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规和弦》 第1章 违规分贝 高中的九月总是以一场盛大的开学典礼开始。清晨六点四十分,学生会纪检部的成员已经像工蚁般忙碌起来。蓝雅宁站在主席台侧边的阴影处,指尖轻轻敲打着烫金的会议流程表。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会长,话筒测试。”戴着厚镜片的宣传部干事递来无线麦克风。 蓝雅宁接过,嘴唇与麦克风保持恰到好处的三厘米距离:“测试,一、二、三。”声音通过校园广播系统传出,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她满意地点头,目光扫过操场——各班已经排成整齐的方阵,班主任们像牧羊犬般在队伍边缘巡视。 “各班级实到人数统计完毕了吗?”她转头问道,胸前的金色会长徽章随着动作闪烁。 “高一7班缺3人,高二4班缺1人,其他班级全勤。”纪检部长小林迅速汇报,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迟到名单已经录入系统。” 蓝雅宁微微颔首。她今天特意提前半小时到校,将夏季校服换成了秋季款。藏青色的西装外套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银色音符胸针——这是她为数不多被允许的饰品。 七点整,开学典礼准时开始。校长冗长的致辞像一锅熬过头的米粥,黏稠得让人昏昏欲睡。蓝雅宁站在主席台右侧,目光扫过操场。她清楚地知道:第三排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在偷偷刷手机;后排的篮球校队成员用高大的身躯作掩护传递零食;甚至教师席上,年轻的英语老师也在批改作业。 “下面由学生会会长蓝雅宁同学宣布新学期纪律要求。” 她走上台,九月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文件夹里是她熬了两个通宵修改的新版校规实施细则,第三页用黄色荧光笔标出的部分是关于手机管理的新条款。 “上学期共发生违纪事件六十三起。”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操场,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黏腻的空气,“其中迟到三十四起,主要集中在下雨天;着装不规范十二起,女生裙摆过短占七例;携带违禁物品......” 就在这时,一阵野兽咆哮般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硬生生切断了她的话。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演变成令人牙酸的刹车声。整个操场的头颅像被无形的手拨动,齐刷刷转向声源——一辆漆成哑光黑的改装摩托正从校门方向疾驰而来,排气管喷出的尾气在晨光中形成淡蓝色的雾。 摩托在跑道边缘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轮胎与塑胶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骑手单脚撑地,摘头盔的动作带着某种舞台剧般的夸张感。深蓝色的短发像叛逆的旗帜般扬起,耳骨上一排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高三七班转学生薛晓阳。"她对着目瞪口呆的值周老师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导航导错了,抱歉啊。" 整个操场瞬间沸腾。后排男生们吹起口哨,女生们交头接耳。蓝雅宁看着那个身影大摇大摆穿过跑道,帆布鞋上荧光色的涂鸦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更让她恼火的是,这个转学生经过的地方,学生们竟然自动让出一条路,像在迎接什么凯旋的英雄。 “姓名。班级。”蓝雅宁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手中的文件夹不自觉地捏紧。 转学生歪着头打量她,目光从她一丝不苟的齐肩发滑到熨得笔直的衬衫领口。“不是说了嘛,薛晓阳。”她突然凑近,蓝雅宁闻到一股机油混着薄荷糖的奇异气息,“会长的记性这么差?” 蓝雅宁注意到她的制服外套明显经过改造——下摆被剪短,袖口绣着古怪的齿轮图案。最过分的是,她居然把校徽涂成了荧光粉。 校长办公室的空调发出老旧的嗡鸣。蓝雅宁站在窗边,看着薛晓阳像没骨头似的瘫在访客椅上,手指不停转着那把摩托车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一个迷你喷漆罐模型,随着转动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城南高中转来的?”校长翻着资料,眼镜滑到鼻尖,“嗯...美术特长?数学成绩倒是意外地不错。” “校长,”蓝雅宁忍不住打断,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根据校规第三章第五条,校内禁止骑行机动车;第二章第十二条,奇装异服需立即整改;另外迟到超过十五分钟应当......” “喂喂,”钥匙圈突然停止转动,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某种挑衅,“第一天上学而已,不用这么死板吧?” 蓝雅宁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轻佻的态度,仿佛全世界的规则都是可以随意揉皱的废纸。墙上"严谨治学"的书法横幅在她眼前晃动,那是父亲去年校庆时题写的。 “正因为是第一天,才更应该明确界限。”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两道冰锥,“还是说转学生有特权?” 薛晓阳的笑容僵住了。空气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连校长办公桌上的绿萝都似乎缩了缩叶子。 “这样吧,”校长擦了擦汗,圆珠笔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薛同学刚来不熟悉校规,不如暂时加入学生会?蓝雅宁可以带她熟悉......” “我反对。”蓝雅宁声音紧绷,胸口微微起伏,“学生会不是问题学生的改造所。” “哈,说得我多想加入似的。”薛晓阳把钥匙抛向空中又接住,金属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每天跟一群道貌岸然的优等生玩过家家?” 校长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就这么定了。薛晓阳,你的车必须停在校外;蓝雅宁,下午带新成员熟悉工作。现在都回去上课。” 走出办公室时,薛晓阳突然拽住蓝雅宁的袖口。她的手指温热,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工具划伤的。 “会长大人,”她压低声音,呼吸拂过蓝雅宁的耳垂,“别指望我会配合你的表演。” 蓝雅宁抽回袖子,发现校服上沾了一点蓝色颜料。她盯着那抹刺眼的色彩,第一次感到某种坚固的东西出现了裂缝。 午休铃响过二十分钟后,蓝雅宁仍在空无一人的学生会办公室反复擦拭那处污渍。消毒湿巾已经用到第三张,蓝色却像渗进了纤维深处。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看见薛晓阳被一群学生围着,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阳光穿过她耳钉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手机震动起来。母亲发来的消息静静躺在屏幕上: “开学典礼表现如何?王副校长有没有提到保送的事?” 蓝雅宁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最终只回复了一个"一切顺利"。 她打开抽屉,崭新的纪律登记簿还散发着油墨味。钢笔在纸上停顿片刻,然后用力写下: “ 9月1日,高三七班薛晓阳,迟到、奇装异服、染头发、校内骑行,扣15分。” 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一朵狰狞的小花。蓝雅宁没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音符胸针——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下午的班会课上,班主任领着薛晓阳走进教室。转学生肩上随意搭着书包,目光扫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 “那是江明同学的座位,”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他参加竞赛培训去了。” 薛晓阳耸耸肩,径直走向空位。蓝雅宁注意到她走路时身体微微倾斜,像是长期背着沉重工具包养成的习惯。当转学生经过讲台时,粉笔灰突然扬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听说她把城南高中的美术老师气住院了。” “我表哥说她的摩托改装花了十几万。” 细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蓝雅宁翻开课本,透过书本的缝隙,她看见薛晓阳正用圆珠笔在课桌上涂鸦——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线条狂放不羁。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突然下起大雨。蓝雅宁站在教学楼屋檐下,望着水幕中模糊的校门轮廓。她今天没带伞——天气预报明明说降水概率只有10%。 “会长大人也需要淋雨回家?” 薛晓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换上了机车夹克,手里一顶鲜红色的头盔冲她晃了晃。 “不必。”蓝雅宁后退半步,与对方保持着安全距离。 转学生突然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你知道吗?你皱眉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 蓝雅宁看着那个蓝色短发的背影冲进雨幕,灵活地跨上机车,机车的轰鸣声由近及远尾灯在雨中划出两道红线,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她摸出手机,在日程表上添加了一条: “明日7:00,检查校门口停车秩序。” 想了想,又补充道: “带备用校规手册。” 雨越下越大。蓝雅宁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晚上八点,蓝雅宁坐在书桌前核对学生会纳新计划。父亲的书房传来断断续续的通话声:“...那个案子必须上诉...证据链还不够完整...” 她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墙上的荣誉证书上。从小学到现在的所有奖状都被精心装裱,按照年份整齐排列。最下方是空着的相框——那是为清华录取通知书预留的位置。 手机突然震动。学生会群里炸开了锅: “你们看到转学生桌上的涂鸦了吗?” “听说她把城南高中的美术室画满了街头涂鸦!” “会长真的要让她进学生会?” 蓝雅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窗外,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她点开相册,翻到今早偷拍的薛晓阳违纪照片——画面上,转学生耳钉的反光正好落在她自己的镜片上,形成一道奇异的光桥。 书桌抽屉里,那本被蓝色颜料污染的校规手册静静躺着。蓝雅宁突然想起薛晓阳虎口上的伤口,新鲜的、还泛着粉色的伤痕。她鬼使神差地在素描本上画下一道相似的线条,然后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合上本子。 雨声渐歇。城市另一端的某间车库工作室里,薛晓阳正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在摩托车油箱上添加新的图案——一只被锁链束缚的鸟,眼睛却是自由的蓝色。 第2章 墨水的越界 学生会办公室的挂钟指向七点十五分,比标准时间快了三分半——这是蓝雅宁上周亲自校准的。她将新印制的值班表在公告板上钉好,后退半步确认是否完全水平。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一道道囚禁光线的栅栏。 “早啊会长~”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声音让蓝雅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薛晓阳斜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半罐冰可乐。她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黑色T恤。 “校内禁止饮用碳酸饮料。”蓝雅宁头也不抬地说,“另外,你的胸卡呢?” 薛晓阳用两根手指从裤兜里夹出皱巴巴的胸卡,上面的照片被人添上了魔鬼角和獠牙。她大摇大摆地走到会议桌前,塑料椅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根据学生会章程第七条,”蓝雅宁的声音像被拉紧的琴弦,“新成员需在三天内提交个人资料表。”她推过一张表格,边角精准地对准桌沿。 薛晓阳接过表格,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支金色马克笔。蓝雅宁看着她龙飞凤舞地填写起来。 “姓名薛晓阳,性别你看不出来吗?”转学生边写边念,声音拖得老长,“特长...让我想想...” 蓝雅宁的余光瞥见表格背面——薛晓阳竟然在“自我评价”栏画了幅简笔自画像,夸张的耳钉占据半张脸。