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命书》 第1章 金枝玉叶 重华宫,春日午后。 流金溢彩的雕梁画栋之中,纱幔轻垂,香风习习。宫人们屏息静气,绕着琉璃屏风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一人手捧嵌金香炉,另一人以象牙小勺调香细粉,宫女们低声交谈着今日新得的龙涎香与西域进贡的荼蘼香露,谁都不敢出错半分。 华榻之上,少女斜倚于雕花软枕之上,银红织金的百蝶穿花襦裙层层叠叠,绣线流光溢彩,一截白皙手腕从袖中滑出,腕上金镯环绕,四龙盘旋戏珠,金辉与雪肤相映生辉。眉心点着一点胭脂朱砂,生得是面若芙蓉、肤似凝脂,雪肤花貌,端的是一副世间罕见的好容色。 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雕花金玉如意,唇角含笑,若轻纱浮在脸上,另一只手伸出来,任由宫人替她慢慢将爪甲染成缃黄浅粉,几只新做的猫眼石指甲套摆在一旁,尚未戴上。 “长乐姐姐昨日说起,天象宫新来的小道姑会看相,说殿下您今年红鸾星动,姻缘大成。”年纪最小的宫女唤作雪枝,一边磨着茶膏一边笑嘻嘻地道,“不知是不是说的崔郎君?” 少女未语,轻轻一笑,唇角漾出梨涡,眼中有柔光一闪而过。 “她那点子小道行,净会哄人。”重华公主倚在榻上,语气却带着半分娇嗔,“不过嘛……若是说到崔绍……他倒是这些日子越发不见了人影。” “怕不是心里害羞呢。”宫女绿烟轻轻将一支嵌满珠翠的金步摇插入她的鬓间,宝光流转,含笑开解道,“谁不知太傅府的小郎君早被皇上赐了婚——这婚约可是圣旨下的,还能变不成?” “说得也是。”重华轻轻摩挲着团扇的金丝边,语气仍带着懒洋洋的自得,“本宫自幼与他定下婚约,如今不过是等礼部挑个好日子罢了。” 她说这话时,并非炫耀,只是理所应当。自她记事起,这世上的一切美好似乎都为她而生。 她是大虞朝最受宠的公主,皇帝亲女,萧贵妃所出,上有圣宠,下有母妃怜惜,外祖家是当朝第一权臣,萧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三军兵权,文武百官见了他都得避让三分。 重华公主出生那年,京城下了三天三夜的瑞雪,御史台奏疏称“天降祥瑞”,百姓称她为“雪中玉女”。十年来,她便在这宫墙之中如明珠般被娇养长大,人人见了她,都要恭敬地称一声“殿下”。 而那位崔绍,太傅府的小郎君,自幼便是她的光。生得眉目如画,清俊潇洒,年少时已显出才识不凡,常随父亲入宫讲学,众臣之中也少不得几句赞誉。 可在她眼中,他并非那些口口相传的“神童”,只是那个在杏花落满肩头时会伸手替她拂去花瓣的小哥哥;是那个在她摔破膝盖时急得直冒眼泪,红着眼帮她吹痛的傻子。 她记得御湖边的拂柳下,他曾小心翼翼地将一只亲手做的风筝递给她,说:“这是纸鸢姑娘,像你。”她问:“我像它哪里?”他便指着那轻轻颤动的丝尾,“轻巧好看,飞得也高。” 那年他不过九岁,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枣。 还有一回,她在雪夜里高烧不退,殿中人心惶惶,太医束手无策。他冒雪闯入宫门,袖中塞满了驱寒的药材,一口气跑到了她床前。她迷迷糊糊间听见他一遍遍地低声念着:“小重华,我会陪着你,一直在你身边,谁也赶不走。”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拚了命想替她扛下天塌地陷。 年岁稍长后,御花园里一次偶然的邂逅,他将写好的一道诗笺偷偷塞进她袖中,末尾写着: “芙蓉并蒂未曾开,弱柳轻摇燕乍来。愿乞红绳长一系,来年共结镜中钗。” 她羞得整整三日未敢抬头看他,而他在她面前故作镇定,却背过身偷笑得耳尖通红。 宫人们都说,他们这对小儿女是天作之合。寝宫里的嬷嬷总打趣她:“将来啊,咱们重华公主可是要嫁入太傅府的。”她每次听了都不答,耳根却红透,一双眼含着笑,怎也藏不住欢喜。 她一直以为,世间情爱本就是这般简单。她是皇帝的女儿,而他,是她的来日良人。 她相信他,信他所有的誓言与温柔,信他眉眼间曾许诺过的未来。