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尽长明》 第1章 花烛 晶莹剔透的雪点缀在艳红的梅花之上,片刻后又被风吹得簌簌落下。漫天飞扬的雪花缓缓落在地上,堆积成洁白的颜色。 “叮——” 门框上系着红绸的铃铛轻轻摇晃,屋外之人步履踟蹰踏入内间。 红烛摇曳,光影斑驳。黎鸢安静的端坐在喜床上,盖头之下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的感知到那高挑的身影停在自己身前。那人走近时,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便向黎鸢袭来。飘渺而幽微的梅香撩拨着她的嗅觉,似乎还带着一抹冷冽。 “我无意娶你。” 那人声音冷淡。 黎鸢呼吸一顿,盖头下那长长的眼睫轻颤,她抬起手握住那方红盖头的边缘轻轻掀起来,抬眼看向说话的男子。 那人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喜服,面庞俊俏肤色白皙,明亮锐利的双眸冷冷的看着黎鸢。 明明是大喜之日,他身上却没有一丝的酒味。 不过也是,谁不知道他凌淮对这桩婚事不满?又怎会在今日来敬酒恭祝他,来触这新任大理寺少卿的霉头。 京中谁不知道黎鸢是出了名的烫手山芋?一桩婚事逼得京中适龄公子人人自危。 先是被边关外打仗的谢小将军一封信回绝了圣上的赐婚,于是圣上又为黎鸢与凌淮赐婚,凌少卿一口一个陛下三思,却还是没能更改皇上金口玉言,不得不娶了这罪臣之女,也替全京城的男子平了心头大患。 窗外冷风骤起,寒意刺骨;那人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黎姑娘还请自便。“ 黎鸢并未说话,只是将盖头一丢,站起来走到桌上,从那精致的合卺酒壶中倒出一杯酒来。 凌淮皱眉看向自顾自倒酒的少女。她要做什么?自己已经说了无意娶她,为何还要倒这合卺酒? 凌淮深吸一口气,颜色有些淡的唇紧紧抿起。 “黎鸢。“ 黎鸢闻声转头看他。 “我已和你讲明,我对你无意。还请莫要痴心妄想。” 周遭寂静一瞬,黎鸢深吸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她坐下拿起那盛着酒的银杯,片刻后蓦的笑出声来:“什么意思?不是夫君说了让我自便的吗?“ “我一日未尽米水,坐下喝杯酒也不成了?“ 黎鸢饮下杯中清酒。红烛之下,那张脸漂亮又精致。嫣红丰润的唇被酒浸润的有些发亮。她取下头上凤冠,一点点拆下插在发丝上的簪子。她用力一扽,眉毛皱起,眼光潋滟看向凌淮,眼眶还带了一抹被痛出来的嫣红。 “政务是要紧。只是夫君可否先帮我卸了头上的首饰?” 凌淮方才被黎鸢一怼,未免有些尴尬。他面色冷硬:“外面有婢女。” 黎鸢叹气:“这东西不好拆,缠着头发弄的乱糟糟的。我不想让婢女瞧见这副模样。” 黎鸢凑近凌淮,低头让他看那被缠住的簪子。原本整齐束着的头发此刻是有些凌乱。凌淮并未说话,拿起一旁的剪刀,手起刀落之间,直接将那缠着簪子的头发迅速剪断。 “可以了。今夜我去书房。” 凌淮正要欲转身离去,黎鸢却忽然身形一晃,那原本白皙的面庞染上一抹薄红,两汪秋水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迷离的雾气,几息之后,竟直直朝凌淮的方向栽过来,倒在他怀里。凌淮顿时整个人浑身一僵。 黎鸢趁其不备,伸出手轻轻放到凌淮的胸膛之上,手掌微不可察的按了按。 还挺软...黎鸢唇角一勾。她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只见凌淮迅速后退半步,失去身前倚靠,黎鸢顿时一个踉跄。 凌淮面色铁青:“你...行为无度,不知廉耻!” 方才只是因为黎鸢骤然发难,让他脑中懵了一下。可也仅是片刻,这位审过无数犯人的大理寺少卿便迅速反应过来,眼前少女是借着那杯酒装醉发疯,他双手紧握,训斥的话极为直白的砸了下来:“心术不正,顽劣不堪。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上梁不正下梁歪?呵。黎鸢微不可察的撇了撇嘴,他可真是会骂。黎鸢闭上双眼沉默下来,她抬手放到双眼上挡住烛光,声音也冷了些,却还是噙着一抹笑意:“公务要紧,夫君走吧。烦请帮我把烛火灭了。” 凌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也没有管那摇曳着的花烛,仿佛身后是什么毒蛇猛兽般迅速疾步走开。 黎鸢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躺在榻上,许久之后她才幽幽起身,一点点脱掉那艳红色的喜袍,散开那高高竖起的发髻。 铜镜之中的那张美人面微微一笑,眉眼便弯弯似一汪盈盈秋水;可她此刻的眼神中却带了几分自嘲之色。 一月前,她还是京中高门贵女,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直到父亲黎清风畏罪自尽后留下一封陈罪书,悉数写下了他是如何贪污**,如何结党营私。又将自己这些年来贪污所得尽数上缴国库。此书一出,朝野哗然。无人能想到那昔日的尚书大人竟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无人理解他究竟为何要忽然留下这么封陈罪书后自尽。 于是,一夜之间,黎鸢从高高在上的高官独女变成了罪臣之女。念及黎清风此番是自陈罪状,又将家中财产充公,且黎鸢还曾在春猎时救过陛下性命。陛下便免了黎鸢的罪责,还为她赐了一门婚事。 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又能有什么好归宿?京中怎会有人愿意娶她。 不过黎鸢本也不在意这些,她伸手盖灭烛火,径直朝窗前走去。书房的灯火亮起,纷纷扬扬的雪有些遮蔽视线,她就这样隔着大雪,托着腮看书房紧闭的大门,心上涌上一抹极为轻浅的挫败来。 “...油盐不进,柳下惠一个。”她咬牙低声暗骂一句。 第2章 疑案 五日后。 隆冬新雪重,衾枕寒入骨。 黎鸢的手上端着托盘,轻叩房门。 “阿淮,该用早膳了。” “我听下人说,你平日总是埋在公务堆中不用早膳,长此以往对身子不好。”黎鸢将托盘置于一旁案几上转身看凌淮。 凌淮眼皮不抬一下:“不必多费心思,也莫要如此称呼我。” 黎鸢轻笑一声,权当没听见后半句话:“可这饭菜都已经端过来了,我一人吃不完,实在浪费。凌大人心系百姓,应当知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道理。” 凌淮这才抬起头来,漆黑眼瞳略带些压迫感的看着黎鸢,似乎带了些审视的意味。许久之后,他才沉默转身走来。 桌子就那么小一张。纵是凌淮想要离黎鸢远些,也只能坐在对面的位置。桌上的菜并不奢靡,不过是几道小菜,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在雪天喝上一口,只觉暖意深入肺腑之间,让人浑身都舒展开来。 黎鸢:“你平日喜欢吃什么?” 凌淮并不理她,只迅速夹菜。那有些锐利的眉目此刻不带半分笑意,便显得神色冷的吓人。 黎鸢也不恼,圣上骤然赐婚,凌淮如今暂时不喜她,她也能理解。她仍旧笑眯眯看着凌淮,片刻后得出结论:“原来你喜欢吃甜的。“ 凌淮握着筷子的手一顿,终于施舍给了黎鸢一个略带嘲讽的目光,但到底黎鸢是为自己端的早膳,凌淮深吸一口气压下想脱口而出的讽刺,不咸不淡回了一句:“与你无关。” 黎鸢那漂亮的狐狸眼直勾勾看着凌淮:“怎么与我无关?你的事当然与我有关。” 黎鸢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一个人,便会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哪怕是你要天上的月亮,只要你一开口,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为你摘下来。 凌淮迅速错开视线:“…不可理喻。” 黎鸢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桌上的饭菜一点不剩,凌淮颇有些诧异。