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痂》 第1章 痂 发现他有自杀倾向,是在晚餐时我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痂。 我悄无声息地放下碗筷躲着他的目光问:“你……手上怎么了?” 孟家明一时没回答,我透过光洁的餐桌,看到了水晶灯灯柱的倒影、餐具的倒影,还有他冷漠的脸的倒影。孟家明这几天都这么冷淡,却又不是对谁都这样,好像只是对我。 在一起六年——准确来说,是我无视周边一切对同性恋不善的目光,义无反顾的待在孟家明身边,待了整整六年。 之前呢,他还会时有时无地对我一些幼稚的问候冷嘲热讽,但自我半个月前下水救人后,他连嘲讽都懒得嘲。 可能是我见义勇为脑子被水淹了?他终于算是意识到了和我这种蠢东西聊天很费力气。 过了一会儿,餐桌对面的人扯了扯衣袖,盖住那几条深浅不一的痂痕,用低沉的嗓音淡淡道:“没事。” 没事?没事儿你挡个毛啊。 我欲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他将手往餐桌下一收,下一秒,他站起来,我的眼里是他居高临下心不在焉的模样,听见他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 我欲伸手去抓他手腕,他将手往餐桌下一收,下一秒,他站起来,我的眼里是他居高临下心不在焉的模样,听见他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 我愣了一下,直到他走上二楼楼梯时,我才回过神,想追上去追问他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但我不敢。 吃完一个人的晚饭,我默默无闻地将碗筷收拾好,放在洗碗机里。孟家明喜欢让家里有条不紊,可他又不喜欢生人动他的东西,只好由我去担任处理他贴身事务的角色了。 在等待洗碗机完成工作的空当里,我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在他紧闭着的书房前站了好半天,我深呼一口气,抬手准备敲门。 孟家明的状态不对。他内心那么强大的一个让你,怎么会突然在手腕上留伤?脑海里倏地涌入了前段时间他在书房里发了次火,那会儿我在门口听见了他骂脏,我没打扰。 后来我收拾他书房时,发现地上有几份被印了几个鞋印的纸张。他工作上的事我不懂,可这么有条理的人是不会随后将合同丢在地,更不会把合同踩在脚下。 因为工作压力大,所以自残——这点令我稍微能接受。我或许还能劝劝他,希望他不要嫌我烦。 指节叩在实木门上一下,刚要小心翼翼叩第二下时,门“唰”的被拉开,我从门内大步流星走出来的孟家明吓得趔趄着后退几步。 孟家明无暇顾及手忙脚乱的我,单手握着电话走下楼梯,一边和电话那头说着什么,一边取下挂在玄关处的大衣外套,看样子是急事。 我看着他蹲下穿鞋,衬衫随着他的动作皱了点,我跑下去想为他整理,“咚——”门关上了。 那人又走了。 我出神地踩下最后一步台阶。 其实我想——想对他发火,想让他哄我,想让他多看我两眼,想让他为我停下脚步,想让他不要把我当透明人看。因为,那太可怕了。 我暗恋的他,我追的他,可最后,他和我在一起,是让我觉得最累、最累的一件事。 你感觉他还需要你,其实你已经被他无视了。 空荡荡的家,低声运作的洗碗机,亮堂堂的灯……这些有过孟家明的痕迹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 如果孟家明是心情不好,更甚至于是得了抑郁,我心疼他,我真心心疼他,我愿陪他,我愿陪他好起来。可笑的是,现在我都没办法知道他的想法,他开不开心。 孟家明不理我——这个想法真令人疲惫 我蹲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忽然听见了几滴水声,是水吗?还是我心底的泪,滚进了心湖里。 “今天傍晚,马洲大桥跳桥救人事件历时五天,终于在涟江下游捞到救人英雄赵某的尸体,警方正在联系其亲属认领……让我们致敬……”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新闻,我随手摸出遥控将其关掉,在江水里泡了五天的尸体,都泡成巨人观了吧,让家属去认,认得出个毛啊。 看了眼时间,10:30。距离孟家明出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我这人气来得快消的也快,现在我只想他回来。 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我怕他深更半夜的做傻事。我恨死了刚刚那个胆小的自己,该问他手到底怎么了,该直接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有病,要伤自己?” ——不对,之前再怎么样,他出门都会说自己要去哪儿,即使他和我吵架了,走之前他会在鞋架上的便签留言。这点他做得很好,至少这一行为让我不至于对他完全不了解。 这几天我的记性很不好,时而记起这个,时而记混那个。 直到我心神游离的看到玄关处空空如也的便签,我才明白我对孟家明的了解有多么贫乏。 他不愿理我,不想我知道他的状态。 我拿起笔有气无力地在纸上写了几个歪七倒八的字:你再不回来就死定了。 又被我划掉了——不想他死。 “下次出门告诉我吧。”那张被我涂的只剩一小块的空白区域的纸上留下这句,希望孟家明不要嫌我字太丑。 后来我上床睡觉了,躺在和孟家明一起做过梦的床上,嗅着他留下的气息,可能是因为他不在,这床被子怎么也睡不暖,仿佛在我身上盖了张硬铁皮。 做梦。我已经有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也不知道梦里是在哪儿,我看见有个高大的男人,那男人出奇的高,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双长的没有尽头的腿,别的都是漆黑一片,只听见男人用憎恶的语气说:“遗传了你那女表子娘,遗传个什么精神分裂,赵家谁受得了你这霉头……” 一条腿向我飞速踢来,还没碰到我一阵风便把我吹离了这个地方。 然后是一条江。是河还是江我分不清,但我像仰泳一般躺在其中,江水很凉,但凉得很舒服舒服到我觉得我下一秒就可以在这里沉睡——可惜不能。 江面忽然卷起一个很深的漩涡,它拥有可怕的吸力,将我吸附进无底的深渊。