚一瘸一拐的吗,打得可真狠。要我说,蓝姑娘去什么道馆学习啊,那可不是普通人想修道就能修的。” “是啊,谁不想去寻仙问道呢,道馆的老王练了大半生,敛仙宗的门都碰不到……” “嘁,老王那个死顽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想当初在十年前,三宗开山收徒之时,我可是差点被悟明宗选上了……” “哈哈哈哈,你就使劲吹嘘吧,三个月后各宗门开山收徒,你还要去试试吗?” 世人崇仙,人人都有修仙求道的愿望,偏僻小村镇或许连市集都没有,却会设一两个道馆,自然有崇仙问道之人去求学,而路过除妖的宗门子弟也可以在此落脚。 世人倚仗宗门除妖,亦希望有一天悟得开明,在宗门大选的时候被选上,除妖问道,受人尊崇。 只是天资卓越之人甚少,又岂是苦修便能选上的。 如此一打岔,众人又从敛仙宗谈到悟明宗,再论到大势已去的晏天宗。普通人凡人的变故,在漫长的修仙问道之路上,更是显得微不足道了。 夜雨淅沥,雨水从灰瓦檐角滑落,浸湿石墙,寒气裹着水雾渗入衣衫。 屋内,一妇人在简陋的梳妆台前替女子穿上嫁衣,辨认着桌上买回来的胭脂。 “娘,姐姐真的要出嫁了吗?”蓝茵怯生生地扯着妇人的衣袖,她才到妇人腰处,踮着脚看着镜子里睡着的蓝觅,被母亲又一遍描着细眉。 那妇人不耐烦地甩开蓝茵,蓝茵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她也不哭,擦了擦手又站起来,想去抓蓝觅的喜服,摇醒她睡了两天的姐姐。 “这可是你姐姐的喜服!别弄脏了!”刘芝眼疾手快地拍开蓝茵的的手,厉声道,“雨又下大了,你去后面看鸡舍的门关好没有,别让这些畜生明天跑出来,挡在接亲门前!” 蓝茵看了一眼她的姐姐,瘪了瘪嘴,最终还是走了出去,夜很黑,偶尔有几道闪电,她也不敢绕过院子到鸡舍,只是在屋外远远瞅了一眼那暗处的轮廓,就慌忙地捏着衣角走近里屋。 进屋后,她看见蓝田在昏暗的烛光下打开柜子,那是娘亲从来不会让他们碰的柜子,她只见过一次,知道里面装了很多值钱的玩意。 在那个丑陋的汪家少爷上门后,娘亲第二天就换了一个更大的柜子,连着几天开心得都没有打过她。 “爹爹,你在干嘛?”蓝茵唤他。 “茵茵,”蓝田抬头,招手示意她过来,“把门关上,别让雨水漫进来了。” 他抱着蓝茵叹了一口气:“女孩子家出嫁,怎么能没有嫁妆,爹在给姐姐准备嫁妆呢,不要告诉娘亲。” 蓝茵点点头,有一次她在玩闹中翻出了这个柜子,娘亲发现后当即厉声呵斥她,还打了她一顿,连带着姐姐和爹爹也一同遭到了训斥,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柜子了。 蓝田收拾着手上的包裹,心里心里无奈极了,刘芝那泼辣又爱财如命的性子,别说汪家是看上蓝觅,就算是不过七岁的蓝茵,也是能毫不犹豫地送出去的。 蓝田又叹了一口,他去汪家试图退亲的时候,门外的守卫都没有帮他通报,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侍从就把他打出门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户,汪家富甲一方,又岂是能三言两语劝服的。 他想起蓝觅五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这一摔昏了两天,发了两天高烧,醒来后不哭不闹,那眼神看着他们一家人像是陌生人,恍惚间竟不像他那个喜欢哭闹的女儿。 醒来后的蓝觅不爱上树摘果下水摸鱼了,带着她去田地里的时候也不闹了,乖乖跟着干活。只是经常溜出去,有时候是去道馆,有时候也不知她跑去了哪里,最后被附近的村民发现,拎她回来。 这一切只会让刘芝更生气,稍有一点不顺心便打骂,身上的淤青还没有消下去又添了新伤。他在的时候能阻挠,可他出门了,蓝觅只能被揪着挨打。不过她又开始爬树了,不是为了摘果,而是每次被打爬上院里的枇杷树,刘芝便打不到了。 蓝田出门回来便看到蓝觅挂在树上,怕她在树上睡着了又摔一次,便会哄着她下来,这一刻好像又变回了之前。 