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小神童的科举路》 第1章 第 1 章 盛夏六月初五,刚过完星回节,骄阳似火,一年中最热的几天。 “这破天,都下半晌了,还热得和火碳似的。”这是凤阳城的东关街,说话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的,是在这街上摆了十年摊的张凉粉。 “谁说不是呢。”接他话的是一同躲在树荫下的老陈。老陈在前头李掌柜家药铺里做帮工,平日里就负责接送掌柜家的孩子上下学。今儿是每月三次里的旬休,他整个人焉哒哒的躲在树荫下,希望太阳能尽早下山。 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娃从前头的店铺里转出来,他穿着一件精描细绣的大红兜兜。赤脚试探的踩上青石板路面,这五黄六月的天,他果然被烫得马上缩了回去。 套上鞋,手里拎了一个小风车,一支毛笔。他顺着无人的街市一路往前走,来到卖凉粉的摊子前站定。 “张叔!老规矩!”李成泽啪地拍下一枚铜钱,又摸出毛笔在记账本上写了个端正的“李”字,“剩下一文记账,利息按娘亲的安神汤方子算!” 张凉粉笑得差点打翻薄荷水:“我的乖乖,你爹知道你把药方当银票使不?” 树荫下打盹的老陈突然睁眼:“小祖宗!你拿的可是掌柜新买的狼毫笔?” “这叫教学投资!”李成泽理直气壮地吞吞口水,目不转睛的看着凉粉桶。 “哎哟,我的乖乖,快坐到凳子上去。”张凉粉一边给躺在树荫下不动的老陈打眼色,一边将晶莹的凉粉从桶中盛出。放上薄荷水,浇上褐色糖浆,撒上花生碎。抬起头看到小娃白白嫩嫩的面容,不由得绽出一个笑脸。这是老陈的东家少爷,前头李掌柜家的二子,李成泽。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热,听说城里的达官贵族都缺少冰用。他们这样生活在城里的平民老百姓就要过得更苦一些,可也不是没有法子渡夏,他手里的凉粉就是抗暑好物。 “乖乖,今天掌柜怎的就让你一个人出来了?”老陈收了收身上的怠倦,隔着摊子跟李成泽打招呼。他虽说是在李掌柜家帮工,但并不卑微,甚至因着是邻居的关系,很有些事情能替李掌柜做主。 “陈叔?你也喝凉粉么?刚才我都没有看到你。”李成泽转转眼珠子,不是很想回答老陈的问题。故而冲老陈扬了扬手里的小风车,就算打过招呼了。他这时候眼里心里就只有一样东西,那碗散发着薄荷凉气的粉儿。 这粉本是透明的,但浇上薄荷水后就变得绿里透着亮。褐色的糖正正好好浇在凉粉中间,伴着四周散落的花生碎,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张凉粉给李成泽把凉粉放到桌面上,又寻摸了一个小碗放上刚澎好的青团,连同手里的勺子一起递给李成泽。 “乖乖,今天你爹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出来的?”因着孩子刚才没说为啥,张凉粉又替老陈问了一遍。 李成泽迫不及待的舀起一勺凉粉吞咽下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爹今天可忙了。张叔,我不想吃青团。” 他本来就生得玉雪可爱,又带着些小人装大的古灵精怪,这么一说真是逗人发笑。 摊主也是爱他爱得不行,顺手就将青团收了放到边上。 “乖乖说不吃,那就不吃。” 小娃一勺接一勺的喝着凉粉,虽吃的凉,但天热也是吃得满头冒汗。 老陈心疼他人小,又看他吃得急,忙走到支桌子的这个树荫,寻了帕子给他抹汗。 “不着急,乖乖。你这样着急,吃下去也不得凉爽呢。” 李成泽自然的伸头让老陈为他抹汗,陈叔平日里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呢。 待头上的汗水抹净,李成泽看看碗中凉粉已然不多,端起来一口气喝光。跳下椅子就要走。 “陈叔,张叔我走了,回头张叔去找我爹结帐。