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第1章 第 1 章 笃、笃、笃…… 有节奏的敲击声由远及近,平缓地从路的一头往另一头延伸。 笃、笃、笃…… 头顶明晃晃挂着一轮惨白的圆月,洒下的光亮足以照亮一整座规模适中的小城。更别提底下一排排冷色调的路灯恪尽职守,两相辉应,连绵不断的光芒落在人的眼睛里,仿佛造物主亲笔点的高光。 笃、笃、笃…… 这么广阔的天空,居然找不见一颗星子。似乎行人还沉浸在傍晚那美得令人心胸开阔的落日里无法自拔,居然无人欣赏一轮圆月的独舞。周边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自顾自往前走,偶尔发生点磕碰,他们也只当无心,嘴里随便搪塞两句,摆摆手,随着几声“没事”,距离便渐渐拉开了。 笃、笃、笃……“哎呀!”衣着干净的男孩被撞得踉跄两步,跟在身后的伙伴们连忙伸手扶住他。 “没事吧?有没有撞疼你?” “喂,你撞了人不道歉就想走啊?” 朋友们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有安慰人的,有冲着那个撞了人还打算逃之夭夭的家伙破口大骂的,还有人低声说了几句晦气,随后便伸手制止喝多了酒的伙伴。 “……别骂了,看不出来吗?那家伙是个瞎子!”他朝离开的男人那边使眼色,低声道。 这话一出,全场阒然。 都说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户。少了双眼睛观察世界,于是万物的呼吸在耳中无限放大。 似乎听见了什么关键词,那个手里拿着盲杖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来。他面无表情,嘴巴抿成板直的线,脸很嫩,稍微有点婴儿肥,如果忽视他那双被墨镜挡住的眼睛,是值得学生们向他吹个口哨,喊一声帅哥的。 只是那双眼睛,镜片遮挡下,谁也不知道底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明明知道这个人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学生们却仿佛被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盯上般,一个个呆住不动,鸦雀无声。 有几只晚归的倦鸟落在一旁的树杈上,自在地啼叫一声。 一旁小酒馆的门帘被掀开,夏季闷热的空气扑面迎上,几个男人脸上顶着一坨红晕,有说有笑地挤了出来。 看得出来,这些人喝了不少。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学生顿时捂住鼻子,像是被酒臭味熏到了。 “你们一群小兔崽子,堵你爷爷的路是要找打吗?”其中一个光头红着一张脸,他大声嚷嚷,随着音量的拔高,将军肚搞笑地弹了弹。 这伙男的一看就不是善茬,学生们嫌晦气,纷纷离远了些。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不远处那个回头往这边的男人,几个人嘀嘀咕咕咬耳朵,显然,周围路过的行人瞥过来的好奇目光让他们很有压力。 让一个盲人为撞了人道歉,显然不那么合理。这句对不起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几个半大小子不想惹事,本来就是一起意外,翻篇揭过并不是什么难事。 反倒是那个瞎子,此刻正握着盲杖站在路上,安静的脸冲着某个方向,似乎在回味刚刚听见的那些话。 “嚯,这里还有一个呢。”那个光头男对小鬼们没什么兴趣,他上下打量这个瞎子,随后冷哼一声,说,“什么啊,真晦气,一出门就碰上一群小鬼和一个瞎子……” 男人瞪一眼徐惜阳,跟同伴们有说有笑地走开了。学生们再看看徐惜阳,也推推搡搡离开了。 隔了好一会,有节奏的敲击声才重新响起来。 笃、笃、笃…… 徐惜阳沿着盲道有规律地敲击着这条每天都要走无数遍的路。刚刚的插曲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虽然近来没什么好事,但他的心情却相当不错。一年里鲜少有这样活跃的时刻,搞得他都想出去找点别的事情做了。 下班后闲来无事的徐惜阳难免忆起往昔,也许那些学生才是勾起回忆的元凶……想当年,他读书时就是个不老实的,虽然不怎么逃课,住宿时却是个翻墙的常客。 那段过往里,最值得徐惜阳称道的,就是他翻墙多次却从未被抓。毫无败绩,现在提起来他依然自豪——虽然这自豪不合时宜又无意义。 生活里微小细节的变化总让他留心,不知为何,最近,这条往常都被小电驴占满的盲道尤其清闲。 这不应该啊。这条路上坐落着一整套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排排坐,占地面积不小,学生很多,接孩子的家长更是络绎不绝,导致这条路繁忙时行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虽然徐惜阳正常下班时,大部队已经走了,但依然会有落单的小电驴等着给他使绊子,让他防不胜防。 走这条路有时堪比渡劫,徐惜阳已经习惯时不时磕碰两下了。刚来这里时,他还曾经因为盲道被占用且四下无路而愣在原地,举着个手机怀疑人生。 走习惯以后颇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意思,就是他少摔两下会显得他更从容。 盛夏,白天阳光照耀着路边的绿化带,开花的灌木发出淡淡的清香,混合着车尾气,徐惜阳照单全收。他喜欢阳光的味道,也喜欢阳光晒过路面的味道。 每一个夏季都让他心生欢喜,说不清什么原因,大概因为他对夏季的记忆最深刻吧。虽然他在冬季出生,却时刻憧憬着盛夏。徐惜阳渴望死在夏天,最好是酷暑最盛的八月,让他能与阳光彻底融为一体。 傍晚的凉风也让他感到惬意。他猜,此刻,附近公园里一定挤满了散步遛狗的人。大家都喜欢日落,徐惜阳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日落是一天里,太阳最温柔的时刻。 徐惜阳曾经在那个公园喂过鸽子,听黎澍说,那些鸽子都长得很肥美。人少时他会去公园转两圈,或在长椅上坐一会,让阳光或月光温柔地侵犯他、浸透他、彻底占有他。 笃、笃、笃…… 咔啦,咔啦,咔啦…… 不知从何时起,节奏均匀的敲击声后,黏连了另一道清脆的钥匙碰撞声。 