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第1章 长乐未央1 浓情下午茶/文 沛县的夏末依旧闷热,蝉鸣聒噪,尘土飞扬。吕雉坐在马车里,指尖轻轻挑开布帘,望向这座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城邑。父亲吕公因避仇家,举家迁居至此,而今日,沛县县令设宴相迎,她亦要随行。 “雉儿,待会儿宴席上莫要多言。”吕公低声嘱咐,“沛县虽小,但人情复杂,你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言行需谨慎。” 吕雉垂眸,淡淡应了一声:“女儿明白。” 县令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纷至沓来。吕雉跟在父亲身后,步履端庄,目不斜视,可余光仍能察觉到无数打量的目光。她早已习惯——吕氏虽非显赫大族,但父亲善相面,在故里也算有名望,如今初来乍到,自然引人注目。 宴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忽听一阵喧哗。 “刘季!你又赊账!”县令拍案而起,指着席间一个高鼻阔额、面带痞笑的男子怒道,“上月的酒钱还未结清,今日又敢来白吃白喝?” 那男子——刘邦,沛县亭长——却浑不在意,懒洋洋地笑道:“县令大人何必动怒?我刘季虽穷,可朋友多,改日定加倍奉还。” 县令气得胡子直抖,正要发作,忽听一道清亮的女声插了进来—— “县令大人,刘亭长这顿酒钱,我替他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子从席间站起,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身素色麻衣,发髻简单挽起,眉眼间带着几分爽利。她唇角含笑,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轻轻搁在案上。 吕雉微微一怔。 “曹氏,你又替他解围?”县令皱眉,“他这般无赖,你纵容他作甚?” 那女子——曹氏——笑了笑:“刘亭长虽爱赊账,可从不赖账,我信他。” 刘邦哈哈大笑,冲曹氏拱手:“还是曹嫂子懂我!” 吕雉不由多看了曹氏两眼。 宴席散后,吕公被县令留下议事,吕雉独自在庭院等候。夜风微凉,她正望着池中残荷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靠近。 “吕小姐。” 吕雉回头,见是曹氏,略一颔首:“曹夫人。” “叫我曹氏便好。”曹氏笑道,“我不过是个卖酒的寡妇,当不起‘夫人’二字。” 吕雉不语。她自幼受礼教约束,不习惯与陌生女子随意攀谈,可曹氏却似浑然不觉她的疏离,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吕小姐初来沛县,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虽没什么本事,但酿酒算账还算在行。” 吕雉抬眸,见她神色真诚,便轻声道:“多谢。” 曹氏打量她片刻,忽而一笑:“吕小姐性子沉稳,倒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吕雉微微蹙眉:“此话何意?” “没什么。”曹氏摆摆手,“只是觉得,像你这般聪慧的女子,若只困于后宅,未免可惜。” 吕雉心头微动,却未接话。 几日后,吕公命人清点家中账目,发现数目有误,正愁无人可托,吕雉忽然想起曹氏。 “父亲,不如请那位曹氏帮忙?” 吕公迟疑:“她毕竟是个外人……” “她替刘邦解围时,算账极快,想必精通此道。”吕雉平静道,“况且,她只是个酒肆妇人,与沛县权贵无甚瓜葛,用她反倒稳妥。” 吕公思索片刻,终是点头。 曹氏来得很快。 她坐在吕家偏厅,指尖拨弄算筹,动作利落,不出半个时辰便将错漏之处一一理清。吕雉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这女子确有本事。 “吕小姐可看明白了?”曹氏抬头,笑问。 吕雉点头:“曹娘子好手段。” “混口饭吃罢了。”曹氏收起算筹,忽而压低声音,“吕小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这账目上的错漏……不像是无心之失。”曹氏意味深长道,“吕公初来乍到,底下人难免欺生。” 吕雉眸光一冷:“我明白了。” 曹氏见她神色,笑意更深:“吕小姐果然一点就透。” 此后,吕雉常借采购之名去曹氏的酒肆。 曹氏的酒肆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后院有一株老槐树,树荫下摆着几张木案,偶有过路商客在此歇脚。吕雉喜欢坐在角落里,看曹氏招呼客人、算账沽酒,那副洒脱自如的模样,是她从未在深闺女子身上见过的。 一日,曹氏捧出一坛新酿,笑道:“吕小姐,尝尝?” 吕雉接过酒盏,浅抿一口,眉头微蹙:“……烈。” 曹氏大笑:“这才够劲!” 吕雉摇头:“女子饮这般烈的酒,不合礼数。” “礼数?”曹氏挑眉,“吕小姐在乎这个?” 吕雉不语。 曹氏凑近几分,低声道:“你若真在乎礼数,便不会日日来我这酒肆了。” 吕雉指尖一颤,酒水险些洒出。 曹氏却已退开,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吕小姐肯来,我很高兴。” 吕雉抬眸,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灼热。 夜渐深,酒肆打烊,曹氏送吕雉至巷口。 “明日还来吗?”曹氏问。 吕雉沉默片刻,道:“来。” 曹氏笑了,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路上当心。” 吕雉点头,转身离去,却仍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拐角处才消失。 夜风拂过,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比平日快了些。 沛县的冬日来得突然,寒风卷着枯叶扫过街巷,吕雉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父亲昨日的话仍在耳边回响—— “雉儿,刘季虽出身不高,但面相贵不可言,我已将你许配给他。” 她闭了闭眼,胸口发闷。 “小姐,曹娘子来了。”侍女在门外轻声禀报。 吕雉指尖一顿,淡淡道:“请她进来。” 曹氏踏入屋内,手里提着一坛酒,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无半分喜色。她将酒搁在案上,道:“听闻吕小姐大喜,特地带了贺礼。” 吕雉抬眸看她,声音平静:“多谢。” 曹氏自顾自地坐下,拍开酒封,倒了两杯,推了一杯到吕雉面前:“不喝一杯?” 吕雉没动。 曹氏笑了笑,仰头饮尽自己那杯,喉间火辣辣的烧灼感让她眯了眯眼。她盯着空杯,忽然道:“吕公为何选刘邦?” “父亲说他面相贵重。” “面相?”曹氏嗤笑一声,“吕小姐信这个?” 吕雉不语。 曹氏又倒了一杯,这次喝得更急,酒液顺着唇角滑下,她随手抹去,语气里带了几分醉意:“刘邦此人,轻浮无赖,贪酒好色,连自己的酒钱都赊了三年……吕小姐嫁他,不觉得委屈?” 吕雉终于看向她,眸色幽深:“曹娘子今日话多了。” 曹氏盯着她,忽而倾身靠近,酒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麦芽香扑面而来:“吕雉,你当真愿意?” 吕雉呼吸微滞,却未后退。 两人对视片刻,曹氏忽然笑了,退开身子,懒洋洋地靠回案边:“罢了,横竖是你的事。”她拎起酒坛晃了晃,“这酒算我送你的嫁妆,日后若受了委屈,随时来我这儿喝。” 吕雉看着她泛红的眼尾,指尖微微蜷起。 婚期定在腊月。 吕雉披上嫁衣那日,沛县落了雪。她坐在轿中,听着外头喧闹的喜乐,眼前却浮现曹氏那日醉酒的模样—— “吕雉,你当真愿意?” 她攥紧衣袖,缓缓闭上眼。 婚后,刘邦依旧整日在外游荡,或与县中子弟饮酒作乐,或去曹氏的酒肆赊账。吕雉则操持家务,偶尔借着采买的名义去酒肆坐坐。 曹氏待她如常,仿佛那日的醉话从未说过。 直到那日傍晚。 酒肆打烊后,吕雉帮着曹氏清点库存。酒窖里昏暗潮湿,只靠一盏油灯照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坛是新酿的黍酒,味道比上次的醇厚些。”曹氏停在一排酒瓮前,拍了拍其中一坛,“要尝尝吗?” 吕雉点头。 曹氏舀了一勺递给她,吕雉接过,抿了一口,果然比平日喝的更烈,喉间滚烫,连带着心口也热了起来。 “如何?”曹氏问。 “不错。”吕雉低声道。 曹氏笑了笑,忽然伸手,拇指轻轻蹭过她的唇角:“沾到了。” 吕雉僵住。 曹氏的手未收回,反而顺着她的下颌缓缓上移,指尖抚过她的脸颊,最后停在耳畔。油灯的光映在她眸中,跳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吕雉。”她低声唤她,嗓音沙哑。 吕雉呼吸微乱,却未躲开。 曹氏倾身靠近,鼻息交缠,就在唇瓣即将相触的刹那—— “曹嫂子!在不在?”外头突然传来刘邦的大嗓门。 两人猛地分开。 曹氏迅速退后一步,别过脸去,声音已恢复如常:“在酒窖!这就来!” 吕雉垂眸,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刘邦掀开酒窖的帘子,探头进来,见吕雉也在,愣了一下:“哟,夫人怎么在这儿?” “来买酒。”吕雉语气平静。 刘邦不疑有他,笑嘻嘻地揽过曹氏的肩:“曹嫂子,再赊我两坛!今日樊哙那小子非说要喝个痛快……” 第2章 长乐未央2 曹氏笑着应了,转身去取酒,背影看不出丝毫异样。 吕雉站在原地,看着刘邦搭在曹氏肩上的手,眸色渐冷。 离开酒肆时,天已全黑。 曹氏送她到门口,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谁都没提方才的事。 “路上当心。”曹氏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叮嘱一个普通客人。 吕雉点头,转身走入夜色中。 寒风刺骨,她拢紧披风,却仍觉得冷。方才酒窖里的温度仿佛一场幻觉,此刻只剩满腔苦涩在喉间翻滚。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酒肆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曹氏的身影立在光下,久久未动。 沛县的春日来得迟,寒风仍裹挟着未散的凛冽,吕雉站在院中,望着灰蒙蒙的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缝线。 刘邦已经三个月没有归家了。 自他斩白蛇起义,带着沛县子弟投奔项梁后,吕雉便成了众矢之的。县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刘邦必败,连累家眷;也有人说秦军已在路上,要拿他的妻儿祭旗。 侍女匆匆跑来,脸色煞白:“夫人,县衙来人了,说……说要搜捕逆贼家眷!” 吕雉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收拾细软,从后门走。” 她带着一双儿女刚出巷口,便听见远处马蹄声如雷,秦军的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吕雉攥紧孩子的手,转身拐入一条窄巷,却迎面撞上一人—— “曹氏?” 曹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 她带着吕雉穿过几条隐蔽的小路,最后停在一间废弃的米铺前。推门进去,里头堆着几袋粮食和几件粗布衣裳。 “这些够你们撑半个月。”曹氏将包袱塞进吕雉手中,语速极快,“往东走三十里有个渔村,村里有我的旧识,会接应你们。” 吕雉低头看着包袱,里头除了干粮,还夹着一件厚实的棉衣——是她前年冬日曾随口提过喜欢的靛青色。 她抬眸,曹氏正盯着她,眼底压着浓重的情绪。 “你呢?”吕雉问。 曹氏扯了扯嘴角:“我不过是个卖酒的,秦军不会拿我怎样。”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搜!一个都不许放过!” 曹氏脸色一变,猛地推开门:“从后窗走,快!” 雨来得猝不及防。 吕雉背着女儿,牵着儿子,在泥泞的山路上踉跄前行。孩子的哭声被雨声淹没,她的裙裾早已湿透,沉甸甸地缠在腿上。 远处隐约有火光逼近。 “那边有个庙!”儿子指着山腰处喊道。 破败的土地庙里蛛网密布,神像早已斑驳,但总算能避雨。吕雉刚放下孩子,忽听庙门“吱呀”一声—— 曹氏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把短刀,刀尖还在滴血。 “你……”吕雉瞳孔骤缩。 “追兵解决了。”曹氏甩了甩刀上的血水,反手合上门,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微弱的火光映出她苍白的脸,“但他们会发现尸体,天亮前必须离开。” 吕雉沉默片刻,忽然解下外裳铺在地上,将两个孩子裹进去:“睡吧,娘在这儿。” 孩子很快昏沉睡去。 曹氏蹲在火堆旁烤手,忽然嗤笑一声:“刘邦倒是潇洒,自己造反,留你们受罪。” 吕雉没接话,只静静地看着火苗。 “你恨他吗?”曹氏问。 “恨有用吗?”吕雉反问。 曹氏抬头,正撞上她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曹氏忽然起身,大步走到吕雉面前,一把扣住她的后颈—— 吻了上去。 唇齿间混着雨水的咸涩和血的铁锈味,吕雉没有躲。 火堆“噼啪”炸响,曹氏喘息着退开半步,拇指重重擦过她的下唇:“等这乱世结束……” “再来找你。”吕雉接上她的话。 曹氏笑了,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一言为定。” 天蒙蒙亮时,曹氏将她们送到山口。 “前面就是官道,混进流民队伍就安全了。”她将一枚铜钱塞进吕雉掌心,“拿着这个去渔村,他们会认。” 吕雉握紧铜钱,上面还残留着曹氏的体温。 “保重。”她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曹氏摆摆手,转身走入晨雾中,背影很快被山林吞没。 吕雉站了许久,直到儿子扯她的袖子:“娘,我冷。” 她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铜钱深深陷进掌心,烙出一圈红痕。 楚营的夜,风里裹着铁锈和血腥气。 吕雉靠在囚牢的土墙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淤痕。被项羽扣押已近半年,她早已学会在狱卒的呵斥声中入睡,在饥饿与寒冷中保持清醒。 远处传来打更声,她闭了闭眼,忽然听见牢门铁链轻响—— 不是狱卒惯常的粗暴踢门,而是三声极轻的叩击,两短一长。 吕雉猛地睁开眼。 黑影无声地滑进来,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曹……氏?”她几乎是从喉间挤出这两个字。 曹氏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迅速蹲到她面前。半年未见,她瘦了许多,眼下泛着青黑,右颊多了一道未愈的刀伤。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帛塞进吕雉手中,低声道:“刘邦已破彭城,这是行军路线。” 吕雉攥紧布帛,指尖发颤:“你怎么进来的?” “扮作送酒的仆妇。”曹氏扯了扯身上粗麻衣裳,“楚军近日庆功,酒水消耗大。” 她边说边解下腰间皮囊,倒出几块麦饼:“快吃,我在里头掺了肉糜。” 吕雉没动,死死盯着她脸上的伤:“你冒险来送信,若被发觉——” “那就一起死。”曹氏打断她,忽然咧嘴笑了,“吕雉,你若死了,我回去就烧了沛县酒坊,跳进火里殉你。” 月光从牢窗漏进来,照得她眼底发亮。 吕雉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哑声道:“……胡闹。” 曹氏却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蹭过她眼下——那里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别哭。”曹氏声音软下来,“我这不是好好的?” 吕雉别过脸,硬生生压下喉间酸涩:“带着情报回去,比送死有用。” 曹氏定定看她片刻,忽然倾身抱住她。这个拥抱又急又重,吕雉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衣衫传来。 “等我。”曹氏在她耳边留下这两个字,随即松开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吕雉独自坐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掌心还残留着曹氏的体温。她慢慢展开那块布帛,借着微光看清上面歪扭的墨迹——是曹氏的字,笔画粗粝却力透纸背,像极了那人执拗的性子。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她将布帛含进口中,一点点咽了下去。 三日后,楚营大乱。 狱卒踹开牢门,粗鲁地拖起吕雉:“项王要见你!” 项羽高坐帐中,脚下跪着个血淋淋的探子。吕雉被押进来时,正听见那人嘶声道:“汉军已至睢水……” “带下去。”项羽冷冷挥手,转而盯着吕雉,“你丈夫偷袭彭城,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吕雉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项王若杀妇孺立威,与暴秦何异?” 帐中霎时死寂。 项羽突然大笑,挥手令人将她押回:“且留你几日,看刘邦能猖狂到几时!” 回牢途中,吕雉瞥见营角酒窖外堆着几个空坛——正是曹氏那日送酒用的陶瓮。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在袖中掐破了掌心。 当夜暴雨倾盆。 吕雉在雷声中惊醒,发现牢门缝隙渗进一片暗红。