我今儿还有事,忙着呢。” 看小娃话音才落,人就已在三米开外。张凉粉哭笑不得。 “这又是要去哪儿玩他那个教书育人的游戏了?”张凉粉摇了摇头,低头收捡了桌上的碗勺。 老陈又走回树萌下躺下,眯了眼睛答说“能去哪儿?他家后头那个晒药场,那地儿凉爽。” “嘿,你说这李掌柜是有福啊。他家那晒药场,建的时候多少人可惜那个花销,今年可是舒服了。”张凉粉边洗碗边跟老陈搭话。 “掌柜的人不错,该有的福报呢。”话音越来越低,老陈瞌睡了。 眼看老陈困顿了,张凉粉也就没有再搭话。他们这样的人儿,能睡舒服一顿是一顿喽。 李成泽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喜欢做教书先生。头里在学里学了东西,休息天就能去寻了小伙伴来教育。因着他常拘了邻近的小孩一起读书认字,是故,他在邻里间很是受欢迎。 他小小的人儿,也曾暗搓搓的想,也是小爷玉树临风,要不然也不能这么人见人爱。 他刚在里弄里转了一圈,身后就领了一群的小尾巴。因着都是近邻,穿着也就不太讲究。夏日可畏,男娃皆是一身红兜兜,除了绣花略有分别,一眼过去就是些红里裹着白的肉团团。一群小人儿里也有两个女娃,许是为了清凉,到是没有穿太深的颜色。一个着月白,一个着浅绿,都是上襦下裙的简单样式。 入夏以来,这是他们第六次上课。每月三次旬休,李成泽次次不落皆要抓人,实在过足了小先生的瘾。 今儿也是,他着急上课,领着这帮小伙伴就往自家药铺的后堂走。李家药铺后堂有一处晒药场,为着晒药方便架了一架长廊。 这处长廊就是孩子们上课所在。 前面,李掌柜接待了一位贵客,说是贵客到也不是如何暴发。来客约摸年不过三旬,模样仿若春花晓月。进到内堂,面纱一摘,真真是蓬荜生辉。 来客是为访医,自家妻子是城里顶顶尖的女医,今天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 这边将她与她带来的两位仆从安置好,李掌柜就奔将出来,他要去寻找他的心头肉。 他的老来子,好乖乖,心肝肉蛋蛋李成泽。 转脚进了后堂,朗朗读书声传来。李掌柜眉开眼笑,他的好宝贝又在领着人读书。 看着他小小人儿,着了身红兜兜,还束手背于身后,摇头晃脑教着三字经,李掌柜真的是喜不自禁。 李掌柜其人,出生于秀才之家,父亲在他七岁时过世。那时李家当家的还不是李掌柜他娘,是他的奶奶李陈氏。 李陈氏自来看李掌柜他娘不顺眼,这边儿子一去世就认为是被李掌柜他娘克的。生说活说,要拉了李掌柜他娘去赔命。 李掌柜的娘虽生的芙蓉面,柳叶眉,却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与夫君夫唱妇随也就不与李陈氏多做计较,这边夫君一去世李陈氏就想断她的活路,她是万万不能忍的。 她没有受虐狂似的上赶着申辩,求饶,而是转身去了族长家。请了族长并族老过到家里来,跪下禀明情由,起誓此生不再二嫁。 至此,族里就为她请了牌坊,命也就顺理成章的保住了。 因着祖母大人的不欢喜,李掌柜七岁以后就没有再与祖母亲近过。但李掌柜他娘实在是个奇女子也。因着钱钞尽数掌握在李陈氏之手,她还领着李掌柜求过几次和,无奈婆媳关系实在不能维系,由此作罢。 李掌柜她娘,娘家姓沈,是开医药铺子的。因为婆母难以讨好,她干脆一鼓作气回娘家诉了回苦。沈家外祖父一辈子开着个小药铺,医术平平无奇,经营手段稀松平常。但他心疼女儿的心殊为难得。他怜惜女儿年纪轻轻便守寡,亲家又油盐不进,便倾尽全力,给李沈氏补了一家临街小铺面。 李掌柜他娘便靠着这家小铺面,做起了医药生意。因着从小在家耳读目染,熟悉医药之事,李沈氏的生意做得很是不错。 后来祖母李陈氏去世,居然在去世前将家财尽数搬回了陈家。陈家势大,族里无人能为母子二人出头。幸而药铺生意不错,不然母子俩还不知道埋在哪个山头呢。 李掌柜慢慢长大,在读书上无甚天赋。李沈氏便做主为他娶了一个善医药的妻子,也就是现在的李黄氏。李黄氏生于真正的医药之家,从小家中祖父母教医术,教识药。三岁能识汤头歌,却也年过十七还未能发嫁。