按理说下班时间,街道上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既有社畜又有学生,那么多嘈杂的声响里,他很难分辨出这并不响亮的声音,尤其一旁的马路上,时不时“飞”过去一辆车,车轱辘带起灰尘,让路面被碾压的声音爬进徐惜阳的耳朵。偶尔一声尖锐的鸣笛声,会让徐惜阳嘴角不开心地往下弯。 但徐惜阳就是听见了,还不止一回。 这声音从许多时日前就跟着他了,像只惹人厌烦的老鼠。 徐惜阳节奏加快时,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变得急促尖锐,钥匙串的碰撞声则不断放大、更加清脆;而当他故意放慢速度,让敲击声钝下来时,那声音也会拉长,从“咔啦啦”变成“咔、啦”。 夏季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夏季没有苦难。但这烦人的声响已经持续了太久,是该结束了。 徐惜阳不再哼歌,沉静下来。他觉得这恼人的杂音一定会让他的生活激起水花,至少,会掐灭他哼歌的声音。 笃、笃、笃——呼呼——啪—— 徐惜阳轻点着盲道两边标志性的建筑物——他租住的小区是个老小区,据黎澍说,这小区的正门处,放了两只老旧的石狮子:其中一只没了头,另一只则少了一条腿。鸟类喜欢停在上面,拉一坨,或者踩两脚。 每回他试探着往上敲,总能听见挥动空气的声音。当盲杖顺势向下落时,挥动空气的声音会戛然而止,被一声闷响取代。 石墩子的质地非常独特,徐惜阳第一次敲时,就觉得这是辨认方位的好道具。 而每当他敲出这道闷响时,那串钥匙的碰撞声也会消失不见,就好像有什么任务已经完成,不再需要刻意传递某种隐秘的信号。 徐惜阳抬手扶了扶墨镜,生活平静了太久,突然有了变故,这让他略紧张。 他按照记忆往小区内拐,同时敲了一下门禁处的铁栏杆。 当啷一声,有点空灵,听起来很有辨识度。 铁栏杆过去以后,敲击声又变成了沉闷的“笃笃”声。 这一套流程做下来行云流水,可见徐惜阳对这片确实熟悉。 当初租房时,黎澍看了很多个小区,最后敲定了这个地段偏远的老小区。黎澍给出的理由实在硬核,徐惜阳想不同意都难。 黎澍说,这是附近为数不多有盲道的小区,偏偏还是个老小区。新小区环境确实更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离徐惜阳上班的位置很远的一个小区才修了盲道,其他的要么没有修,要么修得非常差劲,根本没法走。加上与黎澍沟通的房东人很好,听说了徐惜阳的情况后还询问黎澍,是否需要时不时过来照顾一下徐惜阳。 黎澍礼貌地道谢,委婉地拒绝了。 老小区的绿化也很有特点,从大门进来后,两边都栽种了低矮的灌木,徐惜阳可以顺着路肩的凸起,触摸到有些扎手的硬质植株。 事实证明黎澍眼光确实很好,应该是下了大功夫的。徐惜阳在这里住了有几年,还没遇到过很不便的事情——去上班的那条路上,让小电驴一口一口吞掉的盲道不算。 这时候太阳应该要回家了,天边一定像是要烧起来那样红彤彤一片。徐惜阳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一半的童年与少年时光,落日和晚霞早就成了他记忆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徐惜阳还记得年幼的他第一次看见那一轮火红的太阳让半边天空烧起来,带着刺目的热度向着天的一头栽下去,而他,一个孩子,被一阵微风吹起的碎发时不时挡一下视线,让那火烧得断断续续。 日落会起火,火就是生命的起点。 耳边很安静,只有小区外不远处的公园会传来孩子们嘻笑打闹的声音。太远了,像是另一个世界。徐惜阳把盲杖换到非惯用手的左手,右手则垂下,身体顺着垂下的手弯曲下压,去触碰那些到他膝盖往上的灌木。 手上传来细密的痒意,这触感让徐惜阳很安心。 空气中只有不知名树木花朵传来的香味,以及路旁人家开火做饭的香味。 徐惜阳走到第一个拐角时,听见了锅铲碰撞的声音。 到这里就没有灌木了,所以他把盲杖拿在右手,敲打着往前走去。 咔啦——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他耳边炸响,让徐惜阳愣了一下。与此同时,他闻到了一丝清冽的柑橘香。 很特别的香味,清新不庸俗,似乎还带着些许薄荷的刻薄味道。 薄荷味他经常闻到,尤其夏天——这里的住户们好像很喜欢种植薄荷,他总能在这种时候闻到薄荷的味道。 一路上,柑橘的味道时隐时现,让徐惜阳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 “……柑橘,是很大众的香味吗?”讲话时,他没有敲盲杖,也没有停下。 听不见他的声音以后,盲杖才懈怠地敲打着被太阳炙烤了一整天的油柏路,发出熟悉又安心的响声。 笃、笃、笃……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他住的房子和他,都隐匿在了阴影里。楼房把太阳挡住了,每次走过这里,徐惜阳总会不着边际地想,也许这一刻,世界的太阳消失了。 也许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嘀嗒、嘀嗒、嘀—— 有某种味道,像是香味,或者焦味,烤肉的香味和焦味,又好像不是。不过这味道很少,只有一点,很快就被火和烟草的气味掩盖了。 他能听见咝咝的声响,大脑替他辨认出,那是烟卷被火侵蚀时的绝叫。 不过就像味道一样,声音也有很多种。比起烟卷燃烧的声音,徐惜阳明显对那嘀嗒嘀嗒的杂音更感兴趣。 于是他从什么东西上起身,下意识活动着身体,甩一甩手,或是抬一下腿。他凭着直觉——或是本能往前走去。 潮湿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好像有蛇缠住了他。这是阴暗低矮的某种通道,很狭窄,有水在滴。有股热量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灼热,甚至有些温柔。路很软,走起来有些不稳。他试着搀扶墙壁,发现墙壁摸起来肉肉的,有些粘滑,手嫌恶地拿开时,徐惜阳下意识甩了甩沾上的黏液。 那像是某种分泌物,他把手举起来闻了闻,觉得有些腥,还有点臭,像是口水,闻起来让他直犯恶心。 脚下的路像是肉做的,走上去让人心里发毛。