高门大户大多有些奢侈浪费的陋习,他原以为黎鸢也应当是个奢靡成性的大小姐,如今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可无论此时浪费与否,都不能改变她那好父亲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结党营私之事实。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朝为官数载,他也从不曾想到原来那看似清正的黎大人会是这么一位荒唐的狗官。谁知晓黎鸢这张美人面之下又藏了何等污垢?他无言转身回到桌案上,继续翻看卷宗。 黎鸢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脱口而出一句关心来:“我知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大理寺的事情,只是也要劳逸结合。眼下乌青都这般浓了。” 凌淮伸手碰了碰有些肿胀的眼下,仍然是那副懒得搭理对方的模样:“与你无关。” 黎鸢毫不在意凌淮有些敷衍的态度,只是自袖子里掏出一面铜镜,走到凌淮面前:“你看,当真一片乌青。“ 凌淮状似无意抬眼瞥了一瞬那镜子,镜中人面如冠玉,可眼睛微微肿胀、面色也有些发白,看着实在有些凌乱邋遢。凌淮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轻蹙了一下:“要务耽误不得。“ 天色阴沉,寒气浸骨。寂静之中,黎鸢轻叹一口气无奈摇摇头,将镜子收回袖中,悄无声息的瞥了一眼凌淮手中的卷宗。 铺开的竹简之上,墨迹已然被微微磨损,想来是被人反复翻阅数次,竹片滚动之声在安静的书房中格外明显。 【乙巳年四月二十七(七日前)。城西苏府主君苏正则,主母徐珠横死房中。二人尸体被摆呈下跪谢罪之姿面朝正南方。尸身僵硬,齿下呈蓝黑色,神色惊惧。大理寺初断此案乃以毒仇杀,所用毒物暂未确认。】 黎鸢正色:“…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凌淮睨她一眼:“不需要。” 见他如此态度,黎鸢也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后退几步将花瓶中那有些蔫了的梅花枝抽出来。 ———— “大人,大人!江大人说有要事禀报,如今正在府外候着。“婢女自屋外通传。 凌淮放下手中的东西捏了捏眉心。连日操劳,他如今只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让他进来。” 急促步声自屋外而来,轻叩了几下房门后那人便直接推门而入:“澄意,找到了!” 澄意?黎鸢抬头看了眼凌淮,是他的字吗?昭明有意在澄清,倒与他很相配。 想来二人如今要谈些公务,黎鸢不便在场,便抱着那几枝有些蔫了的花枝自行离去。却在经过江望的时候骤然停在原地,她鼻尖微微抽动,眼中划过一抹诧异来,轻轻吐出几个字:“银砂草?“ 江望震惊:“你怎么知道?“ 黎鸢不答,只上下打量了一番江望。江望惊觉自己还不曾自报姓名,他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微微躬身:“在下江望,是澄意的同僚。想来姑娘就是澄意娶的新妇?“ 黎鸢颔首:“江大人。“ 黎鸢又凑得离那盒子近了些,她五感生来叫旁人更为敏锐一些,虽然这盒子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她仍旧能嗅出来其中一股异香。 她先看了一眼江望,又抬头同凌淮对视上:“香气。是银砂草独有的香气。” 江望顿觉叹为观止,眼神带了一丝试探:“姑娘厉害,只是我等花了七日才找出的毒物,黎姑娘如何…一闻便知?” 黎鸢微笑:“仵作没有告诉江大人,这东西来自西羌吗?” 江望:“…确是如此,姑娘怎知它的来历?” 凌淮也走过来看这盒子,于是黎鸢便抬起一张脸凑的离凌淮近了一些。 那如同盈着一汪秋水的眸子看着凌淮,俏丽的容颜任谁来了都要心动几分,凌淮却仍旧面无表情。 黎鸢眨眨眼:“看不出来吗?我母亲是西羌人。“ 饶是凌淮也不免有些诧异,黎清风府中并无妻妾,几年前忽然将黎鸢从外接回京中,只说是与亡妻所生长女。从前不知黎鸢母亲的身份,如今听她提及,不难发现黎鸢眉宇间的确有些西羌人的模样。 凌淮被那漂亮的眼睛一晃,猛地别过脸去。 黎鸢:“我方才说了,如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便告诉我。此物毒性猛烈,瞬息之间便可毒发。可否同我讲讲仵作验出来的具体结果?” 江望犹豫的看了凌淮一眼,见对方神色无动于衷,遂也一言不发。黎鸢轻笑一声:“你不相信我?“ 凌淮皱眉摇摇头:“不,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黎鸢:“你的事怎么与我无关,不是闲事。“ 凌淮后退半步:“危险。“ 黎鸢:“…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我如今就算没有感情,也是名义上的夫妻,早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我不参与这些事难道就没有危险了?“ “何况大理寺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结果,万一恰好我就是那个能帮你们的人呢?“ “再者,死者之中也有苏夫人,谁知道是否牵扯上了什么后宅之事?还有,如今苏府只剩下一个大小姐,同为女子,我也能多同她说几句话安慰两句。“ 凌淮沉默片刻,又看了黎鸢一眼,语气冷硬:“都是和死人有关系的事情,你不怕?“ 听他如此问,黎鸢便知道这人八成是被自己说动了,她眉眼中绽开一抹笑意:“怎么,若是我害怕了,你可会安慰我两句?那我也不是不能害怕一下。“ 凌淮被她这轻佻态度气的不想接话。见凌淮认真神色,几息之后黎鸢又答:“有什么可怕的?生前美人死后白骨,你我也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凌淮后退半步,一双锐利眼睛同黎鸢对视:“…为什么帮我?” 黎鸢笑看他,大步向前拉近同凌淮的距离,手指凑近轻轻点了点凌淮有些肿胀的眼下,话语中带了三分调侃之意:“看你为了这桩案子熬的眼都青了,人也憔悴,我心疼啊。” 凌淮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一旁的江望奋力憋笑,猛地被凌淮剜了一个眼刀,瞬间一个激灵,正色开口:“黎姑娘,我同你讲讲案子的事”。 第3章 蓁蓁 “张仵作说,服下银砂草之人齿下呈蓝黑,取胸骨一节火烤后呈黄色,且诚如黎姑娘所言,此物毒性猛烈,瞬息毙命。“ 黎鸢:“既知道了是银砂草,那事情便好办多了,银砂草伴有异香,若用了此物,府中众人想来能察觉。“ 凌淮颔首,转头看向江望:“你带人去将苏府上下小厮婢女再细细盘问一番,我也去府中再探查一番。“ 黎鸢看向凌淮微微抬手:“我能否同你一起?“ 黎鸢似乎对银砂草颇为了解,凌淮并不犹豫,他点点头:“可。“ … 已至午时,日头高悬,街上积雪融化几分。 “苏府如今只剩下一个大小姐,名唤蓁蓁。突遭此变故,蓁蓁如今整日以泪洗面,一会见到蓁蓁,还望黎姑娘能稍加劝慰。“ 马车不算宽敞,黎鸢同凌淮坐同一边。她靠在软垫上,听江望此言隐隐有和苏蓁蓁熟稔之意,抬头看过去:“自然。江大人同苏小姐熟识?“ 江望抿唇苦笑一声:“是,苏大人同家父是好友,一来二去,我便也同蓁蓁熟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悲痛欲绝,除了查明案子让二老安息,我竟不知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了…“ 见江望面色颓唐,凌淮伸手拍了拍他肩:“如今已有线索,顺藤摸瓜,定能早日让真凶伏法。“ 黎鸢也点点头:“能让真凶伏法,想来便是对蓁蓁姑娘最大的安慰。“ 江望长叹一口气:“…嗯” 马车一阵颠簸后稳稳停在府前,几人下车。 府邸如今尽挂白帆,一片肃穆。院中站着一位素衣少女,一头乌发只用一根嵌了白花的木簪草草挽起来,少女面色憔悴,单薄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江望匆匆上前扶住那人。 “蓁蓁!冬日天凉,你怎穿的如此单薄?” 苏蓁蓁借力站好,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这衣裳不薄。几位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进展?” 江望点点头,又小心扶着少女朝内厅走。凌淮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莫名觉得方才那一幕似乎同记忆中某些场景隐隐重合。不过大理寺任职这些年,见过的死者亲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会觉得如此情景熟悉在所难免,他暗自摇摇头,抬脚跟上江望。 黎鸢也迈步跟上。内厅中烧了炭火,比之外面暖和不少,黎鸢原本有些冻僵了的指尖微微弯曲几下,下一刻,一盏热茶便被递到了她眼前。 黎鸢诧异抬眼,只见苏蓁蓁将那热茶放到黎鸢被冻的通红的手中,热气腾腾的茶将茶杯外壁也灼的有些发烫,驱散了黎鸢指尖的寒意,也让她被冻僵的身体勉强回暖些。 苏蓁蓁礼貌一笑:“姑娘畏寒?” 凌淮和江望一愣,黎鸢身上的衣裳很厚,里三层外三层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因此两人都没有多注意,如今听人说起才猛地发现如今黎鸢通红的脸颊和微微有些颤栗的手指。 黎鸢轻啜一口茶水:“是有些,多谢你。” 她上下仔细看了看苏蓁蓁,少女有一双很漂亮的圆眼,只是如今眼皮有些肿,原本可爱活泼的脸蛋尽是憔悴之色,下巴也有些瘦脱了相。 黎鸢语气轻了几分:“蓁蓁姑娘,节哀。” 苏蓁蓁眼眸微垂:“多谢。” 一旁的江望凑过来:“蓁蓁,这位是黎鸢姑娘,是澄意的娘子。“ 苏蓁蓁福身:“黎姑娘。“ 苏蓁蓁:“几位大人,不知家慈的案件有何进展?“她眼中多了几分坚定:”要我做些什么,几位务必开口。“ 凌淮颔首,声音沉稳:“眼下却有一事,姑娘可否召集府中下人回答江望几个问题,再让我与…黎鸢一同在贵府探查一番。“ 前些日子大理寺已经派人来盘问探查过,如今想必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苏蓁蓁毫不犹豫点头:“自然可以,凌大人与夫人请随意,待我先将下人召来前厅,再将各房钥匙取来奉上。“ 凌淮沉默点点头,待前厅众人排排站好,他便拿着钥匙和黎鸢一同前去查看各个厢房院落。 苏家是书香门第,宅邸素雅,东苑是主君主母居所,也是二人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木门后,屋中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想来是苏蓁蓁这几日特意吩咐下人不得妄动此间,还派了信得过的几名小厮全天轮换守着房门。 黎鸢被这灰尘呛得眼睛有些发扬,掩唇轻咳两声,凌淮转身朝她看了一眼。 有些瘦弱的少女此时轻轻咳嗽两声,她面前是地上已经干涸的一大摊血迹,少女看着那一滩血迹眼眶有些发红,凌淮不由轻嗤一声:“我说过,都是些和死人相关的事情。你若是怕便趁早离开。” 黎鸢还有些泛红的眼淡淡看他一眼:“不过是血罢了,还不如我每月流的葵水多,有什么可怕的。” 凌淮一噎,正想在说些什么,却见黎鸢已经认真在随身带的一本册子上写些什么。 见少女神色格外认真,他有些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黎鸢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间屋子布局有些奇怪。” 凌淮蹙眉:“怎么说?” 黎鸢:“你看——这上面挂着的画是前朝一位画圣所作,技法超群色彩绚丽,应当被好好珍视才对。可他们竟然将这幅画挂在梳妆台旁,画上甚至染上了些敷粉、面脂的痕迹。” 凌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这书桌上,东西堆叠的极其杂乱,能用以办公的地方极少,一大半的地方都被拿来摆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榻上也是,内侧那枕头几乎要将外头的挤到地上。让人觉得这屋子无形中充斥对另一人的压迫。” 凌淮有些诧异,眼中难得有了些认同:“你观察的很仔细。” 黎鸢被夸得微微一笑,狐狸似的眼睛眯起:“谬赞,我只是有时比旁人更注重几分细节而已。” 凌淮:“可真相往往就在这几分多出来的细节之中。“ 黎鸢不置可否,只抛出一个问题来:“你可知道,苏家这两位老爷夫人关系如何?“ 凌淮显然平日并不太关注这些家长里短,回答得有些泛泛:“具体如何我并不知,不过苏家没有妾室庶子。“ 黎鸢摸了摸下巴点头:“嗯,前厅那边怎么样?我们过去?“ 凌淮正想点头,却忽然发现好似不知何时起,探查的主导方已经从他悄然变成了黎鸢。不过他倒并未过多纠结,只嗯了一声回应。 第4章 口脂 前厅。 江望和苏蓁蓁站在一众人之前,见黎鸢二人走来,江望上前一步开口说道:“我已经悉数问过。“ 凌淮微微颔首:“嗯,今日到此为止,先回去吧。” 江望点头,有些忧心看了苏蓁蓁一眼:“蓁蓁…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苏蓁蓁眼眸微闪:“多谢你,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会有事。真凶还未伏法,我会顾好身体不让自己出事。母亲教过我,人要坚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要让自己过好。所以你放心吧,我也不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说完这话,她便将方才命人准备的手炉交给黎鸢,并没有再看江望有些诧异的表情,只温声叮嘱:“黎姑娘,带上这个吧。” 黎鸢伸手接过手炉:“多谢。” —— 凌府,书房。 手炉包着一层绒衣,绒毛将黎鸢的十指包裹住,暖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黎鸢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指。凌淮抱臂站在她旁边朝江望问:“可有问出来什么?” 江望面色凝重摇头:“没有,都说不曾有异样。” 凌淮蹙眉:“确实是银砂草之毒无误,既如此,要么是有什么气味更重的东西掩盖了异香,要么是虽然有香气,但对于府中众人来讲并不算异样,所以不曾被察觉。” 黎鸢点点头:“你说得对,关于这点,我已经有了些眉目。” 两人目光瞬间齐刷刷看向黎鸢,黎鸢耸肩轻笑一声:“两个大男人果然缺根筋,察觉不出来也正常。” 凌淮心下有些不服,却未说什么。 江望:“…那你倒说说,你看出什么眉目来了?” 黎鸢状似无意抬起下巴,饱满柔软的唇勾起:“色泽艳红,伴有异香。若是没有毒,你觉得众人会拿它来做什么?” 黎鸢的唇是很好看的,上面似乎涂了些东西,精致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终于让凌淮那缺了一根筋的脑子转过弯来——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能怪他,凌淮虽然有些洁癖,也喜欢些风雅的东西,可怎么也不了解闺房香阁里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 他淡漠的声音吐出两个字来:“口脂。” 黎鸢微笑:“是了,所以今日在苏府,我特意仔细看了苏夫人的梳妆台,敷粉、面脂、青黛、香膏应有尽有,却独独少了口脂。 “走前你们上马车的时候,我同苏小姐闲谈了几句,又借了府中库房记录,苏夫人妆奁里确实少了一盒口脂,且苏夫人所有妆品都是在百花阁挑选购入,或可去此处查查有没有什么线索。” “当然,为了不打草惊蛇,还是让我去吧。你们两个出入此处到底还是不方便。”黎鸢语气温柔询问凌淮,却早已断定对方肯定会答应。 凌淮别过脸将视线从黎鸢身上挪开:“...嗯。” “还有一事。”他看向江望问道:“你既与苏家熟识,那你可知道苏家主君主母平日关系如何?” 