她凑近看去,赫然是半截染血的手指——指节粗大,中指有常年执刀磨出的厚茧。 是曹氏的手。 她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天亮时,狱卒来提人,踢了踢那截断指嗤笑:“昨夜有个女探子想劫狱,被剁了手还跑,最后跳了睢水——你们汉人倒是不怕死。” 吕雉安静地听完,忽然问:“尸体找到了吗?” “湍急得很,上哪找?”狱卒不耐烦地推她,“快走!” 她被带去更深的囚牢,却在转身时,将那片染血的指甲悄悄藏进了衣襟。 暴雨持续了三天。 吕雉靠着潮湿的墙壁,听着远处睢水奔涌的轰鸣,一遍遍摩挲着那片指甲。 第四日放晴时,她在墙角刻下第四道划痕——这是曹氏教她的,当年在沛县酒窖,那人握着她的手在酒坛上刻记号:“记清了,四道杠的是陈酿,最烈。” 指腹被粗粝的墙面磨出血,吕雉却笑了。 烈酒入喉,烧不尽,浇不灭。 睢水之战后的第三个月,楚汉议和。 吕雉被送回汉营那日,正值深秋。马车穿过层层军帐,她掀开车帘,看见远处高台上飘扬的赤色旗帜——那是刘邦的王旗。两年囚徒生涯,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此刻指尖却不受控地轻颤。 “夫人,到了。” 侍从恭敬地掀开车帷,吕雉整了整衣襟,缓步走下马车。营门处站满了迎接的将领,她一眼就看见了刘邦——他比从前更壮实了,锦袍玉带,满面红光,正大笑着拍打樊哙的肩膀。 第3章 长乐未央3 “夫人!”刘邦瞥见她,大步走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两年委屈你了!” 吕雉垂眸,唇角勾起一抹得体的弧度:“大王无恙便好。” 刘邦揽着她的肩往大帐走,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战事。吕雉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扫过四周——没有曹氏的身影。 “对了,”刘邦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侍从道,“去请曹夫人来,就说王后到了。” 吕雉脚步一顿。 “曹……夫人?” 刘邦咧嘴一笑,露出她熟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表情:“曹氏啊!你被项羽扣押后,她带着商队给汉军送粮,立了不少功。去年我纳了她,封了夫人。” 吕雉的指甲无声地陷进掌心。 夜宴设在王帐。 吕雉换上崭新的曲裾深衣,发髻高挽,金钗步摇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她端坐在刘邦身侧,接受众将敬酒,神色平静如常。 帐门忽然掀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吕雉抬眸。 曹氏穿着一袭绛红深衣,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大步走入帐中。两年未见,她瘦了许多,眉目间添了几分凌厉,右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睢水之夜付出的代价。 “臣妾来迟了。”她向刘邦行礼,声音沙哑却干脆。 刘邦笑着招手:“快来!王后刚还问起你。” 曹氏这才转向吕雉,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王后。” 吕雉注视着她,缓缓端起酒盏:“曹夫人别来无恙。” 帐中喧嚣忽然静了一瞬。 曹氏扯了扯嘴角:“托王后的福,死不了。” 刘邦浑然不觉,拍案大笑:“曹氏就这脾气!王后别介意——来,喝酒!” 乐声再起,众将推杯换盏。吕雉余光看见曹氏独自坐在末席,左手执杯,一杯接一杯地饮,眼神却始终未再看向主座。 宴至半酣,吕雉借更衣离席。 秋夜的风已带寒意。 吕雉站在帐外,望着远处连绵的篝火,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王后好大的威风。” 曹氏的声音,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讥诮。 吕雉没有回头:“夫人该称我皇后。” 身后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低笑。 “皇后?”曹氏转到她面前,独臂撑着帐柱,逼近一步,“吕雉,你我在睢水畔分别时,你可没说再见要跪着说话。” 酒气扑面而来,吕雉蹙眉:“你醉了。” “醉?”曹氏冷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忽然压低声音,“你以为刘邦真在乎你?他纳我不过是为了——” “曹夫人。”吕雉厉声打断,“慎言。” 曹氏盯着她,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冷却。 “好,好。”她退后两步,左手抚胸行了个夸张的礼,“臣妾告退。” 转身时,空荡的右袖被风吹起,擦过吕雉的手背。 吕雉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绛红身影踉跄离去,最终没入黑暗。 帐内传来刘邦醉醺醺的高喊:“曹氏呢?再来一曲《大风歌》!” 吕雉整了整衣袖,指尖触到腰间暗袋——那里藏着一片染血的指甲,来自睢水河畔。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端庄的微笑,掀帘入帐。 长安的春日来得急,未央宫的梨花开得正盛,雪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吕雉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忙着清扫落花,手中竹简上记录着朝中重臣家眷的名册——御史大夫周昌的侄女年方十六,太仆夏侯婴的嫡子刚满二十…… "娘娘,周夫人到了。"侍女轻声禀报。 吕雉合上竹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请进来。" 三日后,未央宫设宴。 席间,吕雉亲自为周昌的侄女斟酒,那少女受宠若惊,红着脸谢恩。刘邦坐在上首,目光在少女姣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露出满意的笑容。 "陛下,"吕雉温声道,"周姑娘精通琴艺,不如让她献上一曲?" 刘邦大笑:"好!" 琴声响起时,曹氏忽然推开酒盏,金属碰撞声格外刺耳。 "曹夫人不舒服?"吕雉关切地问。 曹氏抬眼,目光如刀:"臣妾只是好奇,王后近日为何突然对周家这般热络?" 席间霎时一静。 吕雉面色不变:"周姑娘才貌双全,本宫欣赏而已。" "是吗?"曹氏冷笑,"那太仆家的公子呢?听说王后昨日特意召他入宫赏剑——"她故意拖长声调,"莫不是想给鲁元公主选驸马?" 刘邦皱眉:"曹氏!" 吕雉指尖微颤,但很快稳住:"曹夫人多心了。" "多心?"曹氏站起身,独臂撑着案几,"王后不如直说,是要用周家女固宠,还是要用鲁元联姻拉拢夏侯家?" 满座哗然。 吕雉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酒盏:"曹氏!你——" "够了!"刘邦拍案而起,"成何体统!曹氏,你醉了,退下!" 曹氏深深看了吕雉一眼,转身离席。 宴席不欢而散。 吕雉独自走在回宫的路上,天空阴沉,远处传来闷雷声。转过回廊,她忽然被人拽进假山后—— 曹氏单手扣着她的手腕,眼底燃着怒火:"为什么?" "放开。"吕雉冷声道。 "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曹氏声音嘶哑,"现在呢?拿自己的女儿当筹码?" 吕雉挣开她的手:"你懂什么?没有周昌支持,刘如意就会取代盈儿成为太子!没有夏侯婴的兵权,我们母子迟早——" "所以就要牺牲鲁元?"曹氏打断她,"她才十三岁!"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吕雉苍白的脸:"这是我该做的事。" 暴雨倾盆而下,瞬间打湿了两人的衣衫。曹氏的发髻散了,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独袖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垂着。 "吕雉,"她声音忽然低下来,"你爱的究竟是权柄,还是我?" 雷声轰鸣,雨幕模糊了视线。吕雉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曹氏等了很久,最终轻笑一声:"我明白了。" 她转身走进暴雨中,背影决绝。吕雉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冰凉的雨丝。 翌日,宫中传出消息:曹夫人自请离宫,搬回旧日的酒肆居住。 吕雉站在未央宫最高的楼阁上,望着长安城的方向。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院中有一株老槐树——多年前的夏日,曾有两个女子在树荫下共饮一坛酒。 侍女轻声问:"娘娘,要派人去请曹夫人回来吗?" 吕雉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必了。" 她转身时,一片梨花被风吹落,飘进案上的墨砚里,很快被漆黑的墨汁吞没。 长乐宫的丧钟响了整整二十七下。 吕雉站在刘邦的灵柩前,玄色凤袍垂地,十二玉旒后的眼眸深不见底。群臣跪伏在殿外,哭声震天,却无一人敢抬头直视这位新寡的太后。 "陛下临终前,可还有话留给本宫?"她轻声问侍立在侧的审食其。 审食其躬身:"陛下只说……请太后善待戚夫人母子。" 吕雉唇角微扬,眼底却结了冰:"自然。" 三更时分,吕雉独自步入偏殿。烛火摇曳中,一卷竹简在案上摊开——那是近日监视曹氏的密报。 【曹氏日日醉酒,常对空座举杯,言"不如当年睢水痛快"。】 【有旧部欲探望,皆被其拒之门外。】 【昨夜独坐庭中,以左手刻木为舟,言"渡不得"。】 吕雉合上竹简,指尖在"睢水"二字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备轿。" 曹氏的居所隐在长安西市深巷中,院门斑驳,檐下悬着一盏褪色的酒旗。吕雉挥手屏退随从,独自推门而入。 院内槐树依旧,只是树下石案边多了个独臂的身影。曹氏背对着门,左手执壶,正往两只空杯中斟酒。 "知道你要来。"她头也不回,"坐。" 吕雉缓步走近,月光下看清了案上之物——一壶酒,两只杯,一把出鞘的短刀。 "你倒是准备周全。"吕雉在石案对面坐下,凤袍扫过满地落叶。 曹氏这才抬头。十年光阴在她脸上刻下深痕,唯独眼神仍如当年在沛县酒肆般锐利。她推过一杯酒:"尝尝?按你喜欢的口味酿的,不烈。" 吕雉没动,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轻轻放在案上。 曹氏瞥了一眼,忽然笑了:"鸩酒?" "你知道的太多。"吕雉声音平静,"戚夫人、刘如意、审食其……还有睢水那晚的事。" "所以来灭口?"曹氏仰头饮尽自己那杯,左手突然抓起瓷瓶,将其中液体倒入另一只空杯。琥珀色的酒液顿时泛起诡异青芒。 吕雉瞳孔骤缩。 曹氏却面不改色,举起毒酒一分为二,半杯自饮,半杯推向吕雉:"同归否?" 夜风骤起,槐叶纷飞。 吕雉盯着那半杯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沛县初遇时,曹氏也是这样将酒盏推到她面前,笑得恣意:"这才够劲!" "你疯了。"她哑声道。 "疯的是你!"曹氏猛地拍案,"为了权位毒杀刘如意,把人彘装坛送给戚夫人!吕雉,你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第4章 长乐未央4 吕雉冷笑:"若非如此,今日装在坛里的就是本宫!" "那你杀我啊!"曹氏霍然起身,独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就像杀韩信、杀彭越一样,给你儿子扫清道路!" 她踉跄着绕过石案,左手死死攥住吕雉的衣襟:"可你舍得吗?" 吕雉被迫仰头,十二玉旒叮当碰撞。如此近的距离,她能看清曹氏眼中血丝,闻到她呼吸里的酒气,甚至感觉到对方胸膛下剧烈的心跳——就像睢水牢狱里那个拥抱。 "我……" "太后!"院外突然传来审食其急促的呼唤,"陛下急召!" 曹氏松开手,退后两步,笑得凄凉:"你的江山在唤你了。" 吕雉站起身,凤袍上的褶皱缓缓平复。她最后看了一眼案上半杯毒酒,转身走向院门。 "雉。" 曹氏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那年你说''来'',我等到现在。"曹氏举起剩下的半杯酒,"这次,还等吗?" 吕雉没有回头。 "不必等了。" 院门开合间,一片槐叶飘落杯中,毒酒泛起细微涟漪。曹氏独坐树下,望着宫墙方向渐亮的天色,将混着落叶的酒一饮而尽。 青瓷杯翻倒在石案上,毒酒渗进木纹,像一道蜿蜒的泪痕。 吕雉站在院门外,指尖死死掐着袖口金线绣成的凤羽。审食其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传太医。"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夜露还冷,"救活她。" 曹氏昏迷了三日。 吕雉坐在未央宫的灯下,批阅奏章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窗外雨声淅沥,像极了多年前沛县酒肆里,她们共听的那场雨。 "太后,人醒了。"太医伏地禀报,"但毒性伤了肺腑,恐寿数难长。" 吕雉"嗯"了一声,朱笔终于落下,在遣返沛县的诏令上勾了个圈。 离京那日,长安城晴得刺眼。 曹氏靠在马车里,透过纱帘看见未央宫高耸的檐角。城门处,一队黑衣侍卫默默跟在车后——那是吕雉派来的监视者,要跟到她死的那天。 "曹夫人可要带话给太后?"护送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曹氏望着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摇了摇头。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她转身走进暴雨,再也没有回头。 公元前180年秋,未央宫。 年迈的吕雉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竹简堆了半人高。窗外银杏叶黄了,一片片打着旋落下。 "沛县急报——"侍从跪着奉上一卷薄简。 吕雉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展开竹简。上面只有八个字: 【曹氏病逝,无遗言。】 她盯着那字迹看了很久,久到暮色爬上案几,将竹简染成暗红色。忽然,她抬手将竹简凑近灯焰。火舌倏地窜起,吞噬了"曹氏"二字,灰烬簌簌落在衣袍上。 "太后要备辇去沛县吗?"贴身侍女小声问。 吕雉撑着案几站起来,十二旒冠冕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不必。" 她缓步走向大殿深处,背影逐渐被阴影吞没。最后一缕夕照掠过殿柱上的凤凰浮雕,那凤凰昂首展翅,却永远飞不出这方寸之地。 (完) 嘉靖十年的春,紫禁城的风里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曹氏入宫那日,天光正好。她穿着新裁的宫装,湖蓝色的裙裾在青石板上拂过,脚步轻缓,却仍掩不住初入宫闱的忐忑。身后跟着两名引路宫女,低眉顺眼地引着她往储秀宫去。 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曹氏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她自幼长在江南,少见这般富丽的花色,一时看得入神,脚下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身子一歪,整个人向前跌去。 “小心。”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曹氏惊魂未定,抬头便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那女子约莫二十余岁,眉目如画,气度雍容,身上穿的正是正红色的翟衣,金线绣凤,华贵非常。 ——是皇后。 曹氏心头一跳,慌忙跪下行礼:“臣妾冒失,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张皇后微微笑了笑,亲自伸手将她扶起:“无妨,本宫也是路过,见你险些跌倒,便搭了把手。”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温和,却又不失威仪。曹氏垂着眼,不敢多看,只觉皇后的指尖微凉,却莫名让人心安。 “你是新入宫的?”张皇后问。 “回娘娘的话,臣妾曹氏,今日刚入宫,封为端嫔。” “端嫔……”张皇后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什么,“可是曹将军家的女儿?” 曹氏点头:“正是家父。” 张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眉目清丽,举止温婉,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御花园景致虽好,但青石路滑,日后行走还需当心些。”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张皇后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一动,忽道:“若你得闲,可常来坤宁宫坐坐。” 曹氏一怔,抬头看向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按规矩,嫔妃若无召见,是不能随意去坤宁宫的。 张皇后似是看出她的疑惑,唇角微扬:“本宫平日也无甚消遣,你若愿意,陪本宫说说话也好。” 曹氏心头微热,连忙应下:“臣妾谢娘娘恩典。” 