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堂昼深》 第1章 雪夜惊变 寒门初逢 岁在严冬,雪舞长空,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整片松林陷入绵长的静默。 忽而一声脆响划破沉寂的夜空,年迈的樵夫拖着沉重的步履踩上枯落的松枝,柴薪不安分地躺在他的背篓中,哐当作响。 樵夫佝偻着缓缓向山下挪步,暗自祈祷今夜能够安然着家。北风携冰雪刮过,身上的纸衣被掀开一角,他打个寒战,双手哆嗦着拢了拢衣物,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就快到了。”樵夫这样想着,倏然一抹寒光在他眼前闪过,颈上忽凉,周遭空气似乎凝固。 风依旧呼啸着,他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转过头,夜里景象皆不分明,只能依稀借着月光看见个黑沉沉的身影。正欲求饶,樵夫耳边传来一道粗砺的声音。 “沉清斋何在?” 樵夫闻声,心中大骇。他双目圆睁:“老……老朽一介山野柴人,从未听说过什么沉清斋,少侠怕是问错了人。” 昏暗中,樵夫盯着来者的身影瑟瑟发抖,他在松岭砍柴多年,已经有好些年岁不曾遇见盗匪了,自从山里那位先生定居于此,松岭比往年清平不少。 夜色愈发深沉了,只一缕月光洒落在灌丛中,那贼人就隐没在夜色与月色之下,只闻得其声:“那我换个问题。这深山里,可是住着个幽人?” 樵夫心中一紧,支支吾吾道:“少……少侠,我们这荒山野岭的,从未有过什么幽人啊!” 脖颈间的凉意更甚,樵夫感受到匕首在自己的皮肤上带来阵刺痛,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下,只得慌忙说:“倒是有个农夫,他不常出没,与老朽仅有过几面之缘。” 说罢,他又补充道:“上次瞧见他,是在后山的石泉旁边……” 语毕,樵夫感到脖颈一松,架在喉间的匕首已被撤走,那劫匪也不见踪影。樵夫紧了紧背篓,狼狈逃窜。 半人高的灌丛动了动,杂乱的影子模糊在雪地里,沉默而张扬,很快恢复平静。月光仍在无声地流淌,松林又沉寂下来。 雪下了整夜,房檐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霜,似是不堪重负,松木正脊开始咯吱作响。 窗户“吱呀”一声被人从屋里推开,一双骨肉匀停的手虚按在窗棱上,天青色葛布松松地堆在手腕处,衬得那双手甚是白净。 祁云岫将头向窗外探去,恰逢檐上雪簌簌落下,晶白的冰花碰到乌黑细长的发丝,须臾化成水。 祁云岫毫不在意发丝上的水珠,转身拿起墙角的笤帚出门扫雪。大雪之日于他而言实为烦扰,室宇须重葺,栋梁须加固,门径积雪亦当扫清。 都说瑞雪兆丰年,不知今年后山那片梨树林会否多结些爽口的果子。祁云岫心心念念他的梨树,扫雪之际,动作亦趋轻捷。 小屋门口连接一条石板路。 其实也算不上一条路,只是几块形状不一的石板镶嵌在土壤中,拼成条可供人落脚的“路”。草编笤帚精准地找到每块石板的位置,拂去地上粗盐似的雪。 祁云岫扫去石板上方的雪,堆在松树下,特意绕过雪地里的一株小芽。如此嫩芽竟在寒冬腊月钻出地面,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他抬脚将雪踩实,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从树上飞来蹭了蹭他的手——是只银喉长尾山雀,许是平日里祁云岫饲之过丰,致使小鸟体积日渐膨胀,宛若一颗胖汤圆。 “早安,玉尘!” 汤圆“啾啾”两声,努力扑腾着翅膀防止自己掉下去,算是向祁云岫问好。 祁云岫挪到下一块石板边,端详片刻。这块石板上的积雪比其他地方都要厚,呈一座鼓包状,一人一鸟围着这座鼓包研究半天,实在不解这处的雪为何这样厚。 积雪盈尺,笤帚难以撼动,祁云岫索性回屋抗来木铲。木铲被径直插在雪堆上,没有预期中绵软的触感,祁云岫感觉不对劲——此雪为何坚若磐石? 他赶忙挥铲将表层的雪铲除,露出雪堆中间的部分。 只见一团粗麻布料随意地摊在雪地上,呈现人形。不,应该是一个人躺在雪堆中,明显不合身的粗麻衣服散开,虚虚地包裹着地上的人。 铲雪铲出一个人? 祁云岫错愕地看着地上这团粗麻布衣,又偏头看了看一旁因呆在半空中、忘记扑腾而摔进雪堆的汤圆,决定上前探一探。 他轻轻拨开冗雪,露出一颗脑袋,又将手伸向那人鼻端,感受到及其微弱的气息——还活着。 祁云岫端详着地上气息奄奄的人,观其形貌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光景,身着深色粗缯,其上有隐约深痕,是干涸的血迹。少年脸上也糊着血,如今已经化为一滩黑红污渍,教人难辨其容颜。 “既还有口气,那便先救人吧。”祁云岫心忖,替少年紧了紧衣物,将人横抱起。 檐下风轻,或许是因为昨晚寒风呼啸了整夜,如今已声嘶力竭,雪停了,风也停了。 一颗汤圆静静坐在窗沿,黑豆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歪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床上的人。 祁云岫已略为少年擦了擦脸和身子,又不知上哪找来套旧裳替他换上。去除血污后,那张脸才堪堪展露出真容。 姿貌端华,眉目如画——祁云岫如是形容。 他掖了掖被褥,觉得不够,翻来些草药,捣碎了敷在少年的伤处,裹上层布,这才又安心将褥子重新掖好。白玉般的手指按着褥角,将其一点一点匀称地塞进少年身下。 少年已经睡了整天,又或许是晕了整天。祁云岫在床边坐了整天,竹捆的矮杌也沉默了整天,眼下似乎支撑不住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嚣。 祁云岫偏头望了眼窗外,正好捕捉到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汤圆就是这个时候扑腾进窗子的,它似已觅食完毕,祁云岫觉得它比先前又圆了点。 “玉尘,他会醒吗?”祁云岫百无聊赖,单手支颐,对着汤圆自言自语。 汤圆眨巴眨巴眼睛。 “昨夜雪势甚猛,他为何独自入山?” 汤圆眨巴眨巴眼睛。 “沉清斋匿于深林,他却正好倒在门口,是误跌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汤圆没有再眨眼睛,而是“啾啾”着飞向床头。祁云岫顺势望去,这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此刻正循声看向自己。 “哥哥。” 少年对上祁云岫的目光,挣扎着试图掀开将自己裹成粽子的被褥,欲要直起身子。 “别乱动,你伤未愈,”祁云岫上前将被褥压回少年身下,“我已替你上了药,但你胸口的刀痕太深,算来少说要半旬之期才可痊愈。” 少年盯着祁云岫的眼睛,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 “哥哥,我来此地是为了躲避仇人追杀,误入深林,并非刻意为之……多谢哥哥援手之恩,倘若给哥哥添了烦扰,我明日一早便走。” 少年说着,重重咳嗽几声,似是不堪伤病,连眼尾也染上红晕。他垂下头,不再看祁云岫的眼睛。 听到他方才的猜忌之词了?祁云岫心下了然。 “我本无聊戏言,你莫往心里去,”祁云岫安抚般扶上少年的肩,“我既已救你,便不会任你此时出去自生自灭,你安心在此处养伤便是。” 少年闻及此言,倏然抬头,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一双桃花眼扬起动人的弧度。 他从被褥中伸出只手,拉住祁云岫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很是感激地温声道:“谢谢,哥哥。” 祁云岫垂眸看着那只布满茧与伤痕的手,顿了顿片刻,抬手轻轻将其拂开:“叫先生。” 