江望思索片刻:“从我有印象起,苏伯父和徐姨便一直很恩爱,徐姨原本是尚书次女,下嫁当年只是举子的苏伯父,也因此伯父一直待徐姨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事事相依。” 黎鸢低声重复:“有求必应,事事相依…” 这么说起来是很好听,可若将这两个词换个说法,不就是言听计从不敢反抗? 江望同凌淮似乎还说了什么,黎鸢并未注意,只沉默靠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江望起身朝她拜别,她这才如梦初醒回以一礼:“江大人慢走。” —— 时至黄昏,余日映白雪,红梅撒金辉。 江望彼时刚走,黎鸢抬头朝凌淮问到:“已至酉时,却还不曾用午膳。你饿不饿?吃些东西吧?” 凌淮并未回话,锐利漆黑的眼睛深深盯着黎鸢,他觉得实在是很奇怪。黎鸢分明有的时候脾气并不好,会毫不犹豫地用看似有礼的方式回怼让她不快的人,可有的时候又变成这副极尽温柔的,关切的模样,简直变脸比翻书还快,偏偏关心人的时候模样又无比真诚,叫人很难讨厌。 他摇摇头,并不想在说些什么,哪怕他现在确实有一点饿,可他并不想和黎鸢再有什么其他过多的相处。 黎贼之女,不愿深交。 黎鸢神色从容:“哦,可是我饿,我想和你一同用膳。一个人吃很孤单,何况我还想再同你谈谈案子的事情。“ 凌淮:… —— 桌上的吃食朴素,不过是些家常菜。 凌淮已经是第三次想要吃掉筷子上的这口菜了。 黎鸢:“我觉得苏家夫妇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你了解这位苏夫人多少?“ 凌淮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放下嘴边的筷子:“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徐尚书的次女,哥哥在户部任职。“ 黎鸢将一道豆沙丸子夹到凌淮碗里:“那你可同徐尚书相熟?” 凌淮默默扒开那丸子:“点头之交。不过明日我会去拜访他。” 黎鸢:“你也觉得苏家夫妇二人有古怪?” 凌淮默默点点头。 黎鸢:“既如此,那我就不多说了,还有最后一句话。” 凌淮默默抬头。 黎鸢笑眯眯看着凌淮无意识挪动瓷盘的手,那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将所有雕花都转到一个方向。 ”日后要按时用膳才是,若你在家中,我会记得提醒你的。“ 凌淮原以为是什么案件细节相关,结果却只是这么平常的一句家常话,不由得有些意外。昔年父母早亡,他在恩师教导下读书高中,已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他自己也经常废寝忘食,从读书时便是如此。 凌淮垂眸强压下心头一点微乎其微的感动,冷笑一声:”不必,莫要扰我。“ 动容可以对任何人,唯独不能是黎家人, 瓷盘渐空,两人无话。 碗里的菜已经被全都吃完,只剩下一道方才黎鸢夹的豆沙丸子。凌淮额角青筋抽了抽,他从来不浪费吃食,可…“ 他纠结看着碗里的菜,手指反复摩挲,珍惜粮食的教养终于打败了那对黎鸢的厌恶态度。他还是夹起那豆沙丸子,乌黑的馅儿顺着糯米皮流淌出来。 他咬下一口。 是甜的。 第5章 百花 冷风习习,天地素裹。冰天雪地中,如今只有此处能集齐百花之色绽于女子妆容之上。杏红桃粉,浓妆淡抹,是京城姝丽最喜欢的地方。 为保平安,临行前凌淮特地将大理寺所用迷药粉装了一包到黎鸢腰间带着的香囊之中。 百花阁共有二楼,一楼弄春堂放了许多平价妆品,是寻常爱美之人也能消费之地;二楼满庭芳则专为宗妇贵女所备,皆为最时兴的款式。苏夫人家世显赫,想来平日必然是出入二楼,因此黎鸢也直奔二楼而去。 雅致屏风之后似有不少人,大多都是京中名门贵女,黎鸢倒是都认识,不过以往同她们交集不多。只是人多的地方难免八卦,黎鸢的耳力又好,自然能听得清楚自己就是那八卦旋涡的主角。 “她可不是清高吗,平日里话不多说一两句,见了咱们连个正眼都不给瞧,平日里穿的一身素像是给谁奔丧似的。“ “你们是不知道,从前多少男子背后议论,她那般叫清水出芙蓉,咱们这叫庸脂俗粉。” “那凌大人和谢小将军肯定还是有眼光的,识破了黎鸢那漂亮脸蛋背后的虚伪心肠!” 说这话的女子猛地被身旁人扯了一下,周遭又蓦的陷入一片寂静,许久之后,方才扯人的姑娘才缓缓开口:“阿芝…莫要这么说。揭人伤疤非淑女所为,何况婚事是女子一生大事,黎姑娘并无过错却遭此坎坷,你不该这样笑话她。” 廖芝自觉失言,抿唇不再说话。 黎鸢摇头轻笑一声,她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何况她被谢随拒婚是事实,花烛夜同凌淮不欢而散也是事实。回京中多年,她早已不将众人闲话放在心上。 她缓缓抬手,纤纤玉指撩开珠帘,走进二楼满庭芳内间。 她不将闲话放在心上,可那围成一圈方才还聊得火热的女子们看见进来的人后瞬间面色一僵,左顾右盼地挑起东西来,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再说话。 黎鸢见状,又低头暗笑一声,她缓缓走进廖芝身侧,忽而伸手拿走了她手上的口脂盒:“这颜色太过浅淡,不适合廖姑娘,你五官明艳漂亮,应当用些艳色。” “比如…这个。”黎鸢伸手在身侧一个盒子里揩了一块,轻轻的按在廖芝的唇上。 原本她们并不算相熟,这过于亲密的举动对于廖芝来讲属实有些冒犯,可适才她讲了黎鸢的坏话被抓包,心中实在心虚,于是也就这么呆愣的站在原地任由黎鸢左右。 铜镜被放到廖芝的眼前,镜中女子明艳漂亮,廖芝眼前一亮。她接过黎鸢手指的盒子,轻哼一声:“怎么,上次不是你自己同我说对这些花啊粉啊的不感兴趣吗?“ 廖芝阴阳怪气的将不感兴趣几个字拉的格外的长,她可忘不了几年前黎鸢刚被接回京城的时候。那日她见黎鸢长得那么漂亮,声音又好听,简直像是天上的仙女。她欢欢喜喜将自己新得的口脂同她分享,黎鸢却忽然面色一僵,看着那口脂盒子简直像是在看仇人似的:“实在抱歉,廖姑娘。我对这些胭脂水粉的不感兴趣…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叙。“ 她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结果呢?那日假山后头躲懒好巧不巧目睹全程的王家公子走出来冲着自己一通嘲笑:“人家那是天生漂亮,才不屑得用这些庸脂俗粉呢。“ “实在抱歉,廖姐姐…那是因为当初刚被接进京城,从前在乡下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没什么见识,这才让廖姐姐不快了,姐姐大人有大量,可否原谅我?“ 黎鸢那双上挑的眼睛里带着一抹笑意,让人一看便觉得挪不开眼睛,此时还盈着几分歉意,更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廖芝一时竟然有些怔愣,反应过来后,她那白皙的脸蛋立刻染上了一抹绯红::你…你不许看我!” 黎鸢轻笑一声,将口脂塞在廖芝手中:“好,我不看。廖姐姐收好这个。” “那我呢?我适合什么样的?” “李姑娘肤色白皙,可以试试这玫红色的。” “赵姑娘眉目清丽,不妨试试这稍浅一些的。” 第6章 初朝 女儿家的是非恩怨总是来也匆去也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黎鸢便已同廖芝相谈甚欢,甚至约好下次相见之日。 约莫又是一炷香后,黎鸢默不作声悄然环顾四周一圈,轻咳一声悠悠开口:“实不相瞒,诸位姐妹,我有一事相问。“ 廖芝双手环抱胸前一挑眉:“你说。” “诸位姐妹常来此处,不知可有在阁中见到过…西羌妆品?” 黎鸢眼睛一眨,眼中似有盈盈水光,清清嗓子就开始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诸位有所不知,家母是西羌人氏,再过几日便是家母忌日。母亲生前最大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土,可我如今却连这都无法为她做到,只能在母亲灵前摆些西羌物品,以慰她思乡之心。“ 黎鸢神色哀戚,语气哽咽。廖芝立时握住她的手:“那你可是来对地方了!” 她兴致勃勃正要说道,却忽然一顿,不知什么东西从她脚边咻地一下滚过,她顿时满面惊诧低头朝地上看去。 