张皇后轻轻颔首,又嘱咐了两句,便带着随侍的宫女离去了。曹氏站在原地,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红色消失在花影深处,才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竟是这般温和的人。 回到储秀宫后,曹氏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的一株海棠出神。 引她入宫的嬷嬷见她神色恍惚,笑着问道:“小主可是累了?” 曹氏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问道:“嬷嬷,皇后娘娘……平日待下如何?” 嬷嬷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敬色:“皇后娘娘素来宽厚,待宫人从无苛责,对嫔妃们也多有照拂,宫中上下无不敬服。” 曹氏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夜里,她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总浮现出张皇后扶她时的那双手,还有那双沉静的眼睛。 ——那样尊贵的人,竟会亲自扶她。 ——还允她常去坤宁宫…… 曹氏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锦被里,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 窗外,月色如水,海棠的影子斜斜映在窗纸上,随风轻轻摇曳。 自那日御花园相遇后,曹端嫔便时常去坤宁宫请安。起初,她只是按规矩行礼问好,不敢多留,可张皇后每每都会温言挽留,或赐茶点,或邀她一同赏花。渐渐地,曹端嫔在坤宁宫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能陪皇后用膳。 这日午后,坤宁宫的西暖阁里,张皇后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看一本诗集。曹端嫔坐在一旁,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细细地绣着一方帕子。 “你这牡丹绣得倒是精巧。”张皇后放下书卷,微微倾身过来看。 曹端嫔抿唇一笑:“娘娘过奖了,臣妾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绣着玩。” 张皇后伸手轻轻抚过那绣面,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曹端嫔的手背,两人皆是一怔。曹端嫔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耳尖微热,低头道:“娘娘若是喜欢,这帕子绣好了便送给您。” 张皇后收回手,唇边笑意不减:“那本宫便等着了。” 窗外微风拂过,带来一阵花香。两人一时无话,却也不觉尴尬。 入夏后,京城的雷雨渐渐多了起来。 这夜,曹端嫔刚睡下不久,便被一声炸雷惊醒。她自幼怕雷,此刻听着窗外轰隆的雷声和骤雨拍打窗棂的声音,不由得攥紧了被角。 “小主可是吓着了?”守夜的宫女青柳听到动静,连忙进来点灯。 曹端嫔勉强摇了摇头,可又一道闪电划过,她身子一颤,险些惊叫出声。 青柳见状,犹豫道:“要不……奴婢送您去坤宁宫?皇后娘娘曾吩咐过,若小主夜里不适,可直接过去。” 曹端嫔咬了咬唇,终是点了点头。 坤宁宫的灯火还亮着。 张皇后本已准备歇息,忽听宫人来报,说曹端嫔求见,连忙让人请了进来。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见曹端嫔脸色发白,张皇后蹙眉问道。 曹端嫔低声道:“臣妾……惊扰娘娘了,只是雷声太大,实在睡不着……” 她话未说完,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她身子一抖,不自觉地往张皇后身边靠了靠。 张皇后了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无妨,今夜便留在本宫这里吧。” 她的手心温暖干燥,曹端嫔只觉一股暖意从手腕蔓延至心头,轻轻点了点头。 张皇后吩咐宫人备了安神茶,亲自煮了递给曹端嫔:“喝些热茶,能定定神。” 曹端嫔双手接过茶盏,小口啜饮。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还怕吗?”张皇后问。 曹端嫔摇摇头:“有娘娘在,臣妾不怕了。” 话一出口,她忽觉有些僭越,连忙补充道:“臣妾的意思是,娘娘这里……很安心。” 张皇后轻笑一声,并未计较:“既如此,今晚便睡在本宫这里吧。” 第5章 深宫海棠1 寝殿内,烛火已熄,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宫灯,映出朦胧的光。 曹端嫔躺在张皇后身侧,心跳如鼓。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皇后同榻而眠,此刻鼻尖萦绕着皇后身上淡淡的檀香,更是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睡不着?”张皇后忽然开口。 曹端嫔轻声道:“臣妾……有些认床。” 张皇后侧过身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那本宫陪你说说话,可好?” 曹端嫔点点头。 两人轻声细语,从诗词歌赋谈到宫中趣事,不知不觉间,曹端嫔已放松下来,甚至偶尔轻笑出声。 “……所以陛下当时便罚他在御花园里站了两个时辰。”张皇后说到兴起,伸手比划了一下。 曹端嫔正听得入神,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却不小心碰到了张皇后的手。 那一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曹端嫔只觉一股热流从指尖窜上心头,慌忙缩回手:“臣妾失礼了。” 张皇后亦收回手,轻咳一声:“无妨。”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半晌,张皇后才低声道:“睡吧。” 曹端嫔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方才那一触的感觉仿佛还留在指尖,让她心头发烫。 她悄悄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向身侧的人。张皇后闭目而卧,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显然也未入睡。 曹端嫔慌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窗外,雨声渐歇,唯有檐角滴水声偶尔响起,滴答,滴答,像是谁的心跳。 自那夜同榻而眠后,张皇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曹端嫔。 起初,曹端嫔并未察觉。她照例每日去坤宁宫请安,可渐渐地,皇后要么称病不见,要么只略略说几句话便打发她回去。几次三番下来,曹端嫔终于意识到——皇后在躲她。 "青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日从坤宁宫出来,曹端嫔站在宫道上,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宫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青柳连忙安慰:"小主多心了,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适,连陛下都少见,怎会独独针对您呢?" 曹端嫔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回到寝殿,她坐在窗前发呆。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极了那夜在坤宁宫,皇后亲手为她拂去肩上的落花。 "小主,您这样闷着也不是办法。"青柳端来热茶,轻声道,"不如做些绣活散散心?前些日子您不是说想给皇后娘娘绣个香囊吗?" 曹端嫔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娘娘现在连见都不愿见我......" "正因如此,才更要送啊。"青柳压低声音,"娘娘若收了,说明心里还是记挂着小主的。" 当夜,曹端嫔挑灯赶制香囊。 她选了最上等的云锦做底,用金线绣上海棠花纹——那日御花园初遇,皇后就站在一树海棠下扶起她。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她说不出口的心思。 天蒙蒙亮时,香囊终于完工。曹端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晒干的白芷、丁香细细装入囊中,最后系上一枚白玉坠子。 "现在就送去吗?"青柳问。 曹端嫔摇摇头:"等辰时再去。"她怕太早打扰皇后休息,又怕太晚错过皇后用早膳的时间。这个"辰时",是她反复思量后的决定。 坤宁宫里,张皇后正在梳妆。 "娘娘,曹端嫔差人送来了这个。"贴身宫女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张皇后手中的玉梳顿了顿:"放下吧。" 待宫女退下,她才缓缓打开盒子。海棠纹样的香囊静静躺在丝绒上,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她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纹路,指尖微微发颤。 "娘娘要戴上吗?"大宫女轻声问。 张皇后沉默良久,终于将香囊系在腰间:"今日宫宴,就戴这个吧。" 宫宴上,曹端嫔远远望着高座上的张皇后。 当看到皇后腰间那抹熟悉的粉色时,她手中的茶盏险些打翻——皇后戴了她送的香囊!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热流,连多日来的郁结都消散了大半。 "端嫔妹妹在看什么?"身旁的王嫔突然问道。 曹端嫔慌忙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觉得皇后娘娘今日的衣裳格外好看。" 王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香囊好看吧?我听说,那可是妹妹亲手绣的。" 曹端嫔心头一跳:"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尽些心意......" "心意?"王嫔压低声音,"妹妹可知道,皇后娘娘从不收嫔妃的针线活?上一个送绣品的李选侍,如今还在冷宫里待着呢。" 曹端嫔脸色瞬间煞白。 宴席散后,她魂不守舍地往回走,满脑子都是王嫔的话。原来皇后疏远她,是怕她步李选侍的后尘?还是说......那香囊本不该送?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端嫔。" 曹端嫔猛地抬头,张皇后不知何时站在了宫道拐角处,身后只跟着两个心腹宫女。月光下,她腰间的海棠香囊泛着柔和的微光。 "娘娘......"曹端嫔声音发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皇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声:"香囊,本宫很喜欢。" 说完,不等曹端嫔反应,便转身离去。夜风吹起她的裙角,那枚香囊在空中轻轻晃动,像是一句欲言又止的回应。 仲夏的宫宴比往常更热闹几分。 曹端妃坐在嫔妃席间,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高台上飘。张皇后端坐在嘉靖帝身侧,一袭正红色翟衣雍容华贵,腰间那枚海棠香囊在灯火下格外醒目。 "皇后今日佩戴的香囊,朕似乎未曾见过。" 嘉靖帝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为之一静。曹端妃手中的银箸顿在半空,心跳骤然加快。 张皇后神色如常,指尖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纹路:"回陛下,这是曹端妃前日所赠。" "哦?"嘉靖帝目光转向嫔妃席,"曹端妃的手艺倒是精巧。" 被点名的曹端妃慌忙起身行礼:"臣妾拙作,承蒙皇后娘娘不弃。" 嘉靖帝打量着她,忽然笑道:"朕记得你是曹将军的女儿?果然将门出才女。" 这句话像一块冰落入曹端妃的后颈,她强撑着笑容谢恩,背后却已沁出一层冷汗。皇帝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隐秘的心思。 次日清晨,乾清宫的谕令就传到了曹端妃宫中——陛下今夜召她侍寝。 "小主,这是好事啊!"青柳喜形于色,"陛下多年不近女色,能得召幸的妃嫔少之又少。" 曹端妃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苍白的脸,勉强点了点头。镜中人眼角微红,像是要哭出来,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替我梳妆吧。" 侍寝的过程比想象中更煎熬。 嘉靖帝年近三十,因长期服用丹药,身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味。他对待妃嫔并不粗暴,却有种审视般的疏离,仿佛只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曹端妃全程闭着眼睛,脑海中全是那夜雷雨交加时,张皇后为她煮的那盏安神茶的温度。 回到寝宫已是三更。曹端妃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青柳连忙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都出去......全都出去......" 当殿门终于关上,曹端妃再也忍不住,伏在榻上痛哭失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失去的清白?为被迫的背叛?还是为那个再也不能光明正大想念的人? 坤宁宫里,张皇后一夜未眠。 "娘娘,曹端妃已经回宫了。"心腹宫女低声禀报,"听说......哭得很厉害。" 张皇后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她却浑然不觉。 "备纸笔。" 子时过半,曹端妃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非汝之过,乃吾之罪。若恨,恨我一人足矣。」 熟悉的字迹让曹端妃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颤抖着提笔回信: 「不敢恨,不能恨,唯愿长夜不复明。」 写完后她又觉得太过直白,想撕掉重写,却最终原样送了出去。 自此,两人开始了隐秘的书信往来。 有时是诗词唱和,有时是琐事分享。张皇后会在信里写御花园哪株花开了,曹端妃则偷偷夹一片花瓣回赠。青柳成了他们的信使,每次传信都提心吊胆,却从不多问。 这日傍晚,曹端妃正在读张皇后新送来的信,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曹端妃手忙脚乱地把信塞进袖中,还没来得及起身,嘉靖帝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爱妃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曹端妃强自镇定地行礼:"回陛下,只是家书。" 嘉靖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给朕瞧瞧。"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曹端妃袖中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浑身发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方贵妃突发急症,太医说情况不妙!" 第6章 深宫海棠2 嘉靖帝皱了皱眉,终于收回手:"朕改日再来看你。" 待皇帝走远,曹端妃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袖中的信早已被冷汗浸透,字迹模糊成一片。 那晚,她在灯下将信一点点烘干,小心抚平每一个褶皱。张皇后的字迹虽然晕开了,那句"思卿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却深深烙在了她心里。 冬至这日,紫禁城落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按照祖制,后宫嫔妃要齐聚梅园赏雪咏梅。曹端妃天不亮就起身梳妆,特意选了件月白色绣梅枝的袄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梅花簪——这是张皇后去年赏她的。 "小主今日打扮得真素净。"青柳为她系上斗篷,小声提醒,"不过方贵妃最爱艳色,您这样反倒显眼。" 曹端妃抚了抚簪子:"无妨。" 梅园里早已搭好暖帐,众嫔妃按位次入座。曹端妃坐在末席,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上首的张皇后。自那日险些被皇帝发现书信后,她们已有半月未见。皇后似乎清减了些,胭脂也遮不住眼下的青影。 "本宫有些乏了,先去亭子里歇歇。"宴至中途,张皇后忽然起身,"诸位妹妹自便。" 曹端妃看着皇后独自往梅林深处走去,心跳突然加快。