更过分的是,她把自己的学生会职务改成了“纪律破坏部部长”。 “请用黑色签字笔在指定位置填写。”蓝雅宁递过一支崭新的钢笔,“原表作废,重新填。” 薛晓阳接过钢笔,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她拧开笔管,蓝雅宁还来不及阻止,一滴墨水就坠落在表格上,在“是否受过处分”一栏晕开成黑色的太阳。 “哎呀,手滑。” 蓝雅宁的指节发白。此刻她真想压住这个转学生乱晃的腿。 “重新填。”她撕下第二张表格,这次铺了张垫板,“再出错就抄二十遍校规。” 薛晓阳吹了个口哨,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写起来。蓝雅宁惊讶地发现她的字迹意外地工整,笔画间带着某种锐利的棱角。 午休铃声响起时,蓝雅宁正在整理上周的违纪记录。薛晓阳早就不知溜去了哪里,只在桌上留下喝空的可乐罐和一张涂鸦——学生会的门牌被改成了"监狱长办公室"。 “会长...”纪检部的小林欲言又止,“真的要让她参与下午的仪容检查吗?” 蓝雅宁捏了捏眉心。她当然记得去年有个纪检委员收受贿赂被停职的事,但校长明确要求“让转学生参与实际工作”。 “我亲自带队。”她合上记录本,突然发现薛晓阳的表格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字: “09:27时你的发卡歪了” 蓝雅宁猛地摸向发间,珍珠发卡确实有些松动。她对着窗玻璃调整时,看见自己眉头紧锁的倒影。这个转学生怎么能在捣乱的同时,注意到这种细节? 透过窗户,她看见薛晓阳正用薯条拼着什么图案。阳光穿过她指间,在墙上投下飞鸟形状的光斑。 下午两点十分,检查小组在走廊列队。蓝雅宁特意提前五分钟集合,薛晓阳却踩着点晃过来,脖子上挂着自制的“纪律检查”工作证——她把证件照替换成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剧照。 “先查高二三班。”蓝雅宁翻开记录本,“重点关注刘海过眉和改裤脚的情况。” 薛晓阳突然举手:“报告会长,我申请检查美术社。” “为什么?” “因为...”她凑近蓝雅宁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薄荷糖的味道,“美术社长昨天在男厕抽烟,我闻到味儿了。” 蓝雅宁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储物柜。她没料到薛晓阳会举报别人。 “兵分两路,小林带A组查高二,我...我和薛晓阳去美术社。” 穿过中庭时,薛晓阳突然蹲下身。蓝雅宁以为她又耍什么花招,却看见她正用纸巾擦拭流浪猫前爪上的污泥。 “它被篮球场的泥坑困住了。”薛晓阳头也不抬地说,手法娴熟得像经常做这种事。 蓝雅宁怔在原地。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转学生蓝色短发上跳跃,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热心学生,而非问题少女。 美术教室的门虚掩着,隐约传出摇滚乐声。蓝雅宁刚要敲门,薛晓阳已经直接推门而入。 “突击检查~”她拖长声调。 教室里一片狼藉。画架东倒西歪,颜料管像被踩过的牙膏似的瘫在调色板上。最触目惊心的是墙面——原本米白的墙体被涂满了抽象图案,像某种愤怒的宣泄。 美术社长从角落站起来,手指还夹着半截香烟。蓝雅宁注意到他的校服裤改成了阔腿款,裤脚拖在地上沾满颜料。 “校规第三章第九条,”她机械地背诵,“禁止破坏公共财物...” “这不是破坏。”薛晓阳突然打断她,声音出奇地严肃,“是未完成的作品。” 她走向那面墙,手指轻抚过凹凸不平的颜料层。蓝雅宁这才发现那些看似杂乱的线条其实构成了一张人脸——眼睛部分还空着,像在等待最后的点睛之笔。 “抑郁症。”美术社长突然说,烟灰簌簌落下,“我妹妹住院时画的。” 空气突然凝固。蓝雅宁的钢笔悬在记录本上,墨水在“违纪行为”一栏晕开成小小的蓝黑色湖泊。 回学生会的路上,两人罕见地沉默着。蓝雅宁的记录本上只简单写了"督促整改",连扣分栏都空着。她偷瞄薛晓阳的侧脸,发现转学生耳后的发根处沾了一点红色颜料。 “你早就知道?”蓝雅宁终于开口了。 薛晓阳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上周五路过时看到的。那家伙对着墙哭得像条被抛弃的狗。” 蓝雅宁突然意识到,薛晓阳举报抽烟是假,带她去看那面墙才是真。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闷,像是有人往她严谨的世界观里塞了团乱麻。 “按规定应该上报德育处...” “然后呢?记过?通报批评?”薛晓阳冷笑,“你们优等生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贴标签?” 蓝雅宁握紧记录本。她想起父亲书柜里那些装帧精美的法律典籍,每一条款都闪烁着冰冷的理性光芒。但此刻,那些金科玉律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给我三天。”薛晓阳突然说,“我能让那面墙变成学校的新景点。” 蓝雅宁本该拒绝的。但当她看向薛晓阳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她不能理解的热情——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蓝雅宁独自整理着文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孤独的栅栏。桌上放着薛晓阳落下的笔记本,扉页用荧光笔涂着"DO NOT PANIC"(不要惊慌)——这是《银河系漫游指南》的台词。 她不该翻看的。但当她发现本子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时,道德准则短暂地失效了。照片上是年幼的薛晓阳,站在摩托车旁笑得灿烂,身后女人的手搭在她肩上,但脸部被撕掉了。 “偷看别人**要扣多少分啊会长?” 蓝雅宁吓得差点摔了相片。薛晓阳靠在门框上,手里提着两罐喷漆,工装裤上沾满各色颜料。 “我...” “算了,扯平。”薛晓阳大步走来,抓过笔记本塞进背包。 她身上混合着松节油和汗水的气息,蓝雅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转学生突然凑近,从她衣领上拈下一片羽毛——大概是下午路过鸽群时沾上的。 “明天见,监狱长。”她挥挥手离开,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 蓝雅宁呆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那面墙的事。她打开窗,让傍晚的风吹散办公室里残留的颜料味。远处,夕阳将云层染成绚丽的橘红色。 她摸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在日程表上添加了一条: “明天16:30,检查美术教室墙面改造进度。” 想了想,又补充: “带一瓶矿泉水”。 第3章 Play for yourself 早晨七点半,走廊的钢琴声像一缕游丝,从音乐教室的门缝中渗出。蓝雅宁站在走廊拐角,抱着一摞刚打印好的艺术节策划书。