直到有一次她再次被村民拎了回来,浑身是伤,原是在山上遇到了山野精怪,那之后才消停了,不再乱跑,照常去村里的道馆,蓝田也随她去了。 蓝觅常去白河道馆练剑,无意间他碰见过她在院里练剑,手腕轻旋,枝头的枇杷果应声而落,恰巧落入她张开的布袋里,动作行云流水。蓝田心里不由升起几分骄傲,毕竟道馆里整天吹嘘的老王可没有这真本事。可转念一想,他又满心苦涩——明明她知道自己女儿想继续修炼,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如今更是连女儿周全都护不了,实在是窝囊得紧。 “爹爹,你眼睛怎么湿了。”蓝茵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烛火太晃眼睛了,爹爹看不清。” 蓝田趁刘芝上床了,悄悄去蓝觅屋子里,将收拾出来的一包金银塞在蓝觅繁重的喜服里,才回到房间。 夜色不明,刘芝眯眼看着蓝田一瘸一拐的身影走回来,脑子还没有清醒,嘴里已经刻薄起来:“又瞧你那宝贝闺女去了?瞧你着晦气的模样,现下是不想嫁也得嫁,那汪家是什么人,我们小门小户可惹不起。人家给脸面出高价聘礼你就偷着乐吧……” 天刚破晓,接亲的队伍便到了门前,说是迎亲,统共不过七个人,两个颐指气使的丫鬟,四个粗布短打车夫,一个乐手卖力地在吹着走调的喜乐。 这架势实在是寒酸,不过刘芝自然是不在意,她也象征性地着红袍,头上都插起了珠钗,满面红光,夸张地扯着笑脸将人迎进门,鞭炮一响,便将蓝觅扶进轿子,队伍出发了。 蓝觅是在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喇叭声中醒过来的,她靠在座位上,眼睛勉强适应光亮。 浑身绵软无力,身上压着的重量更是让她喘不过气,红色的轿顶,繁重的喜服,她回想起了缘由。 先是汪家上门求亲,她母亲看着堂前堆叠的丰厚聘礼,喜笑颜开,二话不说当即一口应承。 “娘,你为什么答应汪家求娶?”她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个没出息的家伙,没出息的父亲教出没出息的女儿,当时怀你的时候以为你是儿子,不然我根本不会生你出来!你除了嫁人还能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去道馆舞刀弄剑?这能当饭吃吗?” 蓝觅咬了咬唇,二话不说走出家门。 “你干什么去!”厉声从后响起,同时一把地扯住她的后领。 “我去提退亲!” 此话一出,刘芝直接揪着她后领,从后面抡圆了胳膊对着她就是一个耳刮子,鲜红的指印从耳朵蔓延到脖子,蓝觅耳朵一嗡,回身正要甩开,却双腿一软,就这被拎着后领的姿势滑落,回头看时,只看到了刘芝的冷笑。 刘芝的背后,那杯她方才饮过的茶还冒着热气,刚才刘芝唤她过来,她还在诧异刘芝竟然愿意和她谈一谈,喝了桌上的茶水。 还欲开口,脑中却已混沌,就这样倒在了门槛上。 头痛欲裂,耳朵似乎还在嗡嗡响,轿子外喇叭的调子像是刀片划拉扯出的声音。她揉着太阳穴,刚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坠着流苏的帘角便被一只手狠狠打落。 “姑娘莫要坏了规矩。”丫鬟的声音不耐烦极了,蓝觅只好作罢。 那丫鬟走了这么久的路本就不耐极了,只希望在日头下山前赶回府里,心里埋怨着主家竟娶这样一个穷酸的四房夫人,但在那掀起的一角中,她先是闻到了劣质甜腻的胭脂香,接着瞧见阴影中细眉弯弯,眼波流转,眉间一点朱砂更是显得面若桃花,新娘似是刚醒一般瞟了她一眼,朱唇轻启,随着帘子拍落,那一眼便盖住了。 “怪不得偏要娶这位夫人呢。”丫鬟暗暗想。 第2章 汪家 汪家虽是本地富商,此番喜宴却办的颇为低调,饶是如此,席面仍是摆了数十桌,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宾客推杯换盏,直至夜晚方才散场。 新娘子被扶着走完了仪式,拜了高堂,屋外大红灯笼高挂,屋内烛火通明。 蓝觅坐在床上,她脱了厚重的外衣,摸到腰间的小包裹。 