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焰图腾》 第1章 第 1 章 大燕北疆与天狼十八部的交界处,横亘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春日里,它绿意盎然似翡翠;盛夏时,草木葱茏似碧波翻涌;入秋后,枫林尽染似天边红霞;寒冬降临,白雪皑皑似月光倾泻人间。这座恍若蓬莱的仙山,本属于天狼十八部的疆土,如今却成了大燕的国之利器。 六十多年前,前朝周朝内忧外患交织。朝廷动荡不安,四方战乱不休,黎明深陷水火,哀鸿遍野间各路起义军揭竿而起。民间起义军首领萧雪臣组建虎贲军,虎贲所到所向披靡,最终荡平了乱世,建立大燕王朝,定年号“天佑,”史称武帝。 天佑二年,十八部狼王率领三十万铁骑南下,剑指燕都。武帝御驾亲征,率领五十万大军迎敌。一年鏖战,十八部三十万强兵折损过半,仅剩十万残兵,狼王仓皇而逃。武帝乘胜追击,将大燕北疆防线往北扩百里,仙山绝大部分被囊入大燕版图,十八部境内只留山脚一隅,至此开启了仙山成为大燕命脉的开端。 相传此山缘自上古,蕴含奇珍异宝无数,所产赤焰矿更是世间罕有。自开采以来,赤焰矿便成为支撑大燕的命脉资源,因为它的贡献和绝无仅有,武帝亲赐“赤焰仙山”之名,民间百姓习惯称“赤焰矿山。”在武帝统治下,大燕迎来长达四十余载的太平盛世,这座宝山可谓是居功至伟。然而,世人皆道武帝一生杀伐太过,或许因为如此,他子嗣缘薄,膝下仅有一子,是武帝的心肝宝贝。 武帝驾崩后,太子萧珑登基,史称乐天帝。这位帝王爱江山爱美人,也擅琴棋书画,更爱炼丹修道,唯独不太擅政事,所以朝中大小事物常由内阁代理。自登基以来,诸多行为饱受诟病,比如用黄符写圣旨,甚至要求百官学会画符才能接圣旨,一个倒霉的刺史因看不懂鬼画符的“减税”旨意,被乐天帝指为妖魔附身,流放到道观为奴,每日临摹千张符纸…… 最近诡异的事是,在缠绵病榻之际,愣是在龙床上强撑着病体拟下了一道圣旨,八百里快马加急,发往西北边陲…… 落日西沉,余晖将营帐半面染成了暗红。风卷细沙,营帐一角被略微卷起,闪进一个人影,副将谢铮一脸急色道:“将军,黄公公求见!”这是个十七岁的年轻副将,不知是上辈子触犯了天条,还是这辈子为将军操碎了心,脸上尽是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那人背对他而立,银鳞软甲泛着冷光,肩上火红披风如烈焰翻卷。高束的马尾随着动作轻微摇晃,左脸覆着银质面具,颇有几分神秘感。忽闻声响,猛然转身,凌厉的眉峰一挑,周身气场骤然凛冽起来,“还不请进来!” 此人就是名震朝野的玄甲军主帅——凌寒。十五岁掌虎符,他纵横沙场的赫赫战功,令朝中世家大族又敬又怕。他风流痞气,却不爱美色;他嗜钱如命,却不受世家贿赂,他脾气暴躁,惹急了能一枪插死你。不可为自己所驱使,世家便预毁之。可惜凌寒武艺高强,无人是他对手,所谓“除之而后快,”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缺德的人便开始造谣,说镇国将军凌寒常年带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因他是个力能扛鼎,长得青面獠牙的丑将军。 不仅戾气横生,奇丑无比,还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听闻他曾经只带三百玄甲军就灭了敌人三万先锋队;听闻他五年前与西域那浴血一战,身受重伤七窍流血之际还御马冲向敌阵,与敌厮杀,终于扭转战局,换来了西北边疆五年的和平。 与西域那一战的传说至今在民间广为流传。当时玄甲军深陷绝境,眼见溃败之际,战场一角血色红潮袭来——只见一抹鲜艳的火红披风如烈焰滚滚而来,染血的银甲在战场上散着冷光。浑身浴血的玄甲军主帅凌寒,驾驭战马,踏过尸山血海,七窍渗出的鲜血混着满脸血污,眼尾那粒朱砂痣红得妖冶。手中长枪横扫,所到之处火星迸溅,恍若修罗现世。 他长枪所指之处,被刺中的敌人瞬间燃烧。仅存玄甲军士气大盛,在凌寒的带领下如困兽出笼,勇猛无敌。兵器碰撞摩擦迸溅的火花四下飞溅,在西北那干燥的气候中,万余点滴星火,便呈燎原之势。熊熊燃烧的烈焰裹挟人体焦糊草木枯焦的刺鼻气味,将整片战场化作人间地狱。西域联军望着这满目疮痍惨烈战场,肝胆俱裂,残部丢盔弃甲,争相逃跑。镇国将军以一己之力生生扭转战局,让这场战役成为传奇。 战事惨烈,凌寒得胜的消息传回大燕后,流言却如野火般蔓延,愈演愈烈。很多人都说,凌将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其手段狠厉堪比恶鬼修罗。战场上的焦土和废墟,竟成了他残忍暴虐、疯子、不怕死的佐证。如此狠辣无情之人,没事儿别去惹他。 说是快请进来,传言中青面獠牙的修罗将军丝毫没有准备迎接的意思,他走到桌边,慢悠悠地揭下面具,面具下的他肤色冷如白霜,眉峰凌冽,带着朱砂痣的眼尾却微微上挑,嘴角弧度微微弯曲,整个面容竟有几分冶丽,他做了个鬼脸,呵了一声,嗤笑一声:“地狱修罗?青面獠牙?呵,玉面修罗还差不多。” “黄公公,请,”两个身影出现在帅帐内。玉面修罗赶紧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来。 “凌大将军,一年未见,身体可好?”凌寒转过身迎了上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承蒙公公挂念,本将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公公此次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哎,吩咐不敢当,不过是为皇上办事罢了。” 黄公公颇为亲切地把手放在凌寒的背上,直截了当地道:“将军你也知道,圣上诞有六子四女,除了八皇子九皇子,其余皇子公主不知何故全都夭折。”凌寒面露惋惜和痛色,黄公公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八皇子虽已成年,但行事乖张,不喜听人言语,他所过之处鸡飞狗跳,实在是,实在是不擅政事。还有一个九皇子,幼年出宫,如今下落不明……”说到此处,黄公公行了个庄重的礼,“如今皇上正病着,将军若能寻回九皇子,想必圣心大悦之下,病也会跟着好了。请将军务必费心找寻!” “皇命不可违,公公放心,本将定会派人仔细寻找。”正值巡防时间,黄公公又交代几句后,谢铮把他送出了帅帐。 不过须臾,谢铮又回来了,一脸菜色道“将军,你说这炼丹皇帝到底怎么想的?