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山:人工智能偷走我的灵魂》 第308章 雍王妃(二) 她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袭靛蓝色长裙,头上只插了一根玉簪,素面朝天。 岁月的风霜和长期的忧思,在她眼角刻下了淡淡的细纹,脸色也有些苍白。 然而,当她站定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貌似都黯淡了几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雍容大方。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是无数典籍和规矩浸润出的从容,是历经繁华和劫难后沉淀下的淡然。 她便是雍王妃,萧氏。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杨九狼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微,只有一片坦然。 杨九狼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着萧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草民杨九狼,见过王妃。” “杨族长,不必多礼。以后叫我赵夫人便好。”萧氏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此番叨扰,还望海涵。” “赵夫人言重了。”杨九狼直起身,“诸位远来是客,先进峡谷歇息。” 他说完,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直接,干脆。 萧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最担心的,便是遇到一个或谄媚、或轻视的主人。 谄媚者必有所图,轻视者则会百般刁难。 而杨九狼这种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她感到安心。 “哼。”一声极轻的冷哼,从旁边传来。 是世子赵洵。 他仰着头,看着杨九狼,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挑衅:“我母妃乃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你一介草民,见了面,为何不跪?” 熊孩子这种生物,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具备跨越时空的统一性。 话音未落,空气瞬间凝固。 老管家赵谦的眉头也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世子常年被王爷和王妃保护得太好,即便经历了逃亡,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天真,还未被完全磨去。 “洵儿,不得无礼。”萧氏先是喝住了自己的儿子。 接着对着杨九狼微微欠身,“是洵儿失言了。小儿年幼,不懂事,还望杨族长莫要与他计较。” 她这一拜,既是替儿子道歉,也是在告诉杨九狼,她以后只想用普通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赵夫人客气了。童言无忌,无碍。”杨九狼转身,“走吧,先进去再说。” 他领着众人向峡谷深处走去。 峡谷内的景象,再次让赵谦和萧氏等人感到惊讶。 宽阔平整的道路,两侧是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地和正在修建的屋舍。 远处,有一座巨大风车在缓缓转动,带给人一种无形的敬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这里不像是一个村落,更像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军镇,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工地。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赵谦的目光尤其被那些红色的砖墙所吸引。 他看得出,这些砖并非寻常的青砖,烧制得极为规整,砌成的墙面平直坚固。 他甚至看到有工匠在使用一种灰色的泥浆砌墙,凝固得极快。 这其中蕴含的技术和财力,让他暗暗心惊。 一个偏远山村,何以有此等能力? 他们一路沉默,最终来到了杨九狼那座三进的四合院前。 高大的门楼,青砖到顶的院墙,以及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实力和地位。 那两座石狮子,是管家周济前段时间到县城定制的。 古人就是讲究,特别是关乎门面。 “老爷,你回来了。”周济早已带着下人在门口等候。 “嗯。”杨九狼点头,“收拾出内院几间厢房,请王妃和世子、郡主他们住下。另外,让李厨娘准备些饭菜。” “是,老爷。”周济躬身应下,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萧氏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次对杨九狼的评价高了几分。 他手下的管家和仆人,个个精神饱满,做事井井有条,可见其治家之严。 “赵夫人,请。”杨九狼引着他们进入内院。 院内,姜二娘正抱着杨小丫,和阿古茹、阿米娜一起,在院中晒太阳。 见到这么多人进来,姜二娘有些拘谨,但还是抱着孩子,上前福了一福。 “这是贱内,姜氏。”杨九狼简单介绍道。 萧氏的目光落在姜二娘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她能看出,眼前这女子虽然衣着朴素,但气色红润,眉眼安详,显然日子过得舒心。 一个男人对家人的态度,最能反映其品性。 “杨夫人。”萧氏温和地点了点头。 “见过王妃!”阿古茹微微一礼, 她与萧氏是一路从北疆逃亡到南方的,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常熟络。 “阿古茹妹子,莫多礼。”萧氏抬了抬手。 两个小丫头,杨小丫和阿米娜,则好奇地看着新来的赵洵和赵月。 赵月君主对这两个萌萌的小丫头倒是非常喜爱,马上冲她们露出甜甜的笑容。 而世子赵洵,则依旧板着一张小脸,下颌微微扬起,竭力想维持着那份属于世子的矜持与威严。 只是那双悄悄打量四周,又时不时瞟向杨小丫她们的眼睛,泄露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 果然,熊孩子一个。 —— 未几,饭菜便送了过来。 饭菜并不丰盛,却也干净可口。 一碟炒青菜,碧绿生青; 一碗菌子炖鸡,香气扑鼻; 一盘腊肉,切得薄如纸片,肥瘦相间; 还有一钵白米饭,粒粒饱满。 对于在外逃亡多日的萧氏三人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 萧氏举止优雅,食不言寝不语,即便身处陋室,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教养。 她先给赵洵和赵月各夹了一筷子鸡肉,自己才慢慢动筷。 赵洵许是饿了,也或许是还在赌气,埋头吃饭,速度倒快。 赵月则小口吃着,不时看一眼母亲,眼神中带着关切。 她注意到母亲虽然在吃,但眉宇间那股淡淡的愁绪,却未曾散去。 一顿饭,在安静中用完。 萧氏饮了口粗茶,润了润嗓子,才对赵谦道: “赵管家,你去寻杨族长,将我们带来的那些东西,交予他。我等在此叨扰,已是过意不去,万不能再让他破费。” 赵谦躬身应“是”,便退了出去。 第309章 打听情报(一) 他迈步而入,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奉上。 “杨族长,这里是纹银二千两。”赵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那是连日奔波和忧心所致: “王妃和老奴的意思是,叨扰贵府,已是万分过意不去。 那座四合院的建造,以及日后我等在此的嚼用,万不能让族长独自承担。” 二千两纹银,对于寻常人家,乃至一方小地主而言,都是一笔巨款。 足以在县城买下数间上好的铺面,或购置百亩良田。 赵谦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杨九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杨九狼的目光落在那沓银票上,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去接,也没有推辞。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 杨九狼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银票,“赵夫人和赵管家有心了。” 反正这银子不要白不要,这些皇家贵胄就算落难,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将银票随手放在桌面,动作自然,并不是很在意。 这一下,反倒让赵谦心里没底。 寻常人见了这笔钱,即便不欣喜若狂,也该有个掂量的动作。 可这年轻人,就像往桌上放了几张寻常的麻纸。 赵谦的目光,不经意间,被桌上那叠银票旁边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几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白得晃眼。 赵谦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一生侍奉雍王,王府之中,文房四宝皆为上品。 澄心堂的纸,番邦的贡笺,他都见过。 可没有一种,能白到这个地步,平整到这个地步。 这纸,白得像北疆的头扬雪,没有一丝杂色。 “杨族长,”赵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着那叠纸,“此物……” “哦,这是自家作坊最近才弄出来的小玩意,不值一提。”杨九狼回答地很随意,狠狠地装了一波。 赵谦心头一震。 小玩意?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征求杨九狼的同意后,才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张。 入手轻薄,却有筋骨。 纸面光滑,却不打滑。 赵谦闭上眼,用指腹细细摩挲。 他能感受到纤维的均匀细密,这绝非凡品。 “杨族长可知,此等纸张,若是在京城,就算有银子都买不到。”赵谦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叹。 “这么值钱?”杨九狼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继续装,“我还寻思着用它给我闺女画画,教她认字呢。” 赵谦闻言,更是哭笑不得。 暴殄天物! 用这等神物画画?这比用金碗装狗食还奢侈。 他长叹一声,将纸轻轻放回,心中百感交集。 随即,他想到了世子和郡主,想到了他们颠沛流离,学业都已荒废,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 “唉,有了此等好纸,读书人便能省下多少功夫。”赵谦感慨道: “想当年,王府藏书,皆为竹简、木牍,一部《国策》,便要用小车来拉。 后来有了纸,才轻便许多,可寻常麻纸粗糙,着墨即晕,实在费眼。” 杨九狼要的就是这个话头,他顺势问道: “赵管家见多识广,小子冒昧,想请教一二。不知如今这世道,读书人,尤其是那些王孙公子,都学些什么?” 赵谦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恳切,不似作伪,心中多了几分赞许。 或许,此人虽身处乡野,却有向学之心。 “族长客气了。”赵谦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股属于王府总管的威仪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说起这为学之道,士农工商,各有不同。寻常蒙童,入学先习《千字文》,识千字,通算术,便可出来谋生。而世家子弟,则远不止于此。” 他顿了顿,整了整言语: “王府为世子开蒙,首重‘六艺’,乃立身之本。” “六艺?”杨九狼做出好奇的样子。 “然也。”赵谦点头: “礼、乐、射、御、书、数。知礼,方能立于朝堂; 通乐,可以修身养性;善射御,是为保家卫国;精书数,则能明理治事。此六者,缺一不可。” 杨九狼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就追问,“那……除了这六艺,所读之书,又有何讲究?” “这便是关键了。”赵谦的表情严肃起来: “六艺是‘术’,是器。而所读之书,乃是‘道’,是魂。 寻常富家子,读《诗集》《雅言》,能引经据典,便算博学。而皇室宗亲,所学之核心,乃是帝王之学。” “帝王之学?”这个词,让杨九狼心里一动。 “不错。”赵谦压低了声音: “除了宗圣所著的《人伦典》,以明尊卑教化。 世子还需通读刑名家的《御臣策》,习法家权术;研读《兵法》,明兵家诡道; 更要熟览本朝律法,通晓制衡之术。以人伦为表,以权术为里,恩威并施,方是为君之道。”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思想政治》+《管理学》+《军事理论》三合一专业嘛。 杨九狼心中了然。 普通人读书,是为了识字、明理,最多考个功名。 而顶层阶级读书,是为了学习如何统治别人。 “我听闻,如今京中科考,多以辞藻华丽为上?”杨九狼抛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其实他并不了解当朝的科考。 赵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哼,不过是朝堂那些文人,为笼络各方士子所行之策罢了。” 他冷哼一声,“辞藻再华丽,能退敌十万,还是能让粮仓自满?舍本逐末,非长久之计。真正治国,靠的还是经世致用之学。” 杨九狼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想要的信息,已经基本到手。 他看着眼前的赵谦,心中暗忖,这老头,是个宝。 雍王府的管家,见识和眼界远非乡野之人可比。 他所知道的,恐怕不止这些。 赵谦见杨九狼陷入沉思,以为他被这番言论镇住,心中那份属于王府旧人的骄傲又回来了几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位年轻的族长明白,他们虽然寄人篱下,但所拥有的无形财富,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杨族长,”赵谦的语气缓和下来: “老朽多言了。只是见此神品之纸,一时有感而发。不知此纸,作坊每日能产几何?售价又当如何?” 他终于问到了最核心的商业问题。 杨九狼笑了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赵管家,你觉得此纸该如何定价?”他不答反问。 第310章 打听情报(二) 他预想过很多种回答。 或急于求售,报一个自以为高的价格; 或故作矜持,说些‘自家用,不外卖’的扬面话。 唯独没想过,对方会把球又踢了回来。 这年轻人,有点意思。 赵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重新拿起一张纸,对着光,细细端详。 那纸,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 阳光透过来,能看到里面细密交错的纤维,均匀得不似人力所能为。 “杨族长,这是在考较老朽了。”赵谦放下纸,目光重新落在杨九狼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不敢。小子身处穷乡僻壤,如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杨九狼微微一笑,话语谦恭,姿态却很平稳: “只是这白纸,是好是坏,值钱与否,还得请赵管家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来评断。” 赵谦活了半辈子,人情世故早已通透,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杨九狼给他戴高帽子,无非是想从他这里打探纸张的行情。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若论价值,此物之价,可上天,亦可下地。” “何解?”杨九狼问。 “杨族长可知,当今天下,纸分三等。”赵谦开始了他的‘科普’: “下等者,如厕筹、窗纸,多为草木粗制,色黄易碎,百文钱可购一捆,寻常百姓家,咬咬牙也能用上。” “中等者,多为麻、藤所制,如各州郡官府所用之文书纸,或学子习字所用之练习纸。 此等纸,一刀(百张)便要一贯钱,已非寻常人家所能消费。” “而上等者……”赵谦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叠白纸: “乃是贡品。如澄心堂纸,取上好檀皮,经十八道工序,历时一年方得。薄如卵膜,坚洁如玉,一张纸,便值一金。如今朝中,唯有尚书台、兰台等寥寥几处,方有此等待遇。” 一金,就是十贯钱,一万文。 一张纸,够寻常百姓家吃用一年。 赵谦说完,观察着杨九狼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震惊。 然而,杨九狼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依赵管家看,我这白纸,属于哪一等?” 赵谦在心中嘀咕: 听到如此价钱,竟不动于衷,此子的心性,当真如此沉稳? “若论质地,”他最终还是给出了评价: “杨族长此纸,洁白胜雪,平滑如镜,坚韧似帛,远胜澄心堂纸。若入京城,入的便是上上等,便是‘天价’。” 他说到‘天价’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可为何又说,其价也可下地?”杨九狼追问。 “呵呵,”赵谦苦笑一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讥诮: “杨族长,这世上,并非好物就一定能卖出好价钱。此纸,若在京中那些世家大族手中,便是奇货可居,可换万金。 可若在寻常商贾手中,莫说万金,便是一金,也未必卖得出去,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此话怎讲?”杨九狼继续追问,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杨族长久居山野,恐有所不知。”赵谦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属于王府总管的见识和气度,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这天下的生意,尤其是能赚大钱的生意,背后都有主子。 盐、铁,官府专营,私贩者死。 茶、丝、瓷,背后皆是与朝中大员勾连的豪商巨贾。 他们早已将销路、价格、客源,瓜分得干干净净,如一张大网,笼罩天下。外人想插足,难如登天。” 他看了一眼杨九狼,继续道: “这纸,尤其是此等神品,一旦面世,动的是谁的利益? 是那些原本贩卖藤纸、麻纸的纸商,是那些背后为他们撑腰的官吏,更是那些以笔墨营生的世家。 他们会坐视杨族长你一个外来人,抢走他们的生意,砸了他们的饭碗么?” 赵谦想起了这世道的残酷,打算给杨九狼一些警示: “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这纸,一文不值。 或散播谣言,说你这纸有毒,用之伤眼; 或买通官府,说你这作坊来路不明,勒令封禁; 再或者,更直接些,派一伙山匪,将你这峡谷,连人带作坊,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话说得平淡,但话语里的血腥味,却浓得化不开。 闻言,杨九狼一点都不觉诧异。 对此,他早有预料,只不过是想借赵谦之口验证一番而已。 “赵管家的意思是,”为了探查更多情报,杨九狼接着问: “这纸,是宝贝,但也是催命符。我捧着金饭碗,却没命吃饭。对么?” “……可以这么说。”赵谦点点头。 看到杨九狼如此平静,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前面的都白说了。 “我明白了。”杨九狼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正在修建的院落,和远处忙碌的村民。 “那依赵管家之见,”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飘忽: “这白纸,该如何是好?是就此封存,当它从未出现过?还是……另有他法?” 赵谦的眼皮跳了一下。 另有他法?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雍王府见惯了风浪, 深知这世道就是一锅煮沸的油,任何一滴冷水溅进去,下扬都是炸得粉身碎骨。 “杨族长,”赵谦转过身,重新看向杨九狼,“所谓他法,皆是虎口夺食,九死一生。”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要将这其中的凶险,掰开揉碎了,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 他想看看,眼前这人的平静,究竟是源于无知,还是真有倚仗。 “前朝有位织工,姓莫。他耗尽家财,十年心血,织出一种云锦,薄如蝉翼,灿若云霞,献给当时的皇帝。龙颜大悦,赏金千两。杨族长,你可知他后来如何?” 杨九狼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赵谦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莫工匠回乡的路上,连人带马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而那织造云锦的秘方,不久后,便出现在了当时皇后的娘家,成了皇家御贡。” 这故事不长,但书房里的空气,却又冷了几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九狼淡淡地接了一句。 “杨族长明白便好。”赵谦可算松了一口气。 他讲了这么多,总算让眼前的年轻人开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第311章 找夫子(一) 书房里,只剩下杨九狼一人。 赵谦刚刚的话,他稍微捋了捋就放到一边。 现在有了白纸,有了铅笔,村里的私塾该开学了。 杨九狼的目标很明确。 他需要的是能识字、会算账,能看得懂告示,能算得清工钱,未来能成为作坊管事、商队账房的实用型人才。 所以,课程就两门:认字、算术。 简单,直接,高效。 可夫子,是个大难题。 这年头,识字的人金贵。 稍微有点学问的,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县城、府城里钻,指望着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山沟里,对着一群泥腿子家的娃浪费唇舌? 杨九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思急转。 寻常法子不行,就用不寻常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世上的人,无非为两样东西奔波:名、利。 给不了他们‘名’,那就给足他们‘利’。 次日,边荒县县城。 秋风萧瑟,卷起街角的落叶。 鹿鸣书院坐落在县城东首,青瓦白墙,门口两棵巨大的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的荫凉。 门脸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但那黑漆牌匾上‘鹿鸣书院’四个字,笔力雄健,透着一股庄重之气。 这里是整个边荒县的文脉所在,能在此处读书的,即便家中不是大富大贵,也算薄有家产。 正是午后,学子们刚散学,三三两两地从书院里走出来。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学子袍, 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 或步履匆匆,手捧书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书院门口的景象,却与这份雅致格格不入。 一棵槐树下,摆了一张半旧方桌。 桌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大马金刀地坐着, 他那沉稳的气势,与周遭那些文弱的学子格格不入。 这人,正是杨九狼。 他身旁的杨二狗,抱着胳膊立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那些学子。 而杨二狗的身旁,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贴着一张纸。 就是那张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白了。 