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面》 第1章 一 赵玉真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李寒衣自剑冢搬回了苍山。 李素王百般挽留,她也只是说要回去办些要紧事,过些时日,她再回来。 终年不化的积雪依旧沉沉压在苍山顶,半山腰的草庐阔别主人已久,在满山萧索中显得格外冷清。 眼看就要下四月了,山下的春风却还没来得及吹到这处草庐。高处不胜寒,山上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一些。 但春风的迟来对李寒衣来说却是正好,李素王对外孙女依依不舍,颇绊住了李寒衣几日,叫李寒衣险些赶不及。 她从前总是孤身一人携剑归山,来去了无痕,这次却将雷无桀拽来,让他赶了架牛车慢慢上山。 春天的雪月城在街头巷尾总有许多卖花木的小贩,李寒衣出重金,将全城的桃树苗尽数买下。雷无桀赶着的牛车上,正放着这些桃树苗。 他倒是任劳任怨地赶着车,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姐姐,你买这么多桃树苗做什么?苍山草庐又高又冷,种得活吗?” 李寒衣平心静气:“种来试试吧。” 趁着苍山迟来的春,李寒衣种下了一片桃林。春寒料峭,纤细的树苗被山风吹得颤颤巍巍。司空长风隔三差五来替伤后的李寒衣把把脉,他每次来见了这片桃树都狐疑,觉得这片桃林兴许根本熬不过将来的凛冽严冬。 苍山十九峰,这一片桃林掩在层叠的峰峦中,实在是微不足道。 李寒衣不曾担忧过这些,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悉心照顾这些桃树。雨前施肥,雨后除草,午后戴一顶斗笠在林间穿行,看看有没有小桃树出胶长虫。 她从前在此处只是日复一日地练剑,如今却分了一半的时间给这些桃树。 春雨细如丝,待到迟来的如丝细雨将苍山也笼罩过第三回之后,她的草庐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那一日她方推门出来,一阵焦急的啁啾声就劈头盖脸洒落她一身。她仰头,檐下梁上一只小小的燕,边极力振翅边用那纤细的爪子在梁上左右蹦着。泛着金属光泽的蓝黑色覆羽沾满了更深露重时沁入羽丝的水汽,压得它的动作也带上些拙滞。 附近从未见到燕子窝,想是无家可归的孤燕彷徨了整夜,终于选中她的草庐落脚。 李寒衣望了望远处的空濛山色,又抬头望了望这位新邻居,难得地笑了一笑。 那燕见了她的笑容,立时停了略显凄厉的啼鸣,微微伸长了脖子,歪头静静地看她,豆大的眼珠不时骨碌碌转着,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机灵。 它这么看了一会儿,俯身一跃,展翅滑翔到了李寒衣身边,扑棱着翅膀绕着李寒衣飞了一圈又一圈。狭长的黑色尾羽恰似一把剪刀,将吹在李寒衣身上的春风裁成一道又一道。 李寒衣旋着身,让自己好奇地目光不住追逐着燕灵巧的身影,衣袂随着她的动作在春光里翩飞。 燕飞了一圈又一圈,仿佛着急起来,一头往李寒衣怀中撞去。李寒衣没有预料,被它撞个正着。燕往下一坠,又扑着翅膀,不住地用小小的脑袋往她怀里撞着,一边撞一边啁啾不断。 并不痛,隔着衣服,像她在桃林中穿行被细枝拂过,有些痒。 李寒衣还是笑出声来,用哄人的语气道:“好了好了,这是怎么了?你是饿了吗?” 燕的啼鸣顿了一顿,翅膀越发扇得扑棱扑棱响,小小的身子上上下下颠着,一连串的叫声竟叫李寒衣听出几分委屈。 李寒衣伸出手掌,口中唤着“来来来”,燕竟颇有几分从善如流,一个振翅就掠到她掌心,纤小的爪紧紧勾住她手指。燕站定之后张着翅膀,抻着脖子不住地鸣叫。 李寒衣忍不住挠了挠它胸前棕栗色的羽毛,托着它转身又进了草庐。没有什么能喂它的,李寒衣便随手从案上捏了一小块司空给她送来的糕点,放在了自己掌心它的脚边。 燕跳了两跳,俯身歪头打量那点糕点,尾羽翘得高高。它看了好一会儿,却未曾啄上一口,反倒三两下跳到掌沿,伸长脖子冲着李寒衣发出一阵又一阵高亢急促的啼鸣。 李寒衣有些惊奇:“你还挑食?” 燕猛得停住了叫声,像被霜打了一般,突然萎靡起来,脚下晃了两晃,随即一滑,躺倒在李寒衣掌中。翅膀也没有精神收拢,摊开在身侧,翅展铺满了李寒衣的手掌,圆润的腹披满浅灰白色的羽毛,随着它的呼吸频繁地起起伏伏,像只正在发酵的小馒头。 李寒衣实在觉得可爱极了,伸出食指戳了戳燕的小肚子,下手虽轻,却揉乱了一大片羽毛。燕跟着她按在小肚子上的动作,“啾啾”叫了两声。 她把小小的燕举到自己眼前:“既不想吃糕,一会儿就随我去桃林里吃虫。” 燕抖了抖摊平的翅膀,更加蔫眉耷眼了。 自此这只燕就在李寒衣的草庐安了家。 夜间它栖在屋外的檐下,白日它追着李寒衣去打理桃林。没过几日,李寒衣一出门,它便十分雀跃地径直飞来落在李寒衣的肩头。 李寒衣瞧着不愿自己飞一飞、偏要她带着走的燕,总是忍不住地笑一笑。 司空偶来见着这场景,啧啧称奇,直说这鸟儿成了精。然后忍不住地要摸一摸,每每都被啄了手。 于是更加啧啧称奇,这还是只认主的鸟。 李寒衣起先确有些小算盘,林里生了桃蚜,将新生的嫩叶啃得不成样子。这时候来了这么只燕,形影不离跟着她,岂不是正巧要鸟尽其用,替她吃一吃小桃树上的蚜虫? 这燕喂糕它不爱吃,一定是因着鸟其实是爱吃虫的。 但等她一指树梢上比新叶更青嫩的蚜虫,燕却扭捏起来。这么个小东西,她居然也看出了它神色的为难,它努力地伸出小小的喙,似乎狠狠下了点决心,到底还是没能下得了口。 李寒衣真是有些惊奇了,怎么会有不吃虫的鸟,她捏了捏它圆滚滚的身子:“你是餐风饮露的吗?天上的仙人才不吃东西,”她笑着逗它,“你是哪位仙人座下?快快报上名来!” 李寒衣本是玩笑,燕却真有答案似的,昂着头一气唧唧喳喳叫了好半晌,可惜李寒衣听不懂这叫声里的含义,见它不乐意吃蚜虫,也就此作罢。 第2章 二 过了没几日,她晨起一推门,就见眼前一个小小的黑影,似被弓弦射出的箭一般自远处蹿到她跟前,又猛得转了一个急弯直冲房梁而去。 李寒衣下意识追着这道黑影抬头看,是燕啄回了春泥,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地在檐下搭着一个已成形的小窝。 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 望望不远处一片伶仃的桃树,听听十九峰满山的寂静,再看看自己这梁上,一只孤燕的落脚地竟成了苍山草庐的春意最浓处。 李寒衣有些失神,喃喃道:“从来燕子衔泥筑窝都是成双成对,你落了单吗?本该与你一同筑巢的燕子去哪儿了?” 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本也不指望一只小小的燕子回答她什么,其实这样莫名其妙的问话,她自己也不免觉得好笑。 燕子埋头专心致志地经营自己的新居,轻盈的尾羽直指天际。 它为这新居添好了泥,跳开来左看右看,然后一个转身,边蹦跶边唧唧喳喳朝李寒衣叫着。叫了一阵,索性展翅一跃滑到李寒衣身边,在半空中使劲扑棱着翅膀,盘旋几圈,再一径冲到梁上自己的新巢旁,啁啾着停留一瞬又俯冲回李寒衣身边。 如此往复,李寒衣明白过来,它这是在邀请她参观它新修的府第。 李寒衣扶着门边,一抬脚就站到了门槛上,踮着脚尖颇配合地仰头仔细瞧了瞧。 春光灿烂里,她纤细挺拔的身姿靠在大开的门扉旁,轻踮的脚尖、不自觉期待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觉得恍如隔世。她仿佛又变成十七年前那个满身意气的少女,携着听雨,不顾一切走过重重山水,闯进那间庭院,只为在无知无觉之时,去见那个她此生注定不可不见的人。 在人生的此刻,她还可以再拥有这种心境吗?只因为一只燕还在她檐下等待? 她还是露出十分赞许的神情,夸赞给它听:“不错,你做得真好。” 燕一下变得雀跃起来,黏在李寒衣身边,清脆的啁啾似莹润的珍珠洒落。 李寒衣也被燕的喜悦感染,心情渐渐变得轻快,脸上也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那笑只到一半就忽然僵住了。 脑海中不受控浮现的回忆里,有一个少年雀跃的声音和雀跃的脸,“快点吧,快点吧,桃花落了,就可以吃桃子了。” 剑势汹涌过,纷纷落英中,少年愠怒的脸愈发清晰,当年那毫不犹豫的一剑跨越十数年的时光,终是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心脏。 如果当年她没有一剑斩落他满树的桃花,如果当年她也肯驻足陪他等到桃花结果,她为什么……就没有等一等呢…… 她忽然痛得连呼吸都停滞,扶着门边的手指尖捏得发白,身形一晃,站不稳地一个踉跄,脚下就从低矮的门槛上滑落。 燕的啾鸣忽然变得焦急,李寒衣看着它,勉强保持面上的平静,安慰一般对它说道:“没事的。” 她伸出手掌,燕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飞落在她掌心,而后努力俯下身,用小小的脑袋摩挲李寒衣有些冰凉的手。 燕的体温透过头顶那一小片蓬松的羽毛传递给李寒衣,实在是很小巧的脑袋,不够暖她的手。燕似乎也意识到,索性爪下松了劲,干干脆脆地趴下来,展开翅膀,用全部的身体覆住李寒衣的整个手掌,小小却温暖的胸膛费力地来回蹭了蹭,想要和她贴得更紧些。 李寒衣右手的手掌于是在春寒料峭里被一片温暖包围。 她的心也柔软下来,左手轻轻覆上燕的背羽,温柔地抚摸着。燕此刻安安静静,一双眼睛只专注地瞧她。 李寒衣心中生出好奇:“你是打哪儿来的呀,怎么只你一个?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 见惯了的是远远就被脚步声惊飞一片的鸟雀,她从不知道会有这样愿意与人亲近,还颇通人性的燕子。它自打一来了苍山,似乎就打定主意要在这草庐与她同住,对她毫无惧怕之意,甚至还似乎有些黏她。 燕使劲眨巴豆大的小眼睛,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它憨态可掬,李寒衣不免被逗笑,她将它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它。 