当时九皇子才六岁就把人赶出了宫,现在好了,身边的儿子是个傻子,只能回头去找当时被抛弃的那个,可是你说,这怎么找?都不知道九皇子长得什么样子,大海捞针啊。” “天子威严,岂是你可以随意议论的?”凌寒严肃提醒。谢铮低下了头,“我下次注意。”突然想起了什么,觉得自己能帮上忙了,他激动地说道:“我听说当年九皇子秘密被人带到了北疆。” 凌寒哈哈笑了一声,在谢铮脑袋上用力弹了个脑瓜崩,“既然是秘密,旁人是如何知晓的?还传到了你耳中?” 谢铮一听,“对哦,”瞬间哑口无言,急得额头都挤出了川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铮觉得今天将军出手力度比以往重,被弹的地方他娘的有点疼。 “年纪轻轻,操心的跟个小老头似的,累不累?凌寒伸出一双爪子,把谢铮嘴角往两边拉出一个笑脸,“记住,你是十七岁,不是我爹。行了,你下去吧,”凌寒下了逐客令,说话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等谢铮一走,凌寒再也无法支撑,猛然跌坐在地上,他双眸紧闭,睫毛颤抖似要滴下眼泪,一只手捂着胸口,嘴唇因疼痛颤抖着,幼年的记忆闪回,他被铁链锁着,一个墨发蓝瞳的孩子,端了一碗药喂给他,哭着求他,“喝下去,喝下去你就不会死了……”小男孩身旁坐着一个身穿蓝色纱裙的妖艳女子。 “将军,”谢铮因有事去而复返,看到了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额头冒汗的凌寒,他痛呼道:“盅毒怎么又发了?怎么办?寒玉髓呢?”他知道这个毒能让将军生不如死。 “用完了,去叫叶大夫!不要让、让人知道!”凌寒无力地吩咐,银质面具耷拉在耳边,被冷汗浸湿的碎发粘在苍白的脸上。大颗汗珠顺着下颌滚落下来,洇湿了衣襟。原本鲜艳的唇色此刻褪得无丁点血色,像一朵被霜雪摧折、失去光泽的玫瑰,在残阳下摇摇欲坠。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谢铮红着眼跑了。 痛!嘶……手一点点摸索着,佩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右手臂上,一滴滴的金色盅血从裂纹中滴落下来,轻微的一声“嘶,”盅血滴落之处冒了小小的白烟,地面被腐蚀了。手臂和胸口经络如活蛇游走,凌寒咬着牙在地上打滚,他不想发出声音让别人再听到。一直在摸索着的手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猛地抽出剑朝自己手臂处划了一刀,鲜红的血一滴滴滴下来,滴到坑坑洼洼的地上,瞬间蔓延开去,唯有这样,疼痛才稍有缓解。 外面的寒风呼呼从缝隙内吹进了帅帐,清冷中他挣出了一丝清明,脑海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声音,“以血为饲,以命换命,生死同归!你的命系在阿渊身上。” 可关于这盅毒更多的记忆却消失了,这女人是谁?他为何会被种下盅毒?当年哭着求他喝药的是谁?阿渊又是谁? 忽然门帘被掀开,寒风裹挟着雪花进来,一个蓝袍美人背着药箱,直接闯了进来。他迅速放下药箱,把凌寒扶到床上,脱掉他的外衫,让他盘坐在简陋的行军床上,从药箱里拿出银针,他眉头紧蹙,双眸微垂,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个扇形的阴影,仍遮掩不了脸上担忧的神色,温柔又焦急道:“将军的盅毒发作越来越频繁了,若没有母盅之血,光靠银针和寒玉髓只能镇十二个时辰,若再反复发作,寒玉髓便没有效用了。” “那怎么办?”谢铮急得要哭了,恨不能自己代替他痛。他清楚得记得凌寒有一次发作时,巨痛难忍,一剑下去,差点卸了自己整条右手臂。他为不让将军自残致死,含泪命人用三根碗口粗的铁链子把凌寒绑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又派出几个玄甲军连夜带着叶大夫去了极北寒潭取冰水,制作寒玉髓。期间凌寒昏死过去三次,挣断了两根铁索才等到了寒玉髓,压住了盅毒。当时情形之凶险,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他们都恨透了种盅之人。 “叶大夫,我用冷水给将军擦拭身体也能缓解他的痛吗?”谢铮含泪问叶疏桐。 叶疏桐本能地想说,“不能,”看着谢铮哭哭啼啼的样子,于心不忍,生生改了口,“嗯,一定程度上可以的。 “好,我继续给他擦。”谢铮擦干眼泪,打了一盆冷水进来,一遍遍地给给凌寒擦拭,等他醒来。 叶疏桐是玄甲军的军医,被凌寒从山贼手上救下后,为报救命之恩,以保养凌寒身体为由,一直跟着他。他皮肤白皙,极美的容貌,婀娜多姿的身形和富有磁性的嗓音,让人雌雄莫辨,反正谢铮一直以为叶大夫是个女人。 他对凌寒十分温柔,每一次盅毒发作都会陪伴在凌寒身边。有一次寒玉髓用完了,他不惜跳入冰冷的河水,再用自己的身体贴着昏迷的凌寒,盅毒遇冷凝结成金色冰晶排除体外而帮凌寒暂时解了毒。而他自己也因这一跳,感染风寒,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如此肌肤相贴,凌寒觉得很是不妥,明里暗里提醒叶疏桐,军营非久他留之地,但他执意留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家对他有救命之恩,不能强行赶走,就让他当了玄甲军的军医。 外面雪已停,月色稀薄,地面上凝了一层霜。屋里,凌寒身边的地上多了一些金色的结晶。他虚弱地侧躺着,毫无生气的惨白面庞,丝丝缕缕血色,从脸上肌理深处晕染开来,为这张脸增添了生气。叶大夫满眼爱意和心疼,他盯着凌寒看了好久才道:“好了,将军的盅毒暂时压制住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镇国将军不是一般人,第二日早上他便又生龙活虎了,他安排好西北布防,秘密去了和北疆交界的赤焰小镇。赤焰镇是一个边关小镇,以长城为分界线,北面是天狼十八部落,南面是大燕赤焰镇,赤焰矿山就在小镇的最北面。 为何要去赤焰镇?黄公公临走前还透露一个重要消息,有人曾亲眼目睹一个碧眸男子出现在赤焰镇。 第2章 第 2 章 那狼王空守仙山几十载,竟不知脚下埋的居然是大燕命脉。由此看来是个捧着金碗讨饭吃的蠢货! 他不知道赤焰矿粉可驱动火铳、大炮、火凤凰等军事武器。武帝夺下赤焰矿山后,成立了军械部,招揽全国的能工巧匠研发兵器,除了火铳、火凤凰外,摧城狰亦是一项重大突破。这是一种以木质结构为框架,结合玄铁制造的机械装置,胸前有一个能量匣,里面装高纯度的赤焰矿粉,以矿粉燃烧为驱动力,与敌大战时,摧城狰喷出的熊熊烈焰可消灭前排敌军,为中军打下良好基础。