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岸》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泥里的钉子 沈岸在镇尾盖棺材。 木头是前月从废屋拆下的老榉木,发着霉味,纹路歪斜,像被时间反复咬过的骨头。钉子也是旧的,从破床板上拔下,一颗颗泡水多年的铁,锈得像掺了泥的血。 他一边敲一边咳,木屑粘在袖口和发梢,像积年不散的尘。风吹得屋角哐啷作响,钉子一下下砸进去,木头发出裂开的声音,像是死人还在抵抗入土的命。 屋外是大片未收的苞谷田,水漫到田埂边,像年头积压的恨,一涌就满。沈岸在这样的天气里做活,像一截断根还发芽的老树,不死,却不再活。 那天傍晚,雨下了。 陆川是在雨里来的。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雨水把布料贴紧皮肉,像皮肤上裹了一层冷泥。他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肩带磨得起毛,鞋上结着团团黄泥,脚步却没声。他眼神里没多少颜色,倒像刚落下来的雨,清冷,又倔强,像是刚穿过一场梦还没醒。 “同志,请问这里能借宿一晚吗?”他站在屋檐下,像站在什么不属于他的世界边缘。 沈岸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是冬日残阳照进废屋时浮起的尘,是老木头忽然着火时炸裂的第一声,是死人眼里最后一滴未干的光,也是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未碰过的东西——热。 他扛着棺盖进屋,把地上的锯子收起来,指了指角落那张床,又转身去厨房加了床被。 陆川站着,有些不安,冲他笑:“谢谢啊,我叫陆川,从省城来的,明天去镇上学校报到。” 沈岸没回头,灶上水正冒气,他低头捧起一壶旧茶,洗干净两只茶缸。 茶淡得像冷雨。陆川喝了一口,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你一个人住?” 沈岸点头。 屋里像是突然塌了一块,话被吸进了潮湿的空气里,只剩雨打瓦片的声音,一下下地敲,像有人在屋顶上钉日子。 “你是做棺材的?” 沈岸又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 这回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陆川盯着他看了两秒,又笑了笑。 “第一眼看你,以为你是山上的人,结果你还烧水。” 沈岸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从他湿头发扫到那双裂口的鞋。 他从墙边取下块干布,递过去。 陆川接过,说:“你真不像个哑巴。” 沈岸没反应,只低头擦着斧子。 外头雨越下越大,屋里亮着炉火。那火不旺,跳得小,像是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沈岸坐在那火边,衣角潮着,指节僵着,心口一阵阵热上来,却又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盯着火看,像盯着一只快烧透的棺材盖,那火,是他胸口捂着的一块旧疤,热,却疼,不敢揭。 第一眼看见陆川,他像从天上落错地方的一束光。 落在人身上,不偏不倚,刚刚好。 陆川住了三夜。 第一夜灯灭得早,两人谁也没说话。沈岸靠着墙,一根木棒横在腿上,一夜没动。陆川躺着,背对他,咳了几声。雨滴敲着窗子,像翻旧账本。 第二夜,陆川拿来讲义,说要备课。他坐桌边一边写一边问:“你上过学吗?” 沈岸摇头。 “你屋里有字。”他指墙上一块板,刻着“敬”“静”“净”。 “你刻的?” 沈岸点头。 “你其实识字,只是不说。” 沈岸低头磨刀,不理。 炉火映着他脸,像是时间从他脸上走过一圈又一圈。 第三夜,陆川在门口抽烟。他平时不抽,这回却点了一根。 “我昨晚梦见父亲。他站在讲台上,像我一样,一句话没说。” 沈岸站在院里,背对他,斧头握在手。 “有些梦,会长在身上。”陆川说。 沈岸没动。 天还没亮,雨停了。 陆川抖抖烟灰,又说:“你不属于这镇子。你是更早以前的人。” 沈岸转身,眼神落在他脸上,一动不动。 那一夜后,谁都没再开口。 天亮,陆川背起包,站门口说:“我走了,谢谢你。” 沈岸点头。 “你是我来这镇前见过最安静的人。可能也是最不孤独的。”他笑了笑,“要我是你学生,可能不敢惹你。” 沈岸没笑,送他出门。 他走后,沈岸把那床被子收回,叠好,放回墙角。 他蹲在棺材边磨钉子。 那口棺材已完工,只差最后一颗。 他选了一颗最钝的钉子,举起来,抵住木面。 一锤下去,钉进去三分。 又一锤。 再一锤。 每一锤像是钉进自己骨头里。 钉完,他坐门口,掏出一支没人见他抽过的烟。 他不会抽,只点了火,看烟一点点烧光。 