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急且浅,好像迫不及待想要从这里逃开,而不是继续待在这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也许他正待在一条巨蟒的嘴里,谁知道呢,世界上没准就是有能吞下大象的蛇。 没有光,很黑。空气浑浊,很臭。耳边嘈杂,很吵。 啪叽、啪叽、啪叽—— 史莱姆碰撞般粘糊的声音让徐惜阳生理不适,这声音某一刻响了起来,就再没有停过。他硬着头皮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停下,哇地吐了出来。 呕吐的感觉很不好,他觉得他的嘴巴也很臭,好像胃里正翻涌着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不小心把孙悟空吞进去了,否则,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恶心,好像有人伸手进了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闹腾着。 徐惜阳吐啊吐,直到胃酸反上来,让他嘴巴里的腥臭味被更恶心的味道取代,他才虚弱地半直着腰,整个下半身发麻。 恍惚间抬头时,徐惜阳看见头顶上出现一个剪影。 剪影清瘦高大,像动画片里怪兽的剪影。徐惜阳缓了缓,仰着头朝剪影走去。 肉质的地板长了什么凸起,或是黏液把他滑倒,总之,徐惜阳摔了一跤。 他掉进了一个房间里,睁着眼看那个剪影时,他意识到那个影子好像正冲着他笑。 模样,或者说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让他胃一紧,呕吐感袭来,他却没东西能吐,只得干呕好一会。 徐惜阳掉进了一张床里。一张漆黑的、好像被火烤焦的床。很小,他的后脑勺传来剧痛,但他却无暇顾忌。 徐惜阳觉得胃里还是不舒服,甚至嘴里又变得腥臭无比。他想要催吐,想要抬起手,想要摆动自己的四肢。但他做不到。他一下子感受不到四肢了。 似乎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滑溜溜黏糊糊,伸着长长的舌头,趁他毫无防备时把他的四肢卷走了。他的四肢没了,他动不了,他变成了一块鱼肉。 举目四顾漆黑一片,床的触感渐渐古怪起来,徐惜阳并不慌乱,只漠然地平视着虚空某处。 噩梦,又是这样的噩梦。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无力,在自己的梦里都手无缚鸡之力。 “小蝌蚪的故事……” 剪影出现在床的周围,周围。每一个方向都有摇晃的黑影,徐惜阳看见黑暗里亮起白光,白光上的影子映出床边剪影微笑的侧脸。 紧接着,一双手晃动身体下的床,徐惜阳张嘴,却只发出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 “真乖,真乖……小蝌蚪慢慢长大,变成了癞蛤蟆…… “它们张着大嘴吞噬着世界上的一切,把弥漫着星辰的夜幕都撕了下来……惜阳知道什么是星辰吗?知道的吧…… “惜阳知道小蝌蚪长大以后要成为什么吗?小蝌蚪长不大,因为爸爸要把它们——全都吃掉——啊呜——” “呜——呜——” 徐惜阳窒息了。 物理意义上的窒息。他看着剪影扔掉手里的书,也许那不是书,总之是什么东西,具有某种不可违抗的效力。 那只乌黑的手冲着他的脸伸了过来,从底下抓了一把东西,朝着他的脸过来了。 紧接着,滑溜、腥咸还带着腐烂臭味的东西一股脑钻进徐惜阳的嘴巴里,把他的喉口挤得满当当,又撑大了他的脸颊。 有什么散发着热意的东西拍了拍他的脸,说着,惜阳真乖,嘴巴再张大点,看看牙齿…… 有东西挤进了他的喉咙,到了他的胃里。他听见了“呱、呱”的蛙鸣,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徐惜阳咬在了自己的嘴巴上,鲜血汩汩流下。 但他没有醒来,只是眼前变得明亮。 肢体回来了,徐惜阳猛地坐起来,哇地吐了起来。他吐了自己一身,蝌蚪或是青蛙,或是某种不可理喻的东西。 他狼狈地爬起来,浑身被汗泡得热气腾腾。 他从婴儿床上跳下来,看清了房间的全貌。 这是一间儿童房。里面有孩子的摇篮和宝宝椅,还有小小的宝宝床——他刚刚躺过的;甚至在飘窗上面的架子上,还晾晒着宝宝的衣服。 玩具和书本随意散布在地板上,似乎主人出门前忘了打理,才让地面看起来如此凌乱。 房间的主色调是黑色,有些地方黑得重,有些地方黑得轻,但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是黑色的。 黑色,烧焦木炭的颜色,火把希望吞噬后留下的绝望的颜色。 黑色。死气沉沉的黑色。 徐惜阳盯着看了一会。那些黑色,深不见底的黑色似乎行将流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与点连成线,线与线交织成面,最后不知不觉地变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黑色像流动的墨迹,这些颜色不属于春夏秋冬,也不属于早中晚,更不属于某个人、某个组织、某个更大的群体。 黑色的,全都是黑色的。死气沉沉的黑色,惨叫的、毫无希望的黑色。 房间里没有灯,却有光。 他没有影子,脚下却有一张自己的脸。脸很年轻,没有表情,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徐惜阳面不改色地踩上去,往另一边的摇篮走去。 他没有踩到任何障碍物,除了那避无可避的黑色。 黑色在流动,发出琐碎的声响。徐惜阳安静地走,一直走,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叮铃、叮铃铃—— 风铃的声音。徐惜阳往摇篮探过头,看见里面躺着个咯咯笑的小婴儿。 婴儿也是黑色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枚黑色的铃铛。肉乎乎的小黑手晃动着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骇人的声响。 一切都是黑的,流动的、窒息的黑色。 婴儿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徐惜阳平静地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徐惜阳轻车熟路找到镶嵌在墙里的门,摸索到某个位置,轻轻一扭——咔哒,门开了。 