要想破解此巨怪,唯有冒着被火龙吞噬的风险,用利器割破各关节连接处,可让它瞬间瘫痪,亦或摧毁狰胸前能量匣子,它可瞬间爆炸。但自从狰上战场至今,北疆与西域皆没有勇士冒着生命危险摧毁过狰。 除了摧城狰外,还有一种小型机关鸟,叫火凤凰,也是依靠赤焰矿粉燃烧驱动而飞行,凌寒曾经十分依赖它来传递消息。但这一切全部都依赖于赤焰矿,可是朝廷占比只有百分之二十。 当年武帝为了感谢功臣,将开采权给了崔三思、屈楚、冯鹤童、周继盛四大开国功臣,也就是如今的四大世家,他们占比百分之八十,其余二十进国库。武帝晚年已经意识到决断的错误,可惜还未动手解决就薨了,临终前吩咐太子穷尽一生之力,务必将赤焰矿收归国有,否则国本动摇。乐天帝登基二十年,不但没有收回,连朝廷那可怜的百分之二十也几乎全部世家私下贪污,供应军队使用的赤焰矿粉几乎到了枯竭的状态。 凌寒曾私下调查,发现北疆十八部居然也有赤焰矿粉。十八部仅那山脚一隅的矿山,如何能开采到赤焰矿?就算开采到了,那一点量根本就无法支撑矿粉的提取,何况还是应用到兵器中的高纯度矿粉。所以,他怀疑四大世家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赤焰矿粉,私通天狼十八部,所以他带着人悄悄来到了赤焰镇,看看是否能查探到更多消息。 隐姓埋名几个月,北疆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赤焰镇混入了十八部的人,他们一到夜晚就消失,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关于九皇子的下落,他也有了眉目,打算等解决了十八部的事后再去找他。他最近身体也略显不适,自从到了赤焰镇后,身上的子盅就有了反应,不是疼痛,而是骚动,手臂处频繁突突暴起,难道母盅也在此? 在他残存的记忆中,那女人提到过阿渊,一向认为自己第六感也优于常人的凌将军,固执地认为,那女人嘴中的阿渊就是九皇子萧临渊。不管对方是寒门还是贵族,亦或是天王老子,只要是给他下了盅的恶人,他就要把他的心剖出来喂狗!或者,喂狼也可以。 落雪若柳絮因风而起,洁白晶莹的雪花掠过萧府朱漆门檐,给屋顶覆上了一层纯净的雪白。墙角数枝红梅在清冷中怒放,暗香裹挟着寒气沁人肺腑,忽而一阵劲风穿廊而过,花枝轻颤,殷红花瓣如雨点纷纷飘落,转瞬间,青石院落便落满红梅,雪色洁白,红梅艳丽,相映成趣,美得像一幅山水画。在这幅山水画中,有一个谪仙般的白衣男子往那一站,周围的美景似乎都逊色了几分。 九皇子萧临渊,背影如青松般挺拔又笔直,翡翠玉冠束起墨色长发,胸前垂落的几丝墨发,如绸缎般丝滑柔软,正在院内赏梅。如此极寒天,手上一把白玉骨扇不离手,正面是浓淡泼墨的千里江山图。他伸出右手,把玉扇横过来,一朵梅花悠悠扬扬地落在了扇面上,略侧过头问身边的人,“有消息了?” 覆满霜雪的梧桐枝桠间,有一团五彩斑斓的羽毛,一只“火凤凰”静静栖息,这是萧临渊的凤凰,用它传信可比信鸽靠谱多了。它和玄甲军的凤凰并不相同,这只体型小巧,装置信件的匣子设置了密码,转动凤凰尾羽遮盖下匣子的数字,若正确,匣子自动打开,转动三次仍然错误,火凤凰就会自燃,十分安全。下人粗鲁地一把揪了火凤凰羽毛,把它拽了下来,正巧对着凤凰转过来的脑袋,凤眼怒目而视,下人视若无睹,粗鲁地转动着匣子,咔一声匣子开了,他将信递给萧临渊,“公子您看。” 萧临渊闻声转过,一双宛如深海般的碧色眼眸,潋滟生光。他眉目如画,唇色浅淡如樱花,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素白的指尖展开了信笺,脸上笑容愈发温和灿烂,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谪仙,美得惊心动魄,他道:“有意思,终于来了啊,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的?” “公子啊,你说什么,小的有点听不懂。” 萧临渊拿扇子轻敲下人的头,笑着说道:“听不懂就对了,要事事都知道,岂不是很危险?” 下人摸了摸头,觉得言之有理啊。 九皇子萧临渊,生母乃西域楼兰公主,乐天一年被封为贵妃。乐天二年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景仁宫内灯火通明,宫女产婆乱成一团,一阵婴儿啼哭声陡然雨夜的寂静。新生的九皇子蜷缩在母亲怀抱内,朦胧睁开的碧色双眸中蒙着一层奇异的金色,宛如将阳光揉进了眼眸中,皮肤如此白皙,粉粉小小的的嘴唇似樱花般,不知是哪个神仙下了凡,才会这般好看。粉嫩的小手捏成个小拳头,这初生的婴儿被父皇抱过去时,竟然还对他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简直让乐天帝爱不释手,恨不得把整个天下所有的美好都给他,要不是已经入夜,他很可能现在就会下旨大赦天下。 然而,九皇子出生仅一个时辰后,钦天监何满子深夜闯宫,颤抖着双手在乐天帝面前展开星图,“荧惑守心,赤星贯日,九皇子乃祸国命格。” 为了大燕的百年基业,为了百姓能风调雨顺,他当场求皇上溺毙九皇子,以免影响国祚。乐天帝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心中不忍,难以抉择。 传言,当日后半夜,贵妃不顾产后虚弱,暗中见了钦天监何满子,次日何满子便在圣上面前改了口,说如今大燕风调雨顺,实在不宜增加血腥。他苦查资料,终得破解之法。将九皇子在宫中养到六岁后,逐出皇宫,任其自生自灭,若及冠后仍然在世,便可破祸国之说。 于是萧临渊六岁时被逐出了皇宫,贵妃暗中做了严密的安排,只有远离旋涡中心,萧临渊才能活命。她派心腹在赤焰镇给萧临渊安了家,并为他安排了管家和教书先生,对外宣称是来自江南的少爷,父母早逝,来投奔亲戚。萧临渊被逐出宫后的第三年,贵妃居住的景仁宫走水,现场一片焦灰,乐天帝发现了疑似贵妃的遗体,被烧的面目全非,靠胸前吊坠才确认贵妃已死亡。悲痛之下,乐天帝将贵妃葬入了皇陵。 萧临渊看过信后,含笑走向书房,突然外面闯进来一个人,因动作太快导致身形不稳,撞到了梅树,雪和梅花簌簌往他领口里钻,来不及清理便滑跪在了萧临渊面前,“公、公子啊,大事不好,大理寺卿林大人死了。”小厮名叫司空静,是萧临渊管家之子,替萧临渊办一些跑腿的事情。刚才的小厮叫司空音,和司空静是亲兄弟。 白玉骨扇一声清脆的声响,萧临渊合上玉扇,脸上笑意未减,可眉头却不自觉微蹙,如远山笼上一层薄雾,将眼底转瞬即逝的阴霾尽数隐藏, “怎么死的?不是派鬼羽暗中护送了吗?” 