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不解的神色,祁云岫捉住那只血痕未消的手,再次将其塞进被褥,又取来个巴掌大的袖炉,一同掖进褥子。少年感受到暖意,苍白的脸上总算多了几分血色。 “鄙人隐居松岭多年,才疏学浅,平素唯爱山水之色,因而自号曰沉清居士。” “我间或到松岭山脚那处小村庄教童子识字,他们都唤我沉清先生,如今我救了你,你若有意留下,日后便做我的书童,也唤我一声先生吧。” 祁云岫止步于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年。他早晨挽起的发髻此刻已几近松散,此刻正随意地垂在耳侧,乌黑发丝落到少年肩上,在微风的挑逗下骚弄着少年微微泛红的的脖颈。 少年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扭过头去看向虚掩的轩窗:“先生,可否将窗子关紧些?我冷。”说完,他又咳嗽两声,单薄的肩膀也小幅度地抖动。 祁云岫走到窗边,发现雪又下了起来,声势逐渐浩大,寒风夹着冰雪从窗缝挤进屋子。他合上窗回到床边,汤圆也跟着飞到少年头上,近距离打量这位客人。 少年只看见个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朝自己撞来,一时间不知所措,愣在床上,看向祁云岫的目光中带着错愕。 祁云岫见此情景忍俊不禁:“它叫玉尘,是我养的小鸟。”说罢,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问:“你叫何名?” “乡亲们都叫我阿寒。” 少年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小鸟,汤圆也很配合,主动将脑袋蹭着阿寒的掌心,短小蓬松的羽毛拂过凹凸不平的伤痕。 痒痒的,阿寒想。 他抬眸矜矜地看向祁云岫,男人着一袭天青色襕衫,雪白的脖颈呈两条优美的弧线收束进宽阔圆领中,袍袖舒展地垂在身侧。此衣仅由寻常葛布制成,却被眼前人穿出一派儒雅飘逸的风姿。 祁云岫感受到炽热的目光,与之对上:“对了,你方才说逃命至此,缘何被人追杀?” 他直视不移,眸光凝定,仿佛笃定要从那双桃花眼里看出什么。 “莫非身怀异宝,遭人惦记?” 阿寒坦然回视,闻此言哑然失笑,眼尾上扬:“先生说笑了,我哪有什么异宝,不过是爹爹嗜赌,欠下一身债后远走他乡,留我和娘亲相依为命……” 提及此处,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怎奈娘亲薄命,前不久也丢下我去了。赌坊雇来几个打手肆虐我家,毁之殆尽,还将我打得浑身伤,要我在三日内凑齐十两黄金,否则就打死我。” 阿寒眼中俱是无奈,漾起一圈泪光,浓密的睫毛也挂上几颗晶莹。 “我……我不想死,就趁着天没亮溜出了村子。我也不知该去何处,就沿着林中小路一直走,到了这里。我没来过这座山,只是看着山下的灌丛很密,我想若是上了山,那些人一定寻不到我。” “所以你就进了山,恰逢昨夜大雪,你在松林里迷了路,误打误撞找到了我的住所。不曾想力竭而衰,晕倒在我门前。”祁云岫替他补充。 “嗯,”阿寒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全是如此。” “我在松林中迷了路,偶遇一蒙面贼人,他捅了我一刀,我当即装死,这才躲过一劫。他走后我看见地上有人的足迹,就悄悄顺着足迹出了松林。奈何昨夜雪势滂沱,地上的足迹很快被掩了去,我又迷了路,只好自己瞎转悠,才到了这里。” 祁云岫闻言蹙眉:“还有人?你顺着足迹出了松林,说明那人也知晓此处。” “蒙面贼人,随身带刀,”祁云岫重复着阿寒所述,忽而笑了,“那便有趣了,指不定眼下,我家里还藏着个带刀贼人。” 阿寒听闻此言瞠目结舌,眸中感伤刹那间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恐无措:“那……那我们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祁云岫起身,朝门边走去。 “先生莫要开门。”阿寒惊道,仿佛门开后屋外就站着位蒙面贼人,一尺寒光闪过,鲜血未干,顺着刀尖滴落到地上。 祁云岫拉起木栓,将们闩上。 “无妨,如今门已闩紧,那贼人若是在屋外,便进不来,若是在屋内,便出不去。” “先生。” 阿寒很小声地唤着祁云岫,少年独有的清澈嗓音宛若一泓甘泉,与屋外愈来愈嚣张的风雪格格不入。 “嗯?” 尽管阿寒很小声,祁云岫还是捕捉到了那声呼唤,安抚道:“莫怕,先生定护你周全。” 他走回床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口吻说:“何况现下最要紧的不是贼人。” 阿寒不解。 “要紧的是,我就这么一张床,如今你我二人,如何分配?” 阿寒犹豫半晌,朝床的另一边挪了挪,拍拍自己身侧那处窄小的空间,真诚道:“先生,我分你一半。” 祁云岫失笑。 第2章 雨掩杀机 密道藏锋 天刚破晓,曈曈日光透过云层落在松针上,深褐色的松针泛起凌光。有几缕单薄的金光挤进繁密的松针,穿过松林落在屋梁,宁静地躺着。 日子过去半月之余,檐上雪已悉数融化,此时梁上紧挨着一排灰喜鹊,灰蓝色尾羽为木讷的小屋平添几分生气。 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屋梁上,打破了这一派祥和。灰喜鹊纷纷四散,飞进松林,再不见踪影。 一双素手握着榆木榔头,霁色宽袖被挽起固定在手肘处,露出截光洁的小臂。祁云岫攀在木梯上,打定主意今天必要葺好这片漏雨的屋顶。 “先生当心,莫要跌下来。”阿寒站在一旁扶着梯子,神色忡忡地仰头望向祁云岫。 “你扶稳便是。” 祁云岫并未回头,只是扬声喊道。他抬起手臂,又沉沉放下,榔头砸在屋顶新增的木片上,沉稳而有力。 日头就在这声声闷响中悄然升起,挂在高空,不再被繁密的松针遮挡。 祁云岫趴在梯子上向林中远眺,莫名觉得今日的松林比素日里躁动,林中鸟雀总不安分地在各枝头间飞来飞去。他并未在意,觉得大抵是雪融后鸟儿们精力旺盛了许多。 总算修补完这片漏洞,祁云岫心满意足地爬下木梯。这些时日,他已然将屋里屋外清扫了一番,小屋周遭的积雪早已被除去,十几块形状不一的石板歪歪扭扭地嵌在泥地里。 祁云岫接过阿寒递来的手巾,认真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泥子,那双手又恢复素净。 阿寒扛起木梯跟在祁云岫身后,一身黛色短衫在他身上平整服帖,那是祁云岫前些日子特意为他改制的裳服,原是祁云岫昔日旧衣,今着于他身,恰如量身而作,全无不合体之处。 自阿寒至此,已半月有余,如今他身上创口愈合大半,常自告奋勇为祁云岫分担些琐屑之务,祁云岫自是欣然允之。 阿寒将木梯靠着屋外墙轻轻放下,环顾一圈。 小屋前栽碧梧,后种翠竹,前檐宽阔,北用暗窗。他曾问过先生为何如此布置,祁云岫只道:“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敞开,以通凉爽。” 木槿漫栽,汇成一圈篱落,祁云岫对这处最为心仪,他说夏时花开,满庭芳菲,香飘四远,悠然自得。 “我要去采药了,你在家中也莫歇着,今日晌午想吃什么蔬菜,你先洗净备着。”祁云岫背起门边的竹编背篓,正欲出门。 “是,先生。” 应是天公不作美,祁云岫刚朝外迈出两步,就感到一颗水珠滴落到脸上,冷冽之意在肌肤上化开。 疏雨漏梧桐,淅淅沥沥的雨丝从晦暗的天穹落下,打在碧绿桐叶上,敲出“滴答”声。刚升起的朝阳此时已被层云遮住,只几缕曦光从云隙中漏出来。 “先生,”阿寒疾步跟来,为祁云岫撑开一柄油纸伞,遮住断断续续落下的雨丝,“披件袍子吧,天寒地冻,莫要受了凉。” 少年将竹制伞柄塞进祁云岫手中,转身穿过雨幕冲进屋子。 祁云岫单手撑伞站在雨中,静静望着屋门口的方向。须臾,木门被推开,阿寒抱着件玄色长袍向祁云岫奔来,他将衣物紧紧护在怀中,躬身埋头奔向祁云岫,蒙蒙雨丝无一滴沾染衣袍。 阿寒于祁云岫身前驻足,散开长袍为他披上,他比祁云岫矮三寸,系衣带时微微仰头。 