小东西也不知是被看得羞了还是怎的,眼神躲闪了两下,脑袋使劲儿在李寒衣指尖蹭了蹭。满是羽毛的一张小脸,李寒衣竟觉得自己看出它在向自己卖好。 她心念一动,不自觉脱口而出,语气隐有急切:“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才来这里陪我,是不是?你也飞到过青城山,是他告诉你的,对吗?” 话音落,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对院中偶然落脚的燕絮叨些诸如“小仙女如何如何”的话,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吧。她真的很想相信,世上还会有什么寄托了他的一缕思念,又来到她的身边。 都说他是仙人转世,她此刻有些期盼,这可以是真的吗?倘若真有鬼神,叫他留得一缕魂魄,午夜梦回之时,是不是也可以在一枕黄粱里重逢? 可是没有,他离开这样久的日子了,一次也没有。 他从没有来梦中见她。 燕仿佛也怔愣,定定瞧着她,低低鸣了两声。 她又将燕朝自己贴近了些。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今连素来冷清的苍山都要有一片桃花了。 燕自她的抚摸中轻轻挣脱,急切地贴上她的脸颊,羽毛却忽然被眼泪打湿。它张开翅膀,轻却急切地拍着,这样小的身量叫它无能为力,它却这么渴望能给她一个拥抱。 李寒衣托着它的手移开,燕不依不饶,振翅贴近她,片片羽毛沾走了她不自禁滚落的泪水。 这些日子她过得平静,自清醒以来,她悉心养伤,未曾大恸,从未尝有人见她垂泪。 他留在这世间最珍之重之、付出性命也要换回来,承载他全部思念的,便是她此身,叫做李寒衣的一个人。 她舍不得叫自己不好。 她此刻忍不住落泪,只是……只是太想他了。 见过她落泪,往后的日子里,燕越发黏她黏得紧,白日落在她肩头不肯离去。刚筑好的新巢也再不住,日头一落,见李寒衣要闩门,就一个闪身自她臂下挤进了门缝。待李寒衣再回头,它已昂头挺胸,在她床头来回踱着步。 “你……”李寒衣失笑,走过去,俯身用指头点了点它的脑袋,“还没有谁敢闯我的房间,你哪儿来这么大胆子?” 燕子一派理所应当,甚至追着她,蹦起来用头顶够了够她方才戳它的指腹。 第3章 三 下了四月,高不胜寒的草庐也渐渐和煦起来,今年新种的小桃树苗看着尚有些弱不禁风,但也有几株吐露了花骨朵,迎着山风颤巍巍地开了。 李寒衣还没来得及多观赏几眼,栖在她肩头的燕倒比她更激动,一头扎过去,然后狠狠地啄了两口。 李寒衣一时呆了,再看吃了她辛苦种出的桃花的燕子,还砸吧砸吧小嘴似乎细细品尝着花瓣的味道,柔嫩花瓣沁出的汁液在小小的喙上留下几乎看不清的水渍。 李寒衣赶忙轻轻一掌,将它自花朵前拍落,“好哇,收留你这么久,你竟吃我的花?” 燕往下一坠,扑棱了几下翅膀又飞回来,唧唧喳喳叫着,一点儿也不怕她,执着地又啄上一口。 李寒衣阻拦不及,呼声还未出口,就见燕子喜气洋洋,绕着她飞了两圈,又去啄了两口。 “你爱吃这个?”李寒衣简直眼睛都瞪圆了些,“那前些天你都吃什么了?” 真是闻所未闻的食性,李寒衣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再看看拢共也没开几朵的花,她真是舍不得让这些桃花喂了这只小鸟。 花是让它吃了,等入秋天冷了下来,它还是要拍拍翅膀离开苍山往南飞的。 她指了指燕,故作严厉:“住嘴,不许再吃了。” 燕委屈地低鸣了两声,却也真的住了嘴。 起码当着李寒衣的面住了嘴。 等她第二天再来一看,绽开的桃花不仅没多反少了几朵,徒留了光秃秃的花托迎风招展,站在她肩头的燕那副故作无辜的小模样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李寒衣有些生气,却不能拿它怎样,只徒劳地骂了几句。她本想养着只燕子替她分担分担捉虫的重任,岂料它非但没能帮上这点忙,还下口啄了她的花。 燕没能体会李寒衣此刻的网开一面,却似乎沾沾自喜于她的纵容,俨然是春风得意极了,对本就屈指可数的几朵桃花下起口来更是行云流水。 李寒衣一声呵:“还不住口!”便追了上去。 一人一鸟在桃林里绕着圈追了好一阵,前头一阵清脆欢快的啁啾,后头一阵清越却微微恼怒的呵斥。 从晚春到入夏,到底鸟口夺花失败,连带着花期后日渐繁茂的树叶也未能幸免,总是最青嫩的新叶还没见得几日阳光,已缺了半片。 燕侣筑巢总是为着新要出生的小燕子,但不知为何,苍山这只孤燕只日复一日跟着李寒衣,从来也不见它着急寻到一个伴侣。本该为新燕准备的巢也一直空到了夏季,山下的燕侣已教着幼燕尝试着展翅飞行,它却仍旧形单影只。每日除了追在李寒衣身边,似乎根本没有旁事可做。 一人一燕就这么追追闹闹,小半年的时光便已悄然流逝。 司空长风时不时上山来照看李寒衣,他有时一头雾水,即便伤后不比从前,但世上岂有雪月剑仙追不到一只鸟的道理。 直闹腾到入了夏,李寒衣仍是日日追着燕子吵架,燕子有时被她骂了几句,便低眉耷眼地老实一阵。不多时,也还是要闹起来的。 其实闹一闹也好,这样闹一闹,也算她在苍山过着烟火人间的热闹日子。司空长风上山来时见着这场景,总这么想着。 这样热闹的日子,总比孤独冷清的日子来得好。没能让那道士下山来陪着她,如今来了这么只鸟,倒也不错。 只是眼看已过了大暑了,这只看着不怎么知好歹的鸟也难说还能在此停留多久,一入秋,冷了下来,它总要南飞去越冬的。 司空长风熬好了药,端来凉了好一阵,桌上还排开好几碟糕点,独自一人坐着,百无聊赖地剥着瓜子。 叫了好几声,就是不见李寒衣来喝药,她骂鸟的动静倒一句不少地传到耳朵里。 鸟叫声听着是越来越近,追着鸟的人也越来越近,一大一小的身影总算是出现在他眼前。 “你少啄几口,今秋也许还能吃几个桃子,现在,吃西北风吧!” 李寒衣虽恼怒地骂着,但燕前前后后啁啾着绕她飞来飞去时她倒也未见得厌烦。 “这鸟这么讨厌,不如拔毛烤了,给我下酒。”司空长风剥着瓜子,睨了一眼李寒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了这么一句。 李寒衣尚未说什么,那燕子却立时怒目,一头冲来,拦在正落座的李寒衣身前,朝司空不住地啼鸣,饶是两人都听不懂它在叫什么,也知道它在对司空骂骂咧咧。 司空有意逗它:“小东西,脾气却不小。”逗完畅快地笑了几声。 李寒衣端了药碗一饮而尽,压下口中苦味才慢慢开口道:“我先拿你下酒。” 燕子也听见了这话,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司空手边踱了几步。 李寒衣伸手将司空长风面前的瓜子抓了一把来,慢悠悠地剥了两粒,不送进口中,却将果仁放到燕的爪边,问道:“今日怎么在我这坐了这么久?” 司空长风掏出一封信,在她眼前哗啦一下抖开,“你那外公思念情切,送信来问你何时回剑冢。” 燕认真地打量了那两粒瓜子仁许久,又抬头看了看李寒衣剥着瓜子壳的纤长的手,尖尖的喙拱了拱果仁,一口啄走一粒进了口中。 李寒衣见它竟然吃这个,挑了挑眉毛,又剥了两粒给它,口中答到:“过一阵子,等入了秋,”她想了想,“我会回剑冢陪外公过中秋。” 燕听着她的话,踌躇起来,但李寒衣手上不停,还剥着瓜子仁喂到它嘴边,它还是啄进口中吃了。 司空长风沉吟:“中秋……你这一杆子打得忒远。” 李寒衣一锤定音,“便是中秋吧,我这满山的桃树要越冬还得有人照顾,我总得忙个妥当。” 司空掀掀眼皮子望了望这晒了半山坡的稻草,心中想着,这可真是有的忙了。 燕又在他手边踱了两步,司空起了逗弄的心思,剥了粒瓜子仁捏在指尖送到它嘴边。 它只看了一眼,头一昂,不屑一顾地走开了。 司空长风啧了好几声,手中瓜子壳追着燕子扔了过去,骂了一句:“你这死鸟。” 为了赶上和外公的中秋之约,李寒衣第二日便支了个小马扎,开始绕草绳。 她从前没做过这些,手上生疏,便绕得慢,稻草扎手,不注意就划了她的手指。破了皮,但并未流血,她看了两眼,吹了吹伤口,并未在意。 燕一直在旁看着,却一叠声叫了起来,急急飞到她手边,非要探头看个究竟。 李寒衣觉得好笑,多重的伤她也受过了,破点皮又算什么,早已不会有人因这点事为她大惊小怪。 她扬了扬手,哄它道:“只是一时不小心罢了,”说着将手亮给它看,“你看,都瞧不出来有什么的。” 燕照旧叫得焦急,喙轻点她手指,想让她停下来。 李寒衣被扰得难以动作,忽地一伸手将燕攥在掌心,温柔却不容挣脱,而后故意板起脸训它道:“你吃了我的桃花,我不与你计较。眼下我准备桃树越冬用的草绳,你又来捣乱?你再捣乱,明年你越了冬再回来,我的桃树都冻死了,你吃什么?” 明明平常都机灵得不可思议,现下却冥顽不化起来,燕只做什么都听不懂,被攥在掌中也不住地轻啄李寒衣的手指。 李寒衣叹了口气,将它放了,“你要在我这留到什么时候啊?很快就要立秋了,你还不走吗?” 李寒衣其实有些舍不得,她能帮她的桃树缠了草绳保暖,留它们在苍山等待严冬结束,可燕子总是要南飞的,她不能留它在苍山。 她低低地叹到:“你也该下山去找找你的同伴了,我启程时,你也走吧。” 她手中继续忙碌,草绳与掌心摩擦,发出“簌簌”的响声。 春天总归是要过去的,而且已经过去,曾以为有机会相伴一生的,也总归失去了,而且从没有容她挣扎的余地。 她现在分不清执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但觉得执着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曾有个人执着地要离开青城山来寻她,但倘若他还能活着,她其实情愿他不那么执着。 或许也可以换一个人执着,她可以执着地上山去找他,陪他在福禄庭坐看闲云落花,给他讲讲她在山外遇到的故事。 但如今再想这些早已晚了。 第4章 四 眼前又有一只执着地要留在苍山陪她的燕,她不想要陪伴着自己的它这么执着了,冬天总会来,它会冻毙于风雪。 她陷入沉默,不再回答燕焦急的追问,只悉心照顾她的桃树。 致密的草绳被她一圈又一圈缠上树干,经历再酷烈地风雪也不会松脱。仿似过去这十数年的岁月,一年又一年地将她缠住,她不想挣脱。 等最后一棵桃树也穿戴好她亲手编织的冬衣,也到了该启程赶赴剑冢的日子。 燕追在她身边,焦急地挽留她许多时日,清脆的啼鸣也变得嘶哑。 李寒衣也曾心念动,想过要么就将它揣进袖中,带着它走。她去剑冢,便带它去剑冢,她回苍山,也带它回苍山。 