她的脚步在听到琴音时猛然刹住,纸张边缘在手臂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这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左手持续降A音的节奏模拟雨滴坠落。蓝雅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策划书上敲击相同的节拍,直到琴声突然中断——一个错音,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她鬼使神差地向前走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薛晓阳独自坐在三角钢琴前,蓝色短发在晨光中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转学生的背影与平日判若两人,肩膀微微前倾,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量。 “要听到什么时候?”薛晓阳突然开口,手指重重砸向琴键,不和谐的和弦在空气中炸开。 蓝雅宁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吱呀声。钢琴盖上积着薄灰,琴凳旁散落着几个空颜料罐——显然这里被当成了临时仓库。 “不知道你还会弹钢琴。”蓝雅宁把策划书放在最近的课桌上。 薛晓阳转过身,嘴角挂着熟悉的玩世不恭:“不知道会长大人还有偷听的爱好。”她的指尖在琴键上滑过,留下一串杂乱的音符,“密码是你生日,挺自恋啊?” 蓝雅宁这才注意到钢琴上的电子锁。她的生日——0915,也是音乐教室的默认密码。 “下周艺术节,”蓝雅宁生硬地转移话题,“校长要求每个社团至少出一个节目。”她翻开策划书,“美术社目前没有报名。” 薛晓阳的左手在低音区弹奏着《致爱丽丝》,右手却即兴加入爵士风格的变奏:“那群书呆子能干什么?现场临摹石膏像?” “如果你现在是美术社成员——”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薛晓阳猛地合上琴盖,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她站起来时,蓝雅宁注意到她的工装裤膝盖处沾满颜料,像是刚跪在地上创作过。 两人之间隔着阳光中的尘埃,像一道模糊的界限。蓝雅宁的视线落在薛晓阳的左手上——虎口处结痂的伤口边缘又添了新伤,细小的裂痕中渗着血丝。 “你的手……” 薛晓阳迅速将手插进口袋:“管好你的艺术节吧会长。”她走向门口,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不知是谁打翻的颜料,“反正没人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 门被重重关上,余震让钢琴上的节拍器轻微晃动。蓝雅宁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教室,突然发现钢琴下方露出的纸——那是张被揉皱的五线谱,边缘有烟头灼烧的痕迹。 午休时分的食堂人声鼎沸。蓝雅宁坐在惯常的角落,小口吃着无糖酸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那个蓝色短发的身影,却在人群中看到副会长江明正向她走来。 “听说你让那个转学生负责美术社?”江明拉开椅子,声音压得很低,“她昨天把雕塑室的黏土全做成了骷髅头。” 蓝雅宁的勺子停在半空。她注意到江明眼睛——那不只是不满,更像是某种被侵犯领地的敌意。 “艺术节需要每个社团参与。”她平静地说,“如果她有越界行为——” “她就是个祸害。”江明打断她,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今早还有人看见她在西墙涂鸦。” 蓝雅宁想起早上薛晓阳沾满颜料的裤子。酸奶突然变得酸涩难以下咽,她放下杯子,借口要准备下节课匆匆离开。穿过走廊时,她鬼使神差地转向西墙——那里原本斑驳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壁画:一只囚鸟冲破笼子,羽毛化作音符四散飞扬。 在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齿轮图案——这是薛晓阳的签名。 下午的班会上,班主任宣布艺术节筹备的事情。蓝雅宁负责记录同学们的建议,笔尖却屡屡划破纸张。她的余光瞥见薛晓阳正趴在桌上睡觉,蓝色短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手臂下压着一张素描纸。 “蓝雅宁同学有什么建议吗?”班主任突然点名。 全班目光聚焦过来。蓝雅宁张了张嘴:“可以增加街头艺术展览区,比如...墙面涂鸦。”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薛晓阳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涂鸦?”班主任推了推眼镜,“那算艺术吗?” “怎么不算,许多涂鸦者通过作品表达社会批判、文化身份或美学探索,这与传统艺术创作动机一致。” 说完这句话,她的后背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薛晓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重大秘密。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安静得出奇。蓝雅宁站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自从初二那年,母亲在市级比赛后台说"评委不会喜欢这种感情过剩的演奏"之后,她就没在弹琴了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吓得她猛地缩回手。薛晓阳倚在门口,手里提着两罐喷漆和一卷画纸。 “继续啊。”她走进来,喷漆罐放在钢琴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还没听过会长大人弹琴呢。” 蓝雅宁的指尖发冷:"我只是来检查艺术节场地。" “撒谎。”薛晓阳拉开一罐蓝色喷漆,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你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里,弹四十分钟琴再回家。”她歪着头,“周三弹德彪西,周五弹肖邦,周二周四...好像是巴赫?” 蓝雅宁的心脏狂跳。她以为这个秘密只有清洁工陈阿婆知道——那位耳背的老人总是默默擦拭她留在琴凳上的痕迹。 “你跟踪我?” “只是碰巧。”薛晓阳耸耸肩,开始在地上铺开画纸,“我在天台画日落,音乐教室的窗户正好反光。”她顿了顿,“能看到你弹琴时的侧脸。”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将两人分割在光与影的两侧。