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鬼注》 第1章 第 1 章 一杯拿铁,喝得玉致心慌慌。 他原本不爱喝咖啡,却因父亲说这些洋玩意没一个正形,他又爱逆父亲的意,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咖啡厅里的音乐正好停了,门口绵长的一声叮嘟,让玉致急忙抬头,随即欣喜地站起身来。 秋已深了,走进门的女子穿着素净道袍,过腰的黑色长发松松扎在后脖位置,清秀整洁,丝毫不让人觉得凌乱。她左手提着一个小行李箱,看上去像上个世纪的旧物。 “钟大师!好久不见了。”玉致激动回应,又看见钟若藏身边跟着一个瘦弱少年,头发是正常的短发,颜色却是不正常的纯白,肤色也比一般人病态。身上背着一个旧布包。 白化病?赶时髦?玉致困惑着,却见男孩瞟了一眼自己,眉眼有神,不像患者。 “没见过?”男孩不屑地呛声。 玉致一窘,男孩又自答:“城里人没见过也不奇怪。” “玉先生。”钟若藏走近了,朝玉致微微点头,又介绍身边人道,“这是我的徒弟,白鸦。” 白鸦自顾自坐下,转头看向柜台里的食物模型。 钟若藏也和玉致谦让着坐好了,玉致问:“来的路上顺利吗?” “还算顺利。” 玉致问:“订了住的地方吗?” “会投靠旧友。” 玉致微微讶异,但想到钟若藏当年既然会救下素不相识的自己,一定也帮助过其他的人,定是广结了善缘的。 钟若藏见玉致面色不佳,眼中又有血丝,开口问:“玉先生,令尊身体如何了?” “还那样吧。”玉致蹙眉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难过的表情会影响钟若藏,便丢掉忧心,拿起餐牌,“您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钟若藏回玉致。 “喂!”白鸦喊了玉致,指着柜台里华夫饼的模型,“我要那个。” 玉致听白鸦这么说,立即接话:“我去买。” “不用,请带我们去你店里吧。”钟若藏像照顾孩子那样拍拍白鸦的头,又拉他起身。 白鸦不满的脸色实在让玉致无法忽视,他也只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愣头青,努力试着揣测着对方的想法——说不用是客气吧?这种时刻果然还是要主动一点,把吃的买了…… “不如我去买点……”玉致话还没说完,白鸦瞪他一眼,朝门外去了。等等,这孩子刚才是朝我翻了个白眼吗?玉致倒不至于生气,只觉得这孩子很难相处。 出了咖啡厅,玉致才发现天阴了:“不会下雨吧?” 钟若藏看似不关心天气,道:“没事的。” “快走吧。”白鸦不悦地催促。 玉致点点头,指着前方:“我的店在街尾,不是太好找,跟我来吧。” 三人走在路上,玉致介绍:“这条街叫榴花巷,多得是乱七八糟的店,占卜、饰品、古玩、布料……所有在大商场找不到的东西,都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钟若藏知道玉致的家世,便问:“玉石店家倒是不多?” 玉致说:“我小时候还不这样,那时半条街都是玉器行,可惜现在懂玉的人越来越少。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个行业没落了,所以很早就转行想干点别的。” “具体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倒是有过很多,不过我爹看我看得准,说我三心二意,干不成事……这不,毕业以后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家里的店。毕竟世代都是做玉石的,我爹和我哥,都挺厉害的,在行内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我勉强懂个七七八八,生意是能做,可工艺上一直弄不出什么名堂,没办法,我不成器。” “玉先生是大器晚成。” “师父,你别安慰他了,没天赋就是没天赋。”白鸦不客气道。 玉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说:“对啊,我早就认命了,真不用安慰我。” 又片刻,白鸦被路边的红豆糕吸引,不往前走了,钟若藏便让玉致在原地稍候,自己回头去找。 把白鸦拉离了那个摊子,钟若藏问他:“白鸦,六忌之首,是什么?“ “贪。”白鸦不过脑子地回了,眼睛还盯着吃的。 “五欲呢?” “师父。”白鸦指了指远处的玉致,“我不主动要,但那个人要买,为什么不能收?他不是要求我们帮忙吗?” “不可滥用求人之心。” 玉致远远看见白鸦毫不友善地指着自己,又见钟若藏耐心俯身在白鸦耳边说着什么,感慨钟大师真是人好,又腹诽现在的孩子脾气太坏,这榴花街也怪长的,走到店面还要十来分钟呢。 啪嗒,一滴雨砸在玉致的脑门上,带着寒凉。 “下雨了?”玉致抹抹额前的雨,一抬头,见到豆大的雨连珠炮一般砸了下来。 “玉先生!” 玉致听到钟若藏叫自己,随后又指了指路边遮雨的屋檐,于是连忙跑过去,和他们一起躲雨。 “今天果然天气不太好呢。”玉致掏出手机看了看,“早上还说是晴天,天气预报真是信不得。” 玉致看向钟若藏,却见她视线一直关心着赌气的小徒弟,似乎是觉得方才教育的话重了些。 卖红豆糕的摊贩急急忙忙支起了雨棚。 “你们等我一下。”钟若藏说完,冒着雨跑到了摊前,不一会儿回来,拍拍白鸦的头,把护在怀里的红豆糕递过去,白鸦接了。 “最后一次了,以后不许任性。” “谢谢师父!” 就玉致所见,这是白鸦头一次露出晴朗的表情。玉致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见钟若藏乌黑的头发被雨淋湿,几缕贴在了脸颊两侧,美貌的脸丝毫不显得狼狈,反而更觉五官精致,看久了竟让人自惭形秽起来。又看那红豆糕被她遮得严实,一点也没沾雨,现在正被那坏脾气的孩子握在手心,吃得无比欢喜。 “钟大师,你对徒弟真好。” “就是太好了。”钟若藏无奈地笑笑,“却没有办法。” 玉致不明白这句“没有办法”,是说没有办法不对他好,还是没有办法管教住他?正想着,阵雨慢慢停了。 三人来到榴花巷深处,玉致家的真玉轩在街尾的倒数第二间店铺。铺门外是块一看便有些年头了的牌匾,左右挂着两个小灯笼,红色有些褪了,玻璃门装的木边框应该是近两年才换的,还算新。 “就是这儿。” 玉致开了门上挂着的链条锁,推开门后随手扔在地上,熟练地一脚踢进了柜台,转身将钟若藏师徒迎了进来。“我去倒茶,您先随便坐。” 店面不算大,左边是柜台和嵌进墙面的百宝格,玉器满满当当,件件精良。