若这世上还有人会为她对抗风雨、共担冷暖,那人,除了他,还能是谁? “走罢,今日该去母妃那儿请安了。”重华掷下团扇,起身时,绣鞋轻踏青玉地砖,裙摆翻飞如云霞流转。 宫人们连忙拾掇好香囊、帕子和随行小盒,伺候着她缓步走出重华宫,所到之处,皆是低头跪迎的宫人,恭声喊着:“参见公主殿下。” 她抬眸望天,春光正好,碧空如洗,梨花一树树在御道两旁开得烂漫,宫墙外隐约传来鸣凤殿的琴音,是谁在练曲? 今日,是太傅府送春帖进宫之日,母妃定会提到那桩婚事吧。她想起崔绍那张少年温润的脸,心头像是被春风轻拂,泛起一阵微妙的漪涟。 萧贵妃的昭阳殿香气柔和,温婉静谧。萧贵妃斜倚在榻上,容色盛极,与重华并坐一处,看起来更像一对姊妹。两人正聊着近日新到的南海真珠,忽听殿外通传: “陛下驾到——” 未及女官请安,重华已笑盈盈奔了出去,一头扑进皇帝怀里,娇声唤道:“父皇!” 大虞皇帝龙颜喜悦,摸着女儿的发顶,笑道:“你这丫头,今日倒来得早。” “儿臣思母心切,自然早早就来请安。”重华睫毛轻颤,眼波灵动,又似是有意无意地看向父母,眼中露出点狡黠笑意。 萧贵妃轻拍她肩头,半嗔半笑:“你这孩子,难怪那崔小儿每次见你都心慌,定是怕你又闹他了。” 皇帝听了这话,也乐了,捻着胡须调笑道:“那小子倒也识趣。如今你也及笄了,朕想着,若再耽搁,可就错过好时节了。” 重华两颊飞红,嗔了一眼母妃,轻轻低下头,嗓音却压不住雀跃:“儿臣听凭父皇做主。” “好好好。”皇帝高兴地抬手,“来人,拟旨,朕要亲自为爱女操办婚事。” 昭阳殿内欢笑不断,温情如流。 ———————————————————————————— 几日光景悄然溜走,昭阳殿中依旧香气袅袅。晨光透过琉璃窗棂,洒在榻前妆匣之上,泛着一层温润清光。殿内静谧无声,只偶有宫女轻手轻脚收拾晨间茶盏,似是这座宫殿也在沉入一场无声的梦里。 重华公主坐在雕花梨木榻前,指间拿着一支绣着金丝花纹的襦裙小衣,不时拿来比着,看向一旁的萧贵妃:“母妃,若是妹妹,穿这件该是极好看的。” 萧贵妃倚在榻上,神情带着几分松快的喜色:“若真是个小丫头,就教她与你一般模样,从小学女红,学宫仪,日后可做你一半便好。” 重华掩唇轻笑,仿佛阳春三月的一缕光风:“妹妹怎可如此苛待?我要日日给她梳妆打扮,叫她生来就是个娇贵的小美人。” “若是弟弟呢?”重华眉眼一弯,唇角笑意轻轻勾起,“我便带他去习骑射,练武艺,不让人欺负了去。” 萧贵妃也笑,目中闪出柔光:“你从小便护短。” 话未说完,殿外一名贴身宫女急急进来,双膝跪地,头颅紧贴地面,声音颤抖:“娘娘,宣政殿……宣政殿早朝出事了!” 重华脸色一变,猛地起身:“出什么事?” 那宫女哆嗦着回话:“御史台……御史台联名上疏,弹劾太师家十大罪状,里通外敌、贪墨银粮、纵奴行凶、霸占民田、逼抢良家女……陛下震怒,已下令圈禁萧家满门,交由三司会审。” 话音未落,萧贵妃一声闷哼,身子一软,竟从榻上跌了下来。 “母妃!”重华公主惊呼,连忙扑过去扶住她,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御医赶来,诊完脉面色愈发沉重:“娘娘受惊动了胎气,已现早产之兆。” 话音落地,殿中众人顿时如坠冰窖。 第2章 珠残玉碎 案牍如山的三司会审之后,接连数道圣旨飞出宫门。 舅舅萧烨与其长子以通敌叛国、贪墨军饷之罪被判斩立决,次日午门问斩;外祖父年老体弱,贬为庶民发配岭南,终身不得还朝;女眷悉数充为官奴,押往辛庄织坊;家宅封,书籍焚,连宗祠也被砸塌—— 曾经声势赫赫的萧家,如山岳般撑起贵妃在后宫的显赫,也托举着她作为皇女的尊荣,如今却化作灰飞烟灭。 母妃的身孕也没保住,那夜胎落之时,重华守在榻边,看着那血流不止,指缝捧出的,是一个还未睁眼的孩子。她哭不出来,只觉喉间像堵了一块寒冰。 几日后,冷宫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萧贵妃并未因家破而赐死,却也未能再见天日。皇帝未曾发话,一道由中宫太后发下的“暂安静养”的折子,就将她打入冷宫,一纸废黜,群臣默然。 “说是静养,哪里还有什么养。”宫人低语,重华却听得真切。 再无人敢往冷宫送药膳,太医也只隔三日来诊一次脉,避讳着不肯多说话。原本贴身的心腹宫女被遣散,冷宫中只剩寥寥两人随侍。