他走出黑色的房间,走向另一扇天蓝色的门。 离那扇门越近,他的心情就越好。而当他推开门走进去时,徐惜阳几乎不受控制地露出大大的微笑,心怀喜悦朝里面看去。 五颜六色的,生机勃勃的。 到处都是颜色,到处都是光。除了黑色,这里什么都有。也许世界上所有的颜料都拿来浇筑这两间房间了,它们总叫人畏惧。 站在门口,望着里头的五颜六色。徐惜阳走得优雅又稳健,满目红橙黄绿的墓碑不仅不让他害怕,反而令他耳目一新。他的胃不再难受,浑身好像充满了力量,手脚用力地挥动,面上笑得灿烂。 这是一片墓园。每一个墓碑都涂了颜色,像是有人把彩虹代替尸骸埋进棺木。那彩虹淬了毒一般张着血盆大口,把整片土地都染成了无法分辨的颜色。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也确实很开心——虽然徐惜阳并不明白,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这里五颜六色的墓碑上,到底哪里值得开心。 嘀嘀、嘀嘀、嘀嘀…… 徐惜阳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意又闲散。他走着,把一切都忘记了。 自己的名字如过眼云烟,徐惜阳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尽情陶醉在那不知名且没由来的快乐里,他走着走着就跳了起来,又稳当当落在地上,还优雅地鞠了一躬,雀跃的心情像濒死的鸟,正燃烧着最后的生命,奋进全力挥动翅膀。 嘀、嘀、嘀…… 走到尽头了,尽头有一扇门。门把手是显眼的银色,徐惜阳不假思索地握上去,推开,往外走—— 一只庞然大物正等着他。一只巨大的、红眼睛像车灯的青蛙正等着他。青蛙吐出平直的蛇信子,卷住因为踩空而下坠的徐惜阳时,舌头的尖端喷出粘稠的液体,把徐惜阳的整个脸都糊住了。 腥臭难闻的液体,让徐惜阳再一次升起呕吐的**。 嘀嘀、嘀嘀、嘀嘀—— 徐惜阳掉进了青蛙的口中,掉进了什么湿热柔软的地方。 他失措地挥舞四肢,紧接着,砰—— 他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后背狠狠砸在床边的地毯上。发出的声音很沉闷,让徐惜阳的头脑混乱不堪。 他面朝下趴着,第三条腿像梦里的青蛙伸出的舌头,吐出了腥臭粘腻的液体。 第2章 第 2 章 徐惜阳躺了一会,接着,他慢慢地翻过身,抬起手,很用力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徐惜阳擦了擦脸上刚刚渗出的泪水,不甘又屈辱地咬住下嘴唇。他很用力,却克制地没有把嘴唇咬破。 他闭着眼胡乱拽过床头柜边上的枕头垫在头下面,把双腿摊开,两只手叠在胸前,不住地、急促地喘息着。 嘀嘀嘀嘀的杂音还在响,徐惜阳心里明白,他那杂牌的小闹钟又开始发癫了。 它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总是让他无措。 时间走过八点,人干一样的徐惜阳才总算有了反应。他爬起来把脏兮兮的衣服换掉,赤着脚裸着身体去了浴室。 再光着出来,花了不少时间换好衣服后,他才像是开机了一样,站在房间中央思考今天的行程。 这个被噩梦纠缠的清晨,这开了个坏头的一天。也许周末是徐惜阳继续过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拒绝周末,尤其当你心情很糟糕的时候。 徐惜阳的东西很少。在这个床和厨房空不出两米的蜗牛壳里,绕是徐惜阳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塞进去大量东西。所以衣服夏多冬少,连冬季的睡衣都是短裤短袖——可见房子小也不全是坏处,一点热气就能让整个屋里暖呼呼的,暖气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彼此缠绵,它们想出去都找不到出口,因为房子太小了。暖和的室内让他可以靠短袖短裤度过室内的冬天,而不必费劲心思考虑取暖的问题。 于是他的衣服仅仅是几条裤子和几件衣服,全部打包装进真空袋甚至塞不满一个大号行李箱的一半。 房间里几乎没有杂物,非常整洁。厨房没有明火,只有一个适合学生宿舍用的天蓝色小电锅,上面还放着一个小巧的蒸笼。其他的电器也都非常小巧,整齐地码放在上面的吊柜里。 床尾的衣柜里塞了个很大的行李箱,箱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徐惜阳为数不多的衣服。 徐惜阳来回走了几步,他冲着自己举起一根大拇指,试着笑一下,然后收敛笑意,换上一种严肃的表情轻声说:“很好,早上的不愉快就忘掉吧……今天还会是美好的一天。”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徐惜阳并不算高大的身体显得伟岸不少。 他站着发了会呆,忽然,徐惜阳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爬到床上把可机洗的被子连同床单一道扒下来,再抱上早上沾了他后代的衣服一块丢进洗衣机——当然,贴身的衣服他还是习惯手洗,倒也不会更干净,只是心病罢了。 在洗衣机嗡嗡运转时,徐惜阳就把床边的地毯拿到卫生间的淋浴区狠狠洗了一遍。 为了防止衣服被水溅湿,他还特意把雨衣穿上了。 黎澍笑他多此一举,估计这人也是刚起,讲话混杂着哈欠,听起来很含糊。 “为什么不洗找的似侯一起把地毯洗了……噢,你为什么要洗地毯?我记得我不久前刚洗过,它脏了吗?” 徐惜阳的含糊更像是为了遮掩,但他看起来相当镇定:“嗯,脏了,重新洗吧。” 黎澍没在意这话的真假,发了会呆,才问:“想起来了……早饭吃什么?” 正巧这时候,徐惜阳用来听时间的老年机准时报点了:现在是首都时间上午九点整。 徐惜阳琢磨道:“嗯……不然待会直接吃午饭吧?” 黎澍顿一下,不知道是没睡醒脑子跟不上还是在思考。 “也行吧……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多少吃点东西。”黎澍说,“我昨天好像做噩梦了。” “我也做噩梦了。”徐惜阳说,“这很正常——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我再想想吧。” 