烟灰落在脚边,和泥搅在一起,像一场注定没人记得的雨。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诗在厕所墙上 镇上的茅厕在校门外,离教室不过一条泥泞小路。那茅厕是七十年代初修的,砖砌的矮屋,墙体开裂,一道道缝像张开的嘴巴,在风里喘气。 屋檐塌了一角,瓦片少一块补一块,像补丁摞补丁的老裤脚。门板早就烂了,被人用麻绳挂了一块塑料布,黄的,半透明,风一吹就飘,露出一截蹲坑,坑边的砖头黑得发亮。 陆川就站在那堵墙边,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头,写字。 他写得慢,一笔一划像在墙上划伤。他手腕细,手指长,写字时骨节微微发白,像是在掰开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嵌进墙缝。 他写的是海子的诗,那些在省城课堂上被他念了无数遍的句子,如今只能写在茅坑的砖头上。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一边写,厕所里一边传来脚步声和水声。小孩在里面骂:“哪个狗日的写字写到这上头?” 陆川写完最后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盯着那句诗看了很久。 墙太潮,字一写上去就浮出一圈水印。粉笔灰糊成块,像是想说的话,一张嘴就发不出声音。 “他们听不见我,”他自言自语,“那我就写给墙看。” 两天后,教办主任来了,带着个红头文件,还有一脸不高兴。 “陆老师,你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主任把那句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像钉子,“你写诗的地方,是茅厕。” 陆川没争,他把手放进兜里,站在那儿像一根湿柴火。 那天傍晚他自己去了厕所,拿块抹布想把那诗擦掉。 可怎么擦也擦不掉。 粉笔已经进了砖缝,像钉子进肉。每一笔都像有了骨头,死活抠不出来。 他蹲在那儿一整晚,膝盖麻了,裤脚湿了,风一吹,整个人像被秋天剥了皮的树。 沈岸那天来学校修门,远远地看见他。 他没喊,只站着。 他看见陆川蹲着的背影,一抖一抖的,像是在忍着哭,又像在压着什么不让它裂出来。 陆川察觉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笑了笑,那笑跟刀口上的盐差不多。 “我写的,不是诗,是病。”他说。 沈岸走过去,没说话,蹲下,用自己衣角帮他擦。 墙上的“春暖花开”四个字擦成了一滩灰白水渍,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东西,被人踩了脚。 第二天早上,陆川打开自己的课桌,发现抽屉里躺着一张发黄的信纸。 纸是旧的,边角卷着,像是从某个死人箱子里翻出来的。 上面没写字,是用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四个字:春暖花开。 刻痕很深,刀尖划过时一定用了很大力气,连纸背都被穿破了。 他盯着那纸,没动。 手抖了一下,纸角跟着抖。 这不是诗,是一根骨头,被人从血里剔出来放到他手上。 有人从门口喊:“陆老师,吃饭了!” 他没应,过了一会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把那纸折了三折,揣进贴身口袋,像是揣进了什么秘密,贴着心跳的那种。 然后他轻声说: “你若安好,便是……胡说八道。” “我从来没安好过。”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钉子掉进手心里 那天下午天闷得厉害,像一口旧铁锅倒扣在镇子上。 陆川家的窗框松了,学校让沈岸去修。他带着锤子、钉子和一小块干裂的木料,走在田埂边的小路上,鞋底沾了泥,像沾着旧年没剥干净的债。 陆川那天没上课,坐在屋里削铅笔。他看见沈岸进门,便放下手里的刀,说:“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岸没回话,蹲下身检查窗棂。 窗是老式的,铁钉生锈,木头都鼓了。他用小刀刮了一圈,又掏出钉子压住,锤子举起来的瞬间,一滴汗砸在了木面上。 他第一锤下得准,第二锤钉子歪了,第三锤,钉子没钉进木头,反倒滑了出来,尖利的一头直直扎进了他的左手掌心。 那是一种钝痛,像一根钉子不肯扎进去,只肯嵌在肉里陪你耗一辈子。 他吸了一口气,没吭声。 血是一下子涌出来的,从掌心涌到指缝,再滴到地上,砸出一点点红星子。 陆川吓了一跳,跑过来蹲下,抓住他的手。 “扎得很深。” 沈岸想抽回去,陆川却握得更紧。 “别动。”他说。 然后低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张嘴,凑上去,把那道血口含在嘴里轻轻一吸。 