她去求父皇,一次又一次的请安,都被中允太监笑着拦下:“陛下今日公务繁忙。” “昨日也是公务繁忙。” “近日皆是如此。” 终于,在第七日清晨,重华撑不住了。 她不顾身边宫人死命劝阻,径直冲向延英殿——父皇理政的所在。 她一脚踹开殿门,满脸泪意,却看见在那层层帘幔之后,不是什么军政大事,也不是什么朝堂机密。 她看见新晋的岑美人伏在父皇肩上,撒娇戏语,玉指轻点龙袍衣角。父皇正含笑调笑:“近日你瘦了些,是不是夜里我不怜香惜玉了?” 她像是被雷击了一般,站在殿门口,一动也不能动。 “父皇。”她终于开口,声音发哑,却忍着颤抖跪下,“求父皇开恩,让母妃回宫休养吧。”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一串调笑倏忽停下。 许久,皇帝才缓缓抬眼,似是烦倦:“重华,你不该来这。” 他不怒,却比责骂更冷。 她倔强地磕头:“母妃新产未久,冷宫清苦,她身体撑不住的……” “冷宫也是宫。”皇帝淡淡道,“昔年太宗临朝,连先皇贵人亦有入冷宫者,怎的到了你母妃这里就不成了?” 他说完,随意挥了挥手。两个金甲侍卫从殿后转出,架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去。 她被摔在丹陛台阶之上,膝盖磕破了皮。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朱红殿门,眼中一点泪光也没有。 自此之后,皇帝再未召见她。 她也再未求见,只每日按时送药膳到冷宫门外,央守卫帮忙送入,哪怕不能见面说一句话,哪怕被赶走。 重华公主站在冷宫门外的檐下,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忽然觉得这宫墙内,没有什么比人心更冷。 她十六岁,才真正知道,天家无亲。 太傅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铜环森冷如蛇目,映出少女清丽苍白的容颜。 重华公主身着素衣,站在清晨寒露之中,指尖冻得通红,却未曾放下攥着的帕子。她没带仪仗,也未张扬,只是想见一见那位与她青梅竹马、曾在梨花树下许诺“一生一世”的少年。 曾几何时,他是她唯一的寄托。自母妃被打入冷宫,外祖家覆灭,她日日夜夜奔波于宫门与权臣府邸之间,求情无门。她无法使父皇回心转意,也不指望朝臣仗义执言。她现下只想寻一个熟悉的身影,问一句:故人何如。 可太傅府门前的守门人只是冷冷打量了她几眼,恭敬却疏离:“国公爷有令,近日事务繁忙,不见外客。” “吾乃重华公主。”她开口,声音因寒意而发颤,却仍带着天家威仪。 那门人稍顿,却还是低头回话:“公主恕罪。” 一封信,被递到了她手中,外封干净整洁,角落却被蜡封压了个“绍”字。 她颤着手拆开那封信,一字一句读下来,眼中光一点点黯下去。 “殿下容恕,此番变故,绍愧为人臣,更不配再言旧情。家父命我尚敬荣公主,圣命难违,逆之则是大不敬。我一介臣子,身不由己,奈何不能护得殿下母女周全……” “但情之一字,尚留余温。若殿下愿意,往后绍或可寻机,仍得与殿下偶遇,聊表旧情未泯。” 她看完那信,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一声冷笑,飘然落下。 “旧情未泯……”她喃喃重复,声音仿佛从冰层之下透出,“我母妃流血失胎,被打入冷宫,孤身忍受风霜雪雨;我天家贵女,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你却将在府中迎娶新欢,说自己‘身不由己’?” 泪痕落在信纸上,字迹被湿透,化成一团模糊的污迹,仿佛那段过去也一并被吞噬。 她攥起那封信,在掌心捏成一团,指节泛白,却只是低声道:“崔绍,你不配。” 寒露里,她转身离去,背影凛然,再无回首。 几日后,天子登基以来最严苛的一道圣旨,自延英殿传出。 圣旨曰:大虞与北地畏兀部议和有成,为固金瓯、安边疆,朕以宗社为重,特册封第二女重华公主,远嫁北地,缔结和亲之盟,以绥四方,永靖烽尘。 御前大监捧着圣旨亲至冷宫时,萧贵妃已瘦得形销骨立,仍撑起病身跪地,眼中含泪:“吾儿乃天子真女,怎可下嫁番族?” 