黎澍点点头,又说:“我没有睡好,现在好困。” “那你要继续睡吗?” “嗯……”黎澍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好累……” 黎澍睡了,室内安静得像黎澍不曾醒来过。 徐惜阳摸索着赤脚踩到地毯上,无由踩了几下。过了一会,他恍惚地从地毯上下来,表情看起来有些懵。 他用拖把狠狠地拖了几下地毯,也不管有没有弄干净,反正就是图个心安。自认为弄好后,徐惜阳满意地笑了笑。 他身上的居家服柔软又舒适,是黎澍挑了很久才买好的。很合适,黎澍说他看起来很可爱。 徐惜阳不太喜欢被称呼可爱,不过他还是像黎澍说得那样,没有人时自己多笑一笑。 “……多笑笑吧,心情会好的。” 黎澍是对的。徐惜阳笑了以后,哪怕很快便面无表情地倚靠在墙边,听着洗衣机嗡嗡运转,但他的心情确实有好了一点点。 那个没有人会看见的笑容跟手边的洗衣机没什么区别,都在拯救他。徐惜阳脑海里想象出手边的洗衣机,里头销毁着今早梦的残余,他的衣服只是幌子,真正应该被彻底消灭的,是从他身体里喷溅出的什么东西——什么生命伊始的东西,尽管只有一半的意义。 那不是他的本意,那是噩梦的产物,那与他无关。徐惜阳扶住洗衣机,它在他的手下微微抖动着,手感微凉、坚硬又陌生,完全不同的手感把徐惜阳解救出来,他不想再想起那恼人的梦,尽管那梦境早已是多少年前的遗留。 历史遗留问题,仅此而已。他想,没什么的。一切都会随着洗衣液生成的泡沫一起慢慢老去,最终被水流冲散、狼狈地跳进下水道,去往徐惜阳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再不会出现在他的世界中。 于是这一天最糟糕的影响已经过去了,他完全可以假装现在刚刚起床。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鉴于此,徐惜阳决定装得像一点。比如,先吃个早饭。 决定行动时他才意识到,他刚刚出了太多虚汗,把身体都打湿了。 不上班时,他的精神确实会比较懈怠。徐惜阳无奈地牵动着面部肌肉,想要一笑了之。但他实在笑不出来。他的力气都用光了,他的力气也在洗衣机里。于他而言那就是一种失踪。 这里真的很小,小到没有地方摆放餐桌。房东在厨房的洗菜盆旁边做了个嵌在门上的折叠小桌子,打开小门,里面放着配套的折叠椅子。 徐惜阳蜗居在这里,对这些压榨空间的设计早已烂熟于心。 老旧又小,也许干净是唯一的优点。黎澍来这里看房子时,也担忧过家居都是折叠的,徐惜阳住起来会不会不方便。但这里优点实在太多,况且徐惜阳也说过更喜欢小一点的地方,那会让他觉得安全。 是的,安全。徐惜阳喜欢小面积的住所,年少时,他也曾经蜗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与黎澍畅聊未来。 他们聊的那个未来很简陋,比这间床和厨房仅有一步之遥的小房子还要简陋,也许连窗户都没有。但他们满怀希冀,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们。 而眼下这间房子已足够令人满意:厨房跟卫生间贴在一条线上,两扇门挨着,卫生间的对面是玄关,玄关与卧室之间仅隔着半堵墙。从床的位置贴着墙走几步,就能到达玄关,再往前两步,伸出手一推,就出去,就离开了。 他的玄关在两边放了两个柜子后,就再也无法容纳一个以上的人类了。 狭窄,拥挤,安全。 徐惜阳熟练地烧开水,放进去一小把挂面。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摸出一个鸡蛋,在锅边一磕,鸡蛋很快就滑进了锅里。 被香味勾起来的黎澍吸吸鼻子,含糊道:“……唔,你在做什么东西啊?” “泡面。”徐惜阳说,“你要吃吗?” 听见熟悉的答案,黎澍笑了一下。“不了。”黎澍说,“吃了太多年,它早就失去当初的吸引力了。” “嗯,那倒也是。”徐惜阳说,“我待会打算去公园走走。” “今天天气好吗?”黎澍揉了揉眼睛,不太赞成的口吻,“上周的工作不是很忙吗?今天在家好好睡一觉更好吧?” “不太想睡。”徐惜阳皱了皱眉。他怕沾到床上又会想起来那个梦境,尽管表现形式稍有不同,但它已经与他缠绵好多年了。 他总会在心情不错时突然梦到那些熟悉的内容,又在心情低落时自动屏蔽它们。好像它们的目的仅仅是不想让他开心一样,好像他开心就犯了弥天大罪。 “……我不想睡了。”徐惜阳喃喃道。黎澍没有应答。徐惜阳喊了几声,依然没有应答。黎澍又睡着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徐惜阳做噩梦,黎澍总会陷入长时间的睡眠。最开始噩梦几乎每天都来,后来频率慢慢减少,现在已经几个月才会想起来一次了。但每次想起来后,徐惜阳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日常生活中反复被梦刺激到。 吃了早饭,徐惜阳没有急着出门。他等洗衣机不再运转后,先把里头的东西掏出来晒到屋子对面的晾衣杆上。那是好几家共用的,数量不少,平时也不会出现不够用的情况。 邻居都知道徐惜阳看不见,房东跟大家沟通过,大家留下了离徐惜阳门口最近的一个,专门给他用。 这也算是特别照顾,徐惜阳让黎澍登门道谢过,不过那以后,他就没有跟周围产生什么联系了。 一开始还会有人关心他,不过,可能他的反应太冷淡,总之很快,邻居们就意识到,这个小瞎子虽然看不见,却不太喜欢跟周围来往。 今天气温比较高,徐惜阳穿着短袖短裤依然觉得热。因为看不见,他的动作不免小心谨慎;又因为熟稔环境,这份谨慎里多了一点洒脱利落。 正晒着,忽然,徐惜阳感觉自己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继而,他听见了“咔啦、咔啦”的声音。 徐惜阳直起腰来,他用力抓着手里的床单,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需要我帮忙吗?”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对方大概在笑,声音听起来挺欢快,带着一种莫名的喜悦。 徐惜阳抿了下嘴,拒绝道:“谢谢,但我自己可以。” “是吗?”那悦耳的嗓音笑意浓了些,不知道是嘲笑他自不量力还是别的什么。 “今天天气真热,对吧?”来人说,“你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徐惜阳没吭声。 