沈岸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口血,被陆川温热的口腔包住,像是一把火从他手心烧到了眼睛,又顺着脊背往心里钻。 陆川抬起头时,唇角有点红。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桌上拿来纱布,一圈圈给他缠。 “疼吗?” 沈岸摇头。 陆川轻声说:“你流的血,跟我想得不一样。它是热的。” 沈岸看着他,眼神藏着一片没下完的雷雨,那是一种堆积太久、压得低低的云,颜色发黑,像一个人把话憋在胸口太久,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想说点什么。可话刚到嗓子眼,就被旧铁锈卡住了,像一只多年前钉死的鸟,此刻挣了一下,又坠回了胸膛。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抱他。 可他的两只手满是血和锈,像两只钳子,抱不了人,只能拧紧命。 他不敢动。 怕一动,疼就会叫出来。 只听得见雨落在屋檐上,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一点点,一点点,把屋檐洗得发亮,把屋子洗得像灵堂。 过了一会儿,陆川笑了笑,说:“你这样不说话的人,真让人没法生气。” 沈岸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坐在窗下,望着那根还留在血里的钉子。 那钉子没拔出来,他就那么看着它,看了很久。 像是在想,这东西,到底该拔出来,还是留着。 他手一抖,钉子动了一下,那疼立马涨开来。 他还是拔了。 血又涌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了陆川一眼。 那眼神没求助,也没感激,只是一种掩藏得很深的疲惫,好像这具身体被什么钉了很多年,今天才松动了一颗。 沈岸把那枚沾血的钉子拿在手里,走到门边。 他举起锤子,把那钉子钉在门框上。 一锤,两锤,三锤。 锤声在雨里回响,像一口旧井的回音,深不见底,带着回声的湿冷,砸进屋里每一个角落,也砸进沈岸胸口那块钝钝的骨头。那声音不响,却沉,像是在给什么人敲魂,又像是在给自己敲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告别。 钉完,他站着,盯着那枚钉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额头轻轻抵在门上,闭了闭眼。 那不是疼,是哑巴的哭。 那是他第一次,把疼,钉给另一个人听。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白米饭与红糖水 镇上有风时,谣言就像草籽,顺着人的嘴角和眼神传开。 有人说陆川“教书太文”,有人说他“眼神不正”,有人说他从省城带回来的书里有鬼。有人说得多了,风就成了刀,割人脸。 那天中午,陆川在镇饭堂排队吃饭。 饭堂的光是灰的,菜是冷的,锅边的油是黑的。 他捧着饭盘坐下,还没动筷子,身后就有人冷不丁一声:“你还吃得下?” 然后是一碗菜汤泼了下来。 汤是凉的,泼在他肩上像一口没熄的恨,顺着背往下流,湿了裤腰。 “我儿子看了你写的那些破诗,整天发呆。你教书还是教疯子?” 那人骂完便走,没人拦,没人看。 陆川坐着没动。他手里还拿着勺子,汤滴在饭里,滴出了一个坑。他用勺子拨了拨,饭里冒出一股怪味。 他没说话,低头盯着那碗饭,像在盯一口装满泥的井。 那天下午,他没回学校,绕了远路,去了沈岸的屋。 门没关,他推门进去,站在门槛边,身上还带着一身汤水味。 沈岸正在院子里磨刀。 他一抬头,看见陆川那副模样,顿了一下,什么都没问。 他转身进屋,没一会儿,端出一碗热白米饭,一碟红糖水。 红糖没化开,漂在水面上,像被撕碎的旧信纸。 陆川蹲在墙角吃饭,沈岸在旁边看着。 两人都不说话,饭吃得慢。 狗从院门口路过,闻了一下,没叫。 风刮过来,把饭碗里的热气吹散,也把人脸上的表情吹平。 陆川吃了一口饭,抬起头,忽然说:“我不怕穷,也不怕你是哑巴。” 他顿了顿,嗓子像卡了根刺。 “我怕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捂着嘴咳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到院角的水缸边,吐了。 吐出来的不只是饭,还有眼泪。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沈岸,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条离水太久的鱼。 沈岸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手是暖的,掌心里还带着锈和旧钉子的硬。 