祁云岫不语,垂眸看着那双系结的手,比初来时白净不少,血痕早已淡去,如今余有浅淡的草药香。 他忽而想起,少年初来那日他为其擦洗身子,发现雪白的肌肤上布满了陈伤——刀痕、鞭痕,交错全身。 “好了,先生。”阿寒仰头望对方的眼睛。 祁云岫回过神。 “走了。” 祁云岫待阿寒为他整理完衣襟,转身走进潇潇风雨。 阿寒站在原地,目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明黄色油纸伞化为一粒黄豆大小,继而便隐入森郁的竹林消失不见。 雨势渐稀,空气中氤氲着水汽,夹杂泥土气息,祁云岫缓步而行,竹篓随着他的步子在背后晃荡,篓中药材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寒的伤近乎痊愈,已无需太多草药,祁云岫只采了几株川乌与红花,便欲返程。 少年在他身边住了半旬有余,这些时日里没少让他忧心。祁云岫发现小孩手脚灵便,也还算聪颖,偏偏身子骨弱,总时不时咳嗽,身上的上好了大半,咳嗽的毛病却迟迟不见好转。 思及此,祁云岫又在林中寻了几株补身子的草药捎上,打算给小孩好生补补。 他踩着湿润的泥土返程,竹篓里躺着几株新采的川乌,松茸菌的清香混着雨后的草木气,在空气中浮动。 太静了,祁云岫忽然想。 行至竹林边缘,他倏然驻足,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竹篓背带。方才还啁啾的鸟雀,此刻竟一声不闻。连风都凝滞,唯有竹叶上积雨滴落的声响,一声,两声。 他抬头望向松林方向——那里本该有灰喜鹊闲飞,可此刻树冠纹丝不动。 不对劲。 祁云岫反手将油纸伞收拢,衣袖一卷,明黄伞面瞬间隐没。他闪身贴向最近的粗竹,后背紧贴冰凉竹节,呼吸压得极轻。 “沙……” 几不可闻的摩擦声从竹林边缘传来,像靴底碾碎枯枝。 祁云岫缓缓侧首,从竹叶间隙朝小屋的方位望去—— 人影。 墨灰身影如雾般在林间游移,至少七八个,无声地呈扇形向小屋合围。 这些人并非明目张胆地紧贴屋子站着,而是分散在四面八方,隐匿在距屋子不远的树木灌丛后。 祁云岫定睛,这些人皆身着墨灰色直裰,衣领处绣着金色纹样,不过相隔甚远,他看不分明。但他看见,这些人蒙面佩刀,身型约莫八尺,举手投足有习武之人的风范。 自他入山归隐以来,此处便渺无人迹,除去误入此地的阿寒,沉清斋何时如此热闹过? 祁云岫哂笑,很快又转而蹙眉,他将视线转移至小屋——阿寒还在里面。 眼下这群蒙面人只是围堵着屋子,并未表露出下一步动作的迹象,不知是在等屋中人出来,还是在等一声令下冲进屋子。祁云岫正想着,忽而看见其中三个蒙面人将手放在腰间刀柄上,弓背低头,轻步疾行。 他们正在急速靠近屋子。 祁云岫心想不妙,阿寒在屋里必会被这群人捉住。他正欲起身,骤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抓上自己的左肩。那只手使力,将他按回原处。 “先生。” 祁云岫急忙偏过头,对上一双清澈的桃花眼。阿寒此刻就站在他身侧,目光坚定,祁云岫甚至从中感觉到一丝不属于少年的沉稳。 “此处不便说话,先生随我来。” 阿寒的手从祁云岫肩上滑下,落到对方手腕上,抓着祁云岫轻手轻脚地退至竹林深处。 他们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阿寒终于止步,松开祁云岫的手。 “你怎么出来的?” 祁云岫迫不及待地问,他直直望着那双桃花眼,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神色。 阿寒抬手为祁云岫撩起垂落在耳侧的发丝,将其别至耳后:“我原是坐在院里择菜,听见松林中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心中存疑,就躲进竹林,想伺机行事。” 他低下头,接着道:“先生,方才我很害怕,怕你归时被他们发现。” 阿寒的声音愈来愈小,似是在后怕,方才祁云岫险些冲出竹林,将自己暴露在那群蒙面人跟前。 “这些人来得蹊跷,”祁云岫说,他淡眉颦蹙,若有所思,“你看清他们衣服上的纹样了吗?” 阿寒略有迟疑,不确定地说:“看得不算分明,不过……” 他弯腰捡起一截木枝,在泥地上绘出个图案。 “是用金线绣成的纹样,似花非花,似鸟非鸟,有阴阳相生之相。” 祁云岫看着地上由阿寒缓缓勾勒出的纹样,眉眼间忧色又凝重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我见过此图。” 说罢,他不再看那图案,而是抬头望着叶片上滴落的水滴。他见过此图,多年前在千灯郡遭人绑架时。 雨已经停了,只剩残留的雨珠滑过繁密的枝丫,二人皆沉默,林中便唯残雨穿林打叶声,似乎此时这是唯一能昭示时间流逝的证据。 “我们得走了,”祁云岫率先打破这沉寂,抬手拭去落到自己眉间的雨滴,“他们见屋中无人,定会寻至竹林,我的竹篓和伞还落在竹竿后,他们察觉异样必会寻来,我们须立即离开此处。” 语毕,他环顾四周,确认了方位:“我知松岭有幽僻处,可暂容身,你且随我来。” 阿寒寸步不离地跟在祁云岫身后,踩着先生衣摆扫过的竹叶前行。祁云岫玄袍垂肩,素服虽简,却被此人衬得风雅端方,即便赶路,依然从容不迫。 “先生,他们是来寻你的吗?” 祁云岫并未遑缓,边走边回应阿寒:“是。”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轻瞥了眼少年,又补充道:“也不一定。” 二人于竹林中穿梭,即便祁云岫对此地颇为熟悉,也仍是费了一个时辰才领着阿寒出了竹林。 竹林与松林接壤,中间是片平坦的草坪,只零星几丛灌木点缀其中。祁云岫走到一丛灌木前止步,细细端详。 阿寒四处打量,不解其意。此处地势低平,亦无巨石草木遮挡,何以藏身? 只见祁云岫俯身蹲下,素洁的手指插进湿润的泥地,将表层泥土翻开。 一块深褐色巨石逐渐呈现在二人眼前。 “来帮先生将此石移开。”祁云岫对阿寒道,双手已摸上巨石边缘,似要搬起巨石。 阿寒急忙上前摸上巨石另一侧,这巨石比他想的还要沉。 他手臂使力,喘息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于额间簌簌冒出,浸湿了墨染般的眉眼。力竭筋疲之前,巨石总算被搬离一尺,刚好够一位男子过身。 阿寒低头看着那尺空间,底下竟是条地道! 他恍然侧过脸望向祁云岫,此人依旧神色平平,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是一贯的清冷之相。方才搬了那么沉的石头,此时也不见疲惫之态,连呼吸都那么自然。 “我先下去了,你找点杂草将洞口堵住,然后跟上来。” 祁云岫丢下一句话,轻飘飘地跳入了地道,霁色宽袖在身后扬起,似片云,旋即消失不见。 “好的先生。”阿寒忙不迭应道。 他走到旁边的灌木前连根拔出一团,又跳进地道,仰头小心翼翼地将洞口填平。最后一抹天光被草木遮盖,整个地道陷入寂静的黑暗中。 “先生。” 阿寒摸黑着往前挪步,一只手扶上凹凸不平的地道内壁。无人应答,他竭力适应着昏黑的环境,心中一紧,慌忙朝前跑动几步,呼道:“先生?” “先生,你还在吗?”他又试探着问。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昏暗和清寥的寂静。 正当他心说不好,欲冲向前一探究竟时,隧暗倏明,火光乍现,恍若流萤堕渊。光晕摇曳间,他窥见了祁云岫隽秀的眉眼。 祁云岫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盏青瓷油灯,手还停留在点灯的姿势,忽明忽暗的火晕在他的指尖跃动,阿寒看不分明。 “方才找灯去了,唤我何事?”祁云岫放下指间柴火,将油灯递给阿寒。 阿寒微怔,接过灯,伸手挠了挠头:“先生一直不应,我怕先生出事。” 祁云岫闻言轻笑,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我不会丢下你的,放心。” “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可先在此处歇息片刻。