过了一会,可能来人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很古怪,他应该走动了,徐惜阳感觉脚边的草地传来轻微的抖动。 “忘记说了,我是这边刚搬过来的业主。”男人说,“我姓褚。” “您好,褚先生。”徐惜阳看起来波澜不惊,也没有怀疑褚纠话的真实性,他胡乱地拍了拍床单,说,“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 接着,他端起来衣篓要走,不过褚纠又把他叫住了。 “欸,我也想知道你的名字。”褚纠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徐惜阳。” “xiyang?”褚纠歪歪头,倚着晾衣杆双手环胸,“哪两个字啊?” “珍惜的惜,太阳的阳。”徐惜阳说,“这样可以了吗?” “嗯。”褚纠笑了笑,自来熟地敲定了称呼,“那我以后就叫你惜阳了。” 以后,他说以后。徐惜阳不自在地笑了笑,说:“告辞。” 这回褚纠没再喊住他。只是他开门时,听见钥匙碰撞声更近,紧接着,那个男人说:“我叫褚纠。你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下次见,惜阳。” 哐—— 回应他的,是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门关上后,徐惜阳喘了口气,鼻尖仿佛依然萦绕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柑橘香。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是故意要暴露的。 徐惜阳抓了抓头发,苦笑了下。 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令人无从招架的事情,他实在不想分散精力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了。 徐惜阳把衣篓放下,洗干净手后,他在房间中央站定。心跳有些快,为了让自己冷静,他从厨房台面的角落里取过来一个铁盒子,熟稔地翻开某一页,按着盲文阅读起来。 快了,很快了。半晌,徐惜阳把本子合上,满意地露出微笑。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出门走走。 “你笑得次数是不是越来越多了?”黎澍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 “是吗?”徐惜阳说,“苦笑不能算吧?” “也许?”黎澍耸耸肩,“怎么突然看起账本了——你还要出去吗?” “出去啊。”徐惜阳把账本放回铁盒,又把铁盒推回去,他坦然道,“看账本和出去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黎澍笑了起来,说:“没有啊——不过惜阳,你不要再算日子了,我都帮你算好了,就到今年秋天的最后一个月。” “你刚醒吗?”徐惜阳避而不答。 “嗯。”黎澍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醒了。” “醒来就看见我在翻账本?” “醒来就看见你在做贼。”黎澍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不过很快,黎澍又睡过去了。 黎澍最近总是很累,每次徐惜阳做了噩梦后,黎澍总会很累。 好像黎澍就是他的噩梦似的——徐惜阳对那样无端的猜测不耻,他嘲讽地想。 因为怕褚纠还在外面,徐惜阳特意等到中午过了才出门。老小区小孩子很多,都是跟着老人的,尤其中午和周末。徐惜阳平时走路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是怕自己受伤,是怕撞到这些小牛犊一样的祖宗们。他可没力气跟那些爷爷奶奶掰扯,万一碰见个横的不讲道理的,徐惜阳想想就发怵。 正午,太阳照耀最热烈的时刻。每到这时候,徐惜阳总会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阳光太烈,好像在尽最大可能欢迎着每一个走到室外的人。 太阳就是光和温暖,徐惜阳没有失明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直视太阳。但他不会选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他净挑太阳不发力的时候,他觉得太阳从云彩里露出一角时最有趣,温柔程度堪比日落,但还是不如日落。 他就读的高中后面有一个小土坡,读高中时,每一个烦闷的夜晚,徐惜阳都会偷偷从校园安静一隅翻墙出去,到小土坡上待一会。那里安静、荒无人烟,只有土和草,以及头顶近乎透明的月亮。 他总是忆往昔,好像他的时间不会往前似的。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想象,他也不可能记起当年明月照耀的温度了。 徐惜阳摸到门把,微凉的手感让他不由自主松开了些。 咔哒—— 门开的那一瞬间,正午的阳光不安分地掀动热浪,空气朝门内奔涌,一瞬间就将徐惜阳裹挟。他似乎变成了炎夏的人质,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 燥热的味道,阳光、油柏路以及草皮的清香,一切都被暴晒,好像黑夜让它们染上了某种肮脏的病毒。 炽热的阳光让他的额头发烫,徐惜阳后退一步,像是要缩回去,又像是要抵挡那不由分说往他的家挤的热浪。 这里有蝉,还挺聒噪。一声声拉长的鸣叫炸开在徐惜阳的脑海,他几乎下意识侧身回屋,哐啷一下甩上了门。 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哀鸣,把他吓了一跳。 在那杂乱的味道里,一丝微妙的柑橘香不合时宜地混杂其中,绷紧了徐惜阳的理智。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了钥匙碰撞的提示音。 咔啦、咔啦—— 徐惜阳缓了缓,掏过一旁挂在墙上的墨镜戴上了。 更多时候,戴墨镜是为了不吓到别人。黎澍说他的眼睛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就像两颗镶嵌进去的玻璃珠。 