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盛宴》 第1章 ○伊始 坠落。 向下坠落—— 扩展、冲刺、旋涡。 身体在大与小之限坍缩。 世界在黑与白之间闪烁。 …… “啪嗒。” ——水珠落地。 缓缓睁开一双眼睛。 青年身形修长，体态匀称，白色T恤衫外面穿着银青色外套，肤色在深蓝短发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白暂。 他的脖颈上带着素面黑色金属项圈。金色扁框眼镜后的双眸漆黑如墨，睫毛因为光线骤变而微微眨动。 他进入此处之前听到的话语此时回荡在脑海中： “你需要在【盒子】里面经历、探索，从而找到离开的方法。 你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但是别忘了，最重要的是 ——找到他。” 良久，沈频笑逐渐适应变化。 他环视四周，判断身处的空间大概是在水下。 水波绕道分流，空出一个巨大的、类似半球形的部分，给予下方生灵自由呼吸和活动的空间。 一个酷似珊瑚礁的建筑占了绝大部分地方，白色的不规则形状连成一片。 建筑旁边有一块空地，有人影在此处活动。 空地边缘种有树木，枝叶茂盛，能隐约听到蝉鸣。 沈频笑站在建筑门口，看着来往的行“人”出神。 这些“人”都没有脸，都有一对尖耳朵。 “除了一对尖耳，它们几乎与人类无异，很像传说中的精灵。呵呵，不是吗？” “我们将它们投放入【盒子】，让【盒子】以它们为蓝本，创造“同类”，构建世界。大大提高了世界的真实性，当然，是对精灵而言。 这是只有我们才能做到的、多么伟大的创造啊。” 沈频笑脑海里又浮现出男人高高在上的话语，只觉得恶心。右手不自觉的摸过脖颈上的黑色项圈，又放下。 耳朵这样是正常的，那没有脸是什么情况？ 沈频笑想不出来，决定先进去看看。 进入建筑内部，沈频笑几乎愣住了。 大厅连接着一条走廊串联起很多房间，有些房间房门开着，能看到木头和铁架搭起来的课桌，教室最前方有一阶讲台，上面铁制讲台桌和深绿色黑板相互映衬。怎么看怎么像历史书上21世纪的学校。 无脸精灵们和普通学生无异，进行着再日常不过的对话。 许多不同颜色和字体的[问题]在空中飞舞，让人眼花缭乱。 [为什么这么多事？] [今天吃什么？] [怎么才能做得更好？] [她为什么讨厌我？] …… 沈频笑观察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无脸精灵身体里飘出，随着与提问人的距离逐渐变大而消散。 [这是怎么回事？] 沈频笑刚有这个念头就看见一个深蓝色的[问题]从自己身上飘出，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他犹豫片刻，看着[问题]颜色变浅，在它即将消失之前选择跟上。 [问题]颜色又渐渐变深，继续前进。 “叮铃铃铃铃——” 突然间，铃声响起，那些无脸精灵都朝着各自教室方向走去。 沈频笑猜测是快到上课时间了。 他加快速度，试图穿过精灵群。但是“人”群纷扰，[问题]太过混杂，最后他还是追丢了。 人一多事情就变麻烦了。 沈频笑有点烦躁，但并不气馁。 [我该去哪找到离开方法？] 等人逐渐变少，又一个问题从他身上飘出，指引他前往一个房间。 不再犹豫，沈频笑直接向房间冲去，在门关上的前一秒闪身进入。 “叮铃铃铃铃——” 这次是上课铃。 教室门打不开了。 沈频笑找到一个空位置坐下，观察四周。 教室内窗明几净，精灵们身着统一黑白校服，坐在各自座位上做自己的事情，似乎在等待上课。 门开合一瞬，只见一个穿着干练职业装的精灵走进来，其他精灵纷纷坐好。 这个精灵多半是老师了。 “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 精灵老师一边向同学致意宣布课堂开始，一边不断分解扩散自己。 老师被拆解为文字，字母，数字、符号，在教室里掀起狂乱的风暴。 对，真正物理意义上的风暴。 风旋在教室扫荡，由小变大，大量物品被字符卷起、攀升、飞舞，然后被吞噬成新的字符。 面对这种情况，精灵学生们竟然完全不为所动，甚至都与座位一同被吃掉。 沈频笑离开座位站在一侧观察。 他从睁开眼睛就一直受到认知冲击。 本以为水下学校、[问题]乱飘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奇幻的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些。 是只有这里奇怪，还是这样才是正常的呢…… 他暂时想不出来。 我该怎么做？ 他试图得到[问题]的指引。但是他很快发现[问题]失效了。 估计是教室与外界规则不同，后面最好研究一下。 还是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风旋在教室里绕着圈游荡，它没有固定路径，好在移动速度并不算快。沈频笑和它在屋子里打转，谁都碰不上谁。 沈频笑在教室里跑动，小心翼翼避过风旋，被追得气喘吁吁。但架不住风旋越吃越大，不断膨胀，压缩教室里的生存空间。 他逐渐有些不耐烦了。 好累。 这上的是什么课？ 这些字符有什么含义？ 躲避好麻烦，被吞了又能怎样？ “你要记住，在【盒子】里只有死亡是绝对真实的。” ……啧。 沈频笑面无表情，转身跳上讲台。 风旋刚开始出现时还不算大，无法卷起讲台，后面也几乎都是在下方活动，现在看去，教室里的物品几乎都被吃抹干净，教室里较高的地方仅剩孤零零的讲台桌了。 他大概有了一些思路。 在现实世界，风暴外部凶残，而风眼总是平静的。 或许他可以试着跳入风眼，不过前提是这个地方也遵循现实逻辑。 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尝试另一个方案。 沈频笑双手一撑，整个人直接翻越上讲台桌，压下桌子发出的抗议声。 风旋已经有些厚度了，沈频笑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趁着风旋还没来的时候确定风眼位置。 字符太过密集，沈频笑看不太清，不过大概估计风眼的大小差不多刚好能容纳一个人。 风旋朝他这边来了，沈频笑等到眼前的字符稍微减少，正准备跳进去，却突然发现——风眼中竟然已经有“人”在其中了。 或者，应该说是精灵。穿着校服、带着黑框眼镜、没有脸的精灵。 怎么会这样？ 沈频笑觉得棘手，【盒子】里发生的事情远比他想得复杂。 进来之前那些人也和他描述过一些其他【盒子】的样子，怎么和这里差别如此之大？ 