右边有两套待客的桌椅,角落有一扇木门,门后是工作间。 玉致端了两杯茶过来,见钟若藏正在端详桌面上的玉貔貅——那是爷爷在世的时候刻的,说是不够满意不愿摆出来,但玉致很喜欢。爷爷去了以后,他便做主拿出来放在桌上,时时能看见,看见便想起爷爷。 “匠人打磨一块玉石,先要与之培养感情。”玉致脱口而出后,又忍不住自嘲,“这是我爷爷常说的话,听起来很荒谬吧?他下刀之前,抱着这块玉睡了大半年呢。我小时候不信,心里觉得爷爷故弄玄虚,谁知道刻好之后,我比他还喜欢。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我是真的不开窍,才不懂爷爷说的话。” 白鸦不屑地看了眼:“我没看出有什么不一般的。” 玉致笑笑,又说:“这貔貅确实没什么,今天请钟大师过来看的,是块更不一般的玉。” 钟若藏点点头,玉致便转身去了里间,不一会儿捧出来一个红木盒子,端正放在钟若藏面前:“这是云望玉,市面上本就罕见。尤其是成色这么美的,别说我,就连我爹,也是一见到就挪不开眼了。” 玉致说完慢慢打开盒子,展示出黑绒布上那块通体透彻,似有云雾在内缓缓流动的乳白色玉石,神色复杂:“而所有的麻烦,也都是从它开始的……” 钟若藏见了那块玉,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白鸦伸了手要抓,被钟若藏快一步按下。 钟若藏抬手缓缓关了木盒,问:“愿闻其详。” 玉致静了静,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年前。 生意不好做,真玉轩最后一个员工也被辞退了。父亲要带大哥玉襄去外地收原玉,店铺无人打理,便把找不到工作的“家里瘫”玉致叫了过来。那段时间客人不多,玉致天天坐在柜台后玩手机。直到一天黄昏,来了个客人。 “收还是卖?”玉致头也不抬。 一只手递过来一块玉。 玉致抬起头,便看见了那块云望玉,再一看,手执它的人,竟是拥有着一双碧绿色眼睛的外国人。玉致心中为玉惊叹,却故作不屑,问眼前人:“收还是卖……不是,你能听懂吗?” 来人友善笑了笑,开口是带点外国口音的普通话:“你好,我叫威利斯,我是来拜师的。” 玉致心想这人中文还不错,寻思着可能又是个沉迷中国文化的留学生,再见他眉目端正,还诚恳地说要拜自己为师,不免有些飘飘然。他伸手要接那块玉:“先给我看看。” 威利斯却收掌,牢牢握住了那块云望玉:“帅哥,我是来向玉行岩先生拜师的。” 玉致碰了软钉子心中不爽,更是伸长了手,故意乱编排俗语:“找我爹啊?那更要给我看了——知父莫若子,中国传统,懂不懂?” 第2章 第 2 章 这之后数日,玉父和大哥回来,玉致跟他们说了威利斯的事,又把玉拿出来。 玉父一开始确实是排斥威利斯,要出钱买玉,但威利斯不收,坚持白送,还天天来铺子里套近乎。玉致本可继续回家睡大觉,但他也对这块玉感到好奇,便留下来帮忙打杂,七七八八听来了威利斯的经历。 威利斯祖母是中国人,祖父是英国人,在世界各地往来做玉石生意的,在一次展览上见到这块玉,费了很大力气才买下来,一直想把它雕成工艺品,但总怕暴殄天物,直到去世也没遂愿。威利斯不太懂这门手艺,但又想替祖父完成这个心愿,便在祖母的建议下造访传统玉雕闻名的中国,他中文本来有些功底,一边在中国学习玉石行当的专业知识,一边寻找雕刻行家。他见过许多玉石大家的作品,唯独青睐玉父的手艺。还在玉父面前不止一次说他雕的玉“有情”。 玉致觉得外国人就是肉麻,但不想父亲竟吃这一套,渐渐被威利斯的诚意感动,甚至说他有天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威利斯拜师之后,把这块玉送给师父做拜师礼,只提出一个请求:如果自己手艺能得到师父的认可,请师父准许自己亲自雕刻这块玉。玉致心里不乐意,自己这个亲生儿子都被说是榆木脑子不通窍,这么个外国人却成了天赋异禀的奇才——但玉致也没说什么,反正从小就被父亲拎出来和大哥对比,受打击惯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威利斯把基本功掌握的七七八八,虽说熟练不足,但他本身有点匠心,不拘泥于传统风格,常能有些让人另眼相看的作品。玉父说自己当时的决定果然没错,如果威利斯能把玉雕这门国粹带到国外,倒也是为祖国文化传播做贡献了。玉致见父亲对威利斯赞不绝口,开始有些替大哥抱不平。 大哥玉襄是个玉痴,从小就只会跟玉打交道,也确实天生是吃这行饭的。自己至今也做不到的“沉雕”,玉襄十四岁的时候就练得炉火纯青。从那时起,他也不再去学校,整天在家潜心研究玉石,国内国际大大小小的奖项,占了客厅半面墙。玉致见大哥这样,有时候佩服,有时候又有点心疼,觉得他太痴,其他事情都不顾,二十九岁了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很多人生的乐趣都不会享受。 他去找玉襄,让他也学着威利斯,多说说好话逗父亲开心,不要整天像个闷葫芦。却见玉襄却似心事重重,问为什么,玉襄也对弟弟直说:想要那块云望玉。 玉致明白他的感受,这种稀世珍宝,外人顶多也就看个热闹,真的成了内行,有什么比能亲手打磨更好的事?别说玉痴大哥了,换了玉致自己,也想掂在手里看个究竟。但是威利斯入门的时候,父亲明确答应过,威利斯手艺过得了关,就让他自己刻。中国人从来信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道,更何况是玉家这种规矩森严传统世家,怎么着都不能在外人面前现了眼吧。 劝了玉襄几句,玉致就没再想这事儿,谁知玉襄不但没听进劝,反而更是着了魔一般,每天趁夜深偷偷回店铺,拿那块玉出来看,思量着怎么刻,刻什么。几周时间,家人都没发现,直到有天,玉致去开张,见大门的锁开着,里间却被反锁了,正奇怪,就听见里面传来玉襄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玉致怎么叫他都不答应,心里着急,把门给强行撬了闯进去,就看见玉襄抱着那块云望玉坐在地上,人已经疯了。 玉致说到这儿,痛惜惋惜,声音竟开始有点颤抖。 钟若藏沉默无语,一旁的白鸦问道:“那你大哥现在呢?” “父亲想送大哥去治疗,但大哥不配合,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块玉,谁要拿走他就发狂,抱着的时候又疯疯癫癫说胡话,情绪也很激动。”