还是那种廉价的、五毛钱抽奖抽出来的——黎澍这么说时,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 徐惜阳把这话记在心里,平时出门总是习惯性地戴上墨镜——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毕竟,是他选择不要这双眼睛的。 他握紧盲杖,再一次推开了门。 褚纠不经常抽烟。他很早——大概还在读书的时候,因为压力大而抽过一两回。但他实在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太呛。 但他知道徐惜阳抽烟——次数同样很少,据褚纠的观察,徐惜阳似乎只有心情极其糟糕时才会抽半根。 是的,半根。徐惜阳总能在烟燃烧到一半时把它熄灭,然后离开吸烟区。在离开前,他会把外套脱下来反穿。 今天,徐惜阳在公园里抽烟。下午一点多,这个时候公园实在安静,天气太热,人太少。 徐惜阳大概也知道附近没有人,所以才在垃圾桶旁边点了一根烟。如往常一样,他这次也只抽了半根。把烟在垃圾桶中间的位置熄灭后,烟蒂就被他丢掉了。紧接着,他像是完成某种KPI一样,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 褚纠不太懂,自顾自微笑干嘛还要那么僵硬,不想笑的话不笑不就好了?而且,抽半根烟有什么好笑的?到底哪里值得徐惜阳笑一下? 他离徐惜阳有些距离,不过,时间好歹过去了小半个月,徐惜阳脸上的伤看起来已经彻底好了。 天气很热,暴烈地热。如果上天能垂下一根舌头,恐怕徐惜阳早就被舔遍了吧。他有一张童颜的脸,看着真年轻,像是面包店刚出炉的小蛋糕,软乎乎又香香的,一脸单纯无辜。 这样的人,挨打时一声不吭,明明神情里有股倔强和狠劲儿,偏偏死活不还手,跟个沙包似的。 长得很不错,如果出道的话,会是一些大姐姐们喜欢的弟弟。不过徐惜阳显然没有那个条件。 褚纠没见他跟什么人联系过,他推测出徐惜阳目前单身,独居,没什么固定见面的朋友,是那种城市里一抓一 大把、消失了都不会有人知道的影子。 徐惜阳可能是来公园抽烟,顺便坐着晒会太阳的。不过他没有坚持太久,就从烈日暴晒的椅子下来到了最近的树荫底。他离褚纠近了些,仍然有些距离。褚纠能看清他的模样和身段,徐惜阳看着有些瘦,估计身上真没几两肉。 褚纠不断期待徐惜阳能做出什么令他耳目一新的事情,但徐惜阳没有。 一整个下午,徐惜阳只是坐着或站着,表情基本没变化,偶尔会傻笑一下——他笑起来很奇怪,像是刚偷来一张脸贴上,或者刚学会笑这种表情,看起来相当不自然。 有人逼着他天天笑吗?褚纠想,天天笑的人看起来也挺傻x的。 夕阳西下时,徐惜阳终于有所动作了。这个点孩子们也该放学了,很快,公园里就会热闹起来。 欢笑和闲谈唤醒沉睡了一整天的树木,连风都适时吹来,让傍晚平添几分浪漫。 徐惜阳回去了,走得慢且坚定。他没有等到人多起来,就利落地消失在某个方向。 他真的像是影子,哪天失踪都不会有人发觉。 褚纠拨弄着钥匙,发出的脆响在傍晚稀拉车流声里并不突兀。他跟着徐惜阳走着,直到到了徐惜阳家前,褚纠才出声,喊了徐惜阳的名字。 徐惜阳朝他转身。 “刚回来吗?”褚纠笑笑,上前几步,摆出友好的态度。 徐惜阳戴着墨镜,褚纠看不见他的眼睛,不过,徐惜阳既然看不见,也就说明哪怕他看见了对方的眼睛,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吧? 褚纠的祖母是外国人,有一双干净的蓝色眼睛。他隔代遗传了那样清澈单纯的眼睛,从小到大,褚纠听过无数人对他眼睛的赞美,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长大以后,漂亮眼睛给他带来的好处是,让他的魅力变成更加显眼,从而更好地拉进与他人的距离——在一群褐色眼睛里,褚纠从小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他打小就懂。 但徐惜阳不能被归为“好到手的猎物”。这个人看不见,无法靠他出众的外表快速接近。因此,褚纠不得不好好做打算,他希望徐惜阳能对得起他付出的时间,不然的话,这件事就太晦气了。 眼下他们面对面站着,毒辣的太阳已经走远了,天空很幽静,一滴雨也不会下。 “……是的。”徐惜阳说,“刚从公园回来。” “是吗?”褚纠发出稀奇的叹息,“今天还挺热的,公园那边不会更热吗?” “不会的。”徐惜阳似乎笑了笑,褚纠看见他面部肌肉不正常地抽动两下,很快就变回了那副无应答的模样,褚纠不确定他有没有看错。 “我是傍晚才去的,走了一圈刚好回来。”徐惜阳淡淡道,“公园里小孩很多,有点吵,就回来了。” “是。”褚纠也跟着说,“这附近小朋友是挺多。” “那褚先生呢?”徐惜阳主动问道,“也是刚回来吗?” 褚纠耸耸肩,他摊了摊双手,故作无奈:“也是啊。我堂弟约我见面呢,刚回来。” “真巧。”徐惜阳用平淡地口吻念出这两个字,他看起来真的毫无知觉。 “是挺巧的。”褚纠有些厌烦这样无意义的对话了,他心中腹诽,跟残疾人搭话真麻烦,肢体语言和眼睛都被省略了,对方甚至不能通过他的表情捕捉他的言外之意,褚纠不太习惯直来直去,那样好像被扒光丢在了大街上,很别扭。正当他思忖说什么才能更靠近徐惜阳、近距离观察他的生活时,徐惜阳居然主动咬钩了。 徐惜阳看不见他的神情,他却能看见徐惜阳。 眼前这个童颜的瞎子露出思考的样子,眉头微微下压,挤出额头上的几条皱纹——不明显,但这随着皱眉冒出来的几条皱纹,放在他那张童颜上显得如此别扭,好像硬生生把一个老年人的灵魂塞到了年轻人的壳子里。这种感觉让褚纠很不舒服,他有些躁乱,脚下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接着,徐惜阳缓慢地摘下墨镜,让那几条皱纹变得更加明显。褚纠真想让他别再皱眉,皱眉让他变得丑陋,变得愚蠢。 可他没有说出口,不礼貌是一,但更多的原因,是他看见了徐惜阳的眼睛。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呢?褚纠发誓,他赌上自己的事业发誓,他这辈子没再见过比这双眼睛更丑更难过、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眼睛了。 那哪里是眼睛,那东西简直比小学门口五毛钱抽奖抽出来的两颗黑色玻璃珠更廉价、更没有存在的意义。 褚纠简直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在心底发问,眼前这双像是两颗黑色玻璃珠以次充好的东西,能被称作眼睛吗? 