是语言描述和实际体验的感觉不同吗？ 还是每个【盒子】本身存在差异的原因？ …… 风旋已经逼近，讲台桌也隐隐有消解的趋势。 沈频笑心一横，后退半步，助跑向前冲去。 于此同时，风旋吞掉了整个讲台，瞬息暴涨变厚，他计划好的落地点被字符占领。 看着自己的双脚不断变成字符，在即将被吞噬的一瞬间，沈频笑顾不得太多。 举手道： “老师，我有问题要问。” 世界瞬息静止。 “你要问什么？” 精灵老师站在讲台上，遥遥发问。 沈频笑站在座位上，维持着举手提问的状态，身体因为激动还在微微发颤。 “我……想问，想问……能不能去下卫生间。” “你不知道我的课规矩吗？你课间干什么去了！？” “……抱歉。”沈频笑也只能挨骂。心想他中学老师好像也总是喜欢这么说。 好在老师还是允许了：“去吧，下不为例！” 现在可以打开教室门了。 沈频笑走到走廊里，合上门，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他刚刚猜测教室里既然是在上课，那么肯定还存在老师和学生的身份。 学生提问，老师总得回答，就算老师变成了风旋。 关于问的问题，他完全不知道风暴乱码讲了什么，没办法提问课堂内容。 反正问什么问题都有风险。 “上卫生间”这个借口如果顺利还能像现在这样来到走廊。 当然这一切有很大冒险的成分在。 沈频笑想着就算风旋稍微停顿一下，他也多一些反应时间。提问后完全恢复原状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结果倒是好的。 [风暴里面为什么会有一个精灵？] [自己躲进去的吗？]但是明明其他精灵对发生的一切都完全没有反应。 或许他知道点什么。 沈频笑靠着墙壁开始测试[问题]： [怎么离开这里？] [问题]飘入刚刚那间教室门内。 [为什么有风暴？] [问题]飘入刚刚那间教室门内。 [莫绥心在哪？] [问题]……[问题]没出现。 [如何找到这里的真相？] [问题]飘入刚刚那间教室门内。 …… 沈频笑又试了几次，其他不是判断类的问题都会飘向不同的方向，但是和[莫绥心]有关的问题根本不会出现。 大概是莫绥心不在里的缘故吧。沈频笑猜测。 那么现在要关注的就是如何离开这里。 在休息好之后，他喊了“报告”走进去。 教室内还是老师安稳讲课的平静场景。 沈频笑落座后，他突然发现：老师又溶解了。 ……？ 这剧情难道还是触发型的吗。 他抓紧时间看向学生，找到那个带黑框眼镜的精灵。 沈频笑刚准备跑到那个精灵身边，就看到风旋直接把那个精灵吞掉了。 精灵飘起来，不断被拆解。沈频笑看到他校服后心位置绣着一串米白色的小花。 小花和周围的白色几乎融为一体，叶子的绿色也非常浅淡，不仔细看完全难以发现。 沈频笑此时却无暇顾及，他心里也要升起风暴了。 找错人了吗？ 他怎么也被吃了？ 不应该啊。 沈频笑抓了一把头发，简直感觉莫名其妙。 他正准备再一探究竟，下课铃就响起了。 那一瞬间，教室又恢复正常。 沈频笑看着那个精灵收拾东西，决定跟上他。 第2章 少年 沈频笑走到那个精灵面前。 精灵身形较为单薄，但其身形骨架可以看出是个男孩少年。 “你好，我们可以聊聊吗？”沈频笑对他说。 没想到少年无动于衷，收拾好东西就直接离开教室。 “你好？” 不确定他是否听清，沈频笑跟上他。 少年依旧没有反应，继续走。 难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在一个维度吗？ 那这样来说刚刚的风暴也不应该消解自己才对。 沈频笑想了想，在旁边找了个精灵，问：“你好？” “你好，怎么了？”精灵回答他了，虽然没有脸部，但沈频笑能感觉精灵在看着他。 “请问你知道下节课在哪上吗？” “你问我也没用，我们课表又不一样，你找你的看看。” 每个人不一样？ 这还是走班制吗？ “谢谢。”沈频笑对精灵说。 那精灵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一条[这人没上过学吗？]从身体飘出。 沈频笑看着这一场景，觉得这里的精灵确实很鲜活。 [我该去哪？] 少年早就不见踪影，沈频笑跟上[问题]，脑中分析。 在风暴中间的少年肯定有古怪，他可以和其他精灵对话，就说明他和这里没有隔阂。但是少年却像是完全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 是因为他的特殊性，还是他……[单纯不理自己？] ……那这就有点困难了。 跟着[问题]上楼，沈频笑从楼梯缝隙里向上望去，学校看起来很高，目力所及都看不到尽头。 好在他现在只用走到四楼。 他又进入了一间教室。 看到了带眼镜的少年……和他旁边喋喋不休的另一个无脸精灵。 那个精灵一直在说话，少年看起来像是在听，又像是没有。他并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微微点头，引出精灵更多的话语。 “叮铃铃铃铃——” 预备铃响了，精灵们回到座位。 沈频笑只好先坐下。 上课铃过后，一个新老师走进来。 沈频笑认真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同学们，我们今天自由创作。大家可以随意绘画。” 说完她下发白纸，接着就在座位间巡视，看起来只是正常上课。 沈频笑逐渐习惯后竟觉得这里的一切有意思起来。 他收到白纸，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串小花，提笔画下。 沈频笑中途并不抬笔，一笔直接勾勒出花枝的轮廓，然后放轻力度带出阴影。 他不追求细节，画面豪放洒脱，但根根分明的线条却衬托得花朵愈发柔和。 那是一串蓝莓花。 教室内无事发生。 看来不是画什么出现什么。 沈频笑放下笔，视线掠过老师，看向精灵少年。 少年坐在教室中心位置，沈频笑从右后方能看到他的画纸仍旧空白。 沈频笑看少年观察四周，良久终于决定。落笔。 少年伏案，并不像传统绘画那样整体起型，而是从白纸角落开始画起。沈频笑被他的身体挡住，暂时看不到他画了什么。 他移开视线，正准备继续随便画点什么，余光扫过的教室一侧突然出现变化。 沈频笑转头，看到教室角落课桌开始轻微震颤，然后褪色，抽离出线条。 那正是少年从白纸上开始绘画的位置。 …… 沈频笑没有着急动作，观察线条化情况。 说是物品线条化不如说是空间简略化。 并不是每个物品都会被对应的抽象出来，而是只有空间中的主要物件被线条提炼，使周围背景褪色，留下黑灰铅痕。 就像是—— 他画什么才成为什么。 线条没什么重量，被画笔带起的微风吹起，大量大量的解体散架，很快看不出原型，线条如同铁丝一样在空白部分乱窜。 