玉致定了定神,继续说,“父亲趁他睡着拿走了玉,他醒来好像有点恢复神智,但立马又胡言乱语起来,好像在害怕着什么,把我们全都推开,大半夜一个人跑了出去,到现在都找不到人……父亲也因为他的事急得脑溢血,刚开了刀,现在还没醒。” 白鸦复述:“大半夜一个人跑出去……” “没错,我哥手机钥匙钱包什么都没带,穿的还是睡衣拖鞋,根本跑不远的。”玉致说到此处,难掩担忧,“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能去哪儿呢……” 钟若藏问:“那位外国先生呢?” “你说威利斯?”玉致顿了顿,“他在医院陪着我爸。” 钟若藏观察着玉致的表情,轻声问:“所以玉先生的委托是?” “我想知道问题到底是不是出在这块玉。”玉致看着钟若藏,像看着最后的希望,“还有,大师,您有办法找到我大哥吗?” “尽力而为。”钟若藏食指点在那红木盒子上,“此物,我们代为保管。” 玉致神色闪过一丝犹豫:“钟大师,不是我不愿意,但我担心拿着它的人会不安全……” “玉先生大可放心。”钟若藏温和笑笑。 玉致将盒子推给了钟若藏。 白鸦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账本:“怎么结账?” 浑身冒着仙气的人突然谈起了现实,玉致有些惊讶,若不是知道钟若藏的本事,恐怕都要觉得这是个诈骗团伙了。 白鸦把账本翻开,见玉致愣着,开始有些不耐:“威信还是致富宝?” 玉致更是意外:“那,支付宝吧……” 白鸦很坦诚:“我还没致富呢,不知道怎么弄。” “那微信也行。” “你看我像有什么威信的吗?” “但你不是问……” “没关系,事成再议也不迟。”钟若藏从中打圆场,但白鸦和玉致似乎都没有在听。 白鸦扬起下巴:“我问,是因为你们街上的生意人都这么说。不能直接给钱吗?” 玉致哭笑不得,心里的吐槽一浪接一浪,伸手掏出了钱包:“可以可以,多少钱?” 白鸦翻翻账本:“基本的劳务费再加上调查费、材料费、交通费等一切杂费,八万八,少补多不退。” “八万八?” “外面那些装神弄鬼的,动不动就收百八十万。我们山里来的,收费比城市里低多了。” 玉致想了想,觉得白鸦说得还挺有道理,但就算把柜台里的现金都拿出来,也不可能够的:“要不我去一趟银行?” 钟若藏看出玉致为难:“不如等下次见面再说吧。” “不行。”白鸦反对,似乎对收钱很有自己的坚持,“没钱不干活。” 钟若藏见玉致被白鸦气得不行,责备道:“白鸦,你别再捉弄玉先生了。” 捉弄?玉致心想,我这难道是在被十来岁的小毛头捉弄吗? “那就先让你欠着吧。”白鸦嘴角一勾,在账本上记上一笔。钟若藏无奈摇摇头,拿白鸦没办法。 玉致这才反应过来,难道自己真是被耍了? 白鸦催钟若藏:“师父,这个人看起来挺穷的,我们快点干完找下单吧!” “这位白小师父,这话能不能背着我再说……” 钟若藏想起来:“对了,玉先生留个电话给我吧,我们师徒刚到城市,还未置办电话卡。” 玉致想着山里没信号确实也用不上电话,急忙点点头,拿纸条写了自己的手机号递给钟若藏,却被白鸦伸手拿过,将纸条揪在手心,塞进了随身小布包。 钟若藏拿起红木盒,也递给白鸦:“收好,不能打开。” “知道。” 玉致正要送师徒二人出门,钟若藏忽然顿步,回头看着店铺深处一扇挂着布帘的门。 “那里是……” “那是店里的工作坊,最开始是我父亲用,后来我哥用得多……不过现在挺久没用了,里面是些打磨玉石的设备。” 钟若藏只微微点头。 出了真玉轩,天已经快黑了。 钟若藏让玉致留步,又叮嘱他在店铺及家中一日三时定时焚香,少在夜间走动。玉致问为何,钟若藏不语,倒是白鸦又龇牙吓唬玉致:“因为你身上有魔气。” “啊?”玉致揪起前襟闻了闻,“什么气?” “大晚上的我就不细说了,害怕。”白鸦耸耸肩。 玉致一脸茫然,本无事,却忽然觉得身边一阵凉风,偏偏往自己脖颈子吹,顿时吓得心跳骤快。 “白鸦,你又……”钟若藏转向玉致,“玉先生,别害怕,没事的。” 钟若藏精致的外貌在夜幕下显得更不真实了。玉致见了钟若藏嘴角那一抹笑,联想起自己三年前的经历,更加脊背生寒。 “那,那我快点回家去。” 钟若藏点点头,看到隔壁的店铺:“这家是?” 玉致转头:“哦,我家当年盘了两个铺子,后来生意不景气,这间就空了下来,一直也没租出去。” 白鸦随口道:“是没租出去,还是租不出去?我看这里阴气挺重的。” “是、是吗?!”玉致手臂交叠抱紧自己,“哎你们等等我,我锁个门,跟你们一起走!等我噢!” 玉致匆匆忙忙回铺子锁门,动作比平时利索了不少。 白鸦好笑地看着玉致惊吓的样子,却见钟若藏视线飘向那间空铺,似乎很认真地观察着什么。 “师父……你在看什么呀?” “你刚才不是说这里阴气重吗?” “我、我是为了吓唬那个人。”白鸦咽了口唾沫,站到钟若藏身后,“师父,神魔妖怪我都无所谓,但你知道我最怕鬼了。” “我知道。”钟若藏笑笑,“别怕,有师父在呢。” 身后传来玉致的声音,他边跑过来边说:“走吧走吧!” 三人原路返回,沿着石榴街朝大路去,钟若藏交待玉致:“明日我们去医院探望令尊,希望也能与威利斯先生见见面。” “可以的。”玉致本就打算招待种若藏师徒一顿大餐,但从见面开始满脑子都是这块玉的事情,差点忘记,“对了钟大师,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请你们吃顿晚饭。” “吃的?”白鸦竖起耳朵。 “不了,玉先生,我们和旧友有约。” 第3章 第 3 章 和玉致分开之后,钟若藏领着白鸦往地铁站走。 “又要站地铁啊。”白鸦显然有些抗拒,“师父,我可以飞吗?” “你会把来来往往的路人吓着的。” “我看他们才不会被吓着,他们会兴奋地拿手机出来拍。”白鸦嘴上说着,却还是老实跟在钟若藏身后。 “白鸦,这些年轻人的东西你学得很快,不过礼貌方面你还要多学学。” “怎么了?” “玉先生性格好,才没有生你的气。”钟若藏从怀中掏出链表,看了看时间,“见了归师叔,你得收敛些。” 白鸦拉下脸来:“什么师叔,不是早就被逐出门了吗。” “知道我们下山,归师叔还好心把房子借给我们住呢。” “他不是本来就没住吗,借给我们用用又怎么了。” “白鸦,不可受人善意不知恩。” “我知恩。跟着师父你,不就是在报恩吗?”白鸦想了想,又说,“我觉得那个‘龟’师叔也要报恩的,师祖爷爷不是说你以前对他很好的吗?” “白鸦,施恩莫望报。” “啰嗦啰嗦啰嗦。”白鸦捂着耳朵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路人。白鸦心里奇怪——这人怎么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路边一动不动。 钟若藏急忙上前向路人道歉:“不好意思,撞到您了。” 路人却毫不惊讶,帽子的阴影之下,嘴角一弯。 “好久不见,钟若藏。” 