当方贵妃提议行酒令时,她趁机告罪离席:"臣妾不胜酒力,想去醒醒神。" 梅园西北角有座六角亭,平日少有人至。曹端妃提着裙摆踏雪而行,远远就看见亭中那道红色身影。 张皇后正望着亭外一株老梅出神,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 "娘娘......"曹端妃声音发颤,行礼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不必多礼。"张皇后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在即将碰到她时又缩了回去,"天寒地冻的,怎么穿这么少?" 这句关心成了压垮曹端妃的最后一根稻草。多日来的委屈、恐惧、思念一齐涌上心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娘娘为何总是这样?时而亲近,时而疏远......是臣妾做错了什么吗?" 张皇后脸色骤变,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别在这里说。" "那去哪里说?"曹端妃抬起泪眼,"坤宁宫不让进,书信随时会被发现,除了这里,我们还能......" 话未说完,她就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张皇后身上熟悉的檀香将她包裹,那些未尽的言语全都化作了哽咽。 "傻丫头......"张皇后声音沙哑,"我疏远你,是怕控制不住自己,更怕连累你啊。" 曹端妃在她肩头颤抖:"可我不怕。" "我怕。"张皇后轻抚她的后背,"你知道陛下处置对食的宫人有多残忍吗?若是我们的事被发现......" 话到此处,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曹端妃仰起脸,正对上张皇后通红的眼眶。不知是谁先靠近,等反应过来时,她们的唇已经贴在了一起。 这个吻轻得像一片雪,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说不尽的眷恋。曹端妃闭着眼,感觉皇后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仿佛用尽了全部勇气。 "皇后娘娘——" 远处突然传来宫女的呼唤。两人触电般分开,张皇后慌乱地抹去曹端妃脸上的泪痕:"快,擦干净。" 曹端妃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忽然摸到发间的簪子不见了:"我的簪子!" 那支银梅簪正躺在亭角的雪地里,闪着刺眼的光。张皇后快步捡起,却在递还时改了主意,直接将它插回曹端妃发间:"以后......别戴这么显眼的东西。" 她的指尖在曹端妃耳畔流连了一瞬,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娘娘原来在这里。"方贵妃的贴身宫女出现在亭外,狐疑地打量着二人,"贵妃娘娘请您回去继续酒令呢。" 张皇后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威仪:"本宫这就回去。" 回宫的路上,曹端妃一直低着头。发间那支簪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经过一处转角时,走在前面的张皇后忽然放慢脚步,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 "三日后的申时,西佛堂。" 说完便快步离去,红色斗篷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决绝的痕迹。 当晚,坤宁宫传出消息:皇后染了风寒,闭门谢客三日。只有曹端妃知道,那紧闭的宫门里,藏着怎样一颗滚烫的心。 青柳伺候曹端妃就寝时,忽然"咦"了一声:"小主的簪子怎么弯了?" 曹端妃接过那支银梅簪,发现簪身确实有一处不自然的曲折,像是被人用力攥过。她将簪子贴在胸口,轻声道:"不妨事,掰直就好。" 可有些东西,一旦弯折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落在梅亭的雪,看似纯洁无瑕,底下却藏着再也无法见光的秘密。 腊月的寒风卷着细雪拍打在窗棂上,曹端妃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望着铜镜中略显憔悴的面容出神。青柳正为她梳妆,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 "小主这半个月瘦了不少。"青柳将一支金累丝嵌宝石簪子插入她的发髻,"陛下昨夜又召您侍寝了?" 曹端妃指尖微微一颤,胭脂盒从手中滑落,在妆台上磕出一声轻响。这已是本月第五次召幸,皇帝突如其来的恩宠让她寝食难安。 "梳个简单些的发式吧。"她避开青柳的问题,"今日要去给方皇后请安。" 青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方皇后近日对小主似乎格外关注..."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方皇后娘娘驾到——" 曹端妃慌忙起身相迎,还未走到殿门,方皇后已经带着一阵香风走了进来。这位继后不过二十出头,一袭正红色织金凤纹常服,发间九凤衔珠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妹妹不必多礼。"方皇后虚扶了一下,目光在曹端妃寝殿内缓缓扫过,"本宫路过此处,想着多日未见妹妹,特来看看。" 曹端妃垂首奉茶:"娘娘厚爱,臣妾受宠若惊。" 方皇后接过茶盏却不饮,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听闻陛下近来常召妹妹侍寝?真是可喜可贺。"她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妹妹与张皇后...哦,现在是张废后了,似乎交情匪浅?" 殿内炭火发出"噼啪"一声响,曹端妃后背沁出一层细汗:"臣妾初入宫时,多得张娘娘照拂,心中一直感念。" "是吗?"方皇后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那妹妹可认得这个?" 曹端妃瞳孔微缩——那是她去年绣给张皇后的海棠手帕,角落里还绣着一个极小的"端"字。 "这...臣妾..." "本宫昨日整理库房时偶然发现的。"方皇后将手帕放在几案上,状似无意地推到她面前,"张氏被废多时,她的物件本该一并焚毁,这帕子却不知怎么留了下来。" 曹端妃强自镇定:"娘娘明鉴,宫中绣娘手艺相似,这未必是..." "妹妹别紧张。"方皇后忽然握住她的手,"本宫只是觉得,这帕子绣工精巧,扔了可惜。既然是你绣的,不如收回去吧。" 她指尖冰凉,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像几滴血,刺得曹端妃眼睛发疼。 送走方皇后后,曹端妃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的帕子已被冷汗浸湿。青柳焦急地凑过来:"小主,方皇后这是..." "去告诉张娘娘。"曹端妃声音发抖,"就说...就说方氏起疑了。" 西苑的寒风比别处更刺骨些。 张皇后——如今该称张废后了——站在冷宫破败的窗前,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指节攥得发白。 "方氏竟敢拿我的东西去试探她?"她声音里压着怒意,"端妃如何应对的?" "回娘娘,曹小主应对得体,没有露出破绽。"宫女低声道,"不过方皇后似乎已经起了疑心,近日频频召曹小主说话。" 张废后转身望向窗外光秃的梅树,那里曾是她与曹端妃初见的地方。良久,她长叹一声:"传话给她,近日不要再来西苑,书信也暂时断了。" "娘娘!"宫女惊呼,"曹小主怕是..." "照我说的做。"张废后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方氏心狠手辣,若被她抓到把柄..."话未说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沾着一点猩红。 宫女吓得跪倒在地:"娘娘保重!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必。"张废后将帕子攥在掌心,"去告诉端妃...就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好好伺候陛下。"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窗外又开始飘雪,一片雪花顺着窗缝飘进来,落在她手背上,很快化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就像那个永远无法圆满的梦。 春寒料峭的二月,曹端妃站在御花园的梨树下,指尖轻轻拂过枝头初绽的花苞。自方皇后试探那日后,她已有半月未曾见过张废后,甚至连书信都断了往来。 第7章 深宫海棠3 "小主,该回去了。"青柳低声提醒,"王嫔她们往这边来了。" 曹端妃收回手,转身朝另一条小径走去。身后传来几声刻意抬高的轻笑——自从她备受嘉靖帝宠爱,后宫嫔妃便渐渐疏远了她。方皇后虽未明着刁难,却纵容其他妃嫔孤立她,连往日交好的几位美人也避之不及。 回到寝殿,曹端妃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张素笺,提笔写下: 「梨园花初发,不见去年人。」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夜来风雨声,君安否?」 写完后,她将信笺折成方胜状,交给青柳:"明日你去尚服局取春衣时,顺路把这放在西角门第三块砖下。" 青柳接过信,欲言又止:"小主,如今风声紧..." "我知道。"曹端妃打断她,"就这一次。" 西苑的破败宫室里,张废后正对着铜镜拔下发间最后一支银簪。镜中人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眼角却已有了细纹。 "娘娘。"心腹宫女悄悄进来,从袖中取出一个方胜,"曹小主送来的。" 张废后指尖一颤,银簪"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她急急展开信笺,目光在那两行字迹上流连许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娘娘!"宫女慌忙递上帕子。 张废后摆摆手,强撑着提笔蘸墨,在信笺背面写下: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 写至此处,她忽然停笔,将后半阙词硬生生截断。 "就这样送回去吧。"她将信笺折好,"告诉她...别再写了。" 翌日清晨,曹端妃在梳妆时收到了回信。 她躲在帐中细细读着那半阙词,指尖抚过每一个字迹。柳永的《浪淘沙》,上半阙写尽相思之苦,下半阙却是"嗟因循、久作天涯客"。张废后故意不写完,是怕她看了伤心。 泪水模糊了视线,曹端妃将信笺贴在胸口,忽然听见殿外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她慌忙拭泪。 青柳慌张地跑进来:"小主,方皇后身边的李嬷嬷在园子里拾到了一张纸,像是...像是诗笺。" 曹端妃脸色煞白:"我们的信?" "不是。"青柳摇头,"是前日您写废了丢在园子里的那张。" 曹端妃稍稍松了口气。那张纸上只写了"夜来风雨"四字便被她揉弃,应当看不出什么。 乾清宫里,嘉靖帝正翻阅丹药方子,方皇后娉婷而入。 "陛下,臣妾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嘉靖帝头也不抬:"说。" 方皇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今早在御花园拾到的,像是曹妹妹的字迹。" 纸上只有寥寥四字,嘉靖帝扫了一眼,不以为意:"不过是句诗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陛下明鉴。"方皇后柔声道,"只是臣妾觉得,这字迹与西苑那边收到的信笺颇为相似..." 嘉靖帝终于抬起头:"西苑?" "张氏虽被废黜,却仍与某些妃嫔书信往来。"方皇后意有所指,"臣妾担心..." "朕知道了。"嘉靖帝打断她,随手将纸片丢在案上,"你退下吧。" 方皇后不敢多言,行礼退出。临出门前,她瞥见皇帝拿起那张纸又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当夜,曹端妃辗转难眠。 窗外月光如水,照得案上那半阙词泛着幽幽青光。她起身将信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火光明灭间,她仿佛又看见张废后站在梅亭中,雪花落满肩头的样子。 "小主!"青柳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宫门外多了两个锦衣卫!" 曹端妃手一抖,最后一角信笺飘落在地,烧出一个焦黑的洞。 腊月廿三,小年夜的雪下得格外大。 曹端妃跪在乾清宫外,双手捧着一卷刚抄好的《金刚经》,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很快凝成细小的冰晶。 "陛下,曹端妃来送祈福经卷了。"太监轻声通传。 殿内传来嘉靖帝漫不经心的回应:"搁在外头吧,朕今日没空见她。" 曹端妃松了口气,恭敬地将经卷交给当值太监:"有劳公公转呈陛下,就说臣妾愿日夜诵经,为陛下祈求长生。" 走出乾清宫,她并未直接回宫,而是转向了西六宫深处的佛堂。这是宫中最为僻静的去处,平日除了洒扫宫女,少有人至。 雪越下越大,曹端妃裹紧了斗篷,独自踏着积雪前行。身后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佛堂里只点了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映着佛像慈悲的面容。曹端妃在蒲团上跪了片刻,确认四下无人后,悄悄推开了侧间的暖阁门。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张废后早已等在那里。她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素白的衣裙衬得脸色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娘娘..."曹端妃刚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 张废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手指深深陷入她的斗篷:"你怎么敢来?外面那么多眼睛盯着!" "我想见你。"曹端妃在她肩头哽咽,"整整四十七天..." 暖阁里安静得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张废后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沙哑:"傻丫头,你知不知道方氏已经起了疑心?今日小年夜,各宫都在设宴,你却独自来佛堂,若被人发现..." "我借口为陛下抄经祈福。"曹端妃仰起脸,泪痕在火光中闪烁,"娘娘,我受够了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 张废后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再忍忍。陛下近来对你多有宠爱,只要你谨言慎行,方氏奈何不了你。" "可我要的不是陛下的宠爱!"曹端妃抓住她的手腕,"我要的是..." 话未说完,张废后突然捂住她的嘴,警惕地看向窗外。远处传来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隐约还有灯笼的光亮晃动。 两人屏息静气,直到那声音渐渐远去。 "听着。"张废后压低声音,"从今日起,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书信也全部停掉。" 曹端妃猛地摇头:"不..." "你必须答应我。"张废后紧紧攥着她的手,"情之所钟,固然难抑,但活着更重要。" 暖阁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棂微微震动。曹端妃望着眼前人决绝的神情,忽然想起初见时那树海棠下的惊鸿一瞥。 "好。"她终于点头,眼泪却落得更凶,"但我有一个请求。" 张废后还未反应过来,曹端妃已经吻了上来。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要把所有未尽的言语都倾注其中。 佛堂外的雪地里,方皇后身边的李嬷嬷眯起昏花的老眼,盯着暖阁窗纸上交叠的人影。 "怪事..."她嘀咕着,"这深更半夜的,佛堂里怎么还有人?" 本想凑近看个清楚,又怕打草惊蛇。犹豫再三,李嬷嬷终究没敢惊动,只悄悄记下时辰,转身往坤宁宫报信去了。 五更时分,曹端妃才回到自己宫中。 青柳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总算松了口气:"小主,您可算回来了!方才方皇后派人来问,说是有宫人看见佛堂亮着灯..." 曹端妃解下斗篷,露出冻得通红的脸:"你怎么回的?" "奴婢说小主去佛堂为陛下祈福,因风雪太大耽搁了。"青柳递上热茶,"可是小主,李嬷嬷那人精得很,万一..." "无妨。"曹端妃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轻声道,"过了今日,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她摊开掌心,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白玉耳珰——那是方才分别时,张废后从自己耳上取下给她的。 