只见一个黑不溜秋的身影穿过人群一下子跑到黎鸢身旁,刷的一下伸手抱住黎鸢的小腿,毛茸茸的脑袋左右摇晃一下又抬起来,眼睛一眨就指着黎鸢喊:“仙女姐姐! 黎鸢被吓了一跳,一双狐狸眼猛地瞪圆,只见那个抱着她腿的小东西抬起头来冲着她呆呆一笑,身上的衣裳黑不溜秋,脸蛋却玉雪可爱,头上梳着一个小发髻,不知是谁家稚童。 小孩一口一个仙女姐姐,将黎鸢哄得喜笑颜开,她低下头去将那小孩子抱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一个身着青衫的高挑女子焦急撩开珠帘走进来:“阿由!怎可如此无礼,我平日怎么教你的?” 黎鸢顺声望去,那女子眉眼清秀气质温婉,瞧着像是二十四五的模样,身上衣衫干净整洁,长发束起插着一根白玉簪子,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那小孩子听了这话,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提溜一转,在黎鸢怀里伸伸手,示意黎鸢将他放下来,而后窜到地上认真拱手拜了一拜:“见过这位漂亮姐姐,我叫宋由。” 瞧着小鬼一副大人模样,黎鸢只觉得十分新奇可爱,点点头又伸出手想要在将他抱起来,小阿由也丝毫不忸怩的往黎鸢怀里钻去。 一旁站着的那青衣妇人有些无奈看了孩子一眼,见他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也就任黎鸢抱着了,她微微屈膝低眉到:“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廖芝率先一挥袖子摇摇头:“无碍,姚娘子不必在意,小阿由可爱的很呢。”她说着伸出魔爪朝黎鸢怀里的小团子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 姚娘子笑笑,同诸位见礼过后又看向黎鸢:“妾身姚氏,名唤初朝,是百花阁聘的掌柜。今日惊扰姑娘实在抱歉,姑娘若有看上的东西,今日妾身为姑娘让价。” 黎鸢礼貌一笑:“多谢娘子,我一见这小阿由便觉得十分面熟亲切。稚子可爱,不必在意。” 廖芝戳了戳阿由的胳膊,故意轻哼一声:“怎么今日不和我打招呼啊?” 阿由匆忙又喊:“廖姐姐好!” 接着脑袋又一转:“李姐姐好,赵姐姐好…”一个接一个,将在场所有姑娘都喊了个遍。 廖芝一笑,朝他指了指黎鸢:“这位是黎鸢姐姐。” 阿由甜甜一笑:“黎鸢姐姐。” 廖芝看向黎鸢:“这是姚娘子的儿子,如今刚满三岁还未开蒙,掌柜平日总将他也带来百花阁亲自看着。” 姚掌柜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话:“家中郎君早逝,多亏阁主收留,又允了我掌柜娘子的营生。只是稚子如今离不开娘亲,我只好将他也带过来时时看着。幸得阁主是心善之人,诸位夫人姑娘也大都秉性温良,能容我与幼子在此谋生。“ 黎鸢语气温和:“娘子能将百花阁打理的井井有条,又能将阿由教的如此聪慧可爱,当真十分令人倾佩。” 姚初朝笑意更深了几分:“多谢姑娘夸赞。” 姚初朝伸手将阿由抱过来,又轻声同他说:“阿由先自己回房里玩会好不好,阿娘一会儿忙完就去陪你。” 阿由十分懂事的点点头,一步一步跑到外边。姚初朝站起身来:“诸位姑娘有什么想买的,我可为诸位介绍一二。” 廖芝率先轻轻拍了拍黎鸢的肩:“她说想要了解些西羌的妆品。“ 姚初朝粲然一笑:“那姑娘可是来对地方了,整个京城除了我们百花阁,再没有别的铺子有卖西羌妆品的了。“ 廖芝笑眯眯接话:“是了,这百花阁阁主阿伊朵便是西羌人,流离到京城开了这间铺子,又一步步将此处开成京城第一妆品阁。“ 姚初朝垂眸温声到:“阁主十分厉害,虽是西羌人,汉话却说的格外好,同每位…呃,几乎每位客官都能聊得来,精通诗词歌赋,士人所学四书五经也略懂一二。” 姚初朝说这话时有些吞吐,黎鸢眼睛微微眯起:“为什么是几乎每位?” 姚初朝原本和煦的笑意微微一僵,后退半步低下头,面色一时有些犹豫不再说话。 廖芝悄悄将黎鸢拉到一旁,附在她低声耳边道:“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妄议逝者有些不敬。月前苏家夫人曾与阿伊朵阁主闹过些不虞,至于是为什么,我们也不大清楚。不过我知道这位徐珠夫人同别人争执,最有可能的便是因为安阳伯夫人。“ 苏夫人徐珠是尚书府嫡次女,上头还有一位长姐徐珍和一位二哥徐桓。长姐徐珍如今是安阳伯夫人,二哥徐桓如今是户部侍郎。 这位徐珍夫人的名声享誉京城,待字闺中时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嫁为人妇这多年来将安阳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孝敬亲长,夫妻和睦,儿子也很有出息,如今跟着谢小将军在边关历练。 黎鸢眉头微蹙,竟有这么巧合之事,偏生这位阁主是西羌人,又同苏夫人不知出于什么缘由闹了不虞。待今日回府同凌淮商讨一番后,想来她还需再去拜会一番这位阿伊朵阁主。 她面上不显,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八卦之态:“原来竟是这样。只是我观苏府大小姐温婉知礼,想来苏夫人也必是极有涵养之人,才能将儿女教导的如此优秀,必不会无故与人交恶,估摸是有什么误会吧。 “ 廖芝摇摇头:“你幼时不在京城,不知苏大小姐的书画礼节大多是同安阳伯夫人学的,至于苏夫人,实则为人刚强果断,说一不二。不过我同苏小姐关系也不算多好,再多的便不了解了。“ 说完这话,廖芝又忽然感慨一句“不过你也真是厉害,竟然能同苏小姐聊到一起去。” 黎鸢这下是真有些诧异了:“苏小姐细致温和,为何聊不到一起?” 廖芝长叹一声:“诶——她简直是神人,我爹娘总和我说叫我同她好好学,她有多么多么知礼数懂进退,又有多么温和柔顺。你是不知道,回回她往那一站我都紧张,哪里还好意思同她说话啊。” 黎鸢被这话逗得轻笑一声:“原来是不好意思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同她搭话啊?” 廖芝笑骂她一句,又拉着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众人闲聊许久,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披上外衣向外走去。 阁外。瑟瑟冷风起,天日披雾纱。 方才见诸位小姐聊得火热,于是便先行离去忙活的姚初朝正在门口低头摆弄什么。黎鸢凑近了些,见姚掌柜正往门口摆着油纸伞,伞上皆印了百花阁的花纹标识,不同伞面上画了十几种不同的花儿,瞧着风雅又有意趣。她不禁有些好奇:“掌柜这是在做什么?” 姚初朝微笑抬头:“黎姑娘要走了?我昨日夜间见星月暗淡,铅云若卷,想来今日还要下雪,先在这里摆上几把伞,若有客官忘了带伞,回去时可自取,下次再来时归还便可。” 黎鸢顿生敬意,怪不得百花阁能做这京城第一妆品阁,当真处处都是细节,令人钦佩。她上前一步:“姚娘子厉害,竟还懂得天象观星之道。正巧我今日也没带伞,可否挑一把借走?” 姚初朝欣然:“黎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 黎鸢毫不犹疑:“画红梅这把。” 姚初朝转身将伞放到黎鸢手中:“黎姑娘原来喜欢红梅?花中君子,同姑娘很是相配。” 黎鸢指尖抚过伞上纹路,眼中不自觉涌上一丝笑意,想起从前那个红梅疏影中为自己撑起纸伞披上狐裘的黑衣青年。她点点头,声音坚定温柔:“凌寒独自开,铮铮傲骨之花。我的确喜欢。“ 第7章 偏执 寒风舞冬花,行人快步伐。 黎鸢合上纸伞,拂去肩头雪花,解开披风。 书房的窗子开着,能瞧见里头那端坐在桌前的黑衣身影。那人如今眉头紧锁、嘴唇紧紧抿着。 黎鸢随手从窗边抓了一把雪团成球,脑袋顺着窗子探进去,轻轻一丢将雪球丢在凌淮身上,打散他眉间密布阴霾,猛地让那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愁眉不展的青年回神。 凌淮有些茫然朝窗户那里看去,黎鸢用手指了指门,又指了指自己,两个手指朝下假装走路姿势示意自己要进去,随后将脑袋从窗子里面抽出来,快步走到门前推开门。 