钟若藏听到声音抬头,眼前人也摘下帽子。 “师弟?”钟若藏意外。 “师姐,你叫我师弟没问题,但山上的事情可要保密噢。” 钟若藏知道归斯年语气半开玩笑,话却是认真的,便换了个话题:“怎么来找我们了,不是约好在住处等吗?” “正好有时间,又急着想见你。”归斯年笑笑,又看了看白鸦,调侃钟若藏道,“只是没想到分别十年,你连拖油瓶都有了。” 白鸦大为光火:“谁是拖油瓶?我是他徒弟!” “居然收妖为徒?”归斯年不掩饰讶异,又见白鸦身上毫无灵气,“一点灵力都没有,很初级嘛。” “我是不是妖、有没有灵力关你什么事?师父和师祖都没说什么!” “好好好,师侄。” “谁是你师侄,师祖说你早就不是我们妙心山的人了。” “那是师祖在跟我赌气呢。你跟我不是外人,辈分自然要理清。”归斯年说话向来反应快,以前在妙心山没少把师父气得胡子打结。 “谁跟你不是外人。”白鸦嘟囔,却看着钟若藏脸色,没敢太大声。 钟若藏向归斯年道:“你应该回来看看。” 归斯年没有接话,但轻浮的表情不知何时有些淡了,或许是想起了少年时期在山里的情况,又或许是想起了师父责骂。 “他老人家一直想见见你。” “我不会回去见他的,离开妙心山那天我就发了誓,再也不会回去了。” 钟若藏也不再劝,点了点头:“嗯。” 归斯年很快又展了笑颜,说话间领着钟若藏和白鸦去一旁的地下车库,说要送他们回家——他闲置的房子。归斯年把二人带到一辆仿若庞然大物一般的车前,钟若藏虽不入世,却也能看出这是辆豪车。白鸦瞠目,暗骂归斯年臭显摆。 归斯年拉开副驾驶的门,示意钟若藏上车,白鸦先一步把钟若藏推进了后座。 “师父要和我坐!” 归斯年笑笑,见二人前后上了车,便回驾驶位,问:“先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们不饿。”白鸦抢话。 钟若藏开了一半的口,只能闭回去。钟若藏听到自己这个馋嘴的徒弟说出不要吃饭这种话,也知道了他是真的很不喜欢归斯年。 但钟若藏绝对想不到,白鸦上了归斯年的车,满脑子给自己催吐的念头,想吐满归斯年的车。可谁知白天坐地铁的那股不适感迟迟没有到来,反倒是归斯年似笑非笑地瞥了白鸦一眼。 一路上,归斯年问起钟若藏这些年的状况,又好奇钟若藏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钟若藏简单几句讲完在妙心山捡到白鸦的情况,不想细说,便换了话题:“如今你在城市里过得这么好,师父也会安心的。” “哈,我怎么样他都不安心的吧!”归斯年从后视镜里看钟若藏一眼,见她神色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师姐弟之间的“贫富差距”而自艾,虽说有点失望,但也立刻给了自己答案——宠辱不惊,确实是钟若藏。 归斯年十七岁之前的日子,都是在妙心山和钟若藏、成灭散人一起度过的。师门之缘断了,他独自下山,做的是钟若藏现在正要开始做的事。只不过他不介意泄露天机,揽钱不问善恶,几年累积,在行内有了不小的名气,钱财自然也是滚滚而来。 “倒胃口的老头就别提了,师姐,说说你的事情吧。” “三年前,有几个年轻人误入妙心山,冲撞了禁地封印。”钟若藏解释,“当时我以为将他们送下山便相安无事,现在看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归斯年终于收敛了些气定神闲,露出曾经少年的神情:“禁地封印……难道又是那东西?” 钟若藏垂下视线,没有否认。 “你留在我身边,我帮你解决。” 不等钟若藏拒绝,白鸦先开了口:“你算什么!” “白鸦,注意言辞。” 归斯年笑笑:“我算……师姐唯一的师弟啊。” 白鸦不服气,和归斯年你一句我一遍,没营养地辩来辩去,凝重的气氛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不多时,车辆抵达小区地库,归斯年停了车,领着钟若藏和白鸦电梯上了27楼。 这房门吧,看起来是密码锁,但其实并不需要密码。归斯年伸出手指,在门锁上轻轻一划,一缕灵气从指尖溢出,门锁嘀呖呖就开了。 归斯年推门,顺手开了灯,让师徒二人进来。房子百来平,装修现代,家具家电一应俱全,两室一厅,其中一间卧室改成了书房。 “我没想到你带了徒弟。”归斯年无所谓地解释了一句,却听不出任何歉意,“只有一间卧室。” “没关系的。”钟若藏答。 “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吧。对了,你没有手机吧?一会儿我给你拿一个过来。”这次归斯年收到钟若藏下山的消息,还是靠一只从妙心山飞来的黄莺——这年头谁还靠动物递信? “不用了,明天我正好要出门,自己去办就行了。” 归斯年也不勉强,简单交代了几句家里电器的用法,钟若藏频频点头,山上可没有这么多插电的家伙,她一样样记,却感觉比口诀难背多了。 归斯年一气讲完,钟若藏有些为难,正想麻烦归斯年再说说那个叫滚筒洗衣机的东西…… “我都记住了,你没什么事就先走吧。”白鸦催促着,又担心钟若藏说自己没礼貌,补充说,“辛苦你了,师叔!” 一听白鸦都会了,钟若藏才放下心。 “那晚饭……” “真的不用!”白鸦把门打开,就差没把归斯年塞出去了。 “好吧,我走了。”归斯年无所谓地笑笑,转身要走,却忽然定睛看着钟若藏发丝,伸手轻轻捋了一下,轻声解释道,“有东西。” 钟若藏也侧头看看,却不见有什么。 归斯年一走,白鸦立马像打开了好奇开关,来来回回观察整间房,又冲到阳台上,俯瞰着城市灯火,感慨不已。 “真厉害啊!”白鸦说完又别扭,“我不是说‘龟’师叔厉害,我是说这景色!” 钟若藏知道白鸦还是孩子心性,学那些新潮的东西也快。或许这是师父让自己带白鸦下山的原因吧,见一见人间,知道人为何,何为人。 想着妙心山的事,钟若藏把随身的行李包放在茶几上打开,先将不多的衣物拿出来,又掏出师父给的古董诺基亚——说是下山之后一定需要的——随后就要拿法器。 白鸦在阳台上感慨够了,转头看到钟若藏要动法器,急忙回了客厅:“师父,我来吧!” 镇法器需要灵力,但钟若藏现在的灵力每一丝每一毫都很珍贵,所以向来都是不会受法器影响的白鸦替她管理。 钟若藏点点头让白鸦做:“要敕令黄符,禀心镜和回魂香。” 白鸦拿出行李包底部一个封着条的盒子,揭了条便把钟若藏说的三样东西拿出来,放进自己随身的布包,然后又把条封回去:“我把封箱收好吧。” 钟若藏想了想:“卧室好像有个柜子。” “但是师父你要在里面睡觉的,离太近不好吧。”白鸦有点犹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有点鼓的布包。 “白鸦,你太小看师父了。” “那我先放过去,你要拿什么就叫我,不要自己动。”白鸦拿出成灭散人的叮嘱,“师祖说了,我也就这个用处了,要好好表现。” 钟若藏无奈,道:“好,好。” 白鸦放好了吃饭的家伙们,回客厅看到钟若藏已经解了发绳,发间不明显的光一闪而过。白鸦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谁知钟若藏竟伸手从发丝中拉出一根散出浅光的头发。 白鸦疑惑:“这是什么?” “寻灵术。” 白鸦想起师父教过自己,寻灵术就是把自己灵力附在对方身上,只要此人不死,就可以在任何时刻找到他的踪迹。 “谁想跟踪我们?”白鸦先是震惊,忽然想到归斯年走前的动作,顿时明白,“就是龟斯年那个王八蛋,千年王八龟!” “白鸦,不可污言秽语。”钟若藏轻轻一摆手,那发丝竟然凭空消失了,“他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也算不上好心吧!” “从前他就这样,明知我会发现,还是要不停试探。”钟若藏想起年少时的事,“或许是想试试他的法力有没有更进一步吧。” “可惜他又输了,是吧?”白鸦见钟若藏毫不意外,想来这是归斯年的惯用手段,“但是师父,你不是说任何法术都不能轻易用吗?” “这就是斯年离开妙心山的原因,他心中没有忌讳,也没有应该献给仙鬼之道的惶恐。” “他真傻,为了一点点小事损耗灵气。” “他不是傻,他是不在乎。”钟若藏将舟车劳顿中没了形状的衣物再折好,“就好像你常在溪边取水,会担心溪水因你这一瓢而枯竭吗?” “当然不会。” “他也是。他的灵力超过我、超过师父,超过你的小脑瓜能够想象的极限,所以他用起来毫不吝啬。” 白鸦瘪着嘴想了想:“这么一说他还挺厉害的,师父,如果你跟他打,谁能赢?” 钟若藏直起身子看白鸦,白鸦见了她微微眯缝起的双眼,有些怕她生气:“我瞎问的,当然是师父赢了!” 钟若藏沉思片刻,道:“灵力我不如他,但法术他不如我。而且,他也不会和我打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师姐。” 从归斯年家的阳台上看去,是这城市另一角度的夜景。他手间弹弄着一缕灵气,忽然,那灵气变淡,渐渐消失了。 归斯年收回手,轻笑一声。 “好个师姐。” 第4章 第 4 章 夜深了,白鸦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钟若藏的衣服——他本不需要这些,但钟若藏非要给。原本钟若藏还叫他睡床,但那怎么行?他可是尊师重道的好弟子。 三天前钟若藏说要带自己见见人间,便从西南一隅的妙心山,辗转来到摩肩接踵的最大都市。白鸦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头一次搭火车、汽车、地铁,虽然事先钟若藏都有跟他形容,他也尽量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他外表看起来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其实化为人形才不过短短五载,见了什么都是新鲜,第一反应永远是凑近了看个究竟,尤其是吃食。 师父对自己一直极好,但下山之后开始,似乎不再有求必应了,这让白鸦有点不开心。师父还让他感受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也不问他想不想懂,会不会懂。说实话,白鸦并不喜欢山下的生活,拥挤吵闹,尤其是各种交通工具,他振翅一飞就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却偏偏要在逼仄的小铁盒子里忍受翻涌的呕吐感。而尘世间这些庸人,也大抵不是面目丑陋就是内心邪恶,反正都很讨厌。但既然师父非要自己学,他就装装样子好了。 白鸦回想起自己睁眼那瞬的画面,那时他浑身纯白,周围没有任何同类,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让他惊慌无措。钟若藏从山洞外那束光里走来,趴在他小小的身体前,怜悯地看着他。 那张精致的脸就在离他很近的位置,长发几缕落在他的背和翅膀上—— “你被父母抛弃了吗?”她问。 白鸦开口,却只发出沙哑而单调的鸣声。钟若藏摸摸他的羽毛,从此成为了他最亲的人。那个时候,他凭着动物的本能,觉得眼前这个给自己吃喝,教自己言行的人,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白鸦才分清楚人和动物、雄和雌,也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知道了钟若藏并不是他母亲,而是一个驱鬼捉妖的道人。这个认知让他失落而暴躁,他把钟若藏赶出山洞,厉声警告他不要再出现。而钟若藏却日日来探,最后还把他带回师门,跪在成灭散人跟前,说要收他当徒弟。再往后……他就成了寄养在这一老一少篱下的小白鸦。 “既然我是妖,你为什么要救我?”白鸦问过钟若藏。 “因为你当时的样子太小太可怜了。” 白鸦自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但是他也不再问了。他叫白鸦,因为不似一般的乌鸦才被父母抛弃,就像人类小孩,也会因为残疾或病症而成为孤儿。他能遇到钟若藏,或许是祖师爷给了一点运气吧。他没有灵力,却天生不受任何灵力影响,他没有法术,但能化作灵鸟翱翔天际,这就够了。因为师父现在的状况,他正好能帮上忙。 想到这里,白鸦又开始为能钟若藏一起下山而高兴,这世上没有比和师父在一起更美好的事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努力蹬长自己的腿,希望自己长得可以再快些,摆脱这十四五岁少年郎的模样。 “师父,我会好好保护你的。”白鸦低声发誓。 第二日天亮,钟若藏起身,看见白鸦在沙发上睡得四仰八叉口水直流,也不忍心叫醒他。但想到下山前成灭散人交代的话,又觉得自己应该狠一狠心。 把白鸦叫起来了,师徒二人做了早练,又走到附近稍热闹些的商业街,准备吃了早饭出发去医院。 “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走过去。”钟若藏没有说后半句,这样就不用站地铁了。 白鸦见到各式各样的早点走不动路,钟若藏挑了几样给白鸦买了。路过通讯店,白鸦提醒钟若藏,二人便走进去办好了手机卡。店员眼睁睁看着钟若藏把卡放进那部砖头一般的深蓝色诺基亚,眼神流露出一丝轻蔑。 “美女,您这个是多少年前的古董啊,还能用吗?” 白鸦先呛声:“怎么了!不让用吗?” 钟若藏让白鸦不要没礼貌,又对店员说:“这是给我祖母的,她年纪大了,现在的手机都不会用。” 店员立即表示理解,还讲起了自家老人的情况,态度好多了。钟若藏礼貌回应几句,带着白鸦走了。 见走远了,白鸦才问:“师父,你不是说这样叫‘撒谎’吗?” “是的,我撒谎了。” “师父——!!”白鸦惊讶中透出不满,“你学坏了。” “我是要告诉你,不要带着攻击性与人交流,就算对方不理解你,也不用正面与人冲突。” 白鸦挠挠头,挑刺道:“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撒谎,什么时候不撒谎?” “你会知道的,慢慢学。” 钟若藏摸索着拨出了玉致的电话,传来玉致声音的那一瞬,白鸦感觉新奇极了,脑袋摇来摆去观察那块板砖。 玉致似乎一直在等钟若藏的联络,电话里说清路线和病房号后,慌乱的心才有了些平静。他站在父亲病房的窗户边,看着窗外严冬过去,还没来得及长出新芽的杨树。不知道钟大师和她那个小徒弟过来顺不顺利,要不还是找个地方接一下他们,但钟大师又说不用,那应该就是没问题?——玉致这么想着,转头看见威利斯正在父亲的病床前,安安静静地削着苹果。 “你在英国也会给家人削苹果吗?” 威利斯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 玉致又问:“你削了也没用,我父亲还没醒,不知道你这么有孝心。” “这是给你的。”威利斯随意说着,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玉致。 玉致愣了愣,没有要接的意思。他对谁都有好态度,但唯独对这个洋鬼子没好气。 “你还在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如果不是你带来那块玉,我大哥和我爸会是现在这样?说到底,你没事找上我家干什么!” 威利斯把手收回去,低下了头。他手中苹果,果肉和空气接触,刀痕明显的位置颜色变得更深,生了果锈。 玉致见了威利斯这幅样子,又觉得自己说得太过:“算了算了,我已经找了人帮忙了。” “什么人?” “很厉害的,三年前帮过我的人。” “可以跟我讲讲吗?”威利斯将苹果放在病床旁小桌上的果盘里,和另几个没有削的苹果挤在一起。 玉致瞥威利斯一眼,面上做出不甚烦的表情,却还是开了口:“那年我和大学同学去毕业旅行,有人提出来想去妙心山,说是景色好,现在也没怎么开发,几乎没有游客……” 思绪回到三年前,玉致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夏天的季节,正是山里草木飞长葱郁繁茂的时候,玉致一行四人往山上爬了一小时有余,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后来疲惫不堪互相埋怨。因这妙心山未被开发,能走的路本身就不多,甚至连指示路牌都没有,本来用手机看着方位,但忽然信号太弱指不出东南西北,更别提什么地图不地图了。四人扫兴之余,准备原路返回,却发生了如同恐怖电影一般的情况——没人知道回去的路了。准确来说,每人心里有一个该走的方向,每走到岔路口,四人都要大吵一架。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山上,我们每个人都很焦躁,连平时性格最好的老安也发起了脾气……” “后来呢?”威利斯问。 “后来,我们各自赌气,一个一个走散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家了,怎么可能落难的时候哥们之间还吵架吵得分道走?”玉致摇摇头,继续说,“我和老安是最后分开的,落单之后,我无意走到了一片野花丛,那时候我心真是大,还掏了相机出来拍照。” “这个没什么不对啊。” “我拍着拍着,发现花越来越多,绵延了一整片,虽然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小白花,但是开得很是漂亮,我心里有个念头,觉得更漂亮的就在再远一些的地方。我寻着花丛走,一直走到了一片光秃秃的地,这片地被花丛包围,但是似乎有明显的界限,让花丛不能靠近。我仔细看,地面四角有东西插着,黑黢黢的木棍,木棍上绑着黄色的布条。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这木棍插在这里破坏了美景,伸手就要拔……”玉致说到这儿停了,神情也透出一丝紧张。 威利斯想知道后续,追问他:“你拔了吗?” 玉致一愣,笑笑放松了:“没有,正要拔的时候钟大师出现了。说来也奇怪,她一叫我,周围的花都不见了。” “她叫你?” “对,她叫我‘学生’,我才如梦初醒。” “她怎么知道你是学生?” “她不只知道这个,还能大概说出我的年龄城市家庭情况,她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也知道你迷路了?” 玉致想了想,道:“钟大师没问我什么,只是陪我走了一段之后,给我指了下山的路。” “你的同学们呢?” “都没事,我出了妙心山,看到老安他们三个也都下来了。本来想问问他们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可他们都很轻松,连吵过架的事也不在乎,我就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怎么怎么样了,显得特别孬。” “这不会是什么新型骗局吧?” “你看我被骗了什么吗?”玉致不满威利斯质疑,“送我下山不是重点,重点是分别之前,钟大师叮嘱了我几件事,我照做了,之后捡回一条命。” “是什么事?” “都是些很玄乎的,下午四点有身穿红衣者在的车不要搭,独腿男子对我笑了的话不要靠近……这一类的。” “听起来很像随口说的。” “不会啊!有一次我本来要搭的车最后一秒没搭,躲过了车祸,就是因为想起他的话。” “真的这么厉害吗……”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好几回,所以这次云望玉的事发生之后,我才特意去妙心山找她。”玉致说到自家事,愁容又攀上了脸,“不过我不敢上山,在山下等了几天,她果然下来找我。” “如果她真的这么神,应该知道你是为何而来吧?”威利斯调侃道。 