在交过两年的“人头银”后,李家上门提了亲。 李沈氏保证婚后也让李黄氏行医,并且李掌柜实在是一表人才。李黄氏年少思春,就算两家家境并不相宜,李黄氏还是下嫁了。 李掌柜得娶家境丰厚的娇妻,自然疼宠非常。 两人婚后五年相继诞下一子一女,老大李成业,老二李小窍。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李掌柜的家业也慢慢丰厚。长子李成业子承父业,是个非常出色的大夫,女儿李小窍也是聪明伶利,面若桃花。 至李掌柜三十八岁那年,长子成了亲,并在自己药铺开始挂牌出诊。第二年女儿李小窍出嫁当年,李黄氏又有了孕。 这个老来得子就是李成泽。 李成泽生来便与李成业不同。按说家里行医问药,他应该也是对此感兴趣才是。但他偏不。 他自会说话开始,便喜欢背书。若是带他去晒药碾药,他必是不肯的。若是给他读医书,他确又欢喜异常。 李掌柜得此子喜不自禁。 他自来崇拜父亲,又年幼失父,心底自然十分想要成为一个读书人。奈何资质有限,实在不是四书五经的对手,最后才成了一个药铺的掌柜。 这边幼子表现得非常渴望读书,真真是恰好挠到了他的痒处。 李成泽满五岁第二天,他便带幼子去城南季秀才处拜了师。 说到这里也是好笑,季秀才立有规矩,不收五岁以下的蒙童。李掌柜这个生命的奇迹,硬是卡着李成泽的生辰把人给季秀才送去了。 季秀才哭笑不得,考验过李成泽后,还是将他收入学堂。这时算来,李成泽的五岁才将将过去。像他这样被早早送到学堂的人寥寥无几,君不见多少五岁的男娃,还扑在他娘怀里吃奶呢。 这边李掌柜等着李成泽下了课,喜笑颜开的走上前去,道“我的儿,有没有累着?” 这年头,愿意这么叫儿子的人,非常的少见。 对于家中儿子,横眉怒目者不在少数,更有动辄呼唤“孽畜”者。所以李掌柜实实在在是个好爹。 “我不累,爹你累了一天,可辛苦么?” 李成泽任由他爹将他抱了,抬手抚着他爹胡子拉碴的脸,狂拍马屁。 在他小小的心里,他可诚实了。他爹一天多累啊,管着药铺里里外外多少事儿。 李掌柜笑嘻嘻的,“这自来也是做惯了的,哪里有累得到人。还是我儿教书辛苦。” 李黄氏看完诊送完客人回来,脚步刚迈进后堂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肉麻兮兮的话。 “不是告诉你不能这么教育孩子?” 李黄氏是真的上火,人家都是慈母多败儿,自己家是慈父靠不住。“娇子如杀子的,你何时才明白?” 李掌柜笑,敷衍道“不教,不教,就说说话。” 李黄氏头疼,李掌柜看李黄氏面色不对,赶紧放下来他的心肝宝贝儿。毕竟心肝宝贝也不止这一个,这气到脸色发白的,也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呢。 看他知趣,李黄氏也没有与他计较。叮咛李成泽“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写完?季秀才的竹板可不是吃素的。” “娘放心,儿子都做好了。哪里就能挨打了呢,我这么聪明。” 李黄氏气得笑了,在自家儿子之前,自己就没有见过这么大言不惭的小孩。转眼,看到李掌柜在边上看着儿子傻乐,不由继续数落道“你还有脸,都是因着你孩子才这么不识数。” 李掌柜不敢反驳,因为细想着实是因着自己常夸儿子聪明,儿子才会这样说的。 “他个小人儿才几岁?懂个甚.夫人你不要与他计较,为着他气着自己,为夫实在是不落忍。况且你这般命里带福,因着娶了你我都能置下现在的家业。你是成泽的娘,回头肯定带福于他的。” 李成泽一直当他爹就是个好好先生,不成想好好先生也是不好当的。这一口的甜言蜜语,那里是一般人能说得出来的。 李成泽见娘亲脸上已无怒色,就是那点冷脸也是硬撑出来的,不禁对他爹佩服得五体投地。 “爹,你真能干,这么容易就把娘搞定啦。” 李黄氏横了一眼李成泽,无奈心已软成一江春水,实在是无甚威力。 因着李黄氏脸上已经没有了气怒的模样,李掌柜这个傻爹又上前架上了自己的儿子。 “走,儿子,爹带你去喝凉粉。” “我今天已经自己去喝过啦。”