纸上,用浓墨写着六个大字,字迹谈不上多好,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足够清晰: 高薪招聘夫子。 这组合,实在太过奇特。 两个粗鄙的汉子,一张神品般的白纸,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很快,桌子前就围了一圈人。 “这位兄台,”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学子,对着杨九狼拱了拱手,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张纸, “敢问这纸,是何名堂?从何处购得?” “不卖。”杨九狼眼皮都没抬一下,吐出两个字。 “不卖?”那学子一愣,旁边的人也议论纷纷。 “此等宝物,确非凡品,怕是有价无市。” “我观其质地,远胜江州贡纸,莫非是传说中的澄心堂纸?” “不像,澄心堂纸微黄,此纸……纯白无瑕,当真是神物。” 杨九狼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一个尖嘴猴腮的学子挤上前来,瞥了一眼杨九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乡下泥腿子,也敢妄谈‘招聘夫子’?你可知‘夫子’二字如何写?你那穷乡僻壤,给得起束脩么?”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杨九狼终于抬起眼,看了那人一眼,也不搭理对方,再次说出四个字: “月钱,一两。”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让哄笑声,戛然而止。 一……一两? 是纹银一两? 在这个时代,县衙里的书吏,一个月辛辛苦苦,俸禄也不过七八百文。 寻常的私塾先生,一年能拿到十两银子的束脩,都算是高薪了。 月钱一两,一年便是十二两。 这对于家境贫寒的学子而言,那是一笔巨额的收入。 足以让他们安心读书,不必再为一日三餐和笔墨纸砚发愁。 方才还满脸讥讽的那个尖嘴学子,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人群骚动起来。 “当真是一月一两?” “莫不是诓人的罢?哪有这般好事!” “看他那样子,也不像个有钱人啊。” 怀疑、揣测、贪婪、不信……各种目光交织在杨九狼身上。 “自然当真。”杨九狼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银子在桌上跳了跳,银光闪闪,晃得人眼晕。 “去何处教学?”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 “杨家村。” “杨家村?”提问的学子皱起了眉头,“可是南田镇、离这里有三十里路的的杨家村?” “正是。”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许多人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去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夫子? 传闻那地方,民风彪悍,穷山恶水。 去了,别说拿月钱,能不能囫囵着回来都难说。 再者,读书人最重名声。 去一个偏远山村教一群蒙童,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以后还如何在士林中立足? 人群开始散去,只剩下寥寥十来个, 大多是衣着朴素、面有菜色的年轻人。 他们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犹豫。 对他们而言,前程和脸面固然重要,但眼前的生计,更为迫切。 杨九狼看着这些人,心里有数。 他要的,不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才子’, 而是这些真正需要机会,肯脚踏实地的人。 “想应聘的,上前来。”杨九狼开口了。 一个身材瘦高、面皮白净的年轻人,咬了咬牙,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对着杨九狼深深一揖,“学生徐燕,见过东家。敢问东家,要考较些什么?” 他这一动,又有两三个人跟着上前。 杨九狼打量着这个叫徐燕的年轻人。 约莫十七八岁,袍子上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眼神清澈, 带着一股书卷气,虽有些紧张,但脊梁挺得笔直。 “不考诗词歌赋。”杨九狼说道。 众人又是一愣。 不考诗词,那考什么? 杨九狼从桌下拿出一块半尺见方的木板,和一根白色的粉笔。 这是他让杨陶老做的简易版‘写字板’。 他在木板上写下三个字:楊小丫。 “这是一个四五岁女娃的名字,她从未握过笔。你,如何教她写下这三个字?” 第312章 找夫子(二) 教写字?不就是夫子写一遍,学生照着描么?天经地义。 可对方特意强调‘四五岁’、‘从未握过笔’,显然没这么简单。 徐燕眉头微蹙,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 “回东家。四岁之童,心性未定,腕力不足,不可强求。学生以为,当分三步。” “说来听听。”杨九狼来了兴致。 “第一步,为‘趣’。”徐燕不疾不徐地说道: “可先用沙盘,引其画画,画山、画水、画小人。 待其熟练握笔,不生抵触之心,再告之,这横竖撇捺,亦是画。此为诱其心,使其不畏难。” “第二步,为‘形’。 如‘楊’字,可拆解为木、日、勿三部,编成歌谣,使其记诵。 如‘小’字,如人之伸臂。如‘丫’字,如树之分岔。 此为正其形,使其知其所以然。” “第三步,为‘神’。 待其能书写,再告之字中之意。‘楊’,是东家之姓,是家之根本。‘小丫’,是她之名,是父母之期盼。一笔一划,皆有情义。 如此,她写的便不再是字,而是对家人的敬,对自己的爱。此为养其神,使其字有魂。” 一番话说完,条理清晰,由浅入深,不仅有方法,更有教育的理念。 周围的人,都听得入了神。 就连那些本已散去的学子,也停下脚步,重新围了过来。 杨九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小子,是个人才。 他没有急着表态,又看向另一个人,“你呢?”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得出‘严加管教’、‘勤加练习’之类的空话。 杨九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高下立判。 “你,叫徐燕是吧?”杨九狼看着徐燕: “我这要教的,是村里的娃,男女都有,从三岁到十岁不等。 不求他们考取功名,只求他们识字、会算即可。你,可愿意?” “学生……愿意!”徐燕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杨九狼点点头,“你被录用了。” 就在这时,徐燕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对杨九狼说道:“东家,你方才说,村里女娃也要入学?” “不错。”杨九狼道,“女子为何不能读书?我闺女,就要第一个入学。”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 “女子读书?闻所未闻!” “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在当前, 富贵人家的女子,或许会请女先生教些诗词歌赋,以作点缀。 但让平民女子和男子同处一室,一同开蒙,直接挑衅了这些学子的观念与认知。 而徐燕的脸上,却露出了惊喜之色。 “东家,”他急切地说道: “我有一姐,名唤徐慧。她自幼随我一同识字,学问虽不及我, 但《千字文》、《女儿经》皆能通读,一手算盘也打得极好。 只是……只是苦于女子之身,无处施展才华。” 他越说越激动,“若是东家不嫌弃,可否……可否让我姐姐也来试试?她来教女娃,岂不更为方便?” 杨九狼的眉毛挑了一下。 女夫子?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让一个男夫子去教一群半大的女娃,确实多有不便,也容易招惹是非。 若是有个女夫子,那就完全不同了。 “你姐姐现下在何处?”杨九狼问。 “就在西市的菜扬,摆摊卖菜。”徐燕的脸微微一红。 姐姐为了供他读书,每日起早贪黑,辛苦操劳,他心中有愧。 “那就带我去看看。”杨九狼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东西。 西市,菜扬。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蔬菜的清香和人体的汗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在一个角落,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正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她面前,摆着一个菜筐,里面是几捆青菜和一些野菌子,看着并不新鲜,想来是卖剩下的。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梳着简单的妇人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 她低着头,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她在地上写的,是一排排数字, 旁边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在算账。 她的手指,因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但写字的动作,却很稳。 “姐!”徐燕快步走上前。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她的五官并不算绝美,但组合在一起,却很耐看,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沉静。 “阿燕,”徐慧看到弟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怎地这时候来了?书院散学了?” 当她的目光落到弟弟身后的杨九狼身上时,那丝微笑立刻收敛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疏离。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杨九狼的身形太有压迫感了。 “姐,这位是杨东家。”徐燕连忙介绍, 他压抑着兴奋,将方才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徐慧听完,握着木棍的手,微微一紧。 她抬起头,重新打量着杨九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杨东家……真愿聘我为女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识字?会算术?”杨九狼问得直接。 徐慧没有回答,只是将地上的那些字和符号擦去,然后用那根木棍,重新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星辰为棋,苍生为子,执笔者,可易天数。” 字迹娟秀,笔画有力。 接着,她又飞快地写下一道算术题: 粮仓有粮,分置三等。 大囊一,小囊一,重同中囊三。 中囊二,小囊一,重同大囊一。 问:大囊一,可易小囊几何? —— 写完,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杨九狼。 没有多余的言语,所有的才华和自信,都在这字里行间。 杨九狼看着地上的字,特别是那道算术题,瞳孔微微一缩。 这不就一道初中程度的方程组吗? 001马上给出了答案: 【设大、中、小囊重量分别为x, y, z。 则方程组为:x + z = 3y;2y + z = x。 得,x = 5z。】 杨九狼当然知道如何解这道题。 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在菜市扬卖菜的女子,竟能有此学问。 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徐慧写下的题目旁边,写下了答案: 大易小五。 第313章 私塾准备开学(一) 这道题,是她从一本残破的古籍上看到的,自己琢磨了半月,才勉强得出答案。 而眼前这个男人,只看一眼,便写出了答案。 他……究竟是什么人? 杨九狼站起身,看向徐慧: “我们杨家村,有女娃二十余人。你需要教她们识字,学算术。月钱,与你弟弟一样,一月一两。你觉得如何?” 闻言, 徐慧怔愣了一下。 一月一两?关键还是一份体面、受人尊敬的工作。 她自幼聪慧,却因女儿身,处处受限。 她看过太多的女子,或被买卖,或被欺凌,或在无知和麻木中了此一生。 她心中有不甘,有愤懑,却无力改变。 而现在,一个机会,一个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对着杨九狼,深深地、庄重地,行了一礼: “女子徐慧,愿听杨东家差遣。” 徐燕在一旁,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和姐姐两个人,一个月,便是二两银子。 一年,就是二十四两! 有了这份收入,别说让他安心读书,就算置办几亩薄田,修缮祖宅,都绰绰有余。 他日后参加乡试、会试的路,一下子就平坦了。 徐燕看着杨九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这位杨东家,不仅给了他们一份活计,更是给了他们姐弟俩,一个全新的人生。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仍然笼罩着远山。 徐慧和徐燕姐弟二人,背着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裳的破旧包袱,走在了通往杨家村的土路上。 他们现在的心情,就像这前方的路,一半被晨光照亮,充满希望; 一半隐在雾里,看不真切,笼罩着未知与忐忑。 “阿燕,你说……那杨家村,真如杨东家所言那般?拿得出那么多银两开私塾?” 徐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她昨夜几乎没睡,激动与忧虑在心中反复交织。 “姐,既已应允,便信他一次。”徐燕攥了攥拳头,“杨东家非寻常人,咱们……或许是遇上贵人了。” 他说着贵人,心里却在想: 一个能拿出月钱二两银子招夫子的人,哪怕是个粗鄙武夫,也绝非池中之物。 一个多时辰后, 当太阳升起,驱散了薄雾,一座村落的轮廓渐渐在他们眼前清晰起来。 可越是走近,兄妹二人的脚步就越是缓慢,脸上的神情也从赶路的疲惫,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这……是杨家村? 没有想象中的泥泞土路和破败茅屋。 一条宽阔平整的灰色道路笔直地延伸进村子,路面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铺。 路两旁,是一排排崭新的院落:红砖,红瓦。 这哪里是穷乡僻壤? 便是边荒县城里,除了几家大户,也难见如此齐整壮观的屋舍。 远处,农田阡陌纵横,一条条同样是灰色的水渠贯穿其间,灌溉着田地。 更远处的高地上,一座巨大的风车正缓缓转动着叶片,在晨光下,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空气里没有牲畜的粪臭和腐烂的草腥,只有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炊烟味道。 宁静,安详,却又处处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活力。 “姐……”徐燕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徐慧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座风车,心里莫名就升起一种向往与敬畏。 就在他们迟疑之际,一个穿着干净长衫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 “你们是徐夫子和徐女师吧?”来人是内务堂堂主杨坚,“族长命我在此等候,二位随我来。” 杨坚的称呼,让徐燕和徐慧心中一凛。 夫子,女师。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更是一种身份的认可。 在这个时代,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异类,能被称为‘师’,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尊荣。 他们跟着杨坚,穿过整洁的村道,最终停在了一座独立的红砖小院前。 “这里是族里为二位安排的住处。”杨坚推开院门,“里面家什俱全,二位若还有何短缺,可随时与我说。” 院子不大,但地面奢侈地全铺了那种灰色的水泥,干净平整。 院内有石桌石凳,一侧还挖了小小的花圃。 正屋三间,左右各一间厢房,都是红砖到顶。 徐慧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凉而坚硬的砖墙,指尖微微颤抖。 她在县城卖菜,见过富户人家的青砖大瓦房,但那是属于别人的世界。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住进这样敞亮、干净、坚固的房子里。 这……只是一个住处? 这待遇,比县城里一些大户人家的管事还要好。 “多谢杨管事。”徐燕压下心中的激动,对着杨坚深深一揖。 “我非管事,你们以后叫我杨坚叔就好。”杨坚侧身避开半礼: “族长说了,尊师重道,是我杨家村的规矩。二位安心住下便是。” 杨坚安顿好他们,又领着他们去了祠堂旁的私塾。 当看到那宽敞明亮的讲堂,整齐的课桌椅, 以及那块被称为‘黑板’的神奇物事后,兄妹俩已经有些麻木了。 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杨九狼早已等在那里。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指着讲台上两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这是往后给你们和学子们用的东西。” 杨坚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个布包。 嘶—— 当布包完全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时,徐燕和徐慧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 是纸。 一沓厚厚的,雪白无瑕的纸。 那白色,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比他们见过的最上等的澄心堂纸还要白,还要细腻。 徐慧下意识地在自己的粗布衣衫上擦了擦手,才敢伸出指尖,轻轻地,带着朝圣般的虔诚,触碰了一下那纸的边缘。 光滑,温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 “这……这……真的是纸?”徐慧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 纸,是知识的载体,更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命根子。 第314章 私塾准备开学(二) 一张劣等麻纸都要三文钱,眼前这品质远超贡纸的白纸,怕是价值不菲。 而杨九狼,就这么随意地拿出了一大沓,少说也有数百张。 “这是白纸,”杨九狼倒是很理解这两人的反应,“管够。” 管够…… 这两个字, 让徐家两兄妹的呼吸一滞。 杨九狼没理会他们的失态,亲自解开了另一个布包。 里面,是数十根长短一致,一头削尖的黑色细木棍。 “此物,名为‘铅笔’。”他拿起一根,又取过一张白纸,随手在上面画了一条线。 一道清晰的、灰黑色的线条,便留在了白纸上。 他将铅笔递给徐燕。 徐燕呆呆地接过,学着杨九狼的样子,也在纸上划了一下。 同样的线条,出现在纸上。 他不用蘸墨,不用舔笔,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写出字迹。 “这……这是何等神物?”徐燕不敢置信地又画了几笔。 他自诩读过书、也见过些世面,此刻脑中却一片空白, 之前建立起来的关于‘笔墨纸砚’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重塑。 这白纸、这铅笔, 已经超出了这两兄妹能理解的范畴。 —— 私塾招到夫子,即将开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杨家西村的每个角落。 村里的榕树下,水井边,田埂上,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听说了么?族长请了夫子,要开私塾了!” “何止哦,还请了个女夫子,专门教女娃哩!” “真的假的?让女娃念书?这不瞎胡闹么?”一个叼着旱烟杆的老汉,很是不赞成。 “话不能这么说,族长家的闺女小丫,听说就是第一个要入学的。” “族长家的能和咱家的一样吗?人家是金枝玉叶!” 很快,内务堂公布了束脩的价钱:一个孩子,一年三百文。 这个价格,在众人意料之外。 三百文,贵么? 说贵,也不算太贵。 比起县城私塾动辄几两银子的束脩,这简直就是白送。 如今村里人在作坊上工,一天能挣个十几二十文,省吃俭用一月,也就能凑得出来。 可说便宜,也绝不便宜。 三百文,能买几袋粗粮,够一家几口吃上几月。 也能扯上些粗布,给家里添件衣裳。 拿这笔钱,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识字’,划算么? 这笔账,在每个村民心里,都打得噼啪作响。 接连两日,杨坚在私塾门口摆了桌子登记,可前来报名的,竟寥寥无几。 整个村子三四百来号人,适龄的孩童四五十个,报名的却不足十人。 这个结果,让徐燕和徐慧两兄妹有些紧张。 他们住着最好的房子,用着神仙般的纸笔,可到头来,竟可能没有学生可教。 这巨大的落差,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窘迫。 徐慧坐在崭新的课桌前,抚摸着光滑的桌面,前两天刚燃起的热情,又黯淡了下去。 私塾,讲堂内。 杨九狼看着报名册上那稀稀拉拉的几个名字,脸上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族长,村民们……似乎不太愿意……”杨坚站在一旁,语气有些无奈。 “不愿意,是因为他们还没看到好处。”杨九狼将册子合上,声音平静: “人嘛,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 他转头,看向门外,三叔公杨剑黑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 “三族老,进来。” “哎,族长!”杨剑黑一溜烟跑了进来,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族长有何吩咐?” “你的宣传堂,该开张了。”杨九狼敲了敲桌子,“我给你个差事,你去村里,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 “族长请讲,我保证一字不差!” “你就告诉村民,”杨九狼想了想,缓缓开口: “三年后,村里所有的作坊,包括烧砖的、织布的、造纸的,招工只招识字、会算术的人。 不识字的,只能去干最苦最累的力气活,工钱,只有识字的一半。” 他顿了顿,加了最后一句: “工头、管事这些位置,能者居之。谁的学问好,算得清账,谁就上。工钱,另算。” 三叔公杨剑黑听完,眼睛瞬间亮了。 他那张黑脸上,立马露出了欠揍的笑容。 “高!实在是高啊族长!”他一拍大腿,“这哪是让他们读书,这分明是给他们指了条金光大道啊……” “好了,快去办正事。”杨九狼挥了挥手,打断三叔公的马屁。 “得嘞,这事,包在我身上!”说完,三叔公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午后,祠堂广场,榕树下。 这里坐着不少村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三三两两, 有人手里纳着鞋底,有人编织着箩筐, 忙碌之余,还讨论着今天的热门话题。 “一年三百文,咋不去抢?”一个婆娘撇着嘴,手里的针线纳得飞快: “俺家那小子,是块刨地的料,不是读书的料。这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 旁边一个黑瘦的汉子附和: “就是。三百文,都够购买半个媳妇了?再说了,认字有啥用?还能让地里多长几颗谷子不成?” 这话引来一片赞同。 在他们看来,读书识字,是城里老爷们的事,是那些想当官的人才需要操心的事。 对于他们这些泥腿子,土地和力气,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最朴素的生存观念,千百年来未曾变过。 就在这时,三叔公杨剑黑背着手,一摇三晃地踱了过来。 他没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广场中央那块用来晒谷子的大青石上,站定。 