她随意将一旁的凳子搬到书桌前坐下,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凌淮。凌淮深吸一口气:“可有查出什么?“ 黎鸢点点头:“阁中有一位姓姚的掌柜娘子,据这位娘子所说,百花阁的阁主阿伊朵是西羌人,且这位阁主在月前与苏夫人徐珠吵过一架。” 凌淮眸色深沉:“西羌人?” 黎鸢:“是。不管这位阁主是不是真凶,想来你我都免不了要拜访她一番了。” 凌淮颔首。黎鸢接着问:“你呢,你今日去尚书府拜访,可问到什么。” 凌淮嘴唇微抿,眼中平白流露出几分冷意来:“那徐尚书虚伪至极话不符实,谁知道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黎鸢好奇:“怎么说。“ 凌淮冷笑一声:“尚书府如今看着冷清缟素,徐尚书虽也穿着素衣,然而却身形丰腴,面色看似惨白,凑近一看竟是往脸上涂了粉,全然不似苏小姐那般形销骨立。骤失至亲,竟无多少悲痛之态。“ 黎鸢:“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凌淮拿起茶杯轻抿一口,思神色更冷几分,思绪放回今晨。 尚书府。 凌淮:“尚书大人,您可知晓苏夫人从前有什么仇家?“ 徐尚书听见此问,骤然长叹一口气,喉间顿时哽咽起来,早已爬满细纹的眼角也沁出一滴泪来:“说来都是我的错…因从前的事对她心中有愧疚,便将她骄纵的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年来,她这脾气早就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凌淮皱眉:“那可有什么人与苏夫人积怨颇深,甚至到了要谋杀的地步?“ 徐尚书那低声的啜泣顿时止住:”本官不知。“ 说完,他便又开始低声啜泣满面悲痛,直到半炷香后,他抬头用袖子抹了把脸朝外头看去。看着看着他竟突然诡异一顿,眼中划过一抹不可思议,似乎心中骤然有了什么极为吓人的猜测,他猛地站起身将凌淮领到院中。 雅致的院子里,只有一处显得格格不入,假山池水旁,立着一颗枯树。焦黑的树干宛如凝固的黑炭,皲裂出害骇人的纹路,仅存的几截枝丫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似乎宣泄着无言的愤怒和挣扎。 徐尚书长叹一口气:“珍儿出生时,我与妻子曾为她亲手种了这颗玉兰树。后来,珠儿出生时吾妻难产,我当时心中悲痛万分心力交瘁,便有些忽略了珠儿。” “后来珠儿七岁时因为当年她出生时没有为她种下这么一颗树,便背着所有人悄悄点火将这颗珍儿的树烧死,待众人发现之时,这玉兰树便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凌淮一言不发看那焦黑的树,树皮几乎被烧的一点不剩,简直能想象到昔年幼小的身影站在树前举着火把,看着火焰一点点蚕食这棵树的模样。 徐尚书又叹一口气:“不只是此事,还有九岁时,珍儿的二弟,珠儿的兄长桓儿为珍儿寻来了一副耳铛,珠儿见到后很是喜欢,硬是抢了过去。 “可她那时耳上还并未穿洞,她竟愣是将那耳铛直接穿了进去,我知道时只见她耳垂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将一旁的桓儿吓得嚎啕大哭。” “十一岁时,珍儿见珠儿养在池塘里的锦鲤可爱,便随手撒了些东西到池塘喂养。” “珠儿得知自己养的锦鲤被珍儿喂过之后,竟是直接将整盆鱼食都倒进了那池塘里,活活撑死了那一池子鱼儿。” “那时珍儿太过偏执,我实在没办法管教她…几年后,我带着珍儿珠儿回荆州探亲。 “不曾想回程路上却遇见匪徒将二人拐走,我派人焦急寻找,三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处地坑中找到珍儿,却不见珠儿。 “后来又过了足足一日才在那处地坑里又发现了满面灰尘的珠儿,因着当年我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珠儿,我一直对她心有愧疚…” “想来是经此一番生死之事,珠儿脾气有所收敛,除了有时有些骄纵之外,不再像以往那般偏执极端,后来嫁人之后更是收敛不少。只是如今看来…” 凌淮听着徐尚书一点点讲述过往之事,不自觉眉头紧蹙。尚书字字句句看似慈爱愧疚,实则满是贬低女儿之意,且桩桩件件都在讲徐珠性格偏执骄纵,字字不提是否有仇家一事,着实令人费解。 —— 黎鸢咂舌:“若是依照尚书所说,这位苏夫人竟是如此癫狂极端之人?“ 凌淮摇摇头:“江望说,苏夫人虽强势,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黎鸢:“可我觉得徐尚书话中很有深意。“ 凌淮也点点头:“是,他句句暗示苏夫人偏执,若有想要之物费尽全力不计后果也要得到,若自己之物被染指便就毁掉。似要让我往难以置信的方向设想这桩案件。“ 黎鸢:“他在暗示或许苏夫人会对郎君下毒手——倘若他们夫妻二人发生什么矛盾,譬如苏大人背叛了夫人。“ 凌淮:“然后在自尽?还在自尽前将夫君尸体摆成下跪谢罪姿势,服毒前自己还要下跪谢罪…虽骇人听闻,却也不失为一种猜测。“ 黎鸢点点头,却又乐出声来:“照这么说,倒像是去地府夫妻对拜去了。“、 凌淮嘴角微微抽搐,他深吸一口气:“可有些地方说不通。” 黎鸢也点点头:“是说不通,照这么说,这位徐尚书为什么要主动暗示你?” 黎鸢:“我观这位尚书可不是什么公平清正大过天的良善之辈,若真是女儿弑夫,当属十恶不赦之事,此等恶行他怎会主动让大理寺查明,应当巴不得掩盖成仇杀才是。” 黎鸢轻笑一声:“除非他真是脸上长了个月牙,要当在世包拯。“ 凌淮:“既说不通,便要继续查下去。明日你我一同去寻那阿伊朵阁主。“ 黎鸢:“好,在百花阁时我也问了,阿伊朵阁主前几日在幽州谈生意,恰巧明日午时便归。“ 凌淮点头:“那便明日午时,你我共往。“ 黎鸢笑眯眯,声音轻柔婉转又刻意带了些调侃意味:“好啊,你同我,一起去妆品阁。“ 一句话被黎鸢说的百转千回之间尽是调戏之意。查案愣是说出了新婚夫君陪娘子去买胭脂的架势,听的凌淮眉心直跳。 他声音几乎要凝结成冰碴:“你我心知肚明,只是查案。“ 黎鸢:“可你我如今新婚,外人看来不正是浓情蜜意?“ 凌淮狠狠皱眉。他此生绝不想和黎家人扯上关系,若不是皇命不可违,他决不会答应此婚事。 无论如何,她是黎清风的女儿。 凌淮抬眼直视黎鸢:“我对你无意,那夜我便同你说过。你与我也不过初相识,想来也必不会就此心悦于我。此处左边第三排书架最上面那一格是我已经拟好的合离书。圣恩难负,可过个几年只说你我性格不合,圣上仁德,想来也不会不允许你我合离,倒时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婚嫁各不相干即可。” 黎鸢一言不发沉默许久。寂静之中,她终于冷了面色。压下心头酸涩哑声开口:“现在无意不代表以后也会无意,若以后…” 凌淮打断:“不会。我从前不会喜欢你,如今不会喜欢你,以后更不会喜欢你。” 黎鸢厉声:“你怎知以后不会?” 凌淮被它这话问的沉默住,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说未来如何之人,他也永远说不准未来如何。何况看着如今少女冷的有些过分难看的面色,他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了。 于是这话他不曾说出口,却只在心头反复回答黎鸢。 他无论如何,永远都不会喜欢黎清风的女儿。 第8章 旧事 “诶,你看门口那个…那不是?” 二楼窗边坐着的廖芝顺着身旁人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诧异的目瞪口呆,楼下长身玉立站在百花阁门口那人的一张严肃俊俏的脸,一身黑无常似的打扮实在太过眼熟,也太过令人不可思议,廖芝脱口而出:“凌大人?” 旁边的女子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是吧…” 廖芝将自己胳膊递到旁边女孩手底下:“你快掐我一把,我是不是看错了?他怎么会来这儿?” 接着,她又看到凌淮身旁停着的马车上缓缓伸出一只手撩开帘子,一张漂亮的惊为天人的脸从帘子后头露出来,女子披着一件长长的蓝色裘衣,缓缓走到凌淮身旁。廖芝更加震惊:“还是和黎鸢一起?