我还听见了一句话,是我很熟悉、很熟悉的声音,他说:“你是不是有病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终于变得清晰了。 我睁开眼,还是在孟家明的房间里,还是盖着那张铁皮般寒冷的被子,天边泛起鱼肚白,身边没有人,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一,孟家明通宵未归家。 这一觉睡完,我感觉我整个人都睡虚了,全身像举铁一样难以运作。 没办法,我要上班去了。 曾经几时孟家明提出过让我留在家不工作,他说:“我的身价够养20个,你一辈子了,又不缺钱。” 我说:“我是和你谈恋爱,不是被你包养。” “那行,”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凶,似乎还有些笑意,“自己挣的钱当零花钱。也好。” 对,挣零用钱。我是艺术生出身,走的音乐艺考,是我们省音乐高考的状元。省状元读了一个综合类大学,没读全国最好的音乐学校,然后碰到了金融管理院的孟家明之后,我再也没能在这个惊艳的人身上挪开眼。 那是之前的事,我后来成为了一位钢琴兼声乐老师是一个小时五百的私人老师。 今天要教的是位富人家的小儿子,他家小儿子七岁,别的孩子还在这个可谓是狗都嫌的年纪里调皮捣蛋,那孩子就已经和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古井无波了,许多时候他比我还稳重。水杯倒在地上,我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都掉滑在裤腿上的水,随即想起来应该先顾及客户家的东西,正着急忙慌地找纸擦拭桌面,那孩子就已经面无表情地将桌子收拾妥帖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姓孟?我走在大街上想。 名字我没想起来,但我像是有预感似的抬了头。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映着轮能将人烤化的烈阳。我虚着眼睛,看见一个小白点,少时,周围人都驻足停留,和我一样仰头观望摩天大楼。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那个女人要弃婴!” 周围所有人便沸反盈天地退离摩天大楼附近。我站在原地没动,只想看清上面是谁——我的直觉让我执着地停留于此。 可惜天太亮了,像一枚巨大的行星划破高层大气焕发出亮到可怕的白光,我看不清我这辈子都望不到的高楼。 “不要!”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划破天际,头顶的行星终于撞击了地球。 先是一个白点,俄而之间白点迅速变大,没人敢待在这里,我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 我伸手干什么? ……疼。 “……诶?孩子、孩子没事!” “真是奇了怪了……真没事?!” “救护车……救护车来了!” 我天,当然没事了,因为差点把我砸死在了摩天大楼下。 襁褓中的婴孩在我胸脯上哭声震天,周边看戏的人乌泱泱地挡住了那抹高亮的光,留下一轮摇摇欲坠的摩天高楼在我头顶。 医生把吵得要命的孩子从我怀中抱走,人们散了,我仍躺在大街上。今天这课我是上不了了——我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孩子从五十几楼坠下居然真的能被我接住,虽然接住他的那一瞬压力压得我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但还是非常不可思议。 之前看到过一个新闻,说一个鸡蛋从二十三楼落在人头上即可一击致命,我这……五十几楼被一个孩子砸到……我身子骨真硬。 不去上课,反正我是按单节课算钱,我去不去是我的事,要不要给钱也是他们的事。不过我算尽职尽责了,一年下来我请假或者旷课不上的次数屈指可数,反正那家孩子的压力大,停个一两节课放松一下也不错。 回家。 门口玄关处堆了一双皮鞋,孟家明一直一丝不苟的哑光皮鞋上居然沾到了好几颗泥点子,我蹲下用指腹揩干净了。 客厅里没人,书房里没人,打开卧室门,室内窗帘被拉得紧紧的,床上隆起的一团是孟家明。我也浑身酸软,便悄悄爬上床,钻进他的怀里。 孟家明的眉头紧锁,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用手将他的眉心揉开,他皱眉的样子不好看,我不希望他皱太多眉——即便他不理我。 我没睡过客房,和孟家明吵架了他会主动去客房或者去书房将就一晚——可这明明是他家。 其实孟家明很少和我吵架,他似乎不屑于和我争吵,或是……让着我。 像是失忆的人突然被灌入了记忆,那一刹那有些令我头晕目眩地想吐,还有丝空穴来风的愧疚,但这阵愧疚没做过多停留便被生理性的不适替代了。 有他在,被子里终于变得柔软温暖。 我本身就是一个忘性大的人,孟家明不爱我,没关系,他能让我拥有好眠我也算知足。 不出意外,周更 多多收藏评论谢谢[亲亲] 【请个假,这周有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痂 第2章 旧疤 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以为是孟家明起床去了洗手间,便没睁眼,卧室门被打开,我寻思着可能是床头没有水,他去一楼喝水去了。 孟家明才离开一会儿,被子便凉到彻骨,我懒懒地虚着眼睛,撇扫到床头柜上全新未开封的矿泉水,出神地想,这不是还有一瓶水么…… 思绪戛然而止,那准到骇人的直觉又指引我翻身下床。 不知道是这张床有问题还是因为别的,这次起床比上次起床还要虚,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四肢和那被水泡过的粉条一样绵软无力。 我步履维艰地到一楼,在厨房集成灶的角落,看见孟家明的背影立在那儿。我越发感到不安,叫他:“孟家明?” 他没回头。 我冲过去抱住了他,他仍不为所动,从侧面看过去,他的手上握了把水果刀,刀刃上沾了点血星,他那陈旧的痂,又叠了层新的伤。 “孟家明你干什么!”我用力拍掉他手中的道,刀乒乒乓乓地滚到灶台上,我吼道,“你有没有想过没了你我怎么过?!” 迟钝呆滞的男人似乎被我说动了,他静默了良久,突兀的来了一句:“……是你回来了吗。” 谁?