沈频笑起身，准备找少年。 “这位同学，我们在上课，请你坐好。”精灵老师隔着过道说。 “……好的。”沈频笑只好又坐下。 这节课这样了竟然还要遵循课堂纪律吗。 刚刚他说话时感觉少年好像动作停顿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此时少年已经画完左边的部分了。 沈频笑能看到他竟然也是用和自己类似的画法。 巧合？ 不太可能吧。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现在重要的是阻止他。 沈频笑等看到精灵老师被空白覆盖之后推开桌子站起来。 这次没有人阻拦自己。 他往少年的方向走去。 少年动作停下。 “哐当——” 顾不得太多，沈频笑快速翻过身旁的桌子，躲开脚下突然出现的线条。 他抬头看去，深重的一笔突兀出现在少年的白纸上，正是刚刚沈频笑站着的位置！ 坐在那里的精灵刚要喊叫就变成一片空白，一根线条在那片空白中飞舞，和周围世界格格不入。 他反应很快，但是还是稍慢了一些，幸好少年画的有点偏差，现在他只有左脚缺失了一部分。 麻烦的感觉又来了。 沈频笑看到少年转过身子看他，一瘸一拐的往前跑去。 他的身侧有线条追逐，洇开大片空白。 比起上节课无意识乱窜的风暴，果然还是有目的性的攻击更让人恼火。 沈频笑确定了方向，往那边靠近。 …… “哈，哈……”沈频笑大口呼吸，他运动能力就算还好，也受不住这么折腾。 他一个侧身又躲开一道攻击，终于来到少年身边。 现在教室里几乎都是白色和黑色，只有中间的少年和他还有色彩。 他状态也不算好，大半个身子已经消失不见。 沈频笑抓住少年的手，说：“停下。” 少年沉默以对，手上力量加重。 二人僵持不下。 两人离这么近，少年大概还是会顾及他自己的性命吧。 沈频笑这么想着，手上却不敢放松。 “为什么要这样。”沈频笑问他，虽然感觉很难得到答案。 少年也确实没有说话，只是用突然加的大力气回应他。 沈频笑本就体力消耗过大，现在完全靠着一口气强撑。 最终还是没有拉住少年。 铅笔重重落下，深重的黑色线条出现在白纸中心，几乎要把整张纸划开。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沈频笑竟然觉得解脱。 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 他的眼前随即又浮现出一个金发人影。 不行……我还没有…… 找到他。 —— “叮铃铃铃铃——” 下课了。 沈频笑趴在座位上，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有猜测下课后一切都会恢复，但是他不想拿命去赌。 少年假装同归于尽的这招确实让他产生恐惧，但是同时也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以为我会放弃吗？ 我偏不。 沈频笑看到少年撕掉了全是乱线的画作，拿着碎纸和那个话多的精灵一起离开。 “走吧，我们也去吃饭吧～” “嗯，听说今天食堂伙食还不错，我们快点去抢。” 他听到旁边的其他精灵相伴离开，前往食堂。 沈频笑深吸一口气，撑着桌子坐起来，看到自己的画静静躺在桌洞里。 他看着蓝莓花，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进来前那个人还说过： “【盒子】里面每个世界都是基于个人过去经历构建的。” 他大概知道少年在他记忆中的对应了。 这也算是自食其果。他也生气不起来了。 一整张纸带着不方便，沈频笑又不想折坏这张画。 于是他把蓝莓花撕下来，只留下不规则的白边。 沈频笑把撕好的花小心放入口袋，顺手归位椅子，扔掉废纸，前往食堂。 第3章 颅骨 食堂在“珊瑚”建筑后方，是一个土红色的矮房子。 精灵们三三两两地分布在长桌两侧吃饭，偶然展开日常对话。 沈频笑感觉又饿又累。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在排队的时候沈频笑看向菜单： 【一颗玛瑙】 【百草逢春】 【静影沉璧】 …… 很高级但是看不懂。 [真的能吃吗？] 沈频笑在快排到时终于看见了菜影。 他看到柜台窗口里有很多巨大的番茄整齐排列，旁边放了装着类似白菜、菠菜、芹菜混炒的菜盆，还有乘满泛着油光、像鱼肉一样白花花肉片的大锅…… “吃什么？”负责打饭的章鱼忙个不停，一边抽空询问一边挥动饭勺。 “我要……【一颗玛瑙】。” 后面有很多精灵排队，沈频笑没有太多犹豫时间，他纠结了一下还是很快做出选择。 沈频笑不太确定【一颗玛瑙】是指什么菜品，但这点未知倒让他产生了一些探索的乐趣。 很快一只躺着巨大番茄的盘子被推过来，章鱼已经开始寻问下一个精灵了。 “谢谢。”沈频笑接过盘子。 [番茄被称为玛瑙？] 感觉这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沈频笑端着盘子离开。 他巡视四周，食堂精灵遍布，[问题]充满着各处。 沈频笑有些费力的绕过精灵们，透过层层[问题]寻找那个少年。 他拿了筷子，往人少的地方走去，终于在角落找到了一块[问题]稀疏的地方。 少年和那个吵闹的精灵朋友坐在此处。 二人并排相坐，朋友依旧喋喋不休，少年安静的吃东西，偶尔点头回应。 之前在走廊里没有仔细观察过少年，教室中也忙着斗智斗勇，在精灵密集的食堂，沈频笑才发现： 少年身上没有飘出过一个问题。 沈频笑走上前，将自己的餐盘放在少年对面。 少年没有理他，加快了吃饭的动作。 沈频笑也不着急，先坐下咬了一口番茄。 番茄就是普通的味道，里面被挖空盛满炒饭，鸡蛋和火腿肠点缀米饭，看起来很有食欲。 沈频笑吃了一口饭，接着低头沉默，一个[问题]从他身上飘出： [为什么这么难吃！？] 这个[问题]在空旷的四周里显得格外醒目，从少年面前飘过，慢慢消散。 米粒可以媲美油煮稀饭。 鸡蛋泛着铁锈味，被炒出一股小鸡未出生的怨气。 火腿肠像是橡胶，似乎马上就能合成轮胎飞奔上路。 [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不合口味，沈频笑还是努力去吃。 他把饭和舌头用番茄隔开，欺骗自己只是在吃番茄，艰难的咽下每口炒饭。 他真的很饿，而且他习惯性不愿浪费粮食。 这点还是得益于他学生时期食堂要求“不吃完不允许离开”的规则。 每到吃东西的时候沈频笑就会想：那么难吃的东西我都能吃完，那其他好吃的东西更没有不吃完的理由了。 这里的食堂大概也是不能浪费的，虽然做出来的菜本身就像是一种浪费。 沈频笑嚼着饭，看少年的餐盘里没吃完的草莓冬瓜肉片拌饭，思考片刻才确定这是一道【凛冬红梅】。 