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活动)【朱苍|末世群像】IF:20》 第1章 写在正文之前 当前决定回炉重造这篇中篇,最初构想不变,当年写的篇后感部分还在—— “……IF这种魔幻现实,当然既有现实成分,也有神魔妖鬼这些非现实的东西,只是,没有详细的时代背景,没有具体的地点,没有交代特别详细的人物关系,仿佛是一出多幕剧的剧本。舞台上早已拉开黑色的幕布作为背景,演员出场,然后就如此流畅无比地进展下去。 IF的大背景,选择的是黑暗中的冰雪,或者说,是极夜,其中有灯火悠然的小镇,孤独的小屋,热气腾腾的桑拿浴室,还有奇妙的天空,茂盛的森林,空旷的原野,无限的大海与沉默的悬崖等等但是这黑白强烈对比的背景从未真正改变。 希望,绝望,过去,未来,悔恨,心动,犹豫,徘徊,责任,传承…… 总之,我想写一个不那么严肃沉重甚至带点轻松荒诞的末世故事,似真似幻的世界,全新的开始……” 啊,现在看来……确实是全新的开始~这可是作者自己当年万万没有想到的(?˙▽˙?) 个人入霹雳圈是在刀龙三部曲时期,不过补剧补得很充分……从九皇座的最后几集开始看的。朱苍这个cp,那时在个人的亲友团圈子里根本没有同好……没想到小伙伴们原来会在十多年后陆续出现……能够在完全不抱期待的时候遇到~真是开心啊233 正好今年以来,个人又重新燃起写文做饭的热情了……当年随手写的东西,现在看来可以提升的地方还是蛮多的,那就直接回炉重造好了…… 因此这篇当年粮食群像文,就蜕变成了朱苍的异世界群像啦~ 而且,为什么末世不能谈恋爱呢?战友当然也可以是生死相依的伴侣啊~ 与所爱的人并肩一起拯救世界重建人间,多么浪漫(=^▽^=) 祝福弦首和大王在每个世界里都幸福快乐~ 不得不感谢网络世界,让个人见识了什么叫做人类的多样性…… ——事情经过和更多详细的截图之类放在lft上了。 scyan2025.lofter/post/bb8b3_2bea0e23c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写在正文之前 第2章 Overture: Ragnaroek 昏黄的灯光,像是凝固的蜡,从头顶浇下来。 他走了几步,一件件将身上衣物脱下,分门别类的挂在墙上钉住的原木架子上。散发着松木气味的长凳,坐上去有种平静的安心感。这恐怕是他每周觉得最轻松的时刻,但今天他更多感觉到的是从骨子里泛出来的疲惫。每一寸酸痛的身体仿佛都在告诉他他今天能活下来是件多么侥幸的事情。 总有人会有好运,但……很难有人始终好运。 似乎……他是例外。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柔软的浅茶色头发垂落到肩膀,长长的睫毛在淡淡发青的眼眶下勾勒出精细而细微的线条。冰冷的水流从向日葵花盘一样大的花洒倾泻下来,最初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噤之后,他觉得僵直的关节好多了。 拿起白色的厚浴巾,他看了一眼凳子上的手表,时针显示清晨六点半。他推开浴室一侧沉重的木门。 果然如他所料一般,不大的房间里灯光微弱,充斥着扑面而来的白蒙蒙的水汽,温暖蒸汽中夹杂着淡淡的木香,三条长凳上空无一人。 如往常一样,他选择中间的位置坐下,舒适地放松身体靠在后排的木头上。被烤热的木头格外烫贴,贴在**的肌肤上。对于一个在冬季严寒三十多度的户外待了几天几夜并且经过生死搏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 他长舒出一口气。 从现在算起,到最终的约定日,拉格纳罗克之日(Ragnaroek),还有整整一百一十五天。但是,所有的看守者(Watcher)已经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回忆起同伴的鲜血喷溅在肢体上的时刻,即使是隔着厚厚的衣物,他也能感觉到那种烫人的热度…… 他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朦胧。暖热的蒸汽包围着他,温柔地触摸着他,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贪恋了。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沉沉地倚在长凳上睡着了。 在他看不到的窗外,太阳仍深深地潜伏在地平线以下,即使现在已经是黎明。深蓝半透明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神之末日。 在这之前,整个世界已经历三个气温不断下跌的严冬,而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一直都是寒冬,按照预言,连续第四个严寒季节又将接踵而至…… 没有春天…… 春夏秋,都不会再来了。 然而,大地一片银白,四处冰封雪覆,连太阳都失去了往日的热力,即使在四月底的现在也只能看到不到一个钟头,月亮同样隐没,群星也杳无踪影。 这样下去,无须众神之战,这世界便会毁灭。 —————————— 对于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神祀而言,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高大的魔神站在天空光暗的边缘俯瞰大地,大地犹如一幅伤痕累累的画卷,雪白与墨黑交织着,勾勒出人类无所不在的足迹。 俊美如光的面孔上掠过一丝阴霾:人类,又污秽了。 那么,也到了重新清理的时刻。 只有毁灭过去,才能真正的开始。 祂一扬手,深青亮白微微发红的光芒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倾泻,在空寂黑暗的天空中舞动着,曲折地向堆积着厚厚冰雪的地面飞去。 “去吧,我的使者。”异色双瞳中流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毁灭那些狂妄而无知的敌对者。” 地面上。光芒落地之处。 两个人影彼此对峙着。斑驳的黑暗中,一切都显得暧昧又模糊。 青色的人影轻笑着,抚弄着额前垂落的一缕黑发,几乎是挑衅的态度了,“你说,我们俩,谁能先完成神的心愿呢?” 红色的人影默然看了自己百年不见的同僚一眼,“那,就要看我们各自的手段了。” “二选一?” “可以。” “你想去找他吗?” “……你说的这个‘他’,是祂的继承人吗?” “呵——明知故问!” “彼此彼此。” “提醒一下,发现被祂骗了的狮子大约正在炸毛……” “那你想试试……守望者沉淀千年的愤怒?” 无尽雪地中,双方默然对望,此时的沉默里似乎多了一点彼此理解的错觉。 细细索索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停下来了,低头的人影最后彼此交换了眼神,然后极快地向不同方向化光消失了。 一切即将开始。 一切早已开始。 所谓命运,从来不是循环。 第3章 Scene 1 Ashes “苍。” “嗯?” “你……还好吧?” “嗯。” “前几天的封印破碎,我在外面感觉到了,但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无事。你要协助龙宿看守北海的第一道阵式,否则才是全盘皆输。” “五枚界之章都发动了,真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哈,死不了,自然算好事。” “苍……赭杉……” “吾相信……他会没事的。” “嗯。我也是。”白发的男人眼神一闪,低头开始在包里翻来翻去,明明是很严肃的面孔,却有三根白毛毛在额头上晃来晃去,总显得有些滑稽。他最终找出一个看上去相当厚实的牛皮本子,纸张隐约有些发黄了,“对了,这个是我重新整理无双的……东西里面找到的,我想,你也许熟悉。” 他接过来,翻开第一页,看到熟悉清秀的字迹竟有一瞬间发愣,“嗯,确实。剑子,谢谢你。” 剑子看着他淡漠的表情不由叹了一口气,“……行了,我都明白。不用说了。要是大家都能撑过这一关,我等也总算可以卸下这付担子,不用不老不死地几百上千年的活下去了。” “是啊。”他抬起视线,几乎以为自己在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看到剑子重重地皱起眉头。 白发白衣的男人看着他分明犹豫了一下,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知道剑子想要说什么。 但是,他不能够;正如,他必须留在这里一样。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他送剑子踏上回程,熟悉的背影在黑暗中看去略显凄清。这里幸好能源一直都供应充足,高大的路灯形似垂下细长花瓣的百合花,明亮的灯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 刚要转身,眼角瞥到一个烟雾一样的白影飞快从灌木的阴影中闪出来,往路的另一侧跑去。几乎是不假思索,战斗的本能令他顺手挥出一刀。 然后,他听到有什么小动物很凄惨地吱地叫了一声,随即那片柔软的白色就躺上路中心一动不动了。 犹豫了一瞬间,他还是走上前去,伏下身体,轻轻地拨开那片茂密浓厚的皮毛。 原来……是只狐狸…… 这里原本人迹罕至,于是也算得上是小动物们的乐园,但漫长而寒冷的天气摧毁了许多动物的家园,今年春天以来,他几乎没看到什么小动物,连平时喜欢在门口讨面包的小松鼠都从一大群变成了二三只,平时早就出来活动的狐狸们也几乎看不到…… 他慢慢地把这只小东西翻过来,察看它的伤势。那只痛得微微地发抖的黑眼睛小动物气鼓鼓地咬着他的手指。 “抱歉……”他轻柔地反复抚摸着它的耳朵直至背脊上的皮毛,修长上挑的眉毛蹙紧,“是我太紧张了。” 狐狸似乎感觉到了那抚摸中的善意,咬啮指尖的力道渐渐轻柔起来,最后几乎是在抱着啃了。 他淡淡一笑,把狐狸抱在怀中往家走去。 这方圆百多里的范围内,有一个二百多人的小镇。事实上,他就住在离镇上不算很远的地方。每个月一次,他会去镇中心最大的超市购买足够的食物和生活日用品;每周,他会去小区的桑拿浴室待一二次,尤其是在漫长的战斗结束之后。 但他尽可能地少遇见他们,甚至几乎不和他们交谈。 是的,自从他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而惟一剩下同伴的赭杉前往极点附近久久未归之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 因为,大部分他想说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 作为几乎不老不死、游离在尘世之外的看守者,他能与普通的被守护者说什么呢? 看守者与……世界之间数千年的约定,本来就决定了他们无法向旁人倾诉自己的痛苦。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晚祷的钟声长长地鸣响。” 年复一年,无尽雪花依然沉默坠下,而钟声……渐渐湮没无闻。 —————————————— 第4章 Ashes of Time 进门换过衣服,首先给狐狸上药,他又找了一条不用的旧围巾把沙发的一角围出来,于是那只白色的小动物满意地趴了过去。 他在厨房里泡了一杯红茶,走到书桌前面坐下来,扭开台灯,从包里抽出刚才的本子。牛皮的封面有着亲切的手感。翻开第一页,发黄的纸页上写着:云染。 清秀到几乎腼腆的字迹。他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翻到背后,飞扬的也是熟悉的笔迹,带着一点傲慢的孩子气和天真:雪飘。 云染和雪飘,都是他数百年相依为命的同伴,云染更如同他的小妹妹一样。两人在两年前的一次魔祸中双双罹难,待到他赶到的时候,只剩下惨不忍睹的冰冷躯体。 一页页的翻下去,佛手柑的甜味熏然混合着茶香,灯下,水色双眸微微眯起:原来……这竟然是那两个人的笔记?至少是五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魔能还没有这么活跃,众人中最年幼的两人还很有些闲情。 也许说这本是笔记也不恰当,就是一些随手写下来的感触而已,非常琐碎,完全没有条理,大概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在看什么书,照顾的阵法怎么样了…… 两个人的字迹截然不同,很容易辨认。看上去,这个本子是两人轮流在写…… 雪飘:老大选中的这个小镇很不错,安静整洁交通方便,像我的家乡。这么多年都没回去,不知道那边变成了什么样子?云染说镇上的面包店里有一种豆沙的点心和小时候吃到的味道很像,改天试试。 云染:这里的夜晚好美,天空中的光芒,仿佛是永不熄灭的烟花。冰雪清新但是好冷啊,大哥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么冷的地方? 