蓝雅宁突然意识到,在那些自以为独处的时刻,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这双眼睛尽收眼底。这个认知让她既恼怒又莫名地悸动。 “艺术节。”薛晓阳突然说,画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我可以负责涂鸦区,但有个条件。” 蓝雅宁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条件?” “你得出个节目。”薛晓阳头也不抬,“钢琴独奏。” 琴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蓝雅宁猛地站起来:“不可能。” “为什么?你弹得很好。” “这不是讨论范围。”蓝雅宁抓起书包,手指微微发抖,“明天之前把涂鸦区方案交到学生会。” 她快步走向门口,却被薛晓阳拦住。转学生的手撑在门框上,工装裤上还沾着新鲜的颜料,像是一天创作的勋章。 “你在怕什么?”薛晓阳的声音出奇地柔和,“怕弹错音?怕观众?还是……”她突然凑近,“怕被人发现优等生蓝雅宁其实是个活生生的人?” 蓝雅宁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薛晓阳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蓝色颜料碎屑,近到她能闻到那股松节油与薄荷混杂的气息。 “让开。”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薛晓阳没有动。两人僵持的几秒钟里,窗外传来归巢鸟群的鸣叫。最终是蓝雅宁侧身从她臂弯下钻过,发梢擦过薛晓阳的手腕,像一片羽毛轻拂。 晚上,蓝雅宁的书桌上摊着艺术节预算表,数字却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的消息询问保送材料准备进度。她机械地回复着,手指却点开了白天偷拍的西墙涂鸦照片。 放大的画面里,囚鸟的翅膀由密密麻麻的音符组成——这个发现让她胸口发紧,像是有人在她精心构筑的围墙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她打开抽屉,取出尘封已久的琴谱。书页间夹着一张老照片:十岁的她坐在钢琴前,笑容灿烂,身后站着面带微笑的父母。那是最后一次全家人为她的琴声感到骄傲。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夜空。城市另一端的地下室里,薛晓阳正对着摩托车油箱作画。颜料在金属表面流淌,逐渐形成一架钢琴的轮廓。她的手机循环播放着一段录音——模糊的钢琴声从音乐教室窗口飘出,被风裹挟着送到天台,又被她的旧手机勉强捕捉。 画到一半,她突然抓起外套冲出门。午夜十二点的街道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当晨光高中的西墙出现在视野中时,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喷漆罐,在囚鸟旁边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翅膀上,隐约可见一行小字:Play for yourself(为自己而弹) 第4章 0.3毫米 学生会的白板被五颜六色的磁贴覆盖,蓝雅宁用尺子比着画出一条笔直的分割线。左边是:合唱比赛、诗歌朗诵、书法展示;右边则只有孤零零一个粉色磁贴,上面潦草地写着“涂鸦区”。 “涂鸦区?”副会长江明皱眉,“学校怎么可能批准这个?" “已经批了。”蓝雅宁平静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残留着一抹蓝色颜料,洗了几次都没完全褪掉。 江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支持这种……街头艺术了?” 蓝雅宁没有回答,只是把涂鸦区的策划案推给他:“薛晓阳负责,你配合她。” 江明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你让她负责?” “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蓝雅宁打断了他,“但校长同意了。” 事实上,校长根本没细看策划案就签了字——他正忙着应付教育局的检查,只丢下一句“别搞出乱子就行”。 “正如你所说,我看不上她,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忙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江明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看着江明渐行渐远的背影蓝雅宁也没有理会,立即就投入到工作中。 “这面墙的承重有问题。”后勤主任皱着眉头敲打图纸。 “我们会使用轻量化材料。”她翻开策划书附录,“这是建筑系教授提供的安全评估。” 实际上,这份评估是薛晓阳连夜伪造的。蓝雅宁清楚地记得昨晚在便利店打印时,转学生咬着吸管说:“放心啦,我在建筑工地打过工,这些数据**不离十。” “校长已经签字了。”蓝雅宁补充道,将批文推到桌子中央。文件右下角的签名龙飞凤舞,显然校长根本没细看内容。 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薛晓阳扛着两米长的PVC管闯了进来。“会长!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体育馆仓库的旧旗杆,完美的主框架材料!” 后勤主任的脸色瞬间铁青:“那是校产登记在册的——” “报废物品清单第17项。”薛晓阳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去年运动会后就申请报废了。”她转向蓝雅宁,眨眨眼:“废物利用,环保又省钱。” 蓝雅宁注意到她左手虎口贴着创可贴,边缘还渗着血丝。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头蓝发上,发梢沾着可疑的白色粉末。 “你爬进仓库了?”蓝雅宁压低声音。 “走正门。”薛晓阳咧嘴一笑,“用了一点...社交技巧。” 后勤主任离开后,蓝雅宁才看见薛晓阳后背的校服被划开一道口子。“你受伤了?”她伸手想查看,又在半空停住。 “小意思。”薛晓阳满不在乎地转身,露出腰侧的一道伤口,“旧铁丝网有点热情。” 蓝雅宁的呼吸一滞。那道伤口狰狞地横贯白皙的皮肤,像道不合时宜的注解。她突然想起医务室钥匙就挂在办公室墙上。 “坐下。”她的声音比想象中严厉。 薛晓阳挑眉:“哟,监狱长要亲自审讯?” “别动。”蓝雅宁取出医药箱,棉签沾着碘伏的手微微发抖。当药水接触伤口时,薛晓阳的肌肉明显绷紧了,但脸上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疼可以喊停。” “比我爸的皮带差远了。”话一出口薛晓阳就后悔了。棉签突然停在伤口上方,蓝雅宁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沉默像滴落的碘伏般蔓延。最终是薛晓阳吹了声口哨打破寂静:“所以,我的涂鸦区建设通过没?” 