“ 一旁的女子显然也满面不可置信:“前,前几日不是还说凌大人对新妇不满,新婚夜两人不欢而散吗?怎…怎么今日…“ 廖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下面那两人。凌淮虽面色冷淡,但生的确实好看,且身形挺拔好似修竹,一旁的黎鸢亦是眉目如画,且黎鸢虽生的漂亮,却面色有几分苍白,又裹得厚实握着手炉,带了几分病弱气质,偏生这几分病弱气质同凌淮这张冷面判官脸站一块竟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般配。 廖芝只觉得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大字来——郎才女貌。 她站起身快步朝一楼走过去,正巧看见刚进门的黎鸢。 她眼神揶揄走近:“黎鸢妹妹新婚燕尔,羡煞旁人啊。“ 黎鸢却一时并没有说话,原本同黎鸢并排走着的凌淮听了这话也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原本二人之间那般配的气质顿时因两人有些尴尬的表情加了一层隔阂,廖芝见黎鸢面色不大对,顿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上前挽住她手臂同她聊起别的来。 几句寒暄话后,黎鸢轻轻拍了拍廖芝的手臂:“今日我同凌…凌淮来此处还有别的事要办,改日再一叙可好?“ 廖芝看了看凌淮,又看了看黎鸢,轻轻点头转身朝二楼走去。原本她见凌淮同黎鸢一起来此处,还以为京中传言不符实际,实则二人也有些感情,毕竟黎鸢生的好看,性格也…也还不错,而凌淮也曾是中过探花的栋梁之材,没准这两人几日相处下来看对眼了。 只是看刚才那情景,似乎又不像。 凌淮与黎鸢一时无话,几息之后,黎鸢率先深吸一口气打破寂静:“走吧,去二楼。” 二楼东侧是为宗妇贵女准备的满庭芳,西侧则是供掌柜和阁主休息的戚砚斋,平素姚掌柜的儿子便是待在此处。黎鸢侧目回看凌淮一眼,率先上楼,凌淮也紧随其后。 二楼屏风之上,戚砚斋几个大字工整的刻在牌匾上。黎鸢在屏风一侧轻轻敲了敲,片刻之后,里头传来一道婉转动听的声音:“请进。” 黎鸢收回手,抬脚绕过屏风走进去。 内间,檀木混着花香扑面而来,里头端坐着的姑娘抬眸缓缓看过来,看到黎鸢身后跟着进来的凌淮时眼睛微微睁大,随后又了然行礼:“黎夫人,凌大人。” 黎鸢与凌淮奉旨成婚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称呼唤二人,仿佛不自觉间承认了两人是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亲人,是相濡以沫相望白头的爱人。 两人竟同时沉默了片刻,黎鸢垂眸摇了摇头:“叫我黎鸢便可。” 黎鸢上下打量了下这位阿伊朵阁主,她的打扮颇有西羌特色,一头栗色的卷发披散在腰间,眉眼也是西羌人的模样,且这位阁主不知身上用了什么,她能闻到一股极为好闻的幽香。 阿伊朵不自觉蹙眉,她看人一向很准,这二人模样般配,女子眉间分明是有情的,所以她才作此称呼。平素办事,她一向会看人颜色,若是遇到夫妻感情不和的便称公子娘子,感情和睦的便称做大人夫人,感情和睦且女子看上去强势自主的便以女子姓氏称呼为某位夫人;难不成今日眼拙看错了不成? 凌淮上前一步:”凌某不记得曾见过姑娘,你如何认得我?“ 阿伊朵微笑:“我刚回京便听闻了徐夫人家中命案,斗胆猜测大理寺必会找上我,又见大人您同夫人一起前来,二人又如此俊美般配,想来必是凌淮大人和黎鸢姑娘了。“ 虽是恭维的话,可阿伊朵语气真挚,并无让人不适之感。黎鸢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开门见山了。敢问姑娘,月前您曾于徐珠夫人发生过争执,可否细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伊朵起身,行动之间身上的香气更为馥郁,她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是因为曾在百花做工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名唤皎月,四年前,我在京郊遇见昏迷不醒的她,当时她身怀六甲,我实在不忍,于是便将她带回阁中。她也颇有些能力,识得几个字,女工也不错。我便让她长留在阁中为我做事。” 只是一年后,皎月生孩子时难产,就此殒命,我为她寻了地方下葬,此后再没有人提过她,直到月前徐珠夫人前来。“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皎月腹中的孩儿竟是苏大人的,当年她本是一名舞女,被苏大人悄悄养在了京郊做外室,就连皎月这个名字也是苏大人替她取的。后来,她在京郊住的别院意外失火,她拼尽全力逃出来却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后来又遇见了我,跟我回了阁里。” 黎鸢蹙眉:“你既说她是苏大人养的外室,为何清醒过来之后不带去寻苏大人,反倒要留在你这阁里呢?” 阿伊朵摇摇头:“我也不知,只能斗胆猜测她住的别院失火不是意外,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许是为了自保,这才留在我这里。” “而百花阁本就是为天下女子开的地方,她既有难处,我便相帮。若能救一条人命,何不为之?” 黎鸢沉默片刻,乌亮的眼睛认真看着阿伊朵,语气迟缓而郑重:“姑娘大义。” 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凌淮默默上前半步:“还有一事。你既然生于西羌,那么你可知道银砂草。” 阿伊朵面色一变:“竟还与此有关?我确实知晓这东西,只是此物与我无关。在西羌,这东西有个别名叫做仙子红,所谓仙子红,正是因为还活着的人不能触碰它,只有死去变为仙子的人才能用。有些人家会在早逝的女儿尸体上涂上用仙子红制成的口脂,香气馥郁,颜色靡丽。” 凌淮:“若与你无关,那你可知道京中还有什么人可能会了解此物,且能弄来此物?“ 阿伊朵深吸一口气,凝重摇摇头:“我不知。“ 凌淮也面色愈发凝重,喉间溢出一声嗯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又紧接着开口:“你若日后能想起什么,还请告知。” 阿伊朵点点头:“自然。” 凌淮:“既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 阿伊朵屈膝拜别。临行前,黎鸢忽然想到什么,蓦地转过身:“阿伊朵姑娘,你的名字很好听。” 阿伊朵眼中划过一抹讶异:“你…” 黎鸢:“我阿娘教过我西羌话。阿伊朵姑娘名字的意思是雪白的丝绸。对吧?” 阿伊朵眼睛骤然瞪大,多年来在异乡不曾听别人说过自己名字的寓意了。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便叫她想起故乡辽阔的草原、巍峨的山川,馥郁的花香、洁白的大雪。她唇角弯起勾出一抹笑意,语气中却带了一丝哽咽:“是。” 黎鸢将眼睛闭上又睁开,语气轻柔的仿佛羽毛落在耳畔:“那我还能再来拜访姑娘吗?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乡。” 阿伊朵:“随时奉陪。” 第9章 心悦 酉时,凌府。 黎鸢倚在庭院的椅子上假寐,凌淮安静站在旁边。 她躺在摇椅上晃了晃,话中带了几分嘲弄:“外室,私生。呵,还真说中了。“ 凌淮垂眸不语,片刻后黎鸢又开口说道:“所以你怎么看,总不能真是徐珠夫人痛下杀手谋杀亲夫吧?“ 凌淮:“…只是一种猜测。“ 黎鸢:“那若真是这样,为何要用银砂草制成口脂来下毒?“ 黎鸢:“银砂草乃是西羌毒物,在京城弄到这东西可比什么鹤顶红断肠草难多了。既然左右徐夫人都在毒死主君后自尽,那为何偏偏要选这西羌毒物?“ 凌淮摇头:“不知。“ 黎鸢:“还有,这毒物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在京中悄无声息的弄来这玩意儿?“ 凌淮又摇摇头:“亦是不知。“ 凌淮:“只是如今只有这一种猜测,顺着先往下查。” 