抱住他爹的脖子,李成泽小小声的说。 “没事,天热可以喝两碗。夫人也去喝一碗。”李掌柜拉上李黄氏的小手。 李黄氏道,“那可得多加糖。” 李掌柜笑不可迎,“这是自然。”他与妻子年少夫妻,一路相伴无争无吵。虽然心疼小儿子,但自然还是最疼老妻的。见老妻脸露笑容,他心里实在很是欢喜。 李黄氏噙了笑,将手轻轻的抽出。娇嗔,“在儿子面前像什么话。” 李掌柜又将夫人的小手拉住,“成泽不会在意的。” 李成泽小眼瞪得圆圆的,看着老爹将老娘哄得满面春风,心下有些着急,真去啊,他可是刚刚在凉粉摊贷了款的! 自他重活一回后,虽然脑子里有着前生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无奈身小人弱,带的他总控制不了像小儿一样思虑。这不,李成泽的小心脏,此刻跳得比捣药的杵还快。 他回忆起蹲在凉粉摊的小板凳上,小手攥着那张“药方贷款合同”——其实就是撕了半页《本草纲目》的空白处,端正的写着: “今借张凉粉两文钱,利息按李黄氏安神汤方子算。到期不还,罚背《伤寒论》十遍。——借款人:李成泽(画押:一个小爪印)” “完了完了完了……刚才又签了一文...” 李成泽额头又有些冒汗,刚的凉粉算是白吃了。 他想着那张纸,仿佛那不是借条,而是一张即将引爆全家的火药符。 ——要是娘亲发现,他不仅偷撕医书,还拿她的独门安神汤当利息单位…… 李成泽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娘亲拎着捣药杵,冷笑逼近的画面: “李、成、泽。”(每次娘亲连名带姓叫他,就意味着他的小屁股要遭殃了) “你爹的账本不够你撕,非得撕我的《本草纲目》?”(咔嚓,捣药杵在掌心断成两截) “还拿我的安神汤放贷?”(娘亲的眼神比黄连还苦) “行啊,今晚你就把《伤寒论》抄十遍,抄不完不准吃饭!”(李成泽的小脸瞬间垮得像被晒蔫的薄荷叶) “……” 现实里,李成泽猛地一哆嗦,差点就站将不住。 “爹!”李成泽突然抱住父亲大腿,眼睛眨得像抽筋,“我现在不想喝张叔的凉粉!” “刚刚才喝过...我现在想看《黄帝内经》。” 李成泽撒娇卖痴的说着“《黄帝内经》云''夏宜食苦''!我听说凉粉里加了苦薄荷!我想要多看看书,给张叔编个好的吆喝儿。” 李掌柜被这通说词逗得胡子翘起,正要摸摸他的头,夸几句乖乖。忽听得旁边"咣当"一声——李黄氏把药碾子砸得震天响。父子俩同时缩脖子,一齐看过去。 李黄氏若无其事的摸摸头发,轻描淡写的看了李成泽一眼“你去找虎子玩儿吧,我跟你爹去。” 李成泽的小心脏咯噔一下,直接沉到了脚底板。 娘亲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看似轻飘飘,实则暗藏杀机,就像她开给病人的药方,表面是温和的甘草,底下却藏着能苦掉舌根的黄连。都怪自己没有眼力见,怎么能打扰父母互诉衷肠! “……娘,我这就去。突然想起来,虎子他娘喊我教虎子背《三字经》!”他撒丫子就跑。 “急什么?”李黄氏的声音比薄荷糖还甜,一边伸手抓了儿子的衣领,一边笑着扫了眼李掌柜“正好,成泽去教虎子,我们去喝凉粉。” 李成泽刚才窜出,后领子就被李黄氏拎住了。李黄氏边和李掌柜说好接下来去喝凉粉,另一只手从袖中慢悠悠抽出一张纸——边缘还粘着两粒花生碎。 “虎子他娘方才来抓药...”李黄氏抖了抖那张“药方贷款合同”,“说是凉粉张托她给我带了个稀罕物,非要抵诊金。” 李掌柜凑过来一看,突然“噗”地笑出声:“好小子!拿你娘的安神汤放印子钱?”那翘起的胡子尖分明写着“不愧是我儿子”。 “《伤寒论》十遍是吧?”李黄氏温柔地弹了下借条,“正巧娘新研制的醒神汤缺个试药的...” “娘!我错了!”李成泽扑通抱住娘亲的腿,“我给您捶背!我帮爹晒药材!我教虎子背完整本《三字经》!” “再加一条。”李黄氏突然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晚把''教育投资''四个字,给娘解释清楚。” 