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而她们的故事,却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惊蛰刚过,御花园的积雪尚未化尽,几株早开的杏花却已迫不及待地探出墙头。 曹端妃立在杏花树下,望着不远处正在赏花的张废后,脚步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挪动。自雪夜一别,她们已有月余未见,今日各宫嫔妃奉诏游园,才终于有了遥遥相望的机会。 "娘娘。"曹端妃福身行礼,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近日可安好?" 张废后指尖拂过杏枝,状似无意地低语:"快走。" 曹端妃一怔,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在做什么?" 嘉靖帝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曹端妃慌忙转身,只见皇帝一身道袍,面色阴沉地站在几步之外,身后跟着几个捧着丹药匣子的道士。 "陛下。"张废后从容行礼,"臣妾与端妃妹妹正赏花呢。" 嘉靖帝眯起眼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朕记得,废后不得与嫔妃私相往来。" 园中其他嫔妃早已噤若寒蝉,方皇后站在嘉靖帝身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陛下明鉴。"张废后不慌不忙,"今日是奉诏游园,恰巧遇见端妃妹妹。臣妾虽被废黜,终究是陛下发妻,见后宫姐妹和睦,心中欣慰罢了。" 第8章 深宫海棠4 嘉靖帝转向曹端妃:"是吗?" 曹端妃手心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回陛下,张娘娘只是指点臣妾辨认杏花与梅花的区别。" "哦?"嘉靖帝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爱妃对花草这般有兴趣?"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丹药的苦涩气味。曹端妃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陛下。"方皇后适时出声,"张姐姐素来博学,指点妹妹们也是常事。只是..."她欲言又止,"臣妾近日听闻,后宫妃嫔过从甚密,恐非吉兆。" 嘉靖帝松开曹端妃,目光阴沉地在三人之间游移。园中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 "都退下吧。"良久,他忽然摆手,"朕要炼丹了。" 回到乾清宫,嘉靖帝盯着丹炉中跳跃的火焰,忽然开口:"陆炳。" 锦衣卫指挥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臣在。" "去查查,废张氏与曹端妃平日可有往来。"嘉靖帝往丹炉中投了一味朱砂,"记住,要暗中查访。" 陆炳领命而去,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嘉靖帝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忽然想起曹端妃侍寝时,曾在梦中呓语"娘娘"二字。当时他只当是唤方皇后,如今想来... 丹炉爆出一声轻响,火苗窜起老高。 坤宁宫里,方皇后正在修剪一盆兰草。 "娘娘,陛下果然起了疑心。"李嬷嬷低声禀报,"方才陆指挥使已经派人去查了。" 方皇后剪下一片枯叶:"佛堂那晚的事,可有人证?" "老奴亲眼所见,但...没看清是谁。"李嬷嬷犹豫道,"不过那身形,像是曹端妃。" "像有什么用?要确凿证据。"方皇后放下剪刀,"继续盯着,尤其是她们身边的宫女。" 她望向窗外,御花园的方向依稀可见杏花如雪。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张皇后,如今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废后,凭什么还能让曹端妃念念不忘? 曹端妃回到寝宫,整个人瘫在榻上,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青柳急急端来安神茶:"小主,今日太险了..." "张娘娘怎么样?"曹端妃抓住她的手,"陛下有没有为难她?" 青柳摇头:"听说回西苑了。但是..."她压低声音,"奴婢刚才看见锦衣卫的人在盘查各宫宫女。" 曹端妃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想起雪夜佛堂那个吻,想起藏在妆奁底层的白玉耳珰,想起... "去把妆台上的诗笺都烧了。"她突然站起来,"还有,那对耳珰..." 话未说完,殿外传来太监尖利的通传:"陛下驾到——" 曹端妃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嘉靖帝大步踏入,身后跟着的锦衣卫手中,赫然捧着她的妆奁。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曹端妃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小主!小主!"青柳的声音带着哭腔,"出大事了!" 曹端妃赤脚奔到门前,刚拉开门闩,青柳就跌了进来:"锦衣卫...锦衣卫包围了西苑!说是奉旨查抄..." 一阵天旋地转,曹端妃扶住门框才没倒下:"张娘娘呢?" "已经被押往冷宫了..."青柳泪如雨下,"说是...秽乱宫闱..." 秽乱宫闱。 这四个字像刀子一样扎进曹端妃心口。她转身就往殿外冲,却被青柳死死抱住:"小主去不得啊!乾清宫外全是锦衣卫!" "放开我!"曹端妃从未如此失态,声音都变了调,"我要见陛下!张娘娘冤枉!" 拉扯间,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端妃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方皇后一身正装立在廊下,身后站着八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月光照在她满头珠翠上,折射出冰冷的光。 "娘娘!"曹端妃扑通跪下,"张娘娘冤枉!求您让臣妾见陛下..." "冤枉?"方皇后弯腰捏起她的下巴,"陆指挥使可是搜出了不少书信信物呢。妹妹现在去,是打算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她手上戴着鎏金护甲,尖端抵在曹端妃喉间,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见血。 "本宫劝你想清楚。"方皇后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曹将军年事已高,经不起诏狱拷问吧?" 曹端妃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天亮时分,张废后被押往凤阳冷宫的消息传遍六宫。据说她全程不发一语,只在出宫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曹端妃坐在窗前,手里攥着一枚白玉簪——这是半个时辰前,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偷偷塞给她的。簪身中空,里面藏着一方寸许的素绢,上面用血写着四个字: 此生无悔。 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像一朵小小的梅花。 "小主..."青柳红着眼睛进来,"方皇后派人来传话,说陛下今晚召您侍寝。" 曹端妃缓缓抬头,眼中一片死寂。良久,她将玉簪插入发髻,轻声道:"梳妆吧。" 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胭脂红得刺目。青柳为她梳头时,发现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方血书,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一滴泪也没流。 "小主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曹端妃摇摇头,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唇角:"我要好好活着。" 镜中人笑得凄艳绝伦,眼底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是夜,嘉靖帝难得清醒,没有服用丹药。 曹端妃跪在龙榻边为他宽衣,动作轻柔如常。当皇帝的手抚上她的脸时,她甚至主动仰起头,露出温顺的笑容。 "爱妃今日格外柔婉。"嘉靖帝满意地摩挲着她的下巴,"可是想通了?" 曹端妃垂眸:"臣妾愚钝,往日不懂陛下苦心。" "那张氏..." "张氏秽乱宫闱,罪有应得。"她声音平稳,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臣妾只愿尽心侍奉陛下。" 嘉靖帝大笑,将她拉入帐中。 锦帐垂下,遮住了一切。只有那枚藏在枕下的白玉簪,在黑暗中泛着微光。 五更鼓响,曹端妃回到自己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取出玉簪。 她摩挲着簪身上几乎看不见的刻痕——那是张废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窗外渐亮的天光中,她终于落下泪来。 "娘娘..."她对着虚空轻声道,"等我。" 风卷起窗纱,仿佛一声叹息。远处宫门开启的吱呀声,预示着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在这深宫之中,有些故事才刚刚翻开篇章。 谷雨过后的夜,潮湿中带着一丝闷热。 曹端妃倚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刚收到的信。信纸很薄,字迹也比往日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西苑缺夏衣,望送两件素纱中衣"。 这是她与张废后约定的暗号。自张废后被囚西苑,曹端妃便重金买通了看守太监赵德全,每月以送衣物的名义夹带书信。 "青柳,去取那件新做的纱衣来。" 青柳闻言脸色一变:"小主,方皇后近日盯得紧,赵公公说..." "再加二十两银子。"曹端妃打断她,从妆奁深处取出一对金镯子,"让赵德全务必亲自送到张娘娘手上。" 青柳还想再劝,却在看到主子眼中的执拗后叹了口气。 三日后,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张废主病重,太医断言熬不过端午。 "不可能!"曹端妃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瓷四溅,"上月送去的信里,她明明说一切都好!" 青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是...是坤宁宫的翠儿说的,方皇后已经命人准备后事了..." 曹端妃眼前一阵发黑。她想起那封仓促的来信,想起近日宫中若有若无的窥视,忽然明白了什么。 "备轿。"她猛地站起来,"我要去西苑。" "小主!"青柳死死抱住她的腿,"这分明是个局!方皇后就等着您自投罗网啊!" 曹端妃掰开她的手,声音冷静得可怕:"若是局,我认了。若真病重..."她哽了一下,"我更不能让她一个人走。" 子时的西苑,死一般寂静。 曹端妃披着黑色斗篷,独自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赵德全收了双倍银子,答应为她守门一个时辰。 冷宫窗棂上的漆早已斑驳,窗纸破了大半,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曹端妃踮起脚,透过缝隙向内望去—— 月光下,张废后正坐在桌前抄经。她瘦得几乎脱相,素白中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但她的背脊依然挺直,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哪有半分病重之态? 曹端妃喉头一哽,指甲深深掐入窗框。 似是心有灵犀,张废后突然抬头望向窗口。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 "你..."张废后唇瓣颤抖,手中的笔掉在纸上,溅起一片墨渍。 曹端妃将手贴在窗棂上,指尖穿过破损的窗纸。张废后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她的。 "傻丫头..."张废后的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你怎么敢来..." 第9章 深宫海棠5 曹端妃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月光照在她们交叠的手上,一个莹白如玉,一个骨节嶙峋,却同样颤抖得厉害。 "是方氏设的局?" 张废后点头:"我猜也是。这两日送来的饭菜..."她突然噤声,警惕地看向门外,"有人来了,你快走!" 曹端妃不肯松手:"下个月的信..." "别送了!"张废后急急从怀中掏出一个褪色的香囊塞给她,"见物如见人。" ——那是多年前曹端妃亲手绣的海棠香囊,如今已经泛黄发旧,唯有香气依旧。 远处传来脚步声,张废后猛地推开窗棂:"走!" 曹端妃被推得后退两步,还想再上前,却见张废后已经关上窗扇,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背影。 回宫的路上,曹端妃将那枚香囊紧紧贴在胸口。 香囊早已不复当年光鲜,边缘处甚至有了磨损,却保存得极好,显然是被主人日日摩挲。她想起张废后枯瘦的手腕,想起那句"见物如见人",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些年,张废后就是靠着这枚小小的香囊,在冷宫中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寝殿里,青柳急得团团转,见她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小主,方皇后那边..." "备针线。"曹端妃打断她,"再取一个素色枕套来。" 当夜,她亲手将香囊缝入枕中。针脚细密整齐,任谁也看不出异样。只有她知道,从此夜夜相伴的,不仅是那缕淡去的香气,还有两颗再难相聚的心。 窗外,一弯残月挂在树梢,像极了冷宫窗前那道单薄的身影。 冬至将至,乾清宫里终日弥漫着苦涩的丹药气味。 嘉靖帝斜倚在龙椅上,眼下青黑一片。连月服食丹药让他性情愈发暴戾,今日早朝又杖毙了两个谏言的御史。此刻他正摩挲着一串朱砂手珠,听方皇后细声细气地禀报后宫事宜。 "陛下,曹妹妹近来总是神思恍惚。"方皇后奉上一盏参茶,"妾身担心她..." "担心什么?"嘉靖帝突然睁眼,目光如刀。 方皇后故作迟疑:"曹妹妹与张氏毕竟...妾身是怕她感念旧情,伤了陛下圣心。" 殿内骤然寂静,只听得朱砂手珠咔哒作响。嘉靖帝想起前日曹端妃侍寝时,确实在梦中呢喃过"娘娘"二字。 "传曹端妃。" 曹端妃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听着嘉靖帝的质问,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臣妾确实感念张娘娘旧日教导。"她声音轻柔,不疾不徐,"初入宫时,多得张娘娘指点礼仪,这才有幸侍奉陛下。" 嘉靖帝眯起眼:"只是礼仪?" "陛下明鉴。"曹端妃抬头,眼中一片澄澈,"张娘娘教导臣妾,女子当以夫为天。臣妾日夜所思,唯有陛下安康。" 她太了解这位帝王了——多疑自负,却又渴望被崇拜。果然,嘉靖帝神色稍霁,却仍冷声道:"即日起,减你宫人半数,用度减三成。" "臣妾领罚。"曹端妃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掩去了眼中的一丝释然。 方皇后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宫墙。 曹端妃的寝殿里,炭盆只余零星几点火星。青柳裹着单薄的棉衣,将最后一块炭掰成两半:"小主,方皇后的人克扣得太狠了,这些炭连三日都撑不过..." 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曹端妃掩唇轻咳,指缝间竟带了丝猩红。她迅速攥紧帕子:"无妨,把炭留给值夜的宫人吧。" 青柳红了眼眶:"您这咳疾..." "死不了。"曹端妃望向窗外纷扬的雪花,忽然想起那年御花园初遇,张废后扶起她时,袖间淡淡的檀香。 西苑的冬天更难熬。 张废后听着心腹宫女的禀报,手中针线不停——她在缝一件棉袄,用的是自己唯一一件完好的冬衣。 "娘娘,曹小主咳血了。"宫女低声道,"方皇后克扣得厉害,连药都..." 针尖猛地扎进指尖,血珠滴在棉袄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张废后沉默片刻,突然摘下耳上的金钗:"去,找刘太医换些川贝。" "娘娘!这是您最后..." "快去。" 当夜,一个药包被偷偷送进曹端妃宫中。拆开层层油纸,除了药材,还有一枝干枯的杏花——正是当年御花园里,她们初遇时开的那一株。 曹端妃将杏枝贴在唇边,泪如雨下。 方皇后得知此事时,正在试戴新打的金凤步摇。 "娘娘,西苑那边..." "本宫知道了。"方皇后对镜扶正步摇,唇角勾起冷笑,"既然她们这么喜欢杏花,明年开春,就把西苑那株老杏树砍了吧。" 镜中的美人雍容华贵,唯有眼底那抹狠毒,怎么都藏不住。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深夜。 