大理寺卿林岱山是两朝老臣,政绩斐然,然而终因朝廷乌烟瘴气,崔式一言堂,眼看江河日下却无力改变,失望至极,向乐天帝提出辞官颐养天年,是一个一心为民,不结党营私的正直官员,萧临渊当年被赶出宫后,也曾暗中多次帮助过他。 司空静道:“老大人家中老宅半夜失火,鬼羽暗中查探发现了十四具尸体,邻居说前些日子大人家中遣散大量奴仆,这十四具尸体应该都是林家人。失火前几日,邻居看到大人的孙女背着包袱出去了,至今未归。” 司空音还知道别的信息,赶紧提醒道:“公子,林大人上一次查的案件和屈大人有关。” 萧临渊指尖轻抬,一根素白手指抵上了唇边,轻“嘘”了一声,嗓音似裹着碎冰,“去传叫韩玉,即刻到书房来见我。” 韩玉是萧临渊鬼羽之首,父亲是矿工,死于八年前的矿难,无意中救了萧临渊后便一直为萧临渊做事。萧临渊组建鬼羽,更是提拔他当了首领,他对萧临渊唯命是从。 萧临渊正在翻看林岱山生平信息,以及这些年办过的所有案件信息。“三个案件未了,乐天十年三月,旷工李二牛之死;乐天十四年九月,旷工元成之死;乐天十七年十二月,旷工牛胜之死,据鬼羽回报,民间还有多起不明原因未上报的矿难。”萧临渊手指一下下敲着桌子兀自理着信息,在桌子上写了世家两字。 这些年那林岱山不顾年迈,多次北上赤焰矿山查探,案件仍悬而未破。 突然“咔嚓”一声,一道碧色茶水飞溅,萧临渊唇角噙着笑意,眼底却陡然闪现的寒芒,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茶杯生生被他捏碎了,“不是不会破,而是不让破,皆和赤焰矿有关,那背后就是崔、屈、冯、周四大家,一定是林岱山掌握了了四家背后不可告人的证据,而遭至杀身之祸。” “主子,有何吩咐?”韩玉进来了。 陡然闪现的寒芒一瞬即逝,又变回一贯温和寡淡的容色,他缓缓的道:“林大人有一孙女在着火之前走了,至今未归,她很可能知道些什么,你去找,把人安全的带回来!” “属下遵命!”韩玉领命而去。 “等等!”韩玉诧异地转身回来,不明所以。萧临渊从书柜上拿了一个手炉,递给韩玉,笑着道:“你跟随我多年,为我出生入死,我心中记着。天寒,这手炉你带着暖暖手。去吧。” 韩玉自幼丧母,父亲又在矿难中丧生,一个人孤苦无依。他接过手炉,眼里似有星星点点,越聚越多,大有泛滥之态,哽咽着说:“谢主子关怀,主子的大恩大德韩玉铭记在心。”萧临渊温和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算不得恩。再说你是我鬼羽之首,让属下看到了,你威严何在?” 韩玉迅速擦掉眼角泪水,喉间哽咽地应了声“是”便退下了。萧临渊从他眼里看到了感激,如今这世道波谲云诡,自己身为废弃皇子,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在权利倾轧的漩涡中,绝对忠诚是底线。金银堆砌的陷阱、世家的种种诱惑,稍有不慎便会将人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只有恩威并施,才能保证身边人的绝对忠诚。 次日清晨,尚未看到人,小巷里就听到沙沙踩雪的声音,还有司空静那咋咋呼呼的喊声:“公子啊,公子,出大……”大门一开,司空静傻眼了,“完了,爹也在,”脸上表情五彩纷呈。司空诚不顾萧临渊就在身旁,恨铁不成钢地抄起扫把追着他就打,“成日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嗯?”司空音躲在梅树后面,不忍直视。他可不敢给哥哥求饶,眼睛不停朝萧临渊看。 萧临渊含笑看着父子俩,温柔道:“司空叔,阿静他还小,饶了他这一回吧,不碍事儿的。”那主人的面子是要给的,司空诚气急败坏地对儿子道:“再有下次,你给我雪地里跪上十个时辰,看你长不长记性。”训完儿子后,对萧临渊道:“公子要没有别的吩咐的话,小的退下了。” 司空静看他爹走远了,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死空诚打人可是一点都没有手软。萧临渊看着懊恼的司空静道:“挨打了吧?下回你先看看你爹在不在,再开口说话。” 司空静毕恭毕敬地跪下,哦了一声吼接上刚才的话:“公子,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镇上的药店一夜之间药材价钱都翻倍了,很多百姓要原价买药,老板不肯卖,现在双方快打起来了。” “药材涨价?所有都涨价还是就某几样涨价?原因呢?” “嗯,是这样的。这些买药材的大部分是女性,家里干的都是旷工的工作,说是家里男人脸上皮肤烂了,有的是肺部难受,说是像火烧一样的难受,以往也都发生过类似的病症,吃了药就都能压下去,但这次药店说今年夏天南方大水,药材都被淹了,收成不好,所以供应的数量稀少,那数量少就涨价了,物以稀为贵嘛,可是这翻倍的价钱,百姓难以承担,就这样双方要打起来。” 司空音道:“公子,我可听说这赤焰矿是有毒的。接触得越多,身体毒素积累就越多,积累到一定程度说不定就毒发了。” “没错,长期接触会患赤斑症,严重的还会伤及肺腑。小镇的人没有别的营生,十之九都是干的旷工的工作。但是,因南方水患造成药材短缺而涨价,根本说不通,因为南方今年并无水患!司空静,让鬼羽去抓个人回来,务必让他们吐出点什么。” “司空音,你带些银子,把旷工所需药材全都买了,让旷工排队到你这领取。” 兄弟俩身子一颤,忙不迭地滚了,他们家公子用最温柔的语气下着让人胆寒的命令。鬼羽怎么审问的?他们从不会痛痛快快地就让人死,只会零零碎碎的让人受尽折磨后再让他们死。 所有药店集体涨价,背后若没有人推波助澜,药店老板可不敢。萧临渊在赤焰小镇居住多年,若有当地官员仗势欺人,萧临渊就会让鬼羽夜晚出手,替百姓伸张正义,次数多了,坏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背后之人要么是给了优厚的条件,要么就是胁迫了药店老板,才会抱团干这样的事情。 此时,凌寒一行人也出现在了药店门口,玄甲军已经跟他汇报过了,也通知了知县,双方剑拔弩张都要打起来了,知县却是到现在都没露脸。 他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中几个亲自买药的旷工,有的只是蒙了薄薄一层纱,风一吹就能看到那粗糙的纱巾下,翻卷的腐肉层层叠叠,像是被火灼伤后又遭虫蚁啃食,原本的皮肉已经支离破碎,底下露出森森白骨与深浅大小不一的孔洞,零星几处尚还完好的皮肉可怜地挂在颧骨上,他们探出脑袋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唯恐幅度一大,那点仅存的挂着的皮肉就会掉下来,让人不忍直视。 