她打开一看,是一包金银细软,心下了然,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现在腿还在发软,那茶水里不知道添了什么,试图运气恢复一下体力,却效果甚微。 白河村道馆不过是民间野修,说是修仙问道,实则与武馆其二。她断断续续学了十多年,虽悟出些引气门道,修为仍浅薄得很,能身轻力大除些竹精藤怪,离真正修道之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多时,屋外有脚步声靠近,蓝觅警觉地看着门口。 “吱呀——”门推开了,汪进走了进来,他喝了酒,步伐不稳,屋内的新娘正端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走近床沿,掀起新娘盖头,烛光下女子低眉顺眼,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真是可惜,我的四房夫人……”他轻佻地抬起蓝觅的下巴,女子面容娇好,被富商看上夺走做妾,也是情理之中,脑海中还记着上面要求此人动不得。 他喃喃道,似是苦恼,“可是这个‘不能动’是什么程度的不能动?” 手中皮肤冰凉,新娘子脸上虽是抹了白粉,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病气,汪进又触到她手肘,她的手提起来绵软无力的,若不是眼睛还在睁开,他都怀疑这人是死了。汪进心中暗叫不妙。 手腕被女子轻轻按住,他止住动作,对上蓝觅的眼神,那眼神竟如同淬了冰一般,烛光幽幽晃动中,艳丽的脸庞竟生出一丝丝鬼气,他脊背顿时冒出冷汗。 “什么不能动?”蓝觅捕捉道他的话语,语调轻柔,冷笑着问他。 汪进甩开她的手,退开几步,后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大,咳嗽了几声道:“蓝姑娘莫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身体现在十分虚弱,我先为你找地方大夫,汪家可没有苛待虚弱新娘的道理。” “那便有强抢民女的道理了?”蓝觅道,见他丝毫不为自己的虚弱惊讶,便接着说,“那药也是你给我母亲的吧,不苛待新娘,这话真是打脸。” 汪进身上酒气未散,冷哼一声,只道:“你母亲已经同意这件婚事,聘礼已收,婚礼已成,何来强抢之说。” “那我身上的被下的药又是如何?” “我自然会解了你身上的药。”汪进说。 蓝觅不语,看着他离开了房间。她没有见过汪进,却知道汪家,十里八村富甲一方,偶而会施济穷人,出资修缮道馆。 然则蓝觅对汪家殊无好感,汪家落馆成礼,十分热闹,蓝茵好奇前去观礼凑趣,因为衣着沾了些泥土,竟遭到汪家仆从驱赶。 宾客已经散尽,新娘子房间周围为了一圈侍从,仔细看,这批侍从的装束与寻常仆从截然不同,一身黑色劲装,步履沉稳如铁,令人望而生畏。 汪进穿过走廊,眉头紧锁,吩咐了随从,让王砌给蓝觅把完脉尽快配药,转而步入正厅。 “吱呀——”他推开正厅大门,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动不动,在汪进以为他睡着了时,厚重的声音响起。 “人带来了吧?” “已经安置在屋里了,”汪进一顿,“只是之前下的药似乎太重了,她身体十分虚弱。” 座上那人抬起眼,突然发问:“虚弱?还要多久?那位大人的时间可等不了,明天就上门见人了。成事不足的家伙!” 话毕便是一道重重的咳嗽声。 “爹!”汪进辩驳,“她或许不是那位大人找的人,说不定过来瞧一眼便走了。” “嘭——”桌上的茶水丢在汪进面前,茶杯碎裂,冷茶溅起。 “那也要完好无损的人才能瞧出来,不然你就着这个娶亲的由头要人干什么!还是说真看上人姑娘了,借着由头纳人?你房屋里那几个女子处理干净了吗?” 汪进无法反驳,只道:“爹!王修士已经去配药了,一定会在大人来之前准备妥当的!” 汪进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恐惧,他确实是贪图美色,借着由头纳人进门,在把那副药交给刘芝之前,也确实让王修士把药性加强了一点,可是怎么说也不会虚弱成这样。 