雪飘:我讨厌妖魔!就不能安静地待着么? 云染:哎,你为什么一定要抢我的本子来写啊? 雪飘:我喜欢这纸张的手感。再说了,近来我们几个人出任务的时间总是不一样,你很快又要出发了,哪有机会说话?一旁画了一个大大的吐舌头鬼脸。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 他、翠山行、赤云染、白雪飘、黄商子、九方犀,作为东方封界的看守者,他们六个人之前很少分开,直到从一百年前开始,各处的封界不断出现裂隙,魔能魔物不断侵入之后。 大概在六十年前,西方的封界一度不稳,气流十分躁动,于是那边的主事者请求他派人协助。云染的力量是他们所有人当中除了他之外最适合安抚紊乱的自然之力的,而且他考虑到这件事本身几乎没什么危险性,所以才让云染一个人单独前往。 他翻开稍后的一页,清秀的字迹写道: 「狐狸:异乡的小王子在沙漠见到一只迷路的狐狸。聪明的狐狸要求小王子驯养他,虽然狐狸在两者中显得更有知识……我不明白为什么?狐狸告诉小王子的秘密是:用心去看才看得清楚;是分离让小王子更思念他的玫瑰;爱就是责任。 玫瑰:小王子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朵玫瑰……所以小王子一直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渴望小王子的关心与照顾,然而又想装得很坚强,却使得小王子很气愤苦恼。她的骄傲没能让小王子明白她对他的爱,反而令他无法忍受离家出走。小王子打算离开之际,她坦白了一切。最后天真的伸出她那四根刺来安慰有点伤心的小王子,甚至打算用那几根小小的刺来抵挡一切:“别磨磨蹭蹭了,让人心烦。你已经决定要走了,那就走吧。”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儿。分开后的日子,她时时出现在小王子的思想和心里。」 /——感情是这样让人苦恼又幸福的事情么?不希望对方伤心宁可自己伤心?我不明白啊。/ 旁边另外有一行笔迹龙飞凤舞:/那是因为你笨……找人谈个恋爱不就好了。这种故事只能骗骗小孩子,为什么都几百岁了你竟然还在看啊?/ 看到这几段话的时候,他很有回头看一眼沙发上那只小东西的冲动,不过最终没有。 云染……虽然从来都很坚强,虽然从来不曾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抱怨过苦和累,但……内心终究还是有很多温柔浪漫的念头吧…… 再翻到后面,有几页是空的,有一页上有一张没画完的素描,看上去似乎是一丛兰草……?但又有些像一棵树了……兰草旁边有一张琴,空白处有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睫毛很长。 简单的几笔,笔触不稳,看得出作画的人不是此道行家,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他想了想,有些不得其解,继续翻到下一页。 雪飘的字其实写得很好,只是有时随意张扬,便如同他的个性一样,但这几页上他写的非常认真,甚至端正得有些刻意了。 /前一阵我曾说云染笨,因为她显然没看懂那是一个相当悲伤的故事……而我也不愿意告诉她。难道我们面对的残酷真相还少了?她能够开心、能够被感动,终究是件很好的事情。她去那边支援,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过得好?其实我也是笨蛋,现在手上的这本书我从头到尾没有看懂啊,除了洪七和他女人,里面的其他人我全不明白,到底都在想什么?感情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分输赢啊?是不是有人的地方最后都会变得如此复杂?如果我拿去问老大……这种无聊事会不会被他瞪啊……/ /我觉得他一定是明白的。因为这是他的书而且我会觉得里面的某些人某些话,和他的风格有一丝丝相似。啊,只是一点点而已,云染你看了不要生气。我很喜欢老大的,没有批评他的意思啦! 抄下来是因为我希望我日后能看明白,不过,也可能我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啦!/ /哎,虽然不想承认,但是那个叫做慕容燕的小姑娘说得很对啊。她的心思我倒是多少能明白一点。/ 「黄药师(独白):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每次她凝望着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里其实在想另一个人。我很妒忌欧阳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欢的感觉是怎样的,结果我伤害了很多人。 黄药师: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 大嫂:我只希望他说一句话,他都不肯说,他太自信了,以为我一定会嫁给他,谁知道我嫁给了他哥哥。在我们结婚那天,他要我跟他走,我没答应。为什么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既然是这样,我不会让他得到。 黄药师(独白):如果感情是可以分胜负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赢了,但我很清楚,从一开始我就输了。 大嫂: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是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知道他早晚会离开我。其实我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啦。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是赢的,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黄药师(独白):有人说一个人有烦恼是因为记性太好。那年开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喜欢桃花。 欧阳峰(独白):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没有事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我清楚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边等着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 很久以前,他读到过这个故事,在他比雪飘更年轻的时候。给他那本书的人是个非常年长的守护者,也是他那一批守护者中活到最后的几个人。 二千多年的大战使得当年的守护者们几乎伤亡殆尽。那人十分幸运地重伤未死,被救回来之后满头黑发在短短一月中白如霜雪,从此变得极爱说话,却说不出自己名字,再分不清以前和现在,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差别。 简单说,那人疯了。 在死前,把所有的书籍和史料都留给了他,而不是他真正的继承者。 他记得举行葬礼那天天气很好,路旁开满了绚烂的桃花,淡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招摇,仿佛是在为这位前代最强大的守护者送行。 一莲托生。 那人跌宕起伏的一生,是看守者枯燥的历史尘埃中永不湮灭的传奇。 那时他同样似懂非懂。后来等他慢慢明白,他再也没读过。 Ashes of Time, 时间的灰烬。仿佛醇酒,再上等的原料,再精细的工序,再完美的环境,不经过足够长的时间,永远无法修成正果。 那并非是可以通过简单的言语传达的感触。 然而,雪飘……永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沉默地翻过这几页,后面剩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在倒数第几页,有一张很潦草的画像,笔触简单却细腻,只画了几绺头发,浓密的眉毛,微微上挑的眼睛。额头上特别的印记让他很快醒悟到画中人是谁,他的好友,驻守东南白云山的守护者,无双,也是,云染曾经爱过的人…… 此后,这本笔记上云染再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字。 他合上厚重的牛皮笔记本,按熄了台灯,静静坐在黑暗中,阖上双眼。 不,他并没有流泪,但此刻,他允许自己……稍稍软弱一会。 只要短短一刻就好,让他放纵自己去思念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人和事。 让他感觉……自己仍然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第5章 Scene 2 Truth Scene 2 Truth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没达到目的,不像你素来的作风。” “同样拖拖拉拉的家伙,有资格说我么?号称文武双全的战神……应付一个退了位的逃家不归且伤心不已的魔王,有那么难以搞定?” “哀莫大于心死。再多的手段,对死人如何?” “呵,死人可不会发怒。不如,你我交换?” “哈,我可做不来看守者的宠物。” “不是旧饲主就不要么?也罢,我不喜欢身边围满太懂撒娇又妖娆的女人。” “……伏婴师,我可以认为那是嫉妒么?” “吞佛童子,你抢了我的台词了。” 想起之前和某位同僚不那么愉快的意念交流,雪白的狐狸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甩甩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双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盯着面前静坐沉思的男人。 虽然他对人类的好感为负,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确实有种特别的气质。并非是容貌,而是气质,美得纯粹凛然,不染尘埃。 然而…… 狐狸不无哀怨地抱住自己厚重的大尾巴,几乎要咬下去了。 为什么……之前魔皇没告诉他这个曾经闯入结界而侥幸未死的意识能力者、看守者,还是守护世界的五枚界之章之一啊啊啊!! 他是不想干累活重活,所以才打算来诱拐这个足够“纯粹干净的人类”,不是来当宠物吃了睡的…… 要是让那只该死的心机魔知道他笨到想出这种主意,私下一定会笑死的!算了,他现在就已经笑得很开心了吧…… ——希望他被那头暴躁狮子多来几爪子! 雪白的手指拈着几枚坚果送到他嘴边,郁闷的狐狸很想翻个白眼,不过还是勉强咬了下去:拜托,三天了,好歹也给我只活鸡,我又不是松鼠,天天吃面包坚果算什么啊……苍啊,号称无限可能的东方界之章,你这么多年真的有养过宠物么?! 男人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站起身来。狐狸闷闷地趴在沙发里,看着那人消失在厨房门口。 哦,你都不做饭的……去厨房……煮茶吗? 不吃不会死,并不是你日常绝食的理由吧? 离最终之战的约定日已经不到百日,界之章的力量完全激发之后,他们本身即是封界的一部分……各地的封界会短暂地稳定下来,只不过,这时候出现的魔物的威力也是之前的小鱼小虾所不能比的。 虽然约定日之前,所有的“界之章”与本世界共生,无需从饮食中补充能量,受再重的伤都不会真正死亡,但是还是会受伤流血痛苦疲惫……即使□□不再需要,精神也是需要休憩的…… 这几天他每天看到男人归来的时候淡漠的表情中都有难以形容的倦色。其实,何苦呢? 看守者的力量再强大,那是和普通人类乃至妖魔相比,不可能与神明的力量相抗衡。 人类的灭亡,是注定了的未来啊…… 苍,你就不能顺服地……听天由命么? 雪白的狐狸闷在珊瑚绒靠垫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他的旅行形态,比较节能,但此时他的能为大概不到人形时的一半,再加上这里有太多重的结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温和“的方式将这个结界主人打包带走…… 尤其,现在看起来,分明是他被人打包的样子…… 第二口气还没叹完,狐狸猛地睁圆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种感觉,难道……? 