陆川没回头。 他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像两棵站错地方的树。 风停了。 碗里红糖已经化开,变成一碗深褐色的水。 没人再喝它了。 那碗水,后来被沈岸倒在了门前。 他看着糖水渗进泥里,一点点没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知道,有些话一出口,就像钉子进了木头,再拔也拔不干净。 那碗红糖水不是喝的,是留给一个人疼用的。陆川没喝,他也没说,那疼就留在两人之间,像一把没开口的锯,横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夜里他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不是那碗汤,也不是那句喜欢,而是陆川吐完后,蹲在水缸边的背影。 像一条鱼,离水太久了,已经不会游了,只会喘。 沈岸闭着眼,眼角有点湿。他一翻身,背对了窗。 窗外没风,夜特别静,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胸口那根钉子,慢慢地,锈得发脆。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梦里有雨 陆川病了,是那种半夜出虚汗、白天睁不开眼的病。 镇上的医生说是风寒,其实是心寒。他本来就瘦,这一烧,骨头都瘪了下去,整个人躺在床上,像一块用旧了的布,软下来,也旧下来。 沈岸是被邻居喊来的。 他推门进去时,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灯泡上罩着层灰,光也就灰了。陆川躺在床上,脸白得像纸,嘴唇干裂,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头,指尖发青。 他走到床边,蹲下身,试了试额头的温度。 烫,像柴房里的火,还带着呛人的灰。 陆川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见是他,眼里居然有点委屈。 “沈岸……”他嗓子哑得像破风箱,“你怎么才来?” 沈岸没说话。 他把人从床上背起来,一路走,一路下雨。 雨像是特意挑这时候来的,细密得像针,在脖子后头一针一针扎,沈岸背着陆川,脚底像灌了水。 陆川在背上说胡话,一会儿说“我没偷书”,一会儿说“别把我送走”,一会儿又喃喃:“沈岸,你怎么不会说话……” 他说得轻,像一根线,从沈岸背上穿过去,一点点拉紧。 沈岸的眼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流了出来。 他没哭,就是眼泪掉了,滑到嘴角,咸得像血。 他咬着牙往前走,路太滑,路灯也灭了,只有雨在响,像谁在屋顶上一声一声敲他心口。 他忽然想到,这条路,十几年前他也背过人走,是他母亲,烧得整个人都轻了。 那时候他哭不出来,只是背着,一步一滑,走到半路,母亲在背上断了气。 他那时也这样,牙咬着,眼里没光,心里空了个洞。 现在他又背着一个人,雨还是雨,路还是那条路,他心口的那个洞,像被人重新踩了一脚。 卫生所的灯是亮的,冷白的那种。 医生接过去,说“发高烧,幸亏送得早”。 沈岸没坐,他站在角落,看着陆川被脱去湿衣服,被裹进厚被子,像一截被捞起来的溺水木头。 他看着他看了很久。 雨停了。 那夜他没回去,在走廊上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他梦了一会儿。 梦里还是雨。 他站在屋檐下,陆川站在雨里,对他说:“你现在说吧,我不怕。” 他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陆川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喉咙,说:“你别怕我疼。” 他一惊,醒了。 手掌里全是汗,像又握了一颗没拔出的钉子。 那天早上,医生说“退烧了”。 陆川醒来第一句话是:“沈岸,你还在啊。” 沈岸点头。 “我做梦梦见你会说话了。” 沈岸笑了下,没出声。 他把桌上红糖水端到床边,一勺一勺喂他。 陆川喝了一口,说:“你放太多糖了。” 沈岸没动。 陆川又喝了一口,忽然笑了:“但甜是甜的。” 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发廊女孩说了句真话 镇上的发廊藏在巷子尽头,门脸低矮,灯光黄得像老照片。门口一排塑料凳子,有人剪完头坐着抽烟,烟雾跟洗头水的味道混在一起,像一种熟悉又发酸的旧梦。 发廊的招牌是“明丽美容美发”,但“明”字早就掉了,剩下的“丽”孤零零地亮着,像被留在镇子尾巴上的一个人名,白日里看着滑稽,晚上看着寂寞。 陆川是被学生怂恿去的,说“新老师头太文气了,不像教体育的”。