可燕究竟是只燕,它其实本不该终日与自己为伍。苍山安静冷清,它迷失方向离群索居,选择在她檐下落脚,让苍山热闹过一季,也已经够了。 便是小小的燕,既生了翅膀,本就该要展翅高飞遨游天地。她见过宁死也不愿坐困庭围的一个人,便不愿将会飞的燕困在自己袖中。 八月至,她坐上司空为她准备的马车,放了两边车窗的帘子,外头那只燕凄厉的啾鸣随秋风一起被挡在帘外。 燕执着地撞着帘幕,似乎觉得只要它足够努力,就可以撞进车中,再撞进她的怀里。 李寒衣说不上有多少离愁别绪。再聪慧,也是只燕,本也不会记得她多久。等它找到燕群,随着它的同伴到了温暖的南边,筑上新巢,它小小的脑袋瓜里自然再不会记得一个叫李寒衣的人。 它那时会过得很好。 李寒衣看着帘上被燕一次又一次撞出的痕迹,敛了双眸,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其实还是会舍不得,她嘴上说着什么“明年回来”,但她知道,离开的未必会再回来了。 长鞭破空挥去,骏马长嘶,她还是暂别了苍山。 燕被马车远远抛在后头,它努力振翅追着,一路追下山,用尽全力,也只追出半舍之地。而后突兀地坠地,再如何挣扎,也没能再朝前挪出一步。 车中的李寒衣没有看到。 剑冢的月也和她在别处看到的一样圆,尤其中秋的月。弟弟和外公与她一起,一家人难得地过了个团圆的中秋,丹桂的甜香熏得人发醉,此时再仰望天上明月,更是尤其的圆。 醉意熏熏里,她双眼有些朦胧,她没有见过青城山的月亮,想必那里的月亮从不会有这样圆,因为…… 他从来是一个人在那里。 过了中秋,一日赛一日地冷下去,她做了周全准备,但还是会担心那片纤弱的桃林,便一直与留守雪月城的司空通着书信,托他不时上山看一看。 李素王既担心她身体,又舍不得外孙女,还不到九月,言语间已计划着留李寒衣过年,说什么也要到了明年春天才肯放她走。 她也愿意留在剑冢。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细细算来,每一个重要的人陪伴她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她已比往日的她更懂得珍惜。 转眼到了九月,她心中惦念一直未曾放下,想来燕早已在南飞的途中,也不知它抵达终点时会栖在哪里。 说来奇怪,离开苍山一个月,她不时回忆起这只燕时,总有种奇异的熟稔,仿佛很久很久之前,她便听过它振翅的声音。这感觉在心头萦绕不去,却无处追寻。 司空长风此时一封书信急递而来,只书了几个大字:“燕未南去,终日啼血,速归。” 李寒衣手腕一颤,薄薄的信纸飘落在地,一颗心已揪得她不能思考。 它竟还不肯走吗…… 司空总爱逗弄它,可也惊异于这只燕惊人的聪敏,何况它陪伴李寒衣日久,他心中知晓李寒衣对这燕多有惦念。 李寒衣离开苍山后,司空长风再上山便没有看到它。这本不奇怪,秋风飒沓,已逼得候鸟尽数南归,它不过也不曾例外。 直至那日他又得了李寒衣的嘱托,上山看看她的桃树,人至草庐,鼻尖便萦绕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司空长风立时警惕起来,按说苍山此刻不会有人在,可他寻着这气味传来的方向,一路走到草庐檐下,耳中听到极细微的簌簌响动自梁上传来。 他仰头看去,却是那只燕,蜷缩在它小小的巢中,寒风已吹得它再难展翅,它只仰着脖子,艰难地发出嘶哑的悲啼,声音已哑得几乎听不见,泪尽继以血,几滴血点洒在梁木上,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司空长风心头大震,一封急递立刻出了苍山。 归程时,心境与离开那日相较已不可同日而语。李寒衣一点也不明白,她从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燕,纵使它灵性逼人,何至于对她依恋至此。三月末到八月初,五个月的朝夕相伴说来不短,却没能给出一个它搭上性命也不肯离开的理由。 司空长风信中的几个字在李寒衣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星夜兼程,踏着苍山降下的第一场严霜回到了这里。 离终点还有半舍之地,她尚不能目视到她的草庐,但一踏进这个距离之内,她心忽得一紧。 尚且离着这么远,她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只燕的所在,她知道萧索秋风穿过檐下的声音就在她耳畔,知道燕那漆黑但明亮的一双眼正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那片桃林中每一根枝干的摇动,她屋前卷着灰尘肆虐的风,一切地一切都清晰的历历在目。身畔落叶看在她眼中几乎滞于半空之中,慢得好似连时间也静止,独独一声凄厉的啼鸣,是不可阻挡的箭矢,射穿凝滞的时空,正中她心口。 当日对阵暗河,她几乎一剑入玄游,当时所见,不过如此。 檐下的那双眼睛一路引她前行,她不再能看到别的东西,她忽然间感觉到,前方是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时间的流逝几乎停止,她从不知抵达苍山的路途可以如此遥远,叫她走得沧海桑田。 春日里她亲手种下的桃林还是纤弱萧索,幸好这些桃树还没有足够的时间长得枝繁叶茂,此刻才未能阻挡她的视线与脚步。 凄厉的燕鸣一刻也未曾止歇,直到感觉她真的足够近了,等候许久的燕才终于攒出最后的力气,猛得一跃,像此前许多个日子里一样,滑下屋檐。 燕的身影撞入她眼中,用尽全部的力气振翅直飞天际。满山的风都汇集此地,没有繁花盛开的季节里,激起漫天枯叶,凌冽的风势里,她感到了那熟悉的剑意。 “一成一败,谓之一劫,自此天地已前,则有无量劫矣。” 燕的身影随着剑意幻入风中,她几乎已经看到了,十七年前福禄庭中,一袭青衣的少年,手执鲜红的桃木剑。 她仰着头,眼波如月。 那人眼若桃花,满脸笑意,携着一季春风,落入九天月。 一个人死去之时,连着他的名字也会一并死去,曾经轻易就能脱口而出的几个字,恍然间已陌生而遥远,唇齿间再想要唤一遍这个名字,却怎么都像是不识得这几个字,无论如何都再也唤不出了。 风也止歇,她双唇有些颤抖,她以为那个她再也不能唤出口的名字却辗转到了唇边。 空中的燕已然脱力,熟悉的剑意随着风一起散去,李寒衣踏着满地的落叶飞掠到他身边,她用尽所有力气,唤出那个名字—— “赵玉真!” 燕微小的身躯落入她臂弯。 她忽得落下泪来,指尖触上燕的羽毛只感到一片冰冷,她将燕裹入胸前襟中,用体温暖着他。 往日里,燕数不清的一声声急切的啾鸣,此刻又再次落入她耳中,原来此前,她一次都未曾听懂啊…… 道剑仙赵玉真,传言是仙人转世,青城山坐道三十年,只待有朝一日乘鹤飞升再归仙身。 这些都是真的吧,所以他舍不得走时,才能托得一缕魂魄寄于孤燕之身,跨越山水重重,回到她的身边。 赵玉真坐困青城的年岁里,李寒衣抵触极了这个困住他的传言,此刻她却觉得这个传言其实真的很美,犹如一场梦境,且她永远不必担心醒来。 她跌坐在地,怀中抱着他,垂眸看去,他自寒冷僵劲中渐渐复苏,翅膀动了一动,没有睁眼,只安心地陷在她怀中睡着。 她轻抚他此刻的背羽,语气温柔轻缓:“赵玉真,等你睡醒一睁眼,就能见到我啦……” 第5章 番外一 雷无桀隐约听到声音时犹豫了一阵,心里念头转过几转,还是收敛了气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尝试着把耳朵贴上李寒衣的窗边。 他刚从厨房里找出两碟新出炉的糕点,一路脚步轻快地来找姐姐,路上吃进嘴里的糕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他嘴里含着糕,耳朵细细听着,只听得一阵迅疾的脚步声,然后是谁踢蹬掉鞋子的声音,接着好像是有人负气在床上打了个滚,被子掀得哗哗响。 姐姐温柔的话语像在哄着谁:“好了,你想把他们都吓死吗?” 剑冢没有其他人啊,姐姐在跟谁说话? 这这这…… 他接姐姐来时,三城主就神神秘秘地拉住他,让他小心探一探,说姐姐近来有些像是金屋藏娇了。说是虽然那道剑仙已经死得连把骨头都不剩,便要守孝,这三年孝期也已过了,姐姐要改嫁理所应当。但他们做师弟做弟弟的,还是要一并掌掌眼,万不能让姐姐所托非人。 雷无桀想到姐姐对道剑仙一往情深的形容,对司空长风这不着调的发言有些不大相信。 但眼下这人……似乎是被他堵在姐姐房间里了? 这一时间真是叫他不知所措…… 一惊之下,就叫李寒衣察觉到他的气息,她唤了一声:“小桀?” 雷无桀连忙应声,李寒衣又道:“站在窗下做什么?进来。” 啊……这就……让他进去了?姐姐……没打算避着他吗? 雷无桀踌躇又犹豫,到底还是端着糕点进去了。 一进门,他四处打量。 隔着屏风,看不清李寒衣的床榻,但隐约看着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雷无桀心下狐疑,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再多想,将目光收回来。 那只燕子叫姐姐养得圆滚滚,像往常一样栖在姐姐肩头。 雷无桀放了糕点就想去逗鸟。 李寒衣像是猜准了似的,就在他要抬手的时候错身走开,到了桌前,落座的同时随手捏了一块糕,自己尝了一口,“这糕味道不错。”说着掰了一点在掌心,递到肩前。 雷无桀眼见那鸟迫不及待似的一拍翅膀落到姐姐掌上,俯身啄着那点糕。 他往桌上一趴,伸出根手指想去点鸟的小脑袋,李寒衣眼风往他身上扫了一扫,雷无桀立即收敛许多,手指只悬在不远处虚虚点了两点就收回去。 他好奇道:“姐,这小燕子被你养得溜圆,整天就待在你肩上,别是胖得飞不动了吧?” 燕正专心吃糕,听得这话猛得一抬头,瞪着眼睛别着翅膀一副要啄人的架势,李寒衣及时将它按在掌中,眄了雷无桀一眼:“说的什么话?” 被李寒衣抚了一抚,燕气哄哄地做罢,扭头不看雷无桀,糕也不再吃,振翅栖回李寒衣肩上,将脑袋埋在她颈间。 李寒衣被它蹭得有些发痒,含笑抚了抚它的背,转头对雷无桀说道:“糕放着,你先出去吧,我晚些再找你说话。” 雷无桀冲着那鸟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闷闷“哦”了一声,还是走了。 待脚步声远了,燕从李寒衣颈间抬起头,扑簌簌飞起来绕过了屏风。 