下一秒,一大团火一样的红毛直接撞开了关得好好的窗户,和户外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一起狼狈地滚落到客厅厚厚的长毛地毯上,“苍——!让我在你这里呆一段日子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吞佛……呃?小婴?你在这里干什么?” 落在地毯上的红毛狮子困惑地睁大了金红色的大眼睛,眼睫毛还一抖一抖的,然后就看到原本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的那只白狐狸愤怒地朝它的大脸扑了过来。 “朱武——!你这个白痴加混蛋!!” 很好,众多长长短短的白毛毛和红毛毛一起飞舞,有效增加了家居清理的难度! 花了一点功夫把扭打(?)成一团的狮子和狐狸分开之后,苍稍微花了一点时间理解目前的状况。 本世界的妖魔可以在二种形态中切换,普通形态(人形),旅行形态(动物),而极少数妖魔则具备的第三种——战斗形态。通常来说,旅行形态的实力是大幅缩水的,而属性适合时的战斗形态则远超出人形时的能为。 朱武……曾经的魔王,魔神正宗后裔,即使变成一只红毛大狮子也非常有压迫感。 至于另外一只…… “气什么气?觉得丢人?他早就看出来你是什么了。你以为他会随便捡回来什么就养?”狮子不满地梳理着自己的鬃毛,本来就被风吹得有点乱,经过刚才的混乱都有点打结了!虽然他一只爪子就能把白狐狸摁住,架不住对方一直挠他…… “…………”狐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索性用大尾巴把自己整个埋起来,摆明了是要逃避现实。 狮子无奈地晃了晃那颗巨大的头颅,“唉,你真是……对了,苍,你养着他是准备干什么呢?” “……我没想到你会来。朱武,你还好吗?” “哦,是啊,久见了。我么,你知道的,这几年也就那样……吞佛那家伙实在很烦!” “那还不是因为你笨,一直不会收敛气息所以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 “哈,你懂得收敛气息?懂当上界之章的宠物么?”狮子转了转宝石样的大眼睛,打量了一番四周,“话说……我觉得偶尔当回宠物好像也可以。” “…………” “我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当年?你是说……” “狐狸,不,伏婴师,我想知道云染和雪飘之死的真相。” 白狐狸轻巧地一跃,转瞬之间,化作一名黑发的俊秀男子坐在沙发上,身披一件缎蓝镶毛皮的宽大披风,细长眉眼风流却冷情。“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坐在另一侧沙发上,拿着一杯热茶的苍笑了笑,“因为我认为你足够聪明。” “……这是威胁么?” “大可自由心证。” “朱武,你会眼见看守者杀掉我?” “安心啦,他不会杀你的。你又没有真的杀过他的同伴……不过,”狮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地毯上扭了扭躺平了,“嗯苍……你这里总是这么舒服……小婴啊,说到底,这是他们人类看守者之间的事情……我们妖魔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但我讨厌受人威胁。还有不要叫我小名!” “那么,利益交换如何?” “哈,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你的自由。” “……”伏婴按住额头,他头痛。对面的男人说这种话的时候,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这种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关心封界的事情吗?” “此刻暂时不必担心封界。” “你不怕自己复仇不成先被杀?” “我是界之章。” 闭着眼睛的狮子尾巴不耐烦地拍了拍,“哈,伏婴,你是变狐狸迟钝了吗……距离约定之日不过百日,在这段时间里,所有的界之章……就不可能会死的啊。” “……杀了他们,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过去发生的事情无可挽回了。” “我并不打算挽回任何事。但该为之事,我不会回避。伏婴师,你难道是在担心看守者的安危吗?”苍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们两人有和妖魔做交易……才能在背叛之后逃脱看守者的追缉。” 七十多年前,东北地域,双桥的两位看守者双双背叛,不告而别的结果是引发了附近多处封界连环坍塌,失控的黑暗力量与低等妖魔几乎同时入侵,根本来不及疏散的附近聚居地民众死伤枕藉…… 众多看守者追索无果,两人从此销声匿迹多年。但十余年前,好几处封界的看守者先后在安全地带意外遇袭,魔物侵入结界的时机额外蹊跷,分明是有人刻意引导…… 他当时已开始着手调查此事,而两年前…… 趴着的狮子悄悄把眼睛睁开一线。苍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却能感觉到苍心底压抑的愤怒。 “苍,你不觉得……你也太执着了吗?” “伏婴师,我接受我等立场不同,那么,你会因此觉得真相没有意义吗?” “……真相有何意义,取决于个人。” “既然我认为有意义,那我就会追查到底。” 狮子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苍竟然是同样性格……不,他们的性情太不同了,只是正好在这一点上有默契而已。 又下雪了。雪花簌簌而落。 苍一路飞驰。往南这一带的道路早已荒废,满目疮夷,并无人烟。 他很清楚,逝者已逝,往事不可追。 但,他可以原谅决绝无情的离弃,却无法原谅……血淋淋的背叛……凋落的鲜活的生命…… 两年前的魔物,不应该那般强大……云染的致命伤是心口的剑伤,而雪飘死前,挣扎着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没写完的“人”字…… 他一直都怀疑,只是难以取证。直到今天。 复仇的意义……并不仅仅在其本身。 他抬起头,天际难得地出现了一轮新月,勾牙锐利,边缘散发着妖异的红光。温暖的海风吹过,新月之下的山丘上,熟悉的阵法之间,矗立着一栋孤独的房屋。 ——金鎏影,紫荆衣,你们终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苍,你终于还是来了。”曾经的六极天桥守护者,金鎏影持酒在手,懒散的靠在一张躺椅上,看着他的神情一点惊讶也无。 “你应该能想到的。” “是啊,我知道你终究会发现真相。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紫荆衣……没有和你在一起?” “他在这里。”金发的男人温柔地抚摸着面前桌上精美的瓷盒,“我杀了他。” “你——!” “不明白么?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苍,世界的毁灭是一定的,为什么要付出精力时间热情乃至生命去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情?身为看守者,根本是世间所不容的存在,自从被选中那天开始,不老不死活了数百年又如何,我们何尝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我相信……总有希望。” “所以,那是你之所以是你,而我,不信。我厌恶你,苍,永远都那么平静,那么清高,那么不染纤尘的姿态,比谎言更像是谎言。我厌倦了。”金鎏影举杯一饮而尽,殷红的酒液仿佛鲜血。 他站起来顺手将杯子远远地摔了出去,他本来形容就如翩翩贵公子,此刻忽然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仿佛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活过来。“动手吧,苍。若我能胜过你,那便是我真正人生的开始。” 为什么……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们要彼此争斗、自相残杀……难道这世上的悲剧还不够多? 看着金鎏影冷漠而极端的眼神,苍明白,这一战无可避免。 他沉默地抽剑,术法引动的气流在他指尖回荡着,如同呼啸的海风。 然而,当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颊和手背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满脸是血的人艰难地笑了笑,反握住胸口的剑柄,“因为……我真的恨你啊……我恨所有的看守者,恨这样荒唐的命运,包括我自己。死在你手中,好过死在旁人手中。若是……那时我不杀云染和雪飘,你真的认为……他们……能活到现在么?他们……不是你啊……” 失去生命的躯体颓然倒在他脚下,一如那些被他所诛杀的魔物。 他阖上眼帘,感觉眼角微微发涩,心底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疲倦。 或许,我该期待那一天……快一点来临么…… 约定之日…… 久违的梦魇缓缓浮现,视野渐渐变得昏暗。他默默咬紧牙关,沿着熟悉的道路化光一路飞掠,此刻,惟有血的气息才能让他感觉到些许的真实。 原来那些话……自己也并不曾忘却…… /服从我,伺奉我,赞美我吧。人类是污秽的存在,唯有毁灭,才是最美的新生……/ /不。/ /看守者才是不容于世间的存在,你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还如此执著,苍?来到这里,你已经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为何仍要维护人类呢?/ /……你能抛弃你没有的东西吗?你想要毁灭的,是你完全不了解的一切……/ /哈,神的心思,岂是渺小的人类所能猜度的?/ /……你是不朽的神灵,不错,所以,你不会明白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离合。你再问上一百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化。/ /愚蠢的苍,你要知道,世间,惟有吾才是不朽。/ /哈,对于你的不朽,苍忍不住想为你弹上一首凄凉的哀曲。/ /人类……待到我真正降临的那一天,你会后悔。/ /苍一生行事,从不后悔。/ 他苦笑。他确实并不后悔,只是难免遗憾…… 对不起啊……云染,雪飘……我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了…… 也许,这并不是你们真正想看到的结局吧…… 眼前的苍白死寂中突然出现一团鲜明而热烈的红,甚至还向他扑了过来,苍讶然止步:“朱武……你?” “哦,我觉得你去了好久……闲着也闲着,所以就来看看呗。”红毛狮子迎着风抖了抖自己的长毛毛,放低了庞大的身躯,“上来……你没受伤吧?我的毛很暖和的……” 苍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无事,并未受伤……” 以他一贯性格,他其实应该问问为什么……譬如为什么朱武这时会来,为什么朱武会想帮他……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一跃而上,用力抱住狮子的脖颈,确实非常温暖……生命的温度舒适而熨帖,他这才觉得自己是真有些累了…… 朱武左右动了动,调整了一下重心,“抓稳哦苍,我要开始跑了,速度会很快——” “嗯——” 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仿佛是贴着地面飞翔……如此畅快…… 苍稳稳地抓着狮子的鬃毛,源源不断的热力透过颜色艳丽的皮毛传来,此时他终于发现……自己之前冷到都有点失去知觉了…… “你冷不冷?”手和脸都好冰啊。 “现在……不冷了。” 朱武……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带着太阳的味道? 第6章 Scene 3 Mortal Scene 3 Mortal 红发的男人不无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说,伏婴,你真的懂得治人?” 正专心低头观察病人的魔族连头都懒得抬,“本来是会的……不过,你要再这样不停地走来走去烦我,我可能真的不会了。” 朱武脚步闻声顿住,才三秒又忍不住动了起来,“我检查过了,他并没有受伤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话说,他背着苍跑回来,到家门口才发现苍居然已经昏睡过去了……幸好苍睡过去了还记得抱着他! 