给你采的草药丢在竹林里了,今日先委屈你将就一宿。” 祁云岫倚着墙坐下。奔波一路,他早晨束的发簪已摇摇欲坠,索性伸手取下素玉发簪,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下。 “明日我回去一趟,届时再替你换药。” 祁云岫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哄小孩,阿寒不自觉地走上前贴着他坐下。 “先生,我无碍的,”阿寒说,“我已愈大半,先生不必再为我费心。那群人来势汹汹,恐对先生不利,我们不若及早离开松岭?” 阿寒将油灯置于二人之间,青瓷在火光下散发出温润的亮泽,他就着瓷光偷窥那人垂落在肩的长发。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发丝一定很软,不知摸起来是否果真如此。 “先生,阿寒先来为您束发吧。”阿寒清澈的桃花眼直勾勾地望进祁云岫的眼睛。 祁云岫朝阿寒摊开手心,一支素玉发簪低调地躺在那里,无过多藻饰,就和祁云岫此人一样。 “我还有一珍要之物落在家中,需得回去一趟。”他漫不经心地移开眼,看向地上的油灯。 “此行凶险,你留在安全之地待我归来即可。” 阿寒取过掌中发簪,残余着草药香的手穿过细软的发丝,轻拢慢束,指间微颤。簪入青丝,颤巍巍悬起乌黑的长发。 “阿寒和先生同去。”他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第3章 烛影摇红 逃命沧南 隧幽烛黯,阿寒脸上映着一圈橙黄光晕,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祁云岫眼中一览无余。 “有什么想问的,直言便是。”祁云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阿寒收回小心翼翼的目光,将袖中匕首藏好。手指不自觉地抓上袖口,原先平整的布料被揉皱,留下一深一浅的折痕。 “先生……他们是何人?为何要抓你?”他纠结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地道顶壁渗漏,涓滴似银珠串线般垂落,在地面敲出清脆水声。祁云岫听着水击石壁之音,悠悠开口:“是何人我不知,总归……”说到这里,他顿了下。 “是来杀我的人。” 阿寒眸光凝滞,眉心紧蹙,捏住衣袖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起白。 “为何?” “不知。” 祁云岫依旧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轻轻拨弄着燃烬脱落的灯芯,仿佛此刻被追杀的人不是他。火光“噼啪”一跳,将他的眉眼映得忽明忽暗。 “还有先生不知不晓之事?”阿寒一时语急,说罢似是噎住,那双平日里总带笑的桃花眼此时也被垂下的睫毛挡住,看不出情绪。 拨弄灯芯的手忽的停住,祁云岫瞥了眼阿寒,唇角染上几分笑意。 “先生,”阿寒止言又欲,“不妨随我去……” 他话语未落,被祁云岫打断:“时辰将届,当启程了。” 祁云岫扶着石壁起身,阿寒欲言又止,提起地上的油灯,走在前为先生探路。 地道幽深狭窄,火光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二人的轮廓拉得细长而模糊。 阿寒悄悄将灯抬高了些,橙黄的光晕斜斜映在祁云岫的侧脸上。 火光刚掠过那人下颌,祁云岫便微微偏头,让阴影重新覆住面容。 “灯拿稳些。”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抱歉,先生。”阿寒指尖一颤,连忙放低灯盏。 祁云岫没接话,只是伸手摸上油灯提柄,把着少年的手将灯扶正,指尖不经意擦过阿寒的虎口。 那里有一层薄茧。 “你以前常提灯走夜路?”祁云岫忽然问。 阿寒呼吸微滞,随即摇头:“小时候家里穷,夜里常摸黑做事。” 祁云岫不置可否。 二人于隧中蛇行良久,油灯明明灭灭,火光愈来愈暗,暗到阿寒已经记不清他挑了多少次灯花,心中只余下一个念想:这哪是隧道?更像是将阎罗殿的枉死城搬阳间来了。 入隧时日色犹灼,出来时残星没野。 阿寒看着手中的油灯,最后一根灯芯即将燃尽,微弱火光在夜里山风的蛊惑下放弃挣扎,随着夜空一同沉寂了。 万幸今时明月高缀枝头,细碎的月光散在林间,阿寒借着光放眼望去,赫然是沉清斋! 小屋在松林间若隐若现,与天地草木浑然一体,松涛林海随风翻涌,檐角隐现于葱茏之中,今日清晨新葺的屋梁依稀可见。 他连忙回首,自己方才竟是从一处石洞中钻出,此时石洞的入口已被祁云岫捡了地上残枝覆上,看上去和周围的石头别无二致。 屋后竹林外的隧道,竟可绕山一周,蔓延至屋前松林! 阿寒深深看了眼行至自己前方的那抹霁色身影,心中五味杂陈,疑问被压在心底,他缄口不言。 阿寒形影不离地走在祁云岫身后,学着先生的动作压低身子,缓缓挪步到木槿篱落旁。 “他们没走远,我们速决,”祁云岫压着声音对阿寒说,抬手指了指最近的那丛木槿,“此下埋有个包袱,你将其挖出来。” 他丢下这句话,矮身穿过篱落,往后屋去了。 阿寒没问先生意欲何为,只是遵命掘地。此处与周围平整硬实的土地不同,乍看不见端倪,将手覆上却能窥见其中玄机。 不多时,他便摸到块亚麻布料。他攥着这块布料一角,稍一使劲,包袱便破土而出。包袱沉甸甸的,阿寒将手放在外侧扪了扪,只能感受到坚硬的触感,不知是何物。 他没打开包袱,而是将其抱在怀中,倚在篱笆上仰头望月,静候先生归来。 “啾。”耳旁传来熟悉之音,阿寒侧目,与扑腾来的鸟撞了个满怀,许是汤圆整日未见熟人,一时间太过兴奋,没刹住车。 阿寒紧蹙的眉总算舒展些,他伸手接住汤圆,食指蹭着它雪白的茸毛,鸟也分外配合,不住地将脑袋往他手心送。一人一鸟,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景象。 蓦地,阿寒眼角余光所及闪过一瞬白,只一丝,须臾便不见。他抬眸望去,那道寒光来自屋内,准确地说,在小屋轩窗后。 他确信那道光不是来自祁云岫。 阿寒当即后退两步,背脊绷直,全身汗毛都在戒备,一只手已摸上袖口,他先前趁祁云岫不注意藏了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他目光如钉,死死咬住轩窗处,仿佛要用眼神将那窗纸凿出个洞来。相隔数十步,他看不分明,然而他深信不疑,窗后有人。 那道转瞬即逝的白光,是刀剑在月光下泛出的亮光,极细微,几乎融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阿寒偏偏捕捉到那瞬,他绝不会看错。 窗后之人似乎并未发现他,因为阿寒目睹那人一步步移到门后,木门未合拢,此刻那深渊般的门缝中闪过又一道寒光。他俨然藏在门后,等待着什么人。 冰冷的月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每寸土地,阿寒握住匕首的掌心渗出冷汗,敌未动,他也不动,林间空气近乎凝滞。 倏然,阿寒想起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身形似那剑下寒光般,向屋门闪去,饶是月光也只能瞥见虚影。 他终于想明白,此人为何按兵不动。门后寒光匍匐在暗夜里,守株待兔,他是那树桩,祁云岫则是那人等候的猎物。 祁云岫猫着腰贴近木槿篱落绕至前院,他方才去后院竹林中找到了自己白日里为阿寒采的草药,揣在怀中,此刻正打算与阿寒会和。 “先生当心!” 少年的声音穿破寂静的夜空,率先凿碎了松林间平和的假象。 千钧一发之际,祁云岫只见一道黛影冲到身前将自己推开,继而迎上一剑寒光。 “锵——” 刀剑相撞,长剑气势如虹,匕短难及剑势之阔。 然而少年沉腕翻刃,似蝶穿花,匕尖划弧,竟引长剑偏锋。 对面那人横三尺青锋,抬手再起一招,势如雷霆破空;少年却足踏莲步,腾挪如鹤唳云霄,身影闪烁,倏左倏右。 