他也心知肚明,汪家上面那位大人,背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修仙世家,绝非自己能招惹的存在。对方行事隐秘,从不暴露身份,暗中扶持汪家坐拥富甲一方,汪家自然是言听计从。毕竟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全系对方一念之间。 可往日他需要做的不过是搜罗些奇珍古玩,聚敛钱财,如今这段时间却突然命他寻人,既不说相貌特征,也不说生辰八字,这讳莫如深的指令反而比明码标价的买卖更然他心里发毛。 夜已深,汪翼又提点汪进几句,只望明天顺利送走那尊大佛。汪进和上面的人联系不多,只是汪翼年纪大了,开始交手一些事给他办。 蓝觅被喂了药,倚在床上,一夜无事。 翌日晌午蓝觅才醒来,那位王修士看上去十分捉急,好似她身体没恢复,他的小命就不保了。 “人已经醒了吗?”汪进问身边的侍从,绕过院子走向屋里。 “是。” 他推开门,却见人还在床上躺着。 走近床前时,一只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将他胳膊一拧! “来人……”一个“人”字还没有喊出来,蓝觅转而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脖子,趁他怔愣,发力将他掼在床边的椅子上,指甲将他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恰巧此时穿堂风掠过回廊,“砰”地将门扉闭紧,掩盖了屋内的动静。 “闭嘴。”蓝觅道,这一下废了她好大力气,袖口的簪子滑入她掌心,她反手一抵,簪子正对着汪进颈间的动脉,只怕他动一下,那簪子便见血了。 诡异至极,这间屋子从她进来时外面就了一批侍从,她可不认为这家主人新婚还有让人听一群人墙角的癖好,况且那侍从的姿态不像是普通富商门户的侍卫,倒像是她在道馆中见过的修炼之人而有的站姿。 汪进没料到她力气那么大,这一掼将他腰砸在椅子上,痛感从尾椎骨直通头顶,那阴森森的面孔靠近他,脖子上传来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哆嗦。 蓝觅问:“外面的侍卫是什么人?” 那手还捂着他,他小声“唔唔”,蓝觅这才放开他,转而掐着他脖子。 汪进大吸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我……我不知道……” “那我换一个问法好了,汪公子为何想娶我?” “自然是对蓝姑娘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放屁!”蓝觅加重手上的力道。 “等一下!等一下……是、是有人想见蓝姑娘,但是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汪进被掐的呼吸不畅,眼珠突出。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低低的问候声,蓝觅心下一惊,一掌拍晕汪进,将他塞进床上,拉起被子掩住他。 敲门声响起:“汪公子。” 无人应答。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双黑靴踏入房间,那人步伐稳健,看见床上的轮廓,声音透出一丝不满,“竟然真把人睡了?” 床边的屏风后,立着一个朱红衣柜,蓝觅隐在柜子后,在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人的下半身。 来人一眼便知功力深厚,她正慢慢躬身退后,缓步靠近后面的窗户。 那人距离床还有一丈开外,看着床上的身影,猝然神色微变,左手朝着衣柜的方向甩出一把飞刀,重重钉在衣柜上,震出嗡声。 冷淡的声音响起:“蓝小姐,不用退了,外面可是围满了侍卫。” 蓝觅的伎俩对他来说不过是小把戏,此时她坐在方才按住汪进的椅子上,被来人点了穴,无法动弹,那人坐在桌子对面,护卫左右站着,他悠悠呷了一口茶。 “蓝姑娘,鄙人费了此番功夫,确确实实是想见姑娘一面而已,姑娘不必如此戒备。”那人一身粗布黑衣,嘴边两撇胡须,浓眉鹰眼,嘴上说着慰人的话,眼神却如看着猎物死死盯着她。 “我不认识你。”蓝觅坐在椅子上,见他气势,该是宗门中人,或是有名号的修士,“阁下如此大费周章,我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惶恐,现在面也见了,可以走了吧。” 那人离她一个桌子,无形的威压涌过来,那架势逼地她冷汗直下,这人在用灵力压她。 “姑娘莫急。”他嗤笑一声,伸手越过桌子,捏住她的手腕,按了一下她的脉搏,脸色霎时变了,粗厉的声音乍起:“你们给她喂了什么?” 门口的侍从一片噤声。邢兆起身走到床边,揪起汪进在他脖颈处一个手刀。 汪进猛吸一口气惊醒,还没有完全清醒,看见邢兆后更是抖如糠筛。 “大……大人。” “你给她喂了什么?” “就……就是普通的迷药!王修士现在已经在配药了,不多时便好了……” 蓝觅垂下眼帘,一副药只是让她体力恢复了些许。这人见她一面,只按一下脉搏,莫非他们在寻找特定体质的人。 炼药?器官买卖?蓝觅突然想起她前段时间在道馆里听到的传闻,方圆村落里有人莫名失踪,不到两天又回去,回去时完好无损,竟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人回去时体内缺失器官心肺,直接成了废人。 蓝觅顿时脊背冒出冷汗。 “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耗!还这么大阵仗连个完好的人都没有,真是笑话!” 他恶狠狠道:“王修士是谁,我说过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吧?” “是、是汪家门下招揽的闲修,对药学方面颇有研究……” “让他滚过来!” 话毕,汪进还没有动作,守着的侍从已直奔西院找人了,不多时便领上了一个穿着道袍的老者。 “一刻钟之内让她恢复正常,解了身上的药。”邢兆道。 王砌眉头紧锁,当初汪进的要求是让人昏过去几天,可醒来后理应恢复正常才是。昨晚一副药下去疗效甚微,他打开随身带着的丹药,斟酌道:“恐怕是没有合适的药,想恢复完好,还需要慢慢休养几天。” “几天?”邢兆当真是没有耐心了,自从汪进替汪翼接手差事,简直纰漏百出,“我说的是一刻钟。” 王砌额头冒出冷汗:“这个,恐怕不行……” 邢兆一脚踹开俯身的王砌,汪进眉头直跳,退后远离。 王砌带来的药放在桌子上,邢兆眼光一转,瞥到那药中一颗红色的丹药,嘴角勾起,道:“怎么不行?这不是很简单吗。” 他拿起那颗红色的丹药。 “这个不可!不可!”王砌还没有来得及阻止,那丹药已经被喂进了蓝觅嘴里。 蓝觅想吐出来,却被扣着下巴塞进去了。 这个丹药是王砌炼制的半成品——嗜灵丹,嗜灵丹一般是给修为极高的人在灵力虚弱之时服用的,不消片刻便可恢复体力,只不过相应的会修为亏损,只有在走投无路之下修士才选择服用。 而蓝觅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服用这丹药,不仅对恢复体力没有丝毫用处,而且会折损寿元,越是修为低的人亏损越大,普通人只怕会经脉碎裂,七窍流血。 蓝觅一吞下丹药,便面色全白,浑身如同被烈火灼烧般,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冷汗从额头冒出,那定住她的穴也已经失效,她整个人如同破布从椅子滑落在地,指尖颤抖。 汪进吓得退后几步,若是新进门的娘子隔天横尸在屋,这可不是小事。 王砌也没料到主家竟是听命于这等心狠手辣之人,惊恐之余心里已经盘算着找个由头跑路。 果然不出所料,邢兆心里冷笑。他又一次捏上她的脉搏,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可见到蓝觅眼角流下血迹,也不疑有他,随即起身。 “我先走了,人已经没用了,剩下你们处理,宗主会记得的。” “这、这……”汪进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那人脚下生风,片刻便不见了身影,他带来的那批侍从还没有走,想必是要监看他们处理后事。 不过半天,邢兆每每来去如风,他看一眼寻到的人,确认一眼,对不上即刻便走,耽误了他一点时间都不行。 汪进扶起那蓝觅,手下的人软得如面条一般,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看来撑不了多久了。 汪进心有余悸,心里苦恼,这次也不是,那么下次又要怎样寻找这个没有任何信息的人呢。 第3章 出逃 泥土黏腻潮湿,越深入越甚,黑夜中,偶有几声嘶哑鸦鸣刺破寂静。 汪进一行人走在远离村镇的无人沼林里,前面一个侍从扛着蓝觅,这种密事他是不会用府里的侍从,而是上面派下的侍从。 “就这里吧。”汪进停下脚步,脚下枯枝落叶发出“咔嚓”声,空气中弥漫着昨夜雨后的潮湿味,那交错的树影,在摇曳中竟如置身坟间般森然。 “挖快一点!”汪进道,又一声乌鸦叫骤然响起。 “汪公子。”一旁的侍从突然从身后出声。 “干、干什么!”汪进身体一抖。 “这位姑娘的脸还是划毁容的好,万一不小心挖出来,认出了可不好。”那侍从建议,同时递过一把小刀。 “也、也是。”汪进深吸一口气。 蓝觅头侧着,半张脸和头发糊在泥土上。 他扶正蓝觅的脸,用刀拨开她脸上粘着的头发,看着美人的脸还有点有点惋惜,冰冷的刀面贴近皮肤。 可这么一靠近,他的指尖居然感受到了微弱而潮湿的鼻息!他清楚记得,扛出门的时候,此人是断了呼吸的! 同一瞬间,一只惨白的手扣住汪进,柔弱无骨,冰冷如水鬼,又如蛇信子般悄无声息,混着泥土地黏腻腥气。 那张脸在月光下缓缓浮现,泛着刀锋森白的反光,蓝觅转动因虚弱眼白过多的瞳孔,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就这样看着汪进,他仿佛看到了嘴里的参差尖牙。 “啊啊啊——”那一瞬间,汪进尖叫出声,他用力想甩开身下鬼魅的手。 身下的人却将他手一拧,利落地夺过他手里的刀,汪进上半身猝然失力,直直向蓝觅身上倒去,他眼里还是臆想中的鬼魅尖牙,倒下去那一刻简直是往鬼魅血口里送! 蓝觅将刀锋向上,汪进倒下的瞬间,刀尖刺破他的胸膛,尖叫戛然而止,滚烫的鲜血涌出,淋在她的红嫁衣上,溅在她的脸上。 这一变故不过在眨眼之间发生,侍从还没有反应过来,汪进已经倒下了,蓝觅甩开他,支起上半身,沾上的鲜血从衣服滑到泥土里。 侍卫们面面相觑。 “这、这是人是鬼?” “吞入那丹药竟然还活着吗!”一名侍从犹豫要不要出刀。 “这世间妖我们杀的也不少,何论妖鬼!” “竟然吃了丹药还能活着,抓住她!”最终黑暗中一名侍从出声。 蓝觅此时也不好受,刚吞入丹药时她只觉得五脏六腑要溃烂般,皱缩翻滚,可渐渐地,她只觉得血液快速流动,一具破烂□□像充气般,内里灼热,而周身皮肤冰冷,她竟分不清这是灵力乱流还是回光返照。 对上这四五个身强体壮的侍从,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个侍从冲上来,蓝觅身形一晃避开他的扑击,左肘击在他的腰侧,那人闷哼一声,踉跄退后,紧接着,她左手寒光一闪,短刀已经没入那侍从的腹部,鲜血喷溅。 然而还未抽刀,第二个侍从的短刀已到了耳后,她猛地偏头,刀锋擦过耳际,在她的肩上撕开一道血口,她呼吸一滞。 又有一名侍从从身侧闪开,她弯腰躲过,以手撑地,一脚踢起汪进的身体当肉盾。 侍从像是不其认主,刀轨滑落。 见状,余下的侍从也扑身而上,刀身交织,腰后似乎又被刺了一刀,她已经被困住了。 她腰身一软,感到腰间血气涌出。 这就结束了吗? 她不想死。更不想莫名其妙在这个世界死,在她没有弄清一切的时候死。 手臂像灌了铅一样,刀尖颤抖。这一刻她没有想到她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和农田,而是更深更远的记忆中,她隔着玻璃看向夕阳,空调运作发出呼呼声,屋内传来的尖锐的争吵声,恍惚间和那灰瓦茅屋中妇人的咒骂声重合。 然而,还没结束! 