玉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反而郑重点了点头:“钟大师一见面就问我是不是家人出事了,说我得了不该得之物。我请钟大师指点,她说可以来铺子这边看一下。本来我想直接接她过来的,但她好像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便和我约定了时间地点。之后……之后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 这下威利斯沉默了,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这个世界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很多我们不愿相信,却真实存在的能量。”玉致看了看威利斯,“是我没气度,这事不能怪你,或许都是命里注定的呢?” “不管怎样,抱歉。”威利斯低声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别说了。”玉致看向病床上仍昏迷着的父亲,似乎也实在安慰自己,“总之钟大师愿意帮忙,我爸和大哥都会恢复的吧……应该。” 威利斯点点头,没有再回话。 第5章 第 5 章 车水马龙,钟若藏带着白鸦来到医院外,已经可以看见大厅内人挤人的拥攘模样。 “我不喜欢这里。”白鸦说。 医院浊气很重,钟若藏可以看到身体有恙者周身隐约缠绕灰黑雾气。“恐怕没有人喜欢这里,都是万不得已。”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地方呢?” 钟若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世人都健康、没有病痛,自然就不需要医院。但人食五谷,凡体俗胎,必定有不适求医的时候。对抱恙的人来说,医院是他们的希望。你看,凡事有利弊正反阴阳,遇到不了解的事情时,要先有自己的思考,切忌一味否定。” 白鸦想了想,却是问:“师父,你也会有病痛吗?” “会。” 白鸦撇了撇嘴:“可我不会有,所以不懂。”见钟若藏又要说教,白鸦抢话道,“但我会听师父你的,遇事先思考,不一味否定。可以吧?” 钟若藏笑着摸摸白鸦的头,示意他跟自己进了医院。 路过众多身绕浊气之人,师徒俩来到三楼最靠近楼梯口的一间病房。 钟若藏轻轻敲门,一旁白鸦忽然开口:“师父,我好像又饿了。” 所以当玉致打开门时,第一句听到的便是白鸦抱怨肚饿。 “钟大师,你们来了……”玉致犹豫着,以他的性格,实在无法忽略听到的话,于是硬着头皮问,“白小师父,有水果你吃吗?” 钟若藏看了一眼白鸦,白鸦看了一眼病床旁的苹果,对玉致翻了个白眼:“我们是来干正事的。” 热脸贴了冷屁股,玉致也不讶异,反倒松了口气似的笑笑。 威利斯走到钟若藏面前,伸手问好:“你好,我叫威利斯。” 白鸦一根手指推开他的手掌:“直接让我师父看病人吧!” 这一次钟若藏竟没有管教白鸦无礼,只是礼貌对威利斯点点头。玉致习惯了白鸦的唐突,又觉得像钟若藏这样的大师,或许是不能随便跟人握手的,毕竟在他经历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过后,再见到什么也不会太奇怪。而威利斯举止也大气,气氛没有因此变得尴尬,反而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病床上躺着的玉行岩身上。 钟若藏和白鸦走近玉行岩,白鸦分明感觉到背包中那块龙溪有异动。白鸦抬头看了钟若藏一眼,显然师父也察觉到了。 “禀心。”钟若藏开口。 白鸦立即从小包中拿出禀心镜,说是镜,看上去却只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黄铜片,周围雕花被磨得光滑,勉强倒也能反射出一些画面。 钟若藏伸出右手轻轻一挥,竟有一束暖橙色的光自手心溢出,慢慢包裹整个手掌,白鸦将禀心镜往前一推,钟若藏控制着禀心镜从头到脚缓缓照亮玉行岩的身体。 一旁玉致已是瞠目结舌,更别提威利斯了。 施术结束,白鸦立即上手收了禀心镜。钟若藏也垂下手臂,手掌上的光消失。玉致分明看到有一丝黑气在她手心一闪而过,他不明白这代表这什么,却又不敢追问。 却是威利斯先开口:“怎么样?” “医生怎么说?”钟若藏不答反问。 玉致见钟若藏问话,赶紧回答:“医生说我爸身体状况还算稳定,没有生命危险,但就是不好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这么说的话,那倒是可以放心了。” 玉致不明所以:“但……” 威利斯忍不住有些怀疑钟若藏的能力,显然在他看来刚才那些发光的演技很有可能是一种魔术的障眼法:“钟大师,我想玉致找你过来,应该是医生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但如果你能做到的事情只是变魔术的话,我想玉致找错人了。” 白鸦呛他:“你懂什么!” “威利斯,你别这么说。” 钟若藏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丝毫不因威利斯的怀疑生气,安慰玉致道:“令尊会醒过来的,只要找到你哥哥。” “我哥?”玉致为难,“可是我已经找过很多地方了,他喜欢去的、去过的、可能去的……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你找不到他不奇怪。”钟若藏说,“因为他在你去不了的地方。” 玉致一愣,与威利斯对视一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师父,人也看过了,我们走吧。”白鸦催钟若藏。 钟若藏点头,问玉致:“玉先生,请问本市最高的山在哪儿?” “山?”玉致挠头想了很久,“市区的话可能是没有山的,最近的山也在三十多公里开外的郊区。” “那……市区最高的地方在哪儿?” “应该是市中心的东海电视塔,那里也是个有名的景点,可以上去看到全市市貌。”玉致以为钟若藏是想观光,好心地追述道,“钟大师要是想去逛逛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 钟若藏婉拒道:“不必麻烦玉先生。白鸦,我们走吧。” 威利斯脸上不信任的表情越发明显。 玉致不想她就这么走了:“可是……可是,那现在、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本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啊,这也要我师父教吗?”