蓝雅宁仔细贴上防水创口贴:“校规第38条,擅自动用校产扣5分。” “值了。”薛晓阳跳起来,衣服随着动作掀了起来。 午休的时候,西墙边聚集了二十多个学生。薛晓阳站在叠起的课桌上,工装裤膝盖处沾满颜料,正用马克笔在墙上勾线。 “听好了菜鸟们!”她一脚踩在摇摇欲坠的桌沿,“涂鸦不是画画,是造反!”底下响起口哨声,“我们要用废品建一座墙,在上面写满他们不想看见的真相!”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薛晓阳回头,看见蓝雅宁站在三米开外,怀里抱着会议记录本。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制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继续。”蓝雅宁说。 薛晓阳怔了半秒,随即笑得更加张扬:“看见没?连学生会会长都支持我们!” 学生们从各处搬来“材料”:破损的课桌、体育馆淘汰的软垫、甚至食堂的旧餐盘。薛晓阳像指挥交响乐般分配任务,时不时扶正某个摇摇欲坠的结构。 “这里需要加固。”她朝蓝雅宁招手,“会长大人,搭把手?” 蓝雅宁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薛晓阳塞给她一把螺丝刀:“扶着这个角。” 两人手指在金属框架下偶尔相碰。蓝雅宁发现薛晓阳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处有细小的疤痕。转学生突然凑近:"放松点,又不是在拆炸弹。" “校规第27条,未经许可的集会——” “是‘艺术节筹备工作’。”薛晓阳打断她,变魔术般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申请表,“你上周签的字。” 这分明是保洁阿姨的废品处理申请单,背面被薛晓阳画了几道线充作签名栏。 “伪造文书扣10分。” “加上早上那5分,正好凑个整数。”薛晓阳大笑,蓝色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突然抓住蓝雅宁的手腕:“来,给你留了专属位置。” 墙中央预留了一块空白,四周已经画满学生们的涂鸦。薛晓阳递来一罐喷漆:“试试?” 蓝雅宁摇头:“我不会。” “没有会不会,只有敢不敢。”薛晓阳站到她身后,右手覆上她握罐的手,“这样按...” 冰凉的金属罐体突然变得滚烫。蓝雅宁能感觉到薛晓阳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薄荷混着颜料的气息包裹着她。第一道蓝色弧线出现在墙上,像一道突然劈开的裂缝。 “看,多简单。”薛晓阳松开手。蓝雅宁的呼吸乱了节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第二道、第三道...颜料在墙面流淌,逐渐形成抽象的音符图案。 围观学生发出惊叹。蓝雅宁这才发现自己的作品与薛晓阳的涂鸦完美衔接——她的规整线条像乐谱,而薛晓阳狂放的笔触则是即兴演奏。 “完美搭配。”薛晓阳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蓝雅宁的耳尖发烫,低头看见自己雪白的袖口沾上了蓝色斑点,像一串小小的叛变印记。 半夜十二点,蓝雅宁在学生会办公室惊醒。她面前摊开着预算表,钢笔在纸上洇出墨渍。窗外暴雨如注,远处传来闷雷般的撞击声。 声音来自音乐教室方向。 蓝雅宁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雨水瞬间浸透衬衫,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音乐教室亮着微弱的灯光,玻璃窗上晃动着人影。 她推开门,看见薛晓阳正用身体抵住漏雨的窗框,脚下积着一滩水。钢琴已经被塑料布严严实实的盖住,琴凳上堆着吸水毛巾。 “你怎么——” “防水工程。”薛晓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明天要用的音响设备在这儿。” 蓝雅宁这才注意到角落堆着的器材。她快步上前帮忙,两人合力用胶带封住窗缝。薛晓阳的T恤湿透了,隐约露出肋骨的轮廓。蓝雅宁别开眼,递过自己的外套:“穿上。” “哟,会长大人还会关心庶民冷暖?”薛晓阳嘴上调侃,却乖乖披上外套。袖口对她来说太短,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有淡淡的烟头烫痕。 蓝雅宁掀开塑料布:“你守了一晚上?” “反正睡不着。”薛晓阳从包里掏出保温杯,“喝吗?热可可。” 甜腻的香气弥漫开来。蓝雅宁小啜一口,发现里面掺了微量酒精。“你加了——” “百利甜,一丢丢。”薛晓阳比划着,"驱寒。" 蓝雅宁应该斥责这种违纪行为,但暖流已经顺着喉咙滑入胃部。她鬼使神差地掀开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弹吧。”薛晓阳靠坐在窗台上,“暴雨是最好的隔音墙。” 《自由探戈》的旋律流淌而出。蓝雅宁第一次放任自己弹错音,薛晓阳跟着节奏用喷漆罐敲击窗框,金属撞击声奇异地融入钢琴曲。 曲终时,蓝雅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红:“我从来没...这样弹过。” “因为没人告诉你,错了也没关系。”薛晓阳跳下窗台,雨水从她发梢滴落。她突然单膝跪在琴凳旁,抓住蓝雅宁的手腕:“你摸。” 她引导蓝雅宁的手指触摸钢琴侧板——那里有道几乎不可察觉的凹痕。"斯坦威钢琴的允许误差是0.3毫米。"她的拇指轻轻摩挲蓝雅宁的指尖,“连百万名琴都不完美,你凭什么要求自己是台精密机器?” 蓝雅宁的呼吸停滞了。薛晓阳的掌心有粗糙的茧,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雨声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我...”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触电般分开。手电光扫过门玻璃时,薛晓阳猛地拉下蓝雅宁,两人一起蜷缩在钢琴下方。狭小空间里,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没人啊。”保安的嘟囔声渐渐远去。 蓝雅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着薛晓阳的衣襟。月光透过雨帘,照亮了近在咫尺的脸——右眉中断处藏着道旧伤。 “会长。”薛晓阳的声音轻得像雨丝,“你睫毛上沾了东西。” 她的指尖拂过蓝雅宁的睫毛,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蓝雅宁应该躲开的,却像被施了定身术。某种危险的电流在两人之间作响。 突然,薛晓阳退开身子:“雨小了。” 蓝雅宁这才惊觉两人几乎鼻尖相贴。她慌乱地爬出钢琴下方,制服皱得像团包菜。薛晓阳却已经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正用毛巾擦拭音响设备。 “明天...”蓝雅宁整理着衣领,“涂鸦区几点开始?” “日出时分。”薛晓阳头也不抬,“最叛逆的时刻。” “好,明天见。” 艺术节当天,暴雨再次袭来。 