树影幢幢,手臂垂下的瞬间,黑暗中似出现了一道影子,那人没有现身,仿佛与她共舞般,手臂、身体仿佛被一股力托了起来,破空而来的几枚叶片轻托着她的手腕,顺着她出刀的动作悄然加了几分力气。 “嗤!”小刀精准刺中一名侍从的咽喉。 她听见耳边一声低笑:“继续。” 手中的刀划出诡异至极的弧线,不过片刻,四五个侍从已经倒地。 蓝觅也脱力倚在树上大口喘气,她失血太多了。 那人还是没有现身,蓝觅只听到树叶的簌簌声,分辨不出他在哪里。周围安静下来,好像刚刚那声轻笑只是错觉。 “有人吗?”她问道。 一片寂静。 来不及细想,身体越来越冰冷,得赶紧换一个地方,继续待下去,她不是失血过多而死便是冻死在此处。 蓝觅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权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手上触感怪异,她仔细一瞧,原来她拾在手上的是一根骨头,依稀看出是人的腿骨。 她面无表情地丢掉,换了一根树枝。 她每走一步,那枝叶便发出簌簌声,如影随形,寸步不离。那人没有离开。 假若暗中那人要隐身,完全可以无知无觉,他故意发出这动静,是跟踪监视?看戏?还是提醒?蓝觅不得不绷紧神经。 在这诡异的平静中,终于,蓝觅又问:“你是谁?” 她接着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想看困兽之斗,现下也没有好戏了吧。” 蓝觅已是强弩之末,她浑身麻木,连伤口的疼都感受不到,天光微亮,这沼林也不知离人烟处有多远,潮湿得火都生不起来,只怕她还没有走出去,便昏倒在半路了。 蓝觅心想,那人既帮了她,却只是虚虚一点,如逗弄笼中困兽般,漫不经心,又观察她继续挣扎。 善人或许会感恩那人的雪中送炭,可蓝觅习惯把人往坏里想——她只觉得那人带着居高临下的兴味,更带着一丝傲慢。 最后,蓝觅干脆地把树枝一丢,站不住了,想就这样将自己摔在泥土上。 只是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离地面还有半米,凭空一股力道将她扶了起来。 蓝觅浑身卸力想故意倒下,那人却不允许,将她撑了起来。 又有叶片支撑着她四肢,隔空扶着她走。可是蓝觅的腿已如硬石块般没有直觉,机械地走着。 可是哪怕是有力气支撑着她,每动一步身体的伤口都扯得生疼。 这人是故意逗弄?有意思吗?她甚至被扶着同手同脚走了起来。 “?”蓝觅气笑了,干脆丢开树枝。 “好玩吗?”她声音嘶哑,嘲讽道。一句话怒意尤盛。 此话一出,那叶片突然撤离身体,一瞬间,蓝觅如她刚才所愿,面朝腥土,狠狠摔倒了地上。 蓝觅:“……” 落地无声,一个青色的身影凭空出现,一步步靠近蓝觅。 他走得极慢,而叶片先试探地在蓝觅身边拱,似乎是想扶她起来,却又无从下手。 影子晃动中,蓝觅才发觉那人终于出现了,她伏在地上没有动。 那身影走得极稳,却踏步无声,若不是天光微亮,蓝觅是不会发现他出现了。 身下的叶片终于将她扶起。蓝觅这才看到来人。 他束着高马尾,肩上背着一把剑,待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把普通的木剑,青衫上泛着红痕,不像染料,倒像是血迹。 他蹲下身,蓝觅才看清他,他眸色浅淡,澄澈如琉璃,不含任何一点情绪,她所想的傲慢、戏弄全都没有,古井无波。 这人当真是淡漠地如空气一般,只怕是立于闹市中间,没看向他的人都不会觉察这里还有一个生物。 反而是锋利的眉角,平而直的嘴唇,平平添了一股攻击性和存在感。 蓝觅伸手抓住他的衣摆,满是泥土的手也碰到了他手腕。 那人瞳孔收缩,眼睫颤动,面无表情的脸上泛起涟漪,表现出一丝不知所措,脸上也有了生气,让人恍然惊觉——这人竟这般清绝出尘。 蓝觅第一反应是这人有洁癖吗? 又想到先前的逗弄,她报复般抓紧了他的衣襟,满是泥土的脸也蹭上去。 在觉察此人没有敌意,没有多想,她身心都松了一口气,竟然就这样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