他清了清嗓子,既不说话,也不看人,就那么眯着眼,晒着太阳,活像一只打盹的老猫。 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三叔公深谙此道。 村民们的好奇心,就这么被他给勾了起来。 大家伙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交头接耳,目光全投向了那个站在高处装模作样的老家伙。 “这老东西,又犯什么毛病了?” “八成是来宣传族里的事情的。”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挂在他身上,三叔公才慢悠悠地睁开眼,扫视全场, 那张黑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众人。 “咋地,三叔公,你又被三奶奶赶出来啦?”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道,引来一阵哄笑。 “就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俺们回家抱婆娘!” 第315章 算术(一) 三叔公瞥了说话几人一眼,也不生气,反而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行了行了,”他摆摆手,压下喧闹,“今天,我来……是替族长传几句话。” 一听是族长的话,众人立马安静下来。 三叔公很满意这个效果,“族长说了,三年后!村里所有作坊,招工,只招识字的!会算术的!” “不识字的,也不是说不要。”他顿了顿: “可以去扛石头、挖泥巴,干最苦活、拿最低的钱,工钱嘛……只有人家识字的一半!” 一半? 听到这两字,村民们马上就坐不住了: “啥?工钱只有一半?这是要俺们的命啊!” “这不是逼着俺们送娃去念书吗?” “太狠了,族长这招也太狠了!” “咋地?没本事还想干轻松活不成?”三叔公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爽得不行: “族长还说了,作坊里的工头、管事,往后谁有本事谁上。谁的字认得多,谁的账算得清,谁就能当。那工钱,可就不是一天十几二十文了!” “三叔公,当管事能有多少工钱?”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急问道。 “多少工钱?”三叔公嘿嘿一笑,不答反问,“你们知道新来的夫子月钱多少吗?” “多少?”在场所有村民都竖起了耳朵。 “一月一两。”三叔公说完这四个字,转身……走了。 有了这些诱惑,足够村民们慢慢品味。 关于三叔公的宣传,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杨家西村。 饭桌上,炕头边,到处都在商量一个话题:送不送娃去私塾? 傍晚,杨二麻子家。 “他娘的,报!必须报!”杨二麻子把手里的酒碗往桌子上一放: “老子这辈子就够了,不能让我儿子也跟我一样,没出息。” “可……可是那三百文?”他婆娘有些犹豫。 “三百文算个屁!”杨二麻子因为喝点小酒,眼睛都红了: “这是给娃的前程,你没听三叔公说?以后不识字,连当牛做马的资格都没了。砸锅卖铁,也得让他去。” 像这类情况,在杨家西村的家家户户不停地上演。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私塾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龙。 杨坚再次摆出桌子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乌泱泱全是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手里攥着铜钱,生怕自己落后了。 “杨坚叔,给我家狗蛋报个名!” “先给我家铁柱报!我早早就来排队了!” “去去去,我家翠花才是第一个!女娃怎么了?女娃就不能当账房了?”一个彪悍的婆娘直接把挡在前面的人挤开。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都别吵!”杨坚沉声一喝,“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骚动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一些。 徐燕和徐慧站在讲堂门口,看着眼前这火爆的场面,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昨日门可罗雀,今日挤破门槛。 这位杨东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实在是……高深莫测。 仅仅一个上午,报名人数就超过了五十人。 到了下午,一些原本分出去的东村村民,竟然也偷偷跑来,想要给自己的孩子报名。 “杨坚叔,行个方便,我们……我们也想让娃来念书。”一个东村的汉子,点头哈腰地递上钱。 “族长有令,”杨坚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杨家西村的私塾,暂时只收西村的孩子。” 那汉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这个消息传开,西村的村民们,腰杆子瞬间挺得更直了。 原来,能进私塾念书,已经成了他们西村人独有的特权和福利。 昨天,谁家要是说送孩子去念书,可能会被笑话。 今天,谁家要是不送孩子去念书,那才真成了全村的笑话,是目光短浅、自绝后路的蠢人。 —— 私塾,一间宽敞的议事厅。 这间屋子是特意隔出来的,不同于讲堂的规整,此处更显随意。 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摆在中央,桌椅皆是上好的原木,打磨得光滑。 窗外,报名的人潮已经散去,杨坚正指挥着几个村民收拾着桌椅,喧闹声渐行渐远,只余下午后阳光的静谧。 徐燕和徐慧兄妹二人,正襟危坐于桌旁。 他们的面前,各放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粗茶。 徐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却落在窗外。 徐燕则低垂着眼帘,看着桌面上的木纹。 他是个读书人,深知‘教化’二字的分量与艰难。 这位杨东家,没有长篇大论地宣讲圣贤之道,也未曾引经据典地阐述读书的好处。 他只是用了最简单、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将读书与村民最根本的利益——‘工钱’与‘出路’,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兄妹俩的思绪。 “在想什么呢?”杨九狼迈步而入,随意打了一声招呼。 他径直走到长桌的对面坐下,将一本册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往后要教的东西,你们先看看。” 那册子,便是用白纸装订而成。 用了细麻线沿着书脊的位置细密地缝合,针脚整齐,看得出装订者的用心。 徐燕和徐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郑重。 他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册子。 封皮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字:算术。 徐燕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愣住了。 徐慧也凑过来看,随即,她那双总是带着沉静的眸子,满是诧异。 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圣人箴言。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 0、1、2、3、4、5、6、7、8、9。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一枚鸭蛋,有的像一把弯钩,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根棍子。 每一个符号下面,对应标注了:零、壹、贰、叁、肆…… “东家,这……是何种文字?”徐燕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自诩读过一些杂书,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符号。 它们不像是字,倒更像是某种秘符。 “一种记数之法。”杨九狼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 “世间万物,皆可为数。数之繁杂,难以笔录。譬如,” 他放下茶壶,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玖佰玖拾玖。 “写这五字,需多少笔划?” 徐燕心算了一下,答道:“三十余笔。” 杨九狼点点头,又在桌面写下阿拉伯的:999。 “用这符号,只需三笔。” 三笔。 这个对比,简单、粗暴,却直击核心。 第316章 算术(二) 徐慧的瞳孔一缩,她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套符号的价值所在。 作为常年需要算账的人,她太清楚书写速度和清晰度的重要性了。 用算筹计算完毕后,记录在账本上,是一个繁琐且容易出错的过程。 尤其是数目巨大时,那一连串的‘万、仟、佰’,看着就让人头疼。 而这套符号,能将这一切化繁为简。 “此法,可称之为「阿拉伯数字」。”杨九狼说道,“其精髓,不在于形,而在于「位」。” “位?”徐燕咀嚼着这个字。 “不错,位值制。”杨九狼开始解释: “譬如「壹佰贰拾叁」,用此法,写作「123」。此三符,位列不同,其值亦不同: 叁,在末,其值仍为叁; 贰,居中,其值便为贰拾; 壹,在首,其值则为壹佰。 一符可顶万符,只因其位不同。” 在杨九狼的脑海中,001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梳理着人类数学史。 位值制是人类数学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古巴比伦、古中国、古印度和玛雅文明都曾独立或半独立地发展出位值制。 但只有印度人发明的体系,因为引入了「0」,才最终成为世界标准。 而这里的算筹记数法,已是成熟的十进位值制, 但其记数方式依赖实体算筹,书写和运算均不便,且‘空位’的表达方式不统一,极易混淆。 “那……这个「0」,又是何意?”徐慧指着那个圆圈符号,问出了关键。 “这个名为「零」。”杨九狼解释,“其意为「无」,为空位。” 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101。 “譬如,一百零一。若无此「零」居中占位,便成了「十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它在,数的体系,方才圆满。” 兄妹二人看着那本薄薄的《算术》,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方才只是好奇,那么现在,就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记数符号了,这背后,是一套完整、严谨、自洽的逻辑体系。 他们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是“+”、“-”、“×”、“÷”四个更加奇怪的符号。 “此四者,为算符。”杨九狼主动解释,“分别为——加、减、乘、除。” 他直接在纸上演示。 三加五等于八。 他先用这里的文字写了一遍,然后用新方法列出:3 + 5 = 8。 十二减七等于五:12 - 7 = 5。 横式、竖式…… 每一种演示,都让兄妹二人耳目一新。 他们所熟悉的算学,是依靠心算、口诀,辅以算筹,那是一个复杂而经验性的过程。 而杨九狼展示的,是一种‘可见’的运算。 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地呈现在纸上,一目了然,有迹可循。 当他们翻到最后一页时,更是震惊。 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巨大的方格表。 1 × 1 = 1 1 × 2 = 2 ;2 × 2 = 4 …… 9 × 9 = 81 那正是他们从小背到大的《九九歌诀》。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但他们熟悉的,是朗朗上口的歌谣,是一种需要反复记诵的口诀。 而眼前的,是一个二维、可视化、充满逻辑美感的——矩阵。 “九九歌诀,也可成图?”徐慧喃喃自语。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表格,感受着那份直观带来的冲击力。 “为何不可?”杨九狼反问,“世间万物,皆可归于点、线、面。” 这番话,已经带上了一丝哲学的味道。 议事厅内,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兄妹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毕生所学,以及对这个世界‘算学’的认知,在这一刻,彻底被这本薄薄的册子给颠覆。 “好了,”杨九狼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本册子里面的内容并不难,以你们现有的算术基础,很快就能融会贯通。你们要尽快掌握,然后教给孩子们。” “是,杨东家。” —— 七日后,杨家西村私塾,正式开学。 天刚蒙蒙亮, 四五十个半大孩子,穿着各式各样洗得发白的衣裳,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进了私塾的大门。 他们一个个仰着小脸,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地方。 这些娃,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将将四岁,被兄姐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找着自家的爹娘。 他们,平日里是村中巷尾乱窜的泥猴,是田间地头打滚的土狗,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一个个野得像没人管的蒿草。 可今天,都被自家爹娘用沾了皂角的布巾,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换上了家里最好、补丁最少的衣裳。 纵使如此,依旧有几个虎头虎脑的男娃,鼻涕挂在嘴边,亮晶晶的,眼看就要滴落。 私塾前,五十多个孩子挤作一团,站得歪歪斜斜,交头接耳。 徐燕和徐慧兄妹二人,并肩站在前面。 徐燕一身青色长衫,身形瘦高,面容白净, 他看着眼前这群混乱的孩童,眉头微蹙,但眼神却很平和。 徐慧则穿着一身合体的粗布衣裙,虽不华贵,却干净利落。 她目光扫过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娃,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肃静!” 徐燕开口,声音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朗,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孩子们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嗡嗡作响起来。 他们不怕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 “咳。” 一声轻咳从众人身后传来。 孩子们回头,只见族长杨九狼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孩子。 方才还无法无天的孩子们,此刻一个个立马站直身体,瞬间噤声。 第317章 开学 杨九狼身边,牵着他的闺女杨小丫。 小丫头扎着两个小抓髻,今天也穿了身新衣裳。 最惹眼的,是她身上挎着的一个小布包。 布包靛蓝色,方方正正,布包盖上有两个用细布条打成的活扣。 这便是杨九狼设计的‘书包’,灵感来自他小时候背过的单肩斜挎书包,简单实用。 但在众多孩子眼中,这东西的形制,新奇又好看。 杨小丫身后,跟着堂姐杨小草,堂哥杨浩。 第一天开学,杨九狼亲自送他们过来。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孩子,最后落在徐燕兄妹身上,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走吧,在课堂要听夫子的话。”杨九狼松开杨小丫的小手。 “是,爹爹。”小丫头和堂哥堂姐一起加入了队伍的后面。 接着,徐燕朗声道: “从今日起,我便是你们的夫子,徐燕。这位是女师,徐慧。入我私塾,当守我私塾之规矩。男左女右,各入讲堂!” 他声音一落,孩子们却依旧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动。 “听夫子的。”杨九狼淡淡开口。 这四个字,比圣旨还管用。 孩子们立刻骚动起来,在几个年长孩子的带领下, 男娃们去了左边的讲堂,女娃们则跟着徐慧,有些羞怯地走进了右边的讲堂。 —— 男讲堂内, 阳光从宽大的窗户照进来,将崭新的桌椅染上一层金色。 “都寻个位子,坐下。”徐燕站在讲台后,声音平和。 孩子们一拥而上,抢起了座位。 个头大的,自然抢了最前面、最中间的位置。 个头小的,被挤到后面和角落,有的甚至委屈地撇起了嘴。 那个叫杨二柱的黑壮小子,仗着力气大,一个人就占了最中间的两个位置,把一个瘦小的男孩推倒在地。 “这都是我的!”杨二柱挺着胸膛,颇有几分小霸王的风范。 瘦小男孩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徐燕并未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所有人都坐定,讲堂内只剩下那瘦小男孩的哭声和杨二柱得意的喘息声。 他走下讲台,来到杨二柱面前。 杨二柱见夫子走来,有些紧张,但依旧梗着脖子。 “你叫杨二柱?”徐燕问。 “是。”杨二柱声音洪亮。 “你为何要推他?” “他抢我的位子!”杨二柱指着旁边的空位,理直气壮。 “哦?”徐燕看向那个空位,又看向杨二柱,“这桌上,可刻了你的名字?” 杨二柱一愣,摇了摇头。 “这椅上,可有你家的标记?” 杨二柱又摇了摇头。 “既然都无,”徐燕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又凭何说,这是你的位子?” “我先占的,就是我的!” “很好。”徐燕点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 他转身,走到那个哭泣的男孩身边,将他扶起,然后指着讲台上的戒尺,对杨二柱说: “你比他强壮,所以你抢了他的位子。那把戒尺,比我的手臂坚硬,若是我用它打了你,是不是也理所应当?” 讲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孩子都看着那把黑漆漆的戒尺,又看看夫子,再看看一脸愕然的杨二柱。 他们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原来「力气大」和「有道理」,是两回事。 杨二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夫子,又看看地上的男孩,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私塾,是讲规矩的地方。”徐燕这才转向所有孩子: “在这里,不以力气大小论英雄,不以家中贫富分高低。唯一的规矩,便是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第一堂课,我们学的第一条规矩:尊师。 夫子说话时,要安静倾听。夫子提问时,要举手作答。 见到夫子,要躬身行礼,道一声‘夫子安好’。都听明白了么?”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很好,”徐燕回到讲台,“现在,全体起立。” 孩子们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 “向我行礼。”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的弯腰,有的鞠躬,有的甚至直接跪了下去,乱七八糟。 徐燕没有斥责,而是亲自示范,缓缓地、标准地弯腰九十度,双手交叠于腹前,“像这样,再来一次。” 这一次,齐整了许多。 “坐下。” 孩子们坐下,发出一阵桌椅的碰撞声。 “不对。”徐燕摇头: “坐下时,要轻。椅子要拉开,人坐正,再将椅子轻轻推回。” 他反复地让孩子们练习着起立、行礼、坐下这些最基本的动作。一遍,两遍,十遍。 起初,孩子们觉得新奇,后来便觉得枯燥,但看着夫子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没人敢造次。 —— 另一边,女讲堂。 气氛与男讲堂截然不同。 没有争抢打闹,二十多个女娃,一个个怯生生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徐慧站在讲台上,同样在教这些孩子最基本的课堂规则和礼仪。 这些女娃子倒是非常听话,学起来也比男娃那边要快、要标准得多。 —— 傍晚,放学时刻。 孩子们呼啦啦涌出私塾。 但与早上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再横冲直撞,而是排着队,虽然队伍歪歪扭扭,但终究是队伍。 见到等在门口的杨九狼,他们会笨拙地停下来,学着夫子教的样子,躬身行礼。 “族长好。” 声音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规矩。 等在门口的父母们,都看傻了。 这……这还是自家那个混世魔王吗?就一天功夫,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杨二麻子看着自家儿子杨狗蛋,虽然还是那张脏兮兮的脸,但腰杆挺得笔直,走路也不再拖泥带水。 他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他娘的,”他喃喃自语,“这三百文钱,花得值!太值了!” 现在,在这些父母心中, 孩子上私塾就算学不到几个字,学些做人的规矩和礼节也是好的。 第318章 秋收(一) 时间一晃,来到了十月中旬。 秋,已深。 傍晚,水稻田。 一行几人,缓缓走在田埂上, 杨九狼走在前,身后依然跟着几位族老。 他们的脚下,是平整的水泥沟渠,清澈的水流‘哗哗’流淌。 夕阳下, 目之所及,再无他色。 沉甸甸的稻穗,一株株,一簇簇,紧密地挨在一起,形成了一波又一波涌动的金色浪潮。 晚风拂过,稻浪起伏,沙沙作响。 “老天爷……”三叔公杨剑黑喉结滚动,惊呼出声,“族长,这、这真是咱们村的田?” 杨坚也看得出神,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从田里摘下一穗稻谷,放在掌心。 那分量,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也沉甸甸的。 “往年此时,”农经堂堂主杨剑南,眼眶有些泛红,声音沙哑,“这片低洼地,十有八九还泡在水里。”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田埂旁的泥土。 往年,这个时节的泥土,是湿冷、黏腻,甚至带着腐烂气味的。 因为排水不畅,雨水和河水倒灌,田地长期浸泡,稻禾的根早就被泡烂了,别说结穗,能活下来就算不错。 而现在,他手中的泥土,是温润的,疏松的,带着健康的土腥味。 “水泥沟渠,当真是神物。”杨剑南感慨, 他看着那条条灰白色的水渠,语气中满是敬佩。 这几个月,他们亲眼见证了这套水利系统的威力。 雨季时,多余的雨水顺着光滑的渠壁,被迅速排入河中,再无内涝之忧。 天旱时,只需打开闸口,上游的河水便能源源不断地灌溉每一寸土地。 “往年一亩地,好年景能收个两石谷子,已经顶天了。”杨坚掂量着手里的稻穗,估算了一下: “看今年这长势,翻一番,怕都不止。” “是啊,就算没有翻一番,一亩三石应该是有的。”杨剑南接话,随即眉头又锁了起来: “再有两三日,便可开镰了。只是……这稻子长得太密、太壮,今年的收割,怕是比往年还要累人。” 众人顺着他的话头,想起了往年收割水稻的场景。 烈日当头,全村老少,无论男女,都得下到田里。 他们使用的工具,是一种巴掌大小的短柄镰刀,铁质粗劣,刀刃用不了多久就得磨。 收割时,人得深深地弯下腰,左手抓住一小撮稻杆,右手用短镰奋力地割。 这个姿势,对腰背是极大的考验,一天下来,直不起腰是常事。 而收割,仅仅是第一步。 割下的稻禾要捆成小捆,运到田边的空地上,接下来是脱粒。 最常见的法子,是‘摔打法’。 寻一块大石头,或者摆一个半人高的木架子,农人举起一捆稻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打在石头或木架上。 谷粒‘噼里啪啦’地掉落,同时,稻草、灰尘、汗水齐飞。 这活,不仅累,还浪费。 总有那么些顽固的谷粒,任你怎么摔打,就是不肯脱离稻穗。 更讲究一点的,会用‘连枷’。 那是一种木制的农具,长柄的一端,通过转轴连着一排木条或石条。 