周边普通人根本无法接近此地,他的同伴不是死了就是失踪要不就远在千里之外,要不是正好他和伏婴都在这里……外面是零下三十多度还吹着大风的天气好不……死不了也是会病的…… 检视完病人的伏婴叹了口气。自从他到了这里,叹气的次数简直要超过他过往百年的总和,“不是外伤——情绪反应而已。” “你的意思是……” “心病。他杀了金鎏影,自己的情绪波动很大。平时恐怕自制力太好,一直压得住……现在爆发了。” 朱武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他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你确定?苍现在烧得和火炉一样,只是心病?” “依你性情,不明白才是正常的。” “……” “朱武,魔皇这次恐怕真的动怒了。你打算这样继续一路逃下去?” 红发男人神色一沉,他不屑地冷笑一声,“祂的所谓伟大计划……害死了我的配偶和所有的孩子……还指望着我继续为他而战?我是犯蠢信了祂一次,不等于准备继续蠢下去——少和我说什么为神明而死是种荣幸!你大可以觉得是种荣幸,我不觉得!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未来,不可改变,无法挽回。祂要杀我?随便,死了是我无能;再为祂效命,不可能!” 伏婴扶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该说,你最像吾皇的,便是这样的性格么?” 朱武扬眉,刚要说点什么,神色骤然一变。 空间中忽然传来的异常压迫感,令他与伏婴神色同时剧变。原本根本感觉不到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如置身深海,他不得不发动魔力抗衡才能避免受伤。 “吾儿,汝真是愚蠢啊……” 一束黑色的光,穿透屋顶,以完全不可能的形式落进了昏暗的房间中。完美得犹如神话的魔神从光芒中步出,高大的身影带着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你怎么能……” “哈,约定之日很快就要到了。封印已经无法约束吾的力量。” “恭迎魔皇。” “表现不错,伏婴师。”魔神琉璃般剔透的异色双眸打量着昏睡不醒的人类,细细的茶色发丝明显有些凌乱了,额上有一层薄汗,面颊上霞光般的红晕看上去竟有几分惊心。 世间光阴倏忽而过,但这个奇特的人类仿佛没有变化。“苍……他现在如何?” “无大碍。应该是之前太过劳累奔波,情绪过度郁结才会如此。” “太过压抑么?”魔神上前一步,整个空间突然剧烈地动荡起来。“嗯,是结界?这等小术,也敢在吾面前卖弄!” 伏婴微一皱眉,膝行一步,恭顺地说,“魔皇……恐怕此地难以承受。” 事实是,虽然身为界之章的苍之前在这里步下了多重的结界,但不管什么结界也无法承担这般非人的力量……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不断发出哀鸣,颤抖着似乎下一刻便会崩毁。 朱武干脆地变回了红毛狮子,“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早点回天上去。反正崩了之后你还是要回去的,他烧成这个样子,何必让他在零下三十度的室外继续吹风?哦,还得连累我和小婴。” “……”魔神无声地瞥了他一眼,神情罕见地出现了一点波动。如果允许伏婴师套用人类的表情来形容的话,他会说,那是犹豫…… 下一刻,他与朱武很快明白了缘由。 * * * 朦胧之中,他似乎置身于茫茫大海。 黑暗,冰冷,沉重。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沉浮之际,极度的平静。 冰冷的火焰仿佛在体内燃烧,冷到发抖,但又热又渴到难耐。混乱中,沉重的身体仿佛在无休止地下坠,一切都在旋转。 ……一直坠落下去,会是哪里呢? 又是无休止的梦魇吗…… 昏睡中的人咬紧牙关……不……梦境永远只是梦境而已……终有醒来的那一刻…… 他只需要……等待…… “你想做什么?”朱武皱眉,他被结界锁在门外,只能看到室内情景却进不去,那只蹲在床边的巨大黑色狮子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受——绝对不是因为这样的魔神和自己的另一种战斗形态长得太像的缘故——“因为发现现在无法杀死他,就打算折磨他吗?!” “聒噪!伏婴师……你进来。” “是……”伏婴师又叹了一口气,他顺手带上了门,“你冷静点……墙破了现在不好补的。” 很快伏婴师就意识到: 算了吧——他还不如劝自己冷静点。魔皇的要求……是认真的吗!?那是他能做到的吗? “尽力即可。对界之章……不必视为凡人。” “是……但朱武……?” “哼——暂时不必理他。等约定之日,我降临后亲自处理。” “遵命。” 窗外是无尽黑暗,时不时地,有一抹明亮的光芒掠过——那是奥罗拉往返各界之间的信使们。 精灵、邪灵以及其他的族类同样都在为最后的约定日准备着——虽然,它们永远只会站在战斗结束之后胜利的一方。 看着床上仍没有丝毫苏醒迹象的病人,魔神的心情不是很好。 原因显而易见:虽然依旧是无可忽视的威严华美的存在,但是,毕竟……祂现在是头黑狮子。 过于强大的力量,引发空间扭曲失衡,权衡之下,在封界完全解除之前,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延长他在人世停留的时间……即是如此,能停留的时间也很有限…… 想起那人说过的“任何平凡生灵都可以随意在世间行走,你却无法踏足被你认为是污秽的土地……不可触及的尊贵,同时也是永恒的寂寞孤独……” 不自量力的看守者……渺小的人类……竟敢无视祂的权威,嘲讽神明…… 再想想门外那只虎着脸的红狮子,自己的唯一后裔,祂就……更不悦了。 魔神冷哼一声,或许,祂偶尔也该赞赏下人类自不量力的勇气么? 毕竟,一直以来锲而不舍地向祂威权挑战的,只有被他视为蝼蚁的污秽人类。 第7章 Mortal 红发的男人抱着双臂再次出现在门口,“我说……你还不走吗?伏婴补了三次结界了都……我看第四次随时会崩的样子。话说,黑狮子的样子还蛮适合你的。” “吾儿……叫父皇!”皮毛犹如黑缎般华丽的大狮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就这样不想见我吗?” “多废话——理由你最清楚不是吗!?”朱武挑眉,如果不是因为他真的打不过……他早就和这不可理喻的家伙做个了结了! “哼——”黑狮子站起来,优雅地往窗口度了两步,然后就碰到了窗户——这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房间对于祂而言,太狭小了——简直像个笼子。 “这个污秽的世界……早该毁灭了!” “哦,你整天除了污秽污秽污秽……还会说什么?谁求着你下来了?!”朱武冷笑,“搞清楚,是你非闹着要下来毁灭世界!不是有谁求着你下界!这世界并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 “无礼——”气浪掀起,轰然一声,连门带人都飞了出去。一秒变形的红狮子一头撞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打了个滚才停下。 隔壁的隔壁,已经累得变成了白狐狸的伏婴师无奈地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救命——这结界本来就是修不好的——之前他修补的速度就追不上结界崩裂的速度了……这对父子现在还在手动拆家!虽然拆的是苍的家吧…… 不出所料,下一刻,黑色的强烈光芒开始缓缓升起——黑色的光是种不那么合适的形容——强烈的光芒带着显著的压迫感,像个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 威严浑厚的声音在空间里反复回荡,嗡嗡回音绵延不绝,“吾儿,你记住,这世间……惟有神明不朽……血缘与宿命……皆不可抗拒。” 红狮子高傲地仰起头,顺便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哦……你就待在虚无的黑暗里继续相信你这一套吧……想必苍不会介意我替他送客的。” “哼——愚蠢!界之章……是所有妖魔的敌人,你以为你会是例外吗?”声音渐渐变小,终于没入天际云间。 门外带着雪碴子的大风吹乱了红色鬃毛,朱武眯了眯眼睛:他没兴趣和魔神谈魔生!反正对方马上就要走了…… 至于苍…… 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收拾好门窗之后,朱武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了。既然祂之前的判断也是苍只是需要休息……起码他不用继续提心吊胆了。 他走到床前坐下,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熟睡的人。 浅茶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长长短短的略显杂乱,倒是平添了几分慵懒。长睫垂落,眉宇难得的舒展着——苍而今睡得很沉,因此可以清楚看到灵魂所散发出的幽深又明亮的青苍色泽——矛盾,然而又意外地和谐。 在沉静淡漠中不失无垠生机,如同无云时侯的秋日旻空。 一如既往的……美……和那时第一次意外出现在他眼前时一样。 或许是战斗本能,又或者只是直觉? 从第一眼,朱武就不曾被这人看似温和的外表所欺骗。 大部分人类和妖魔都喜欢从外表来判断内在,他并不会。无论拥有怎样的外表,能穿过包括镜像之河在内的重重考验到达六天之界边缘,还能最终挣扎脱离的人类……必然拥有极其坚强的性格,以及钻石般纯粹透彻的信念。 他清楚,现在被凌乱发丝盖住的额头上,藏着一痕宛如燃烧的流水般的印记。在苍力量发挥到最高点时自动浮现。 ——所有的界之章都有不同的独特印记,那是传承的证明,只是并不一定时时显现。 这种传承证明……他也有。 作为正宗的魔神后裔,身为魔王的他,很清楚被尘埋被掩盖的那段历史—— 上古之战,失去名字的创造神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创造了将魔神与世界分割开来的五处封界(seals),并将残余力量凝成五枚特殊的宝石。被选中看守封界的人类即是看守者(watcher),而宝石选中的载体则被称为……界之章(Arm of Seals)。 历代传承的五位界之章,负责看守各处的封界,防止散溢的黑暗力量失去控制,以及,在封界失效的“约定日”(Ragnaroek),设法将祂重新封印。 从本质来说,任何界之章都是人类(mortal),但在履行职责的期限内……却可以被视为不朽(immortal)……他们的寿命,甚至可以比很多高级妖魔都更长…… 而苍……号称“无限可能”的东方界之章……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并没有比他小太多。只是身为人类,承担的……必然会比他更多吧…… 下一秒,出现在卧室里的红毛狮子低沉地呼噜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大头搁在了床头,正好压在那散落的发梢上。近看,被手臂遮住一半的的面容苍白得宛如新雪。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痛。 巨大的猫科动物优雅地咬住雪白的枕头往外拖了拖,又低头轻轻嗅了嗅柔顺披拂着的长发,顺便用自己长长的鬃毛蹭了蹭……那人身上的气味很淡,却令他觉得说不出的适意……很想靠近……很想要多感受一些…… 几百年来的第一次,朱武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他的伴侣意外死去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柔软情绪了……只是想和某人静静待在一起的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之前的祂说得没错——所有的界之章,注定是妖魔的敌人……因为这世间的妖魔,即使不直接源于黑暗,也受益于黑暗力量……当然包括他! 然而,曾经为王的朱武比高高在上的魔神更明白:黑暗与光明,双方是相辅相成的,同样是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属性相反,不意味着必然为敌。 不同的族群之间,因为利益或理念,难免会有摩擦;然而,摩擦并不一定必然导致战争,解决纷争的方式永远不止一种。 而魔神想要的新世界,首先是以灭世为前提,并不仅仅针对人类……他曾一度对祂抱有幻想,代价……可谓是极其惨痛且无可挽回…… 狮子轻轻用自己的软毛毛贴住了熟睡中的人。 苍并不敌视他,而且还对他有好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但按界之章的传统……他们通常不会选择任何人作为伴侣……大概也不会考虑妖魔…… 只是……他好像还是喜欢…… 外面红绿交错的极光如有生命般舞动着,他想起之前和伏婴的对话。 /毁灭世界,然后完全从一张白纸开始,只有被他认同的生命才能生存?你不觉得,这做法既无趣又无聊?/ /我认为很壮观很激动人心。/ /这是重点吗?世界末日么……壮观是一定的。” /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赞同魔皇有行动力的做法。何况,人类本来就是世界的破坏者。/ /……人和人是不同的。/ /朱武,从七十三年前开始在这个问题上我就放弃和你沟通了。人类没有未来。/ /小婴……世界不是只有人类的。/ /少那样叫我。/ /我只是,/狮子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白白的胡子似乎有一瞬间的抖动,/不希望日后你像我一样罢了。/ /抛弃责任忘记自己是谁?放心,世界末日我也不会的。/ /……不是。不后悔,又明白……无法再回头。/ 他那时语气很淡,但太熟悉他的伏婴却听出了别的意思。狐狸啪地一声合上书页,/哦,是我听错了么?你终于肯承认……自己后悔了?/ 朱武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觉得他那时表情一定很复杂,正如他的感受,/曾经我以为,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才有意义,但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如果那个人不在了,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了。/ 白狐狸愣了愣,觉得这话似乎听上去有那么一点耳熟,但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以前应该没有人与他讨论过才对?哦,等等。狐狸面无表情地拨拉过一本厚厚的牛皮本子,翻开,/朱武,你看过这个?/ /……自从我来了之后,你见我看过任何有字的东西?/ /有人在这本子上写过类似的话。/狐狸轻盈地跃下书桌,转瞬间,一名瘦削的黑发男子站在桌前。 他看住自己翻开的那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是赢的,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朱武沉默了一会,他知道是不一样的,但用语言表达不清楚,/最多听来有点像吧,但是不同。/ /朱武,说这段话的是女人还是个怨妇……/ /……伏婴,你不明白。语言有局限性,说出来似乎差别不大,不意味着经历没差别。/ /……狡辩而已。/ 男人叹口气,不小心扫到下面一段文字,好像还是某位剧中人的口白:/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 此时,红毛狮子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忍不住甩了甩尾巴。心里有个隐秘角落咯啦一响,仿佛是一脚踏空,站稳了还余一点惊悸。他眨眨眼睛,心底有些犹豫,却不由自主地凑得更近了些。 但……我就希望你更开心啊……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觉得所有人寂寞时都一样……不过是给自己找些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 他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对方的额头:苍,快点醒来吧……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别再让我担心了…… 朦胧之中,似乎置身于茫茫大海。 寂静中,细碎火焰仿佛在体内燃烧……上下颠倒的世界里,他仿佛在无休止地下坠,一切都在旋转……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然后,有什么细软的东西靠上来,紧紧地贴住他,温暖的感觉。眼前骤然变得极明亮,一片绚烂的白光涌了上来,吞没周围的一切。如此安心的感觉。 好暖和…… 苍模糊地想,他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一会了。 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恰好将凑过来的圆圆的狮子大头抱住。 有点紧张的朱武自然而然地屏住呼吸:苍现在是……是觉得冷吗?房间里并不冷啊…… 似乎没睡醒的人轻轻抚摸着他的鬃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好暖和啊……” 朱武有点得意地想:那是! 至少……我的毛毛既暖和又顺滑还自带温度……现在肯定可以当一只很合适的抱枕……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世间未必有新鲜事,也未必没有。 趴在床前的狮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把自己的头放在那人手臂中,确保不会压着他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说实话,折腾这几天,真的是有点困了…… 过了一会,有只路过(?)的大白狐狸心情复杂地从门缝里看着靠着睡在一起的两人(?)——好吧,是苍把一头红狮子当靠枕看上去睡得很舒服……只不过那头红毛蠢狮子正好是朱武! ——!这么一想更生气了! 之前朱武到底为什么还在劝他啊?!他真想把这人脑壳扒开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什么! 魔皇升天之后这短短十几个小时——他们已经打过了三次,吵过五次,喝过了十杯以上的红茶,下过三盘国际象棋…… 终于,在躺着数到第二千零十二颗星星之后,有人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我去卧室看看……/ /看也没用……苍在没睡够之前不会醒的。/ /……他睡着又不影响我看他。/ /……有道理,但我想打你。/ /……对了,你之前翻的那是本什么书?/ /嗯?哪本?这本?这本子是笔记。大概是苍的同伴很久以前写的吧。/ /唔,那我就不看了。/ /……朱武,得不到和得到之后失去,哪种更痛苦?/ /那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啊,小婴。反正,你记住,我们与凡人在这点上并无区别:我等——终有一死。/ 第8章 Scene 4. Uncertainty 遥远的北海。 沉黯夜色中,黑色海水拍打着千疮百孔的礁石。 白衣白发的剑子坐在礁石上,手肘撑住膝盖,抬头久久地看着天空,面前的一盏青白烛光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 “吾正在想,你再这样坐下去,会不会也变成一块石头?” 哗啦啦地响着的海浪中传来了竖琴般优美的男声,露出水面的一截闪着宝石般莹润光芒的光芒,金红的双瞳在夜色中亮得摄人。 “哈,如果是龙宿你的话,一定会在我变成石头前把我拖走吧。”男人散漫地笑着,笑容中竟有着一丝丝孩子般的天真。 “顾左右而言他,确实是你的作风。” “耶,龙宿啊……做人要含蓄。” “奇怪,从什么时候我改去做人了?我是龙,半神的存在,代表无限财富的北方界之章,如此这般——吾很满意啊。” “咳,龙宿啊,我知道你是华丽无双的存在……” “Ragnaroek,约定之日,神之末日。你担心也没有用,终究要到来,注定要发生。” “我没有担心啊……” “好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通常喜欢眨眼睛。” “呃……龙宿啊,只有几十天了,不需要再做些准备么?” “准备?”随着訇然的水声,海中的紫色巨龙昂起头。黑暗中,黄金般耀眼的龙角下,庞大的神龙仿佛在笑,无数细细的水瀑断线珍珠一样从他身上滑落,“还有什么要准备呢?几千年了,该做的,能做的,早就做了;该了结的,也终要了结。魔神,他太傲慢了,没有谁能征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即使是神也不能例外。”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征服,而是毁灭。” “哈,剑子,他所希望的毁灭,是为了再生啊。祂想要的,是创造一个符合祂标准的新世界。” “龙宿——” “从约定之日前的百日开始,所有的界之章都不会死,而只要所有的界之章活到约定日,那么,魔神所谓的战争已经输了大半。上兵伐谋,无需奇兵,按部就班即可。” “龙宿啊……” “剑子,你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继续留在北海。吾是龙族,修罗是火精灵,只有你,是人,和苍一样。重建的封界,无论如何不能缺少你们两人。” “好吧……唉,龙宿,为何吾总不能如你那般冷静自如呢?” “哈,简单,因为你始终比吾多情啊。” 多情吗…… 剑子苦笑。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他倒是觉得……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无情吧。 譬如,他明明知道困在阵中赭杉没人营救耗下去一定会死,但是,当时的赭杉要他不告诉苍,他也就真的没有告诉苍…… 甚至,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最重要的好友,龙宿和修罗。 但,活了几千年的北海守护者,强大的半神,真会不知道那个秘密吗? 所以,如果……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变成一块礁石吧……不过即使变成了块礁石,还是会留在海里……那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来,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紧张的了。 世界从不完美。我等也从不完美。 所谓的‘悖论’,是认知的局限,又不仅是认知的局限。 所谓的‘缺陷’,未尝不是突破的契机。 而人心……才是最不可捉摸的…… 苍一直认为,自己是能理解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性的,但或许……他还是低估了某些东西……譬如他醒来时看到的几乎被自己当成床和枕头延伸部分的红毛大狮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只威风凛凛的狮子眼中有些许尴尬,还有……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欣喜。 “你终于醒了啊……你睡了一天两夜了,我好担心……”趴着像只双人沙发的狮子歪头蹭了蹭他,毛茸茸的感觉异常亲切,“过去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 “嗯,我没事了……”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势摸了摸狮子的浓密鬃毛——如果是人类形态,他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太亲密了……但现在…… “不用勉强自己。累了就休息,不高兴就说出来。”狮子的金红色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至少……在我面前,我很高兴看到你表现出来。” “……好。”苍觉得自己应该说声谢谢,但他又不想说——本能地,他觉得朱武应该也不想听他说。 狮子湿漉漉的大鼻子碰了碰他的手,“那你现在要起来吗……你厨房里好像没什么吃的,哦,有面包和饼干,要不我去煮点咖啡?” “……我想喝茶。左边厨柜里有红茶和干姜片。” “好的……那姜片是和茶叶一起放还是最后放?” “最后五分钟放就好,盖着焖一会。”苍坐起来,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穿着件新睡衣,“……你替我换的吗?” 狮子眨眨眼睛,“是的……从你衣柜最上面拿的……我觉得这件新的应该是睡衣……吧?” “嗯。”苍低头看着这件浅色睡衣上的碎花边,这件看起来可以穿出门的棉睡衣是超市搞活动送的……他从来就没穿过,居然挺合身…… “那我去厨房了?你不用着急。反正茶也可以保温的。”