还能有谁回来? 我烦得要死,这个家里粗了我和他还能有谁!看吧,他不爱了……不爱我了,找了别人,不需要我了。 他想干什么? 他周身松了力,双手撑在灶台边缘,我看着孟家明红了眼,低泣声溢出他的喉咙。 “……” “别哭了吧,亲爱的。” 说完,我疲累的蹲在了地上。 看吧,他现在对他之前最喜欢我叫他的称呼都置若罔闻了。 这样说来,孟家明好像不是一直讨厌我,只是后来,他觉得我烦了,不愿理我——因为他其实也有喜欢我对他的称呼,只是后来…… 他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我拖着这具沉重的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家明去了客厅。他找来了药箱,拆了一盒药,剥开铝箔纸服下两颗胶囊,随后他便上楼休息去了。 我累得不行,不想再追随他了。我摊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胶囊包装盒。 很熟悉的名字。 “……抗焦虑、轻中度抑郁,一次两颗,病发再吃,其他时候就不要服用了。” “好的医生。”这句是孟家明说的。 场景似乎是我垂头耷脑地坐在医生面前,孟家明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肩头,他一回答完医生,我手里攥皱了,手心的冷汗浸湿了纸张。 那是我的报告单,诊断结果是轻度双相情感障碍。 还好,只是双相情感障碍,只是那家医院的心理科不太出色。 还好、还好…… 但是现在,我亲爱的是怎么了?吃我吃过的药,是焦虑、抑郁、双相情感障碍还是……和我一样,被误诊的精神分裂? 我突然有点害怕——没人不怕自己的爱人生病,我病了,他也病了。但我没办法照顾他了。 ……其实对他生活细枝末节都悉心照料的,是没生病前的我,生病后,他就不许我照顾他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以前我挺怕一个人睡的,所以孟家明吵架都让着我,我们很少吵隔夜架,可是昨晚我不敢上楼找他,怕看见他病痛的样子给不出一句问候的话。这种恐惧胜过怕一个人睡。 我感到我越来越虚弱了,身体如同蚕蛹抽丝一般,一点点被抽走我的外衣,最终只剩未能化成蚕蛾子的心脏。 家里还是空的,孟家明又出了门,我恹恹不乐地去玄关碰运气,没想到真碰上了好运——孟家明留了便签。 便签上娟秀飘逸的字写着:出门了,去接你回家——孟家明 他的字条下是我昨天留下的几个字,和我高中上文化课时昏昏欲睡做的听课笔记有的一拼。这简直就不是人能写出来的字。 还是孟家明的字好看。 现在要拿起一个东西很难,捧住一片羽毛和捧一本书一样,要握住孟家明给我的便签,便和单手举铅球一样有难度。 高兴。 不知道是去接谁回来。 今天去给学生上钢琴课,那位“古井无波”的七岁小孩今天见到我时终于有了波澜。 他一见到我,嘴巴张得溜圆:“你在玩cosplay?” “什么cosplay?”我问。 小孩儿说:“你出的哪个角色,是丧尸吗?脸好吓人,但很还原。你这身衣服挺厉害的,用水草围起来,是水鬼吗?” “水鬼个头。”我敲了敲钢琴琴盖,“上课。先把上节课的《你的心河》来一遍。”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手落音起,刚弹几个音我的心就不自觉揪了起来。 “等等,这里,我说了不下三遍,要轻一点。你看,才一天没上课,就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孩子低下了头,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不由我说,他又弹了一遍,抬头问我:“是这样的吗?老师。” 还是不对。 搞艺术这类得共情。舞蹈有它的肢体情感,绘画要懂它的色彩和画面情感,就连文学也有中心情感。音乐艺术同理。 每一个音符的组合,每一个琴键都有轻重缓急,不能体会曲中包含的情感再怎么连都弹不对味。 唉,还是很强人所难,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领悟到《你的心河》中的情感呢。 这首曲子是富商选的。据我了解,富商的妻子去年便因病离世了,这首《你的心河》是他要求我无论如何都要教会他儿子弹的,这可是他妻子最喜欢的钢琴曲。 正当我思绪万千时,富商突然打开了琴房门,保姆为他拿来了座椅。好整以暇坐下后望向这边,似乎是在期待着他儿子优秀的表演。 孩子看了我一眼,我扬扬下巴示意他开始。 一曲闭,我知道他弹的已经是七岁孩子能弹出来的最好的水平了,富商却面无表情对他招手说:“爸爸觉得你还有上升的空间,这样吧,爸爸给你换了个新老师……” “那原来的老师呢?” 富商手臂搂住孩子一边低语一边走出门外,在小孩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与我对视了一眼。 很奇怪。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无视了我,当他转过头的那一瞬间,仿佛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看见我的人都没了。 我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这个将我遗弃了的世界。 为什么会没人在意我,为什么都像是看不见一样无视我,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六年的人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我不明白。 傍晚,我浑身疲乏地走回了家,我觉得我下一秒就可以倒地而睡。要消化世界给我的“冷暴力”足够令我身心俱惫。 进到院子里发现别墅大门没有关,我以为是我出门时太粗心,忘了把大门带上。 不会被偷家了吧? 我拼尽全力推开门,想着要是真的被偷了家,孟家明会怎么想,是无语、愤怒还是迁怒于我的粗心大意。 “哐当——”什么东西倒了。 不是家里进了贼,是孟家明回来了。此刻他正坐在玄关处的小马扎换鞋,闻声抬头,垂眼看着地面,又看了眼门外我所站的位置。 他停滞了脱皮鞋的动作,双目无神地盯着我脚边被我开门用力过猛而打翻的小木盒子,盒子里撒出来一些白花花的粉末。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盒子下的地毯是孟家明最喜欢的地毯。 