太监只是叹息:“娘娘莫要强求。皇上已有旨,将敬荣公主赐婚于旧日驸马之选崔绍。重华虽仍为宗室之女,却不便再涉朝局婚议,尚望娘娘息念。” 那日,冷宫之外,重华公主跪于宫道,看天光破晓。她未曾哭,只是长跪不起。 不久之后,宫中喧哗四起。敬荣公主大婚,万人空巷,钟鼓齐鸣。红绸披肩,那位身穿大红蟒袍的驸马崔绍,在宾客环绕中眉眼含笑,春风得意。 而角落里,一辆由黑色油毡包裹的车辇,在草原狼骑拱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皇城。 没有乐队,没有送别。曾经备受宠爱、群臣称颂的重华公主,如今只带了两个小宫女,一位老嬷嬷与一位太监,被赐下“嘉和”之名,披嫁衣,前往寒苦边陲,嫁予年近六旬、性情残暴的畏兀老可汗。 那人,曾杀虞军万余,焚城三座。如今却要娶中原公主,以为媾和之礼。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早已布下的棋局。 宸妃许氏,自入宫之初,便与萧贵妃同为宠盛之人。两人表面和睦,实则暗潮涌动。她未能诞下皇子,却育有一女敬荣,年幼便得皇帝喜爱。许氏向来于君侧姿态温婉,行止得体,数十年未曾有过越矩之举,唯独在言及家国大义时,眼中略闪一瞬光。 萧家事败后,宫人私言,宸妃有一密奏,意在言外,劝皇帝慎选和亲之人,不可枉用宗室虚名,却令他国轻忽虞朝亲好之意。 “重华公主生于深宫,长于锦绣,若能远嫁草原,以公主之仪定远邦之盟,既是诚意,也是太平之基。”她语气温顺,言词得体,无一句斥责,却句句掐准了朝局要害。 皇帝沉吟半晌,唇角不动,只淡淡道:“既如此,便依你言。” 传闻当夜,兴庆宫灯火未灭,宸妃未眠,临风而坐,一盏热茶轻摆于几案之上,茶盏微颤,指节却稳。 此议初起,朝中确有数位老臣进谏,言我朝惯例是令宗室女和亲番邦。重华公主乃天子真女,身份贵重,不宜使其远嫁番邦,以免长番邦气焰,有损大宸威仪。 然未及三日,为首一位御史便以年迈病重为由,缄口不言,告老还乡。余者皆噤若寒蝉,不再提及。 自此,“重华”二字,于朝堂之上,仿若从未存在过。 …… 中原已至仲春,北国仍是千里冰封。 北境之外,一抹红衣遥遥远去,在千里冰原中如一点朱砂,苍茫不见踪影。 她曾是宫中最尊贵的嫡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却是一个国破家亡的弃子,被送往草原,嫁予仇敌,作笑柄、为质子。 这一路,她将穿越荒漠风雪,面对异族冷眼,忍受不堪苟活之境地。但她抬头,望向北地苍茫之野,心中却渐渐沉淀成一片铁灰。 既为公主,怎甘为牲? 第3章 风刀霜剑 马车剧烈颠簸,似从崖上跌下,又猛地一抖,重华公主惊醒。 她喘了口气,目光惶然四顾,只见低矮车厢内挂着灰布,结着冰霜,阴暗潮冷,空气里弥漫着牛脂和马汗的腥膻气。 她缩紧身子,身上裹着的那件狐裘早被换下,换成畏兀人塞给她的毡袍,沉重粗糙,仍挡不住寒意透骨。她喉头发干,却听不见宫中婢女递茶唤名的轻声细语,只听得车外风雪怒号,和兵马呼喝的粗野蛮语。 梦碎了。她已不在京城、锦榻、凤帐之间,而是……被押往北地的路上。 “公主……”对面的小婢阿织蜷在角落里,眼睛红肿,轻声抽泣着向她靠近,“您终于醒了。” 她强撑着坐直,一只手轻轻搭在阿织肩上:“你还好吧?” 阿织一怔,泪水滚落,“奴婢……没事。只是刚才,他们又来翻车厢……看有没有‘值钱’的。” 重华公主指节收紧,忍不住抬眼望向车帘。马蹄声混着笑声从外头传来,陌生的畏兀语中夹着些低俗不堪的词句。她虽未曾学草原话,却听得懂那些口气和笑意所指。 她唇角泛白,想起昨日更恶心的一幕—— 那几个草原侍从酒后趁夜停宿,假意查看车驾,探头探脑闯进来。他们先是大剌剌盯着车中的女子们,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遍,竟咧开嘴直笑。有一人甚至伸手要揭她的发带,被阿织挡住。 “这是公主殿下,万万不能失礼!”阿织鼓起勇气说。 那侍从却笑得更狂,操着生硬的汉话,回头对同伴道:“她?什么公主?就是送来给我们大可汗暖床的贡女罢了。” 一句话,几人哄然大笑。