李寒衣跟在它身后,一绕过屏风,已经看到赵玉真站在她镜前,一袭青衣,正是他十六岁的样子。 眼下他正叉着腰,皱着眉转来转去地打量镜中的自己。 李寒衣没有说话,就这么靠着屏风静静看了会儿,她近来时常恍惚,总是分不清她是醒着还是做梦。 可是一看眼前人,这是赵玉真啊…… 别人或许做不到,赵玉真不同,既然天命也没将他一辈子困在青城山,那么他也可以跨越冥河再回到她身边。 赵玉真化出人形不过近几个月的事。 他当年死在落桑城,魂魄托于孤燕之身,也是在此城中。落桑城离雪月城很远,他不知飞了多久,才得以落脚苍山。 李寒衣那个时候不知道,他留在苍山草庐,便是选择了此处做修炼的洞府,既借了苍山天地日月的灵气,也是将初回人间尚且虚弱的魂魄困在了此处。 所以那时她下山去剑冢,他空有双翅却不能追着她走。 直到他能化成人形,才解了这重束缚。 眼前的赵玉真比几日前看着又长高了些,已经是他们二人初见时的模样。 他最初看着不过是个总角小童,几个月里已慢慢长得这样,也许用不了几天,他再化人形时就已是下山那时的样子了。 李寒衣忽然怀念起赵玉真小时候的样子来,也走到镜前,看着镜中二人并肩的身影。 她眼角鬓边已攀上岁月风霜,身边人却还是一派少年意气。 赵玉真皱着鼻子,问她:“哪里有很胖?我瞧着不是跟当年,我和小仙女你遇上的时候差不多么?” 她没有回答,却问到:“你还能变得这么点高吗?”说着,用手比了比自己腰间的高度。 赵玉真睁大了眼睛:“做什么?我不要!这么点,跟你一点也不般配。” 李寒衣瞧着他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谁要你一直这么点高了?我只是……”她又笑了笑,却没往下说。 赵玉真立刻蹭上来,软绵绵地贴着她,凑到她耳边说:“小仙女觉得没长大的小道士很可爱?”说完还捏了捏她的手。 李寒衣笑着,身子被他倚得往后仰了仰,赵玉真见机一把捞住她,把人圈进自己怀里。 李寒衣没有回答,只是也捏了捏他的手。 赵玉真立刻变得有些得意,摇头晃脑地说:“我就知道。我要是还可以变成那么可爱的样子,小仙女你可不可以……”他眨了眨眼,故意不继续说下去。 李寒衣已经看出他在打什么小算盘,她不拆穿,也学他眨眨眼睛,问道:“可不可以什么?” 不出李寒衣所料,赵玉真果然立即将她往怀中带了带,凑近吻了吻她的双唇,吻完才接着说道:“让小道士亲一亲。” 李寒衣总是会因为他这些小把戏乐不可支,这次也不例外,她手按在他腰间轻轻推了一把,语气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嗔怪:“我还没有答应你呢!” 赵玉真亲都亲了,也不逞口舌之快,只抱着李寒衣,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小仙女,你什么时候才带我见他们啊?那司空长风和小舅子说的都是什么不着调的话,我可全听见了。我不要金屋藏娇,小仙女,我们成亲好不好?” 李寒衣轻轻推了推他,从他怀中出来,认真看着他道:“我已经嫁给你了,赵玉真,我是你的妻子啦。” 赵玉真看着她认真的眼神,忍不住捧了捧她的脸,眉眼弯弯看着她:“再办一场真真正正的,亲朋好友都在的婚礼好不好?我不喜欢有人总觉得,我不在了,你就要改嫁。” 李寒衣捏了捏他的下巴,回忆着昔日他蓄须的样子,心中思忖着。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想,该怎么让赵玉真再回到人前呢?叫他隐姓埋名藏头露尾地留在自己身边不是他们二人的作风,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赵玉真如今的情形。 一句箴言就让他被十万大军在青城山围了那么多年,如今这事若要传出去,便是道剑仙阴魂不散化为妖邪,他们二人立刻便会处境艰难。 赵玉真望着李寒衣的神情,猜出了她在想些什么。 记忆落在最后的那方小院子,那时,约摸……是夏季吧?天气阴沉,青石板寒凉潮湿,院中空荡荡,寂静得可怕。 桃花、薄雪,还有小仙女被劈开面具时微红的脸,这些并不存在于当时的院落,只是在他将死之时的回忆中混杂一处,乱得他什么也分辨不清楚。 道剑仙的死不是什么能捂得住的消息,当年也不消多久这件事就人尽皆知了。 如今他若贸贸然现身,实在……也很难解释他怎么还是个大活人吧…… 第6章 番外二 门外雷无桀去而复返,他来找李寒衣本是有事相告,叫那只鸟一打岔险些忘了。 李寒衣已经听到他脚步声,给赵玉真递了个眼神,赵玉真乖觉地重又变回燕子栖到她右肩。 李寒衣开了门,雷无桀自襟中摸了封信出来:“姐,给你的,青城山殷长松掌教的信。” 李寒衣闻言不自觉看了看右肩的燕,迟疑了一霎,接了信,问道:“殷掌教?他何故写信给我?” 雷无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还说是很要紧的事,姐你快看看吧。” 李寒衣点头:“我知道了。” 一听是青城山来信,赵玉真早拍着翅膀拐进房中躲了个没影。 李寒衣打发走了弟弟,回房没看到鸟也没看到人,落座之后便拆信来看,边拆边说道:“看来有人真是一点也不好奇他师伯说了些什么啊……”然后故意一声惊呼,“哎呀!殷掌门这是……” 赵玉真果然被她诈出来,眼前一晃,人就已经到了她身旁,急忙忙问道:“殷师伯他怎么了?” 待赵玉真定睛,那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捏在李寒衣手中,还没来得及展开。 赵玉真有些微的恼怒,缩在一旁小声嘟哝:“小仙女什么时候学会诓人了……” 李寒衣神色淡然:“你自小长在青城山,师叔师伯都是亲人了,心中当然难免牵挂。管他写了什么,先看看吧。一封信而已。” 想想也是,旁人眼中他已谢世多年了,怕什么呢?难道师伯还会写信叫他这个早已“不在人世”了的人回去不成? 说着,李寒衣展开信纸,目光在信上扫了一扫,眉头忽而蹙了起来,抬眼看了看赵玉真,又看了看信纸。 赵玉真好奇起来:“说什么了?” 李寒衣不答,只问道:“殷师伯……算学如何?” 赵玉真愣了愣:“只在我之下,”却不知她此问何意,“怎么了?” 李寒衣将信纸摊开递给赵玉真:“你自己看吧。” 赵玉真接信,定睛看了会儿,忽然便“啪”一声反手将信拍在了桌面上,然后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寒衣:“我不回去!” 李寒衣也有些惊疑不定,她方才看得匆忙,还没将信读完。此刻便去掰开赵玉真紧紧压住信纸的手,将书信抽出来,定了定神,一字一句仔细看了下去。 殷长松并未在信中多打机锋,每句话都说得直接,直言他已知晓赵玉真今日处境,知道他们如今忧虑什么,叫二人回青城山一趟,他设法助二人脱困。 殷长松是看着赵玉真长大的,字里行间一片慈爱之心纯然肺腑,笔迹也显着些杂乱,可见此信写就时,他心中是极不平静的。 殷长松能算人寿数并不稀奇,但赵玉真的命数从前并非凡人可算,何况又有谁会去算一个死人呢? 殷长松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境才会去算赵玉真,此刻他们二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确切知晓的。 但其实,他的心情也并不难猜。 不消听殷长松解释什么,李寒衣自然能理解。倘若她也精通算学,赵玉真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一定也算了不知多少次了。 即便此生已身死道消,但若能算到,无论他是再世为人拥有新的人生,还是如传说那般回到他该在的地方,做一个清净安稳的神仙,都比人死灯灭要更好。 从前她并不觉得鬼神之说有什么道理,可她体会过赵玉真身体在她怀中慢慢变冷的感觉,就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愿意相信这些。 她此刻心下沉沉,透过这两张薄薄的信纸,体会到殷长松这些年的切肤之痛、和他现下千言万语不能道尽的复杂心情。 在青城山,赵玉真还拥有很多亲人。 李寒衣明白过来这一点,长出一口气,神情也有些释然。 她将信递还给赵玉真,抚着他的手背,斟酌着道:“你且先……不要现身。随我去青城山的路上,我们探探风声,到时候我只做什么都不知道,听殷师伯如何说。” 没有人能否认亲情可贵,李寒衣愿意相信殷长松待赵玉真的一片真心。 何况赵玉真已死过一次,应过那句谶言。诓他回去再将他困住,已没有意义。 赵玉真也耐着性子读完了信,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个月来李寒衣察觉到他如今的心智还正随着这具新身体的成长而成长,十六岁模样的赵玉真尚且不像下山那年的他那么沉稳,少年人总有些天真活泼,偶尔也会任性。 但她说的话他总是会听的。 如今正是春日,早已过完了年,早先李寒衣惦记自己的桃树林,元宵之后就打算回苍山,生生被李素王留到了现在。 不过如今无论如何也是要走了,但想个什么理由却让人头疼。 外公年纪大了,但凡一听她说要走,就把自己怕是没有几天日子可过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每每叫她为难,这回也是。 拉扯了几日,李寒衣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先是在房中躲了半日,等李素王亲自来敲她的门唤她用饭时,就见她一身白衣正对镜簪花,簪了一朵戴孝时才有人戴的白花。 而后她平淡地说,本打算赶着清明去青城山祭奠亡夫,岂料外公不肯放她走,她只能独自在此遥寄哀思了。 李素王大把年纪还被她唬了一跳,捧着心口,直怕她伤心太过,当即使人出去替她备车。 雷无桀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犯嘀咕:祭奠亡夫?姐姐如今还记得什么亡夫吗……金屋藏娇的那个小白脸怎么算,总不能跟着她一起去磕头?到时候那小白脸一边给道剑仙烧纸一边叫他前辈,道剑仙看着也不是很能容人的样子,岂不是九泉之下也被气得吐血…… 他愁得直挠头,觉得姐姐自己去拜拜也就算了,那小白脸就不必带了。 倒不是说他觉得姐姐结一段新缘分有什么错,只是带上青城山叫那帮道士撞见的话,总归很麻烦。