剑风虽疾,尽落空处。 那人忽撤步回身,剑锋陡转,欲向来不及防备的祁云岫袭去,然阿寒早窥其意,猱身而上。匕影如电,截其去路,寒芒吞吐间,杀气盈袖。 祁云岫怔愣地看着这一切在刹那间发生,目光扫至少年身上时倏而扬眉。 趁执剑者与阿寒纠缠,他健步如飞地冲进屋,也不管怀中搂着什么川乌红花,索性撒手掷物,抗起当日清晨随意扔在门后的木梯,眼疾手快,对准那人身影狠狠砸去。 “咚——” 执剑者似是未曾想自己会被人以此等招式暗算,猝不及防,在一声闷响后晕倒在地,手中长剑也“哐当”砸落在石板上。 阿寒怔然看着地上蒙面玄衣之人,又缓缓看向祁云岫手中的木梯,一时间瞠目结舌。显然他也不曾想,自己会以此等招式取胜。 “此人晕过去了,”祁云岫放下木梯,捡起草药和阿寒方才打斗时落在地上的包袱,“但他的同伙应当就在附近,我们速走。” 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牵着阿寒,转身欲扎进松林。 没走几步,他忽而又停步,将包袱和草药尽数塞进阿寒怀中。他走回原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随即一副担心此人忽然醒来的样子,奔回阿寒身边,将长剑也一并塞进阿寒手里,边赶路边解释:“此剑甚好,你拿着用。” 阿寒忙不迭接过,半拖半抱着一堆物件跟在先生身后。 二人一刻不停地赶路下山,汤圆瞠乎其后。祁云岫瞥了眼身后不断“啾啾”的鸟,索性伸手接住,捧着鸟一同逃命。 松岭恢复了往日的安宁祥和,阿寒只能听见松枝摇晃和枯枝断裂。 他们走了良久,行至山脚,放眼依稀可望见一片平地和若隐若现的农家,袅袅青烟在错落有致的黛瓦上空升起。他们这才后知后觉,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匆忙间,阿寒回首向山顶望去,也看见烟在林间升起,不过不是炊烟,而是滚滚浓烟。黑烟顺着高耸的林木扶摇直上,在空中弥散开来,似大夜弥天。他顿住脚步。 祁云岫走在前,感受到身旁少年驻足,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先生,他们这是将何物烧了?”阿寒半信半疑地问。 祁云岫先是愣在原地,忽而冷笑,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难得升起一丝愠色,唇角也扬起嘲弄的弧度:“屋子。” “屋子?哪座屋子?” 祁云岫瞪了他一眼,秋水般的眼波不再似平日那般目空一切,而是漾起责备之意,似是在埋怨阿寒不该提及此事。 阿寒被瞪得心中一虚,隐隐感到汹涌的怒意自身边传来,偏偏那人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完了。 阿寒这才堪堪想起,松岭人迹罕至,这山顶除了沉清斋,还有哪座屋子?可惜了先生昨日早晨刚修的屋梁。阿寒在心中默默哀悼,替那群烧山贼。 二人一鸟阔步田陌,面前是水村山郭,青烟碧缕;身后是翠嶂岧峣,黑烟缭绕。不知村中哪户人家的狗被鸡鸣闹醒,柴门前篱笆围成的小院逐渐亮堂,犬吠也随着小院一声比一声亮堂。 年迈的樵夫一推开门扉,便看到位身姿绰约的霁袍男子在陌间穿行,清逸袍袖在身后翻飞,发丝绸缎般垂落,在清风的撩拨下划出道儒雅的弧。身着黛色短衫的少年抱着个大包袱形影不离地跟在男子身后,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同他腰间那柄长剑相映生辉。 “二位公子——”樵夫隔着篱笆喊道,“敢问公子打哪儿来,这是要上哪儿去?” 霁袍男子闻声止步,他拉高声音喊道:“老先生,我们要去兖州,途径此处。初来乍到,对此地多不熟悉,可否烦请老先生指个路?” “兖州?”樵夫闻言,面露惊喜之色,穿过院子迎了出来,“犬子今日恰好要前往兖州探望他二婶,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可乘他的车前去。” 祁云岫欣然允之,他从宽袖中掏出一锭银递给樵夫:“如此,便拜托令郎了。” 阿寒听闻有车可乘,亦是欣喜。即便松岭位于青州边界,从此处徒步至兖州,少说要费上月余时间,他和先生就算不被那群蒙面人抓住,只怕也要精疲力竭瘫倒在途中。如今有马车可乘,自是再好不过。 樵夫热情地拥着二人坐上车,叮嘱儿子好生照顾二位公子。又进屋提了两篮果子分别塞进二人怀中,跟在车后送了一路,直到即将出村才堪堪停下,站在柴堆旁目送他们离开。 的的确确是坐上车了,阿寒想。 他盯着身下的三轮木板车,又看了看前方的毛驴和一旁给驴喂谷草的青年,一时间无语凝噎。 祁云岫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从果篮里摸出个橘子,指挥阿寒替他剥皮。他将阿寒那副受人欺骗般的破碎神情尽收眼底,垂下眼睫遮住那双带笑的眼。 驴车也不比马车慢多少,至少祁云岫是如此想的。他摊开手心任由汤圆啄着橘瓣,环顾四周,他们似乎已经走了很远,回首望去再看不见高耸的松岭,只有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脉蜿蜒盘踞在天边。 “先生,”阿寒替祁云岫剥完第十个橘子,终于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兖州那么大,他们总不能四处流浪。那群蒙面人看上去不似会放过他们的样子,还是先找一隐蔽之地躲起来稳妥。 “兖州东部灾荒连年,”不等祁云岫回答,阿寒接着道,“那里人烟稀少,遍地山林,他们很难在那里寻到我们。” 祁云岫将一瓣橘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后才缓缓道:“兖州东部正闹灾荒,我们此时去怕是连口饭都讨不到。” “何况,”祁云岫又咽下一瓣橘肉,透明的汁水沾上薄唇,泛着甜腻的水光,“你第一时刻就想到去那里,他们怎会想不到?怕是此时已经有人在兖州东关口候着我们了。” 阿寒朝先生递去条手绢,示意他擦擦唇边汁水,同时问道:“既如此,我们该往何处?” 祁云岫拭净唇,将手绢递回少年手中:“沧南。” “沧南素以丝绸闻名九州,历来人烟阜盛,此时又恰逢此地每年度丝绸展览之际,更是游人如织。我们混进人群,他们便难以寻得。”他认真向阿寒解释。 阿寒点点头,暗自将先生这番话记下。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去,祁云岫却没接,反而忽然说:“你功夫不错。” 少年拿橘子的手一顿。 祁云岫眼角扫过阿寒的脸庞,那道凌厉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很快又放松。 少年转过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似乎还带着点邀宠的雀跃:“我小时候就可会打架了,村里的小孩都打不过我。” 祁云岫深深地看着少年的眼睛,那双眼不掺杂丝毫杂质,那么真挚。他接过阿寒手中的橘子,掰开来分一半给阿寒,没说话,只是唇角微扬。 毛驴兢兢业业地拖着板车朝前走,嘴中嚼着青年不时喂它的几根谷草,短小的驴尾垂在身后甩来甩去,一不留神就甩出一个黄昏。 阿寒抱着包袱和果篮走进路边驿馆,找店小二要了间房。祁云岫慢悠悠跳下板车,远远地跟在后头。 “先生。” 安静了整日的青年默默走到祁云岫身边,向他抱拳行了个礼。 祁云岫望了眼驿馆门口正和老板议价的少年,泰然自若地说:“去打探近些时日里,信都城中有何大户人家丢了子弟。” “是。” 第4章 雨困古庙 观音血泪 “前方便是沧南郊野,二位公子一路朝北,方可入城。” 青年牵着毛驴,将板车停住。 距二人遁离松岭,已十日有余。 来时樵夫送的几筐果子早消耗殆尽,阿寒又不放心先生吃那些荒郊野外的野果。他担心先生饿着,迫不及待入城给先生找新鲜果子。 阿寒单手撑着木板跳下车,转身将祁云岫也扶下来,白玉般的手指被他握在手心,触感温润。汤圆窝在祁云岫肩上,缩着脑袋,难得安静,似乎没睡醒。 “先生,我们走吧,想来不日即可入城了。”