那人的手顺势便往阿织腰间探去:“这小丫头倒水灵,先送给我大哥尝尝!” 阿织惊叫,被另一人拖住,她奋力挣扎,指甲划破了侍从的面颊,车厢里顿时混乱不堪。重华公主怒而出声,强撑着冷声呵斥:“退下!我乃大宸皇帝亲女,此处尚在我国边境,若你们胆敢辱我,便是对两国盟约不敬!” 她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几个侍从动作顿了一下,交换了眼色。那被抓伤的壮汉擦了血,冷哼一声:“你早已不是‘公主’,只是咱们押送的货物。再多嘴,我让你们今夜就留在雪地里——反正大可汗也未必真在乎你这副中原脸面。” “走罢走罢,”为首的一人阴声说,“她一身傲骨,还能傲到何时?” 那夜,他们离开了,却带走了阿织的鞋,还有一盏铜灯。 从那日起,每日都有人来试图挑衅,或以言语羞辱,或以动手试探。只是碍于礼节与使节队伍的面子,未曾真个肆意,却也让人昼夜难安。 身边除了阿织,还有一位年老嬷嬷,也是她母妃旧人,因忠心被允随行。周嬷嬷为护她安危,频频与草原人交涉,几次三番阻拦他们闯入车驾,哪知那日晚饭时竟被借故推倒在地,口角渗血。 重华公主几次欲怒斥,却终忍住。她知道,在这队伍里,她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听了。 她曾是大宸的重华公主,皇帝最宠的掌上明珠,外祖父是当朝太师,朝臣见她要下跪,百姓望她要回避。她登殿无须通传,能随驾出巡,得封“重华”之号,意为“光彩再世”。圣上一度言,她是“天之宠儿”。 如今,她却困在马车一隅,与伤婢偎依成团。昔日金銮殿上,谁曾料到,天子宠女,竟沦为塞外贡品,被粗蛮之徒辱目戏言。 夜渐深,风更冷,雪霰敲车,似刀般剜着车壁。 她咬紧牙关,不让眼泪落下,只轻声道:“睡吧,别怕。” 阿织颤声应了一句,将头靠在她怀里。两人披着一条旧羊毛毯,相依而眠。 不远处,守夜的侍从在雪地上起身解手,笑语低低,火光映出他们皮毛上的油渍和刀光。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雪越下越大,马车仿佛失了方向,在无尽风雪中前行。 她再不是公主。 她只是“贡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光昏黄,雪色漫天。马车停在一处戈壁边缘的营地,早有迎亲使团在此等候。 风卷帐篷,旌旗猎猎。远远的,便能看到畏兀族的老女官带着几个粗壮侍从走来。那人身形佝偻却气势极盛,名唤阔真嬷嬷,是大可汗亲封的“迎亲总使”。她一身厚重狐裘,脸皱得似老树皮,一双眼却阴冷审视着马车方向。 “人,带出来。”她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冷声吩咐。 车帘被猛地扯开。冷风灌入车内,卷起毡垫与霜雪。阿织惊呼一声,扑到重华公主身前,却被两个侍从一把拉开,压到雪地里。 重华公主站起身,强压心中愤懑,面色平静地迈下车辕。她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 “这就是送来的贡女?”阔真嬷嬷走上前,围着她打量一圈,“啧……太瘦了。中原人都这副弱小模样?怕是连个孩子都生不出。” 一语甫落,众人哄然失笑。 她站得笔直,目光清冷,不发一语。 阔真嬷嬷挥手:“来人,请公主更衣,别再穿这汉人的孝衣——那是对我们畏兀大汗的大不敬!” 重华公主拢了拢袖口,声音冷淡:“我身披礼服,是为遵守大宸之制,行嫁娶之礼。衣冠之制,不容践踏。” “礼?”阔真嬷嬷忽地笑出声,“你是‘礼’吗?你是货!” 语气未落,两名畏兀婢女便上前动手,扯她的披风与系带。她本能地反抗,两袖一挥甩开对方:“我自会更衣,不劳赐手!” 两女踉跄倒退,却又扑上前来。这一次,她的带钩被撕开,外衣半解,里衣露出藕白肌肤。 “公主!”一声惊叫传来,是年迈的周嬷嬷跌跌撞撞奔来,护在她身前,“我家娘娘乃天家贵女,不容相辱!” 阔真嬷嬷冷笑:“天家?你们的皇帝亲手将她送来,你再拦着,便是违抗旨意。” “若是犯了规矩,我这把老骨头担得起!”周嬷嬷声音发颤,却一寸不让。 “那你便去死。”阔真抬手一挥,身后侍从早已举起马鞭—— “啪!” 