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提这事,便想着要不要去信雪月城,问司空长风要个主意。 祖孙两个各怀心事地走了,屋里这个却还难哄。 赵玉真这下也不化人形了,直接钻进她被子里,她一边哄一边摸着找他,他钻来钻去,只见被子里鼓起的小小一团来回跑,怎么也捉不到。 她有意逗他:“看来有人不愿意和我同去,那我就只能自己先走了,说不准路上碰到别的漂亮的小燕子……” 被子一下子抖开,底下现出一个人形,又滚了两圈,将自己卷个严实。 李寒衣过去将被子拉开露出他脑袋,忍不住笑道:“别把自己憋坏了。” 他有些气呼呼的:“祭奠什么亡夫?这话说得多不吉利!” 她看着他这张十六岁时稚嫩可爱的脸,忍不住捏了捏,哄他道:“好,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他又滚了两圈滚到床边将自己从被子里松开,一下子抱住李寒衣,她就跌进他怀里。 他带着她滚进被衾里,然后告状一般地排揎上了:“你那个弟弟一看就是在打算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等着瞧吧,明天就要贴在你耳边悄悄跟你说……” 他顿了一顿,她笑着,有意问他道:“说什么?” “说姐姐你藏着的那个就别带上青城山啦!” 她挑眉:“你现在又不亲亲热热地叫他小舅子了?” 他不以为然:“他懂事的时候才叫。”说着又想起什么,神情忽然稳重起来,显出和此时样貌不合衬的老成,声音也发沉:“凡松那小子,回去再收拾他。” 李寒衣知道他在说李凡松劝她改嫁的事,笑眯眯对他道:“这么小心眼。” 第7章 番外三 李素王被唬了那一跳后行事极麻利,第二日李寒衣就带着赵玉真坐上了去往青城山的马车。 但此事叫二人心中都多有忐忑,因此他们一路行得极慢。 况且赵玉真总有那么多说头,这个城门楼旁的老歪脖子树长得极特别,他要在此住几日欣赏;那座城里酒楼的点心花样多,他又要住几日一一品鉴。 李寒衣知道他存心拖延时间,每每只笑着应他,并不戳穿什么。 任何一人知道他为了离开那里曾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明白重归青城山于他而言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她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人。 偶尔他们不赶路时,李寒衣瞧着他坐在窗边,看天光云影,树叶飘摇,他渺然世外,浸在一片沉默里。 自离开剑冢又过了一段时日,他如今已有二十四五的样貌,褪去少年气,平添几分沉稳。如此,更容易叫人看出他在此番光景下的落寞。 即便从来没问过,她也知道这些时候的他都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们都好奇殷长松信中所言的脱困之法是什么,不然也不会有这一行。 倘若真能摆脱眼下的困局,他仍能以青城山道剑仙赵玉真的身份活在世间,死亡曾在他与人世之间划出的天堑也将随之消弭。 自由、亲情、未来,以及人世间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拥有的全部希冀,他都将重新握在手里。 就如同他从未败给那道天命。 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如今的日子固然也好,但终究还是被笼罩在所谓天命的阴影里,他几乎失去一切,成为不被人间接纳的无根飘萍。 风摇影动,浮云遮住日光的时候,李寒衣走过去,抚上他肩头。 赵玉真没有回头看她,却准确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目光落于窗外的同一处风景。 他声音轻轻:“我从前一直想着,终有一日,你会带我离开那里,从此日月昭昭,天地为鉴,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世间只有我有资格永远与你并肩。” 她垂眸:“无论有没有人知道,我也永远只与你并肩。”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早知道,小时候习剑就该更刻苦一些,我还是不够厉害,那时没能将你我两个人都救下。”他长出一口气,“闭眼时只想到有你在身边我很高兴,却没想到你会如何伤心。” “若不是怕我伤心,你就不会回来了。”她语气的泰然一向能让他感到安宁,“我只知你如今就在这里,而我日日与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他转身抱住她,闷闷地道:“有些事如果不可以也没什么,我也不是那么贪心,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想要夺回自己的人生并不能算是贪心,但李寒衣没有说这样安慰他的话,语言在这个话题面前显得有些轻浮,她唯有报之以沉默的陪伴。 再怎么耽搁,他们还是离青城山越来越近,风言风语也终于传到他们耳朵里。 他们路上途径一个供来往行人歇脚的茶棚,赵玉真许是因为没见过,对这四面漏风的小茶棚格外感兴趣,李寒衣便陪着他一起进去落座,要了一壶茶水。 茶水并不如何甘美,只能解渴罢了,但在这小茶棚里歇脚对他而言却是新鲜。 两个人喝着茶,不远处的议论声嘈嘈切切地传来。 一个大汉道:“你这话说得却怪!世上岂有起死回生的道理?” 另一做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嗤了他一声:“这你都想不明白?既不可能起死回生,说明一开始就没死呗!” 同桌的几个人立时来了兴趣,有人问到:“既没死,又为何说是死了呢?青城山百年难遇一个道剑仙,这么一折腾岂不知平白失却多少香火!” 赵玉真听这几人的话,神色立时有些变了,李寒衣给他添了茶,一个安抚的眼神递过去,示意他且先安静听着,看看这流言到底是在传些什么。 中年男子不屑地笑了一声,接着道:“你都知道操心青城山的香火,山上那帮老道士也不过是**凡胎罢了,焉能免俗啊?”他卖关子一般,缓缓给自己添茶,又不紧不慢喝一口,才接着道:“都说道剑仙若不下山可保青城山百年香火繁盛,可架不住人家就是想下山啊。当年他与雪月剑仙一剑定了终生,成天盼着下山成亲呢。可他这一走,百年的香火繁盛自然也就成了一句空话,那帮老道士修来修去也是白修,还是功利心太重,一直百般阻挠。” 寥寥几句,故事已然有些说偏了,赵玉真看了李寒衣一眼,不动声色地喝口茶,接着听下去。 那中年男子老神在在地道:“当年道剑仙闯下山去,对青城山而言本是一桩损失,那帮老道士阻拦不了,只得扼腕。岂料事情峰回路转,道剑仙为救心上人而伤重,那殷长松为老不尊乘虚而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道剑仙气息脉搏全无,雪月剑仙只以为人已死了,伤心之下走火入魔,殷长松这老儿便趁机将人给偷回去关起来,又吊着道剑仙的伤势,叫他境界跌落,再闯不出来。对外只说他死了,但始终是把这么一尊神仙留在了青城山不是?” 一群人恍然大悟般,纷纷唏嘘起来,少不得骂几句殷长松这老儿实在是用心险恶,寻常百姓尚且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他却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毫无舐犊之情,生生将道剑仙与心上人拆散。此等勾当,实为世人所不齿。 中年男子又叹道:“可怜道剑仙前半生为青城山一门付出多少心血,最后竟被这般过河拆桥,人心啊,真是叫人说不准呐……” 两个人听完这一出,赵玉真忽然有些想笑。 李寒衣望了望他,心里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青城山再怎么样,尚且不至于破落到如此地步,漏如筛网一般叫门中辛秘传扬得人尽皆知。 况且这段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们自然最清楚不过,此时回想到殷师伯那封信,再略略一思索,多少能猜出个大概来。 这起流言多半是殷师伯自己有心放出来的罢了。 一旦天下人都信了殷师伯精心编的这段故事,他赵玉真便顺理成章自世人眼中起死回生了。 届时李寒衣提剑上山抢他出来,青城山假做不敌,彼此配合着将这出戏演完整,结果也就皆大欢喜。 反正流言既出,早晚散布得到处都是,那传到李寒衣耳朵里以致于她终于杀上山抢人也实在是合情合理。 除了殷师伯豁出了自己声名往后要常常被人戳脊梁骨,这起算盘还是打得很不错的。 赵玉真此刻与自己这位师伯隔着山水迢迢,然而他却能与之心领神会,是故他有些压不住唇畔唏嘘的苦笑。 师伯活到这把年纪还要为他操心至此,不免叫人心酸。 路越往下走两人越肯定自己心中推测。 李寒衣常年以面具示人,而赵玉真以前更是从未下过山,此番他两个不过如寻常人一般出行,一路上便根本无人能认出他们。 他们又路过了几个城镇,方知这流言传播之广,且又有传闻说雪月剑仙已知悉真相,正提着铁马冰河向青城山杀去。 传闻中李寒衣提着铁马冰河正一路赶往青城山这一桩,倒不能算作假,但是否要“杀上山去”以及什么时候“杀上山去”,且还需要一番精心安排。 第8章 番外四 这边流言中的两位正主尚且在路上优哉游哉,那边雷无桀已经在李凡松的拉拉扯扯下到了青城山。 流言初起时,李凡松和飞轩都忍不住回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一齐耍心眼试探殷长松,想从他口中撬出点什么来。然而姜还是老的辣,论打太极,两个小辈到底不如老一辈,几番来回过后还是没叫殷长松说出半个有用的字。 但李凡松却觉得殷师祖也并非全无破绽,他以为殷师祖若非心中有鬼,绝不至于因他和飞轩两个小辈多几句嘴就恼羞成怒,甚至险些将他们二人直接打下山去。 想到这一层,李凡松的心情不免复杂起来。 师父有可能真的还活着,这自然是顶顶好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打小就敬重的殷师祖也有可能真如传闻那般,做出此种行径…… 他实在无言以对,只唏嘘得连连叹气。 