狮子站起来——真的很高大——门的宽度刚刚好可以供他出入,尖尖的尾巴消失前还竖着摇了摇。 苍握住被子,垂目不语。 他昏迷中有些模糊的印象……魔神……应该是来过又走了…… 而一直静静陪着他的朱武…… 朱武曾是魔王,正宗的魔神血脉,他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朱武的这种狮子形态…… 几乎所有高等妖魔都很排斥自己的旅行形态被当做坐骑……而这次背着他回来的时候,他就明白朱武一点不介意了。但以对方的强势个性,竟然会愿意被当作……抱枕吗? 苍阖目。 事实上,这不是朱武第一次帮他……上一次的情况还要更凶险…… 十一年前,他进入冰雪之涡想设法探查魔源,却意外得知了更多真相,离开时因为惊动了魔神,灵魂受困,最后被赭杉、朱武还有曲怀觞等人联手救出……最后冲进迷雾结界最深处找到他的就是一只闪着金色光芒的黑色狮子…… 比起普通魔族,血脉特殊的朱武要多出一种形态: 除了这次看到的红毛金瞳的狮子之外,朱武的另一种战斗形态是……身躯更庞大的纯黑色狮子……几乎可以完美地穿透任何黑暗性质的结界。 从预知中,他早已“知道”,那次来救他脱困的会是他意想不到的人……所谓命运中的“变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会是朱武,而对方还会真的在意他的安危,甚至会因为他的处境而愤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只狮子焦急地几爪子拆毁幽暗之门时的灼热眼神……其实迷雾结界中时间并不存在,他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朱武红发时……火焰与光明的感觉非常明显,甚至一度让他与莲华觉得“不似妖魔”……黑发的时候,却有种宛如神明的威严感……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朱武时的惊讶。转眼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不说作为长久的宿敌,即使作为暂时的战友……朱武的态度……也已经越过了某些微细的界限了…… 这次重逢之后,就更明显了。 而苍自己…… 他在很年少时就被选为看守者候选人,又在成年后不久继承了“东方界之章”的职位……因而早已决定将一生的所有时间精力感情都投入到“守护世界”中去……有些事,他没有考虑过——在这样动荡的乱世,在他的位置上考虑所谓个人感情……太奢侈了。 或许当年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他并不愿去深想…… 好友莲华曾对他说过,“苍,平静更适合你——世间的大多数爱与恨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但你却可以和爱恨都保持距离。” 莲华……也许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使,最终,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六十年前,西方界之章莲华圣者入魔发狂,死于魔使吞佛之手。最后的场面据说十分惨烈血腥。 继承西方界之章的,是一名人类与火精灵的混血儿,名叫修罗。他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莲华最后一面。 世事是如斯残酷,却又不得不说,是如此的……公平。 神明与人类,魔王与界之章,各有各的局限性,各有各的不可为,以及不得不为…… /死心吧,你们没有希望。/ /……神明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哈,那吾便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吧。消除污秽的人类之后,那是真正完美的世界。/ /……/ 忽明忽暗的光芒中,苍沉默地凝视着魔神那双异色的眼睛。很久。 那颜色太过美丽和纯粹,只需一眼就知道不属于尘世。他深深感觉到言语的无力。 惟沉默震耳欲聋。 毫无道理地,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条两侧开满了桃花的道路。阳光灿烂,天空如水清明。白衣的莲华走在他身侧一步之遥,手里抱着一莲托生的骨灰罐。他的前任。 早被世人认为是疯癫的那人曾说,我等终究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所谓的命运,便是我等的性格。无论是谁,即使可以成功逃避世上的一切,最终不能回避的,依然是自己。 苍想,这大概是那人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仍然能够死得那样平静的原因。 他一直有预知的能力,其实,他已经隐约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世界不会毁灭,然而……结局并不代表一切。 他也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很多人,宛如流水行云,宛如朝露暮光……天边的流星,空中的焰火,不知其始也不知所终。 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很多事或许会不同,因为很多选择会不一样。 但是,往事不可重来。 甚至,苍很清楚,即使往事重来,人们最可能做的,也只是重复过去……因为“性格即命运”。 超越血缘、种族、生死之外的,正是个人的抉择。 自由意志……或许可以暂时被扭曲,却永远不可能被取代。 之前在他被困时,他在灵视中见到魔神是如何放逐了那时还是魔王的朱武 ,又命令随后赶到的吞佛童子去执行。那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红发魔族,眼神锐利凉薄如刀锋。 虽然是初次“见面”,他却觉得十分熟悉。一直以来,他很难对谁产生恨意……即使知道他就是当年杀死莲华的凶手,也做不到…… 而看到吞佛童子的那一刻,他终于懂得莲华最后想告诉他的是什么……竟是如此! 一切谜团,所有困惑,都在那一刻轰然崩裂。 ——是啊,既然界之章可以是精灵,可以是龙族,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妖魔呢? 火焰般的红色狮子走的时候形容狼狈,但仍坚持昂首挺胸仿佛踏上胜券在握的战场。最后回头的一眼,似乎简单到没什么含义,却让苍恍惚觉得……他已看到了并不在场的自己…… 他那时就明了……他和朱武……一定会再见面。 即使,魔神不屑地说,/朱武选择的,是一条死路。/ 然而,苍有些好笑地想:生于世间,谁面对的不是一条死路呢? 永生……诚然是神明的超脱,何尝不是成就了神明的痴妄? 魔神,理解不了他,同样理解不了朱武……即使朱武是祂最正宗的后裔…… “知其不可而为之”——在旁人眼中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愚蠢,但当事人却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一如同当年的莲华。 也许终究会失败。但既然尽力了,死也不会后悔。 不做……才会后悔。 这次半梦半醒间,听到魔神命令伏婴师设法剥离并保存他的灵魂。他第一反应是惊讶,其后竟是无奈…… 现任界之章的灵魂与创造神留下的宝石完全融为一体,在新的继承者出现之前,不可能分离。 明知如此,何苦执着? 虚空的虚空,也是虚空。刻舟求剑,捕风捉影,哪种行为更愚蠢,没有必要比较。 他随即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一切已然回复平静……连因魔神降临而被毁的门窗都被修补到能用了。 仿佛……无事发生。 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惊奇,乃至荒谬。 身为这一辈中最强的预知者,他惟一无法完全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结局。 最大的变数。 是朱武……还是他自己? 朱武已经做了选择,那么,他呢?此时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深深的遗憾…… 苍怔了怔:遗憾吗…… 他的选择,从来都不止是他的选择……走到今天,太多人,太多的牺牲了…… 现在更重要的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起身,走到衣柜前。 穿衣镜里的人,有一双安静的眼睛,淡漠眉宇间……有着无法掩饰的心痛与不舍。 手指握住胸口衣襟……这突如其来的细微痛楚来得猝不及防,苍甚至都没察觉是在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 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短促苦笑:当局者迷。不过如此。竟是如此。 他换好衬衣和长裤,走到门外。 朱武现在和伏婴师似乎都在厨房,他闻到茶大约快煮好了——只不过他的冰箱是半空的,恐怕没有什么茶点可以选。 “养”过白狐狸一段时日,苍估计伏婴师是不会做饭的……难道朱武竟然会吗……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什么了…… 苍摇摇头,现在再想这些……没什么意义。 越接近约定之日,所有界之章的身体与世界的共鸣度越高,也就是越来越与守护宝石(封界)同化,自然不再需要进食了…… 作为可以直接从天地间汲取黑暗之力的魔王,朱武更不需要食物……他刚刚为什么会想让朱武去煮茶呢…… 苍低头,伸手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牛皮笔记本——显然,在他之后还有人翻动过。 牛皮纸上,潦草的兰草、简笔画的琴……还有笑弯的眼睛…… 原来如此……那种心情,此时他突然理解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苍直起身子,并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黑暗而寂静的房间中四壁徒然空荡,只在中间有一片棱角分明的阴影,一角长长的流苏逶迤垂落着,仿佛暮春盛开的紫藤花。 他的怒沧。 揭开筝上的盖布,苍轻轻地,温柔地反复摩挲着深色的桐木,血肉相连的亲切感。银白的丝弦微微振颤,似乎能感觉到此刻在指掌之下,琴腔中正袅袅回荡着涟漪般的清音,在整个黑暗的空间中一圈圈的漾开。 在过往几百年中,怒沧如同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自从翠山在半年多之前战死,而赭杉又久久未归之后,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这里。 ——也许,是宁可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 黄商子、九方墀、翠山、云染、雪飘、无双、莲华还有……赭杉…… 太多感受一并涌上心头。无可抑制。 他站稳,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它们奔涌而过,穿透他的所有记忆。 无路可退。不可放弃。 因为……他从来不仅是代表他自己,也从来不是只为了他自己。 因为……此时此刻,依旧是胜负未分,不可懈怠。 第9章 S4 Uncertainty 世界尽头。极点。 高耸的黑色悬崖上淡蓝色的冰雪犹如无数破碎的镜面,崖下静而深的海水凝成一片沉寂的蓝,经年累月不曾涌动。半空中,混沌黑暗之间充斥着缤纷缭乱的光流,枫叶般的深红是其中最微弱的一抹。 他努力睁开眼睛,感觉意志正渐渐模糊。在看守者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精灵天赋的守护之力不断削弱……被困住的自己逐渐被严寒冻住,连睫毛上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眼前的世界依然美丽,却渐渐变得晶莹而模糊……又渐渐地只剩下了单纯的黑和白…… 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他不确定自己已经坚持了多久,又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魔族……现在应该已到了指定的地点吧? 