马鞭如蛇,狠狠抽在周嬷嬷的背上。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跪倒在地。雪地一片鲜红。 “你敢!”重华公主扑上前,用自己的背脊护住嬷嬷,咬牙厉声,“有种你打死我!” “我自然不敢。”阔真笑着俯身,贴在她耳边道,“大汗说了,要你活着,穿我们畏兀的嫁衣,跪在他脚下。你若死了,岂不是坏了他的乐子?” 她话音带着油腻与羞辱,重华公主猛地一抬手,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四周一片死寂。 阔真嬷嬷愣了一息,随即眯起眼,舔了舔嘴角的血丝:“好,很好。中原公主果真有脾气。” 她站直身子,退后半步,“来人——脱。” 两个婢女扑上,撕扯她的衣衫。重华公主拼命挣扎,里衣扣子被扯断,滑落肩头,冷风钻入骨缝。她死死护住前襟,屈辱、愤怒、悲哀汹涌而来。 “不许看!”她咬着牙,冷喝。 众人不以为意,几个侍从甚至故意朝这边张望,引起一片低声窃笑。几个中原使臣远远站在人群之后,面色不忍,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帮。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她不是来议亲的宾客,不是结盟的桥梁,她不过是权势交易中的牲礼,被人从金銮殿送到野兽窝中。 嬷嬷在雪地里喃喃念着:“殿下,忍住……别哭,别哭啊……” 她没有哭。 她只是冷着一张脸,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畏兀的女侍为她披上那件厚重的、陌生的、颜色刺眼的嫁衣——通体赤红,衣摆绣着巨大的狼头,腰带用的是马骨压制而成的扣环,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曾穿过最华贵的羽纱霓裳,金线绣出百鸟朝凤,玉珠垂地,如霞似烟。 而如今,她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因寒冷与挣扎而发红。手心残留着嬷嬷身上被马鞭抽出的血迹。 她的心,如这片雪原,寸寸冰封。 夜里,篝火一排排燃起。 阔真嬷嬷再次出现在她帐外,居高临下望着她:“明日启程,直奔王帐。等你进入王帐那天,再不准穿中原衣服,再不准说中原话——懂了吗?” 她不语。 阔真笑得意味深长:“你记住了。你不是公主,是大可汗的女人,是畏兀的奴。” 帘幕落下,火光一寸寸熄灭。 她跪坐在帐中,一动不动。身上的异族嫁衣仿佛火焰在焚烧她的尊严,但她的背却依然挺直,如同一截将断未断的玉骨。 第4章 弃子棋子 夜风透过帐缝,吹得灯焰摇曳。帐中寂静无声,连周嬷嬷沉沉的呼吸都几不可闻。 重华坐在帐角一隅,身披畏兀红袍,披发垂首,犹如一尊冷凝的雕像。 这身衣裳灼人目光,像是在她背上烙了印记。 她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冷,并不是最难忍的。真正难熬的,是心头翻涌的屈辱与空茫。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牲畜一样被剥衣送上,任人评说、任人践踏;也从未想过,自己一向倚仗的血脉尊荣、皇恩厚宠,竟在这场政治交换里一文不值。 那曾经的无上尊崇,曾经的天之骄女—— 她是大宸的重华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自幼生在未央,长在荣华。她的外祖父是当朝太师,一门三侯,权倾朝野。她一出生,便得封号“重华”,未出闺阁便为宗室之表率。 满京城的女郎都羡她金尊玉贵,风头无两。 可如今,她坐在异族的毡帐里,被打、被羞辱、被当众剥衣,却无人敢为她张目。 “尊贵”,原来只在宫墙内生效。一旦离开那道朱红色的宫门,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缓缓抬手,捧起周嬷嬷冻得发青的手。那老人的手曾无数次为她整衣理髻,如今却被鞭打得肿痛发紫。 她的心一阵绞痛。 “嬷嬷,都是我连累你。”她轻声说。 周嬷嬷微微睁眼,嘴唇干裂,却执拗地摇头:“殿下……我们是汉人……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这一句“汉人”,如一记无声重锤,砸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离京前,皇帝沉默许久,只留下一句:“重华,你是我的女儿……但你更是大宸的公主。” 她当时听不懂,觉得寒凉。 如今才明白,那不止是托付,那是道别,是割舍。 她被牺牲了,她被放弃了。但大宸……曾经护住过她。 年幼时,有一次宫中惊马,马蹄奔踏,她差点跌落马背,是几个禁军飞身相救;幼学时,她不懂礼数闹出笑话,是太傅代她承责;生病时,是整个太医院彻夜守护,皇兄亲自熬药。 她并非没有被爱过。 她所恨的,不过是她的“国家”如今将她抛弃。但她所爱的,是那个曾给予她庇护、赋予她荣耀的“家国”。 她眼中渐渐涌出泪意,但并不流下,只深吸一口气,把那泪吞进了喉咙。 ——我虽已失去所有,但为了这片故土,哪怕是牺牲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她默默想着。 这并不是认命,而是一种超越命运的意志。 她可以哭、可以怨、可以痛。但她不能倒。她若倒了,便真的成了“贡女”,成了番邦蛮夷踏在脚下的玩物。 她不愿。 哪怕她终将孤老死在这片异乡雪原,哪怕再无人记得她原本的姓与名,她也要像真正的大宸皇女那样挺直脊梁,活着。 活成一把刀,藏在衣袖之中;活成一块玉,摔不碎、踏不烂。 她要忍,要藏,要等。 她要等,等有朝一日,能为中原百姓争得哪怕一寸喘息之地;等她能凭着柔软的外壳、清明的理智、与人心之间的缝隙,在畏兀王帐中撬动哪怕一丝微妙的变化。哪怕那时她只是一个花瓶,一个宠姬,一个被摆布的笑面人,她也要在那笑容背后,藏住刀锋与火焰。 “国家事重,死且无恨。” 她低低地自语,仿佛将那句话刻入心魂。 她不是弃子。她,是棋子。 而棋子,在棋盘上,只要还未落定,就还未败。 她望向帐外。天空已泛鱼肚白,远方风声猎猎,如同战鼓。火光将熄,夜即将尽。 她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肩头那身沉重的畏兀嫁衣。衣裳仍旧刺目,但她不再觉得屈辱。 她不是为自己穿的。 她是为大宸穿的,为千里之外的山河社稷,为她父皇和百姓们遮一场风雪。 她看向昏睡未醒的周嬷嬷,轻轻替她掖好毛毯。然后在帐角重新跪下,捧起一卷从中原带来的典籍,低声默读,字字清明坚定。 哪怕前路再远,再冷,再孤,她也已准备好。 ——她将以沉默为刃,蛰伏为盾,在这片异族土地上,一点点活出她的尊严。 ———————————————————————— 噩耗传来时,重华正坐在帐中看雪。 绣绷摊在膝上,团花未绣完,针尖却早已停住。她只是拈着那枚细针,装作自己还有闲情,能坐得住。 帐外风声似箭,营中一日数报——早已传来“明日拔营”之命。 这时候,雪幕中有骑声疾驰而至,一骑翻身落地,掀开帘子,不经通传地闯入,惊起帐中一片骚动。 “老可汗保奕,驾崩。” 那一刻,针锋刺入指尖。 她微微一颤,看着掌中透出的血珠,仿佛不知痛为何物。 整座帐篷顿时沉寂,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她缓缓放下绣绷,站起身,往帐内走去。嬷嬷与小侍女紧随其后。 “公主……”年长的嬷嬷压低嗓音,声音发颤,“可汗既亡……我们……我们还去王帐去吗?” 去不了了。她当然明白。 原本以为,那是一场庄严的献祭,是架起中原与草原和平的桥梁。而现在,一切成了空话。 她不过是一件被弃在荒原上的礼物。 “我们成了废棋。”嬷嬷的声音像针,“……是死是活,都没人问了。” “闭嘴。”她忽然冷声打断。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裂般生寒。 帐内顿时静了。 她背过身去,指节绷紧。她怕死,更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像雪中埋没的一粒尘埃。 