那之后他叫飞轩留下探探消息,自己则下山去找雷无桀。 未免打草惊蛇,李凡松趁夜色带着雷无桀潜上了山。本以为殷师祖近来将里里外外的门户看得紧,要瞒过他带个人进来不容易,但事到临头,反倒非同一般的顺利。 他们来不及细想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就匆匆碰头了。 一个大活人若在青城山上藏着,少不了吃穿用度,也就必然有蛛丝马迹可循。飞轩在山上这段时间便抓住了这点蛛丝马迹,他铺了张纸,将后山那处明面上无人居住、殷长松却老往里头送东西的隐蔽小院子的位置与前往路径画给二人看。 李凡松几乎要开始抹眼泪了,理智却撑着他拉住雷无桀的胳膊,“看来师娘早晚是要杀上山来抢人的,届时她在前头与一众师祖们对上,我们几个就趁后山无人,去将师父悄悄带出来。只一桩事,还望你能看在你我二人交情的份上,帮我一帮。”他情真意切地红着眼睛,“殷师祖此举固然对不起师父师娘,但毕竟是他一人之过,若到时候师娘气急攻心,下手没个轻重,未免伤及我青城山的无辜弟子,还望你能从旁劝说一二。” 雷无桀倒有些手足无措,实不知该如何应答。 姐姐早晚要杀上山来抢人吗?这……难说啊…… 犹记当日姐姐走时,对外祖说的是要赶着清明来祭奠亡夫,如今清明已过去好几天了,连他都有所风闻到了青城山,可姐姐人又在哪里呢? 多半……正带着那个小白脸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吧…… 道剑仙受困这几年心里该有多难过,要是来日他真的被李凡松救出来,却发现当年自己舍命相护的心上人早已将他这一页揭过,又另结了新欢…… 凭道剑仙那个性子,幽怨气愤得吐几口血恐怕还是轻的…… 当然了,雷无桀虽然对自己这个没怎么相处过的姐夫有些同情,但既然一母同胞,他自然还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在姐姐这边看,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得好好过日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既然又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能从往事中走出来也是很好的。他并不希望姐姐守着一个死人伤心难过一辈子。 不过要是原本没有这多番曲折,道剑仙未逢不测,姐姐与他自然是天作之合;又或者道剑仙不测得彻底,人死不能复生,姐姐现在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固然有些不磊落,但能得姐姐喜欢的人,想来应当也还不错。 独独眼下这种状况是最叫人为难的。 因此他初听说自己那个过了明路的姐夫竟可能还活着时,着实吓了一跳,所以李凡松拉他来青城山他便来了,为的就是替姐姐探个虚实。 眼下虚实倒是叫他探明白了,但要是真见着了道剑仙,那个未过明路的不知名姐夫又要叫他怎么跟人交代呢? 毕竟这种事情,瞒是瞒不过去的。 虽则姐姐不一定会来抢人了,但李凡松可不会对他的师父撒手不管。 眼下流言蜚语又愈演愈烈,纸包不住火,道剑仙约摸早晚是会脱困出来的,出来了就会去找姐姐,就会发现那个小白脸…… 唉,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没有什么法子能两全其美吗?比如二夫共侍一妻什么的,只要姐姐喜欢,只要道剑仙能容人一些,也不是不行嘛…… 事情若闹大了,夹在中间为难的多半还是姐姐罢了。 这边凡松与飞轩仔细筹谋,雷无桀心事重重多有烦忧,那边流言中的两位正主总算是到了青城山脚下。 殷长松做戏做全套,配合着雪月剑仙正提剑杀来的传言,遣了一帮弟子在山下城镇中埋伏。 这些弟子原也不信毫无来由的风言风语,可一被派到山下,反倒惊疑不定起来,这架势,怎么竟看着,像是……流言有几分真了? 眼下两位正主和江湖中赶来看热闹的早已在山脚下齐聚一堂,一场大戏总算叫殷长松草灰蛇线地唱到最后一幕。 如今只要与李寒衣赵玉真二人约定好日子,叫他这个不中留的师侄先乖乖回山暂且待一待,他再撑着一把老骨头提剑与师侄媳妇叮铃咣啷过几招,累了就手一撒剑一扔,直呼打不过,而后将师侄拽出来送出山门也就成了。 不过此间许多事都是殷长松独自做打算,旁人并不知情,现在他在山上,那夫妇二人在山下,江湖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将他青城山团团包围,两边要如何避人耳目地传上信,且还有些费脑筋。 午后他正独自在大殿中对着三清像愁绪万千,忽闻一阵鸟鸣啁啾,仰头就瞧见玉清元始天尊像的肩头栖了一只燕子。 这燕子打眼一瞧同普通的鸟并没有什么分别,殷长松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它正安静地和自己对视,眸光沉凝,隐如寒星。 他便自蒲团上站起身,一挥袖就紧闭了四下的殿门。 燕子果然振翅而下,隐入三清像投下的阴影。 殷长松望着那片阴影,过往三十余年岁月荏苒自眼前倏忽而过,一个婴儿被抱上青城山的场景仿佛只在昨日,但转瞬之间,那个孩子自三清像的影子里缓步而出,长身玉立,须髯若神。 殷长松仍记得他当年执意下山时的样子,与此刻一般无二。 所谓神仙转世的传说,从未如此切实地在殷长松眼前落地。 一缕孤魂重回人间,世上果然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师伯与师侄相对而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赵玉真觉得师伯也许有许多话想问,但师伯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看他,就像小时候瞧着师父教他学剑时那样。 他自三清像的影子里彻底走出来,离师伯更近了一些,心中思绪万千,末了也只是垂首,轻声道了句:“师伯,对不起……” 殷长松缓声道:“对我又何必说这些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虽并非你生身父母,可看着你自襁褓之中长到这么大,在我心中,你又与亲子何异。” 话到此处,他忽觉眼眶一热。但上了年纪就这一点好,总归比起年轻人来更懂得隐忍,他转过身,仰头去看身前三座高高在上的祖师像,如此,赵玉真就看不到他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长叹一口气,又道:“师伯惟愿,上天既心有垂怜,便保佑你到底,容你此生得偿所愿。” 第9章 番外五 赵玉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瞧了瞧那三尊神像,却没真的看进心里,而后语气莫测道:“我已然得偿所愿,便无须求上天保佑,它别再从中作梗就是了。” 这熟悉的口气叫殷长松忍不住笑了一笑,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倒是半分心气不减。 但自家的孩子,总要忍不住多担心一些的,他斟酌着问赵玉真道:“你如今脱胎换骨,便寿数恒长,但雪月剑仙到底血肉之躯,终有一日,她亦会年老岁终,届时,你又当何去何从呢?” 赵玉真像是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眼神模糊在双睫投下的阴影中,语气平淡:“我本已是死人了,是为了她才回来的,以后,自然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殷长松自然明白此话何意,便不免喉头一哽,本想说些什么,只是转念一想,虽然早晚有那么一天,但也是四五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到时候早不知道在哪里了,又怎能管得了这许多。罢了,小辈终归有小辈自己的日子要过,随他们去好了。 他仍忍不住叹了口气,又问道:“你预备叫她何时上山呢?” 赵玉真道:“明日。”又补充道,“明日辰时吧,夜雾已散,朝阳初升,是个好时辰。” 殷长松哑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在心中安慰自己,罢了罢了,他没说今日已是很耐得住性子了。 他便道:“也好,免去夜长梦多,早一日瞧见你安定,师伯也早一日安心了。” 他忽地想起赵玉真刚学走路那一阵,他在这一头招招手,小玉真就在那一头笑着摇摇摆摆朝他走过来。 恍惚间几十年过去,自己已经这么老了。 殷长松再一次像当年那般,朝赵玉真轻招一招手,温声道:“我在后山替你安排了一间小院子,随师伯去看看吧,明日,自然有人带你从那里出来。” 赵玉真极听话地上前两步,现出燕的样子栖在殷长松掌中。 殷长松小心握着又暖又软的一团,边走边不住抚摸他茸茸的头顶和后背。 赵玉真小时候不算粘人,自学会走路,便不再要人抱,殷长松几乎已忘了,他尚在襁褓时抱在怀中是怎样又软又暖的小小一团。 方才有些泛红的眼眶此刻又有些发热,好在赵玉真现下瞧不见,殷长松便语气平常地絮叨着:“你此次下山,今后便是海阔天空。师伯与那雪月剑仙不算相熟,但当年你走火入魔之际她上山时,也与她见过的。她是个好孩子,能与你终成眷属,自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你在山下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山间小径蜿蜒曲折,路上遇见的弟子只见殷长松捧着只乖觉的小鸟,口中还念叨着什么,只当他是顺手自翻落的鸟巢中捡的,并无人多想。 眼看后山小院近在眼前,殷长松絮叨一路,总算轻声进入正题:“只是下了山,也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头子。若得空,常带她回来看看,我们都是高兴的。师伯知道,青城山困你年久,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可无论如何,这里始终是你的家呀……” 燕听到这里,茸茸的头顶在他掌心蹭了蹭,他心中便也感到几分安慰。 