药店门口聚集的大量的矿工家属,各个情绪激动,义愤填膺地质问为何要涨价,有的甚至要冲进药店,几个手持棍子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形势剑拔弩张。 第3章 第 3 章 “叶大夫,你怎么看?” “就是典型的矿,长期下矿又不带面罩,导致大面积皮肤溃烂出脓,哎哟,”还未说完,叶疏桐低声尖叫了一声,他脚崴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对着凌寒,脸上微露痛苦之色,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将军,我脚崴了,能不能,能不能扶着你?”虽是在询问,但叶疏桐的手已经挽上了凌寒的手臂,眉目含情又楚楚可怜。 一个大男人娇软的声音让凌寒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对男人可没有丁点兴趣,“让他彻底灭了这个念头,”于是凌寒挣脱了自己的手臂,目光冰冷如铁:“不能!但是我可以让亲卫送你回去。” 一旁的谢峥简直无语,这么个温柔又娇滴滴的大美人脚崴了,那正常男人那都是一路抱回去的,就他家将军连歌手臂都不让挽,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他这辈子能娶到老婆么? 为了不让自家将军当一辈子老光棍,他赶紧走上前,把自己的手臂送过去,“叶大夫,你别见怪啊。将军那盅毒刚解,体力还没恢复身体娇弱,估计风一吹他就倒,你扶我,扶我也是一样的。你千万别怪罪我们将军啊,虽然他外表冷酷,实际他内心可温柔了,他收养战争遗孤,还给阵亡的将士们立无名冢,他……” “谢铮!”话未说完被凌寒打断了。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做的,并不想成为博取人们好感的谈资。身为军人,他的归宿就在战场,那一片无名冢总有一天会增加他的墓碑,刻上他的名字,所以他不需要成婚,不需要妻子。他封闭自己的内心,拒绝所有的好意和情感。坊间总流传着他的传言,说镇国将军的心是玄冰雕成的,冷血无情。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到底遭遇过什么而成为如此冷心冷情之人。 突然药店那边传来一阵响彻天际的欢呼声,原本拥挤闹事的人群四散开来,另外一边重新聚了一个队伍。原来一刻钟前,一个身穿蓝蓝袍的年轻小伙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店里,他啪一声把一袋银子放在柜面上,嚣张地喊:“老板出来!他们的买药钱,我家公子全都付了!”喧嚣的人群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声源处,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声“恩公啊,”人群仍旧沸腾着。那个小伙子买断了旷工所需要的所有药材,免费发放,与涨价三倍的药店两相对比,悲喜天差地别,人情冷暖尽数暴露在天光之下。洁白雪花如飞絮般落满人的肩头,那些排队的人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各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北风裹挟碎玉琼瑶掠过飞阁流丹,鹅毛大雪纷扬而下,皇宫内穿梭守卫的士兵甲胄都落满银白。那久病不起的乐天帝,竟然在这彻骨的严寒中奇迹般转好了——贴身太监黄公公正搀扶着他去御花园赏梅,“皇上,那腊梅开得可欢呢,奴才从未见过这么鲜艳的腊梅,定是为了庆贺皇上龙体好转而争相开放呢,您去瞧上一眼?” “嘿,你个老东西,谁大晚上去御花园赏梅?” “呀,是奴才愚蠢了,一心想着让皇上散散心,全然忘记现下时辰不合适。”黄公公自己掌嘴,小心翼翼道:“那皇上现在是回紫宸殿还是?” “罢了,就去御花园吧,此刻不算太晚,想必雪后的御花园也别有一番韵味。” 雪后的夜色有一种柔和的亮,像是天上仙女不小心打翻了梳妆镜,倒扣在人间,御花园的雪上莹润透亮,像是倒映了满天星辰。一片银装素裹中钻出几多娇艳的花朵,结住了花朵的冰柱从枝条上垂下来,竟将整个御花园结成了半个琉璃世界,宛若琼花瑶草。远处的几株腊梅在冰雪中傲然绽放,有的花瓣上是洁白的雪,有的竟结成了冰花雪蕊,红的、黄的、绿的,颜色不一,让人心生怜爱,不忍破坏。乐天帝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才道:“这腊梅年年稀稀拉拉地开,倒是头一回见它开得如此艳丽。”喉结滚动,乐天帝忽然转身,鞋靴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说……朕的老九还活着吗?” 黄公公刚说出一个“这”字,御花园西面骤然炸开一阵嘻嘻哈哈声。狂乱的步伐中混着小太监和宫女的劝阻声音。黑色大氅裹挟着劲凤猛得掠过九曲回廊,来人一阵上蹿下跳,“母后说腊梅妖艳,妖艳货色,”嘴里叽里咕噜吐出一阵胡话,手脚也没停,把开得好好的花打得稀烂,看到地上的残瓣,他一蹦三尺高,随即双脚拼命踩跺,艳丽花瓣洇入积雪,留下一片狼藉,“我踩,我踩踩踩,踩死你们这些挡路的,”他丝毫未察觉百步之外,站着身着炫黑帝服的皇帝。他手指来回捻着佛珠,将它捏得吱吱作响,眼里翻涌的怒色像是下一刻就要杀人。 黄公公眼见皇上脖颈青筋暴起,忙不迭弓着腰凑上去:“陛下息怒,殿下只是顽皮了些,可能也并不知您就在此处……” “计较?”乐天帝渐渐松开了快要捏碎了的佛珠,咬牙切齿道:“朕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其他都死绝了,还能怎么计较?嗯?你即刻去传朕旨意,若老九有任何闪失,让凌寒提头来见!” 皇帝望着雪地上东倒西歪的花枝和残瓣,和仍旧在傻乎乎又跳又笑的八皇子,仰天长叹:“你说这老八为何就没有一丁点长得像朕和皇后?” 饶是在三九天,黄公公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皇帝虽鬓染霜雪、眼角堆纹,但从其硬朗的五官中依稀可窥其见昔日风华。可八皇子并未继承到父亲半分容颜。事关皇室血脉,李公公只能将疑问死死放在心里,低垂着眉眼劝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古以来,皇子长得不像父母的,也是有的。” 京城,崔府。 