少年用冬瓜包住其他的菜，将他们一股脑送进嘴的位置。 对方和自己一样吃得面无表情，但是沈频笑还是发现他压抑干呕的小动作。 看来同样痛苦。 “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沈频笑在和食物做斗争的间隙和少年说。 少年已经尽量加快了吃饭速度，还是被难以下咽的饭菜拖住了脚步。 还是不理他。 沈频笑思考了一下，拿出口袋里的画，放到少年面前。 “你看看这个。” 他能感觉到少年状似不经意侧头，应该是看到了。 少年没有反应，但是沈频笑知道他在看。 突然间世界开始震颤，先是轻微晃动，然后愈演愈烈。 少年和他都差点摔倒。 少年被晃得东倒西歪，却牢牢抓住盘子，开始像失去味觉一样大口塞饭。 “待会可以聊聊吗？”即使地震，沈频笑也坚持问。 他能察觉少年态度有所改变，想抓住机会以免夜长梦多。 因为怕画丢了，沈频笑把它收回口袋，也扶着盘子尽量稳住自己。 他看到除了少年和自己，其他精灵在震动的世界行动如常。 [这是又开始“上课”了？] 沈频笑竟然很自然的接受了，并且真心实意的希望能让自己面前的餐盘能带着饭直接消失掉。 可惜没能如愿。 少年扒完饭，示意了一下朋友就快速离开了。 但是震颤还在继续。 并且只有震颤，只有影响沈频笑行动、还不能让饭消失的震颤。 ……好讨厌。 还得吃完。 震颤有时轻微有时剧烈，沈频笑用腿卡住桌子，时不时用胳膊肘撑一下桌面，不紧不慢的把盘子里的东西清理干净。 放好椅子，送回餐盘，沈频笑用全力咽下最后一口饭，靠着墙壁休息。 [接下来怎么做？] [还要找他吗？] 沈频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缓缓。 他绕着操场转了几圈，然后又进入教学楼。 除了楼梯间上锁的地方，沈频笑把这块空间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不管在哪都会有震动的感受。 沈频笑最后转回建筑之外，沿着空间边界走动。 在远处看不出来，而离得近了，他能看到水波屏障外面有隐约的黑色，看起来像是粘稠的油。 “黑油”粘成一片，靠近屏障，又被弹开。 在“黑油”之外的远处是模糊的蓝白色，让人看不真切。 [震颤和“黑油”有关吗？] 沈频笑坐在长椅上，看着外面水波浮动，若有所思。 很快困意席卷而来，他靠坐在椅子上逐渐睡去。 “叮铃铃铃铃——” “……” “叮铃铃铃铃——” “……嗯。” 两遍铃声唤醒了沈频笑。 被骤然唤醒，他脑袋隐隐作痛，有些呆怔的坐在椅子上发懵。 [什么时候了？] 沈频笑看天。 阳光一直从东边来，从进来到现在树的影子都完全没有变过。 算了，不管了。 反正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震颤已经停止，沈频笑看到有精灵们在操场上体育课，集合后各自散开自由活动。 他靠着椅子，恍然觉得水面下透明穹顶像碗口倒扣，蛋壳包裹，颅骨覆盖。 在这里，少年人看不清日光，看不透未来。 沈频笑看了一会，又觉得太亮，改变视线看着一棵树发呆。 一个人影靠近，递给他一只羽毛球拍。 沈频笑回神，竟然看到少年站在他面前。 空白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但是他的出现足够让沈频笑惊讶。 “你来了？”他问。 少年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往前递球拍。 沈频笑完全醒过来了，愿意沟通就是好迹象。 他接过球拍，跟着少年往球场走。 [打羽毛球吗？] [难道要我赢了才理我？] 沈频笑这么想着走到场地。 少年做伸展活动，他的精灵朋友快步迎上。 “这人谁哇？你看他脸，他能是什么好人吗？你找他干嘛？他球打的好吗？我跟你说你跟我打，保证让你看到什么是世界顶尖水平……我上次和小a打球打的他落花流水说什么他再也不和我打了。我说小爷我肯定校园无敌手绝对不是吹的……你找这个人一看就不想会打的，我跟你说之前我……” 少年只在适当的时候点头，却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沈频笑也热身，挥拍寻找手感。 “帮我计分，一局11分制。”沈频笑听到少年对朋友说。 “不是你这简直是喜新厌旧，小爷这么牛b就配给你计分当背景板？不行不行，让我来给他露一手，我要……” 少年没有理他，道谢后去场地里拉起球网，准备开始。 “我跟你说你绝对会后悔……”朋友一脸不乐意，却还是放好了计分板。 沈频笑也已经活动完毕，与少年斜角相对，微微屈膝降低重心，双手放在前方准备。 少年拿着一只彩色的羽毛球。 羽毛球从球头底端到头座由白到红渐变，毛梗到毛叶由深蓝过度为浅绿。 球身上有一道不规则的明黄色，给球增添了一抹飞扬的活力。 羽毛球落下，再被挑起，飞出。 比赛正式开始。 第4章 子弹 羽毛球在场地里来回跳跃。 沈频笑刚开始不太熟悉，接连失去几分，但他很快找回手感，扳回几局。 球飞来，沈频笑后退调整位置击回，少年挥拍打空，球落到地上，滚到一旁。 比分来到9：9。 沈频笑发球，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个来回。 球往对面去了，沈频笑看到少年抬手准备，向后收拍蓄力。 大概是个远球。 沈频笑判断之后退向后场准备。 没想到少年却在快碰到球的时候突然收力。 球带着惯性快速碰上球拍，又轻飘飘的弹回。 沈频笑只好快步冲上前尽力救球，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球贴着球拍落在前方，刚好卡在线内。 [这么打？] 那就不怪我了。 沈频笑开始打拉锯，让少年必须快速在左右场移动。 少年试图调整，却还是没能成功。 少年又用了刚才的那招，不过这次沈频笑早有准备，在球落地之前一个反手把它挑回高处。 等少年适应一左一右的规律，沈频笑突然改变方向，选好位置狠狠下扣。 少年并非没有防范，但是还是反应不及。 呼啸的风声过后，球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擦网而过留在场内。 10：10。 这次该沈频笑发球。 沈频笑扶正眼镜，深吸一口气，说：“来吧。” 羽毛球已经有些炸毛了，像是爆炸过后的星屑碎末。 球落下，被击出一道残影。 决胜局。 这场球两人都像是突然变了气场，打得格外狠厉。 球拍挥舞。 火光在他们之间跃动、闪耀，愈燃愈烈，越飞越快，变成一颗流动的星子，把天空分割成一片又一片。 