阿寒抱起板车上的包袱和长剑,忽略一旁空荡荡的果篮。 祁云岫侧目看向青年,眼神一如既往地平淡:“多谢。” 青年和二人道了别,赶着驴车继续西行,单薄的身子在黎明辉映下逐渐模糊成虚影。 “先生,这包袱这么重,里面装的是何物?” 阿寒第三次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将包袱往上提。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路上寂静无人,周围俱是低矮葳蕤的灌木,风略过,它们便张牙舞爪地无声叫嚣。 祁云岫仰头看着天边密密压压挤作一团的墨云,叆叇争先恐后地涌向初升的红日,遮去大半晨曦,天光渐暗。 “珍要之物,未到生死攸关之时勿要打开。” 话虽如此说,祁云岫的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包袱中装的不过是早晨吃剩的馒头。 “此物,可以救命吗?”阿寒听闻“生死攸关”,当即紧了紧臂弯,决心要守护好这个宝物。 祁云岫不置可否。 “轰隆——” 一声惊雷划过漫天墨色,天穹宛如被破开一道裂缝,顿时大雨倾盆,墨涛翻涌。豆大的雨珠似泥点般砸落在地,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墨迹晕染开的空中,天地如蒙薄绡。 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阵脚,阿寒将包袱裹进短褐,拉住祁云岫的手朝前奔去。 “先生,随我来。” 沧南城郊鲜有遮天蔽日的树木,二人无处避雨,只得不住地往前跑,边跑边寻觅可供躲雨之处。汤圆浑身羽毛沾了雨,也再扑腾不起来,安分地待在祁云岫肩上,只偶尔被雨惹急了“啾啾”两声。 他们穿过密集的雨幕,衣衫早已湿透,葛布衣料上映着深深的水痕,随着奔跑之势不断滴着水。二人精疲力尽,偏偏雨势分毫不减。 就当他们苦寻无果、彻底打算放弃躲雨时,一抹赭红闯入他们的视线。 半阙山门斜挑着褪成灰褐的“观音庙”匾,牌匾在暴流如注的雨势下摇摇欲坠。苔侵瓦甍,房梁上朱漆剥落,只剩一节光秃秃的木骨在瓢泼大雨中若隐若现。 “先生,那有座庙!” 阿寒见庙,顿时心花怒放,步履都轻快不少,在祁云岫眼中,活脱脱一只撒欢的小鹿。 祁云岫被阿寒拉着跑,不免有些喘不上气:“我们……暂去庙中避一避,等雨停再入城。” 穿过雨帘,祁云岫推开庙门,一脚跨进门槛,石阶上浸染的苔痕也顺势爬上湿透的衣摆,混着雨水在霁色衣衫上染出朵朵浅绿的花。 “这雨来得真不巧。” 阿寒松开祁云岫的手,小心翼翼地掏出裹在衣料中的包袱,仔细端详过后发现包袱被护得极好,几乎全未沾雨,这才心安地舒了口气。 保命的物件,可得仔细。 “今日惊蛰,此雨在所难免,是我们来得不巧。” 祁云岫拧干自己衣袍和发丝上的雨水,又捉住阿寒的袖管,作势要帮他也拧一拧。素手抚上黏在阿寒手腕处的那截布料,不经意间触及肌肤,阿寒手腕处游过一丝暖流。 “先生,雨来得突然,不知还要下多久,我们今日入城怕是要耽搁一阵子。” 阿寒轻声道,静静地看着先生替自己滤水。 汤圆见无人替他擦羽毛,“啾”了声以表不满,而后自己扑腾到阿寒腿边,将一身雨水蹭到他裤管上,才终于罢休。 “无妨,明日一早再入城也无碍。幸而此地有庙宇,天亦不算难为你我。” 祁云岫替阿寒拧去衣上的水,倚上门边发白的红柱。他单脚着地,另一条腿曲起,伸手脱去布履,将鞋扣过来抖了抖,倒掉履中积水。 他浑身湿透,乌黑的发丝黏在额间和脖颈处,衬得肌肤愈加白皙,未滤净的水珠顺着发丝滑下,一路从鼻尖滑到唇,继而由脖颈落到锁骨处,似是将此人的轮廓描摹了一番。 祁云岫仍旧一贯清淡眉眼,只是如今眸中氤氲着水汽,宛若遭水浸过一般,阿寒第一次见先生这般模样。 “哐当——” 门廊外雨摧蕉叶,烈风吼叫着袭过,途经观音庙,顺便推倒了门前的铜香炉。 祁云岫被香炉倒地声吓了个激灵,刚穿上布履便趔趄两步,不禁朝庙深处迈进。阿寒随先生入了庙,二人这才看清庙内装潢。 昏暗的光和着雨水从坍塌的屋檐漏进来,照着殿内厚厚的积灰。青铜香炉横在地上,炉口布满蛛网,仿佛蒙了一层发霉的纱。 “先生,这庙看上去许久未修缮了。” 阿寒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地面上的蛛网,皱着眉四下张望。 左面墙皮剥落了大半,壁画褪成青灰色,金漆只剩菩萨眼角一点残光,绿色藤蔓从墙角裂隙中钻出,缠住她手里的净瓶。 右面墙上十八罗汉更显凄惶。伏虎罗汉的虎头已湮去大片,只余半截虎爪悬在墙上;降龙罗汉的龙身被虫蛀得斑斑点点,龙须断成几缕碎线,仿若风一吹便簌簌地颤。 “此地距城中还有好些路程,这座庙荒废也正常。” 祁云岫将目光从壁画上移开,接着朝前走,忽觉脚下踢到硬物,低头一看,方才发现此处摆了张供桌。 桌上歪着半截蜡烛,蜡油混着香灰凝成奇怪的形状。 他仰头,正对上断梁上垂下的半幅经幡,褪色的红布条摇摇欲坠,其上依稀可辨出“慈航”二字,只是当一阵穿堂风掠过时,经幡仍是坚持不住,飘飘荡荡落在积满尘灰的蒲团上。 “先生,此庙看上去好生古怪。” 阿寒紧紧跟在祁云岫身后,将原本打算取出的护身匕首又收回袖中,反而抓上祁云岫的袍袖。 祁云岫并未回应阿寒,而是带着他后退两步,对着供桌前的观音像鞠躬作揖,嘴中念道:“祁某携童子避雨至此,叨扰菩萨,还望菩萨恕罪。” 说完,他又拜了两拜。 阿寒学着祁云岫的话,拱手作揖,对着神像道:“阿寒随先生避雨至此,多有不敬,望菩萨恕罪。” “砰——” 阿寒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顿时循着声响望去。 庙门倏然重重合上,将本就微弱的光线阻挡在外,庙宇内霎时一片黢黑,唯余屋顶裂隙处漏下一缕细碎的薄光,恰好落在祁云岫左肩,似天光乍泄,在昏暗的屋内格外显眼。 “莫怕,” 祁云岫白玉般的手抚上阿寒后背,轻轻拍了拍,他贴近少年,语气温柔而坚定,令人心安。 “只是风急,刮拢了庙门。” 他说完,摸黑走上前拾起供桌上躺着的半截蜡烛,又令阿寒取出火引。 祁云岫垂首敛息,对着火引轻呵一口气,幽微火苗倏然明灭,旋即“唰”一声绽出一朵赤焰。 他手中捏着的烛芯遇明火簌簌燃起,橘红光晕渐次将黑暗的一方空间染成彩色,好似暗夜被这捧暖色撕开一道裂隙。 阿寒看着那道忽明忽暗的烛火,忽而发觉自己看的不是先生手中的烛火,而是倒映在先生眼睛里的那一豆烛星。 祁云岫垂下蒲扇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那一点火光。他将蜡烛递给阿寒,同时偏头望向供桌后那尊观音像。 他觉得此处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感,一种……窥探之感。 泥胎法相半倾于朽木莲台间,原该拈杨枝的右臂早被虫蚁噬空,徒留半截枯瘦指骨指向虚空。蛛网替代了璎珞垂珠,尘网悬垂而成的飘带被风蚀成絮状,随阿寒手里的烛光幽幽颤动。 而菩萨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她眼中分明是一派慈悲神态,却令祁云岫感到强烈不适。 “滴答,滴答……” 漏雨不住地从残破瓦当渗进屋,有规律地滴落在地。 “先生,”阿寒扯了扯祁云岫的袍袖,“我们可是惊扰到菩萨了?” 祁云岫罕有地噤声,他不再与神像对视,而是扭头看向左侧的壁画,蓦然,他瞳孔骤缩,手指猛然攥成拳,似是看见了什么诡怖之物。 “只怕不是。” 阿寒发顺着先生的视线朝壁画望去,这一眼登时让他毛骨森竦。 漏雨一刻不停,顺着墙壁流到斑驳壁画上,竟将画中菩萨的面庞蚀出千百血洞。 血迹沿着水渍在壁画上洇开,逐渐爬到菩萨全身,本就褪色剥落的身躯如今遍布血痕,唯余一双黯淡的眼睛盯着庙中的不速之客。 二人皆被这诡谲之景惊得直往后退,慌乱间撞上右侧墙面。阿寒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摸去,发现指尖沾满鲜血! 粘稠猩红的液体从他头顶滴落,他浑身僵硬,咽了口唾液缓缓抬头,正对上十八罗汉的视线。 