李成泽傻眼了。这词儿他上辈子当幼师时学的,如今竟成了催命符! 三刻钟后,李掌柜鬼鬼祟祟地摸到凉粉摊前,左右张望一番,从袖中摸出二十文钱,压低声音道:“凉粉张,两碗凉粉,多加糖!剩下的……"”他顿了顿,心虚地瞥了眼药铺方向,“以后成泽再来,照旧给他挂账!” 张凉粉接过钱一掂,乐了:“哟,李掌柜,这回款还挺快啊!” 李掌柜干笑两声,擦了擦额角的汗:“那什么……孩子还小,闹着玩的,闹着玩的……” 张凉粉意味深长地挤眉弄眼“哦”了一声,舀了满满两碗凉粉,特意多浇了一勺糖浆:“放心,我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天未亮,门外就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楼下本是有个应门的小杂工,但不巧这两天回乡下支应家里的农活去了。幸好李掌柜夫妻住的小二楼就是临街,楼下一敲门,楼上隐约就能听见了。 李掌柜这个妙人儿怕吵醒夫人,火急火燎的爬了起来,胡乱披了外衣就去开门。 他边走边犯嘀咕。家里开的是药铺,药铺做的就是病人的生意。病来如山倒,别说是天还没亮了,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你也得给病人开门。 天上的太阳整日整日的烤着,就算这会儿天还没亮,也是有着浓浓的暑气。 开门一看,这是昨儿来求过医的那位夫人的仆妇,她一张老脸笑成晒蔫的菊花。李掌柜客气地给人奉了茶,紧赶慢赶的上楼叫夫人起床。 “这么热的天,也就趁早上这点凉气能睡个好觉,来的真是不逢时。”李掌柜边嘀咕着边叫醒了李黄氏,看李黄氏迅速起床,顺手给自家夫人披上了外衣。 知道夫君心疼自己,李黄氏安抚的拍了拍李掌柜的手.“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这么早来定是病情有变,做大夫的哪里能置之不管。” 收拾停当,李黄氏边下楼边吩咐李掌柜,“你也别睡了,去洗个脸。要是待会得出诊,你跟我一块儿去。” “好。”李掌柜嘴里利落的答应了,心里却也锵锵。也不是自己没有医者仁心,主要是没有急症,不会这样早上门的。 自家老妻成名不是这一年两年了,昨儿那位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这大暑天的,能睡着的时候不多,能让那位夫人这么早就遣了人来,必是有变故。 楼下,仆妇见到李黄氏赶紧上前行礼,一张老脸上的皱纹真真是全挤到了一块儿。 “黄大夫,烦劳了,这么早就来叨扰。” 李黄氏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哪里的话,治病救人,应有之义。” 这仆妇见李黄氏没有生气,笑容更见真诚。 仆妇其实是豫王妃跟前当值的女官,曾氏。新帝去年登基,豫王年少时与新帝有不少龌龊,是以最近两年豫王府境况不容乐观。 年前,在王妃跟前侍候了几年的女医说是思念家中母亲,不顾王妃恳切挽留,执意请辞回京了。 这起子小人本也不必可惜,然实在是当用的人不多。若是往年遇上这样的事儿,只管往京里去再要个女医便是,今年却是不敢的。 这个李黄氏在城中早富盛名,王妃所得之病症,又难以对府中供奉言说。是以昨日,王妃冒险上门一试。 不曾想,药效彼佳。 “黄大夫,您昨天开的药,夫人回家就用了一丸,晚上血就止住了,您可真是神医。” “不敢当,血止住了就好。这边这么早过来,是添了别的症候吗?”李黄氏有点疑惑,血止住了证明自己没有失手,那这一大早的为的是什么呢? “并不是有意要叨扰大夫,实在是家里出了急事,夫人今天就得赶去京城。您开的药就三天的份儿,夫人着我来向黄大夫您讨一讨,看能不能多包一些路上服用。” 李黄氏在医术方面实在是个妙手,虽不比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但也是望闻问切样样精准,用药如用兵城内的独一份。