曹端妃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时,窗外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 "小主!不好了!"青柳跌跌撞撞冲进来,面无人色,"有宫女造反,要...要弑君!" 曹端妃赤脚跳下床,推开窗棂。乾清宫方向浓烟滚滚,隐约可见人影攒动。她心头剧震——这分明是宫变! "快,取我朝服来!" 青柳手忙脚乱地帮她更衣,突然殿门被猛地踹开,几个锦衣卫持刀闯入:"曹端妃接旨!" 为首的千户展开黄绢:"奉皇后懿旨,曹氏涉嫌勾结逆党,即刻锁拿问审!" 曹端妃如坠冰窟:"臣妾冤枉!今夜一直..." "搜!" 不待她辩解,锦衣卫已粗暴地翻箱倒柜。青柳扑上去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曹端妃趁乱将枕中香囊塞进青柳袖中,低声道:"若我不归,送至西苑。" 话音未落,她就被铁链锁住双手,拖向殿外。临出门前回望一眼,正看见青柳攥着香囊,泪流满面地对她点头。 西苑冷宫里,张废后也被惊醒了。 "外头怎么了?"她拍打着紧锁的宫门,"开门!本宫要见陛下!" 看守的太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娘娘别喊了,听说有宫女要勒死皇上..." 张废后浑身一颤,突然想起前几日送饭的小宫女说过,方皇后最近常召杨金英等宫女密谈。当时只当是寻常差遣,如今想来... "开门!本宫知道内情!"她拼命摇晃门栓,"陛下有危险!" 无人应答。 张废后踉跄着退后两步,目光落在案上的粗瓷碗上。她突然抓起碗狠狠砸向地面,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片抵住咽喉——若曹端妃被牵连,她宁愿以死明志! "娘娘不可!"一个小太监破门而入,死死抱住她的手臂,"刚传来消息,曹端妃已经...已经招供了!" 瓷片当啷落地。 "胡说!"张废后厉声道,"她绝不会..." "是方皇后派人传的话,说曹娘娘亲口承认与您同谋..." 张废后如遭雷击,缓缓滑坐在地。她太了解曹端妃了——那丫头宁可千刀万剐,也不会拖累她半分。这分明是... "方氏..."她攥紧的指节泛出青白,"你好毒的心!" 刑部大牢里,曹端妃被铁链锁在刑架上。 "娘娘还是招了吧。"陆炳把玩着一根烧红的烙铁,"张氏都认了,说是您指使她勾结宫女..." 曹端妃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陆大人,我曹氏满门忠烈,父亲为陛下出生入死。今日我若认了这谋逆大罪,岂不是让九边将士寒心?" 陆炳动作一顿。 "更何况..."曹端妃轻咳一声,唇边溢出血丝,"方皇后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做这构陷忠良的帮凶?" "放肆!"陆炳勃然大怒,烙铁猛地按向她肩头。 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曹端妃却一声不吭,只是死死盯着牢房的小窗——那里透进一缕微光,恰似那年御花园里,穿过海棠花枝的阳光。 五更时分,方皇后在坤宁宫接到了最新口供。 "还是不肯认?"她抚摸着怀里的波斯猫,眉头微蹙,"那就用重刑。对了,她身边那个叫青柳的宫女..." 贴身嬷嬷低声道:"跑了。有人看见她往西苑方向去了。" 方皇后手下一紧,猫儿吃痛尖叫着逃开。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笑了:"传旨,就说曹端妃熬刑不过,已经画押。明日午时,与张氏一同凌迟处死。" 嬷嬷迟疑道:"陛下那边..." "陛下惊魂未定,这些事自然由本宫处置。"方皇后转身走向内室,"去准备吧,记得多派些人''保护''西苑,别让张氏再寻短见。" 她要在天下人面前,看着那两个女人血溅刑场,看着她们至死都不能相碰一指。 晨曦微露,照在方皇后华美的裙裾上,却驱不散她眼底的阴毒。 诏狱的墙壁上凝着厚厚的血垢,曹端妃蜷缩在角落,十指已无一处完好。 "娘娘,何必硬撑呢?"陆炳蹲下身,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画了押,不过是一刀之苦。这般熬着,生不如死啊。" 第10章 深宫海棠6 曹端妃啐出一口血沫:"陆大人这般着急...是怕我见到陛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吗?" 陆炳脸色一变,猛地掐住她脖子:"你以为还能见到陛下?方娘娘已经..." "已经假传圣旨,要连张娘娘一起处死?"曹端妃嘶哑地笑了,"陆大人,您说...陛下若知道方皇后借宫变铲除异己,会如何处置?" 牢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大人!曹端妃的宫女青柳...闯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青柳被按在廷杖上,打得血肉模糊。 "奴婢...要见陛下..."她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涌出一口血,"我家娘娘...冤枉..." 殿内毫无动静。自宫变那夜,嘉靖帝就闭门不出,连方皇后都被拒之门外。 "继续打!"方皇后身边的嬷嬷厉声道,"打到她说出同党为止!" 青柳突然挣扎着抬头,看向不远处跪着的身影——曹端妃不知何时被押来了,正对着紧闭的殿门重重叩首。 "陛下!"曹端妃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张娘娘幽居冷宫多年,如何指使宫女?臣妾愿以命作保!" 无人应答。 她直起身,又重重磕下去。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鲜血很快染红了面前的地砖。 "拿纸笔来。"曹端妃突然道。 侍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递上了纸笔。曹端妃咬破手指,在纸上写下"妾愿以命证张氏清白"九个血字,托人递进殿中。 三日后,乾清宫门依然紧闭。 曹端妃已经虚弱得跪不住了,全靠两个锦衣卫架着。她的额头血肉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坚持着一下下叩首。 "娘娘..."青柳被拖走前最后的哭喊在她耳边回荡,"张娘娘让奴婢告诉您...那株杏树...开花了..." 曹端妃突然笑了。她想起那年御花园初遇,想起冷宫窗前执手相望,想起枕中藏着的香囊... "传旨!"方皇后突然带着大批宫人出现,声音尖利,"曹氏勾结逆党,证据确凿,即刻押回诏狱,明日午时处斩!" 曹端妃被粗暴地拖起来,恍惚间看见方皇后腰间挂着一枚金钥匙——那是乾清宫偏门的钥匙,本该在司礼监手中。 "方娘娘..."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您这般着急...是怕陛下见我吗?" 方皇后脸色骤变:"堵上她的嘴!快!" 死牢里,曹端妃被铁链锁在墙上。 夜半时分,一个小狱卒偷偷溜进来,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 那是一截干枯的杏枝,枝上绑着一条素绢,上面用血写着"黄泉共赴"。 曹端妃将杏枝贴在唇边,泪水混着血水滴落。她认得这字迹,也认得这杏枝——正是那年御花园里,她们初见时的那一株。 "傻子..."她轻声道,"我拼命救你,你倒要来送死。" 牢窗外,一弯残月冷冷照着。曹端妃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雷雨夜,张废后为她煮的安神茶,温度刚好,不烫不凉。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淡淡的檀香。 西市的雪下得很大。 曹端妃站在刑台上,单薄的囚衣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群,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入宫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她踩着新雪走进那座吃人的宫殿。 "罪妇曹氏,勾结逆党,谋害圣躬——"监刑官的声音刺破风雪,"即刻绞决!" 白绫缠上脖颈的刹那,曹端妃忽然笑了。她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青柳抱着一个包袱,哭得几乎昏厥。包袱一角露出淡粉色的绣纹,正是那个海棠香囊。 "张..." 她想喊出那个名字,但白绫已经收紧。最后的意识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御花园的梅树下,有人温柔地为她拂去肩头的落花。 西苑的梅花开了。 张废后倚在窗前,手里攥着已经褪色的香囊。三天了,她不吃不喝,只是望着西市的方向。 "娘娘..."小太监哭着跪在地上,"曹娘娘已经...陛下还下旨,不许收殓..." 张废后缓缓闭上眼睛。 当夜,值夜的太监听见冷宫里传来一阵歌声,调子很轻,像是江南的小曲。天亮推门一看,梁上悬着一个人影,早已气绝多时。 尸身僵硬的手指间,紧紧攥着一个海棠香囊。 乾清宫里,嘉靖帝正在批阅奏章。 "陛下。"方皇后轻声道,"张氏畏罪自尽了。" 嘉靖帝笔尖一顿:"哦?" "想来是与曹氏同谋,如今事情败露..." "依皇后之见,该如何处置?" 方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逆党之罪,当昭告天下。只是..."她故作迟疑,"毕竟涉及天家颜面..." 嘉靖帝突然抬头,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她:"那就让史官记一笔:端妃曹氏附逆伏诛,张废后惭惧自尽。" "陛下圣明。" 方皇后退出殿外时,雪已经停了。她望着西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两个女人到死都不知道,真正要杀嘉靖帝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杨金英。 青柳逃出宫的那天,怀里紧紧抱着香囊和血书。 她躲过追兵,翻进早已荒废的御花园。那株老梅树还在,只是已经枯死大半。青柳跪在树下,用双手刨开冻土,将香囊和血书深深埋入。 "娘娘..."她哽咽着捧起一抔雪盖在上头,"奴婢带您回家了。" 多年后,有宫人发现枯死的梅树旁生出一株并蒂海棠。花开时节,两朵海棠共倚一枝,一粉一白,宛若故人执手。 而史书上关于那场宫变的记载,只有冷冰冰的二十个字: "宫婢杨金英等谋逆,端妃曹氏附逆伏诛,张废后惭惧自尽。" 再无其他。 (完) 建元二年的长安,春意正浓。 未央宫的偏殿花园里,几株海棠初绽,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卫子夫坐在一株老梨树下,指尖轻轻拨弄着地上的青草。入宫三月,她因舞技出众被选入乐府,却始终不习惯宫中的喧嚣。乐府的舞姬们争相在教习面前表现,而她更喜欢寻一处僻静,看花开花落。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微微抬眸,见一位身着靛青官袍的女子匆匆行来,袖口沾着墨痕,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眉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那女子行至近前,忽而驻足,目光落在卫子夫身上,迟疑一瞬,开口道:“可是乐府的卫姑娘?” 卫子夫起身行礼,轻声道:“正是。” 女子松了口气,却又面露歉意:“在下沈兰舟,少府属官,奉命整理乐府名册,不慎将姑娘的名讳误录为‘卫氏’,特来致歉。” 卫子夫微微一怔。宫中规矩森严,女官亲自为一名乐伎更正名册,倒是少见。她摇头道:“大人不必挂怀,区区小事,原不值得亲自走一趟。” 沈兰舟却认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既是我之过,自当亲自改正。”说着,她取出笔砚,就着石几铺开竹简,蘸墨修正。 卫子夫见她袖口的墨迹未干,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了过去:“大人袖上沾了墨。” 沈兰舟一怔,接过帕子,指尖不经意触到卫子夫的指尖,温凉相碰,她抬眸一笑:“多谢。” 春风拂过,几片海棠花瓣飘落,恰好落在竹简上。沈兰舟伸手拂去,目光却被园中一株双色海棠吸引。那海棠一树双花,半粉半白,甚是罕见。 “这花倒是特别。”她轻声道。 卫子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唇角微扬:“此花名‘二乔’,据说是当年楚宫遗种,移栽至此,已有百年。” 沈兰舟侧首看她:“卫姑娘对花草倒是了解。” 卫子夫垂眸,声音轻缓:“幼时家中庭院种了许多花木,闲来无事,便爱观察它们的生长。” 沈兰舟点点头,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忽觉这女子与宫中那些争奇斗艳的舞姬截然不同。她收起竹简,温声道:“名册已更正,日后若有需要,可至少府寻我。” 卫子夫抬眸,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眸清亮如秋水,带着几分温和的疏离,却又莫名让人安心。她轻轻颔首:“多谢沈大人。” 沈兰舟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卫子夫望着她的背影,官袍在春风中微微拂动,步履沉稳却不失轻盈。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沈兰舟并未带走,而是叠好还给了她。帕角沾了一点墨痕,像是无意间留下的印记。 她将帕子收回袖中,重新坐回梨树下。 海棠依旧,春风依旧。 只是这深宫之中,似乎有什么悄然不同了。 初春的雨下了三日,未央宫的青石地砖上泛着湿漉漉的水光。乐府的习舞厅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阴冷潮气。 卫子夫跪坐在席上,指尖轻轻揉着脚踝——昨夜的排练让她的旧伤又隐隐作痛。管事赵姑姑掀帘进来,手中捧着一卷名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卫子夫身上。 第11章 未央长歌1 "卫氏,"她嗓音尖利,"你的月俸减半。" 厅内霎时一静。卫子夫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仍恭敬道:"敢问姑姑,是何缘由?" 赵姑姑冷笑一声,抖开名册:"少府送来的录档上,你的名字登记不全,按例当罚。"她指尖点着竹简上"卫氏"二字,眼中带着几分得意,"怎么,不服?" 卫子夫抿了抿唇。她记得沈兰舟明明已修正过名册,却终究没有争辩,只是低头应道:"妾身知错。" 赵姑姑哼了一声,甩袖而去。一旁的舞姬们窃窃私语,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目露同情。卫子夫只是安静地整理衣袖,仿佛方才的刁难与她无关。 少府文书库里,沈兰舟正核对乐府今年的用度清单。窗外雨声淅沥,她揉了揉眉心,忽听两名小吏在廊下闲谈。 "听说了吗?乐府那个新来的舞姬被克扣了月俸。" "为何?" "说是名册登记有误,赵管事亲自罚的......" 沈兰舟执笔的手一顿。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她已将"卫氏"改为"卫子夫",怎会...... 她倏然起身,卷起案上公文便往外走。 乐府正堂,赵姑姑正与几位教习吃茶谈笑,忽见沈兰舟冒雨而来,官袍下摆已被雨水打湿。她慌忙起身行礼:"沈大人怎的亲自来了?" 沈兰舟面色如常,声音却透着冷意:"少府例行核查乐府名册,请赵管事取来一观。" 赵姑姑脸色微变,强笑道:"这等小事,何劳大人......" "职责所在。"沈兰舟打断她,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卷摊开的名册,径直上前拿起。 竹简上,"卫子夫"三字清晰工整,墨迹早已干透。 沈兰舟抬眸,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整个正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名册无误,为何克扣月俸?" 赵姑姑额上渗出冷汗:"这、这定是下面的人弄错了......" "弄错?"沈兰舟冷笑,"少府录档,一字千金。赵管事身为乐府主事,不查实情便擅自处罚,是要我禀明少府卿,彻查乐府历年账目吗?"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炸响。赵姑姑腿一软,险些跪倒:"大人恕罪!是奴婢糊涂,这就补发卫姑娘的月俸......" 沈兰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前,目光在廊下一掠——卫子夫正站在转角处,眼中带着几分讶然。 四目相对,沈兰舟微微颔首,消失在雨幕中。 入夜后,雨势更大了。 沈兰舟在值宿的偏院里批阅文书,忽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警觉抬头,却见卫子夫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阶下,裙角已被雨水浸透。 "沈大人。"她轻声唤道。 沈兰舟连忙起身开门:"这般大雨,你怎么......"话未说完,便见卫子夫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色药囊,递了过来。 "这是妾身自制的驱寒药囊,"卫子夫声音轻柔,"大人白日冒雨奔走,恐染寒气。" 沈兰舟接过,药囊还带着体温,隐约散发着艾草与当归的清香。她心头一暖,侧身让道:"先进来避雨。" 屋内炭火正旺,沈兰舟取来干布递给卫子夫:"擦一擦,莫着凉了。" 卫子夫道谢接过,指尖还有些发抖。