灯台上烛火明明灭灭,崔尚书半倚在太师椅上,指节一下一下地扣着扶手,下首紫袍男子垂眸敛袖,双手端起鎏金茶盏,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父亲,若是镇国将军真把九皇子寻回来了,我担心会对我们不利。” “哎,小崔大人不必着急。那九皇子不过是西域妖妃生下来的野种,是否是龙种都未可知。而且六岁出宫,十几年过去了谁知道是死是活。哪怕还活着,这么多年在外面定是求生不易,就算被那修罗找回来了,也不过是废物一个,何况妖妃已死,他回来就更翻不起任何水花了,于我们何碍?” “屈大人,凡事不要说死了,一切皆有可能,不可不防。” 突然“喀拉”一声,碧色茶水飞溅,鎏金茶盏撞在青砖上,碎成了几瓣。崔林槿崔尚书猛地踢翻身前矮几,脖颈处青筋暴起,暴怒之下眼珠似乎要跳出眼眶,“烫死我了,养你这庶子有何用?为父何时喝过这么烫的茶水?”紫袍男子死死咬着牙齿,笔直跪在青砖上,“父亲息怒。”其实,这茶水并不算烫,纯粹是因为崔尚书心事重重之下,无意中呛了一下,便将怒气全发在了最不喜欢的儿子身上。 “父亲大人息怒!二弟不是有心的。” “崔大人息怒!”几个在场同僚也劝道。 崔尚书一遍擦拭被茶水溅湿的衣服,一边朝嫡子数落:“他就是不长脑子,一样的话为父说过一次你就能记住,可他却不能。为父几时喝过这么烫的茶水。说罢猛然转头,对着崔匪怒目而视:“滚!接下来的事情你都不必参与了,跟你那没脑子的娘一个德行!” 崔匪紫袍下的双手拳头紧握,指节都要刺入掌心,双眼通红心有不甘。当着半数朝臣的面受辱,“庶出”两字如钢针般直刺心口,杀意翻涌滚上心口,怕自己安耐不住下一刻就要暴起,他猛得深吸一口气,生生压掉了自己的情绪,再抬首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颤声道:“父亲大人息怒!” 赤焰镇。 朔月高悬,三三两两的星星在云层后若隐若现。萧临渊猛地一勒缰绳,黑马嘶鸣着踏碎了一地霜雪,身后鬼羽如鬼魅般紧随其后,马蹄声惊起鸦雀绕过枯枝,转瞬就消失在通往矿山的无边夜色中。 寒风裹如刀割般刮在脸上,萧临渊紧紧攥着缰绳。旷工集体中毒的事情来得实在蹊跷——他们在矿洞劳作数十年,虽有皮肤溃烂之人,但从未如现在这般集体突然毒发。回想这几年到手的矿粉,杂质多、纯度低、价格却水涨船高。朝中世家大族却还屡次上奏称赤焰矿将竭,难道是真的? 不,不。世家嘴里吐出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矿山山上山下截然不同两个世界,山上白雪皑皑恍如仙境,山下灰蒙蒙寸草不生了无生机似地狱。几顶帐篷凌乱地搭着,四处漏风,那是无家可归的旷工栖身之所。萧临渊和鬼羽在离矿洞外一里处便下了马,鬼羽牵马隐藏,他独自前行,惨淡月光下,依稀能看到那些旷工的面容,和镇上的矿工一样,溃烂恐怖。 萧临渊几个躲闪,就轻易避开了正在休息的矿工,入了矿洞。矿洞深处宛如巨兽的喉咙,浓稠的黑暗让人看不清周遭一切。火折子燃起的瞬间,琉璃灯橘黄色的光芒刺破了幽深的黑暗。洞壁垂着数十盏矿灯,像长龙般蜿蜒至拐角处的黑暗中。萧临渊随手摘下一盏壁灯,取出灯罩,一股刺鼻气味迎面而来直冲鼻腔,指尖捻起粉末放在琉璃灯下细看——是杂志极多的低等矿粉! 他贴着洞壁慢慢前行,洞内深处有血腥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略屏息敛气,走过长长一段矿洞,前面伸手不见五指,微抬手臂,琉璃灯的暖色火焰将洞壁照耀得纤毫毕现,积水在脚下蜿蜒成河,但那刺鼻的气味却没有了——也就说,这里面的都是高纯度矿粉,前面是采矿区。赤焰矿这种东西,纯度越高闻之无味,提取的矿粉就越易燃,但致命缺点是矿粉是有毒的!但那血腥味却是越来越明显。 为何会有血腥味? 他把琉璃灯挂在洞壁一个钩子上,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剑赫然出现在手心。刀尖轻刮几下,表层矿土簌簌剥落,哪有这么容易就刮掉矿皮的?他又试了几下,矿皮疯狂掉落,后面暗红色血迹赫然显现。这些矿皮居然是人为贴上去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遮掩后面的血迹斑斑。温润的脸上神色骤冷,短剑接连划过十几处岩丈,都每处剥落的矿皮后面都是斑斑血迹。血迹从与人齐高处蜿蜒至人小腿位置,飞溅蜿蜒的形态带着人挣扎时的凌乱,显然是活人被利器刺伤时喷溅所致。到底是做了什么,采矿区的洞壁上才会有如此多的血迹? 暮色如墨,有两个人躲在暗处观察已久,“将军,他们好像进洞了,我们要不要进去?”谢铮顶着浓浓的鼻音,兴奋地打着手势问凌寒,他从没见过赤焰矿长啥样,他想捡一些被提纯过废弃的矿石,带回去做矿雕,所以他做全了下矿的所有准备。 凌寒朝他一阵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小子给我在这等着,万一洞塌了,你可以救我。”做足准备下矿的谢铮,惨遭无情抛弃,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将军入矿洞。 三日前亲眼看着司空静拿着一大袋银子砸在药店柜台上时,他便顺藤摸瓜找到了背后之人。半月的跟踪,皇子身穿白衣在回廊品茶的模样犹在眼前。雪色狐裘衬得那张脸如此温润夺目,哪里有半分被弃皇子的模样?雕梁画栋的豪华府邸里,鬼羽如鬼魅般到处穿梭,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位弃皇子雄厚财力。将军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和右臂,银面具下冷若冰霜,“要真是九皇子下的盅,今晚要不要弄死他?” 第4章 第 4 章 “嘀嗒,嘀嗒,”幽深矿洞深处传来水滴之声,还未来得及弄清缘由,手上琉璃灯灯芯猛然晃了一下,一缕檀香随着摇曳的光晕,悠然飘了进来,萧临渊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终于来了。”转过头看到一穿墨蓝袍子,左脸覆着银质面具的邪魅男人出现在了洞内。只露了半张脸,也难以掩盖他的气质和与生俱来的气魄。他眉眼弯弯,眼角一粒朱砂痣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妖冶,双眸分明是含笑的弧度,却似淬了毒的匕首,仅这片刻的对视,萧临渊觉得此人已经在他身上来回剜剐几遍了,这分明才第一次见面。凌寒仅这一刹那的对视,心里已经有了结论,果然是个表里不一的“蛇蝎美人。” 但,此人毕竟是皇子,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凌寒几步上前,行了个礼:“臣凌寒,参见殿下。”