她昨日接诊的这位夫人产后恶露断断续续,先人已有验方。但是药三分毒最好还是三天复诊,自己根据她身体的情况再做斟酌,微调药方,方为上策。 “不是我不给包,实在是这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人和人的身体细微之处皆有不同,我若给她包了,药效怎么敢保证。”李黄氏皱着眉头,十分不乐意。 曾氏见李黄氏不太愿意,感觉这大夫有点死心眼儿。顺势一叹,“谁说不是呢。可这不是没法子么?家里的老爷催得急,夫人也不能忤逆于他。此去京城,万水千山,光是水路就得月余。好的女医不好寻,遇上大夫已不知是烧了多少高香,行路迢迢,实恐病体难撑。还请大夫多多怜惜,包些药来,就算没有那么快好,也没有关系的。” 李黄氏见这仆妇说得诚恳,又则现在这世道,女子看病实是不易,心下很是不忍。轻轻的一叹,“我昨天诊过夫人的脉,她这样的情况三日后最容易有两种反复。我且给你包上两种药,写上条子,附上吃法。你拿回家去,禀告你家夫人,让她对照着自己的情况用药。” 这边见李黄氏答应配药,曾氏喜不自禁。毕恭毕敬给李黄氏行了个礼,“还请大夫施为。” 能让曾氏这么毕恭毕敬也是有缘由的。按说豫王与当今一母同胞,本不应该落到如今的境地。然当今年少时面皰不断,先帝又颇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是以先帝对今上非常不喜。豫王与当今一母同胞,却无此症候,甚至极其俊逸。其时先帝的皇后,现在的王太后宠爱已失,不得已弃当今就豫王,以讨先帝欢心。深宫之中,人精辈出,捧高踩低之辈数不尽数。这些子人,挑事下蛆一把好手,离间得骨肉血亲豪无亲近之时。 王妃与豫王大婚已有八年,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在婚后第二年就出生了,刚出生就被立为了世子。其时夫妻和睦,无有烦心事。然去年始,当今登基,豫王府日子便颇有些艰难。府里的小郡主赶上了不好的时候,生在了今年年初。王妃心情不睦,孕期情况不断,生时更是艰难,也就落下了产后恶露不断的毛病。再加上用顺手的女医回家侍候母亲,真真是雪上加霜。 这次火速回京也是因王太后病重,豫王应是想借王太后病重之事,与当今重修兄弟之情。婆母病重,在哪儿都没有儿媳不到之理,更何况尊贵如皇家,更是讲究。王妃不敢拖沓,只能遣了自己前来包药。 “请不要如此,我只是尽力而为。”李黄氏避开曾氏的礼,就去案后开方。 开好了方,又亲自包了各种丸药,将曾氏送将出门去。转头就看到李掌柜胡子拉碴的脸。 “哎哟,你这是个甚么样子?吓死个人。”李黄氏抚着胸口,白了在门后做门神的李掌柜一眼。 李掌柜被他的亲亲娘子噎了个半死,两只眼睛瞪大如铜铃。虎狼般的盯着他娘子轻拍胸口,很是冲动的想问:我到底是哪个样子? 当然,人怂声轻,他没敢问出口。 “不要在这儿杵着了,天也亮了,去叫成泽起床。成业就很不必叫了,他昨天又在成世伯家候了一天,也才回来没多会儿。” 李掌柜很想借机发表一下他对老妻的欣赏之情,可惜李黄氏并不配合,轻轻打着呵久径自又上了楼。 起得太早,还没有梳妆打扮。 李掌柜郁闷的瞅着他老妻的背影,果然女人心,海底针。昨天还在跟人家你侬我侬,今天就翻脸不认人。 哼,女人! 被亲亲老爹叫醒的李成泽到是悠哉游哉,他现在就是一个小屁孩,除了吃喝玩乐,也就剩下读书一件事情。 他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又确实很有一些天份,是以他并不着急。就洗漱的这一小会儿功夫,他还能在脑海里畅想一翻。想着他做出很多华美的文章,受到先生疯狂的夸赞的情景。 也不知是不是邻居里有人在先生那里上课的关系,只要学里发生的事情,邻居都能有人知道。 如果自己受到了先生的夸赞,肯定会在邻里之间传开。到时候就会有更多的小伙伴来听自己上课了。想到这儿,李成泽嘿嘿的笑出了声,嘴里的牙粉也囫囵吞了一些到肚子里去。 事实上,李成泽这样的小屁孩,虽是再世为人,然要识得的学识古今不通,再有积累与天赋也是刚刚启蒙。