这次他们再无保留。 顾不上算计，只依靠本能。 只剩下本能。 又一个货真价实的高球。 球从高处坠下，挡住阳光，又好像阳光只是它的拖尾，它带着光亮奔赴而来。 沈频笑紧紧盯着那点白光，屈膝送胯起跳一气呵成，同时手部攥紧球拍，把那团光尽全力贯出。 少年也不甘示弱，盯着目标后退，往球拍压上一切，将飞跃的星火拦截。 “砰！” 子弹出膛。 这一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沈频笑只来得及睁大双眼，让视线追随这枚旋转靠近的星光子弹。 越来越近—— 时间骤然恢复，羽毛球擦着沈频笑脸侧疾速掠过，带起发丝纷飞。 —— 寂静。 长久的寂静。 虽然最后球偏离开来，但沈频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中眉心。 手上的球拍落地，沈频笑双腿发软，脱力坐下，久久无法平复。 大脑被子弹撞得支离破碎，脑浆飞溅，四散流淌，脑海里一片空白。 很疲惫，很尽兴。 沈频笑自从上班过后就再也没有如此大的运动量，他感觉呼吸都像在被灼烧，双手撑地都费劲，干脆就地躺下。 “哈，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 沈频笑费力的大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的沉重拖不住的灵魂轻盈。 “你……赢了。”不知何时少年走来，在他身旁瘫坐。 那么大的力道，球想不出界都难。 “你怎么样？”少年调整坐姿环抱双腿看他。 沈频笑感觉他的四肢甚至整个人都在不断发抖。 右腿膨胀得同象腿一般，又慢慢回弹，左手纤细胜似树枝，不断伸展。 气球似的左脚泄气塌下，被风吹起飘荡，右手分裂开来又聚拢，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 整个身子不断变化收缩，一会扩大成如山的巨人，一会缩水为矮小的侏儒。 他成为宇宙，又只是尘埃。 奇怪的感官现象在四肢交替出现，沈频笑感觉他被一次次撕裂分解，又一次次融合重构。 最后成为沈频笑。 还是成为沈频笑。 一直都是沈频笑。 “——我很好。”他听到自己说。 …… 过了一会，沈频笑才感觉重新活过来了。 “你……哈啊，要躺下，试试吗？” “你，咳咳，就想……说咳咳咳，这个？”少年有气无力的回答。 周遭的其他精灵都不见踪影。 世界很安静，能清楚听到沈频笑的呼吸声。 “不……咳咳，不是。”沈频笑说，“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着……去拥抱世界。” “拥抱？” “是。”沈频笑又咳嗽几下，调整气息，说：“躺着……其实就是在拥抱世界。” 少年静静看他。 沈频笑知道他明白了。 躺在地上，张开双臂，就是卸下防备，与世界亲密无间的相拥。 少年没有动作。 沈频笑被拒绝了也不强求，接着问：“这里是哪里？” “锄囿塔。”少年回答。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 沈频笑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想离开，而是换了一个问题。 “只有你我能看见空中的[问题]，对吗？” “是的。”少年承认。 “那你的问题是什么颜色？”沈频笑看着他。 “……你不是知道吗。人的本色又不会变。” “啊，还真是。”沈频笑回忆了一下，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再没有交谈，安静的看水流动。 过了一会，沈频笑问：“外面的黑色是什么？” “……是污浊。” “它们为什么存在？” “是因为……我们存在。”少年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很惋惜。 他若有所思，沈频笑也不再发问。 两人在此处休息，好像只过了几瞬，又好像过了很久。 沈频笑迷迷糊糊睡去。 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早已存在。 第5章 浮光 再次醒来沈频笑感觉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 少年坐在他旁边抱膝而眠。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少年也渐渐转醒。 “唔……”少年揉了揉眼睛，调整睡歪的眼镜。 然后他慢慢起身，往教学楼走去。 “走吧。”他说。 沈频笑正懒懒散散的躺着，闻言调动起自己的身体，操控它爬起再行进。 他们走到楼梯间，拾阶而上。 刚开始一切四周为普通墙面，越往上，四周环境开始变化。 一张张图像被金边包裹，严丝合缝地嵌在墙里，像是被展览的“画”。 光从外部透过画射入，投下一段又一段颜色不同、强弱有别的影团，构建成色彩明暗不一的阶段。 沈频笑伸手放到“画”上，摸到一层玻璃质感。 “这是画还是窗户？”他问。 “这取决于你怎么想。”少年说着继续往上走。 “这些是专门展示给我的？” 沈频笑之前在楼梯转过，当时墙上什么都没有。 之前被锁住的地方也完全放开了。 “可以这么说。” 沈频笑于是一边爬楼，一边认真观察每一幅“画”。 “画”的大小参差不齐，交错排布。 一颗奇形怪状的树木似乎要破框而出，荒凉的学校有一人站在楼顶，灰绿的山坡远处有几粒小屋，温馨的餐厅人来人往，倒影中的繁星被雨点打散…… 沈频笑停下脚步，看到餐厅一角的一点金色。 “这是什么？”他问。 “什么是什么？”少年回头。 沈频笑走上前指着画：“这里的金色是什么？” 这次少年却显得有些疑惑。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餐厅的景象？” “没有。”少年轻轻摇头，“在我眼里这块是完全空白的。” 沈频笑也没想到两人眼中所见不同。 于是他问：“你能看到什么？” “我能看到灯塔，蓝莓，学校。” 沈频笑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一些“画”的内容。 他能看到“学校”之前的“画”。 “这样啊。”沈频笑点头，表示明白了。 想了想，沈频笑还是好奇：“这些能毁掉吗？” “不行的。”少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试过，没有成功。 它们在那里，永远存在，无法消除。 你不能破坏它们，但是你可以忘记它们，或者——覆盖它们。” 