我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他也一言不发地看着空中。 “……” 良久,那人开口了,声音哑得让我心酸,我看见他的嘴在细微打着颤。 “阿泗,你回来了吗?” 小木盒子——应该就是骨灰盒,盒子被我打翻在地,他不生气。 我晃眼一瞥,瞥扫到骨灰盒上标签纸的名字——赵先泗。 赵先泗是谁? 是谁…… 他死了,只剩骨灰了,是跳下马洲大桥救失足落水的小孩被淹死的,是孟家明这几天一直在找的“你”。 赵先泗——是我。 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 我想起来了。 孟家明换完鞋,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用手一点、一点地捧起地毯上的骨灰。 灰尘嵌到地毯缝隙,像是我融进了他曾经的喜爱里。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像是求婚。但他捧起来的不是给我的戒指,是我的骨灰。 “……阿泗,要是回来了,就抱我一下吧。” 他声音很沙哑,像是要哭了。 我跪立搂住他低垂下去的头,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又响了起来。不是我的类落下,是孟家明的滚烫的泪穿过我的身体,穿过我的心脏,落到某条清澈的江里。 好像,我们还没有好好道别吧。 之前我很少去孟家明的书房,他其实从来没有勒令不许我进去,甚至还跃跃欲试,想引诱我和他玩书房play。 不可能,孟老板办公养家糊口的地方,不能乱搞。 他抱着我的骨灰盒进了书房。死了的好处就是不被人看见,能更好地跟踪——我跟着他进了书房,房内的陈设和我没死之前最后一次来时一样。 他的书房是我布置的,虽然是办公空间,但不代表我完全不参与这个房间的布置。 房间内有一架蛮大的白桦木书柜,最下面那层放的我的钢琴书和被闲置的钢琴谱夹(大二组乐队我弹电子钢琴得用这个),中间两层放着孟家明手下的项目策划书以及经商人士必看书籍。 最顶上那层是我历年的钢琴演出获奖杯,排的密密麻麻。 原先我布置时是将他的奖杯放在最上面的,后来被他自己换下来了。 我问过孟家明:“你明明比我还优秀,干嘛放我的?” 他笑了笑,道:“你管呢。” 你管呢,我管不了。 其实这句话没有恶意,可那时的我不这么觉得。我那时觉得他傲慢,我对他束手无策,甚至我无权触及他的想法。 我当时想,是吧,他当然可以傲慢。我干巴巴地笑了,说:“你高兴就是最好的。” 而后孟家明就更不高兴了,他摁着我的后脑勺,用牙齿啃咬我的嘴唇——他不高兴就这样。 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自己生的是个什么病,这个病就像一条横亘在我心口的疤,好不了。 永远是一结痂就抓破,抓破了血肉又静待它重新结痂。我知道我好不了,所以我自卑,我怕孟家明知道我病了就再不要我这个病秧子了。 当精神分裂病的对象,多累。 我无限地放大我的自卑,一遍又一遍用它去撕掉心口上的痂。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孟家明把我的骨灰盒放在书柜上的小隔断里。上次来时,这个隔断里空无一物,再来时,这儿成为了暂时放置我的地方。 他又去了办公桌前,在桌下的保险箱里拿出了一个丝绒布盒,和女孩们装项链的盒子一样。我费力地爬上他的办公桌,盯着他缓缓打开盒子——我以为盒子里可能是一条鲜艳华贵的项链。 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旧疤 第3章 新伤 死人的记忆很容易混。在我被溺死的那一刻,我听见有声音告诉我:火化后你只有两天,尽快和人间道别。 和人间道别…… 在看到孟家明丝绒盒子里的东西的一瞬间,我脑子空了一拍,记忆如同潮水灌进我的脑中。 还是大四,是和孟家明在一起的第二年。 我追了他113天,三个月零二十三天,这期间我蹭了几节金融专业课,还和在专业艺术学院的朋友学了珠宝设计。 珠宝设计是我找朋友软磨硬泡学的,做的第一条项链是个低音谱号。用铜丝绕出来一个小钩子的形状,再在钩子背后绕了两颗水晶。 反正做的很丑,甚至连设计图都没画。 给他送的那枚是他22岁生日礼物,从半年前就开始画设计稿,做样品,最后成品是用金丝绕成的高音谱号,在中间部分夹了一颗黑水晶。如果他将这个项链倒过来,就可以在中心部分看出来一个字母“s”。 “这是什么?”孟家明皱眉端着我递给他的礼盒。 我故作镇定地说:“它有名字,叫‘dream’。” 那夜公园的灯不太亮,我看不清他打开礼盒时的表情。只看了一眼,孟家明便极快地关上盒子,沉声说:“丑死了。” 当时我心里一紧,又忽然一酸,有点想哭。 我做了大半年的东西,只是想唐他看到的一瞬间能有一丝丝的高兴就够了,还专门取了个名字dream——梦。 梦,孟。 孟家明亲吻我,肆意掠夺我肺里的氧气,紧攥住我的心。 22岁就可以结婚了,dream更包含我求婚的隐语。 他不明白,他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怎么哭了。”他的唇退开毫厘,鼻息紧紧缠绕住我,“不会换气?” 温热的指腹擦走我脸颊旁的泪,我抽噎着说:“不喜欢……就还给我。” 他的唇又靠过来,如蜻蜓点水一般点了一下,然后用哄人的语气说出强硬的话:“你说还你就还啊,不可能的。” 丑死了,你还留这么久。 我那条铜丝缠绕的低音谱号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氧化褪了色,得亏他这个高音谱号是用金子做的,到现在还有些光泽。 他将dream放在我的骨灰盒上,低头亲吻了那个小木盒子。 “我想你了。”孟家明说。 声音很轻,飘到耳边,散在风里。 我死后见过他哭的次数比我活着见他哭起来的次数多五倍不止。 我活着的时候老是他惹我哭。 那一夜,我又钻进了他的怀里睡了一觉。他抱着我冰冷的骨灰盒,我汲取他温暖的体温。 现在的我应该算是……鬼。我是透明的,可穿透的,一趟到孟家明的怀里,他的手臂便穿过了我的胸膛,如同被他抓住了内脏。这场景实在是惊悚。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声响亮的巴掌声惊醒的。 睁开眼孟家明已经不在我身边,我跑到一楼,见还穿着睡衣的孟家明右脸渐渐显出一个红色的章印。