他笑笑说:“我本来也不教体育。”学生们哈哈笑着跑开了,笑声在砖墙之间反弹几下,最后全散在洗头水的香精味里。 他走进去,像走进一间偏离课堂的梦。店里只有一个女孩,头发盘成髻,发夹歪了一点,她正擦镜子。 他坐在椅子上,披着围布,发廊女孩在他头顶绕来绕去,手里拿着喷壶和剪刀,头发一缕缕落在白布上。剪刀“咔哒咔哒”响着,像是在给谁缝合什么,又像是拆线。 镜子前坐着一个人,但陆川觉得那不是自己,是这镇子捏出来的另一个人。 “你新来的吧?”女孩问。 “嗯。” “教书的?” “语文。” “看得出来。”她轻轻一笑,手里没停。 剪了一会儿,她忽然凑近了些,低声说:“那个老来送饭的,是你家人?” 陆川没答,只是眼神微动了一下。 她又笑了下,语气轻:“他是哑巴?可他看你的眼神,比会说话的人还直。” 剪刀在耳边“咔哒”一响,陆川心头也像被剪断了什么。那句话像一根针,扎在他脖颈下一个说不出疼的地方。 他没笑,只低头说:“你剪慢点,别剪错。” 女孩“嗯”了一声,剪刀还在手上转,可眼睛已经不在头发上了。她透过镜子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将要逃走的人。那眼神不艳、不媚,也不热,只像是多看了一眼多年的旧钉子,歪了,但还钉在墙上,没拔。 “我见过那种眼神,”她说,“我弟小时候看狗崽儿也是那样,怕它走,又不敢抱。” 陆川听见这句,没出声。 等剪完,他站起身时,脖子一缩,发根有点冷,像被剪掉的不是头发,是盔甲。 他付完钱,转身时,女孩忽然轻声说:“你不该留在这儿。” 他说:“我知道。” 他走得快,像背后有什么在追。 陆川回到屋里时,天色已经擦黑。 他把剪落的一缕头发从衣领里抖出来,丢进火炉里,看着那根发丝一点点卷起、焦掉、没了。 屋里很安静,连火烧发丝的“噼啪”声都听得特别清楚。 然后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空白信纸,写了五个字:辞职申请书。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像在写离开,每一笔都重了点。 写完,他看了很久,像看一场走投无路的自救。 外头的风刚起,一页纸轻得像命。 他用镇尺压着那纸,又放了一只茶缸。 夜色倒映在茶水里,像一个人低头的影子。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沈岸没能追上车 陆川走的那天,镇子下雨了。 不是瓢泼,是一整天都停不下的细雨,像一口年久失修的水壶,滴滴答答地漏。 镇上的人说:“省城来的老师,果然待不久。” 有人说他是请调,有人说是受不了,有人说是跟哪个男人不清不楚。传什么的都有,雨水落在屋檐上,像一封封信,不投递也能传出声来。 沈岸是中午知道的,镇小学的校工碰见他,说:“你那个朋友今天走。” 他说完又补了句:“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沈岸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回屋,把桌上的木板翻过来,板子一侧还潮着,是他昨晚磨了一晚的。 板子上是刻的字——一笔一划,用斧背刻的,刻得不工整,也不美,但每个字都刻得很深,像钉进去的: 陆川,别走。 他把木板抱在怀里,穿上那件洗过多次已经发硬的旧衬衫,衣服是湿的,雨水没等他出门就已经落在肩头。 他一路小跑,鞋底滑,泥水溅得裤脚全湿了。 镇子的车站离他屋不远,但今天走得太慢了。 等他跑到站口时,车已经发动了。 绿色的大巴车卷着一道泥浪从他眼前滑过去,像一条不会回头的鱼。 他站在雨里,木板还抱在怀里,气喘得像狗,却一句话也没喊。 有人在候车棚下看着他,小声说:“哑巴还真来了。”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像一根钉子,钉在雨水和泥地之间。 他把木板举起来,挡住头,那块板子沉,水一落上去就浸进去了,字开始模糊,像一句快说出口的话,被生生吞下。 他站了好久,直到车影彻底消失,直到眼前只剩下雨和汽油味。 他慢慢把木板放下,手臂发酸,像刚钉完一口棺材。 他低头看那行字,那句“陆川,别走”,已经花了,边缘脱皮,像伤口结痂前最后一次张嘴。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临终前,说不出话时也是这样,嘴唇开合,却没声音。那时他坐在床沿,什么也没听见,却像听见了全世界的哭声。 现在他也是。 这块木板像母亲最后的嘴,那句“别走”,也像一句没能活口的遗言。 可惜说不出来,也留不住人。 那天下午,他没回家。 他去了镇外的林子,把那块木板钉在一棵老槐树上,钉了三颗钉子。 钉完后,他后退两步,看了一眼,又走上去,把手掌贴在那行字上。 那掌心还带着旧伤,曾被钉子扎过的那只手,紧紧贴着木头。 他低头,把脸靠上去,闭着眼,像在听一块木板的心跳。 