没有光泽,没有神采,无法看见更深处,一切都浅浅地停留在表面,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一双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如若一个人的窗户打了胶起了雾,沾了灰尘抹了泥,又要如何看清这个人的内心呢?褚纠甚至产生了胆怯的心思,若是这个人的心和这个人的眼睛一样肮脏呢? 他的心呢?他的眼睛已经失踪,他的心会不会更甚? “先……先……先生……?” 徐惜阳喊了他好几声,褚纠才恍然回神。 “怎么了?”褚纠定了定心神,决定再不去看徐惜阳的眼睛。如果把眼睛遮起来,徐惜阳不皱眉,而是露出其他表情的话,比如那些看着古怪的笑,他会显得比现在好看更多。如果说现在的他是被丢弃的次品,那遮住眼睛面带微笑的他一定会是商店橱窗里价格不菲的玩具娃娃——无他,那张童颜一定会契合很多人的审美,它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您不忙的话,”接着,徐惜阳牵动面部肌肉,展露笑颜,“介意来我家喝一杯茶吗?” 徐惜阳这是在做什么?邀请他去他家?若是先前,褚纠一定毫不犹豫,可现在,徐惜阳的眼睛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这让褚纠犹豫,甚至打起了退堂鼓。他真的有必要接近徐惜阳吗?也才半个多月,这点沉默成本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反倒是……褚纠不想接触徐惜阳这样的人,这种人也许会有精彩的故事供他索取,但褚纠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担得住这种人的贪心。 也许这个人的心如他那双眼睛一样肮脏,将来会贪婪地把他吞噬。 褚纠的业余爱好虽然是跟踪别人,目的仅仅是为他的事业提供素材,他并不想牵扯进什么复杂的关系里。他知道国人相对保守、戒心普遍高,所以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偶尔才回来一趟。这些年在老外那里,褚纠已经养成了完美的搭讪技巧。他已经拥有了完美的技能,反而碰不见合适的猎物了。 半个多月前,褚纠第一次见到徐惜阳时,这个盲人很倒霉地被一个壮汉拖进了小巷子。 徐惜阳挨了一顿胖揍,也许只不过因为他曾经不小心撞到过那个壮汉又没有道歉。他被拖走时墨镜掉了,正在等堂弟的褚纠无所事事地看着那个方向,他考虑过要不要靠近看看,而当他真的靠近时,那个壮汉已经甩着手走出来了。壮汉冲着他走过来,褚纠亲眼看见了这个人**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多了一整排牙印。壮汉边走还边嘟囔,嘴里说着“不长眼”一类的话。 紧接着,浑身是尘土的徐惜阳半边脸都青了,他动作有点哆嗦,估计是被揍狠了。褚纠看见灯光的背面,徐惜阳被照亮的嘴唇微微上扬,看那弧度,像是在讽刺。 徐惜阳的盲杖断了,他在找墨镜。不知怎的,褚纠自诩好人,那一刻,他真的走过去,把掉在徐惜阳不远处的墨镜捡了起来。墨镜质量很好,这都没有碎。要不是它掉的位置太隐蔽,估计要被那个壮汉一脚踩烂。 他把墨镜递过去时,徐惜阳接了,低声向他道谢。声音太小,褚纠好久没听见中文,耳朵有些不灵光。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哦,原来那个人在道谢。 也是那时候,褚纠对徐惜阳升起了一点兴趣。不过这个盲人战斗力应该不怎么样,他被壮汉揍得走路都一瘸一拐了。褚纠面对徐惜阳时很放松,丝毫不觉得徐惜阳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这个人看起来很瘦,没什么肉,估计力气也不大,也许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徐惜阳一整个禁锢住。 面对徐惜阳的邀约,褚纠虽然心怀警惕,却不觉得他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凭着一种健全人的盲目自信,褚纠答应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褚纠笑眯眯地说完,笑容一敛,以一种窥探的目光好奇地望着徐惜阳,说,“你不收衣服吗?看起来都干了。” 徐惜阳顿了顿,说:“不收了。丢不了。” 他都这么说了,褚纠耸耸肩,不打算多管闲事。丢呗,反正不丢他的衣服。 徐惜阳很淡定,褚纠同意后,他轻点一下头,带着褚纠往家门走去。 他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现在依然无波无澜,引路的姿态十足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所以徐惜阳才能这样对待他,像是对待熟稔的朋友。 这样的态度让褚纠很不舒服,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徐惜阳擅自拉近了。褚纠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不应该感到如此别扭,明明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靠近徐惜阳,然后跟他熟络起来就好。他可以靠着他熟稔的社交技能和强悍的心理素质攻克徐惜阳,不管徐惜阳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有把握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 可褚纠就是觉得奇怪,总有个地方让他不舒服,心中略微不安着。 为了缓解焦躁的心情,在徐惜阳开门时,他不自在地让目光乱飞,在瞥到阴沉的天空时,他顿了一下,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随口说:“这里这么快就看不见太阳了……现在也才六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