大门的穿堂风吹进一阵,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孟家明的父亲年过半百仍身段挺拔,他怒目圆瞪地吐出来两个字:“孽子。” “……” 孟家明低着头没说话。 “你年纪小玩玩,我能理解。”这位父亲道,“现在人都死了,你还不结婚……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死了算了!” 我看见孟家明微微抬了眼,却又低垂下去,任他爸数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会权衡利弊轻重吗!” “……我不干了,你叫姐姐回来接盘吧。” 他似乎很累,说完这句话他便无所顾忌地转头走掉,孟父气得要死,跟在他身后围绕着我死了咄咄逼人。 孟家明终于被说烦了。 他停下脚步,抓着额前的头发向后顺,深吸一口气,回头说:“把,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知道赵先泗已经死了。你对我失望,我知道,但我也承受不住了,别让家里的东西在我手里耗个精光。” “姐姐那年那么想要家产你分文不给,偏要留给我这么一个败种。爸,你有很多决策都错的彻底。”孟家明上了二楼,语气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轻松,“今天是他的葬礼,之前没和啊办成婚礼,也和这次一起办了吧。” 葬礼和婚礼一起。 孟家明穿了身考究得体的西装,这套我从没见他在商务场合穿过,连我们约会都没有。他找出了那条名为“dream”的项链,将其藏在衣服布料下,紧贴着皮肤。 葬礼上来的人很多,婚礼也并不热闹。 孟家明不胜其烦地和在场的所有来宾客套,我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那些人冷眼相待。 这个社会还是有很多人难以接受同性恋,但爱一直在和现实做抗争。 终于有位叔伯忍不住了,将杯子重重叩在木桌上,周遭瞬间鸦雀无声。他站了起来,走向疲态毕现的孟家明跟前,冷冷道:“荒唐。”说完就走了。 这位叔伯位高权重,他一走,其他人便也纷纷离场。只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女人,她最后走,在孟家明所坐的圆桌上放了个红包,拍了拍他的肩说:节哀顺变。 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都会走。 好好的婚宴,空无一人。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抵住我和孟家明在一起的阻力。虽然身边人没有明着说,但所有人都在疏远我,都在为这场离经叛道的爱摇首叹息。 可最后也不过如此,因为孟家明也背着我承受了很多。 他一个人喝完了酒,抱着我的骨灰一个人去了墓园。 不像电视里那样,葬礼天要么是雨天要么是阴天,我下葬的时候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仿佛上天也在庆祝送走了我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人。 怎么会这么自以为是? 怎么会以为他能独善其身。 这是我第二十三次在我死后看到孟家明哭。哭完后他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我用几乎快不能为我所控制的透明身体撞了几十下才撞倒桌上的就被,将服务员吸引过来,请他的司机来接他。 家里没有保姆阿姨,我想和司机一同将他架到二楼,但我不能随时都使上力气,要是能那样的话,我和活人大概无异。 司机对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老板也爱莫能助,试了好久把他扶上楼梯,司机累得精疲力尽,而他的老板终于微微清醒,大发慈悲的叫他把自己放到沙发上就可以离场了。 司机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他仰躺在沙发的靠背上。过了会儿,似乎是渴了,他起身往厨房去,谁知站起来一个不注意,被茶几角绊了个狗啃泥。 “孟家明!”我下意识冲过去接住他。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居然真的接住了他! “……阿泗啊,我这是……在做梦吧。”怀里的人醉意朦胧地咕哝道,“我好想你。” 我也不知道我这种形态能维持多久,便将他扶回到沙发上,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为他兑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孟家明很少喝成这样,但他如果真的醉了很容易说些平常听不见的肉麻话。我把被子抵在他嘴边,捏着他的下巴晃了晃:“快喝,喝了好受些。” 他照做了,我抽了张纸替他擦了擦嘴,说:“你还是不要再想了。” “嗯……”他翻身过来抱住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孟家明说。 我说你不是知道?你陪我去医院看了的呀。 “不对,”孟家明的眼角无意识地溢出眼泪,鼻音也重了,“是精神分裂,是你跳江救人的那天我才知道的精神分裂……为什么不告诉我?” “……” 我没回答。 该如何回答呢。我在想这个问题,他抬起手背挡住了自己流泪的眼睛:“我说话不好听,也不怎么会说话,你生病了我不知道,我嘴笨伤到你了也是后知后觉……” “可是,”孟家明坐起来握住我的手,“可是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我的,怎么说不在了就不在了?” 我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孟家明抓着的那只手也变得透明起来。我知道,刚刚只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回光返照一下,让孟家明做一个梦。 为什么不告诉孟家明我又精神分裂——我和他是一样的,高压的他说不出“爱”,有伤痕的我讲不出口“痛”。 我们爱得不坦诚,所以他后悔,我也惭愧。 次日一早,光从客厅落地窗穿过来,打在我脸上。孟家明早就醒了。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第三天了,我快困死了。 