农人挥动长柄,带动那排木条,反复拍打铺在地上的稻禾。 这比摔打要省力一些,但效率同样堪忧。 整个收割、脱粒的过程,耗时耗力,往往需要十天半月。 期间,最怕的就是下雨。 一场秋雨,就能让来不及脱粒的稻谷发霉、发芽,一年的辛苦,瞬间化为泡影。 “是啊,”杨坚也面露忧色: “按往年的速度,这千八百亩地,全村人齐上阵,没有半月,怕是收不完。这天时,可不等人。” 杨九狼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关于收割工具,他前些日子就安排铁匠作坊和木匠作坊开始打造。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沿着来路走去,“都回去吧,养足精神,准备开镰。” “族长这话……是何意?”几位族老看着他从容的背影,面面相觑,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 两天后,开镰之日。 天刚蒙蒙亮,杨家西村的祠堂广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男女老少,几乎全员出动。 汉子们赤着膊,露出古铜色的健硕肌肉,手里拿着磨得锃亮的旧式短镰。 婆娘们则用头巾包着头,准备跟在后面拾捡遗漏的稻穗。 气氛,热烈而凝重。 热烈,是因为丰收在即的喜悦; 凝重,是因为即将面临的,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就在众人准备奔赴各自的田地时, 一阵沉重的、‘嘎吱嘎吱’的滚动声,从广场入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杨木老带着十来个工匠,赶着几辆牛车,缓缓驶来。 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木老,你们这是……”杨坚有些诧异。 杨木老抹了一把汗,咧嘴一笑:“这是族长让打造的新家伙。” 新家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几辆牛车上。 杨木老走到一辆车前,伸手一掀。 哗啦一声,油布被扯下。 阳光下,一片寒光闪过,晃得人睁不开眼。 车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把镰刀。 但这些镰刀,却与他们常见的完全不同。 它们通体由精钢打造,刀身更长,接近一尺,刀刃带着一道优美的、向内弯曲的弧度。 刀背厚实,刀口却被磨得锋利无比,闪着森然的冷光。 最关键的,是它的木柄,不再是短短的一截,而是长达两尺有余,尾部还微微上翘,形成一个便于抓握的把手。 一个胆大的汉子忍不住上前,征得杨木老同意后,拿起一把。 入手微沉,分量恰到好处。 他试着挥舞了一下,长长的刀柄使得力矩大大增加,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这玩意,能割稻子?”有人发出疑问。 在他们的认知里,割稻子需要精细的动作,这么长的柄,如何使得上力? “这是改良过的新镰。”杨木老拿起一把镰刀比划: “省力,高效。愿意试的,可以来领一把。不愿意的,用自家的旧镰也无妨。” 闻言,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些犹豫。 “好了,”杨坚高声道,“既然是族长让用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好不好用,下了田,一试便知!” 众人将信将疑地拿着新镰刀,跟着各自分管的工头,浩浩荡荡地开赴田间。 而广场中央,还留着几个更加奇怪的大家伙。 那东西,主体是个半人多高的木箱子,箱子一侧,伸出几根木制的踏板, 另一侧,则装着一个巨大的、可以摇动的手柄。 最引人注目的,是木箱上方,一个可以转动的、布满了铁齿的滚筒。 “这是啥?看着像个大号的纺车。” “我看像个笼子,捉野兽的?” “你们都错了,”旁边的杨木一,此刻一脸得意,“这叫——打谷机!” 这可是他按照图纸,亲手打造的。 打谷机? 这个新名词,让众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第319章 秋收(二) 这样的打谷机一共有四台, 而在打谷机旁边还放着两台:手摇风车。 那是一个立式的木箱,上面有个漏斗,侧面装着一个巨大的手摇扇叶。 —— 半刻钟后, 众村民先来到了杨剑南家的田地。 作为农经堂堂主的杨剑南,他亲自下场。 他手持那柄新式长柄镰刀,站直了身体,只是微微躬身,将镰刀伸向稻禾根部,手臂轻轻一用力。 唰——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大把金黄的稻禾,应声而断。切口整齐,毫不拖泥带水。 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 杨剑南自己同样也愣住。 他低头看了看割下的稻禾,又看了看手里的镰刀,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太……太轻松了,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那锯齿状的刀刃只需轻轻一划,稻禾就被割断。 而且,因为刀柄很长,他几乎不用怎么弯腰,这比往年轻松太多了。 唰——唰——唰——! 杨剑南来了兴致,手臂挥舞起来,只见金色的稻浪随着他的动作,一片片地倒下。 他一个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收割了过去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完成的面积。 “我的天!” “这也太快了!” 围观的村民们,爆发出阵阵惊呼。 就在此时, 杨九狼带着人,将那几台‘打谷机’和‘手摇风车’抬了过来,放在田边的空地上。 “把割好的稻禾抱一些过来。”他吩咐了一声。 “是,族长。”几个汉子抱来几大捆稻禾。 “看好了。”杨九狼开始给众人示范, 他单脚踩动打谷机下面的踏板,那木制的滚筒,立刻‘呼呼’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带起了风声。 然后抱起一捆稻禾,将稻穗的那一头,送向高速旋转的滚筒。 噗噗噗——! 一阵密集的、雨打芭蕉的声音响起。 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饱满的谷粒疯狂地从稻穗上脱落,接着从打谷机下方的出粮口、倾泻而出。 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杨九狼手中的那捆稻禾,稻穗上已经变得光秃秃,只剩下干净的稻草。 他将稻草扔到一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地面上,已经堆起了一小堆金灿灿、不含一丝杂质的谷子。 “……” 全场陷入了一时的安静, 所有人呆呆地看着那台还在‘呼呼’转动的木头滚筒, 又看看那堆干净的谷子,再看看杨九狼那张平静的脸。 他们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这……是什么妖法? 过去, 要处理这么一捆稻禾,需要一个壮汉举着它,用尽力气在石头上反复摔打几十下,累得气喘吁吁,还总有打不干净的。 而现在, 只需轻轻地往这滚筒上一送,几息之间,就完成了。 而且,脱粒得干干净净,比最仔细的老农用手搓还要干净。 “我……我来试试!” 三叔公杨剑黑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抱起一捆稻禾,学着杨九狼的样子,送向滚筒。 噗噗噗噗——!!! 同样的声音,同样谷粒脱落。 三叔公感受着手中稻禾的震动,看着那倾泻而下的谷粒,激动得满脸通红。 “神了!真是神了!”他大吼道。 村民们终于被这声大吼唤醒,都纷纷抢着要亲自体验一番。 “快!快让我试试!” “这玩意也太好用了吧!” “族长,你这脑子,是咋长的?”三叔公凑到杨九狼身边,谄媚地笑道: “比那县城里说书先生编的故事还神。依我看,你不是凡人,八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嫌天宫太无聊,下来体验生活的。” “好了,别耍宝了。”杨九狼不想搭理眼前的老头。 接下来, 他开始示范——手摇风车。 “脱粒后的谷子里,还混着些碎草和秕谷。”杨九狼开口解释,“用这个,可以把它们分开。” 他让人将一簸箕刚脱粒的谷子倒进漏斗,然后让一个妇人摇动手柄。 巨大的扇叶转动起来,产生强劲的风力。 谷子从漏斗落下,在经过风口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饱满的、沉重的谷粒,径直落下,从下方的出粮口流出。 而那些较轻的碎草、灰尘和空壳的秕谷,则被强风吹向一旁,从另一个出口飘落。 又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一簸箕的谷子,就变得干干净净,粒粒金黄。 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娘,看着那被吹到一边的谷糠,激动得百感交加。 “往年扬场,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没风不行,风大了也不行。一不小心,好好的谷子就跟糠一起被吹跑了。现在……现在有了这个,再也不用心疼了!” 至此, 一套全新的、高效的流水线作业模式,在杨家西村的田埂上,正式成型。 长柄镰刀负责快速收割,打谷机负责高效脱粒,手摇风车负责精细筛选。 分工明确,环环相扣。 村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 他们马上赶到自家的田地,割禾的割禾,运禾的运禾,争取尽快借用到这些机器。 汉子们负责踩打谷机脱粒,女人们则负责操作风车,将筛选好的干净谷子装袋。 整个杨家西村,繁忙,却井然有序。 —— 不多久, 一阵阵‘轱辘、轱辘’的车轮碾压土路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田埂边的忙碌。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循声望向村口望去, 四辆青布马车,前后由几名佩刀的衙役护卫,不疾不徐地驶来。 马车停稳,车帘掀开,率先下来的,是捕头李奎那张熟悉的方正脸膛。 随即,他躬身,扶着县令王政兴下了车。 其后,又有十来人陆续下车,个个衣着体面, 有的是身着长衫的乡绅,有的则是面带风霜之色的各村里正、族长。 “是王大人!”眼尖的杨坚最先反应过来, 他丢下手里的活,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手,快步迎了上去。 王政兴带来的这群人,正是上次过来参观水泥沟渠的其中一部分人。 这些人参观完水泥沟渠、回去之后,一直犹豫不决,拖到现在也没下定决心修建水泥沟渠。 王政兴此行,目的简单而直接。 说一万句,不如让他们亲眼看一回。 用粮食的高产量,才是说服这些庄稼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见过王大人。”杨九狼和杨坚已经走了过来。 第320章 秋收(三) “两位不必多礼。”王政兴摆了摆手,便领着众人,径直朝着田埂走去。 越是走近,空气中那股禾谷特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香气就越是浓郁,直往众人鼻子里钻。 “这……这……我的老天爷……”李家坳的李里正,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忍不住发出了低呼。 他快走几步,蹲在田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株被割下、尚未脱粒的稻穗。 那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秆子,每一粒谷子都饱满得不见一丝空壳。 他用粗糙的拇指捻开一粒,乳白色的米浆瞬间渗出,带着清甜。 “好稻!真正的好稻!”他喃喃自语,开始懊悔自家村子为何还在犹豫,白白错过了今年的好光景。 其他人也纷纷走入田间,他们弯下腰, 同样捧起稻穗,掂量着分量,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 “王大人,”李里正站起身,对着王政兴深深一躬: “是我等……错了!回去之后,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水泥沟渠给修起来!” “对!修!必须修!” “是啊,要是几个月前就开始修,说不定还能挽救回来不少稻谷。” …… 其他一起过来的族长和里正也纷纷表态。 王政兴抚须而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杨族长,”王政兴看着田间热火朝天的景象,指着一个正在挥舞长柄镰刀的汉子,问道:“那镰刀,似乎与众不同?” “确实有些不同。”杨九狼只是淡淡一笑,没有长篇大论地解释。 他从旁边拿起一把备用的新镰刀,递了过去。 镰刀入手,王政兴便察觉到了不同。 分量适中,重心靠前。 他虽不是农人,却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巧思。 “此物,亦是杨族长所制?”王政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 “正是。”杨九狼点头。 “嗯,不错!”王政兴赞了一句。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几台‘打谷机’和‘手摇风车’上。 一台形似巨大的纺车,却又多出许多狰狞的铁齿,下方还有供人踩踏的木板。 一捆稻禾送进去,光秃秃的稻草被扔出来,底下,金灿灿的谷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另一台则像个四四方方的柜子,侧面伸出一把巨大的扇叶。 一个妇人摇动手柄,扇叶转动,带起强风。 混着碎屑的谷子从上方漏斗落下,经过风口,饱满的谷粒与轻飘的谷糠、碎草,便各种分离。 一者沉甸甸地落入麻袋,一者被风吹向一旁。 “这……这……”李家坳的李里正,又是第一个被震惊到, 他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只挤出两个字,“神技?” 王政兴没有说话,而是缓步上前,走到那台还在‘呼呼’转动的打谷机旁。 他蹲下身子,没有去碰那机器,而是从地上捻起一小撮刚脱落的谷子,放在掌心。 粒粒饱满,色泽金黄,几乎找不到一粒秕谷。 他又看向旁边被丢弃的稻草,抓起一把,仔细翻看,稻穗之上,竟真的再找不到几粒残余的谷子。 “好,好个干净利落!”王政兴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赞叹。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杨九狼那张平静的脸。 “杨族长,”一位跟随而来的族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对着杨九狼拱手问道:“敢问此等神物,是何名堂?” 这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时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杨九狼身上。 “此物,名曰「打谷机」。”杨九狼的回答简洁明了,“至于那台,唤作「风车」。” “打谷机……风车……”众人喃喃自语,感觉这两个名称起得很贴切。 “那……是何人所制?”那位族长忍不住追问,如果他的村子也有这样的机器,那该多好。 没等杨九狼回答,一道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抢先响起。 “嘿嘿,”三叔公杨剑黑挤上前来,脸上不自觉地带着自豪:“诸位,这等机器,当然只有我们族长才能造得出来。” 杨九狼瞥了三叔公一眼。 这老滑头,不吹能死呀?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自己亲自回答这些问题。 王政兴深深地看了杨九狼一眼,在心中开始盘算。 这长柄镰刀、打谷机、风车,三者合一,是一套完整的、颠覆性的农业生产工具。 若能推广至全县,对农业生产保证是一大助益。 “杨族长,大才。”王政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向杨九狼一揖。 他现在是由心底佩服眼前的年轻人,每次见面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大人,谬赞了。”杨九狼赶快拱手回礼。 王政兴环视一周,看到跟他一起过来的众人,皆对这些机器有着深深的渴望。 “杨族长,”王政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本官想,以官府之名,将这长柄镰、打谷机与风车,在全县推广。让边荒县的每一寸良田,都能享受到此等神器的便利。 不知……杨族长,可否愿意献出图纸?当然,官府绝不会让杨族长白白付出。本官可做主,由县衙拨付一笔银钱,作为酬劳。” 王政兴的话音刚落,田埂上便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献出图纸?” “县尊大人要推广?” “太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大部分里正、族长都面露狂喜之色。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杨家村敝帚自珍,不肯外传。 如今由官府出面,那这事,便十拿九稳了。 闻言, 杨九狼想了想。 这几样东西,打谷机稍显复杂,那长柄镰刀和风车,但凡是个有点经验的木匠铁匠,多看几眼,回去琢磨琢磨,仿制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技术壁垒几乎为零, 与其敝帚自珍,不如大大方方地做个顺水人情。 不过,好处一定是要捞一点的。 第321章 湖畔闲聊(一) 杨九狼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了看众人,故作思索。 这份沉默,让喧闹的田埂安静了一会。 那些原本充满期待的里正、族长们,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他们生怕这个年轻人头脑发热,一口回绝。 王政兴依旧面带微笑,那双看不出喜怒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杨九狼。 经过这么多次的接触和合作,他对杨九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只要好处给到位,没有什么不可以谈? “大人言重了。”杨九狼终于开口, 他先是对着王政兴拱了拱手,而后转向那些翘首以盼的里正族长,朗声道: “此三物,不过是草民为解乡亲们辛劳,偶得之物,算不得什么「神器」。”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中稍安。听这口气,是不打算藏私了。 三叔公杨剑黑见缝插针,立刻凑上前来,挺着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对着众人嘿嘿一笑: “诸位有所不知,俺们族长心怀天下,绝对是一等一的好人,这等利民之物,岂会私藏?” 闻言, 杨九狼有些无语,这张黑脸怎么这么喜欢抢镜头呢? 这老家伙就不知道……帽子戴得越高,越容易遭雷劈吗?! 不过,杨九狼也不点破。 既然有人帮着搭了台子,那他就上去唱一唱。 他接着三叔公的话头,继续说道: “大人欲在全县推广,此乃泽被万民之善举,草民身为边荒县一份子,自当鼎力支持。图纸,草民愿意献上。” “好!” “杨族长高义!” “杨族长确实是好人!” …… 田埂上,那些里正族长们,各种赞美之词那是不要钱地脱口而出。 王政兴抚须而笑,正要开口夸赞几句,却听杨九狼话锋一转: “只是……草民有更好的想法。” “哦?”王政兴眉毛一挑,“杨族长但说无妨。” “这样吧,”杨九狼看了看四周的田埂,“这里不是议事的地方。大人不妨到草民的峡谷一叙?” “也好,请!”王政兴想了想,便点头。 他其实也有事情要与杨九狼商议。 —— 两刻钟后,峡谷湖畔。 杨九狼与王政兴二人,则沿着一条新铺就的水泥路,信步走到了湖边。 湖水清澈,微风拂过,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湖岸边,一条平整的水泥路环湖而建,路边栽种着些许杨柳,枝条垂下,轻抚水面。 行至半段,有一座亲水台延伸至湖中。 平台由坚实的木桩撑起,铺着厚重的木板,踩上去纹丝不动。 平台中央,一座小巧的八角木亭翼然独立,飞檐翘角,颇有几分雅致。 这便是建筑工头吴建和木匠杨木老的杰作。 在这里乘凉、垂钓、看风景,都是不错的选择。 亭中,早已摆好了木桌木凳。 家中的丫鬟手脚麻利,端上新沏的茶水与几碟精致的点心。 杨九狼与王政兴相对而坐。 “杨族长,当真是会享受。”王政兴环顾四周, 目光落在清可见底的湖水中,能看到几尾游鱼悠闲地摆着尾巴。 他由衷地赞叹道:“本官曾也去过几处乡绅的别院,论及这山水意趣,皆不如你此处。” 这话不假,那些乡绅的园林,多是人工堆砌,匠气太重。 而这里却是天然的湖泊,加上有001精心的规划,这些建筑与周遭景色浑然天成。 杨九狼提起陶壶,为王政兴续上茶水,动作不疾不徐。 他笑了笑,脸上带着几分自得的痞气: “大人谬赞。人活一世,吃喝二字。若是连自己都伺候不好,那活着还有何滋味?总不能指望阎王爷给咱补发工钱吧。” 王政兴闻言,抚须一笑。 这杨九狼,说话总是这般出人意表,带着一股子不敬鬼神的生猛劲,却又偏偏让你觉得有几分歪理。 他喝了一口茶,把话题转回到正轨,“方才在田边,杨族长说有更好的想法,本官愿闻其详。” “大人,是这样的。”杨九狼放下手中的茶杯,“草民献出图纸的同时,还想统一定制机器的标准。” “哦?如何定制?”王政兴来了兴致。 “便说那打谷机,”杨九狼信手拈来: “看似简单,其魂在于滚筒。滚筒上的铁齿,其间距、角度、数量,差之毫厘,脱谷之效便谬以千里。 若是各家铁匠看着图纸自行摸索,十家打出十样,有的能用,有的便是废物,徒耗钱粮物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再如那风车,扇叶的弧度,直接关乎风力大小与分拣精细。此等关键之处,非良匠不可为,且耗时费力。”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王政兴是聪明人,一听便懂。 “草民以为,广散图纸的同时,还要专供核心部件。”杨九狼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方案: “我这峡谷中的作坊,可以专门打造这些关键的部件。如打谷机的滚筒、风车的扇叶、乃至连接各处的齿轮、曲柄。” “此法,如盖房。我备好梁柱榫卯,诸位只需砌墙铺瓦即可。省时省力,且屋舍坚固如一。坏了哪根柱子,再来买一根一模一样的换上便是,岂不便宜?” 王政兴越听,眼睛越亮。 如果杨九狼能提供那些关键、而难以制作的零部件, 那么普通百姓自己都能组装自己的农具,而不用花高价钱去购买高昂的成品。 以此同时,哪里坏换哪里,大大节省了机器的维护成本。 这个想法,本质上就是后世的‘产业链分工’。 杨九狼不吃独食,而是将蛋糕做大,让渡出一部分利益,将其他工匠从业竞争者,变成了自己的上下游合作方和客户。 这种思维模式,在这个时代是颠覆性的。 “好一个「统一标准」!”王政兴忍不住赞叹,“如此一来,不仅利民,更有利于农具的快速推广。妙,实在是妙!” 接着,他又问道,“就是不知,杨族长打算如何实行该想法?” 杨九狼想了想,做了一个决定,“草民准备到县城开一家综合型的商行。” 他之前在县城购买的那几百亩土地,是时候开始动用了。 “综合型的商行?”王政兴咀嚼着这个名字,有些新奇。 “对。”杨九狼点头: “这家商行,不单卖打谷机、风车等农具成品,更卖那些核心的部件。滚筒、扇叶、曲柄、齿轮等等。” “不止于此,”他继续补充,“除了出售自家产品,我还打算建造铺位出租,也让其他商人过来出售自己的商品。” 第322章 湖畔闲聊(二) 王政兴的眉毛微微一挑。 他本以为杨九狼是要搞一个自家的大商铺,垄断经营。 没想到,他想的竟是搭建一个台子,让别人也来唱戏。 不过,这是好事。 杨九狼想在边荒县投资和建设,这不仅能带来税收,还能带来繁荣,他何乐而不为呢。 “这可是好事,”王政兴想了想开口: “若是杨族长在县城开商行,本官特批你相关的经营许可文书,并在农具产品方面给你减税。” “那就谢过大人了。”杨九狼等得就是王政兴这句话。 一个官方的许可,一层税收的减免,省去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这比直接给银子,来得更实在。 “哦,对了。杨族长,”王政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听闻贵村作坊造出了白纸?” 闻言, 杨九狼顿了一下,也不否认,“大人的消息果然灵通,确有此事。” “这白纸是否也打算在未来的商行中出售?”王政兴继续问。 “大人明鉴。”杨九狼接话道,“这白纸一旦拿出去,挣点小钱是小,怕就怕……动了别人的饭碗,惹来杀身之祸。”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 真的是,他确实有这层顾虑,而且雍王府的老管家赵谦也曾经给他提醒。 假的是,他的担忧并非真的那么强烈,以二哥杨九虎现在暗中掌握的人手和他个人本身的武力,寻常匪寇和势力根本不惧。 他这么说,一是在向王政兴「示弱」,同时也是在「抛钩」。 他在告诉王政兴:我有好东西,但是我没能力保护它,你看这事,怎么办? 