只见壁画中十八罗汉的眼珠齐齐转向他们,瞳仁里缓缓流出血泪。千行血凝珠落下,蜿蜒在罗汉的面庞上,他们的眼睛个个瞪得溜圆,嘴角的笑也仿佛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滴答——” 雨水落地声宛若催命咒,冷酷地审判着来客,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他们执以死刑。 阿寒眉心紧缩,他深吸口气,冰凉的手抓上祁云岫宽袖下的腕骨,急声道:“先生,此地诡异,我们还是趁早离开。” 说着,少年拉着祁云岫就要朝门口行去,步子已经迈开,却被祁云岫拦住。 祁云岫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景象,最终目光从沉重的庙门处收回。他已经平静下来,反手扣进阿寒五指间,将自己手心的温度渡给少年。 “莫怕。” 祁云岫对少年温声,眉头却紧蹙。 眼下的情况,相当棘手。 “伏惟菩萨慈鉴,惊扰宝相实非我等本愿。”他声音抬高,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余音。 祁云凝眸望向殿中央的菩萨,与那座神像四目相对。 “只是祁某与童子自松岭而来,途经此地,偶遇骤雨,无计可施,这才不得不入庙避雨,菩萨此番降罪,实在不近人情!” 骤雨依旧急躁地拍打着屋顶瓦当,天光也仍只泄漏一隅,幽幽烛火在阿寒手中明明暗暗,蜡油滴落在地,凝成一朵蜡花。 阿寒低头看着那朵乳白的花,忽觉恍惚。此地实在诡异,风摧庙门,壁画渗血,连他的手心也热得出奇。 掌中一片温软,手心也不住地沁汗,致使他堪堪握不住另一只清秀的手。许是被这庙中诡象惊了神,阿寒感到此刻心如擂鼓,急促的心跳声仿佛清晰地震在耳际,他倏然抬头看向身边之人。 祁云岫噤声,阿寒便也不敢言语,偷偷侧目看向先生,却见祁云岫正不卑不亢地与供桌前那尊神像对视。 祁云岫的目光沉静而决绝,令人觉得仿佛方才的种种恐怖之象俱是幻觉。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立于殿中央,似在等待。 不住滴落的雨珠已在地面积了滩水洼,庙中一片寂然,菩萨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二人,却不再有古怪之事发生。 一切都回归正常,风依旧刮,雨依旧下,烛火依旧摇曳。若非血洞与血泪还停留在壁画上,阿寒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看走了眼。 “去开门。” 祁云岫对阿寒说,他松开手里那只已经暖起来的手,转身走向寺庙大门,临走前目光在壁画的血洞上停留了片刻。 阿寒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暖意,心下遗憾,但还是颤颤巍巍走到大门前,抬手将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推开。室外的光顿时如井喷般涌进来,大殿内一扫方才的阴翳。 他后怕地吹灭手中蜡烛,将余下的小截蜡烛放回供桌上,便赶忙回到祁云岫身旁。 “先生,雨……雨好像要停了。” 他语气中还带着惊惧的余韵,话也说不清楚。 祁云岫闻言朝门外望去。骤雨初歇,雨势渐稀,如今只剩濛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我们走。” 细雨中,一位身形颀长的霁袍男子沿着小径朝北走去,他肩上还停了个白球;另一位黛衫少年抱着大包袱跟在男子身后,二人在雨中渐行渐远。 第5章 客栈观戏 故人重逢 祁云岫和阿寒冒着细雨从观音庙走出已几近两个时辰,二人此刻都已力尽神危。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祁云岫边走边暗暗观察街上之景。 更漏初转,千家檐角依次绽出暖芒。大街两侧是两排灯火通明的商铺,酒肆里朱红幌子随风摇曳,客栈门前的雕花灯笼里迸出亮光,光泻在地面上,蜿蜒成河。 “先生,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先找间客栈歇脚?” 阿寒跟在祁云岫身后,目光紧紧黏着祁云岫。 “也好,”祁云岫漫不经心地朝前街一处指去,“我们就住这家。” 阿寒顺着祁云岫的手望去,眼前赫然是一座九丈高的朱漆描金楼。檐角挑着一圈紫檀夹纱灯,照得门前白玉石阶上浮起层金红雾气。镶金匾额高挂,正中间用行书题着“烬红梢”三字,在火树银花中生得尤为潇洒。 阿寒看着这座瑰丽绮伟的酒楼,想说他们所剩银钱已不多,应是住不起这等厢房。倏然,一双素手摸上他脸颊,扶着他的脑袋偏转向另一处。 “这边才是。”祁云岫善贴心提醒道。 阿寒这才注意到,酒楼旁边还坐有一幢双层小楼。 青砖黛瓦隐在珠玑华筑旁,细看能发现檐角的斑驳漆色。几茎枯藤自檐上垂下,在晚风的拨弄下轻叩着二楼木窗。再往下看,阶前青石缝里钻出绒绒的苔,蜿蜒至门扉处,矮门上方悬着一块无甚存在感的木匾。 “同福客栈?” 阿寒念出匾额上的字,扭头看向祁云岫,眼神似在征求先生的意见。 “正是,”祁云岫对上那双桃花眼,自如地发号施令,“你先进去开房,我稍后便来。” 虽不明白先生此举的用意,但阿寒仍照做了。他抱着包袱走进客栈,高声道:“掌柜的,开间房。” “好嘞客官,您稍等!”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门对面的柜台后传来,阿寒朝柜台望去,并未见到人,也不再闻得人声。 正当他等得不耐烦时,柜台旁的耳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身高约莫六尺的男子从门后绕出。 “这位客官,小店现有一间天字号房,一间地字号房,两间人字号房,您想要哪间厢房?” 男子长得尖嘴猴腮,面相与声相即为一致,阿寒低头打量着这位与柜台耳门一般高的“猴掌柜”。 “一间人字号厢房即可。” 阿寒心忖,他和先生逃亡至此,来时携带的盘缠不多,能省则省,一间房足矣。 “好嘞,客官这边请!” 掌柜热情万分,嘴角咧着,眼也眯成一道缝,原本皮包骨的脸被硬生生扯出几道褶子,堆在眼角和脸颊处。 不等二人转向走廊,只听门口传来熟悉而温润的声音—— “两间人字号厢房。” 祁云岫提着两个小包不疾不徐地迈进客栈,在猴掌柜领着阿寒进房间前高声道。 “先生?” 阿寒闻声回首,眼尾扫过先生手中的小包,依稀辨出黄纸上的红字。 百草堂。 “先生,我们带的盘缠不多,两间房未免过于铺张。” 阿寒认真地看着祁云岫的眼睛,言语间满是真诚的忧心。 “哦?”祁云岫饶有兴致地反问,“你同我挤一张床,不觉委屈?” “先生待阿寒无微不至,怎来委屈一说?” 阿寒忙道,那双桃花眼直直望着对方,一刻也不曾动摇。 祁云岫盯着少年的眼睛,若有所思。片刻后莞尔,温声说:“也罢,掌柜,我们还是要一间房。” 掌柜站在一旁观赏了全程,无丝毫不耐,只是笑脸相迎地领着二人来到一楼最里间的厢房。 “二位客官里边请!” 猴掌柜为他们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热情介绍本店服务,从房内陈设布置侃到店内三餐菜单。 阿寒觉得猴掌柜说起话来像放鞭炮,噼里啪啦一大串,没什么耐心地朝房内走去,顺手将怀中包袱搁在桌案上。 祁云岫静静地站在门口听掌柜介绍完,点了两碗肉丝面作晚餐。待掌柜离开,他拆开手中的黄纸小包,露出几味草药。 阿寒只能闻到浓郁的药味,却不认识这些药材,他向先生投去询问的目光。 “太子参,苏叶,黄芩,牛蒡子,”祁云岫分别指着几味药材示意阿寒,“防治风寒。” 说完,他令阿寒将药材送去庖厨煎成汤。 阿寒不放心这药独自留在庖厨,自从前些时日得知有人在追杀先生后,他对祁云岫的人身安全及其上心,已经隐隐接近走火入魔神经兮兮的境界。他决定亲自守着,以防有人趁他不备在药里动手脚。 少年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砂锅里沸腾的药汤和接连冒起的气泡,时不时扇扇火。 