木头有温度,是白天晒过太阳的余热,又像陆川曾躺过的床。 他越贴越紧,仿佛想靠这一寸木头,把自己听不见的话、说不出的话、忍不下去的疼,全都听一遍。 可那木板一点也不响。 什么都没响。 只有雨还在下。 陆川离开,并不是因为镇上的传言,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留下来,会毁了沈岸,也毁了自己。 他是个有读书人骨头的“临时老师”,骨头不硬,但心细。他经历了羞辱、泼汤、被举报“精神异常”;甚至连学生父母都站在他对立面。他见过镇子的潮湿和闭塞,他知道——他们不会让他和沈岸“活得像人”。 可真正让他决定离开的,是发廊女孩那句话: “他看你的眼神,比会说话的人还直。” 这一句像针一样扎进去。他不是不喜欢沈岸,而是他怕他喜欢了。他说过: “我不怕穷,也不怕你是哑巴,我怕我喜欢你。” 他知道一旦说出口、承认了,就回不去了。他怕这个喜欢,会让沈岸连仅有的沉默都保不住。 所以他走了,连告别都没有,连门都没回头敲一次。 他走,是因为“说不出口”的,不只是沈岸。 是他们两个。 是那个年代。 是整座小镇的空气。 陆川离开,并不是因为镇上的传言,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留下来,会毁了沈岸,也毁了自己。 他是个有读书人骨头的“临时老师”,骨头不硬,但心细。他经历了羞辱、泼汤、被举报“精神异常”;甚至连学生父母都站在他对立面。他见过镇子的潮湿和闭塞,他知道——他们不会让他和沈岸“活得像人”。 可真正让他决定离开的,是发廊女孩那句话: “他看你的眼神,比会说话的人还直。” 这一句像针一样扎进去。他不是不喜欢沈岸,而是他怕他喜欢了。他说过: “我不怕穷,也不怕你是哑巴,我怕我喜欢你。” 他知道一旦说出口、承认了,就回不去了。他怕这个喜欢,会让沈岸连仅有的沉默都保不住。所以他走了,连告别都没有,连门都没回头敲一次。 他走,是因为“说不出口”的,不只是沈岸。 是他们两个。 是那个年代。 是整座小镇的空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没人再敲门了 屋门上的油漆裂了,像一张老掉牙的嘴,不肯闭,也说不了话。裂纹从门口蜿蜒到屋檐,像时光在木头上的皱纹。沈岸没补,也没刮。他每天都从那裂缝里进出,像从自己体内来,又回去。 屋里落了灰。 他不扫,只擦那把椅子。 那椅子是陆川坐过的,一条腿短了点,他拿破布垫过。后来陆川走了,他把布撤了,说“短就短”。那椅子每天都擦,擦得发亮,亮得像谁还会回来坐一样。 椅子原是杉木做的,坐久了有人的形。陆川坐过后,那窝就塌下去一点,再也撑不起来。沈岸摸过那窝,木头有点陷,像是人走了,但热还在。 他试着坐过一次,屁股刚落下去,眼泪就掉了。 那不是椅子,是等。 他后来再没坐。他只是擦,一天一遍,像是替它疗伤,也像是给自己留最后一块地方。 有人说他傻,说他守着块死木头过日子。 可他知道,那椅子疼得比他还稳。 没人再敲门了。 连邮差都不来。 以前陆川有信,从城里来的,带省里的戳。他收下后不急着拆,总要先看封皮一会儿,再用小刀划开,有时候拆到一半,字都露出来了,他还要停一停,像怕信里有什么活物,一张嘴就咬人。 现在,门是静的。 沈岸也静。 他不再出门给人修窗。 有人来请,他摇头;没人来,他就蹲着磨刀。那刀越磨越薄,像他整个人,也越磨越没声。 镇上有人说:“那哑巴更哑了。” 有人说他疯了,说他每天给一把没人坐的椅子擦灰,说他晚上还在修门,用坏了的锁钉。 其实他只是把窗修得更结实些。 那是给他自己的,怕风进来,怕雨进来,怕什么都进来。 夜深的时候,他坐在屋里。 风刮过门缝,呜呜地响,像人在外头哭。他就坐着不动,像在等。 他有时候想,门如果能自己响,那一定是有人回来了。 小时候他母亲总说,门一响,客就到了,福也到了。那时屋小,人多,门被敲得响亮,像谁都愿意走进来坐坐。 可那门现在一动不动,连风都推不开。它不是老了,是失望多了。 没人再敲门了。连命运都不肯再来一趟。 他就坐在那里,等一把门,等一声响,等一个人。 哪怕只是错敲。哪怕只是风敲。 第9章 第 9 章 第九章|镇上来了新老师 春天一到,镇上的刺桐花开了。 红得像火,像血,也像一封拆不开的信。 学校的教室窗台积满花瓣,学生把它们搓碎,染红了课本和指甲。有人说,这是新老师带来的运气。 新老师姓许,二十七八岁,穿白衬衫,说话爱笑,自称“跟陆川是朋友”,话一出口就招人围。 他说陆川去了北方,没再教书了。后来在河边疯过一次,一直问:“那个不说话的人呢?” 有人问他那人是谁。 许老师笑着说:“不清楚,听说是个木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岸正在修学校后墙,砌砖。他本来埋着头,一听到“木匠”两个字,动作慢了一拍,砖没放稳,掉在脚边,砸得他一跳。 他没抬头,只是手指发红,心口有点闷。他把砖捡起来,又一块块砌上。 那墙砌得慢极了,每一块砖都像贴在他自己心上。 