王政兴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 他深深地看了杨九狼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也有审视。 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一来既往的这么通透与冷静。 他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反而能清晰地看到利益背后的刀光剑影。 这种心性,在年轻人中,实属罕见。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王政兴放下茶杯,声音沉稳: “本朝不禁商贾,但大宗买卖,如盐、铁、茶、丝,背后皆有通天的人物。 这造纸一行,虽不禁绝,但各州郡的上等纸张,也早已被几大世家所把持。你这白纸一出,无异于虎口夺食。” 他说得比赵谦更直接,更露骨。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亭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风吹过湖面,送来水汽的微凉。 杨九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将计划和盘托出: “所以草民想,这白纸就先在这边荒县,试试水。” “哦?如何试水?”王政兴问。 “草民打算,先拿出少量白纸,以两种法子出售。”杨九狼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零售。就在我那未来的商行里,设一个专柜,明码标价,价钱嘛……就定高一点,让大部分读书人都用得起,当然也不能太低。” “其二,便是批发。批发价比零售价低于两成,专供给那些书斋或者游走商人。” “两成利,对于游走商人而言,不算丰厚。”王政兴缓缓开口,一针见血,“长途贩运,风险颇高,若是利不够大,怕是乏人问津。” “大人所言极是。”杨九狼坦然承认,“所以,这只是寻常的批发价。” 他接着转而说道,“可若是……有人想做这白纸在某一地的独家专供呢?” 王政兴摩挲茶杯的手指顿了一下。 “独家专供?”他重复着这个新奇的词,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正是。”杨九狼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比如,整个边荒县,我只把纸批发给一家。如此一来,他便没了竞争,价格由他定,利润自然就高了。当然,草民的出货价,也要比那寻常批发价,再低上一些。” 这就好比后世的区域总代,拿到了授权,就是这片山头的猴大王,别的猴子想卖桃,都得从他这进货。 杨九狼知道王政兴夫人的娘家是个商贾之家, 他这是在给对方投下诱饵,一个看得见、摸得着、还能独吞的诱饵。 “你这后生,算盘打得倒是精细。”王政兴笑了, 他放下茶杯,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可你就不怕,这独家专供之人,坐地起价,扰乱市价,惹得天怒人怨?” “大人提醒的是,”杨九狼自然也想到这一层: “如何卖?那是他们的事。但这些独家专供的商户,他们每月的拿货量是有要求的,如果达不到,便会失去专供的资格。” 独家专供?拿货要求? 这些词新鲜,却不难懂。 王政兴在官场沉浮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术没听过。 他一听便知,这背后是一套环环相扣、缜密无比的章法。 “杨族长的意思是,”王政兴看向杨九狼: “这独家专供的资格,是优惠,但也有一定的约束。做得好,便可独占一方之利;做得不好,这恩惠随时可以收回,另寻他人。” “确实如此。”杨九狼点头。 “这法子,听着倒是有趣。”王政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可这「独家专供」的资格,怕是不好给吧?给了张家,李家不服;给了李家,王家又有怨言。” “那这就要看缘分和情分了。”杨九狼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服不服那还不是他说了算。 他随即想到了王政兴夫人的娘家,必须给对方一些好处: “若是令夫人的娘家想专供,草民可以让出更优惠的条件和价格。” “更优惠的条件和价格?”王政兴缓缓放下茶杯。 他自然知道杨九狼的用意,无非是想借他之势,扫除障碍。 他同样也需要这条财路,正所谓是一拍即合。 第323章 湖畔闲聊(三) “临州城内,拙荆的娘家倒是有几处铺面。”王政兴想了想,说道: “不知杨族长,可否将临州城的白纸专供权让给他们?” 杨九狼心中了然,能当上县令的人,背后一般都不会简单。 临州是州城,是整个州的中心,其地位远非边荒县可比。 王政兴这一开口,便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了这一带最大的市场。 “大人平日里助我良多,草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杨九狼自然不会拒绝,反正那块市场他暂时也做不了。 “好!明日,本官便可派人前来提货。” “明日?”杨九狼眉毛一挑,心中却是暗喜。 “正是明日。”王政兴点头: “好东西,就得抢占先机。现正逢秋收,各地商队往来频繁,正是将此物名声打出去的最好时机。 一旦白纸在临州府城站稳脚跟,何愁那些逐利的游商不闻风而来?” 这话说到了杨九狼的心坎里。 造纸作坊经过这段时间的生产和改进,已经积压了数量可观的白纸库存,正愁没有一个足够大的出口来消化。 王政兴这提议,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大人放心,”杨九狼给王政兴满了一下茶水,“作坊里已经有了些存货,明日来提,管够。” “爽快!”王政兴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那这白纸的价钱具体如何?” “草民这白纸,有三个价。”杨九狼放下手中的茶壶,把提前想好的价格说了出来: “摆在铺子里零卖的,一张全开白纸,五文钱。这价钱,比寻常麻纸贵上一文,但纸质天差地别,应该不算贵。” 王政兴点了点头,这个价格很公道, 既体现了白纸的价值,又没有高到让人望而却步,同时也给普通麻纸留下一定的销路。 “那还有两个价格呢?”他示意杨九狼继续。 “若是寻常书斋、行商来批量拿货,那是第二个批发价,四文钱一张。” “至于第三个价嘛……”杨九狼看着王政兴: “这第三个价,是情分价,也是专供给大人的价,三文钱一张。整个临州城,独此一份。 大人拿去,不管是四文卖,还是五文卖,其中的差价,便是草民孝敬大人的一点心意。” 三文钱?! 王政兴端茶杯的手顿了顿,眼神中的光芒一闪而过。 从三文到五文,这里面的利润空间太大了。 而且是独家买卖,意味着没有竞争,价格完全由自己掌控。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这种雪白的纸张出现在临州城时,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那些自诩风雅的世家子弟、苦读的书生,谁能抵挡这种诱惑? 他要的,不仅仅是钱。 更是通过这白纸,搭建一条通往临州上层圈子的人脉通路。 “好一个情分价。”王政兴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杨族长,你这份情,本官领了。” 两人一直聊到了中午,吃了一个便饭,王政兴便走了。 —— 翌日,造纸作坊。 天刚蒙蒙亮,便‘轱辘、轱辘’有十辆空牛车从村口驶来,每辆牛车都配着两名精壮的伙计。 为首之人,正是那个经常过来拉木料的周全,王政兴夫人的远房表哥。 “周管事,今个来得可真早啊。”内务堂堂主杨坚揣着手,笑着迎了上去。 他接着杨九狼的通知,说今天有人来提货,便早早就过来等候。 “杨堂主,早啊!有劳久候了!”周全这次的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客气。 他从牛车上跳下来,对着杨坚拱了拱手,脸上堆着笑:“奉我家大人和东家之命,前来提一批白纸。” “周管事客气了。”杨坚不咸不淡地回了一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货都备好了,在库房,请随我来。” 他的态度算不上热络,但也不失礼数。 这是杨九狼特意交代过的:面对客户一定要淡定,免得露出马脚。 周全也不在意,笑呵呵地跟在杨坚身后,目光却在作坊里四处打量。 这作坊的规模还真不小。 院落整洁,道路平整,工人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和石灰的味道。 很快,一行人来到一座独立的库房前。 库房门口,站着两个持棍的护卫,神情肃穆。 看到杨坚,两人才躬身行礼,打开了库房沉重的木门。 吱呀—— 随着木门的开启,一股干燥的纸张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 周全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下一刻,他的呼吸停滞了。 只见宽敞的库房内,靠墙的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 那些包裹堆积如山,从地面一直码到房梁,粗略看去,怕不是有成百上千摞。 饶是周全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也被眼前这景象给镇住了。 他原以为,这乡下地方的作坊,能有多少存货?不成想,竟是这般规模! “周管事,请验货。”杨坚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几个工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抬下一摞纸,解开外层的油布,露出了里面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每一百张为一令,用一张淡黄色的草纸封着腰。 周全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杨坚会意,亲自解开其中一捆油布,露出了里面码放整齐的白纸。 周全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 入手,是一种与麻纸截然不同的触感。 光滑、细腻、带着一丝凉意。 对着晨光一照,纸面平整,厚薄均匀,洁白得晃眼,上面竟无一丝杂质。 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纸张柔韧,发出一阵清脆的‘哗啦’声。 “好纸……真是好纸……”周全忍不住喃喃自语。 他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世面,州城里那些大纸行卖的纸,简直无法比。 “咳,”他干咳一声,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脸上重新摆出专业的挑剔神色: “这纸看着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吸墨如何?会不会洇?” 这是行家话, 纸再白再好看,若是不好用,那也是白搭。 第324章 提货 杨坚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面无表情地一摆手。 立刻有工人端来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 “周管事,请。” 周全也不客气,挽起袖子,亲自研墨,然后提起一支崭新的狼毫笔,饱蘸墨汁,悬腕于纸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笔尖。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行云流水写了四个字: “财源广进。” 墨迹在雪白的纸上晕染开来,黑白分明,对比强烈。 墨色饱满,边缘清晰,竟无半点洇散的迹象。笔锋的顿挫提按,都清晰地呈现在纸上。 周全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字,愣了一下。 他平时也练字,自问书法尚可。 但今日在这纸上写来,只觉得笔触顺滑,墨色鲜活,连带着自己的字,貌似都好看了三分。 他心中那点最后的疑虑,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狂喜。 他知道,这趟,可能要赚翻了。 这白纸一旦运到临州,必将掀起一场风暴。 “装车!” 周全再也按捺不住,大手一挥,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他手下的伙计们立刻上前,在杨家村工人的协助下,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一令令白纸往牛车上搬运。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为防止运输过程中的颠簸和受潮,纸张必须用油布包裹,并以稻草作为缓冲垫层。 每辆牛车的装载量需经过计算,确保重心稳定,避免侧翻。 杨坚站在一旁,拿着一本账簿,手下有个专门的识字小伙,每搬一令纸上车,便在账簿上画一道‘正’字。 一令,一百张。 一车,五十令,便是五千张。 十辆车,整整五百令,五万张纸。 周全看着那账簿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 五万张纸,按三文钱一张算……那是……十五万文钱。 换算成银子,就是足足一百五十两。 等运回去,若是运作得得当,同样赚个一百五十两?那绝对没有问题。 周全单想想,就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装车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当最后一令纸被安稳地放上牛车,杨坚那边也刚好合上了账簿。 “周管事,数目对好了。一共是五百令,五万张整。”杨坚将账簿递过去。 周全接过,草草看了一眼,便递还回来,他现在满心都是银子。 “数目没错。”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从中取出其中超过的银两。 “杨堂主,这是此次的货款。一百五十两,你点点。”他将布袋递了过去。 那布袋入手,杨坚的手猛地一沉。 他解开袋口,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五个小银元宝。 银光闪烁,刺得人眼睛都有些发花。 按照族老会重组时的商定,每位堂主都占有这些作坊3%的股份, 扣除部分成本之后,作为内务堂的堂主、大概能分到其中的四两银子。 四两? 这只是小小的一个开始,等市场打开之后,那可谓是钱途无量。 杨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先是掂了掂袋子的分量,接着数了一下,“没错,确实是一百五十两。” “那……杨堂主,货款两清,在下便告辞了。”周全拱了拱手,急着回去复命。 “周管事慢走。”杨坚回了一礼。 车队在一片‘嘎吱’声中,缓缓启动,满载着白纸和周全的希望,消失在山道的拐角。 直到车队彻底看不见了,杨坚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一个作坊管事说道,“这里先交给你,我去见族长。” “好的,杨坚叔。”那管事应了一声。 —— 四合院,书房。 杨九狼正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勾勒着什么?那是他在县城所购买土地的规划图。 “族长……”杨坚进来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杨九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钱袋,便明白了。 “出完货啦?” “出……出完了。”杨坚咽了口唾沫, 他双手将账本捧上,放到了杨九狼的书桌上,“族长,这是账本,这次的交易金额是纹银一百五十两。” “好,”杨九狼接过账本,随意看了看,“吩咐下去,加大白纸的生产。按照时长,对应算给工人工钱。” “族长,加工钱就算了吧。”杨坚同样也觉得要加大白纸的生产, 但没必要按时长算工钱,随便给个二三文钱补贴就足够了。 “没事,这是他们应得的。”杨九狼合上账本,又补充了一句: “今日开张大吉,造纸作坊全部工人、都多发一天的工钱,算是讨个好彩头。” “是!是!我这就去办!”杨坚有些激动,想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那些工人。 他捧着账簿,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着杨九狼,深深一躬: “族长,谢谢你为杨家村做了这一切!” 说完,他才大步流星地离去,脚步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 回到造纸作坊, 当杨坚宣布,加班按时长算工钱, 同时,族长为了庆祝开张大吉,给所有工人多发一天工钱时, 整个作坊立马欢呼起来: “喔——!!” “族长,你太好了!” “加班按时长算工钱?那我每天都加。” “我也加。” …… 工人们将手里的工具抛向空中,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最纯粹、最质朴的快乐。 一天工钱,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能给家里多买半斗米,能让孩子嘴里多一块麦芽糖。 这份喜悦,真实而滚烫。 杨坚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张张兴奋涨红的脸,眼眶也有些湿润。 他想起了一年前的杨家村。 贫穷、麻木、为了几口粮食争得头破血流。 再看看现在, 人人有活干,有钱拿,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有了盼头。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自于那个坐在书房里,看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年轻人。 他想到自己将会分到的那四两银子。 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跟对老板的重要性? 第325章 四大家主(一) 下午,日光西斜。 杨九狼依旧在书房中画着县城土地的规划图纸。 “老爷。”管家周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 “何事?”杨九狼手中的铅笔不停,头也不抬。 “县城钱、孙、李、王四家的家主联袂来访,人已在院门口。” “知道了,”杨九狼闻言,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请他们去前院客厅奉茶,我稍后便至。” “是,老爷。”周济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杨九狼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新栽的桂树。 他知道,这些家主多半是为白纸而来。 王政兴的牛车队那么大的动静,想瞒过这四家的眼线,几乎不可能。 这些人,鼻子比狗还灵。 经过多次合作,这四大家族早就在杨家村安插了眼线,时刻留意着这里的动向。 前院,客厅。 这间客厅是杨九狼亲自设计、专门用来接待外客的地方。 没有寻常富贵人家的金漆雕龙,也没有繁复的摆设。 墙上倒是挂着些山水画,笔法简练,意境悠远。 整个客厅,以宽敞、简约为主调。 钱万金、孙茂才、李长胜、王文渊四人,由周济引着,踏入客厅。 “几位家主,请用茶。”周济亲自奉上茶水,随后便躬身退下,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四人落座,各自端起茶杯。 茶是寻常的粗茶,入口微涩,但回味却有一丝甘甜。 四人谁也没说话,只是端着茶杯,各自品着。 孙茂才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发出‘叩、叩’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他有些不耐烦,但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钱万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得到消息,今早足足十辆大牛车从杨家村拉走了满满的货物。 派去盯梢的眼线回报说,那是一种前所未见的雪白纸张。 水泥的合作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也让他们意识到,杨九狼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挖不尽的宝藏。 如今这白纸,显然是又一个能下金蛋的母鸡。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杨九狼才慢悠悠地从内院踱步而来: “让几位家主久等了,方才处理些村中琐事,脱不开身。” “杨族长客气了,我等冒昧来访,本就唐突。”钱万金笑着起身,他那张弥勒佛般的脸上,露出那招牌式的笑容。 “不知几位家主今日前来,有何指教?”杨九狼在主位坐下,亲自提起茶壶,为四人续上茶水,动作不急不缓。 “杨族长,明人不说暗话。”孙茂才是个直肠子,也不绕弯子: “王县令大人的人,今早从你这里拉走了十牛车的货物,听说是白纸,不知是否属实?” “确有此事。”杨九狼坦然点头,然后问道,“难不成四位家主也想经营白纸的生意?” 他这话问得直接,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杨族长真是快人快语!”钱万金那弥勒佛似的笑脸又堆了起来,“有如此的好生意,我等自然是想加入。” “正是!”孙茂才嗓门最大,语气中带抱怨: “杨族长,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有这等宝贝,竟先给了王县令,把我等晾在一边。咱们的水泥生意,合作得不是挺愉快嘛?” “杨族长,”李长胜则不急不躁,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我们也算老相识了,若是有机会,还望族长能拉扯一把。” “李兄所言极是,”王文渊也开口,“我等今日前来,就是想问问,这白纸生意,咱们还有没有上桌的机会?” 四人一言一语,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同一个核心诉求:我们要入伙。 “机会,自然是有的。”杨九狼放下手中的茶壶回道。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件事……怕有些复杂。” 这话一出,四位家主的神情都微微一凝。 “杨族长,此话何意?”钱万金问。 “不瞒诸位,这次白纸生意的经营模式,跟往常有些不一样。”杨九狼看向众人,“临州州城的白纸专供权,杨某已经给了王县令。” “什么?!”孙茂才第一个跳了起来: “独家专供权?他王政兴好大的胃口!临州城可是整个州府最繁华的地方,他一个人就想全吞了?” 州城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其商业价值远非边荒县这种偏远小城可比。 拿到州城的独家代理权,就等于扼住了整个区域高端市场的咽喉。 这对于商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杨族长,此事当真?”钱万金的声音有些干涩。 “千真万确。”杨九狼点头: “王大人是这一县的父母官,作坊的经营许可都需经过他的批准。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拒绝?” 他又把官府这张虎皮扯了出来,和上次水泥事件如出一辙。 “岂有此理!”孙茂才骂了一句,又想发作。 “孙兄稍安勿躁。”李长胜压了压手,“事已至此,生气无用。既然临州州城已经没了机会,那不知……” 他看向杨九狼,“其他州城,比如庆州、云州,杨族长可有打算?”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 对啊,一个临州不行,天下又不止一个临州。 以这白纸的品质,拿到任何一个州城,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钱万金和王文渊的眼睛也亮了,齐齐看向杨九狼。 “几位家主想远了。”然而,杨九狼却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我这作坊初建,规模有限,每日产出的白纸数量并不多。 如今光是供给临州一地,便已是竭尽全力,实在没有余力再顾及其他州城。”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四位家主虽然心有不甘,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总不能逼着人家凭空变出纸来吧。 “不过,”杨九狼用食指沾了点茶水,随手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整个临州府,地域广阔。