但下一刻,风声中传来一点火星。 小婢阿织低声道:“奴婢早晨送水,听外帐几个胡人婆子在议论……说几位王子和王弟……都想争抢公主。” 她愣住。 “……说公主是中原使节,是王帐和亲的凭证。谁娶了公主,谁就能握住中原的盟约,甚至是……边境军的支持。” 重华倏然回头,死死盯着她。 “你听谁说的?” 小侍女有些发抖:“听不全……也不是全懂……有几个词奴婢记下了……近来跟着马商胡人学了一点……” 一片沉默。重华的心脏却在胸腔里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她,还有价值。 她仍是那个“礼物”,但这次,是“所有人都想抢”的那种。 袖子里握紧的手,悄然松了一点。 风雪骤大,却拦不住骑兵破雪而来。 那日午后,一行骑队穿过营地的白茫,带头一人披着黑狐皮,骑一匹栗红马,笑得如春风扑面。 “八王子乌希,奉命迎亲。”他高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传闻中那个“汉女羊奴所出”的混血王子。 被笑为“狐狸”,在畏兀王庭是最卑贱却活得最久的“边缘人”。 他掀开兜帽,露出年轻而狡黠的面孔,对重华笑得似春似雪,眸光深处却藏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中原的公主……比传说中还美。”他说这话时,语气并无恭敬之意,像一个浪荡子看中了市井花魁。 重华听懂了这句调戏,却只垂眸轻轻一礼,端出王朝礼仪的肃然。 “八王子此来,是奉谁之命?” 乌希微微一笑,答得从容:“大王子登理。” 他顿了顿,又似闲话家常般补了一句:“是可汗与正妻大可敦所出,左相一脉尽皆扶持。眼下可汗驾崩,各方势力未明,大王子自是呼声最高的一位——若娶了你,盟约在握,王权就更稳了。” 重华抬眼望他,语气淡淡:“王权传承之重,岂能容我置喙?我不过是献给王庭的一件礼,身不由己。” 乌希轻笑,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了风雪: “可有些礼物太贵重,引得人争抢。” 重华不语,只听他继续娓娓道来,仿佛不经意地讲着帐外风云: “大王子登理,得左相相助;三王子胡特,是可汗宠妃蜜思阏氏的独子,还是草原祭司的外甥,眼下已得祭司一脉庇佑;而可汗的胞弟曷萨,手握十万铁骑,是如今草原上最有兵权的大将……” 乌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局势虽乱,各方却也算分庭抗礼。可是谁若得到了你,便能从乱局中抢得一步先机。” 他目光灼灼,看向她:“你若愿意,我这双卑微的手,也愿拼尽全力承托。” 他声音含笑,却像猎人投下的网,带着一点暧昧的威胁。 帐外风起,似一出才子佳人的戏帘。 重华没接话,反而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 “王子远道而来,尝尝中原的梅雪茶吧。我们那儿,此茶最适合清肝明目。” 乌希接过茶杯时,指尖擦过她的柔荑,却似不经意般地一笑:“我倒觉得,中原最养眼的,是美人。” 帐中侍女低头退下,重华却仿佛未察,只淡淡回看他。 “王子是来抢人的,还是来试探的?” 乌希饮了一口茶,似乎被烫着了,却仍笑着:“我啊,是奉命来接人的。可你若识得局势,便知这王帐……谁抢到你,谁才抢到主动。” 重华一字不落地听着,没答话,只低声道: “我只是一颗棋子。你们说得倒像我能左右大局。” 乌希放下茶盏,眸光闪动,却忽然站起身,向她俯身一礼: “公主莫非不知—— 有时,一颗棋子落得好,便能定乾坤。” 他直起身,掀起帘幕,阳光刺破雪雾,打在他笑得张扬的脸上: “走吧。你这颗棋子,今天归我了。” 重华坐在原地,抚着手边残雪斑斑的披风,半晌才缓缓起身。 她看向那被风掀开的天幕,心想: 乌希,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可若他藏着锋芒……她不介意,暂落他手,借势探探这局棋的深浅。 火种,不挑火盆。只看风,是不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