待进了院子关上门,赵玉真复又化出人形,方知师伯如何用心将这一出戏做得仔细逼真。 他喜欢喝的茶、平素爱读的书,在福禄庭惯常的一切,这里都有,仿佛过去这几年他真的从未离开过,只一直在这里住着。 看着师伯皓首庞眉的样子,他亦说不出话,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他还是只道了一句:“师伯,是玉真不肖。” 殷长松温和地笑,道:“你且下山与她商量去吧,别忘了明日早些来这里候着。从前万般辛苦,如今也只这最后一道坎了,师伯护着你过去。” 李寒衣在山下等他,说不担心是假的,赵玉真如约归来,她才从坐立难安中放下心来。 一听赵玉真定下的时辰,她有些惊讶:“明日?” 赵玉真有些不满意地去捧她的脸:“小仙女还嫌太早吗?你不觉得这一天已经晚了很多年吗?” 李寒衣忍不住取笑他,语气却温柔:“我只是以为,他们……会想留你再住几日。” 赵玉真把她安安稳稳地抱进怀里,语气也安安稳稳:“我已经陪他们住了三十年,可在你身边的年头还是屈指可数。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想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你若愿意,我们也可一起回青城山探望师伯师叔。”话到此处,他心中泛起些许乡愁,“其实我们青城山的风景也还不错,以前也想过,如果有机会,一定带你好好看看。” 她在他怀里点头,瓮声瓮气应道:“好呀,我等你带我好好看。”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他把人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又捧起她的脸,郑重地道:“明日辰时,一定记得来接我下山,一刻也不能晚。你若来晚了,我会着急的。” 李寒衣眸光闪动:“你不是明日跟我一起上山吗,只不过我去乾坤殿,你先去后山罢了,也许只分开一盏茶的时间。” 他摇头:“那也很久很久。” 她握住他一只手,侧脸轻轻摩挲他掌心,“不会晚的,这次一定不会晚的,明日辰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接你下山。” 月落日升,第二天的朝阳如期而至。 李寒衣换上她行走江湖时常穿的男装,腰佩双剑,踏着清晨的几许凉意朝青城山走去。 山下等着看戏的人很快发现她行踪,连空气都热闹起来。 燕栖在她肩头,到了山门下还是依依不舍,流连了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振翅飞往后山。 李寒衣踏着青石阶梯一步步往上走,一手抚着桃花温润的剑身,想起年少时初相见,他的剑还没有名字。 因着她来过,后来他的剑有了一个名字。 只是冬日的桃花易落,开得不当时。 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终章,这故事短暂得只许给他们三面,却又长得占去人生中的十六年。 他回来前那些形影相吊的夜里,她也曾怨恨过自己的不果敢,想过若能重来一次,即便改变不了结局,起码,他们还有十数年的时间值得珍惜。 好在,人间十数年天寒地冻,终究还是有一树桃花不畏冰雪,朔风哀哀里为她而开了。 不知怎么的,明明这几年他们一直在一起,但此刻李寒衣却觉得她已不知他下落地登这长阶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日子就如同青城山层层的重峦叠嶂,将人团团围困。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山水迢迢,长阶漫漫,今日,她当笃定自己能够牵他的手一起下山。 第10章 番外六 师伯说有人会来带他出去,赵玉真在后山小院里站定,正琢磨会是谁来,就听得长剑劈断门锁的声音。 李凡松一脚将门踹开,飞轩就在他身后,两人一头冲进来,跑了几步才瞧见站在廊下的赵玉真。 头顶有瓦片松动声,悄悄翻上屋顶的雷无桀瞧见院子里两个人忽然愣住不动了,当即提剑疾行几步一跃而下,大喊一声道:“李凡松,我来助你!” 等他也回身站定,瞧见廊下嘴角噙笑的赵玉真,便也同那两个人一样愣住不动了。 几年过去,凡松其实也添了几分稳重,飞轩更是长高了许多,褪去婴儿肥,赵玉真险些要认不出了。 两个人愣了这一会儿,总算反应过来,很大的人了,还是哇哇地哭起来,一把扑到赵玉真身边,一左一右跪着抱他的腰,一个叫师父一个叫师祖,伤心得不能自已。 雷无桀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传闻中道剑仙多年伤重不愈,才被困在此处。他这么打眼一瞧,感觉他这个姐夫仿佛身子骨好得很呢。 原本觉得道剑仙若要常年养伤,即便对那个小白脸心有怨愤,毕竟也心力不济,事情应当是闹不大的。可眼下这康健模样,日后若同那个小白脸打起来,伤了哪个,姐姐都要心疼的。 他还是快些去找姐姐报信,好叫姐姐早做打算。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只道:“这四周我已瞧过了,并没有埋伏,既然道剑仙师徒团聚,我也不多打扰了……”说罢就利落地溜了。 赵玉真笑着对他点一点头,也不知雷无桀瞧见没有。 待人走远了,赵玉真方才拍拍飞轩的肩,安慰道:“好了,哭什么,我既好端端的,你当高兴才是。”又将人拉起来,用衣袖替他抹了抹脸。 李凡松正哭着,见师父低头看他,只以为师父哄完了飞轩该来哄自己了,一只手都伸出去,预备着师父要拉他起来。 却见师父突然拉下了脸,手一挥,就将他攥着的衣摆扽开,语气不妙地道:“哭哭啼啼地成什么样子,在外头几年,都学了些什么?” 李凡松此刻不大觉得师父是在同他生气,本来也是,他比飞轩长辈分又大年纪,师父望他稳重些也是应当的。 他便自己擦擦眼泪站起来,哽咽道:“弟子只是……只是没想到,还能看到师父好好地站在这里。” “好啊,”赵玉真眯了眯眼,“难为你心里还惦记师父。” 李凡松听了师父的话,这些年的伤心与思念、还有方才被训斥的些许委屈,都一齐涌了上来。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却见师父摆手叫飞轩让得远些,而后话锋一转,“那就叫为师看看,当年教你的剑法你还记得多少。” 李凡松不及反应,肩头便挨了一掌,连退两步跳开了。 他这回明白过来师父是有些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呀?师徒团聚,不该高兴吗?他似乎也没说错什么话,师父这是怎么了? 赵玉真空着一双手,却还是叫李凡松头皮发麻,他慌里慌张地拔剑,口中一直告饶:“师父,凡松不敢忘啊!” 慌乱里他勉强挥出几剑,躲闪间削断了院中老树的细枝。 赵玉真顺手捞了一枝,手腕一转,柔韧的枝条就如同一柄软剑,以极刁钻的角度抽中李凡松握剑的手。 吃痛的手不受控地遗落了剑柄,李凡松火急火燎地用另一手去接,但师父一翻腕,他就又挨了一记打。 醉歌彻底落在地上,他痛得“啊呀”一声,有些着急了,便一时顾不得伤心,边在院中四处逃窜,边一叠声地道:“师父!我知错了,师父手下留情啊!”啊呀啊呀痛呼几声后又有些想不通,“可是我究竟错在何处啊师父!便是吃教训,也请师父明示啊!” 赵玉真冷着一张脸:“剑法不见多长进,口舌功夫倒了得,成日胡言乱语,还敢说不敢忘了为师教导?我几时教过你胡说八道?” 师徒两个今日重逢,自己对师父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其中大半是在告饶,李凡松实在不知到底是哪一句惹得师父大动肝火。 旁边飞轩想要求情都不知从何开口,后山小院在李凡松的告饶声里一时热闹非凡。 乾坤殿前,李寒衣刚同殷长松亮过一番唇枪舌剑,正待按部就班到下一步,雷无桀便提剑冲出来站在了姐姐身侧。 当着大殿里众人的面,他也不便多说,只一个劲儿使眼色:“姐姐,三思而后行啊!这个……这个跟那个的,是不是先商量商量,今天要是打起来伤了和气,日后他们若闹起来,岂不是两相为难吗?” 李寒衣一时没听懂,不知这小子怎么突然出来劝架,但许多人看着,她也只是横眉冷对,“什么你们他们的?眼下我正忙,你若有事,日后再说。” 雷无桀急得一把拉住她手腕,使眼神使得快眼皮抽筋了,为难道:“正是今天这事,那不是……有他们知道的,又有他们不知道的……” 李寒衣忽地想起来,前阵子赵玉真还因他们误会她金屋藏娇而心有不满,雷无桀现在出来劝架,约摸也是想岔了。 但她现在也不便解释,只一个明了而无奈的眼神过去,道:“没有的事,胡思乱想什么?” 说罢将他攥着自己的手甩开,正色道:“今日是我一人之事,你不准插手,去跟三城主他们待在一起。告诉他们,只准看热闹,谁若敢出手,等我回去算账。” 雷无桀一下子心虚起来:“什么,三城主来了吗?我怎么不知——” 李寒衣眼风凉凉一扫,雷无桀就将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毕竟实在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大戏,今日来看热闹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不止雪月城的,还有江湖中各路数得上来的门派,实在是称得上一句共襄盛举,乌泱泱一群人各自猫在林子里,树杈上挤得鸟都没地方站了。 李寒衣面上不显,实则一清二楚。 但今日做这出戏,本就是为着人尽皆知的,自然来得人越多越好,也不枉殷师伯在外费力散播消息吆喝了那么久。 既清了场,李寒衣也不再犹豫,当即提剑与殷长松打做一团。 林子里等着看热闹的各路人马皆是精神一振,算着今日这乾坤殿的屋顶该是被掀了第几回了。 怎料两个人打了好一阵,也未见得什么大动静,只在李寒衣剑气下震落了几块瓦片。 众人正疑惑这算个什么情形的时候,殷长松也在心里暗骂。 大的那个固然不省心,小的那两个也有些不中用,他不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们放了个帮手进来,简直恨不得连后山到乾坤殿这一路上的杂草都一并铲平,这快两盏茶的时间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眼看李寒衣也在担心着急之下有些气息不稳,另一位主角总算被两个小辈架着自后山小院姗姗来迟。 