州城虽只有一个,但州城之下,还辖有九个郡。” 他顿了顿,看向四人: “我这白纸,产量虽不足以覆盖全国,但除了供给州城之外,匀出一些来,供给几个郡城,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这话一出,四位家主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 对啊! 州城是吃不上了,但郡城也是一块不小的肉。 第326章 四大家主(二) “只是……”杨九狼又是一个转折,“临州九郡,其中南关郡,也就是我等所在的这个郡,杨某打算自己经营,不假外人之手。” 这是在明确划分地盘,先把自己的核心利益圈定出来。 “剩下的八个郡城,诸位若是有意,倒是可以谈谈。”杨九狼取出一张地图,正是临州辖下的郡县分布图。 除了最南边的南关郡,其余八郡分别是: 东海郡、平原郡、安阳郡、河间郡、北山郡、洛西郡、云泽郡、清河郡。 四颗脑袋立刻凑到了地图前。 “东海郡!”钱万金的眼睛瞬间就盯上了地图最右侧的那个郡,“杨族长,这东海郡的专供权,我钱家要了。”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口,势在必得。 东海郡地处沿海,有渔盐之利,商贸往来最为频繁,是临州府除州城外最富庶的郡。 “钱老哥,你这可不厚道。”孙茂才有些不乐意,他指着另一个郡: “平原郡沃野千里,人口最多,读书人也多,对纸张的需求量定然极大。这平原郡,我孙家看上了。” 王文渊的扇子摇了起来,他指着地图上的安阳郡和河间郡,笑道: “安阳、河间二郡,地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都要经过,在此售卖白纸,不愁销路。这两个郡,我看都不错。” 他没有像钱孙二人那样直接锁定一个,而是抛出两个选项,显得更加从容,也留了后手。 李长胜没有急着开口,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仔细徘徊,在分析每个郡的优劣。 杨九狼看着他们争抢的模样,也不打断,只是静静地喝茶。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有让他们自己争起来,他才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过了一会,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几位家主莫急。”杨九狼微微一笑: “这八个郡,情况各不相同,富庶程度也有高下之分。若是都一个价钱, 对抢到好郡的人来说是占了便宜,对拿到次一些郡的人来说,却又不公。” 这话一出,四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杨族长所言极是。”李长胜知道杨九狼话中有话,“不知族长有何高见?” “很简单。”杨九狼伸出一根手指,“价高者得……倒也不至于。” 他话锋一转,“我的意思是,不同的郡,这专供的费用,自然也不同。” “专供费?”钱万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新词。 “正是。”杨九狼点头: “想要拿到一个郡城的独家专供权,每年,需要缴纳一笔固定的费用。我称之为——专供费。” “这……”四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规矩。 “杨族长,我们从你这里进货,本就是付了钱的,为何还要再额外缴纳一笔费用?”孙茂才不解地问道。 “孙家主此言差矣。”杨九狼笑了笑,开始他的‘忽悠’: “诸位从我这里买走的,是白纸。但诸位得到的,却不止是白纸。你们得到的,是在一个郡城之内,独家售卖此等白纸的权力。 它意味着,在这个地盘里,你们没有竞争对手,可以自行定价,独享所有利润。我收取的,便是此「权力」的费用。这很公道。” 一番话说得四人哑口无言。 他们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是啊,他们买的不仅仅是纸,更是垄断的权力。 “那……这费用如何算?”钱万金沉声问道, 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开始关心具体的数字。 杨九狼指着地图,开始报价。 “东海郡,最为富庶,商贸繁荣。此郡的专供费,每年,一百两纹银。” “一百两?”孙茂才倒吸一口凉气。 “平原郡、安阳郡,次之。每年,八十两。” “河间郡、云泽郡,再次之,每年六十两。” “剩下的北山、洛西、清河三郡,相对偏远,每年五十两。” 价格一出,四人的表情各异。 钱万金眉头紧锁,显然是在权衡一百两的投入和东海郡的产出。 孙茂才则咂了咂嘴,觉得八十两的平原郡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杨族长,我钱家,要东海郡。”短暂的思考后,钱万金第一个拍板。 他看中的是长远利益,一百两的投入虽然不小, 但东海郡的市场潜力也最大,他有信心在最短时间内回本并赚取暴利。 “好,平原郡,我孙家要了。”孙茂才也跟着喊道。 王文渊和李长胜对视了一眼。 “我李家,要安阳郡。”李长胜选择了八十两的安阳郡,这个选择很稳健,符合他的性格。 安阳郡交通便利,风险和收益都比较均衡。 现在,只剩下一个王文渊,和五个郡。 王文渊的目光在剩下的河间郡和云泽郡之间徘徊,这两个郡都是六十两。 “杨族长,”他忽然笑了,对杨九狼道,“小孩子才做选择。这河间、云泽二郡,我王家可否都要了?”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都看向了他。 钱万金和孙茂才感觉自己刚刚太着急了,怎么没想到多选几个郡。 “王家主说笑了。”杨九狼闻言,却是摇了摇头: “为了保证白纸能在各郡都得到尽心的推广,也为了公平起见。此次专供,一家,只能择一郡。” 他这么做,表面理由是为了「尽心推广」,显得冠冕堂皇。 真实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他想让更多的商人参与进来,将利益分散,风险也就随之分摊,正所谓「法不责众」。 其二,他必须为以后引入新的合作伙伴留下空间,保持渠道的竞争和活力。 王文渊脸上的笑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杨族长考虑周全,是在下唐突了。那……我便要这云泽郡吧。” 云泽郡有盐利,富商多,消费能力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此,四大家族各选了一郡,尘埃落定。 钱万金的东海郡(100两),孙茂才的平原郡(80两),李长胜的安阳郡(80两),王文渊的云泽郡(60两)。 四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总算是拿到了入场券。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杨九狼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的心提了起来。 第327章 四大家主(三) “专供费的事说完了,接下来,我们谈谈具体的合作细则。”杨九狼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是独家专供,那便要有些约束。” 四人立刻正襟危坐,认真听着。 “第一,为了保证诸位能遵守约定,除了每年的专供费之外,签约之时,还需缴纳一笔保证金。” “保证金?”李长胜疑惑道。 “对,保证金。”杨九狼点头,“保证金的数额,为专供费的两倍。” “什么?!”孙茂才又一次拍案而起: “两倍?!杨族长,你这是抢钱啊! 我那平原郡,专供费八十两,保证金就是一百六十两,加起来就是二百四十两。 我还没见到一文钱的利润,就要先拿出这么多银子?” 其他人也是脸色大变。 这笔银子对他们来说,虽然不算多,但也不算小。 钱万金的东海郡,保证金更是高达二百两,加起来就是三百两的先期投入。 面对孙茂才的咋呼,杨九狼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对方自己觉得无趣,才缓缓开口: “孙家主,这笔保证金,不是我收了不还。只要你们在一年之内,没有违反我们约定的规矩, 一年期满,这笔保证金,杨某分文不少,全数退还。或者,也可以直接转为下一年的保证金。” “这……这和把银子存在你这里有什么区别?”孙茂才还是不忿。 “区别大了。”杨九狼道: “我拿着你们的保证金,心里就踏实。你们交了保证金,做事就会有顾忌。 这就叫「君子协定,小人条款」。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钱万金和李长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他们明白,这保证金,是必须交的,这是杨九狼用来拿捏他们的命门。 “好,保证金之事,我等应下了。”钱万金深吸一口气,代表众人表了态: “不知杨族长所说的「规矩」,又是指什么?” “规矩有二。”杨九狼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诸位拿到的专供权,仅限于你们所选的郡城之内。也就是说,钱家主的白纸, 只能在东海郡的郡城里卖,不能卖到下面任何一个县城,更不能卖到其他的郡去。过界了,便是违约。” 这个规矩一出,四人都是一惊。 他们本以为拿下一个郡,就是整个郡的地盘,没想到只是一个郡城。 他们感觉,又被杨九狼给坑了。 一个郡下面有数个甚至十几个县,这些县城的市场虽然分散,但加起来的总量不容小觑。 杨九狼不准备在这些县城设立「独家代理」,而是变成自由市场。 这样,既可以给那些小商户留下机会,同时又能制约州郡的「独家代理」、让他们难以形成绝对的垄断。 “杨族长,这未免也太……”王文渊皱眉,觉得这个限制太苛刻了。 “王家主,一分钱一分货。”杨九狼打断了他,“一个郡城,已经足够你们赚得盆满钵满了。若是你们想代理更多地方,以后也是有机会的。” 四人沉默了。 他们知道,杨九狼说的是事实。 在绝对的垄断面前,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第二条规矩呢?”李长胜问道。 “第二条,关于提货。”杨九狼道,“为了防止有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囤积居奇,或者消极怠工。我要求,诸位每月,必须有一个最低的提货量。” 他看向钱万金:“比如钱家主的东海郡,每月至少要从我这里提走一万张白纸。” 他又看向孙茂才和李长胜:“平原郡和安阳郡,每月八千张。” 最后是王文渊:“云泽郡,每月六千张。若是连续两个月达不到这个量,同样视为违约。” 一系列的条款砸下来,砸得四位家主头昏脑胀。 专供费、高额保证金、严格的销售区域限制、还有每月最低提货量…… 每一条,都像一道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们脖子上。 他们感觉自己不像是找了个财源,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四人是真的在仔细权衡这其中的利弊得失了。 投入巨大,规矩严苛。 但另一面,是白纸生意那几乎肉眼可见的、无可估量的庞大利润。 杨九狼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他知道,这生意他们一定会做,无非是需要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 良久。 钱万金第一个睁开了眼睛,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杨族长。”他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你说的这些条件,我钱家,都应下了。” 他想明白了。风险虽大,但机遇更大。 畏首畏尾,永远发不了大财。他们钱家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就是一个‘敢’字。 有了钱万金带头,其他人的决心也迅速坚定下来。 “我孙家也干了!” “算我李家一个。” “呵呵,这等好事,怎能少了我王家。” 四人相继表态。 “好。”杨九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既然诸位都同意,那咱们便白纸黑字,立下契约。” 他早就让周济备好了笔墨和契约文书。 那契约条款清晰,将方才所说的专供费、保证金、销售范围、最低提货量以及违约后果,都写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四位家主传阅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各自签字画押。 随后,便是交钱。 钱万金最大方,直接从怀里掏出三百两的银票,拍在桌上,“杨族长,这是我东海郡的专供费和保证金,你点点。” 孙茂才和李长胜也各自凑出了二百四十两。王文渊也拿出了一百八十两。 一时间,桌上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银票,加起来足有近千两之多。 杨九狼看着桌上的银两,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想当初,他为了几两银子还要费尽心思、整天上山。 如今,只是动动嘴皮子,便有千两入账。 知识,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他让周济上前来,将银两和契约一并收好。 “诸位家主,”杨九狼站起身,举起茶杯,“从今日起,我们便是真正的生意伙伴了。预祝我们,合作愉快,财源广进。” “合作愉快!” 四位家主也站起身,举杯相碰。 虽然被狠狠宰了一刀,但此刻事已成定局,他们心中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事情谈妥,四位家主便起身告辞,他们要立刻赶回自家,调集人手和资金,准备大干一场。 杨九狼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 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管家周济走上前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激动和颤抖: “老爷,咱们……咱们一天就挣了这么多银子?”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赚银子的。 “周管家,这只是个开始。”杨九狼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把杨坚叔他们几个堂主都叫来,我有事要吩咐。” “是,老爷。” 第328章 规划 两刻钟后,杨坚及其他几位族老便赶了过来。 他们一进门,目光便被桌上那堆反着光的白银、和那几张写着大额数字的纸给吸住了。 饶是他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老人,此刻呼吸也不由得重了几分。 “都坐。”杨九狼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落座。 周济将一份写满了字的白纸递给杨坚。 杨九狼则将桌上的银票和银锭往八族老杨剑封的方向推了推: “八族老,这是定金和第一年的专供费,拢共九百六十两,你点点,入库。” 八族老杨剑封一向平静的脸上,眼皮也跳了一下。 他没多话,走上前,拿起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辨认了银票上的印章,这才沉稳地点头:“数目对得上。” 他做事,向来这般一丝不苟。 另一头,杨坚已经展开了那份契约,他没有念出声,而是逐字逐句地细看。 三叔公杨剑黑竖起了耳朵想听,可杨坚就是不念,他急得抓耳挠腮。 终于,杨坚看完了,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杨九狼, 那眼神里,有惊叹,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将契约递给身旁的五族老,沉声道:“诸位都看看吧。” 契约在几位族老手中传阅,每多一个人看过,客厅里的寂静就加深一分。 当契约最后回到杨坚手中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杨九狼身上。 “族长……这……这……”五族老杨剑南,结结巴巴地开口,“这纸都还没出货,就先收了近千两银子?” “这叫权力寻租……咳,这叫无形资产。”杨九狼差点说漏嘴,及时改口: “咱们卖的,不止是纸,更是独一份的买卖权。这东西,比纸本身更值钱。” “今天叫诸位来,是有几件要事要商议。”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这笔银子,我打算全部投入生产与建设。”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一肃。 众人知道,正戏来了。 “其一,扩大造纸作坊的规模。”杨九狼伸出一根手指: “如今的产量,只够供给临州城以及几个郡城,这点产量远远不够。我的想法是,规模至少扩大三倍。”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 六族老杨剑北,掌管百工堂,主管建设,他立刻接口: “族长,扩大作坊不难,只是需要更多的人手和原料。特别是工匠,咱们村手艺好的妇人,都已进了抄纸院,再找人,怕是手脚没那么麻利。” 杨九狼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人手的事,内务堂和百工堂合计一下。可以把活计分得更细,每个人只负责一小块,熟能生巧。另外,可以从周边的村子招人。” “招外村人?”杨坚眉头一皱,“族长,这不好保密吧?” “没事,”杨九狼神色不变,“在关键环节只能使用本村、且信得过的村民。” “是族长,我一定会安排好。”杨坚点头。 “其二,是修路。”杨九狼继续说道,“把村子通往官道的那条土路,全部修成水泥路。”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族长,修路是好事,”五族老杨剑南最先皱起了眉头: “可那条路足有三四里地,全铺上水泥,怕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这条路也经过了其他几个村子,总不能全都是我们杨家村出银子吧?” “五族老的意思,我明白。”杨九狼看着他,语气平和: “可账不能这么算。要想富先修路,若是没有路,再好的东西也运不出去。 除了我们村子,其他村子对路的需求并不大,他们最多算搭个便车。” “族长你说得在理,我没意见了。”杨剑南点头认可了杨九狼的说法。 “其三,”杨九狼再次看向众人,抛出了第三个议题:“在村口,建一座酒楼。” “酒楼?” 这次,连一向沉稳的杨坚都有些意外。 村子里建酒楼,给谁吃? “族长,这……咱们村都是乡里乡亲,谁会花钱下馆子?”六族老杨剑北有些疑惑。 “不是给村民吃的。”杨九狼解释: “是给那些来拉货的商人准备的。以后,来咱们杨家村的商人会越来越多。 他们远道而来,总得有个落脚、歇息、吃饭的地方。我们把酒楼建好,让他们吃好住好,这既是生意,也是必备的服务。” “族长深谋远虑,我服了。”杨剑北也没了意见。 “其四,在酒楼旁边,建一座‘产品展览厅’。”杨九狼紧接着抛出第四点,这也是他计划的核心: “这展览厅,用来展览我们杨家村各个作坊出的产品。比如,陶瓷、布匹、农具、砖瓦,当然,还有水泥和白纸。以后我们有了新东西,也放在那里。” “族长,展览厅也是卖东西的吗?”三叔公不是很清楚展览厅的作用。 “也是算是卖东西的,但主要是进行产品的展示和推广。”杨九狼想了想,说道: “那些过来拉纸的商人,说不定会看了别的东西,也想一起捎回去。” 这个构想一出,整个客厅陷入了沉寂。 如果说,之前的造纸、修路、建酒楼,还只是在他们认知范围内的事情, 那这个‘产品展览厅’的构想,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原本以为,卖纸就是卖纸,卖水泥就是卖水泥。 从未想过,可以把所有商品都摆在一起,利用一个爆款产品,来带动所有产品的销路。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们闻所未闻的经营之道。 解决了四个问题,杨九狼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最后,第五件事。加大村子巡逻队的规模。”他看向杨虎: “村子以后会越来越热闹,人来人往,财货也多。防卫之事,重中之重。 武备堂,要扩充人手,在关键位置设立岗亭。巡逻的范围,也要扩大,至少保证作坊与外来商人的安全。” “明白,族长。”杨虎抱拳。 “事情就这么定了。”杨九狼站起身,“诸位各司其职,尽快把章程拿出来。” “是,族长。”众人齐齐起身,躬身行礼,然后带着各自的任务,脚步沉稳地离去。 第329章 县城土地的开发计划 几位族老刚走,管家周济再次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爷,二爷回来了。”周济口中的二爷,指的是二哥杨九虎。 杨九虎现在在经营和管理迷雾谷,偶尔才会回来一次。 “知道了。”杨九狼放下手中的铅笔,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上,线条纵横,已初见格局: “请二哥到书房来。另外,去镇子上买头山羊回来、宰了,今晚给二哥接风洗尘。” “是,老爷。”周济应声退下。 不多时,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杨九虎一身风尘,踏入书房。 他还是那身方便活动的劲装,眼神锐利,进来便喊道,“小弟。” “二哥,坐。”杨九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亲自提起桌上的陶壶,给他倒了一碗晾温的茶水。 杨九虎随意坐下,端起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山里赶路,一口热水下肚,浑身都舒坦。 “迷雾谷那边,如何了?”杨九狼问。 “按你的图纸,谷口的防御工事又加固了一层,明桩暗哨,还有几处新设的陷阱,就算是支军队想摸进来,也得脱层皮。”杨九虎放下茶碗,开始汇报: “粮食,已经按你的吩咐,分批囤积了两千石,足够谷中所有人吃上一年有余。人手方面……” 他顿了顿,把声音放低了些:“收编了雍王旧部、铁骨堂和黑风九煞那批人后,加上新招募的流民,能上阵厮杀的,已有三百人。” “三百人?”杨九狼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股力量,在边荒县地界,足以掀起不小的波澜。 “对。这三百人,连同家眷,谷中如今已有五百余口。只是……小弟,”杨九虎话锋一转,眉头却锁了起来: “这么多人,每日人吃马嚼,伤病用药,兵器损耗……都是开销。我粗略算过,一天下来,包括饷钱少说也要十两银子。一年下来,光是养着这股力量,便需三千多两银子。” 这个数字还不包括非常规的开支,比如抚恤金,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等等。 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养兵之用,自古便是无底洞。 “三千两银子?”杨九狼重复着这个数字。 “是的,小弟。”杨九虎点头,“这可不是一笔小的开支,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该如何运用他们,去赚些银子回来?” “二哥,莫急。”杨九狼又给杨九虎倒了一碗茶:“银子以后有得是机会去赚。现在,该走第三步了。” “第三步?”杨九虎想起了杨九狼之前说过的规划,“小弟,你指的是……情报?” “对,情报。”杨九狼点头,“武力是拳头,情报是眼睛。没有眼睛的拳头,只能胡乱挥舞,打不中要害。有了情报,我们也才能更好地趋利避害。” “小弟,你打算如何做?”杨九虎知道眼前这位小弟,一定又有了新的计划。 “二哥,你觉得……这世上什么地方消息最灵通?”杨九狼先问一个问题。 “驿站、酒肆、勾栏瓦舍?”杨九虎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回道。 “对,也不全对。”杨九狼笑了笑: “是人流汇集之地。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达官显贵,他们本身就是情报的载体。我们要做的,就是建立一个网,把这些游离的情报,都捞进来。” 杨九狼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构想: “第一,获取。”他伸出一根手指,“我们的情报来源,不能只靠派人去打探,要广布眼线。 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码头扛活的苦力、酒楼里迎来送往的伙计、甚至是路边的乞丐,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眼线。” “第二,传递。”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我们要建立自己的传递渠道和加密方式。” “第三,辨认。”杨九狼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是最关键的一环。传来的消息,真假混杂。所以,任何一条重要情报,必须有至少三个互不相干的来源可以交叉验证,方能采信。这叫‘三源互证’。” 杨九虎听得入了神,他发现自己以前对‘情报’的理解,太过粗浅。 