下了工,他走过操场,听见教学楼里有老师在讲《再别康桥》。那声音一字一句,像从另一个人嘴里剥下来的。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他停了半步。 风从楼缝里穿过来,带着花瓣的碎。 那风一吹,他眼睛涩了,脚下一空,像是走在一块浮着水的旧木板上。 他走得快,脚步乱,出了校门,鞋跟在泥里一拧,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有人扶了他一下,他也没回头。 他瘸着走出学校,一路没说话。 那天晚上他没吃饭,坐在屋里磨了一夜刀。 刀磨得响,像有人在他心里拉锯,拉一下,疼一下。 他一边磨,一边想起陆川背上那件潮过雨水的白衬衫,还有他说“我怕我喜欢你”时那个呕吐的姿势。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山上的木场,搬了几块上好的红杉。 说不上为什么。 只是觉得屋太空,心也太空。 就像有人在他生命里挖了个洞,然后走了,把锄头也带走了。 他说不出自己要做什么。 只是心里堵得慌,像那一把没人敲的门,一夜之间又重了一层漆。 他坐在院里发了一下午呆,斧头放在脚边,木料堆在一旁,没人碰。 天快黑时,他忽然抬头,看了看屋檐下那块曾钉过字的木板。 他站起来,把它摘下来,拿进屋里,又拿出刀,慢慢地刮。 原来的字早就花了,他就一笔一划重新刻。 不是“陆川”,不是“别走”。 他刻了四个字:“我还在这。” 刻完时天已经黑透了,刀柄温热,掌心红肿,像又被钉了一次。 可这回,他没躲,也没流血。 只是坐着,脸贴着那四个字,像在等它自己开口。 屋里没灯,火炉也灭了。 他就靠在那板子上坐了一夜,像一块人形的旧木头。 早上有人从门口经过,看了一眼,说:“他坐了一夜?” 另一个人咂嘴:“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10章 第 10 章 第十章|木头腐了 雨下了整整四天。 天像一块湿布,一直没拧干。镇上的小河涨了水,菜地被泡得翻起泥皮,墙角的草疯长,像谁都管不了了。人走得少了,狗叫得勤了,晚上连猫都不叫,像全镇都哑了嗓。 第五天清晨,沈岸的屋塌了。 不是突然一声巨响,而是一点点裂,一点点歪,最后像一个人撑不住地跪了下去。屋顶的雨,一夜一夜地压,一寸寸把旧木头泡软、泡垮、泡烂。 梁先歪,檩后断,最后墙也跟着塌了。 那梁是杉木的,三十年前他父亲挑回来的。起先只是中间鼓起一个包,他看见了,没动。后来包裂开,掉下一片木渣,像一个人从里面咳出了肺。 他知道它撑不了太久,可就是没修。 他想着它再撑一撑,再多几天,再多一夜,也许……那个人就会回来看看。 邻居说:“那屋早该修了。” 沈岸没修。 他看着它塌,像在看一件旧事,终于认输。 屋里唯一还能用的是一块旧门板。他把它拖出来,铺在院子里最高那块地上。 雨还在下。 他脱了湿衣服,把自己蜷缩在门板上。 怀里抱着一块旧毛巾。 那毛巾是陆川留下的,印着蓝色的格子边,洗得发白,角上还绣了个小字“川”,是他自己绣的,说是怕跟别人换错。 毛巾早没味道了,只剩下潮。可沈岸抱着它的时候,像抱着一个刚出门还没走远的人。 风从破墙里钻进来,带着水气和泥味。他没挡,就那样抱着毛巾,眼睛睁着,像在等屋顶回来,等房梁重新搭上,等一个人说“别怕”。 他闭上眼,听雨打在门板上,啪嗒啪嗒,一声一声,像有人远远地在叫他名字。那不是雨,是记忆,是他听过最轻、也最重的语言。 他想陆川那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把病压在胸口,一句话不敢说,说了就活不下去。 现在换他了。 可什么都没回来。 夜深了,他咳了一声。 那声咳太轻,像木头断裂前的最后一响。 门板也在吱呀作响,湿水泡得膨胀了,像是再睡一个晚上,也会跟着塌。 可他没动。 因为那是最后一块不腐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邻居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抱着那毛巾坐着。 像一块被泡久了、还没裂开的木头。 也像一口旧井,底下埋着一段话,没人敢打捞。 第11章 第 11 章 第十一章|沈岸终于说话了 镇子起火是在一个午后。 天阴着,风却不小。西头的裁缝铺先冒烟,邻居喊着“着火啦”,喊声挤在巷子里,乱成一团。 沈岸那时正蹲在河边洗布,身边是浸水发胀的木料。他听见有人喊“屋里还有孩子!”便抬头。 烟从街角那头窜出来,一股一股地滚。有人跑,有人看,没人敢冲进去。 他扔下手里的布,拔腿跑过去。 那火烧得快,风顺着屋梁抽烟,像是整条巷子都要烤焦。他弯腰钻进去,里面火光像张开口的兽。 他没喊,只凭着记忆摸索。 孩子躲在柜子后头,满脸灰,眼睛睁得大大。 他伸手把人抱出来。 火在他背上舔了一把,喉咙像被烟薰过的木柴,炸开一道缝。 他闷哼了一声,像咬碎一根钉子。 