应该……能赶上…… 苍……你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为维持一个假象付出几乎一生的代价,值不值得?” “哈,当年你是否对莲华圣者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猜到了。” “是啊。” “为了你们所爱的这个世界……这种话听上去,太过虚伪。” “虚伪吗?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真实呢?”红发的半精灵,人类中的看守者艰难地喘息着,“如果……你怀抱这样的心态,你看到的永远是残缺的世界。” “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 “那么……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金眼的魔物沉默了。到底在介意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也在不断地反问着自己。介意……身为妖魔而被选中守护世界的可笑事实?为了让自己拥有独立意志不惜牺牲名誉和生命的西方界之章莲华?还是,眼前这个为保守秘密而在这个时候故意触动法阵……为他掩护的看守者? 他不知道。 答案,真的重要吗? 暗红发色的妖魔抬头看着天空,此刻虚空中光影悖乱。眼前层层阴霾的背后,是否真有一片他所不曾见过的灿烂星空? 其实,他并无把握,只不过……这次他愿意试着去相信。 “我会阻止不该发生之事。但是,不是为了你们。” “足够了。多谢。” “哈,真是固执啊……” 无尽黑暗中,一只赤金色的隼高傲地拍打着宽大的羽翼从阴影中冲出,风一般的向远方滑翔而去。 属于天空的,终究还是要回到天空。 命运也许是循环轮转的,但是,终点……绝非是起点。 第10章 SCENE 5 Grounds 5 Grounds 最后三十天。所有的封界开始缓慢而全面地崩毁。 拉格纳罗克之日的征兆,已经开始不断地出现了。 陆地上,狂风暴雨毁坏了茂盛的森林,洪水泛滥,持续的强烈地震使得到处的地面开始地裂,平原变得支离破碎,峡谷高山被移为平地。海上,交替的潮汐完全失序,洋流冷暖失调,无数的鱼虾纷纷搁浅在海岸上,大片的海水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世界尽头的极点,亘古的寒冰开始融化了。日夜不断迸裂的冰层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以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傲慢姿态从极高的悬崖上崩落。 “狼叔,你回去吧。”红毛狮子抖了抖身上的冰雪渣子,望着远处的悬崖。探向海面的危崖上空光暗同时奔涌却是泾渭分明,浓重的黑暗犹如夜幕低垂。微光中,隐约可见遍布全身的伤口将它的毛色染得越发红艳。 “哈,傻小子,都走到这了,我还可能回头吗?”一匹刚到狮子肩膀的老狼大咧咧地坐在它背后,玻璃红的眼珠,咧嘴大笑时露出两枚獠牙尖尖。一身缎子般的灰色皮毛光泽有些黯淡了,肩膀和胸口蓬松的白毛上更染上了不少鲜红。“还好——那小子还在,够硬气能撑!总算没白跑。” “多谢你,狼叔。” “唔,少来这一套。我这把老骨头就想看多几次日出日落呢。再说,世界没了,新生的所有人都成了一个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大灰狼伸直四肢,弓起脊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发出悠长的嚎叫声。“速度。休息好了立刻冲。祂不到约定日再不能下来了,赶快捞出这个,再去找苍。咳,老狼我就应该早点退休啊,一把年纪了还来干这种体力活……” “狼叔……我听你说要退休都说了七八百年了吧?” “咳,笨啊,笨到无药可救了。朱武你真是永远不懂得尊老敬贤。” 狮子一扬头,快活地咧开大嘴,黑暗中,猫科动物特有的大眼睛犹如清晰明亮的镜面,足以装得下整个世界。 “狼叔,你哪里老了啊——分明还这样老当益壮……活泼呢!” 速度救了人,办完了事,他还要赶着回去见苍呢……之前魔神让伏婴布置的那个奇怪的阵法明明有害,苍却不让自己第一时间动手拆掉…… 虽然朱武能猜到这背后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看着苍因此一天天苍白憔悴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从隐隐作痛变成越来越痛……本来就不胖的苍抱起来都瘦了一圈了! /苍,你会等着我回来吗?/ /……会。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那……嗯,走之前你能不能先让我亲一下?/ /……你不是早亲过了?/ /我确定……我真是个大傻瓜!/ 是啊,这段时日苍都默许他天天去卧室当毛绒活动抱枕沙发了……每天被舒舒服服地顺毛的他为什么就没反应过来?!因为觉得和狮子亲亲抱抱就不算亲亲抱抱吗?——难怪伏婴说他脑子是实心的! 随着一阵咯啦啦的轻响,红毛大狮子周身鬃毛变得更长,色泽更浓烈,犹如燃烧的玫瑰。转瞬之间,本就庞大的身躯又涨大了一圈,强大的魔力摩擦着阵法的边缘,激起无数细小的火花。 一切……总要有一个结束。 那就,赶早不赶晚好了—— 不然,他可怎么和苍重新开始啊?界之章……在新世界建立之后应该不会太忙吧? 红毛狮子咆哮一声,疾速奔向前方,流线般一线刺目的红光闪过,犹如一道割开黑暗的伤口。 “我很惊讶……你还能动。” “哈,苍该说,多谢照顾么?”沙发上的人维持半躺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浅色的睫毛微微掀了掀。 “不用了,毕竟……”男人稍稍犹豫了下,没把“被你养过一阵”这几个字说出来。 朱武总算走了……虽然不知道去干啥了但走了就行!不然他总觉得越来越暴躁的朱武打算随时手撕法阵…… 任谁也能看得出,眼前的人类状况十分不佳。数十日夜的消磨之下,虽然意志尚可支撑,但人类的□□却有着无法摆脱的极限。 魔皇在苍居处设置压制结界,又命令他所下的法阵旨在强行隔离苍与守护宝石之间的关系,本不至于使得他无法行动,但是任何活动都会加倍地消耗他的精力和法力……所以一段日子下来的效果,其实相差无几……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朱武动手吗?” “不是……我知道你不想惊动魔皇再次下界……封界已经很脆弱了……” “那,还有什么……” “为何选择……承受这种无止境痛苦?遵从于神,不是理所当然吗?”伏婴说得心平气和。魔皇的想法由他来执行。这些天来,他觉得他已看够了。“由外力……是很难将你与那守护宝石分开,不过,如果是你的个人意志,并非毫无可能。就像……当年的西方界之章,不是吗?” “确实。” “为什么?” “……”苍慢慢抬起头,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微微发涩,“为什么……一定要问原因?” 容貌阴柔如少女的魔族短促地轻笑一声,“因为……总该有原因。” “因为生命。” “生命?” 苍颔首。对他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伏婴化作人形时,衣服袖口上绣着清雅的兰草,其实这种在现实中几乎绝迹的植物并非魔族通常喜欢的风格,而是木精灵的特徽。也许……某些事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但他此刻实在太过疲惫,无法一直说下去,而且有些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你看。”他用眼神示意伏婴看向窗台下方。简单的木几上堆满了杂物,其中一角被一片层层叠叠的绿色所占据。 伏婴走过去,用手拨了拨,看见几上一个几乎干涸的玻璃罐里长着一棵粗壮的植物,枝蔓茂盛,层层叠叠的叶片上,几片新绿的叶子围成半旋,仿佛是一支向外伸出的细细手臂。 “这是绿萝。”最普通最低等的植物之一。 “嗯,只要有水就能活的植物,这边在夏天也会有。这一枝……是去年时我折回来的。很美吧……”他轻轻吸口气,翠山那时的笑语仿佛响在耳边:/苍,若你怕养不活花,随便养点什么水生植物也好。看着它们一天天生长茁壮,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呢。/ 他往日并不伺弄植物,当时就随便在水边植株上折了小小的一段茎叶。 插瓶之后被来探望自己的赭杉看到感慨道:/好友啊,这样瘦弱的一枝绿萝……汝能找到实属不易。也罢,上次送你的仙人掌都因为太长时间没人管而气息奄奄,希望它能支撑下去啊。/ 有一半木精灵血统的好友虽然如此取笑,还是很体贴地给绿萝加上了一层保护魔法。 苍记得当时自己苦笑着致谢,/我会尽量。好友,不要太没信心吧?/ 事实是,他对此同样没什么信心。作为总是四处奔波的看守者,他经常不在家,并没时间照顾它,也许这棵植物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预料——再瘦弱,再无人看护,甚至包括有一次苍出去了一月有余罐子里的水干得一滴不剩,它也活下来了,而且似乎还……活得很好…… 翠山说得很对。 每次看到它,再苦再累再痛苦再筋疲力尽,那种蓬勃的生机都令他忍不住从心底微笑,尤其是看到新生嫩叶的时候。那种鲜活的翠色,胜过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石。 其实,这就是原因啊。 因为生命如此美丽。 伏婴沉默着看着那人身体缓缓滑下沙发靠背,浓密的睫毛完全遮住了幽深的双瞳。 ……苍又睡了过去。 朱武大概没发现,作为魔皇后裔,他在这里,多少是可以分担一些压力的……知道的话,他恐怕不会这样痛快地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得只有微弱的呼吸声,绿萝柔软光滑的叶片贴在他的指尖,他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总有什么……是你们如此舍生忘死不顾自身来守护这世界的原因。想不到…… 太过简单,所以才能不变。 真是笨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着几张塔罗牌。实际上,之前他正是被苍冥想的灵波所惊动。 他稍微挪了挪那人,顺便抖开手边的绒毯给盖上。 面前深色绒布上,大致按十字星状散落着几张牌。他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过去:Graal XII,Sword X 未来:Tower,Moirai 中间横过的一张,已经翻开,是逆位的主牌,Prometheus…… 伏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几张牌,冰冷的目光,似乎打算把它们看穿。 很久。 直到一阵寒风悄然从门缝中钻过,带着风雪和熟悉的气息。血与死亡的气息。 伏婴站起来,走向大门。 门开。黑暗中,寒风凛冽。 伤痕累累的灰狼驮着一个人,与白衣黑发的青年一同出现在门口。顺着皮毛还有衣衫滴落的血染红了整个门厅的地毯。 他们彼此对视,近在咫尺,却遥远得犹如隔着整个世界。 老狼的眼神凶狠坚定里带着深切的伤痛,青年深茶色的双瞳温暖柔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沧桑感。 伏婴心里骤然一动,“南方的……木精灵王?闻名不如见面了。” “正是怀觞。”相貌清雅的木精灵微微颔首,“时局逼人,得罪了。” 大灰狼一低头把身上看来状况颇凄惨的人放下,浅色地毯上散落的几绺深红令他一惊,“这是……赭杉?!你们?” 老狼扭头对精灵王说道,“我送人送到,剩下的事情就交你。我走了。小婴你好自为之。” “等等,狼主,朱武呢?”伏婴大喊,声音远远散佚在风中。 黑暗中急奔而去的老狼停步长嚎一声,“他死不了……我赶去捞下一个。” “等等,你……”刚踏出一步,他惊觉自己已被地下涌出的深绿藤蔓紧紧缠住。 “伏婴师,请你帮助我们,或者立刻离开此地,否则,怀觞便要动手了。” “哈,就凭你么?真有自信啊,精灵王。” “还有我。”一阵雪花随着烈风卷进大门,高大的青年披着灰白的斗篷出现,反毛的兜帽下男子容色清淡,极浅的发色,却有一双翡翠般深碧的眼睛。 六天之界。 魔神从短暂中的沉睡中醒来,眼前的世界是亘古不变的光辉灿烂。约定日在即,他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在不断膨胀着,似乎在下一刻便可以突破这制约他太久的桎梏。 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这一天,吾已等待太久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降临之刻了吧…… 愚蠢而污秽的人类,会和顽固不化的看守者一起毁灭,除了……他的后裔和他选中的人…… 沉浸在改造世界的计划中的魔神并未留意到,在六天之境的最边缘靠近冰雪之涡之处,一丝柔弱的卷须悄悄探出了头。 