李凡松此刻正瘪着嘴强忍委屈,飞轩看不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瞧着赵玉真装得十足逼真的虚弱模样,死死咬住腮帮子憋笑。两个人的悲喜并不太相通。 殷长松架势拿得十足,一见赵玉真被他两个扶到前殿,当即脸色大变,骂道:“你们两个孽徒!竟置我青城山百年基业于不顾,胳膊肘全都拐到外头去了!”围在四旁的青城山众弟子因见着赵玉真突然出现,大惊之下僵做一团,殷长松不忘向他们吆喝,“愣着干什么?还不拔剑,将这乾坤殿围好了,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带他下山!” 李寒衣心知自己此刻当同殷师伯吵几句,但看他如此投入的样子,她还是不免也愣了一愣。 后头的赵玉真掩面倚在凡松肩头,广袖轻颤,显见得是看见眼前一幕实在有些难克制,正在忍笑。 飞轩一头的雾水越发深重,怎么琢磨也看不懂眼前境况,凡松方吃了教训,本就有几分像鹌鹑,现下更是眼神空茫,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李寒衣打眼看到这三人,也禁不住无奈地笑了一笑,一笑之下,倒不便再接过话头来与师伯吵嘴了。 第11章 番外七 她便不说话,只眼神一凛提剑而上,殷长松也迎上来挡她,两个人再一次打到一处。 殿外的山林里,雷无桀一直同司空长风一起猫在树上,殿内的情况一行人看不真切,不免有些心焦。但碍于李寒衣先前的疾言厉色,他们也不好就这么提剑打进去,只得边心焦边这么干等着。 殿内一众青城山弟子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边是为门中鞠躬尽瘁一辈子却一朝行差踏错的老天师,一边是为青城百年繁盛坐困山中一世以至险些与心上人阴阳两隔的昔日掌教。如今殷长松对赵玉真的算计又这般明白清楚,实在叫众人为难。 若听殷长松的出手拦人,实在是对不起道剑仙;可若置这么一位老天师不管不顾,又实在心有不忍。 眼看殷长松隐隐落了下风,犹豫的众人中到底还是有人出手相助了,不说替他将道剑仙截住,只叫老天师莫被人欺负了去,也算报还他对青城山上下付出的心血。 局势便一时混乱了起来,赵玉真一边装着病,一边还暗暗掐着凡松和飞轩的胳膊,带着二人四处辗转腾挪,试图不露破绽地朝李寒衣靠过去。 凡松蔫了这一阵子,忽的机灵起来,一剑挥退几个人,开出一条道来,大声喊着“师娘,接住师父!”就使了大力气一把将人推了出去。 师徒之间,总有些一脉相承,说不清李凡松某些时候的鬼机灵有多少是从师父身上学来的。 但此刻师徒二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赵玉真假作踉跄,其实脚下全是章法,眼见不巧有个弟子挡道,他一旋身仿佛体力不支就要往地上扑倒,顺利绕过去后又踉跄着晃一晃往前行了几步。 他演得太逼真,连知晓内情的李寒衣都被唬了进去。见他如此,她心头突地一跳,顷刻间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发了狠地挥剑开道。 终于赵玉真落在她怀里,温暖的身体沉甸甸压着她往下坠,她猝不及防,抱着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紧紧环住她的腰,浑然不顾周围人为他二人闹成什么样子,只是躺在她臂弯,脸埋在她怀里,肩膀颤动,笑够了才抬起脸来看她。 李寒衣嗔了他一眼,俯首在他耳边道:“谁叫你做戏那么真?吓坏我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剑仙现下如此娇弱,你日后一定要好好看顾我,片刻也不能让我离开你视线。” 心中计算着这许多,殷长松早已打累了,眼看那对小夫妻汇合到一处,他长出一口气,便也觉得到了该收场的时候。 他扔了剑,看准了身后,便踉跄着退两步,顺顺当当倒进李凡松和飞轩的怀里。两个小的刚将赵玉真稳稳送出去,眼看老天师的身影沉沉朝自己压过来,只得忙不迭地上去接。 原本殷长松觉着,即便这样倒下,也当再骂几句方才逼真些。 可真的倚在两个孩子稳当的肩头,看到不远处的两个人,在一片混乱里安宁地依偎,他忽然觉得是真的有些累了,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离巢的燕有了归处,孩子们也长大了,他望着乾坤殿屋顶上的梁木青瓦,心中已平静得别无所求。 李寒衣拉着赵玉真站起来,将与主人阔别的桃花剑交回他手中,两个人并肩提剑,跨出乾坤殿高高的门槛时无人敢阻拦。 殷长松缓过一口气来,叹气般地唤了一声赵玉真的名字。 赵玉真脚步一顿,犹豫一瞬到底还是转过身来看师伯。 殷长松原本很想说些什么,他自觉有很多殷切嘱托要一一说给赵玉真听,譬如他们山上这些老头子都记挂他,譬如青城山一直是他的家,譬如有空时能不能多回来看看他们,譬如日后若受了委屈一定回来告诉他们。 殿外阳光大好,暖暖照在他们二人身上,李寒衣紧紧牵他的手,安静望着他。 她早已预备好,终此一生与他共进退。 殷长松极缓极慢地长出一口气,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胸中千言万语,口中别无一字。 他最后也只是朝赵玉真摆了摆手,带着释然与疲惫。 走吧,孩子,走吧,外边天空海阔,山高水长。 赵玉真自师伯眼中读懂他的嘱托,他今日直到此刻都很高兴,现下却还是从夙愿得偿的喜悦背后察觉出几分不舍,一时沉默着红了眼眶。 道别的话先前已说过许多,没有必要老调重弹。 他与李寒衣对视一瞬,便一齐掀了衣摆,朝殷长松的方向跪下。 他们在殿外,师伯在殿内,二人齐齐一拜,伏下的身子久久不曾起来。 周遭一片寂静,天地也无言。 但还是要走的。 一拜之后赵玉真抛开所有的不舍与留恋,拉着李寒衣头也不回地踏上通往山下的青石长阶。 周边林子里看热闹的人看到此刻皆是一头雾水,唯独雷无桀没空好奇这些。 姐姐这么顺利就接了人下山,那道剑仙与小白脸之争岂不是近在眼前?他抱头苦思,只怕折腾人的事情还在后面。 李寒衣抱着赵玉真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赵玉真有些得意:“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黏我过。” 她任由他得意,手中抱得更紧了些,“来过青城山几回,似乎哪一回都没有今日风景好。” 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青城不青,被漫山盛开的花浸得一片温暖绚烂的绯色。阳光照透山野,连气味也叫人觉得安心得熏熏然。 长阶蜿蜒,一路通向他们想要携手抵达的将来,他们就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 赵玉真笑了:“你觉不觉得今日很像是迎亲?” “嗯?” “师伯把那个小院子装饰得焕然一新,你来接我,我从那里跟着人出来,就像跟着两个傧相。前边热热闹闹地拦着你,非要你打过一场才让你带我走,临行时行礼拜别高堂,”他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有些眉飞色舞,“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新郎在成亲那日去迎新娘都是这样的啊!” 李寒衣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笑,她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顺着他这话,有些像是哄他道:“是呢,花开满山就像是为着你我今日挂的红绸。” 他忽得转过身,轻轻晃她的胳膊,有几分央求的意味:“我还没有迎过你呢,我们再成一次亲好不好?我戴着红披帛去接你,你的家人都拦在你门前。”他话锋一转,“新娘子出嫁时,亲人都聚在一起,大家一定都很高兴,你一定也欢喜有亲人送嫁对不对?哪有人喜欢婚礼是冷冷清清呢?那样不好。” 她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其实只要他好好地在她身边,那些她都不在意。 可是听着他的话,她忽然也对那样的场景生出期待,仿佛已被那天的酒香胭脂香熏醉,她想原来现在她也可以拥有这些。 十里红妆,亲朋在侧,心上人戴着大红披帛,闯过重重关隘笑着来接她。 她于是点点头,应道:“好呀,都依你。” 她忍不住整个人靠上他臂膀,他的体温总是叫她感到安心。 只是说起婚礼,她就想起另一件要紧事,于是笑着道:“小桀他们以为我还悄悄养着一个呢,先前担心你同‘那个人’闹起来,还着急来拉架。若要办婚礼,少不得将这个误会讲讲清楚。” 她故意拉长了声音调侃他:“正好我的道剑仙和小白脸都在这里,你们打算如何呀?” 赵玉真立即道:“就说我一剑把他杀了。” 李寒衣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没明白,“为什么?” 赵玉真却很有自己的道理:“这样显得我肚量小,容不得人。”他认真看着李寒衣,“小仙女,你这样好,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这样,就不会有人敢来同我抢了。” 明明在一起这一阵子,他直白的话没少听,她却还是红了脸。 赵玉真望着她,像是在等她同意,她却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他追问:“好不好嘛?” 她还是不答,只是将他的胳膊又抱得紧了些。 两个人脚步不停,天上白云浮来游去,遮过旭日几度,风起时轻缓飘散,山中的花开花落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如今一切如旧。 桃花开,桃花残,塞雁高飞,人已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