出来的时候,他摔了一跤,膝盖磕在门槛上,孩子哭了。 人群一哄而上,水泼下来,声音乱成雨。 他靠在墙上喘,眼睛里全是烟灰。有人递水,有人拉他,他都没应。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话。 空气从他嗓子里冲出来,一下没稳,发出一声哑哑的响: “啊——” 声音短,破,像一根被掰断的竹签,没力,却清楚。 旁边的人顿住了。 “他说话了?” “他叫了?” 医生赶来,说:“没恢复,是烧到了气管,肌肉受损。那不是话,是本能。” 沈岸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他只知道喉咙疼,像一条锯子正从里面拉来拉去,带着火星和旧锈。 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味道是苦的,像血,又像雨。 嗓子里起了泡,火舌像还在里面舔。他试图再发出一点声音,却像是有人用钉枪在他喉咙里打了一排钉子,每一颗都带着热,一动就裂。 他张嘴,连“啊”都哑了,嘴唇抖了两下,像烧焦的木皮卷边。 那晚他没睡。 他坐在门板上,毛巾还在手边。 他反复发出那个音节:啊——啊—— 像婴儿学语,也像一个人把死沉的门,一点点推开。 可那仍不是语言。 不是“别走”,不是“我还在”,不是“我喜欢你”。 只是“啊”,像一根钉子,钉下去了,却钉不到木头。 风吹过来,吹走一点灰。 他闭上眼,像是在等下一锤。 第12章 第 12 章 第十二章|他埋了两个人 那年冬天雪没下,土却冻了。 沈岸在镇外的乱坟岗挖了两个坑,一个深,一个浅。 风很大,锄头一下下下去,像是砸在自己身上。 他用了整整三天,手上磨起泡,又破了,血和泥糊在一起,结成了壳。 没人问他埋谁。 他也不说。 坑挖好那天,他回了趟家。 屋没了,门板断了,只剩下院墙靠北那角还站着,像个倔强的哑巴。 他把藏在床底的那口棺材拉出来,那是他多年前打的,原来是为别人,现在为自己。 棺材没漆,杉木色,摸上去还有他手的温度。 他在乱坟岗的深坑里放下棺材,没有尸体,也没上钉盖。 只是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堆土,像是把自己一点点埋进去。 埋完第一口,他把手里唯一一块木板立在旁边。 他没刻字,只在木板背面画了个小圆圈,那是他小时候写不出名字时的签。 那一夜风更冷,他坐在另一个浅坑边,怀里抱着陆川的毛巾,靠着树根睡着了。 第二天他在浅坑边立了一个小坟包,用土拍了三下,又在木牌上刻了两个字: 陆川。 没有生卒,没有称呼,就两个字,像一口没封严的伤。 他知道陆川没死,可他再也找不回他了。 这世上有些人是活着的死人,也有些墓,是埋给活人看的。 沈岸坐在两座坟之间,嗓子里哑着,手里捏着那块刻字的刀。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蹭了一下鼻子,把刀收了。 镇上人说,沈岸给自己立了块木碑,还是木匠自己打的。 那碑立在风口上,一吹就响,咯吱咯吱,像一个人终于说话了,可只剩风能听见。 棺材无钉,碑是木,字不全。 人没死,话没说完。 第13章 第 13 章[番外] 信 陆川: 我写不出这封信,也不知道信是写给活人,还是埋给死人的。你走以后,我没说过话。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舌头是好的,嗓子也试过,可我一张嘴,心就疼。疼得像钉子从里头拔出来,拔不干净。 我做了两口坟。一口是空的,埋我自己;一口没你的骨头,但有你的名字。你不回来,我就把你埋进我这点日子里。你要是问我凭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可能因为你走那天没回头。 那年我在雨里跑得太快,板子刻得太慢。你在车上,我在车下。车尾的泥水溅了我一身,我嘴里咬着字,没来得及喊你。 后来我常想,要是那天我喊出声,你会不会下来?可那声“别走”,我一辈子都没练出来。我说不出话,你也没回来看我练过。 屋塌了,门板也断了。我就躺在那门板上,怀里抱着你忘在我这儿的毛巾。你说你怕洗完澡混了别人的,特地在角上绣了个“川”。你忘了收,我没还。 现在我拿它裹着自己,就像你还裹着我。 我常做梦,梦见你还住在镇上。你穿白衬衫,从街口走来,坐在那把矮椅上,低头削铅笔,不说话也不笑。我蹲在灶边烧水,一回头你还在。 可醒来时,只剩灰。 我刻了一块板子,写了四个字:“我还在这。”你没听见也没关系,我是说给风听的。那风白天刮进来,晚上刮出去,我想它总有一回能刮到你那边去。 我一辈子没说话,最后还是想开口说一句:我喜欢你。可这话太迟,也太重,重得连风都吹不动了。 你不回来,我就不说了。 要是哪天你回来,看到两块坟,就坐坐吧。椅子我还擦着,只是短了条腿,坐的时候歪。 别回头。我不在身后。 我在风里。等你。 沈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