说着不知从哪拿出一只画笔，向沈频笑递来。 “……不用了，这样就好。” 无论好坏，就让它们保持这样吧。 少年便收起笔，转身继续走，沈频笑也不再纠结，抬脚跟上。 又走了不知多久，沈频笑发现教学楼的部分消失了，身旁的“画”也都变成全白。 只有看起来无穷无尽的阶梯螺旋盘桓。 沈频笑现在知道为什么少年会说这里是“锄囿塔”了。 塔越往上越狭窄、越暗。 两人走走停停，一直到达最高点。 昏暗的光线中，沈频笑看到塔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形如老式锁孔、仅容一人通过的门。 少年上前。 “咔哒——” 刹那间，天光乍泄。 门开了。 沈频笑眯眼，他刚刚恍然看到少年的身影一瞬充满了整个门框，拧动，又恢复原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来吗。”少年问他。 “来了。” 迈过门槛，沈频笑来到天台。 身后的门消失不见。 他见少年坐在平台护栏的边缘，双腿耷拉在平台外面。 沈频笑犹豫了一下，走到少年旁边安全的位置。 在这里，带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空旷。 大片大片蓬松的云朵围绕着平台流转，无边无际，几乎让人以为身处云端。 浅淡得近乎于白的蓝天里依稀能分辨出东升的太阳。 沈频笑看到不时有鱼群从云海中飞跃，反射出点点闪光，再没入云中，被纯白吞咽。 纺锤形的白鱼正中间有一片红点，刚刚看到时沈频笑还以为看到了人眼。 “我称它们为‘睛鱼’，眼睛的睛。”看到沈频笑关注鱼群，少年介绍。 说着在近处有鱼群出现的时候伸手探入其中，抓出一只，给沈频笑展示。 小鱼身上鱼鳞流光溢彩，以银白为主，在鱼身中间处则由橙与红色排列成圆点。 “睛鱼”翻动身子，挣扎着想要逃离。 “要摸吗？和其他鱼一样的，还有尖牙。” “不了。”沈频笑立刻拒绝。 他不太喜欢活鱼，触碰起来滑腻腻的，会给感官带来强烈的刺激。 看和吃倒是没有问题。 他倒是对少年徒手抓鱼有些惊讶。 少年拎着鱼尾晃动，等玩够了，又将它放到掌心，双手合拢，收紧。 “睛鱼”挣扎了一下，最后化作红色烟雾消散。 “可以扔回去。”沈频笑说。 “我知道。”少年双手缓缓摩挲，任由粉末沾到身上，“只是觉得有点烦。” “……嗯。”沈频笑想到了什么，不置可否。 看来来时的路太长，让他改变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 看着眼前的景象，沈频笑问：“这是哪里？” “锄囿塔顶部。” [原来不是新的空间吗？]沈频笑想。 “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里……很高。”少年没有看他，不知道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回答他。 ——不过确实很高。 直接天际，高耸入云，有着远离尘嚣的安宁，飘摇欲坠的稳定。 “你喜欢高处？”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到这里，就待在这里了。” “不过这里挺好的。”少年微微向后倾倒，仰头抬手，“高处离天更近。 “在这里，好像伸手就能摘星揽月，触碰太阳。 我喜欢这种感觉。” 沈频笑被他的话打动，也向上看去。 孩童时他喜欢仰望夜空，只为了数一数画本上见过的星星。 一颗。 零颗。 一颗。 消失不见。 少年时他也会在放学途中抬头，踏着无处不在的月色，加快回家的速度。 一步。 两步。 一步。 抵达终点。 长大后他上班工作，成为一名普通而忙碌的员工。每天见到太阳，却只能感受到新鲜的疲惫。 一件。 三件。 千万件。 无穷无限。 现实像一个罐子，他身处其中，被乏味的生活浸泡，渐渐麻木。 他早就忘记了天空的滋味。 幼年，少年，成年。 他把自己压缩再压缩，消减再消减，谨慎艰难地挤进世界，却不小心弄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我想，星星是滚烫的，月亮是温暖的，太阳是冰凉的。”像是没注意沈频笑的失神，少年接着说。 面对这番不合常理的言论，沈频笑扶了一下眼镜，有些哑然：“……为什么？” 少年转头面向他，尽管沈频笑不知他的表情，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认真：“因为——我要星星，她是月亮，在有太阳的地方见不到。” 这回沈频笑愣了很久。 相同的答案，却来自不同的推演过程。 简单的步骤被阅历加工，逐渐复杂。 成长，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沈频笑垂眸轻笑：“你是对的。” 第6章 问题 [应该停止吗？] 一个[问题]从少年身上飘出，立刻引起沈频笑的注意。 那是比天空更重，深海更浅，比沈频笑的颜色略亮一筹的蓝。 “第一次看到你的[问题]。”他说。 “嗯……是的。”少年坐直身子，双腿摆动，双手垂放在两侧，话里听不出情绪。 但沈频笑总感觉他有些不安，他开始考虑要不要问“应该停止什么”。 “我的[问题]……”少年有些茫然，语气像是满意又像是抱怨，“它们太多了。” “太多了？” 少年点头，同时把双腿从云里拔出，转身放到平台上，面对着沈频笑。 “太多了……所以……堵住了。” [问题]太多太多，汇聚盘旋，编织缠绕，最终形成一个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闷在心里，压迫腑脏，无法排遣，只有偶尔才溢出可见。 沈频笑知道，不存在没有[问题]的人，只有[问题]未被发现的人。 所以他直接跳过了询问[问题]是否存在，而是直接问他[问题]的颜色。 他还以为是少年不愿意让他看见。 他想到从前的自己，那种心里塞满东西的感觉并不好受。 有什么东西急切的催促他，迫使他去做点什么。 于是他开口，语调平稳，像是不经意的随口一问：“你想让[问题]被看到吗？或者是说，你愿意让[问题]被我知道吗？”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它不受我控制。”少年把手边的布料拧成团再放开，揉皱了一侧衣角。 “既然别人看不到，你可以试着说出来。” 沈频笑说出这句话后，少年的双腿逐渐停止摆动。 他能察觉到少年的别扭。 一边把内心捂得死死的，一边又渴望有人愿意拨开迷雾，去了解他、理解他。 沈频笑正在做这样的事。 少年保持沉默，他也并不催促。 沉默良久少年很久才开口。 “我总是在想……” 在想…… 世界到底有多大？ 最小的微粒有多小？ 我所见所感都是真实吗？ …… 为什么会有时间？ 时间有尽头吗？ 我们为什么会存在？ 人为什么不同？ 为什么需要沟通？ …… 我为什么是我？ 是什么组成的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到底错在哪？ 为什么一切不能消失？ 我应该去哪？ 我到底该怎么做？！ …… 人生活在第几维度？ 努力有意义吗？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死亡是什么样的？ 既然总会失去，那么又为什么要得到？！ 我不明白…… 我真的……真的……不明白…… 一连串问题从少年的口中奔涌，争先恐后的逃出。 少年刚开始声音很小，很轻，后来似乎笃定面前认真倾听的人一定会理解他，他的声音慢慢变大，语气也强烈了起来。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困扰着他，让他快要崩溃了，或许他早就崩溃了。 沈频笑透过少年没有表情的脸，看到了他内里的脆弱。 于是他安静的看着，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倾听，用心去倾听。 此刻，最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提问的过程。 蚌壳吐出最后一颗沙粒，少年不再言语。 这时沈频笑才开口： “除了阅历，我和你并无不同，而以我现在的阅历，有些问题我也不能准确回答。 但是我的阅历教会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把问题先放到一旁。” 看少年若有所思的样子，沈频笑继续说道： “在考试中，当你遇到不会的题目，那么你完全可以跳过它做下一道。写完后面之后再来看这道题，或许你就会有新的思路。 问题一直在那里，无穷无尽。现在的你面对它们或许会迷茫，但无需急着解决，甚至因为无法回答而痛苦。 随着阅历增长，心态变化，或许到那时候，你再次走到相同的问题面前，你或许就会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 “若仍然不知道呢？” “嗯……”沈频笑想了想，“还是说考试，考试时你很难说你会做所有的题目，但是你只需要让你会大多数的题，就可以拿到不错的分数。 而且，生活不是考试，分数都由你自己决定。 就算存在很多问题，也不影响你给自己打高分。 ……要是实在想知道，你问完自己，可以试着去问问别人。一个人不知道，就再问下一个。要是别人都不知道，那你也没必要因为自己的无知自责。” 人生有限，而知识无穷。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少年听了好像有些不解。 “怎么了？”沈频笑问。 “没什么。”少年摇头，“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建议我问别人。” 听到少年这么说，沈频笑浅笑了一下。 “你无法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自然也不知道未来的你会有什么改变，对吧——少年时的我。” 少年时的沈频笑微微侧头。 之前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这件事，而现在沈频笑倒是说出来了。 少年独来独往惯了——如果忽略那个吵闹的朋友。 但是他和朋友之间他也只负责听人说话。 他独自抱着一颗心行走于世间，总觉得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只会有自己一个人。 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长大后的他会“拥抱世界”，并说“去问别人”这样的话。 提问，当然容易。 嘴唇一开一碰，就能吐出一个问题。 难的是让人有意愿去问、去交流。 少年时的沈频笑就没有这种意愿。他把想法牢牢捂在自己身体里，建立起一道拒人伤己的防线，只有面对自己时才会坦诚相言。 “我会去试一试的。”少年硬邦邦的说，有点不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不过看你这样，我应该是成功了。” 他停顿一瞬，又说：“既然你知道的比我多，那么有些问题你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可以，但是没有必要。”沈频笑听到后却拒绝了，“人生而无知，所以才可以去体验探索的过程，并为获得新知而高兴。 我现在告诉你相当于剥夺了你探索那些问题的权利。 而且我的回答终究只是很浅的一句话而已。 就像我走过了一段路，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样的，但是你只是听到我描述罢了。 你大概还会因此好奇‘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条路到底是怎么样的？’，‘是什么让他觉得这条路好或者不好？’，从而产生更多的疑问。 你只有自己走过它，才知道，哦，原来这条路是这样的。” “那你还会让我问别人。”少年反问。 没想到少年会这么问，沈频笑歪头思考。 “嗯……怎么说呢，你询问别人，是两个不同个体之间思维的碰撞，这也是你迈出的一步。 而我的回答只是我单方面向你灌输我的想法。哪怕我们有所差异，你得到答案也受益有限。 重要的是，就算是真理，也有其适应范围。 我和你相隔一段时空，有些回答可能只符合当下的我的需要，而并不适用于过去的你。 我若回答了，你再将其视为‘正确’，那么你的行为会改变，或许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少年人没有必要着急长大。” 少年陷入沉思。 沈频笑说完又有些担忧自己这番话会改变少年的行动，但看到少年的尖耳朵后他想起来这里并非现实。 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面前的人大概只是自己过去的投映而已，何必较真。 [回答了又怎么样呢？] 深蓝色的问题慢悠悠地飘荡在空中。 不小心忘了[问题]的存在，沈频笑面不改色，把一点点尴尬压下，试图转移注意： “其实……我现在依旧相信结局会是注定的，但是这并不该成为消极度日的理由。 