昨夜一宿没睡,在书房用我这句空壳给他写了满满当当一封信,写的歪歪扭扭,但还是想写。 我以为我是能救起那个小孩的。水下的废弃渔网缠住了我的衣服,我看不见水下的场景,我拼命挣扎,水灌进我的鼻腔…… 我很害怕。 跳下马洲大桥救人只是一个意外,但这场意外,让我将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应该看清的东西看明白。 泪从眼角落下,我回头看了眼沙发上看着空中正不知在想什么的孟家明。 ……和人间道别。 那就再见吧,孟家明。 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新伤 第4章 杀 他杀.1 七岁的时候,孟家明的爸爸给孟家明找了个钢琴陪练,那陪练和他一样大,但听人说,小陪练获得过全国小小钢琴家金奖。 孟家明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就是在钢琴的学习之路有些曲折。琴谱他记得,琴键、指法他也都熟悉,爸爸却总说他“还有上升空间”,“还没能掌握门道”,几次三番地给他换老师,换得他都疲倦了。 管家将小陪练带到钢琴前便离开了琴房,房间又大又空,小陪练畏畏缩缩地和孟家明大眼瞪小眼。 “你叫什么?”孟家明面无表情道。 小陪练脸蛋儿长得不错,五官和那小混血一样,圆眼睛白皮肤翘鼻尖,头发还微微打着卷。孟家明歪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瞧见他的两根食指紧张的打着结,慢吞吞、脆生生说:“我、我叫赵先泗。” 哪哪都好,声音也好,就是胆子小了。 “赵先泗?你名字比我名字还难听。有什么寓意吗?” 小孩就是这样,说话直白,喜欢去比较。孟家明不知“赵先泗”是哪几个字,但就是觉得难听。可听爸爸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寓意,比如他的,意为家和景明。 赵先泗很怕孟家明没有表情的模样——这很像他刚认的很凶的爷爷。 爷爷告诉过他名字的来由,他说:“你生下来就是该死的。” 他便这样给孟家明说了:“他们说我生下来就该死,但是取名字的不许名字里有‘死’,只能换成‘泗’。赵先泗就是早死的意思。” 孟家明没听过谁的名字是这种意思。 毕竟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只有他,从出生到名字,都蕴含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恶意。 谁会往名字里取“死”?孟家明拧起细小的眉毛,向他招手:“你过来。” 赵先泗别扭地走过去,踩着脚凳和他坐上同一张椅子,然后被小孩热烘烘的手牵住,吓得他挣扎了两下。 “别动。”孟家明故作严肃的说,“再动我就和你绝交。” 嘿,小东西还会威胁人,还没成为朋友呢,就要绝交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就真的没再挣扎了,瞪着一个圆溜溜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孟家明。 “以后我就叫你阿泗了,别人怎么叫你我都没意见,但只能让我叫你阿泗,也只有我叫你阿泗你才能答应。”小孩说完,复又补充道,“不然绝交。” 好吧好吧。 名字本来就没有那么重要,只是孟家明给他的称呼富有善意,只是他人生的第七年,终于有人愿赠与他善良。 他杀.2 “你是在玩角色扮演吗?演的丧尸吧。” 赵先泗低下头,窘迫地扯了扯缠在自己腰上的水草。他的头发丝儿淌着水,衣服也湿哒哒地贴着小孩儿的小身板。注意到自己脚下已经积了个小水洼,他站在干净的大理石地砖上更显得无地自容。 说他是丧尸可差远了,水鬼还差不多。 小水鬼可怜兮兮的抬起眼瞅了瞅沙发上的孟家明,又抬手抹了把鼻涕,一抹,手背上一个红印。 哦,他想起来了,是孟家明周边住的小孩给他化的妆,小孩们哄着他说:电视里的精神病人都要化这样的妆。 孟家明皱了皱眉,从沙发上站起来,让阿姨来擦干地板,自己拉着赵先泗的手,无视他的抗拒,带他去了自己的浴室。 过了七年养尊处优日子的孟家明好不忸怩地替他洗澡,除了边洗澡边凶巴巴说:“丑水鬼,弄得臭死了。”在调水温、打泡沫以及帮人擦干身子穿衣服都挺得心应手。 替他擦头发时,孟家明问他:“阿泗,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小孩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生气,赵先泗垂头耷脑地摆弄自己的手指,低声咕哝道:“不认识。” “……”孟家明粗暴地用毛巾擦他的头。 后来把他的头发揉炸了毛,孟家明枕着他的肩,丧气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 赵先泗不假思索道:“因为我是精神病啊。” 他一把从后面抱住阿泗的脖子:“谁许你这样说自己的?我不许你说,以后不许再提。” 好吧好吧。 不许提就不提了。只是孟家明香让他藏住自己的痂,不被人看到,自己默默治好它。 在当了孟家明第四个月的小陪练时,孟父来到了琴房,端坐在一旁说:“弹《你的心河》。” 孟家明抬眼看了看一边站着的赵先泗,对方向他点点头,示意开始。 演奏进行到较为轻快的部分,管家进来了,他带走了赵先泗。 起先孟父的眉头是皱着的,因为从第一个音落下,他就发现孟家明没有丝毫长进。不过琴声渐到尾声时,那段琴声变得轻缓,藏在旋律中的背上终于斩头露角。 “爸爸觉得你还有上升空间,所以爸爸给你找了个老师,以后去老师家上课就行。” “那陪练呢?” “我认为你不需要他了。” 他杀.3 孟家明这辈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再见到赵先泗——他是在大一新生军训时见到那人的。 阔别十年,当初的稚子长成大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起初,孟家明只觉得音乐学院的这个同学长得很漂亮,眼睛圆圆的,五官立体而精致。 后来的机缘巧合,让他知道了他就是十几年前的阿泗。 不过阿泗似乎不认得他了,他们重逢的正式搭话是在新生联谊会上。而十二年后的阿泗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我是音乐教育学院的赵先泗,认识一下吧。” 