白鸦肚子饿得紧,比平常更没耐心。 “今日我与小徒先行离开,明日会再联系玉先生的。对了。”钟若藏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古董诺基亚,通讯店里的伙计热心地把电话号码用老人也能清楚看见的超大字体贴在了机器背面,“有什么情况,可以给我打电话。” 玉致愣了一会儿,白鸦不耐烦地点了点手机背面的号码,玉致这才会意,赶忙记下。 直到钟若藏师徒离开,玉致仍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好,是那个砖头块一样的诺基亚,还是钟若藏的“不作为”。 威利斯从来不相信东方怪力乱神这一套,很担心玉致受骗,问:“你确定她可以吗?我知道中国很多这样的骗子,当然外国也多。” 玉致眉头微微皱起,他是很相信钟若藏的,但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威利斯。 离开医院之后,钟若藏带白鸦往东海电视塔去,问路人得知又要乘坐那个叫地铁的东西,白鸦怨声载道。 “我带你飞过去吧师父,不能飞的话,走过去也行啊,我又不怕累的。” “按这距离,走过去恐怕天色就不早了。” “不早就不早,反正我不想站地铁。” “地铁也可以坐。” “我也不想坐地铁!” 钟若藏环顾四周,看到一家玻璃门上贴着“美味、实惠”字样的面馆,问白鸦:“那吃东西呢,想吃吗?” “……想。” “师父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完你陪师父站地铁,可以吗?”任谁听来都是哄孩子的语气。 白鸦犹豫着,抬眼见钟若藏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忽然觉得是时候表现表现自己能照顾师父的一面,于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但白鸦实在不该在吃了五大碗雪菜肉丝面之后立马挤上满满当当的地铁。 “师父,我想吐。” 白鸦一脸不适,说话声淹没在轰隆隆地铁行驶的声音里。车厢一晃,白鸦往后退一步,正好贴在钟若藏怀里,他的个头刚到钟若藏下巴。车厢又一晃,白鸦差点吐出来,钟若藏拉他面朝自己,将他搂在怀里慢慢给他顺气。白鸦只感觉到一股流畅而平和的气慢慢传达全身,是师父在给他用息灵术。 白鸦推开钟若藏,不想她为自己白费灵力:“师父,我没事。” 钟若藏笑笑,面对白鸦的坚决,她从来不会强迫。但钟若藏术法高深,只一瞬,白鸦已经舒畅很多。 为了转移注意力,白鸦往车厢周围看。师父说他视野宽,能比寻常人看到更大范围的东西,这一点他也不能和人比较,自然不知道差别在哪儿。不远处,有小孩一直跟母亲说问到鸭肉的味道,也有情侣用白鸦听不太懂的家乡话讨论下一个景点,还有正讨论着感兴趣的电影的年轻女孩。白鸦想着,电影啊,听说过没见过,一定要拉师父去看一看。 想到这儿,他又瞅了眼钟若藏,认为师父应该不会反对,自顾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钟若藏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 “下山前真没想到你会晕地铁。”钟若藏说。 “晕?” “就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时候想吐。” “那我可以不晕吗?”白鸦问完又立马自答,“我可以,只要我飞。” 钟若藏觉得白鸦可爱,摇头笑了笑。 东海电视塔是有名的景点,在入口处不少等候进入的人排成了长队。白鸦见了又是一通牢骚。好不容易上了电视塔顶层的观光厅,看着旷阔视野内的景色,白鸦立马把不满抛到脑后。看着白鸦伸长脖子四处看,找到空位扒着落地玻璃窗满脸惊喜的样子,钟若藏感慨小孩心性有让人疲惫的时候,却有更多让人喜爱的时候。 “师父快过来!”白鸦感慨,“视野好像比妙心山开阔多了!就是有点死气沉沉的。” 今天是大晴的日子,而此刻正是阳光灿烂时,任何一个路人听到白鸦的话,都会觉得奇怪。但在白鸦看来,城市建筑蒙上一层铅灰,沉重的雾霭低压压地笼罩在地面。平素他就能见到这些阴嶂雾气,但今天登高,便可以察觉气流的涌动方向和规律,有些地方快,有些地方缓,有些地方向一个中心聚拢,有些地方却又四散开来。钟若藏面色如常,走到白鸦身边,和他一起并肩看着市景。 “他们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钟若藏说着,伸手滑过白鸦的双眼。 白鸦再睁眼,见到的画面却完全没有了那些阴沉气流:“没了……” “你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魔气。”钟若藏答,“魔气萌生、积聚、转化、消散,随时都在变化。妙心山有术阵,你见的魔气自然少。但在这人口聚集的城市,魔气便有些肆无忌惮了。” “……那该把那些魔气全部清除吗?”白鸦视线扫过整座城市,小声嘀咕,“我们不得累死?” “我们没有办法驱逐这世上所有的魔气。有魔,才有道,有道,才有仙,有仙才有术,有术才有我和你。世间万物相辅相成,相克相生,所以我们并不需要驱逐所有的魔气。” “那魔气难道是好的吗?”白鸦不解地反问。 “魔气没有好坏,有好坏的只有人心。一旦魔气入了心,人就会做一些伤害到其他人的事,这时候我们就该站出来,保护无辜的人不要受害。” 白鸦视线一直放远,整座城市几乎没有一处纯净:“那也一样很累。” “这是修道之人的必经之途。”钟若藏淡淡道,又伸手抚过白鸦双眼,白鸦便又见到那雾霭。 白鸦却不知该相信哪个画面了:“师父,你带我来这里,并不是想陪我玩吧。” “有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我们身处混杂浊流之中时,也一样难以分辨魔气的浓淡、来去。” “到天上就能看清了!” “我们可没有到天上。”钟若藏微微笑道,“但确实到了足够远眺的高处。” “那师父可有找到答案?” “嗯。”钟若藏轻轻拍了拍白鸦的背,“差不多该走了。” “这就走了?”白鸦说着,猛然回想起刚才见过的画面,转头指着电视塔东南方一处,气流分明在疯狂搅动,与整座城市其他地区均不相同,“啊,是那个方向吧……” 钟若藏不否认,话语间有些叹息的意味:“没错。” 那正是玉家店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