露出的苍白劲瘦的左手腕处,有一朵似火焰又似莲花的刺青,上面隐约还有几个字,看得不甚清楚。 萧临渊淡淡一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凌将军,能在此相遇,真是难得。” “难得?何以见得呢?难道不是殿下故意把臣引来的吗?”说话时,凌寒已经走到萧临渊身边,他靠得极近,两人间呼吸可闻,呼出的热气吹到萧临渊的脖颈,有一点点痒,凌寒却浑然不觉,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想从他那双碧色双眸中读取些什么。 萧临渊咳了一声,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将军和谁第一次见面都是这么没礼貌,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吗?” “那倒不是,一般人我可不盯。”双臂抱在胸前,往洞壁一靠,直不楞登地继续盯着萧临渊,配上他那笑容,十分欠揍。 脸皮厚到这种程度的,萧临渊暂时还没见过,得亏他教养好,脸上温润依旧:“那萧某还真荣幸,能入得了将军的眼。”手上的琉璃灯往前递了递,好让他看清自己眼里的诚心,接着萧临渊一脸无辜道:“将军哪里的话?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何来引诱你前来之说?将军真是误会我了。”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让人实在是讨厌不起来。但将军铁石心肠,又有盅毒在身,岂会轻易相信? “误会?殿下早已识破我安插在萧府的眼线,却任其通风报信,不就是想诱我前来么?” 萧临渊眼底竟泛了点水雾,琉璃灯的光晕在他绿眸中泛出了星星点点:“将军为国征战多年,英明远波,尚未来得及通过眼线结识将军,怎会轻易处理?镇上矿工毒发来的蹊跷,我天生绿眸,白天行事不方便,只能趁晚上无人之时前来查看。本想等这事了解后,再登门拜访。不成想缘分来得如此突然,竟然在这矿洞内见到了将军。” 凌寒承认九皇子这张脸很完美,完美到看不到一丝撒谎的痕迹。这是个心肠毒如蛇蝎的人,千万不能因为那张脸就着了他的道,凌寒提醒自己。随即转移了话题,“矿洞有毒,殿下不知吗?皇上接连发了三道圣旨,必须确保殿下安全无虞,若殿下有闪失,本将立即脑袋搬家。” “那要恭喜将军了,你的脑袋还牢牢在你脖子上。你说矿毒么,劳你关心,我免疫。” “免疫?世上还有人对赤焰矿毒免疫?殿下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也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将军想试试?” “还是别了,已经生不如死了。”此话颇有深意,但初次见面,不适合刨根究底。只是隐约觉得,这凌将军对自己敌意甚深。 两人说话间已经把整个采矿区都看过了,整个区域的洞壁几乎都是血迹斑斑,从血的成色来看,应该是近期的。而刚才听到的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似乎来自采矿区尽头往右转的一片区域,萧临渊没猜错的话,那里是矿石处理区。萧临渊幼年没找到司空诚时,为了谋生,曾经做过童工,所以他对矿洞的情况十分了解。但,眼前这个修罗将军,不知为何,好像对矿洞也十分了解,他拿过萧临渊手里的琉璃灯,走在了前面带路。 前面墙壁上有个深褐色凸起的东西,萧临渊盯着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越过了凌寒,双手按了下去,“殿下不可!”凌寒大声提醒,但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狭窄的地面豁然开了一道巨大裂口,两人直直地摔了下去,唯一照明的琉璃灯也掉了。 那日崔府议事,崔匪走后,崔林槿说不管九皇子是龙种还是野种,杀。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 他们往下掉进了一个更深的洞,里面透不出一丝亮光,周围还弥漫着比采矿区更难闻的气味——难以描述的腐味? “殿下为何要去触碰墙上的机关?”凌寒语气不愠,矿洞结构复杂,洞内还有积水和血迹。不知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可预测的危险,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 “既然有机关,定然是为了隐藏某些东西。不入虎穴焉得虎……”还未说完,身后传来热量,凌寒几乎整个人贴上了萧临渊的后背,一条手臂环过萧临渊,捂住了他的嘴,淡淡的檀香袭来,耳边传来凌寒温热的吐息,萧临渊轻微一颤,凌寒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前面有人。”萧临渊僵着身体,愣了一会儿才将脚错开一步,和凌寒适当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外面的人似乎不少,各个不说话却有兵器出鞘的声音,他们是谁?朝廷的巡逻兵?可这就怪了,从没听说过朝廷的兵还下矿巡逻的。脚步声渐渐停了,但这群人却并未出手 突然“轰”一声,洞壁上所有灯盏依次亮了,从拐角处冲过来几个身穿黑甲,头戴盔甲面罩的人,手持利剑朝他们直冲而来。凌寒深吸一口气,原来这群人是要亮灯了才敢出手,要是在黑暗中出手,就算人再多,他们也不是凌寒的对手。 凌寒眼神如刃,拿剑就冲了进去。五六个黑甲人把他围在中间,其中几个专门攻他下盘,另几个左右夹击,都未伤到凌寒分毫。这时,从不远处的拐角又来一个黑甲军,他拿刀朝凌寒狠狠劈下来,眼看就要凌寒手臂不保。突然,眼前一阵凌厉的风声,一根闪着蓝绿颜色的细长银针从侧面飞来,直直扎进了刺客的手臂。黑甲人先是一愣,随即痛苦地大喊“啊!”手捂着手臂,痛苦地喊道:“有毒。”萧临渊被三个人围攻,眼角余光瞥见有一个黑甲军大刀就要劈下来了,眼疾手快地放出了一根毒针。拐角处的涌过来的黑甲人听闻,一时不敢上前。 担心萧临渊安危,凌寒大喊道:“管好自己,我不用你分心救。” 凌寒出手快准狠,地上一大滩血迹顺着低处蜿蜒而下,刚才围攻他的几个黑甲人已经全部倒地。而拐角处那刚才仍在犹豫的黑甲人全部冲了过来,再次把凌寒围在中间。一时间,刀剑碰撞声和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刚才被凌寒砍倒的几个黑衣人表情越发狰狞,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腿全都断了。