他想的只是派几个机灵的斥候去刺探,而杨九狼构建的,却是一个无孔不入的天罗地网。 “小弟,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这需要一个地方来汇总、分析所有情报,这个地方设在哪里?迷雾谷么?太远了。”杨九虎提出了核心问题。 “自然不是迷雾谷。”杨九狼重新拿起铅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圈,“我们的情报中心,就建在县城。” 他指着那片三百亩的荒地, “二哥,你看。县城的这三百亩地,是我之前购买的,前期我打算建设四样东西。” 杨九狼用铅笔在图纸上快速勾勒,分出四个区块。 “第一,综合型商行。”他点着最大的一块地,这块地紧邻着未来通往城内的主干道: “它集仓储、批发、零售于一体。以后我们作坊出的所有东西,水泥、白纸、陶瓷、布匹,都从这里发往各郡。它是我们物流和资金流的中心。” “第二,酒楼。”他在商行旁画了一个院落: “商人来了,总要吃饭住宿。在这里,他们可以洽谈生意,也可以放松消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的嘴巴,就容易松动。” 杨九虎点了点头,这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 “第三……”杨九狼的笔尖移到一块相对偏僻,但环境清幽的区域,“建一座青楼。” “青楼?!”杨九虎的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 他不是迂腐之人,但也觉得让自家产业和这种地方扯上关系,终究不妥:“小弟,这……使不得吧?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二哥,我们又不入仕途,名声值几个钱?”杨九狼却不这么认为:“再说了,青楼能解决不少女人的就业问题。” “小弟,你说的是,是我多虑了。”杨九虎只思索片刻,便不再纠结。 “二哥,你想想,”杨九狼继续说道: “什么地方的男人,最没有防备?什么地方,能让最精明的商人、最谨慎的官员,吐露出心底的秘密?” 杨九虎沉默了。 他自然知道青楼是打探情报最好的地方, 通过专门的训练,配合各种烈酒、药物,很容易就能套取到重要的情报。 “那……第四样呢?”杨九虎问。 “第四样。”杨九狼的笔移到了青楼隔壁,那里靠近河边,是整个地块最安静、风景最好的地方。 “在这里,建一处清雅之所,给文人墨客谈论风雅的地方,名为‘望江楼’。” “这又是作何用途?”杨九虎不解。 “二哥,自古文人多风流。”杨九狼解释道: “边荒县虽小,但也有不少读书人,这些人思想活跃、抱负远大,但也相对压抑。 我们要给他们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吟诗作对,品茶论道,同时玩弄风雪。久而久之,这里就会成为边荒县的文人中心。” “我们通过‘望江楼’,可以结交这些未来的官员,可以影响县城的舆论风向, 甚至可以提前知道官府的政策变动。这股力量,看似无形,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 两兄弟就各种事项继续深入商讨,时间很快来到了傍晚。 内院,早已是灯火通明。 院子中央,摆开了一张加大版的松木大圆桌。 桌面上, 一只硕大的陶制砂锅摆在正中,锅盖刚刚揭开,一股浓郁的肉香混杂着药材的芬芳,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 锅内,汤汁奶白,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羊骨、羊肉、羊肚、羊肠……各种羊杂在其中沉浮,上面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茱萸,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便是今晚的主菜之一,羊杂煲。 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瓷盘,盘中是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外皮焦黄酥脆,一旁配着一小碟炒过的干盐。 除此之外,还有一盘白切鸡,以及几盘时令的炒青菜。 杨九狼一家三口早已在等候。 很快,杨九虎带着妻女从后院过来。 紧接着,雍王妃萧氏,带着儿子赵洵和女儿赵月,在老管家赵谦的陪同下,缓缓步入庭院。 众人依序落座,杨九狼对萧氏客套地说道: “赵夫人,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这羊杂煲是本地的吃法,驱寒暖胃,夫人尝尝看。” “杨族长客气了,”萧氏微微颔首,“我等避难于此,能有安身之所,已是万幸,岂敢挑剔。” 她说着,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煮得软烂的羊肚放入嘴中,“嗯,味道真不错!” “确实好吃!”王府老管家赵谦也夹起一块吃了起来,然后又喝一口汤,“这汤,够味!” 众人纷纷动筷,都对那锅羊杂煲赞不口绝。 羊杂处理得极为干净,没有丝毫腥膻, 杨九狼让李厨娘加了些许他从山里采来的暖胃草药,不仅美味,更有滋补之效。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热络起来。 所谓入乡随俗, 雍王妃萧氏不再讲究以前王府中的规矩,再说了,她也早就放下之前的身份。 她和大家边吃边聊,显得倒是很随意。 “赵夫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何短缺之物,尽管与我说。”杨九狼问。 这是主人家应有的客套,也是话题的切入点。 “多谢杨族长挂心,一切都好。”萧氏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峡谷之内,恍若世外桃源,安宁祥和,我们都非常喜欢。”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杨族长,我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杨九狼夹菜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看向萧氏,“夫人但说无妨。” 萧氏捋了捋思绪,显很郑重,“我想让小儿赵洵,拜你为师。” 啥?这句话震惊全场。 “母亲!”赵洵第一个跳了起来, 他一张俊秀的小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地看着萧氏,他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何要让他拜一个乡野村夫为师?! 他还想说些什么时,被萧氏给喝住,“洵儿,坐下!” 赵谦也是一脸惊愕,他虽然佩服杨九狼的本事,但‘拜师’二字,分量太重。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等同于半个父亲。 让雍王世子,拜一个山野族长为师,这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落人口角。 杨九虎也愣住,他看看自己的小弟,又看看一脸决然的王妃,端着酒碗,忘了喝。 萧氏自然不是心血来潮, 经过这段的时间的观察,她发现杨九狼绝非常人。 其他方面暂且不说,单单各种新事物的发明,每一种都能创造巨大的财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九狼身上。 “王妃,说笑了。”杨九狼同样也有些意外, 但理性告诉他,不能与皇家牵扯太深,于是婉拒道: “杨某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平日里只懂得打猎种地,如何能为人师表?世子乃是人中龙凤,我怕把他教成我这般粗鄙之人,岂不是误人子弟?” 这一下,轮到萧氏愣住了。 她设想过杨九狼可能会推辞,但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彻底,甚至把自己贬得如此之低。 “杨族长谦虚了。”萧氏很快回过神来,她深深地看了杨九狼一眼: “我所言‘为师’,并非是请你教洵儿之乎者也,吟诗作赋。” 她的声音变得恳切,“京城之中,大儒鸿儒车载斗量,不缺教书先生。我希望洵儿向你学的,是‘格物致知’之学。” “格物致知?”杨九狼挑了挑眉,重复着这个词。 能当上王妃之人,眼光果然独到。 “然也。”萧氏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远处的砖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如何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暖人肺腑的佳肴;如何不用一木一钉,便能烧出坚固耐用的红砖;如何让一张纸,洁白如雪,坚韧如帛;” 她每说一句,赵谦的眼神便亮一分,他终于明白了王妃的深意。 “这些,是书本里永远学不到的学问。是立身之本,是存世之道。”萧氏的目光最终回到杨九狼身上,语气无比真诚: “洵儿身份特殊,他将来要面对的,不是考场,而是人心与危局。 比起满腹经纶,我更希望他能学会,如何像你一样,在这艰难世道中,凭自己的双手,挣出一片天地。” 杨九狼静静地听着,然后看向还一脸愤愤的熊孩子赵洵。 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夫人,拜师并非小事。”再三思考之后,他对萧氏说道: “要不这样,你先让世子到村子中的私塾学习算术,若是他有相关方面的天赋,再来商定拜师事宜,如何?” 第330章 勘察 翌日,边荒县县城,外城西北角。 杨九狼、杨九虎,还有建筑工头吴建,三人正站在一片三百亩的荒地上。 放眼望去,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一块巨大的城市疮疤。 杂草半人高,枯黄中夹杂着几分病态的绿。 地面坑坑洼洼,散落着碎石和不知何人丢弃的破烂瓦罐。 一阵风过,卷起的不是草香,而是一股混杂着腐败与尘土的腥气。 再往西,便是河流。 河边泊着几条破渔船,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无精打采地收拾着渔网。 这里,距离内城喧闹中心足有两三里路。 是县城最混乱之地,汇聚了流民、乞丐、还有那些活不下去也死不了的闲汉。 “东家,”吴建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在指间搓了搓,土粒粗糙,带着一股涩味: “这地……怕是养不熟啊。盐碱太重,盖房子得先换土,不然地基不稳,不出三年,墙体就得开裂。” 他的话很实在,这是老工匠的经验之谈。 而杨九虎则环顾四周,眼神锐利, 他看的不是地,是人。 暗处,有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窥探他们。 “小弟,此地龙蛇混杂,属于无人管地带,最易生乱。”他沉声道:“我们闹的动静太大,怕是会招来麻烦。” “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杨九狼缓步走到一处略高的小土坡上,目光越过这片荒芜,望向远方。 他拿出一张规划图纸,开始讲解,“吴老,一期工程,我们先做两件事。” “两件事?”吴建凑了过来,“东家请讲。” “第一,修路。”杨九狼指着内城的方向: “修一条主路通往内城,要宽,要平,要结实。而这片建设区内,也要修出几条路来,把各个地方连起来。” “明白。”吴建点头。 “第二,建码头。”杨九狼指向西边的河流,“货要运出去,水路比陆路省力,也省钱。我们在这里,建一个我们自己的码头。” “好的,东家。” 杨九狼继续讲解下面的计划,主要分四期。 一期,修路、建码头。 二期,建一座占地十五亩的综合商行。 三期,建酒楼和青楼,它们各占地三亩。 第四期,便是建造‘望江楼’。 占地十亩,依河而建。 里面有园林、雅间、茶室,更有一座三层高的藏书楼。 他要将这里打造成边荒县乃至临州府的文人圣地,一个思想碰撞、信息交流的高端会所。 接下来, 杨九狼让工头吴建带人过来勘探地形,让杨九虎回迷雾谷调派人手。 而他自己则动身前往县衙,去见县令王政兴。 县衙后堂, 王政兴手持一份文书,那是杨九狼呈上来的建设计划,上面用炭笔勾勒的草图清晰明了:道路、码头、商行、酒楼……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两个刺眼的词上:青楼、望江楼。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杨九狼,目光中带着审视,却没有多少意外。 能拿出水泥配方、敢在村里搞出那般大动静的人,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青楼?”王政兴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杨族长,没想到你还有这份雅兴。只是,本官记得,边荒县并无开设青楼的先例。” 关于青楼, 郡城里有,那是繁华之地,官商云集,有那个销金的底气。 可边荒县,穷得叮当响,男人们连婆娘都快娶不起了,哪有闲钱去逛青楼? 开几个暗娼出没的窑子已是极限,正经的青楼,怕不是要亏得当掉裤子。 “大人,草民这都是为了丰富边荒县的服务。同时,也给那些失足的妇女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杨九狼回答的冠冕堂皇。 闻言, 王政兴瞥了杨九狼一眼,当然知道事情并非表面这么简单。 但堵不如疏,与其让那些暗娼窑子藏污纳垢,败坏风气,还不如摆在明面上,统一管理,还能收税。 “这青楼,本官可以准了。但须另立一份文书,明确权责,不得有逼良为娼之事,不得牵涉命案。若有差池,本官唯你是问。”王政兴话说得很重,这是他的底线。 “大人放心,草民开门做生意,全凭自愿。”杨九狼立马保证。 “至于这望江楼……”王政兴的目光再次落到图纸上,“杨族长好大的手笔,这是要网罗全县的读书人?” “谈不上网罗。”杨九狼笑了笑,“只是看到那些学子读书实在太辛苦,于是……草民想着给他们提供一个放松娱乐的场所。” “哼,”王政兴根本就不信,“你要是有这么好心,母猪都会上树了。” 他停顿片刻,还是缓缓点头,“杨族长,放手去做吧。县衙这边,只要在律法之内,本官都给你行方便。” 王政兴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痛快,原因有三。 于私,杨九狼刚刚给他的白纸专供权,已是源源不断的财路,这份人情得还。 于公,这片三百亩的荒地能被开发,解决流民就业,增加巨额税收,这都是他的政绩。 于心,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池子太小,怕是养不住。 与其加以限制,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对方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 —— 接下来的几天, 杨九虎从迷雾谷调来了二十个精壮的汉子。 这些人,不少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身上自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同时, 工头吴建带着人,用木桩和麻绳在荒地上拉出了纵横的线条,道路、码头、商行的地基轮廓初显。 他搓着手,快步走到杨九狼跟前,脸上带着一丝愁色。 “东家,”吴建压低了声音,指了指这片广阔的工地: “这开荒平整,夯实地基,第一期工程下来,没个一百五十号人,怕是转不动。 你看这人手,咱们是去城里的牙行雇短工,还是去附近的村子招些庄稼汉?” 牙行的人,要给牙人抽头; 村里的庄稼汉,离得远不说,眼下还没到农闲,未必愿意抛下田里的活计。 第331章 开工(一) 杨九狼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吴建的肩头,投向了远处。 在那片更显破败的窝棚区,在河边的烂泥地里,总有些鬼祟的身影在晃动。 他们像这片土地上的野狗,无家可归,靠着偷鸡摸狗和乞讨为生,是县城里最不安分的因素。 “吴老,人手的事,不用去牙行,也不用扰了乡亲们。”杨九狼收回目光,看着吴建,“这人,现成的。” 他下巴朝着那些流民窝棚的方向轻轻一扬。 ““东家,你是说……用他们?””吴建顺着看过去,愣住了: “那……那都是些地痞、懒汉、流民……让他们干活?不给咱们添乱就烧高香了!” 杨九狼自然知道那些人不是干活的最佳人选,但不用又不行。 任何一个封闭系统内,不稳定的因素若不能被消除,就必须被吸收。 这些流民就是这块区域的‘熵’,任其发展,只会带来混乱和破坏。 若将他们纳入体系,给予其明确的目标和利益,就是将无序的熵减,转化为有序的动能。 这远比单纯地防范他们要高明。 两天后,正式动工。 杨九狼让杨九虎在荒地的入口处,支起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立了块木牌,上面用粗大的墨字写着: “招工!管饭!日结工钱!” 桌子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锅,锅里炖着香气扑鼻的肉汤。 那肉香,霸道地钻进每一个闻到它的人的鼻子里,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这一下,整个城西的闲汉、流民都骚动了起来。 一开始,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 毕竟,杨九虎和他身后那二十个煞神一样的汉子,看起来就不好惹。 一个瘦得像麻杆一样的汉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壮着胆子凑上前,舔着干裂的嘴唇问:“这位爷,管的饭……是稀的还是干的?” 杨九虎面无表情,从锅里舀起一勺,勺子里满满的都是肉块和菜干。 那汉子眼睛都直了,吞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工钱……真的一天一结?” “正是,”杨九虎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扔在桌子上,发出‘哗啦’一声清脆的响声,“一天一结,绝不拖欠。” 闻言, 人群开始涌动。 “我干!”第一个报名的,是那个瘦麻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就在此时, 前面一片骚动。 有三十多号人,手里拎着木棍、铁尺,甚至还有生锈的砍刀,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把招工的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一人,三十多岁,一脸横肉,下巴上留着一撮杂乱的胡须,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绸衫,走起路来一摇三晃, 他正是这片区域的地头蛇,人称——烂泥赵。 他身后跟着的,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四大金刚:刀疤李、豁牙张、铁头王、骚狐狸。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混社会的。 据说烂泥赵年轻时跟人打赌,输了的要在泥地里打滚, 他二话不说就跳了进去,还啃了两口泥,从此得名‘烂泥赵’。 他常跟人吹嘘:“我烂泥赵,就是从烂泥里爬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正在排队领工钱的闲汉们一看到这阵仗,吓得‘哄’一声散开了,躲在远处观望。 烂泥赵一脚踹翻了招工的桌子,铜钱撒了一地。 “谁他娘的裤裆没系紧,把你这玩意露出来了?”他用手指着杨九虎,唾沫横飞地骂道: “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你打听过没有!” 杨九虎眼神一冷,他动了。 他没有拔刀,对付这些杂鱼,还用不着。 他的拳、肘、膝,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砰!”一个地痞被他一肘顶在胸口,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咔嚓!”另一个地痞的手腕被他反向一折,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与此同时, 杨九虎身后那二十个汉子,也齐刷刷地往前踏了一步,一股铁血煞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们没有单打独斗,而是三人一组,结成小小的战阵,进退有据,配合默契。 他们手里的,只是普通的哨棒,但用出来,却虎虎生风。 这不是斗殴,这是屠杀。 烂泥赵手下的乌合之众,在这些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面前,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惨叫声、哀嚎声、骨头断裂声,响成一片。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地上已经躺满了人。 烂泥赵和他那四个‘金刚’都看傻了。 他们横行城西这么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干脆利落的打法?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烂泥赵的声音都在发抖。 杨九虎没有回答他,而是缓步走到他面前,从地上捡起那张被踹翻的桌子,扶正,然后将散落的铜钱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回桌上。 他做得很慢,很认真,却非常有压迫感。 整个场子,静得只能听到地上伤者的呻吟和烂泥赵粗重的喘息声。 捡完最后一枚铜钱,杨九虎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抬头看向烂泥赵,“给你两条路。” “爷,你……你说。”烂泥赵咽了口唾沫,不敢有丝毫反抗。 “第一,”杨九虎伸出一根手指: “带着你这些还能动的兄弟,给我修路。我按人头给你发工钱,你当个小工头,负责管着他们。干得好,有肉吃,有酒喝。” “第二,”杨九虎的眼神陡然变冷,“我把你们的腿打断,再送县衙。” 烂泥赵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是个混混,但他不傻。 他知道,落在官府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眼前这个人,一定有官府的背景,而且心狠手辣,这是一个他完全惹不起的存在。 “我……我选第一条。”烂泥赵几乎是脱口而出。 “很好。”杨九虎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从今天起,你和你的人,归我管。” “还有,”他补充说道,“让你的人,把家伙都扔了。我的工地上,不需要这些东西。需要的是力气。” 就这样,城西的地头蛇烂泥赵,摇身一变,成了杨九虎手下的建筑工人。 第332章 开工(二) “听说了吗?城西那片荒地,有人招工!” “管饭!一天两顿,有肉!” “工钱一天一结,十个大钱!” 这里招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两天后,工地的入口处,黑压压来了一片人。 乞丐、流民、城里无家可归的混子,几乎把全县的‘闲散人员’都给摇来了,粗粗一看,怕是有两百号人。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汗酸和馊味。 杨九虎站在前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让他冲锋陷阵容易,可面对这群要么麻木、要么懒惰的流民,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 他快步走到后面,找到了杨九狼。 “小弟,这……人太多了,而且……不好管。” “二哥,你怕他们偷奸耍滑?”杨九狼抬起头,看向那片嘈杂的人群。 “这帮人,干活不行,偷懒第一。”杨九虎点头:“给口饭吃,他能躺地上睡一天。” “人嘛,都是被逼出来的。”杨九狼笑了笑,“走,去会会他们。” 杨九狼没有直接宣布招工标准,而是让杨九虎搬来一张桌子, 将一吊一吊的铜钱,足足有上万文,堆在了桌子上,像一座小山。 阳光下,铜钱反射着刺眼的光。 人群的呼吸声瞬间就粗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座‘钱山’死死吸住。 “这里的钱,都是给你们准备的。”杨九狼向众人说道,“但我的钱,不养闲人。” 人群一阵骚动,但没人敢上前。 杨九狼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烂泥赵,“赵烂泥,过来。” 烂泥赵一个激灵,连忙小跑上前,点头哈腰:“东家,你有何吩咐?” “从今天起,你手下那些人,过来当组长。”杨九狼的话,让烂泥赵和他身后的地痞们都愣了愣。 让他们当组长?管这帮叫花子? “让我们来、来管他们?”烂泥赵不确定地问道。 “对。你们自己从这群人里挑,每人挑九个,凑成十人一组。”杨九狼指着那群流民: “组长每天工钱十五文,其他人工钱十文。管两顿饭,有肉有菜。” “但是,我这里有规矩。”