沈兰舟皱眉:"赵氏经常为难你?" "些许小事,不值得计较。"卫子夫低头擦拭衣袖。 沈兰舟沉默片刻,忽然道:"宫中生存,柔善亦需锋芒。" 卫子夫抬眸,烛光映照下,沈兰舟的眉眼格外清晰。她轻声道:"妾明白大人的好意。只是......"她顿了顿,"妾只愿不负本心。" 沈兰舟一怔。她见过太多人在深宫中变得面目全非,却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说要"不负本心"。 窗外雨声渐歇,檐角滴落的水珠敲在石阶上,声声清脆。 "药囊我收下了,"沈兰舟终于开口,"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卫子夫浅浅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过寒潭,让沈兰舟心头微动。 "多谢沈大人。" 雨夜深深,两个身影映在窗纸上,一坐一立,安静而默契。 雨势渐歇,檐角的水珠滴答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卫子夫站在少府值宿的偏院门前,犹豫片刻,终是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沈兰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推门而入,暖意扑面而来。沈兰舟正跪坐在案前,案头堆满竹简,一盏青铜灯盏映着她清秀的侧脸。见卫子夫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笔,指了指旁边的蒲团:"坐。" 卫子夫拢了拢微湿的衣袖,在炉边坐下。炭火正旺,烘得人周身暖融融的。 "雨夜寒凉,喝些姜茶。"沈兰舟推过一盏陶杯,热气氤氲。 卫子夫双手捧住,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口。她轻声道谢,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那里摊开一卷绢帛,绘着各式草木,笔触细腻,却只完成了一半。 "这是......" "《草木图谱》,"沈兰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唇角微扬,"闲来无事,记录些宫中所见的花木。" 卫子夫凑近细看,只见画中花叶栩栩如生,连叶脉纹理都清晰可辨。她不由赞叹:"大人画技精湛。" 沈兰舟摇头:"不过是消遣罢了。"她顿了顿,忽然道,"听闻卫姑娘来自平阳?" 提起家乡,卫子夫眼中泛起柔和的光彩:"是。平阳多桑林,春日里,新叶初发,远远望去如绿云浮动。"她的声音轻柔,仿佛带着桑叶的清香,"小时候,我常与姊妹们在桑树下嬉戏,采桑葚吃,染得满手紫红。" 沈兰舟听得入神,不由接道:"我幼时随父亲治水,见过黄河决堤后的荒芜,也见过新苗破土时的生机。"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那时觉得,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 卫子夫微微一怔。这样的言论,在女子中实在罕见。她不由多看了沈兰舟一眼,火光映照下,对方的眉目格外清晰,眼中似有星河流动。 沈兰舟似察觉失言,转而指向案上文书:"宫中文书多有防伪印记,卫姑娘可要一观?" 不待回答,她已取出一卷竹简,指着末尾的印鉴道:"你看这里,真正的少府印鉴,''府''字这一撇会微微上挑,而仿造的往往平直。" 卫子夫凑近细看,发丝不经意拂过沈兰舟的手背。两人俱是一怔,却都默契地没有挪开。 "原来如此。"卫子夫点头,忽然起身,"大人授我以文,我当报之以舞。" 不待沈兰舟回应,她已轻移莲步,在狭小的室内翩然起舞。没有乐声相伴,她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折腰,一回眸,皆是天然风韵。衣袖翻飞间,仿佛有春风拂过,带着雨后清新的气息。 沈兰舟看得入神,直到舞毕才回过神来:"这是......" "折腰舞,"卫子夫微微喘息,"家乡的舞,不似宫中那般繁复,却别有韵味。" 沈兰舟正要说话,忽听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窗前,只见一个宦官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转角。 "是值夜的黄门,"她皱眉低语,"怕是来查夜的。" 卫子夫拢了拢衣襟:"我该回去了。" 沈兰舟点头,却见卫子夫的目光又落在那卷未完成的《草木图谱》上。她心念一动,取来笔墨:"卫姑娘可愿添上一笔?" 卫子夫迟疑片刻,终是接过笔,在空白处细细勾勒。不多时,一株双色海棠跃然纸上,花瓣半粉半白,正是那日二人在园中所见。 "画得不好......"她有些羞赧。 沈兰舟却凝视良久,轻声道:"很美。" 夜色渐深,卫子夫告辞离去。沈兰舟站在门前,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缓缓合上门扉。 案上,那株海棠在灯下静静绽放。 宫墙阴影处,值夜宦官眯起眼睛,将所见所闻牢牢记在心中。 五月的长安已有了暑意,未央宫的宫人们早早挂起了菖蒲和艾草,为端午宴做准备。织室里,绣娘们正赶制新舞衣,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卫子夫立在廊下,手中捧着乐府刚送来的编排册子,眉心微蹙。赵姑姑站在她面前,脸上堆着假笑:"皇后娘娘点名要你领舞,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只是......"她拖长了声调,"时日紧迫,只有五日准备。" 五日。卫子夫指尖微微收紧。这支新编的《云门》舞曲繁复,平日至少要练上半月。 "妾身明白了。"她低头应下,转身走向习舞厅。身后传来赵姑姑的冷笑:"可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厚爱''。" 少府衙署内,沈兰舟正在核对端午宴的用度清单。一名小吏匆匆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她笔尖一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 "乐府的舞衣可是在织室赶制?"她突然问道。 小吏一愣:"正是。" 第12章 未央长歌2 沈兰舟合上竹简:"我去看看。" 织室内,卫子夫正与绣娘商量舞衣的改动。 "这里要再放宽些,"她比划着肩部,"动作大,不能拘着。" "卫姑娘好眼光,"绣娘笑道,"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轻纱,透气又飘逸......" 话未说完,门帘一掀,沈兰舟走了进来。绣娘们连忙行礼。 "沈大人怎么亲自来了?"为首的绣娘问道。 沈兰舟神色如常:"少府要核查舞衣用料。"她的目光扫过卫子夫手中的衣料,微微一顿,"这纹样倒是新颖。" 卫子夫会意,顺势道:"正想请大人指点,这水波纹是否太过繁复?" 二人借讨论纹样之机,走到角落的屏风后。 "五日?"沈兰舟压低声音。 卫子夫轻轻点头:"赵姑姑说是皇后的意思。" 沈兰舟眼中闪过一丝锐色:"我来安排。"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乐府往年的排练记录,我已重新整理过,把最耗时的部分做了调整。" 卫子夫接过,只见上面将原本连贯的动作拆分成几个小节,旁边还标注了节省时间的技巧。字迹工整清秀,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多谢。"她轻声道,指尖不经意擦过沈兰舟的手背。 沈兰舟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调:"织造司会优先赶制你的舞衣,明日我来验收。" 她转身离去时,袖中落下一枚香囊,正掉在卫子夫脚边。卫子夫不动声色地用裙摆遮住,等人都散了才拾起来——里面装着几粒安神的香丸,还有一张叠成方胜的纸条,上书"子时,老地方"。 端午当日,太液池畔搭起了彩楼。百官列席,武帝与陈皇后高坐主位。 乐声起,卫子夫一袭水绿纱衣翩然而出。她的舞姿如行云流水,本该五日练成的动作,竟看不出半分仓促。旋转时,轻纱飞扬,宛如碧波荡漾;折腰时,发间珠钗纹丝不动,足见功底深厚。 席间,沈兰舟端坐于女官之列,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灵动身影。当卫子夫一个腾跃后稳稳落地时,她唇角不自觉扬起。 "好!"武帝拍案赞叹,"赏!" 内侍捧上玉如意,卫子夫跪谢恩典。起身时,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女官席位,与沈兰舟四目相对。两人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垂下眼帘。 陈阿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侧首对身旁的侍女低语:"去查查,那个沈兰舟是什么来路。" 宴散后,卫子夫回到乐府住处,发现案几上多了一个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对翡翠耳珰,下面压着张字条:"舞姿倾城,当配美玉。" 她将耳珰贴在颊边,凉丝丝的,却让心头泛起暖意。窗外,端午的月色正好。 七月的长安,暑气未消。乐府的梨园内,蝉鸣聒噪,更添几分燥热。卫子夫独自坐在回廊的阴影处,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褶皱——方才排练时,不知是谁在她的舞衣上撒了痒粉,若非发现及时,险些在教习面前失仪。 "卫姑娘。"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卫子夫回头,见沈兰舟一袭素色官袍立于廊柱旁,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神色如常,眼中却含着关切。 "沈大人。"她起身行礼,声音有些哑。 沈兰舟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随我来。" 穿过几道僻静的宫巷,二人来到一座废弃的藏书阁前。阁楼年久失修,木阶吱呀作响,却意外地干净整洁,似是有人常来。 "这里是......" "我偶尔来整理古籍的地方。"沈兰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积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阁内书架林立,虽有些陈旧,却无半分霉味。正中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摊着几卷正在修补的竹简,旁边是一盏未点燃的铜灯。 沈兰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纱囊,轻轻一晃,竟泛起莹莹绿光——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在渐暗的室内如星子般闪烁。 "给你的。"她将萤囊递给卫子夫,"比灯烛清凉些。" 卫子夫接过,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眸中似有涟漪荡漾。她轻声道:"小时候,阿姊也曾为我捉过萤火虫......"话未说完,喉头却哽住了。 沈兰舟没有接话,只是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诗经》,在矮几旁坐下:"今日得闲,可愿与我共读?" 卫子夫在她身旁跪坐,萤囊搁在两人之间,照亮了泛黄的简册。沈兰舟翻到《郑风》处,指尖点着其中一行:"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卫子夫望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道:"入宫以来,唯有此刻,才觉得安宁。" 沈兰舟指尖微顿,抬眸看她。 "宫中人人争宠,处处算计。"卫子夫继续道,目光落在萤囊上,"我原以为,自己会慢慢变得和她们一样......" "你不会。"沈兰舟突然打断她,语气坚定,"我看得出来。" 沉默片刻,她忽然自嘲般笑了笑:"其实我入宫为官,也非本愿。" 卫子夫讶然。 "家父曾任河堤谒者,因治水不力获罪。"沈兰舟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为保全家族,我自请入宫为女官。"她摩挲着竹简边缘,"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卫子夫明白那未尽之言。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握住沈兰舟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刹那,两人俱是一怔。沈兰舟的手腕纤细却有力,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卫子夫的指尖微凉,带着练舞留下的薄茧。 "我明白。"卫子夫轻声道。 阁内一时寂静,唯有萤火明灭。沈兰舟的目光落在卫子夫的脸上,迟迟没有移开。 突然,楼下传来脚步声。 二人如梦初醒,迅速分开。卫子夫慌忙起身,衣袖带翻了萤囊,纱囊落地,萤火虫四散飞逃,在黑暗中划出凌乱的流光。 "谁在那里?"一个尖细的嗓音从楼梯处传来——是巡夜的宦官。 沈兰舟反应极快,一把拉过卫子夫躲到书架后。黑暗中,两人贴得极近,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 脚步声在阁楼转了一圈,终于渐渐远去。 待确认人已走远,沈兰舟才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仍握着卫子夫的手。她连忙松开,低声道:"抱歉。" 卫子夫摇头,借着窗外渐亮的月光,看见地上散落的萤囊——纱面已经破损,几只幸存的萤火虫正挣扎着飞向窗口。 "该回去了。"沈兰舟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我送你。" 卫子夫点头,却在转身时悄悄拾起一片纱囊的残片,藏入袖中。 月光如水,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谁都没有说话,但方才那一刻的温暖与慌乱,已深深烙在心底。 乐府门口,沈兰舟驻足:"明日我要随少府卿出宫办事,约莫旬日方回。" 卫子夫抿了抿唇:"多加小心。" 沈兰舟点头,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忽又回头,却见卫子夫仍站在原地望着她。月光下,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巷深处。 卫子夫回到房中,从袖中取出那片残纱,轻轻放在枕边。纱上还沾着一点萤光,在黑暗中微弱却倔强地闪烁着,如同她心底那份刚刚萌芽,却不得不深藏的情感。 重阳将至,椒房殿外的回廊上已摆满了金菊。陈阿娇倚在软榻上,指尖轻叩着案几,听着侍女低声禀报。 "奴婢亲眼所见,沈大人与那卫子夫在藏书阁独处近一个时辰......" 陈阿娇的指尖顿住,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传沈兰舟来见。" 少府衙署内,沈兰舟正在核对秋祭的礼单。传旨的黄门站在阶下,声音尖细:"皇后娘娘有请沈大人即刻前往椒房殿。" 同僚们投来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沈兰舟神色如常地合上竹简,理了理官袍:"臣遵旨。" 踏入椒房殿时,陈阿娇正在赏菊。她头戴金凤步摇,一袭绛红深衣,华贵非常。见沈兰舟进来,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沈爱卿来了。" "臣参见皇后娘娘。"沈兰舟恭敬行礼。 陈阿娇没有立刻叫起,而是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听闻爱卿近日忙于核查乐府用度?" "回娘娘,此乃少府分内之事。" "是吗?"陈阿娇轻笑一声,示意侍女捧上一卷鎏金账册,"本宫这里也有一份乐府开支记录,爱卿不妨看看,可有出入?" 沈兰舟双手接过,只见账册上朱笔勾画处,尽是卫子夫领用的舞衣首饰。她不动声色地翻完,合上册子:"娘娘的账册更为详尽,臣当以娘娘的为准。" 陈阿娇眯起眼睛:"沈爱卿与乐府的卫氏,似乎交情匪浅?" 第13章 未央长歌3 殿内霎时一静。沈兰舟抬眸,正对上陈阿娇探究的目光。她神色不变:"臣与卫姑娘不过公务往来。若论交情,臣倒是与乐府赵管事更熟稔些。" "哦?"陈阿娇指尖轻点案几,"那依爱卿看,乐府今年的用度,是否该裁减些?" 沈兰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臣以为,乐府用度关乎宫宴体面,若贸然裁减......" "本宫倒觉得,"陈阿娇打断她,"乐府近来奢靡太过,当裁三成。"她意味深长地补充,"尤其是那些舞姬的份例。" 沈兰舟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得躬身:"臣遵旨。" 陈阿娇满意地笑了,将鎏金账册往前一推:"这册子,爱卿带回去好好参详。" 夜幕低垂,卫子夫正在乐府后院练舞,忽见墙角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屏退左右,悄然跟去。 在僻静的竹林深处,沈兰舟背对着她,手中紧握着那卷鎏金账册。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月光下的脸色有些苍白。 "皇后召见你了?"卫子夫轻声问。 沈兰舟点头,将账册递给她:"乐府用度要裁减三成,尤其是舞姬的份例。"她顿了顿,"这是冲你来的。" 