蓝雅宁站在后台,透过雨帘望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她的独奏节目被临时取消——舞台漏雨可能导致钢琴短路。 “喂。”薛晓阳突然出现在身旁,递来一把伞,“有个地方还能弹。” 音乐教室的窗户依然漏雨,但钢琴已经被薛晓阳用防水布和吸音棉做了临时保护。蓝雅宁掀开琴盖,水珠从天花板滴落在琴键上。 “别——”她刚要阻止,薛晓阳已经坐下,手指在潮湿的琴键上砸出一串音符。 “又不会死。”她往旁边挪了挪,“一起?” 蓝雅宁犹豫着坐下。两人肩膀相贴,四手联弹《自由探戈》。薛晓阳的演奏毫无章法,但充满生命力;蓝雅宁则负责稳住节奏。雨水顺着窗框渗入,在琴键间积成小小的水洼。 “错音了。”蓝雅宁皱眉。 “错就错了。”薛晓阳的手越过她的手,弹了个不和谐的和弦,“听,像不像雨声?” 蓝雅宁突然笑出声。这是薛晓阳第一次听见她真正的笑声,清亮得像冰裂。两人越弹越快,错音越来越多,却奇异地和谐。雨水打湿了她们的衬衫。 曲终时,薛晓阳的手还覆在蓝雅宁的手背上。两人的呼吸交织,钢琴漆面倒映着她们模糊的轮廓。 “蓝雅宁。”薛晓阳突然直呼其名,“如果...” 教室门被猛地推开。小林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伞尖滴落,“会长!涂鸦区塌了!” 当她们赶到西墙时,暴雨已经冲垮了部分结构。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抢救作品,彩漆被雨水冲刷成诡异的抽象画。 “框架进水了!”有人大喊。 薛晓阳二话不说爬上摇摇欲坠的支架。蓝雅宁看着她蓝发飞扬的背影,突然冲向配电箱:“所有人后退!” 她切断了电源。在众人惊呼声中,薛晓阳已经拆下主框架,雨水将她浇得透湿。蓝雅宁冲上前帮忙,两人在泥泞中抢救出最后一块画板。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暴雨奇迹般停了。薛晓阳瘫坐在废墟上,突然大笑起来:“真他妈刺激!“ 蓝雅宁的制服脏得不成样子,头发散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捡起半罐没被冲走的蓝漆,在仅存的墙面上画下一道弧线。 薛晓阳凑过来,就着她的手添了几笔。两人的作品在晨光中融为一体——一只翅膀由音符构成的鸟冲破牢笼。 “艺术节继续?”薛晓阳问。 蓝雅宁看着陆续到场的学生,点了点头。她走向那架已经被雨水淋湿的钢琴,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演奏。错音、漏拍、即兴改编...所有曾经不被允许的“错误”,此刻都成了自由的注解。 薛晓阳站在人群最前排,蓝色短发滴着水,笑得比朝阳还耀眼。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她做了个夸张的鞠躬动作:“欢迎来到0.3毫米的世界,会长大人。” 蓝雅宁望向自己沾满颜料的手指——虽然不再完美,但比任何时候都像活着。 第5章 第 5 章 艺术节结束后的第三天,蓝雅宁在晨会上发现薛晓阳的座位空着。桌面上用修正液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翘课一日游”。 “又逃课。”江明冷笑着,“这种人就该直接开除。” 蓝雅宁的指尖划过那个笑脸,摸到一点黏腻的触感——是颜料,还没完全干透。她突然想起昨天放学时,薛晓阳接到电话后瞬间苍白的脸色。 午休时蓝雅宁去了医务室。“薛晓阳?”校医头也不抬,“昨天来拿退烧药了,说是家里老人病了。” 暴雨在放学时突然降临。蓝雅宁站在走廊上,看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无数水坑。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消息询问保送材料进度。她犹豫片刻,拨通了薛晓阳的电话。 响了十二声,还是没人接。 蓝雅宁翻开学生会档案。薛晓阳的住址栏只潦草地写着"城东汽修厂附近"。她撑开伞走进雨幕,水花溅湿了规整的制服裙摆。 城东的街道在暴雨中模糊成灰色剪影。蓝雅宁的皮鞋已经浸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音。汽修厂铁门紧闭,招牌上的"薛氏"二字缺了半边。 “找谁?”看门的老头从传达室探出头。 “薛晓阳。我是她...同学。” 老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她精致的制服:“老薛家的丫头啊。”他指向巷子深处,“废车库那边。” 巷子尽头是间用铁皮和木板拼凑的棚屋。雨水从屋顶豁口倾泻而下,在门前汇成浑浊的小溪。蓝雅宁敲了敲门,锈蚀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回响。 门突然从里面拉开。薛晓阳站在门口,蓝发凌乱地扎在脑后,工装裤上沾满油污。她眼眶通红,左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 “你...怎么...” 蓝雅宁还没说完,屋里就传来玻璃瓶砸碎的声响。一个醉醺醺的男声咆哮:“死丫头!老子的酒呢?” 薛晓阳的表情瞬间凝固。她猛地用身体挡住门缝:“走。” “谁在外头?”沉重的脚步声逼近。蓝雅宁从薛晓阳肩膀上方看见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半截酒瓶。 “送外卖的”薛晓阳声音出奇地冷静,“你喝糊涂了。” “我又不是瞎子”男人眯起充血的眼睛,目光钉在蓝雅宁的校服上:“晨光的?”他突然咧嘴一笑,黄牙间嵌着烟渍,“优等生来体验生活?” 薛晓阳抓起门边的扳手:“滚回去睡你的觉。” 扳手与酒瓶在空气中对峙。蓝雅宁闻到了刺鼻的酒精混着机油的味道,还有某种更危险的、一触即发的暴力气息。 “行啊,翅膀硬了。”男人突然转向蓝雅宁,“小同学,你知道我一个人养着她有多累吗?她妈早——” 薛晓阳的扳手砸在门框上,距离男人的手指只有一寸:“再提我妈一个字,我烧了这破车库。” 暴雨声填满了沉默。最终男人啐了一口,摇摇晃晃退回里屋。薛晓阳的手还在发抖,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爸?”蓝雅宁轻声问。 “生物学定义上是。”薛晓阳弯腰捡起扳手,衣领滑落露出肩胛骨处的淤青,“现在可以告诉我,优等生为何大驾光临了吗?” 蓝雅宁从书包取出笔记本:“艺术节...财务报告需要你签字。” 薛晓阳盯着那个被雨水泡皱的本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铁皮屋里回荡,最后变成了哽咽:“就为这个?” “还有...”蓝雅宁从内侧口袋摸出创口贴,“你昨天忘在医务室的。” 薛晓阳的笑容消失了。她接过创口贴,指尖冰凉:“看够笑话了?可以回去了吧?” 里屋传来鼾声如雷。蓝雅宁的目光越过薛晓阳肩膀,看见墙上贴满的汽车设计草图,还有一张被撕碎又粘好的照片——年幼的薛晓阳站在摩托车旁,身后是位面容模糊的女性。 “你妈妈...” “死了。”薛晓阳猛地关上门,“肺癌。抽不起好烟就抽劣质的,最后咳血咳死的。”她转身从工具箱底层摸出半包烟,“讽刺吧?我现在也抽同款。” 蓝雅宁夺过烟盒扔进水坑:“别学她。” “凭什么?”