凌寒从不给敌人活命的机会。几个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寒,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凌寒有一记扫堂腿,却是没想到一下子扫断了他们五人的腿。 这时转角黑暗中有密集的脚步声,源源不断的黑甲人又加入了进来,也不知这小小的矿洞是如何容下这么多人的,好像杀之不竭似的。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凌寒和黑甲人厮杀时,分出一点良心看了一眼那白衣人。他被黑甲人围在了中间,凌寒心想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也好,自己无法分身营救算不得抗旨,大不了到时候替他收个尸。分神之余,黑甲军仍然未占上分,伤不了凌寒分毫。倒地的尸体越来越多,拐角处的黑甲人却源源不断,难不成这个洞的出口是通向地面的?矿洞高度宽度有限,凌寒武功无法全力施展,多对方就是用车轮战的话,搞不好还真的会被他们搞死。离他最远的一个黑衣人见一直无法取胜,向另一侧洞壁靠过去,那里有一个开关。 “呼”一声,寒光闪烁,前面飞过一把短剑,以极其凌厉的速度和劲道飞刺出来,紧接着带出一片飞溅的血迹和那人痛苦的呼叫声,黑甲人纷纷侧头看去,那把短剑几乎卸掉了同伴的整条手臂,只剩一点皮肉黏连着,血溅满了洞壁。还在拐角处增援的黑甲人见状,不敢再靠前,而凌寒此时却突然发力,洞内似挂起一阵飓风,瞬间又有七八个黑甲人倒地,其余的黑甲人再也不敢抵抗,纷纷往后逃跑。 凌寒赶紧走进萧临渊,正想开口问殿下如何了,率先看到了萧临渊身边的尸体,每一剑都刺中要害,刀刀毙命,果真狠辣无比。一身白衣却一尘不染,丝毫血迹未沾。想不到这个皇子还是会武的。 萧临渊走过来,他说:“这些兵都从右边来,右边或许有出路,亦或是有什么不想让我们发现的。” “是死人!”凌寒道。 萧临渊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手抹掉凌寒朱砂痣上的血迹,温柔道:“将军眼角染血了。今天第一次杀人,心里有点怕,还请将军带路吧。” 凌寒信他个鬼,第一次杀人就能让人一剑毙命?但嘴上却也没说什么,走在前面。下面的矿洞四通八达,很明显是后面挖的,如此费尽心思在矿洞地下挖洞,到底是何目的? 凌寒寻着气味又往右边拐,那边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伴随着难闻的**和血腥气味。凌寒摸索了一下,摘了洞壁的一盏灯,掏出火折子点上了。点燃的矿灯,照亮了前方,凌寒右手捂着鼻子在前面带路,一边提醒萧临渊小心。**的气味越来越重,直冲人的鼻腔。萧临渊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这得是死了多少人,才会有这么**的气味。” 前面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顿住了,萧临渊差点撞上他的后背,萧临渊抬头,瞳孔皱缩——这里居然有一座大型地牢。铁栏杆锈迹斑斑,铁栏杆间的枯骨垂挂着,依稀能猜测到这些人生前的绝望。两人走近一些发现,地牢里还有些新的尸体,身上衣服破烂,也被横七竖八地和这些白骨堆叠在一起。洞内密不透风,有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或许洞内所有腐味都来源于此。新的尸体是矿工吗?那又是因何而死?结合采矿区洞壁的血迹,极有可能是采矿的时候死的,但采矿为何会造成这么大面积的血? 一边的凌寒眉头紧皱,走到牢门处用力一掰,萧临渊看得目瞪口呆,这牢门居然被他徒手拉开了。两人一起走了进去,萧临渊从白玉骨扇中掏出一根银针,正要翻看尸体,突然手臂被人牢牢攥住了,“殿下的手应该拨弦弄琴,不宜碰这些,让臣来吧。”话一出口,凌寒就后悔了,这人手脏不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话已出口,反悔就有点不是东西了。 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尸体翻了过来,皮肤上已经有灰绿色斑块,口鼻处流出血水,腹部膨胀隆起,看样子刚死两三天。因为有灰绿斑块,已经无法判断脸上是否如镇上旷工一样,是否腐烂。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有手臂和手指有多处利器伤痕,手臂处伤口约寸许长,十个手指指腹全部都是划痕! 那边还有。顺着萧临渊的指示方向看去,那是地牢最里面了。凌寒走过去,发现腐烂程度和刚才那一具差不多,估计刚死一两天,受伤的部位也是手臂和手指,所以也就是说采矿区洞壁上的血迹都来自他们的手臂和手指? “爹啊,你手指头上为何会有这么多伤口?”幼年记忆如雪花般涌入大脑,凌烬有一年十个手指头天天流血,结疤后又流,循环往复一直不见好,凌寒每次问起,凌烬总是说过几天便好,不必担心。然而这个过几天,持续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却也不去看大夫,凌寒担心,便打算托着父亲去看大夫。刚走到父母房间门口,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我原本只是猜测,没想到还真能行。” 妇人道:“但终归伤身体,若是让几位大人知道了,以血润滑能提高矿粉纯度,矿奴必会遭到世家压迫,万万不可大范围推行。” “你说的是,但我做试验的时候有人跟在身边,怕是瞒不住。”妇人忧心道:“那可如何是好?”仅仅几个月后,凌烬带着旷工下矿,就遭遇了矿难。 “以血润滑。” 萧临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将军意思是,这些人死因是失血造成的感染而死亡?”我曾听母妃提起过,但那也仅仅只是母妃当年的猜测,居然还真的可以用血润滑?提高纯度? “这些新的尸体或许是死于感染,但那些白骨就不知道了。”凌寒又看了一眼堆积在一起的森森白骨,恰巧萧临渊脚底有块石头,一不小心没站稳,情急之下扶了凌寒的手臂,无意识将他手臂抬了一下,照到了地牢角落的墙壁上,那里似有一朵莲花,光线不足,看得有点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