要作文章,最少得先识完字,再做句式训练,等到学结构章法才开始破题。这些他且有得等呢。 好在他入学之前已是学完了幼学琼林,所以他应该可以早一点学习吧...... 李成泽眉眼与李掌柜有七分相似,李掌柜当年可以凭借长相让李黄氏见之不忘不顾家世下嫁,想见佼佼。 也是孩子长得俊,平常人要是作出李成泽现在的痴态,估计会被骂一句:花痴! “乖乖,莫要淘气。快些洗漱了,好吃早饭。”李掌柜走近撸着儿子细软的头发,笑得见牙不见眼。 疼孩子如李掌柜,平时也就是在读书一事上,略微催一催。 “爹,你儿子可靠着呢,都没有迟到过。”孩子还小,声音脆嫩脆嫩的,偏还一本正经的说大人话 。 李成泽自付与他爹相识都快六年了,这么长的时光哩,他爹咋就还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呢。 “爹知道的,宝贝儿。咱们快点,待会你娘梳洗好了就得下来了。”李掌柜爱不释手的撸了两把自家儿子的头发。 “好哇爹,你是不是想说娘亲太凶就像母老虎。”李成泽做出怪模怪样的奸笑样子。还不忘记把手中的毛巾挂了起来。 “你是不想要命了!”李掌柜突然捂住他的嘴,“敢说你娘是母老虎?” “我哪有!”李成泽瞪圆眼睛,“我说的是‘你是不是觉得娘亲有时候太凶,就像母老虎''!” 父子俩正嘀咕着,楼上传来李黄氏清嗓子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抖,活像被捏住后颈的猫崽。 说人人到,李黄氏梳洗完毕,施施然的走下楼来。 李黄氏已是过四旬之人,但保养良好。虽是不敢自比柳腰细步,也确实仪态万千。她不是见之惊艳之人,但常年行医,身上气质仪态自有可取之处。 “成泽,你最好快一点。要是迟到了,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李成泽对走过的李黄氏讨好的笑笑。 看他娘走远了,对眼睛也跟着他娘走远的爹说道“爹,你咋娶了这么个母老虎?” 李掌柜大惊失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亲亲宝贝儿的小嘴。看他娘子径直走远,没有回头,这才敢低头来恐吓李成泽。 “你真是不想要命了,乖乖,这话以后可不敢再说。”见李成泽示意自己放手,李掌柜从善如流,再次嘱咐“可不能这么说你娘亲,她多疼你啊。” 李成泽笑着讨饶,“是是是我的好爹爹。我自然知道娘亲疼我,可是她有时候太凶啦。” 李掌柜不敢议论自家老妻,抱了洗好的李成泽往饭厅走,一面走一面念叨,“你娘也是为你好。她跟爹一样,就希望你能读书有出息呢。” 李成泽非常不服,吐槽他爹,“爹,你是不是以为我傻?我天天读书可努力了,可也没见娘夸过我。” “你娘那是不善表达,我的乖乖。爹知道你辛苦。咱们多吃点啊,可不能说你娘,明白不?”李掌柜声音里带着笑意,他儿子的小奶音他听得可舒服了,但老妻也是要维护的。 “我知道啦,你这个妻管严。”李成泽也知道娘亲对自己很是疼爱,但对他爹这种很明显是哄小孩的话儿,也是非常无奈的。 唉,他们都当自己小,哪里能知道自己的聪明才智? 自打有记忆起,李成泽就觉得自个儿定是少喝了半碗孟婆汤。旁人觉得新鲜的事物,落在他眼里,总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人情世故也好,读书习字也罢,他上手总是极快。可唯独这“前世今生”的事,想了六年,依旧如雾锁重楼,琢磨不透。 自己前生明明是个女娃,毕业以后都到幼儿园实习两周了,突然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做了个男娃。对此前情,李成泽实感天理幽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细细想来孟婆汤还是有些神异的,不然人人皆似他这般,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正想着,舌尖忽然回味到牙粉里薄荷的清凉——是了!