薛晓阳眼中燃起怒火,“凭你住大房子有爹妈疼?凭你——” “凭你画得比她好!”蓝雅宁突然提高音量,指向墙上那些设计图,“凭你能考上美术学院,离开这个鬼地方!” 薛晓阳像被按了暂停键。雨水从屋顶漏洞滴落,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艺术节赚的五百块,”蓝雅宁从湿透的书包里掏出信封,“涂鸦区奖金。” 信封里其实是她自己的竞赛奖金。薛晓阳没有接,只是盯着她滴水的发梢:“你骗人的样子真烂。” 暴雨持续到深夜。蓝雅宁坐在嘎吱作响的折叠椅上,看薛晓阳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机。工作台的台灯时明时暗,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你该回去了。”薛晓阳头也不抬,“优等生夜不归宿要记大过吧?” 蓝雅宁看了眼手机——23:47,七个未接来电。“现在回去也一样。” “真意外。“薛晓阳的螺丝刀在电路板上轻敲,“模范生也会叛逆?” “第一次有人叫我模范生是在小学三年级。”蓝雅宁突然说,“那天我的钢琴比赛拿了亚军。” 薛晓阳的动作顿了顿。 “冠军是教育局长的女儿。”蓝雅宁摩挲着琴键形状的胸针,“我爸说,下次要弹得‘更标准’些。” 收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杂音,随后流淌出模糊的爵士乐。薛晓阳把它调到最大音量,盖过里屋的鼾声:“我爸第一次夸我,是我用扳手打跑了来讨债的人。” 她撩起衣袖,小臂内侧有道狰狞的疤痕:“这是他给的纪念品,说我的画都是垃圾。” 蓝雅宁伸手触碰那道伤疤。薛晓阳的皮肤温热,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随台灯晃动而变形。 “弹首曲子吧。”薛晓阳突然指向角落,“虽然音准稀烂。” 蓝雅宁这才发现阴影里立着一架老旧的电子琴,琴键泛黄,缺了好几个键帽。她走过去试了几个音,走调得非常厉害。 蓝雅宁弹起《自由探戈》。缺失的音符让旋律支离破碎,却有种奇异的生命力。薛晓阳跟着节奏用扳手敲击铁皮墙,即兴加入自己的和弦。 曲终时,薛晓阳的蓝发扫过蓝雅宁的脸颊,带着机油和雨水的气息。 “知道吗?”她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音乐教室窗外。” 蓝雅宁抬头。 “你弹《月光》第三乐章时,错了个音。”薛晓阳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表情像世界末日似的。”她按下残缺的升F键,“我就想,这人真有趣。” 屋顶突然传来密集的敲击声——冰雹。薛晓阳咒骂着跳起来接漏水的脸盆。蓝雅宁看向窗外,发现暴雨中的月亮竟格外明亮。 “看!”她不由自主抓住薛晓阳的手腕。 冰雹暂停的间隙,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透过车库顶棚的破洞,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薛晓阳突然爬上工作台,用扳手扩大那个洞口。 “你干什么——” “让光进来啊。”她又撬开一块铁皮,让更多的月光倾泻而下,“反正这破屋顶迟早要塌。” 蓝雅宁仰头看见北斗七星的轮廓,在城市光污染中几乎不可辨认。薛晓阳跳下来时失去平衡,两人一起跌进堆满旧轮胎的角落。 里屋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两人触电般分开。薛晓阳抓起扳手冲了进去,蓝雅宁紧随其后,看见了醉醺醺的男人打翻了煤油灯,火苗正顺着酒精蔓延。 “操”"薛晓阳抄起毯子扑打火焰。蓝雅宁冲向电闸,却在黑暗中撞到工作台。工具哗啦一声散落满地,她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火势很快被控制。薛晓阳跪在蓝雅宁面前,手电光照出她流血膝盖:“妈的,你傻吗?” “校规第56条...”蓝雅宁疼得吸气,“紧急情况优先保障人身安全。” “去他妈的校规。”薛晓阳拿出碘伏为她擦拭然后撕开创口贴小心翼翼的贴了上去“你比那些破纸重要多了。” 蓝雅宁怔住了。薛晓阳的睫毛在手电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男人在角落里打着酒嗝翻了个身。薛晓阳拉起蓝雅宁:“走吧,我送你回家。” 末班巴士上空无一人。蓝雅宁和薛晓阳坐在最后一排,湿透的制服贴在身上。车窗外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像印象派的油画。 “明天别来了。”薛晓阳突然说,“我爸清醒时会去汽修厂上班。” 蓝雅宁看着两人在玻璃上的倒影——她的齐肩黑发和薛晓阳的蓝色短发,像正负两极的磁石。 “你可以...来我家。”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薛晓阳挑眉:“见家长?” “只是...客房很多。” 薛晓阳的侧脸在霓虹灯下忽明忽暗:“算了吧,你爸妈会报警的。” 蓝雅宁想起父亲书房的“重点大学校友通讯录”,和母亲茶会上那些精心栽培的“人脉资源”。她突然抓住薛晓阳的手:“那就说你是...我家教。” 薛晓阳大笑:“教什么?如何气死班主任?” “美术。”蓝雅宁认真地说,“我妈妈一直想让我学油画。” 薛晓阳的笑容淡了。她望向窗外:“你知道吗?我妈最后那段时间,画的全是向日葵。”她的指尖在起雾的玻璃上画着螺旋,“她说...要画够一百朵,就能好起来。” 玻璃上的向日葵逐渐被雾气吞噬。蓝雅宁轻轻握住她的手:“第九十九朵是什么样子?” 薛晓阳沉默了很久。巴士到站时,她才轻声说:“...没画完。” 蓝雅宁家的别墅亮着灯。她输入密码时,薛晓阳突然退后两步:“我还是...” 门自动打开了。蓝雅宁的母亲站在玄关:“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艺术节收尾工作。“蓝雅宁挡在薛晓阳前面,“这是薛晓阳,负责美术指导。” 母亲的目光像X光般扫过薛晓阳的蓝发、耳钉和湿透的工装裤:“晨光的学生?” “特长生。”蓝雅宁脱口而出,“保送央美的。” 薛晓阳狠狠掐了她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竟然微微点头:“客房在二楼。明早七点起来吃早餐。”她转身前又看了薛晓阳一眼,“把头发吹干,别弄湿地毯。” 浴室里,薛晓阳对着豪华的按摩浴缸吹口哨:“这就是上流社会的生活?” 蓝雅宁递给她一套睡衣:“临时买的,可能有点小。“ 薛晓阳接过衣服,突然严肃起来:“为什么帮我?” 镜子上凝结的水滴缓缓滑落。蓝雅宁看着两人的倒影——她整齐的睡衣和薛晓阳裸露的肩颈线条,上面还留着扳手的压痕。 “因为...”她轻声说,“你的向日葵应该画完。” 薛晓阳猛地转身,蓝发上的水珠甩到镜面上。两人的倒影在扭曲的水痕中交融,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 客房的门关上后,蓝雅宁收到一条短信: “明天逃课吧带你去个地方” 附件是张模糊的照片,隐约可见山顶的日出。 蓝雅宁回复到: “好。” 然后删除了聊天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