卫子夫翻开账册,只见自己的名字被朱笔圈出多次,旁边还批着"奢靡"二字。她苦笑道:"我连脂粉都省着用,何来奢靡?" "暂避锋芒吧。"沈兰舟声音低沉,"这段时日,我们......少见面为好。"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卫子夫抬头望着沈兰舟,忽然发现她的官袍袖口有被攥皱的痕迹——这个一向从容的人,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我不惧吃苦,"卫子夫轻声道,声音有些发颤,"只惧连累你。"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在月光下晶莹如珠。沈兰舟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硬生生停住,转而拂去落在她肩上的竹叶。 "傻话。"沈兰舟嗓音微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卫子夫攥紧那本鎏金账册,金属包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发现账册扉页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是沈兰舟熟悉的字迹:"戌时三刻,老地方。" 她抬眸,沈兰舟已退后两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账册请卫姑娘转交赵管事。" "沈大人放心。"卫子夫福身行礼,将泪痕隐在阴影里。 沈兰舟转身离去,背影挺得笔直,直到拐过宫墙才扶住墙壁,长长呼出一口气。袖中,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乐府寝舍内,卫子夫将那本鎏金账册放在灯下细看。翻到最后一页时,她发现夹层中藏着一小包银子——正是她被克扣的月俸。 窗外,更鼓声声。她将账册合上,轻轻贴在心口,那里跳动的,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情感。 霜降这日,长安城落了第一场薄霜。 天色未明,少府衙署内已灯火通明。沈兰舟跪在堂下,官袍齐整,背脊挺直。少府丞李大人面色阴沉地拍案:"身为少府属官,竟与乐伎私会,成何体统!" "下官冤枉。"沈兰舟声音平静,"那夜下官只是例行巡查藏书阁,偶遇卫姑娘请教舞曲编排。" "是吗?"李大人冷笑,甩出一卷值夜记录,"黄门亲眼所见,你二人密谈多时,可有此事?" 沈兰舟扫了一眼竹简——上面详细记载了她与卫子夫近月来的每次会面,时间地点分毫不差。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下官所为,皆为公务。" "好一个''公务''!"李大人冷哼一声,"即日起,罚俸三月,闭门思过。若再犯,定不轻饶!" 乐府后院,卫子夫听闻消息时,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沈大人被罚了?"她抓住传话的小宫女,"为何?" 小宫女怯怯道:"听说是...是私会乐伎..." 卫子夫松开手,指尖冰凉。她望向窗外——天色已暗,值夜的宦官正在廊下交接。她认得其中那个尖脸黄门,正是常跟在陈皇后心腹身边的眼线。 一个念头在心底升起。 夜深人静,乐府值房内空无一人。卫子夫悄然潜入,借着月光找到了那本记录官员出入的值夜簿册。她翻开最新的一页,果然看到沈兰舟的名字被朱笔圈出,旁边批着"私会乐伎,有伤风化"八字。 指尖微颤,她取出火石。 火苗窜起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卫子夫猛地回头,只见沈兰舟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你疯了?"沈兰舟几步上前夺下火石,"焚毁宫册是死罪!" 火苗已经舔上了簿册边缘,卫子夫却死死按住册子:"若不毁掉,明日被查的就是你我的往来记录!" "那也不能——"沈兰舟用力拽住她的手腕,"你可知一旦事发,连我也保不住你?" 卫子夫挣开她的手,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若护不住在意之人,规矩何用?" 这句话像一柄利刃,刺得沈兰舟后退半步。二人僵持间,簿册已烧了大半,火苗蹿向案几。沈兰舟迅速脱下外袍扑灭火势,却在动作间扯断了腕上的珊瑚手钏—— "啪"的一声,殷红的珠子四散飞溅,有几颗滚入炭盆,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灰烬中,最后一页残片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子时,沈兰舟入乐府......" 卫子夫伸手要去抢,沈兰舟却先一步将残片攥入掌心。火炭灼伤了她的手指,她却恍若未觉。 "够了。"她声音沙哑,"剩下的我来处理。" 卫子夫看着她掌心的灼痕,突然红了眼眶:"我......" "走。"沈兰舟别过脸,"从后门出去,别让人看见。" 卫子夫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兰舟推着往外走。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身,一把抱住沈兰舟。这个拥抱很短暂,却让两个人都颤抖起来。 "下次别这样了。"沈兰舟在她耳边轻声道,随即松开手,"快走。" 卫子夫消失在夜色中后,沈兰舟才缓缓摊开手掌——那片残纸已被血和汗浸透,字迹模糊不清。她将纸片吞入口中,和着血腥味咽下。 炭盆里,几颗珊瑚珠烧得通红,渐渐化为灰烬。 翌日清晨,乐府值房失火的消息传遍宫中。少府派人查验,只找到半本烧焦的簿册,最新记录全毁。 沈兰舟被传去问话,她神色如常:"昨夜下官一直在衙署整理文书,同僚皆可作证。" 问话的官员盯着她包扎的手:"这伤?" "烛火烫的。"沈兰舟面不改色,"下官粗心。" 与此同时,卫子夫正在乐府习舞。赵姑姑阴阳怪气道:"听说值房走水了?真是巧啊。" 卫子夫旋转的身姿丝毫未乱,唇角甚至带着浅笑:"姑姑说的是,天干物燥,是该小心火烛。" 她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崭新的珊瑚手钏,在阳光下红得耀眼。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而至。 卫子夫倚在窗前,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截干枯的桑枝——这是今早一个小宫女偷偷塞给她的,说是沈大人托人从平阳带来的。 桑枝旁,还放着一卷崭新的《草木图谱》。扉页上,那株双色海棠旁多了几行小字:"此去上林,旬月方归。珍重。" 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忽然起身,从箱底取出一块青灰色的厚缎。 雪下了整夜,卫子夫房中的灯也亮了整夜。 天光微明时,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最后一针打了个结。手中的护膝已经成型,青竹纹样栩栩如生,竹叶的走向恰好顺着膝盖弯曲的弧度。她咬断线头,将护膝贴在脸颊上——料子柔软,内衬还絮了一层薄棉。 "姑娘,该出发了。"门外,乐府的侍女轻声提醒。 卫子夫迅速将护膝包好,藏入袖中。今日乐府要去上林苑为工匠们献艺,这是她唯一能见到沈兰舟的机会。 上林苑的雪景壮丽,新殿工地却热火朝天。卫子夫随着乐府众人来到临时搭建的工棚,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大人在东边的匠作监。"一个小宦官"恰好"经过,低声说道。 卫子夫借口更衣,悄悄向东边摸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匠作监的工棚里炭火正旺,沈兰舟一袭靛青官袍,正与几位老匠人围坐用膳。卫子夫躲在廊柱后,看见她接过匠人递来的粗陶碗,毫不嫌弃地喝了一大口;看见她为老匠人拂去肩上的木屑,笑得眉眼弯弯;看见她随手帮年轻工匠修正图纸,指尖在木案上划出流畅的线条。 那样自在,那样鲜活,与在宫中谨小慎微的模样判若两人。 卫子夫攥紧了袖中的护膝,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得可笑。沈兰舟在这里如鱼得水,哪里还需要什么护膝? 第14章 未央长歌4 她悄悄将包袱放在门外石墩上,转身离去。 雪越下越大,工棚里的笑声却越来越响。一个年轻匠人出门取木料,发现了石墩上的包袱。 "沈大人,这好像是给您的。" 沈兰舟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她冲到门外,只见雪地上几行浅浅的脚印,蜿蜒向乐府的方向。 "刚才谁来过?"她急问。 匠人们面面相觑。角落里,一个面生的工匠低头磨着刨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回宫的马车上,卫子夫靠着车窗,任由雪花飘在脸上,化作冰凉的水痕。 同车的舞姬好奇道:"姐姐怎么哭了?" "雪迷了眼。"卫子夫轻声回答。 马车驶过宫门时,她最后望了一眼上林苑的方向。雪幕重重,什么也看不清了。 当夜,沈兰舟在灯下反复翻看那对护膝。青竹的针脚细密整齐,竹叶的尖端还绣了极小的"子夫"二字。她摩挲着内衬的棉絮,忽然发现夹层中藏着一张字条: "天寒地冻,珍重膝骨。" 字迹工整,却有一处被水渍晕开的痕迹。 沈兰舟将护膝贴在胸口,久久不语。窗外,雪落无声。 椒房殿内,陈阿娇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听着跪在地上的工匠禀报。 "......那卫氏放下包袱就走,沈兰舟追出去时,脸色都变了。" 陈阿娇红唇微勾:"继续盯着。本宫倒要看看,她们能藏到几时。" 腊月的寒风卷着碎雪,刮得上林苑的窗棂呜呜作响。沈兰舟独坐值房,面前摊着账册,指尖在竹简上轻轻敲击——三日前,少府突然来人查封了新殿的建材,说是有人举报她贪墨。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一封信笺藏入袖中。 "沈大人。"来人是少府的差役,面色冷硬,"明日要押您回长安受审。" 沈兰舟神色如常:"有劳告知。" 待差役离去,她才展开信笺。这是卫子夫托工匠送来的,只有寥寥数字:"《金枝》舞成,当可解困。" 她将信笺凑近灯焰,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些字迹。 椒房殿内,卫子夫跪在阶下,手中捧着一件破损的舞衣。 "娘娘明鉴,这《金枝》舞需特制羽衣,如今料子却被克扣......"她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委屈,"妾身听闻上林苑新到了一批锦缎......" 陈阿娇斜倚在凤座上,指尖绕着金流苏:"你想要本宫开口放人?" 卫子夫伏身更低:"妾身只求舞姿不负圣恩。若娘娘开恩,妾愿在除夕宴上献此新舞。" 殿内熏香缭绕,陈阿娇眯着眼打量这个看似柔弱的舞姬。良久,她轻笑一声:"本宫准了。不过......"她倾身向前,"若舞跳得不好,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 "谢娘娘恩典。"卫子夫额头触地,掩去了眼中的一丝决然。 夜色如墨,卫子夫避开巡夜的侍卫,悄然来到上林苑。雪地上,她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 匠人值房外,她贴着窗棂轻叩三下。 窗内,沈兰舟猛地抬头。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见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何必为我涉险?"她压低声音,指尖抵在窗纸上,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障碍。 窗外的影子动了动:"我自有计较。" 一只纤细的手从窗缝中递进一卷绢布。沈兰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陈阿娇心腹与匠人密谋的证词,还有一份真正的建材清单。 "这是......" "除夕宴前,将这份清单呈给少府丞。"窗外的声音很轻,"他欠我阿兄一个人情。" 沈兰舟心头一震——卫子夫何时有了这样的人脉?她正欲再问,却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二人的手指在窗缝处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 "快走。"沈兰舟急道。 窗纸上,两个剪影交叠了一瞬,随即分开。卫子夫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只留下几不可察的淡香。 沈兰舟攥紧那卷绢布,将它藏入贴身的暗袋。灯光下,窗纸上的剪影似乎还在轻轻晃动,仿佛不舍得散去。 暗处,一个黑影悄然退去,直奔椒房殿。 陈阿娇听完禀报,冷笑一声:"除夕宴?本宫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她挥手打翻一盏宫灯,火苗瞬间吞噬了案上的舞衣图样。 "传话下去,明日提审沈兰舟。" 元朔元年的元日宴,未央宫张灯结彩。卫子夫一袭金丝羽衣立于殿中,宛如神鸟临世。乐声起,她翩然起舞,衣袂翻飞间金光流转,满座皆惊。 舞至**处,她一个腾跃,忽然"失足"跌落。羽衣滑落,露出小臂上大片"淤青"——实则是她精心调制的胭脂膏。 "爱妃!"武帝霍然起身。 卫子夫慌忙拉好衣袖,跪伏在地:"妾身失仪,请陛下责罚。" 武帝大步下阶,亲自扶起她:"这伤是怎么回事?" 卫子夫眼睫低垂:"前日排练时不慎......"她忽然抬眸,眼中含泪却强撑笑意,"妾伤不妨事,只恐沈大人蒙冤致陛下失良臣。" 殿内霎时一静。武帝眯起眼:"沈兰舟?她不是因贪墨被收监了么?" "妾身愚见,"卫子夫声音轻柔,"沈大人若真贪墨,怎会连舞姬的练功垫都亲自查验?那日妾身跌倒,还是她递的伤药。" 武帝沉吟片刻,突然挥手:"传旨,重审沈兰舟案!" 席间,陈阿娇捏碎了手中的金橘。 少府地牢阴冷潮湿。沈兰舟静坐角落,忽听铁链哗响。 "沈大人,陛下有旨,即刻释放。" 她茫然走出地牢,刺目的阳光下,卫子夫正立在阶前,臂上"伤痕"未消。 四目相对,沈兰舟喉头滚动:"我竟需你以伤作局......" 卫子夫上前一步,指尖轻触她腕上镣铐磨出的红痕:"兰舟,你教我的——柔善亦需锋芒。" 沈兰舟再也忍不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远处宫钟长鸣,新的一年开始了。 元朔元年的春风拂过未央宫,兰林池畔的新柳抽出嫩芽。卫子夫手持金剪,正为武帝采摘制茶的柳芽。自元日宴后,她忽然成了宫中最受瞩目的女子——皇帝接连三日召她伴驾游园,乐府众人的态度也随之翻天覆地。 "卫姑娘的手真巧。"随行的宫女讨好地递上玉盘,"这柳芽经您的手一摘,连香气都不同了。" 卫子夫浅笑不语,目光却掠过人群,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自她得宠以来,沈兰舟便似刻意避着她,连例行的文书交接都遣了小吏代劳。 "陛下命我多采些。"她忽然开口,"听闻少府近日得了江南新茶,我想请教沈大人如何配比。" 宫女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如今卫子夫已不必再对区区女官如此恭敬。 少府偏院,沈兰舟正埋首批阅文书。案头堆满了边疆军报,墨迹未干的竹简上,"匈奴""边患"等字眼格外醒目。 "沈大人。" 清润的声音让沈兰舟笔尖一顿,墨汁在简上洇开一小片。她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这声音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与她轻声细语。 "微臣参见卫姑娘。"她起身,行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姑娘有何吩咐?" 卫子夫攥紧了手中的柳枝篮:"我来请教制茶之法。" "此等小事,何劳姑娘亲自跑一趟。"沈兰舟依旧垂着眼,"臣这就写个方子......" "兰舟。"卫子夫忽然唤了她的名,声音很轻,"你在躲我。" 风穿过窗棂,吹动案上的竹简。沈兰舟终于抬眸,目光却落在卫子夫发间的金步摇上——那是三日前武帝亲赐的。 "姑娘如今身份不同,微臣理当避嫌。"她后退半步,"若无他事,臣还要处理军报......" 卫子夫的目光扫过案头文书,在边关急报上停留片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泛起苦笑:"既如此,不打扰了。" 转身时,她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沈兰舟下意识想挽留,起身时却碰翻了砚台。 "当心!" 墨汁飞溅,卫子夫月白的裙摆顿时染上点点乌黑。二人同时蹲下,手忙脚乱地擦拭。 "对不住......"沈兰舟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子夫按住她的手:"无妨。" 指尖相触的刹那,沈兰舟如被烫到般缩回手。卫子夫怔怔望着她,忽然发现案几下方露出半截熟悉的青色——那是去岁自己送的药囊,已经旧得发白,却被珍而重之地挂在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 沈兰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耳根瞬间通红。 "我......" "柳芽要老了。"卫子夫突然起身,声音轻柔,"改日再来请教大人。" 她转身离去,裙摆上的墨迹像是一串散落的星子。沈兰舟站在原地,手中还攥着那块擦拭的帕子。窗外,柳絮纷飞,有一片恰好落在案头的军报上,盖住了"匈奴犯边"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