零星火花在蒲扇下跃动,烟气源源不断地自灶台里钻出,阿寒忙不迭呛到,偏过头直咳。这一扭头,就看见祁云岫不知何时倚在门边,此刻正捧着汤圆喂米粒。 “当心着点,”祁云岫听到咳嗽声,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你身上的伤刚痊愈,莫又染上风咳。” 阿寒点头:“先生,这药马上煎好了,我一会儿给您盛过去,您先回屋歇着吧。” “不必了,这药是为你买的,你自己趁热喝了。” 祁云岫瞥了眼砂锅里浓黑的药汤,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阿寒看着那抹霁色身影消失在转角,觉得这烟熏得他眼睛疼。他估摸着汤药已大致熬成,索性熄了灶火,用木勺将药汤盛出来。 他对着碗里苦味四溢的药汤吹了吹气,没直接喝,而是怔怔地捧着碗看了许久,直到庖厨外传来尖细声音:“客官,您要的肉丝面来喽!” 碗里的汤药已凉了不少,阿寒仰头对着碗一口气灌下去,浓黑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他喝完药,衣袖一挥擦干嘴角汤渍,转身出了庖厨。 客栈大堂的木窗正对着旁边酒楼,灯红酒绿与燕舞莺歌皆隐约由窗口透进来。祁云岫和阿寒相对而坐,边吃面边看向窗外。 “先生,这客栈与酒楼天壤之差,为何老板要将客栈建在酒楼旁?”阿寒忍不住问。 祁云岫慢条斯理地吞下一口面,抬起眼皮望着隔壁金碧辉煌的高楼。 庭中八重红枝垂樱,落花纷纷扬扬地飘下,铺了满地,有几朵坠入墙角的红泥酒坛中,恰似余烬点燃新醅。 “或许是店主想不开了。”祁云岫悠悠道。 “不过这酒楼的名字取得甚好,博雅大方,意境悠扬。” 祁云岫挑拣着碗中肉丝,回忆起方才看见的那块匾额,“烬红梢”三字与这庭中光景相得益彰。 “啾啾。” 雪球般的小鸟从窗外飞进屋来,在祁云岫手边的乌木桌上落定,似在附和祁云岫。 同福客栈内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只有祁云岫和阿寒坐在窗边侃大山。阿寒四顾无人,觉得也正常,这么个简陋客栈开在酒楼旁,哪里抢得过人家的生意。 阿寒见先生吞下碗里最后一片肉丝,便悄悄夹起自己碗中的肉放到对面碗里。 祁云岫眼尾余光扫到那片凭空出现的肉丝,没说什么。 “先生,您先前为何要住在深林中?” 祁云岫将那片刚冒出来的肉丝送入口中,声音不免含糊:“不然晤(住)哪,我又没钱。” “先生博学广才,何不入仕为官?我听以前村里的公公说,信都城里的大官都能得到封赏,个个都住大房子!” “才疏学浅,无颜入仕。”祁云岫又喝口汤,挑眉对上那墨色眉眼,“怎么,想住大房子?” 阿寒讪笑着再往对面夹去一片肉丝:“嘿嘿,有点。” “如此,那先生便想想办法,让我们阿寒住上大房子。”祁云岫眼波流转,语气似逗弄小孩。 “可是眼下,那群人还在找我们……”阿寒面露忧色,一双剪水秋瞳凝着失落之意,长睫微颤。 祁云岫不动声色地扫过少年的袖口,看到那抹黑色的药汤水渍,眸色沉了沉。 “无碍,”他面上云淡风轻,语气中满是不以为意,“他们暂时寻不到我们。” 阿寒仿佛吃下一剂定心丸,眉眼舒展开,嘴角也噙笑。他眸光扫到桌边案台上横着的蜡烛,倏然又记起白日里途经的那座观音庙,壁画渗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先生,那座观音庙好生古怪。忽然一阵妖风,门就关了,菩萨就流血了!壁画怎会流血?那墙里面不会藏着什么……人吧?抑或是何邪物作祟,先生,您先前可曾听过这等邪物?” 祁云岫一直认真听着少年的碎语,却没耽搁吃饭,此时他面前的白瓷碗已堪堪见底。 他取出丝绢沾去嘴角晶莹的汤汁:“的确古怪,不过此事我们不便细究,就当没看见吧。” 阿寒心说也是,此刻他们自己还在躲避追杀,没工夫管那两堵会流血的墙,不过此地实在邪门,不宜久留。 二人吃完面,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屋休息,窗外倏然一阵嘈杂,似是有人在隔壁酒楼门前喧哗。 “小爷今日就要个说法!” 一道破锣嗓音隐约传来,声音的主人此刻正叉腰站在酒楼大门口,冲里面破口大骂。 祁云岫早已循声望去,入目便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 男子裹一身朱红绸袍,胸口处绣着缠枝牡丹纹提花,本该飘逸的宽袖被浑圆臂膀撑成两截鼓胀的布筒,状似莲藕。腰封早失了束体之用,索性虚挂在肚腩下沿。 他身边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苦着脸点头哈腰:“哎呦李大官人,您可别喊了,咱进屋里说。您站在这儿,我们生意不好做呀!” 只见那位“李大官人”冷笑,脸上肥肉挤作一团,横肉随着他张口而发颤飞扬:“做生意?我昨日来此饮酒,回去之后从衣服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你们就是这般做生意的?” 中年男子叫苦不迭,偏偏面上还在给大官人赔笑。 “先生,要不我去看看怎么一回事?”阿寒见先生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小声询问道。 “不必,”祁云岫走到窗前,神色如常,一贯的清冷模样,“这里视野就不错。” 窗外二人仍在纠缠,路边行人纷纷停下来围在一旁凑热闹。 中年男子在李大官人的压迫下终于心胆皆碎,崩溃似的大喊:“什么字条?究竟是何字条!一张字条怎的就让您夫人怒火中烧火冒三丈痛下狠手了?” 那李大官人一听,登时更气了,一把从那被肥肉撑得平整光滑的衣襟中摸出一张字条,狠狠拍在对方胸脯上:“你自己看!” 祁云岫看不清字条上的内容,心下遗憾,正打算让阿寒去打听一番,却听见窗外传来一道清朗明亮的声音。 “牡丹含露待蝶栖,何苦折作瓶中泣?李大官人,您昨日艳福不浅呀。” 祁云岫和阿寒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玉白锦袍在酒楼露台的暖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那人腰间玉带悬着块错银海棠环,晚风掠过,环佩叮当作响,广袖灌满流云,袖口暗绣的鹤影在银线浅纹里振翅欲飞。 祁云岫觉得声音耳熟,却看不清那人隐匿在屏风后的面容。 “听闻李大官人昨日在此处相中一位乐女,偏要人家陪酒,还立誓要将其纳为小妾。这不,现在被李夫人抓了个现行。” 那人与身边人谈笑,聊的是风月传闻,声音还不断拔高,让围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位与他同席饮酒的男子立即附和:“还有这回事?李琼,你还是安分些时日吧,尊夫人可是女中豪杰,糊弄不得!” 露台上众人哄笑。 李琼面色涨红,跺脚指着楼上屏风后的众人,恼羞成怒道:“你们给我等着,小爷迟早收拾你们!”说罢,他艰难扭身爬上马车羞愤而去。 祁云岫观赏完这一出“纨绔大闹烬红梢”的戏码,心满意足,却仍站在窗前不动。他望着酒楼露台上的屏风,纤指伸到桌前,汤圆立即飞到他指尖。 “玉尘,你去那边的屏风后面转一转。”他对鸟说。 阿寒见此情景不禁疑惑,这颗汤圆还能听懂人话?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答,只见汤圆朝不远处的屏风飞去,须臾消失在屏风后。 “先生,那人有何问题吗?”阿寒问。 祁云岫但笑不语,只是挪回桌前坐下,他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指关节一下一下轻叩着桌面,好不闲逸。 不出一炷香时间,客栈的木门被“砰”一声推开,门撞在白墙上,祁云岫和阿寒齐齐望去。 一位身着玉白织金锦袍的青年阔步走进客栈,汤圆正站在他肩上,一人一鸟直直冲向祁云岫。 “攸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