苍目不交睫地凝视着久违的同伴。白衣的木精灵抱着赭杉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太疲倦而产生的幻觉。 真好。赭杉。你平安无事。 他心里默默说道。 一直沉默的雪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你最好先休息,之前消耗太大。快没时间了。” “嗯,我明白。”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雪妖是无生命的冰雪在特殊情况下产生自我意识的结果,极少见,如此强大的雪妖更是难得。“谢谢你。空谷残声。或者,应该称你为箫中剑?” “……称我为空谷吧。你知道我?朱武说的吗?” 苍颔首,“是……他和我提过。”他这段时日常常陷入昏睡,偶尔精神好的时候,毛茸茸的大狮子就和他窝在一起头碰头地聊天,漫无边际地聊任何想到的,所有过去的人和事。自然提到过他当初四处游历时是怎样意外地和住在雪山顶峰的这位不打不相识的。 雪妖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他的肤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不是朱武。我们很久不见了。我住的天邈峰附近有位精灵医师绯羽,她救过我的同伴,这次请我来帮忙……” 只不过,没想到她和苍想营救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因此他们才会在半路遇到。 “朱武……他之后会来你这里吗?” “会。” 雪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在路上精灵王已经为你的同伴治疗过了,他有一半木精灵血统,恢复力很强,不会有事的。” “嗯。” “你们……也是很久不见了?” “是。很久了。” 雪妖看着面前仍看得目不转睛的人轻轻叹息,名为苍的东方界之章……百年中,他听宵那只喜欢到处飞的雪枭提过这个名字,看守者中的传奇。 初次见面,真人和他想象中的形象……怎么说,似乎是不相似,又说不出到底是有哪里不同。明明是柔和秀丽的容貌,却有种凛然决然的气质。 压制他力量的那种奇特阵法解除之后,明明已经很虚弱了,但仍不肯躺下好好休息,只是一直那样地看着受伤昏睡的同伴…… 是个深情到被认为是无情的人啊…… “我再为你治疗一次吧。” 苍有些惊讶,随即转为释然,“好的,有劳了。” 第11章 SCENE 5 “我很奇怪,为何你如此笃定我会帮助……你们?”狐狸懒洋洋地蜷在沙发上,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 房间里,想必刚才的雪妖正在为苍治疗。法阵撤掉之后,苍是没事了,他可累得够呛,至于白费力气……那不算什么。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所有努力纯属徒劳——指望苍改变主意,离谱程度和指望魔皇改变主意不相伯仲。 木精灵面上露出柔和到可恨的笑意,“我并不笃定,只是勇于尝试。” “……” “耶,我只是说笑啊。很多年前,我听赭杉说过一只喜欢音乐的白狐狸的故事。” 狐狸一愣,唰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下一秒,怀觞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清秀的黑发男子颇有些狼狈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飞快地整理好仪容。真是……好个……欲盖弥彰啊…… 伏婴轻咳一声,一时间有些恼火又有些尴尬。承认固然是不可能,急着否认好像又太弥盖弥彰了…… 过了一会,反而是精灵先开口,“这世界最后的结局,终究是要由魔神与诸位界之章来决定,我们都不过是旁观者,何必太过投入?” “这话听上去,确实是精灵一贯的冷漠无情。” “哈,听你的说法,似乎对精灵颇有不满?” “不是。只是……个人习惯而已。”伏婴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一扬手,厨房里的玻璃壶自动摇摇摆摆地飞了过来,注满清水。“人类才是完全不可理喻的存在。”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很深的感喟?” “哈,左右无事,精灵王,想听故事么?” 容貌如青年般的精灵王宽容地一笑,“好啊。漫漫长夜,确实是最适合讲故事。” 伏婴冷笑,“也许,这并不是一个那么愉快的故事。”白衣的精灵王有种近乎森林中古老树木的温和气质,如同看待后辈的眼神令他颇为恼火,却又平静得令他不好发作。 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很久以前被人完全毁掉过。是一个挺年轻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第一次从封印中脱出来人世……” 太过愚蠢和单纯了。 那个女人,几乎还只能算是孩子,漂亮的黑眼睛,一头褐色长发流光溢彩。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和言语:我讨厌你!魔族都很讨厌……为什么你们长得这么好看?你是男人,为什么竟然比我好看?!为什么他刚才看你都不看我! 就力量而言,他当时本来可以杀死她,但过于意外的冲击以及女人的强烈恨意使得他头脑都有些混乱,以至于第一反应是远远地逃走。等他回去了,稍微平静后自然是极其暴怒,于是没过多久便悄悄回来人世,打算报复,结果…… “结果……那女孩已经死了?” “哈,怎么可能?”伏婴轻笑,那是他第二次认识到人心可以有多恶毒,第一次是他莫名其妙被人毁容的时候。“这边时间的三五年后,我到了当时的地点,应该是那女孩的家乡吧。循气息找过去之后,发现她已经嫁了人了,不过是另一个男人。 我进到她家,看到她正在和她的丈夫吵架,楼上是他们的小儿子,大概一二岁的样子吧,另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女孩子正在喂那孩子吃鸡蛋。我一开始没觉得怎样,后来……那小孩子开始哭,说他真的吃不下了,我才发现桌上到处都是碎了的鸡蛋壳。” 他看了已经开始皱眉的精灵王一眼,“你猜到下文了吧?其实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没办法完全消化水煮的整蛋,何况他可爱的小姨根本没怎么剥壳。她连着给他吃了五六个,连续三天都是如此,然后……自然,那孩子活活地撑死了。 我觉得这事挺奇怪的,于是多留了几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她爱上了她的姐夫,而她姐夫呢,也不再爱她变得庸俗粗鄙的姐姐,只是放不下他们的孩子。所以,这个小姑娘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们家做饭的是她,没人注意到她每天煮了那么多蛋给孩子吃,孩子说话还说不清楚……于是直到孩子活活痛死,没人能说得出她做错了什么……而且,她不过是热烈爱上了自己姐夫而已啊。” 伏婴看到精灵深深地皱紧了眉头,不觉笑了笑,“这故事还没有结束呢。那女人看到孩子死了,丈夫又要抛弃她另觅新欢,自然痛苦得要命,我也不想杀她了。因为她活着才比较痛苦。 有一天,她妹妹和丈夫故意在她面前亲热,女人受不了扑上去嚎哭撕打,然后被上告发疯害死了自己孩子,家产全部归了她丈夫,她被关进了监狱。在监狱里几次怀了孩子又流产,进去的时候没疯,出来的时候倒确实差不多疯了。 事实上,她不记得我了,见我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来自己干过什么事…… 出狱之后她就住在路边一间极破烂的房子里,以前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装作不认识她。她父母相信小女儿的说法,自己的大女儿已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的疯子了……而那附近所有的流浪汉和小混混都知道那里住着一个还算年轻的疯女人,一直到死。啊,当然,她死在男人身上。人类嘛,四季随时发情的。” 伏婴低头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对表情沉重的精灵微笑,“经过这整件事情之后,我觉得,我对人类的所谓本性有了一个相当清楚的认识。” “……”精灵王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我也用一个故事来回报你的故事吧。” /很久以前,世界还比较安定,一只不羁的木精灵离开了自己居住在南边的族人,游历四方。她走到一个人类村庄的时候,被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住了。吹笛的人是当地的一位青年,容貌俊秀,才华横溢,家境极佳。他对这名美丽空灵的女子一见钟情。于是,不知情的青年请求精灵留下嫁给他。 温柔的木精灵非常为难。她也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但是精灵是几乎永生的种族,和寿命短促的人类不同,而且精灵与人类很难有孩子,即使有了混血儿也很难生存…… 但青年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还是一直坚持,不肯放弃。于是,最后木精灵答应了,只有一点:如果真的怀孕了,她必须回到森林中去,男人到时候再回来找她和孩子。 三年之后,他们竟然真的有了喜讯,于是精灵离开了自己丈夫,回到了族人当中。/ “然后,男人变心了?或者,精灵移情别恋?” “哈——都不是。其实,”精灵王叹了口气,“如果精灵和人类有了孩子,对女性精灵而言,她们自身的天赋力量会有一半转移到孩子身上,也即是说……她们将会如人类一般慢慢变老,虽然是极其缓慢的变老吧,而且……就不再享受永生了。” “……我明白了。” 白衣的精灵王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精灵都非常爱美,女性精灵更如此……她自然希望在心爱之人心中自己永远都是美的。 那位木精灵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孩子生下来,却也决定不再和自己的丈夫见面。她知道男人一直都背负着家中的压力和她在一起也不无烦恼痛苦;而且他那么出色,必然有很多人类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 于是,等男人千里迢迢去森林中找她的时候,离开时带走的只有他们的孩子。木精灵说,她后悔了,她不愿意再回到人类的城镇中去。男人在森林中徘徊了很久,一直都吹着悲伤的曲调,但木精灵这次……没有答应他。男人后来终于离开了。 过了差不多二十年,一个少年来到了森林里寻找她的母亲。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少年是由家中长辈抚养成人的。失去妻子而变得极其暴躁易怒的男人并没有再娶,但因为太过贪杯而英年早逝。女精灵听到这件事之后极其悲伤,在几个月之后,也因为心碎而死去了。” “真是……令人感慨。” “哈,这也是个真实的故事啊。” “精灵王,你说的是否是…… “耶,我不过用一个故事来回报你的故事,不必想得太多了。只是,”精灵茶色的双瞳中带了难以言传的沧桑,或许也因为太深情而有些落寞,“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很多事情,不是当事人能控制的。遇到了好的,并不代表没有坏的;反之也是一样。人类的确不可理喻,但其它种族……又有多大差别呢?如果无法共同生存在一个世界上,那么,也许连相遇和彼此伤害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伏婴注视着那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成为现在的自己之前,每个人大概都曾经有另一副模样吧? 如果不曾经历那些经历过的事情,遇到过那些影响自己的人,现在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世界,如果只存在惟一,也许真的会是一件太过寂寞的事情。 最起码,他很肯定,不会再有哪只迷路的傻狐狸有机会在森林里遇到一只笨得没有半点危机意识的半精灵并且听他吹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