对方面带羞赧,但伸手的动作却落落大方。 他愣了一下,握住那人伸向自己的手,言简意赅:“孟家明。” 在酒吧妖冶变换的灯光下,赵先泗笑开了牙,眼尾弯弯,像一枚小钩子,钩得孟家明心神不宁。音乐生好听的嗓音道:“幸会,那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个关系了。 可惜阿泗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又将从头开始。 但孟家明似乎一点也不想让他们的关系停留在开始的状态。 大一到大二,他一直在和阿泗打周旋。 而赵先泗觉得,自己对孟家明“一见钟情”实在是有点太轻浮了,便老实巴交搞了一年暗恋。 被告白的那时,孟家明脑子都空了。 “我不要你立刻就答应我,我先追你一段时间,你再开了要不要答应,好吗?” 赵先泗认真看自己的样子太适合被吻了,他也确实这么去做了,虽然只是一个故作纯情、饮鸩止渴的吻。孟家明说:“你追你的,我喜欢我的,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好好心疼自己了,就算真的追到我了。” 阿泗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天上的星星倒映到了他眼中的湖里。他支吾说:“你是说……喜欢我吗?” “你猜。” 笨蛋,哪个会不喜欢你还让你自己好好爱你自己啊。 孟家明发现他真是个笨蛋。笨蛋阿泗在追他这113天里,他去做了个中外金融模拟交流会回来,发现阿泗脸上、手上多了很多伤。 “怎么弄的?”孟家明眉头紧锁,捏着他的下巴转来转去看,“你是不是有病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那时赵先泗已经在用MECT治疗精神分裂了——他严重时确实会控制不住抓自己的脸,因为有人说过,他的脸和他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不喜欢这张脸。 手上的伤,是跟朋友做项链搞的。 但是,他说他有病。 孟家明定然是不知道他遗传了他母亲的精神分裂。孟家明嘴笨,爱人的方式也蠢。 阿泗圆圆的大眼睛滚出了泪,他够难堪了,他觉得要追上孟家明实在是太难了。他一抽一抽的说:“我……我做不到……” 此话一出,孟家明心脏仿佛被人拧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走进阿泗一步,阿泗退开了,他便长臂一伸,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做不到自己保护好自己,笨不笨……” 换我来保护你吧。 孟家明不知道他生病了,所以嘴永远都是又硬又凶的。 明明是一些关怀的话,孟家明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疼,总是把画说得那么刺痛人心。 说他的阿泗是笨蛋,可相比起来,阿泗和他的爱人方式不知道谁更笨。 自杀.1 赵先泗是赵家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普通家庭出来的艺术生,只不过她是用美术走出了这条路。 他妈妈年轻时漂亮又文艺,涉世未深的清纯模样让赵先泗的父亲一见倾心。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后来不知怎的,赵家那位大公子意外离世,而大公子身上对赵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婚约就落到了小公子也就是赵先泗的父亲身上。 得知此等消息时,女人已经怀了赵小公子的孩子,悲痛之际就想打掉。赵小公子也难过,哄着她不要打,怎么着也是两人爱情的结晶。于是就这么拖着,拖到赵先泗出生那天,赵小公子就和有婚约的那位富家小姐完成了婚礼。 大学生活飞快地来到了终点,由于他本身就是音乐教育专业毕业,出来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音乐老师。 那时他没有背景,更没有人脉,在培训班实习受了欺负,当了将近七个月的免费劳动力,到后面房租都交不上了。 租不起房子怎么办?总得找个地方安身吧。 赵先泗忐忑地点开那个备注为“赵先生”的好吗,拨过去,没接。 那时他不知道赵先生已经遇难而亡了。 十三岁时,妈妈走了,他被接回了赵家。接他回赵家的是他爸爸,在赵家唯一会给他照料的,也是他爸爸——不过他从来不叫这个,他一直以来都叫“赵先生”。 夜幕降临,赵先泗回了赵家老宅。大宅子里华灯初上,赵先泗在铁门前苦苦哀求管家放他进去。 就一晚,管家叔叔我求你了。 “你爸死了。本来你就遗传了你那女表子娘,遗传个什么精神分裂,赵家谁敢收你这霉头。”管家踢了踢门,“滚开点。” 赵先泗被吓得后退款经济部,却一不小心被自己的行李箱办了个结实,整个屁股着地,给摔蒙了。 那晚孟家明在飞洛杉矶。下机已经是北京时间三点半,他习惯性地打开和阿泗的微信聊天界面,准备查收一下来自对方的问候和报备,但刷新了好几遍,微信始终没有一条新消息。 不可能吧。 孟家明便上百度查:微信会突然收不到信息吗? 百度回答:会,手机长时间关机或进入飞行模式会被吞部分消息。 被微信吞消息了?孟家明心中不爽,他还没看的信息怎么被这app消化了。 烦死了。 赵先泗把身上仅剩的十块钱拿去买了包黄果树,在桥洞下抽了半宿。 他不敢给孟家明发信息——赵先泗的确敏感、自卑,但相应的,他的自卑会只是他比正常人要有更多的尊严和体面。 要是孟家明知道他沦落到今天这种境地,会怎么想?会因为他太狼狈而分手吗,或是嘲笑他,可能都会吧。 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汇成一条条水路,水蒸发干掉,像求助的信息一样,无法斑驳地发到孟家明那边。 一天后的凌晨,波音飞机卷着巨大的引擎声缓缓着落。孟家明冷着脸大步流星地穿过廊桥,还没出机场就给人播了通电话:“找到他了么。” 电话那头报了个地址,孟家明皱了皱眉,说:“他醒着的?” “没,在门口的长椅上睡着了。” 小旅馆前的监控灯忽然亮了,直直地打在赵先泗的眼皮上,他用力皱了皱眼皮,翻身想躲避强光——这一翻倒好,他身子一悬,心倏地被吊到最高处。 赵先泗的身体应激性地一缩,手臂迅速护住头。 被拥入怀的温暖取缔未到来的痛感,赵先泗护着脑袋的胳膊动了动。圆眼睛掩耳盗铃的从臂弯看去,看清是谁,他身体一僵,心像是坠进深海里的巨石。 