因为既然结局已定，那么就更可以大胆去追寻。 反正终点就在那里，你跑过去也好，爬过去也罢，随便怎么走都可以，反正你会走到那里，走向既定的终点……无论你怎么想的。 所以顺其自然的走下去就好。” 他想了想又有些生硬地补充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以……” 沈频笑突然感觉平台又开始震颤。 “不用了。”少年回答，“我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答案。 不对，不止是平台，整个世界震颤得越来越剧烈了。 在云海跌宕、“睛鱼”乱飞的世界里，少年的声音显得格外镇定。 “我会去经历、去体悟，并且——试着学会放下。” 第7章 ○跌坠 世界摇晃得厉害，沈频笑不得不扶住护栏。 “为，什么，会，晃动？”沈频笑艰难询问。 这里震颤太猛烈了，把一句话颠得七零八落，少年竟然还能稳坐在护栏上。 少年没有回答，却说：“可以把那张画给我吗？” 沈频笑单手摸索着把画从口袋里拿出，递给少年。 沈频笑眼前的世界模糊不清，他却于其中恍然窥见少年的脸。 没等他看清少年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就被晃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少年在接过画的同时往他手里放了什么，沈频笑还没来得及看就差点摔倒。他只好先暂时握住，用俩只手都去扶护栏。 这时他听到少年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谢谢。 不论如何，我都会继续走下去。 因为我知道——未来的我在未来等我。”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沈频笑却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走。 失真的画面中，少年骤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大片鱼群被炸出跃起，而后四散溃逃。白云组成的羽毛涌向少年，成为翅膀，而后将他温柔包裹。 来不及说话，沈频笑迅速上前试图抓住他，却只扑了一场空。 他抓不住少年，就像留不住自己的少年时光。 沈频笑收拢手掌，只握住了一个没有温度的[问题]。 [我为什么是我？] 接着，[问题]变成点点白光，从指缝溜走，融入阳光、融入世界。 震颤平息了。 一转眼，沈频笑看到数不清的[问题]从云里喷涌而出。 有些会消散不见，有些会留下，继续寻找它们的归宿。 终年积雪的火山爆发，冰冷而滚烫的蓝色岩浆肆意流淌。 岩浆所到之处的“睛鱼”不断炸开，红色的烟雾让表面覆盖了一层梦幻炫目的紫。 沈频笑看着岩浆漫延，融化云层，让天空被映照为虹色。 最终，岩浆奔流为海洋，平台是一方孤岛，沈频笑独身伫立其上。 他站了很久，才把攥紧的手掌打开。 一把浅绿色玻璃钥匙反射出一点闪耀的光芒，刺痛沈频笑的眼睛。 他想到什么，回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虚空处出现一扇长方形的门。 门右侧有一个白点，大概是门锁。 沈频笑毫不怀疑手中的钥匙能开启这扇门，他却没有急着靠近它，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垂眸看[问题]拍打在平台上溅起的“水花”。 过了很久很久，[问题]越来越碎，越细小，被打磨成浓稠深厚的颜料。 一眼望去是单一的蓝，细看却能在其中看到无畏的白，热烈的红，吵闹的黄，潇洒的绿，沉寂的紫，以及深邃的黑…… 这是独属于沈频笑的颜色。沈频笑走到护栏边蹲下，用指尖触碰颜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他把整只手浸入其中，然后——瞬间把手抽出来了。 “嘶……” 太痛了。 一直深入骨髓，刺透灵魂的痛。 沈频笑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这是我的问题吗？] [问题]从他身上出现，投入海中。 他跌坐在地上，只觉得整只手隐隐发麻。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介入，暗潮汹涌的海面开始泛起波澜。 一颗颗豆大的水珠从海里脱出，向上滴落。 世界颠倒，一场盛大而疯狂的雨幕降临。 雨滴往天上飞去，奔往它们自己的方向。 没有雨砸在某处的点滴声，沈频笑身处其中，听着和缓而有力的水流声，感受心脏的跳动。 “我该走了。”他想。 于是他握紧钥匙，转身走向那扇门。 在插入钥匙前，沈频笑还是有些不舍。 玻璃制成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好像一切都会永远停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这只是一把看起来异常普通的钥匙，甚至算得上粗糙，钥匙牙的纹理并不清晰平整，让人怀疑它的开锁能力。 但是沈频笑看到它感到很安心、很温暖。 手掌反复收拢，放开，再收拢，将钥匙的形状牢记。 然后不再犹豫，握住钥匙柄，直接将其送入锁孔。 没有来时的开锁声，但是门很顺利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面是纯正的黑色，好像能吞吃掉所有色彩。 沈频笑把手探入其中，还能看到自己手上的掌纹。 于是他一点点把自己送进门内。 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感受。 他完完整整的进入其中。 一阵风吹来，门骤然合拢。沈频笑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坠落。 向上坠落。 向下坠落—— “碰——” 沈频笑摔坐在地上。 空白的空间中检测到有人出现，机械音很快响起： “——请上传数据。” 沈频笑头昏脑涨，眼前发黑，还没有从【盒子】里出来的实感。 他像是刚刚跌落出来，从从高处、从画布、从记忆、从梦境…… 全身充斥着睡醒后刚刚睁眼，却迟迟无法清醒的感觉。 “——请上传数据。”机械音重复。 沈频笑又感觉到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