昨日给张叔写的凉粉吆喝还没试呢!他眼睛一亮,“啪嗒”他被李掌柜放到桌前,脱口而出:“暑气烧,心火旺—— 张家凉粉赛金丹! 薄荷醒脑甘草甜……” “啪!”李掌柜的正端着馒头砸了一个进粥碗,溅起两滴米汤:“小祖宗!哪里起来的兴子?食不言寝不语!” 李成泽缩了缩脖子,把后半句“黄连降火不要钱”咽了回去,心里却嘀咕:回头得让虎子他们试试这吆喝——那小子背书像要命,吃凉粉倒积极,说不定能诓他多认几个字…… “爹,我下响放了学,要去给张叔试吆喝呢。”他接过装馒头的盘子放到桌上摆好,含混道,“保准让凉粉摊生意翻倍!” 李掌柜胡子一抖:“你娘若问起……” “就说我在教街坊小孩背《千字文》!”李成泽眨眨眼,“——顺便卖凉粉。” “也可,去吧,我帮你跟你娘说。”李掌柜摆上一碟子小咸菜。 “那可说好了哈爹,回头娘要是又要给我紧皮肉,你可得站在我这边。”李成泽扶着装馒头的盘子,十分不信任他爹的人品。 就他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智商,也就是体贴他们是爹和娘。要不是自己宽容大肚,十分能谅解他人。换做其他的小孩,早就家庭不睦啦。李成泽发散着想些自夸的话儿。 “大好的晨光,你们哪里有这许多的话总也讲不完?” 李黄氏拎着个捣药钵,脚步轻得像芍药瓣儿点水,连点风气气儿都没有的就走了进来。 父子俩齐刷刷缩脖子,却见李黄氏环顾了一下,定定望向李成泽的书袋。 放下捣药钵,从李成泽的书袋中拎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眯眼念道:“暑气烧,心火旺—— 李家凉粉赛金丹! 薄荷醒脑甘草甜, 黄连降火不要钱! ——买三碗送《伤寒论》背诵服务!” “买三碗送《伤寒论》背诵服务?”她指尖一弹纸张,冷笑,“李成泽,你倒是会做生意。” “您看这是怎么说的!”小家伙得意洋洋,“背书苦如黄连,吃凉粉甜似甘草——孩儿这是会因材施教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李掌柜憋笑憋得胡子直颤,忽听得身后“咣当”一声——李黄氏重重把纸放下,带得捣药钵往旁边倒。 李掌柜担忧的看向李黄氏的手,但看老妻要训孩子到底没有上前去查看。 李成泽后背发凉,急中生智:“娘!这、这叫‘以食喻学''!您看——”他小手指向最后一行,“真背《伤寒论》的,孩儿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李黄氏盯着儿子看了三息,突然转头对李掌柜道:“今日下学,让他抄《本草纲目·序例》十遍。”又瞥了眼那吆喝词,轻飘飘补了句:“用黄连水磨墨。” 李掌柜正想替儿子求情,却见李成泽眼睛一亮,突然挺直腰板:“娘!这吆喝儿其实暗含医理!”他小手指向那句“薄荷醒脑甘草甜”。 “您看,薄荷性凉味辛,最能解暑醒脑;甘草补脾益气,调和诸药——这不正是您教我的药食同源之理?” 李黄氏挑眉看着儿子,指尖在桌沿轻叩三下。正当李成泽后背渗出冷汗时,忽听得她轻笑一声:“倒有几分歪理。”她将那纸对折塞回儿子书袋,“今日若能把《千字文》背给季先生听,这黄连水...便免了。” 李成泽还未来得及欢呼,又听娘亲悠悠补了句:“不过——”她弯腰凑近儿子耳边,“买三碗送《伤寒论》背诵服务?你若真能揽下这事,能教会友邻背诵,也算功德一件。”说罢拎起捣药钵又出去了,裙角带起的风惊动了门外晒药架上的茯苓片。 李掌柜望着妻子背影,虽不知老妻为何将捣药钵拎进又拎出,却也突然拍腿大笑:“好小子!你将来一定比你爹强!”他偷偷往儿子手里塞了块麦芽糖,“放心去学堂,爹给你圆场!” 窗外,早起买药的街坊们正巧听见最后几句。不过半日,整个东关街都传遍了——李家小神童做的“学问买卖”,说是这买卖连严苛的李黄氏都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