凌淮又微微仰头,夕阳下的身影挺拔,那素日冷淡的眼中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光亮:“无论如何,我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黎鸢闭着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睁开,她只看着凌淮这副坚定模样微微出神,几息之后忽然轻笑一声:“这么自信?” 凌淮收回目光,口中说出的话难得终是带了丝少年意气,他声如落珠,字字珠玑:“是。” “天下之大,不敢妄称所有。可凡经我手之案,我必抽丝剥茧,直至真相水落石出,直至有朝一日,有冤者澄,有罪者赎,有恨者平,有苦者述。” … 一时寂静,只余不知何时忽然格外明显的蝉鸣之声,杂乱无章,一败涂地。 沉默之中,黎鸢忽然露出一个似无奈似叹息的笑容。 她声轻如羽毛:“你说错了。“ 凌淮莫名:“什么?“ 黎鸢:“我说你错了。“ 她从摇椅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凌淮身前平视他:“那日你同我说,我与你也不过初相识,想必不会就此心悦与你。“ “凌淮,你说错了。“ 她步步紧逼,走到凌淮身畔,不再是从前漫不经心的调戏,不再是从前难辨真假的诳语,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凌淮,只留一片澄澈真心。 “我心悦你。从见你第一面起,直至如今。” … … … 啪嗒。 凌淮手中书卷猛地落地。 他愕然睁大眼睛,素日老僧入定的脸上满是茫然之色,沉思几秒之间,他已于脑中划过八百种拒绝的方式。 他素日冷情,从不曾面对过如此真心实意的剖白。 所以应当说什么,才不伤女儿家的心? 黎鸢见他沉默,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来掉落的书,轻轻塞回他的手中。女儿家柔软的指尖划过他有些薄茧的手,激起无缘故的一阵战栗。 黎鸢:“我知道,你说过。你对我无意。” 黎鸢:“可喜欢是我自己的事。情之所系,心向往之。你说从前不喜欢我,如今不喜欢我。我无话可说。” 黎鸢:“可今后的日子,无人能说得准。” 凌淮摇摇头:“不…” 黎鸢将他未说出口的话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如果你说几句话便能改变我的想法,我便不是黎鸢了。” 黎鸢露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乾坤未定,他日如何,且待春秋 凌淮:…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手掌放在心脏上低头蹙眉。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喜欢黎清风的女儿… 黎鸢也重新躺到那张摇椅上,随手从腰间扒了枚帕子出来牢牢把自己的脸盖住,后知后觉的羞耻袭来,耳尖滚烫的温度简直要将人点燃。 如今景象和当年太过相似,红梅,白雪,还有那个俊朗的,自傲的少年。 她实在是一时情难自禁。 —— 寒夜。 黎鸢身上抖得厉害,母亲走后,她夜间常梦魇。几乎一闭上眼睛便是母亲紧闭的双眼和僵硬的身躯。 她出来的急,忘了带上披风和伞,如今被冷的嘴唇都有些发紫。一年前,医师说她寒气入体,也是从那时起,她身体格外不好,冬日畏寒夏日惧晒,每逢春秋必要风寒。 她深吸一口气,颇有些自暴自弃的坐在雪地里。冷的又打了个哆嗦,她却闭上眼将自己埋在一片寒冷中。 像是母亲那夜在她怀里渐渐冷下来的温度。 阴霾之下,她视线渐渐模糊,明亮的月光将影子的很长很长,她睫羽发间已经落了许多雪花。 蝉鸣不止,心乱如麻。 ... 一片寂静之中,风雪却骤然停滞。 她身前似乎洒下一片阴影来,刺骨寒风被什么人轻巧的挡在身后。 她费力抬眼,眼前还一片模糊不清,鼻尖却已经传来一阵飘渺而幽微的梅花香。 她摇摇头,视线终于归于清明。黑衣的少年将她纳入伞下,披上一件毛绒绒的大氅。 “你怎么样?”她听到那人清润的声音。 黎鸢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接过伞继续站在原地。 黎鸢:“多谢你。“ 见黎鸢并无去意,随书院踏青,夜间睡不着出来赏月的凌淮便也不走了。无论如何,将一名虚弱的女子丢在雪地里实非君子所为。 黎鸢正有些莫名这人怎么还不走,忽然想起来,他把外袍和伞都给了自己。 于是,她索性同这人闲聊起来。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凌淮疑惑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随即了然:“应当是梅花香吧,后头有一片梅花林,我刚从那里走过来。“ 黎鸢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凌淮见面前的姑娘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神态却颓废的吓人。他想说些什么安慰这人一两句,可他平日又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实在不知道如何挑起话头,只能顺着少女刚才的提问:“你想去看看吗?“ 黎鸢转过身,轻轻点点头。 于是凌淮接过伞,两人一同踩着雪离去,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来。 凌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 黎鸢:“…“ 凌淮:“你住哪儿?“ 黎鸢:“…“ 凌淮:“呃…你叫什么名字?“ 黎鸢:“…“ 凌淮几乎要抓狂,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话少的人,原来平日在书院江望每次找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这么不容易吗? 凌淮:“…你心情不好?“ 黎鸢终于转过眼睛看他,微不可察点点头。 凌淮:“…为什么?“ 黎鸢又是沉默,正当凌淮以为这个问题也要被少女沉默的搪塞过去时,黎鸢却忽然出乎意料的出声了。 许是今夜月亮太圆太亮,许是身上的大氅太过暖和。她深吸一口气,许久未曾与旁人交流,说话显得缓慢而温吞:“因为…我有一个亲人。“ “她有冤屈,有恨、有苦。可她还没等到大仇得报,没等到云开月明就抛下我了。“ “我想为她伸冤,我想让她安息,可我的敌人…太过强大,我于他而言不过蚍蜉撼树…“ 黎鸢眼中带了点水光:“是因为我太渺小了,我救不了她,保护不了她,只会拖累她,也为她报不了仇,甚至没办法带她回家。” 黎鸢睁大眼睛,努力将泪意风干,却见身边少年忽然停下来,深深看她。 “这样啊…” 凌淮身上的衣服是玄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瞧着正经又古板,却在此时忽然看着神色怏怏:“抱歉。” 黎鸢:“你道什么歉?” 凌淮神色认真:“因为我现在还不能帮你…” 黎鸢更莫名:“你已经给了我一把伞,一件外袍了,你还要怎么帮我?” 凌淮:“不是这样。” 他忽然声音大了几分,坚定又郑重:“我曾立誓,有朝一日要让天下有冤者澄,有罪者赎,有恨者平,有苦者述。” 凌淮:“你说你如今渺小,我如今亦是。许多事情我还无能为力,” “可今日你我有缘,不如在此约定。” “经年之后,你娘亲的冤屈若还没能平,你便来找我。” “若是你依靠自己为她平反,你也可以来找我。” “若是前者,我帮你伸冤。若是后者,我为你庆贺。” 凌淮一字一句:“我名凌淮,他日必有出人头地之时。那时你只管来找我。“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凌,淮?“ 凌淮点头。 黎鸢抬起眼睛,神色亦是认真又郑重:“好。那等你出人头地,我也为你庆贺。“ 此男现在还有点狗,但是他狗不了多久了。 此女现在还很深情,其实有点渣。 此时的小谢还在边关忙着打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