他在孟家明怀里一动不动,心里翻来覆去死了好几遍。 “冷不冷?”孟家明低沉的嗓音道。 刚抱起阿泗时,他那一套应激反应让他心疼不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才走两天,阿泗就又轻了些。一天一夜没收到阿泗的消息,打电话也关机,他心乱如麻,让国内的朋友一番周折,查到了阿泗的行踪。 他猜到阿泗一定是受了委屈。 连轴转一天一夜把在洛杉矶的外公交给他的事处理完,赶了最早一班飞机飞回来,途中转机还晚点了。 “六月份的天,”赵先泗的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会冷啊……” “……” 孟家明弯腰将他抱进车内,自己从车门另一边上去,车门关闭,孟家明对司机说:“回去。” 那是一栋新别墅,是孟家明自己的家。家里很多家具塑封都还没拆,比如沙发、冰箱,以及餐桌上方的漂亮的水晶灯灯柱都还套着塑封膜。 不过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卧室里的东西都是一双一对儿的。 拖鞋是一黑一白一双,电动牙刷黑色粉色成一套,牙杯有两个,甚至连床上的枕头都是两个一高一低并排放一起的。 赵先泗发现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指着脚下的拖鞋说:“是情侣的吗?你是不是早打算……” “想多了,”孟家明打断他,“顺手买的。” “哦……” 过了会儿,孟家明发现他没动静,便清咳一声:“以后和我住。” “亲爱的。”他一转身,阿泗便光着脚丫踩上他的脚背,笑容甜甜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谢谢你。” 谢谢你什么都没问,我什么也没说,我就已经不委屈了。 孟家明接手家里的公司后,第一个压倒的就是赵家。 赵家这些年来丑闻不断,赵家上上下下没几个老实的,见家里的企业越发不景气也都纷纷卷着股份跑了。而那时,赵家就只剩一具空壳,孟家明弹弹手指就倒下了。 “你为什么要收购赵氏的企业啊?” 阿泗问这话时,语气里听不出喜悦。 孟家明不解道:“你要继承?” “……不是。” 那倒不是想继承,是因为赵先泗控制病情之前都是在赵家旗下的私人医院里完成的,没了赵家,私人医院自然就不复存在了,赵先泗今后去哪里治病才不会被孟家明发现呢? 好像哪儿都不行。 “那不就行了。”孟家明无所谓说,“要不你现在也别工作了,我的身价够养二十个你一辈子,不缺钱。” 赵先泗的笑有些勉强:“我是和你谈恋爱,不是被你包养。” “那行,”他轻松的笑了笑,“自己挣钱当零用钱花,还可以打发时间,也挺好。” 阿泗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点让他很欣赏,但同时,阿泗的敏感也让他异常的头疼。 “你说话能不能别太伤人了?”赵先泗说。 孟家明和阿泗是相同的。从小生活在没爱的环境,孟家明当然讲不出包含爱意的话;从生下来就被予以恶咒,阿泗当然讲不出其中的“痛”。 于是他们大吵了一架,吵着吵着,赵先泗的状态就不对劲了。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妈从生下来就把我丢下楼,赵家人不要我活,所有人都不要我,包括你!!!” 孟家明心中一紧,接着听见他笑了,笑得很大声,根本不像是笑:“要是我妈丢下我时,下面没有别人晾的床单多好啊。这样……这样我就没有今天了。” 赵先泗的身体剧烈的发抖,他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被情绪掌控意识的人最可怕,孟家明在他拿出办公桌上的剪刀的前一刻抱住他,用身体紧紧锢住他带他回到卧室。 阿泗怎么变成这样了…… 后来,即便是带他看过医生后,孟家明还是很后怕。家里的尖锐物品全都被收了起来,家务也不许他做了,用了些人脉让阿泗在圈内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钢琴私教老师…… 全世界都不要他赵先泗,只有孟家明要他的阿泗——无论阿泗变成什么样,阿泗变坏,他就陪阿泗变坏;阿泗要变好,他就让阿泗成为最好。 ……孟家明是从赵家的前管家口中得知他不是双向情感障碍的。 孟家明弄翻了赵家,赵家的管家圆滑,不知在哪儿听到了风声,居然来找到了孟家明。 “反正就是从他十三岁来赵家就被查出来有那啥了。他那么小,又没有病发诱因,只可能是遗传了那女表……不是,他妈妈了。”管家说,“孟总,你相信我,我曾经照顾过孟先生的,照料起来有经验——” 孟家明像是被一榔头敲蒙了,整个人僵坐在办公桌前,对还在咄咄不休的人抬手打断:“他只需要我的照顾。” “孟总……” “出去。” 他知道自己爱人的方式太蠢,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孟家明学什么都快,唯有在钢琴和爱赵先泗上不容易开窍。 但他仍在用心学。 不会说话就买书回来学,做不来饭也找网课学,想送用心的礼物他就自己创作,做世上独一无二的礼物送给阿泗……还有求婚,他筹备了很久,准备在今年冬天去荷兰完成。 精神分裂也没关系。孟家明用电脑搜索精神分裂患者护理注意事项,还做了笔记。 治,生病了当然要治,要找最好的医生治。 孟家明刚拿起手机想让助理去打探一下有没有什么好的心理专家,助理的电话就来了。 “喂,孟总。接下来我说的这件事可能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是——” “等会儿,”孟家明难得打断人说话,“待会儿帮我去找个心理专家,专攻精神分裂治疗的。” “找心理医生?谁需要?” “赵先泗。” 助理安静了一两秒,说:“两个小时前他跳江了,在马洲大桥,为救一个弃婴,现在还没上来。” 汽车的速度几度超速,孟家明感到马洲大桥,桥上只有零星几个新人,桥下是被晚霞照得波光粼粼、奔涌不息的江水。 ——哪里有阿泗啊。 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灿烂的光扫过他脸上的泪。 落日残霞铺满人间四处。 我在人间,他不知身在何处。 ——全文完—— 也霁 2025.6.13 这篇文的章节名有丢丢血腥——但何尝不是对爱的描述: 结痂、旧疤、新伤……最后是抹杀一切 好啦完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