他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每天,我会给每个小组分派活计,开多少荒,搬多少石头,都有定数。完不成的,整个小组,所有人的工钱,全部扣掉。然后,滚蛋!” 这规定,把所有人都绑在了一根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谁敢偷懒,不用组长动手,同组的人就能把他生吞活剥。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一些原本想混日子的人,脸上露出了忌惮之色。 “当然,有罚就有赏。”杨九狼继续说道,“每天干得最快最好的两个小组,所有人工钱翻倍。而且,晚上加餐,有肉!” 说到这里, 他的目光转向烂泥赵,“赵烂泥,愣着作甚?挑人!” “哦,哦!”烂泥赵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烂泥赵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地痞,走进人群开始挑组员。 他们可不是随便乱挑。 烂泥赵的眼睛毒得很,专往那些看起来还有几分力气,眼神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的人身上瞟。 他走到一个身材高壮,但满脸菜色的汉子面前,用脚尖踢了踢对方的小腿肚子。 “你,叫啥名?” “……二毛。”那汉子抬起头,有些畏惧烂泥赵。 “看着还行,跟我。”烂泥赵指了指自己身后,“以后我罩你,好好干,有肉吃。” 汉子的瞳孔微微一缩,一时没反应过来。 “咋地?不愿意?”烂泥赵不耐烦地踹了汉子一脚,直接把对方踹倒在地。 “愿意……愿意……”汉子挣扎着爬起来,默默站到了烂泥赵身后。 另一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地痞,看上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少年虽然瘦,但眼神灵动,手脚也利索。 “小子,过来。”地痞勾了勾手指。 少年却往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看着他。 “怕啥?”地痞乐了:“哥哥又不是大灰狼,还能吃了你不成?” …… 杨九狼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他知道,烂泥赵这帮人,虽然是地痞无赖,但他们常年在底层摸爬滚打,识人的眼光比谁都毒。 谁能干活,谁会偷奸耍滑,他们一眼就能看穿。 恶人还需恶人磨,这话一点都不假。 不到一刻钟,二十来个小组就全部组建完毕。 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虽有失望和不甘,但也不敢闹事。 整个工地,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烂泥赵和他手下的地痞,在各个小组间来回巡视,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手里的鞭子时不时在空中甩个响,却很少真的落在人身上。 “一组,去东边伐木!” “五组,跟我去挖土方!” “都他娘的给老子快点!想不想晚上吃肉了!” 组长们的吼声此起彼伏。 那些流民,在棍棒和利益的双重驱使下,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 这片原本杂乱无章的荒地,短短几个时辰,竟被开垦出了肉眼可见的一大片。 杨九狼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小弟,你这法子,还真管用。”杨九虎在身旁,叹了一句。 他带兵打仗是好手,可让他管这群烂泥扶不上墙的流民,确实头疼。 正说着, 一辆青布马车在几名衙役的护送下,缓缓驶到了工地边缘。 马车停稳,车帘掀开,县令王政兴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师爷,两人皆是一身便服,但那股官家气派,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工地上的喧哗声,不自觉地小了下去。 烂泥赵等一众地痞,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他们以前都是县衙的常客,不过都是被锁着进去的。 杨九狼和杨九虎对视一眼,迎了上去。 “见过县令大人。”杨九狼拱手行礼。 “杨族长,不必多礼。”王政兴摆了摆手, 他的目光投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很是有些惊讶。 他收到的呈报里说,杨九狼招募流民开荒, 他本以为会是一片混乱,甚至可能引发骚乱。 他今天前来,一是实地查看,二也是存了若有乱子便立刻叫停的心思。 可眼前的景象,却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第333章 朝廷来人 王政兴看到,那些平日里在城中各处游荡、偷鸡摸狗的闲汉, 此刻竟赤着膊,喊着号子,肩上扛着沉重的木头和石料。 他们的脸上、身上全是泥土和汗水,眼神却不再是麻木和懒散,而是有了一种聚焦的目标。 “杨族长,果真好手段。”王政兴收回目光,看向杨九狼,语气意味深长。 “大人谬赞了。”杨九狼回道,“草民无非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份活计而已。” “一份活计?”王政兴赞同地点点头。 他再次感受到——‘就业’的重要性,如果人人有活干、有钱领,那他的边荒县就会更加的安定。 就在此时, 工地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接着是叫骂和推搡声。 “你娘的!敢偷老子的石头!” “放屁!这明明是我先搬过来的!” 两个小组因为争抢一批刚运来的青石,起了冲突。 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本就火气大,几句话不合,便扭打在了一起。 周围的人不但不拉架,反而跟着起哄,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王政兴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在他面前,这些人都敢斗殴? 杨九虎脸色一沉,正要上前弹压,却被杨九狼抬手拦住。 “二哥,别急。”杨九狼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烂泥赵。 烂泥赵心里正骂娘,心想这帮孙子真会挑时候闹事,县太爷可还看着呢。 他感受到杨九狼的目光,一个激灵,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带着手下几个地痞冲了过去。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烂泥赵一脚踹开一个扭打在一起的汉子。 他手下的地痞们更是干脆,手里的鞭子对着人群外围、几个起哄最凶的家伙抽了过去。 啪——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几个家伙疼得嗷嗷直叫,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烂泥赵揪住那两个最先动手的汉子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哪个组的?” “……三组的。” “……七组的。” 两个汉子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好!”烂泥赵松开他们,转向所有人,大声宣布: “三组,七组!今天所有人的工钱,全部扣光!晚饭也没了!现在,都给老子滚蛋!” 此言一出,三组和七组的其他人顿时炸了锅。 “赵头儿,不关我们的事啊!是他们两个打的!” “是啊,凭什么扣我们的钱!” 这便是连坐制度的威力所在, 矛盾不再是管理者和闹事者之间的,而是迅速转移到了团队内部。 烂泥赵根本不理会他们的辩解,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三组和七组的人,见求情无用,愤怒的目光立刻转向了那两个惹事的家伙。 “狗日的张三,老子今天饭碗都让你砸了!” “李四你个王八蛋,老子弄死你!” 根本不用烂泥赵再动手,两个组的其他人一拥而上,对着那两个惹祸的家伙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原本的斗殴,瞬间变成了一场内部的惩罚。 “杨族长,你管理下人的方式果然与众不同。”王政兴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不等杨九狼回答, 王政兴便摆了摆手,示意师爷和衙役退远一些,然后才压低了声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杨族长,本官今日前来,除了看看你这工地的进展,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要与你分说。” “更要紧的事?”杨九狼心头一凛,能让王政兴亲自过来,那一定不是小事:“大人请讲,草民洗耳恭听。” “杨族长还记得水泥配方的事吗?”王政兴开始说道: “本官之前上报给朝廷。就在昨日,本官接到郡府传来的简报。朝廷已派专员前来,不日便将抵达边荒县。” “当然记得。”杨九狼点头。 “来人,是工部右侍郎,正四品大员。”王政兴加重了语气:“算算脚程,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会抵达。” 工部侍郎? 杨九狼的瞳孔缩了缩。 正四品,相当于现代的副部级高官。 这样的人物亲临一个偏远县城,绝非小事,堪比国院领导下到贫困村视察。 一个县令,不过正七品。 一个四品大员亲至,对整个边荒县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杨族长,你可要做好应对之策。”王政兴提醒道。 “应对?”杨九狼有些不解,“配方草民早已交予大人,一应事务,由大人与朝廷交涉便可,草民一介白身,如何应对?”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 他将配方交给王政兴,本就是一笔交易。 他出技术,王政兴出官方身份,大家各取所需。 现在朝廷来人了,理应由王政兴这个‘官方代表’去接洽。 让他一个平头百姓去面对朝廷大员,这算怎么回事? 王政兴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杨族长,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也不隐瞒: “在本官上报的文书里,写得清清楚楚,此水泥之法,乃是你杨家村族长杨九狼,献于官府。” “什么?”杨九狼脸色一变。 他记得,当时他已经让王政兴不要上报自己的名字了。 “你觉得呢?”王政兴反问: “本官若是敢谎称此法为我所创,你信不信,不出三日,本官的项上人头,就要搬家?如此大功,我一个七品县令,岂敢私吞?” “所以,”王政兴的语气不容置喙,“这份功劳,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那位侍郎大人要见的,也是你,不是我。” 杨九狼的脑子飞速运转。 他瞬间明白了王政兴的算盘。 这老狐狸,不是不想吞功劳,是吞不下。 把他推出来,既能保全自身,又能落得个举贤不避亲的美名。 若是朝廷赏赐下来,他王政兴作为举荐人,自然也少不了好处。 可若是其中有任何差池,比如配方有问题,或者被朝中某些势力盯上,那他杨九狼这个‘首功之人’,便是第一个顶雷的。 这功劳? 哪是什么功劳,分明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还带着刺。 第334章 工部侍郎萧霆(一) 第三天,峡谷。 峡谷入口处,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鸣锣开道。 一辆青布马车,由两匹寻常的挽马拖着,缓缓驶入。 车后跟着六名随从,皆是短褐劲装,腰间佩刀,眼神锐利,行走间气息沉稳,一看便是好手。 马车停在峡谷内的空地上,杨九狼早已等候在此。 车帘掀开, 为首的是县令王政兴,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袍,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 接下来, 下马车的是一位身着藏青色便服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三缕长髯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深邃有神,开合之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人,便是当朝宰相萧文拓的长子,工部右侍郎,萧霆。 萧霆的目光扫过峡谷内的景象,看到了青砖院子、湖泊、环湖马路、近水台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里堪比一处园林? “萧大人,此地便是杨家村的一处峡谷。”王政兴在一旁介绍:“献上水泥之法的杨族长,便居住于此。” 萧霆微微颔首,没说话,目光已经落在了前面那个身材高大、负手而立的年轻人身上。 那就是杨九狼? 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气势,不像想象中的山野村夫。 看到杨九狼走来, 王政兴上前一步,进行介绍:“杨族长,这位便是从京城来的工部侍郎,萧大人。” “草民杨九狼,见过萧大人。”杨九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杨族长,不必多礼。”萧霆的声音温和,带着京官特有的腔调,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本官此次前来,一是为公事,二也有一些私事。接下来,便叨扰了。” 私事?是指雍王妃萧氏。 萧氏是萧霆的妹妹,他这次之所以亲自过来,更大的目的就是过来探望萧氏。 关于这一点,杨九狼也提前得到了通知。 “大人言重了。大人亲至,是草民的荣幸,也是这穷乡僻壤的福分。”杨九狼客套了一句,便侧过身,“大人,请。” “有劳了。”萧霆点了点头,便在杨九狼的引领下,向雍王妃萧氏暂住的内院走去。 王政兴识趣地没有跟过去,而是被请进了前院喝茶。 …… 内院。 雍王妃萧氏早已等在门口,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眼眶瞬间就红了。 “大哥!”她声音发颤,快步迎了上去。 “清婉。”萧霆看到自己胞妹的那一刻,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柔和下来,眼中满是心疼。 他快走几步,扶住妹妹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她。 昔日金尊玉贵、艳冠京华的王妃,如今穿着素净,容颜清淡,整个人瘦了许多。 “你……受苦了。”萧霆的声音有些哽咽。 “大哥,我没事。”萧氏摇了摇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能再见到大哥,我……我已知足。” 兄妹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旁的赵洵和赵月也上前行礼:“见过舅父。” “好,好孩子。”萧霆摸了摸他们的头,心中百感交集,“洵儿长高了,月儿也成大姑娘了。” 屏退了下人,萧霆才从怀中取出一封家书,递给萧氏:“这是父亲母亲写给你的。” 萧氏颤抖着手接过,展开信纸。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看着信中父母的担忧与思念,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父亲、母亲……他们身子可还好?” “都好。只是……日夜为你悬心。”萧霆叹了口气: “清婉,跟大哥回京吧。如今新皇登基,雍王的冤屈已雪,你们母子不必再流落在外了。回到京城,回到雍王府,有我,有父亲,无人敢再欺辱你们。” 萧氏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摇头。 “大哥,京城……那是非之地,我暂不打算回去。”她抬起头,目光却很坚定: “雍王之死,看似是几位皇子相争,但背后牵扯了多少势力?如今新皇登在位,根基未稳,朝局不明。 我们母子三人回去,名为荣养,实为人质。与其回到那个牢笼,日夜提心吊胆,不如在此地,求个心安。” 关键一点,萧氏没有说出来,她不想回去睹物思人,最起码现在不想。 “可你们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吧。”萧霆眉头紧锁:“洵儿和月儿都大了,他们的前程怎么办?” “前程?”萧氏惨然一笑: “大哥,经历了这么多,我只求他们能平安长大。至于前程……富贵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在这里,他们可以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读书,玩耍,不用学那些勾心斗角,不用看人脸色,挺好。” 她顿了顿,看向萧霆:“大哥,此地虽简陋,却宛如世外桃源,安稳祥和。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 萧霆看着妹妹平静而坚决的脸,知道再劝无用。 他心中叹息,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妹妹。 他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此地的主人,那个叫杨九狼的,为人如何?可曾为难过你们?” 这是他此行另一个重要的目的。 若是此人对妹妹不敬,他有的是办法让他消失。 “大哥多虑了。”萧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杨族长是个奇人。” “奇人?” “嗯。”萧氏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 “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半分骄矜之气。他待我们,以礼相待,从未有过半分轻视或觊觎。洵儿他们能有安身之所,全赖他的庇护。” “最难得的是,”萧氏看着自己的大哥,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他有担当。他知道收留我们会引来麻烦,却没有丝毫推诿。这份恩情,我们母子没齿难忘。” 萧霆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对一个山野村夫、竟然有如此高的评价。 “大哥,”萧氏最后劝道,“我知道你此来,是为了水泥之事。小妹只望你莫要为难他。此人,可为友,不可为敌。” 她加重了语气:“若是能与他合作,于国,于萧家,皆有百利而无一害。若是强取豪夺,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闻言, 萧霆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看来,这个杨九狼,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第335章 工部侍郎萧霆(二) 前院, 茶水已经换了两道。 杨九狼和王政兴正在聊天,萧霆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看不出喜怒。 两人站起身,躬身相迎。 萧霆的目光在杨九狼身上停留了一瞬,直接开口: “杨族长,听胞妹说,你们杨家村颇有几番新气象。本官对格物致知素有兴趣,不知可否带本官四处看看?” “大人想看,草民自当奉陪。”杨九狼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走出了院门。 脚下,是平整坚实的青灰色地面。 萧霆的官靴踩在上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沉闷而实在。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低头看去。 路面并非青石板,而是一整块,无缝无隙,表面平滑,却不打滑。 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一种冷硬的光泽。 “这便是水泥路?”萧霆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确认。 “正是。”杨九狼点头。 萧霆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 他用脚尖碾了碾,很硬。 他又走了几十步,发现整条路都是如此,将峡谷内各个院落连接起来,形成一个高效的路网。 没有尘土飞扬,没有泥泞坑洼,即便是下雨天,想必也不会影响出行。 “此路,造价几何?能用多久?”萧霆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作为工部侍郎,他脑子里想的不是这路有多新奇,而是成本与效益。 “若只算原料,不算人工,一里路约莫需二三十两银子。”杨九狼报出一个数字: “至于能用多久,草民以为,只要地基不沉,用上三五十年,当不成问题。” 二三十两银子一里? 这个价格,比铺设最次的碎石官道还要便宜。而耐用性,却是天壤之别。 萧霆的脚步顿了一下,这水泥果然是个好东西。 他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只是点点头,继续前行。 沿着水泥,穿过一段山路,前面豁然开朗,是大片的农田。 田亩之间,一道道同样是灰白色的沟渠纵横交错,清水在其中缓缓流淌,精确地分入每一个田块。 萧霆停在一条沟渠旁,看得更是仔细。 “水利沟渠,向来是治水之要,亦是国之大患。”他缓缓开口: “土渠易崩,石渠费工。每岁修缮,耗费民力钱粮无数,却收效甚微。” 他伸手探入水中,渠壁光滑,不见青苔,更无丝毫渗漏。 这意味着每一滴珍贵的水,都被用在了田里。 “若天下沟渠皆如此,”萧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旱可蓄,涝可泄,百姓再无缺水之忧,我大乾粮仓,何愁不满?” “大人所言甚是,”王政兴上来接话,“如今,边荒县正大力推广、和修建这类的水泥沟渠。” 而杨九狼默默在前带路,能少说话、他尽量不多说。 很快, 一行人绕过农田,走向山坳的一侧。 “大人,前面便是我村的窑场。”杨九狼指着前面说道。 还没靠近,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泥土的气息。 首先进入的,是砖窑。 萧霆见过的砖窑不少,官办的、民间的, 大多是独立的圆形或方形土窑,烧一窑,便要熄火、出砖、再装坯、再点火,周而复始,耗时耗力。 可眼前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一座巨大、椭圆环状的建筑卧在地上。 它由青砖砌成,上面有十几个高高的烟囱,但此刻只有其中一两个在冒着淡淡的青烟。 工人们正忙碌地从建筑的一端,将烧制好的青砖搬运出来,而另一端,则有工人将新的砖坯送进去。 整个过程,似乎从未停歇。 “这……是何种窑?”萧霆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讶异。 “草民叫它‘轮窑’。”杨九狼大略介绍: “窑体不动,火在动。这十几个窑室彼此连通,今日烧一号窑室,明日便将火引到二号窑室。 而一号窑室的余温,又可用来预热三号窑室的砖坯。如此循环往复,火焰就像轮子一般,在窑内转动不休,故名轮窑。” 萧霆听得怔住。 他快步上前,不顾灼人的热气,仔细观察着轮窑的结构。 他看到了工人们正在操作的风闸和烟道口,瞬间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妙!当真是绝妙!”萧霆抚掌赞叹,眼中的光芒愈发炽盛: “寻常砖窑,一次点火,大半热量都随烟气散了。此窑却能将余热一用再用, 怕是能省下一半的柴薪,且无需停窑冷却,出砖效率,何止高出数倍?!” “大人慧目如炬,一眼就看破了其中的奥妙。”杨九狼恭维了一句。 “这种窑,也是你想出来的?”萧霆猛地转头,盯着杨九狼。 “是的,大人。”杨九狼点头,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萧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 这砖窑不是随便就可以建造出来的。背后,必然有一套他所不了解的知识体系。 —— 离开砖窑, 再往前走,便是一座更为庞大的窑炉。 那是一座倾斜的、缓缓转动的巨大铁筒,架在数个托轮之上。 铁筒的一端更高,有工人正通过一条传送带,将磨好的石粉和黏土送入其中。 而较低的一端,则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燃烧室,喷吐着熊熊烈火。 整个铁筒在‘嘎吱嘎吱’声中缓慢转动,发出沉闷的轰鸣。 “这便是水泥窑。”杨九狼介绍道。 萧霆再次震撼, 如果说轮窑是巧妙,那眼前这个转动的铁筒,就是纯粹的力量与创造。 他能想象,原料在铁筒内随着转动不断翻滚、下落,在烈火的煅烧下,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最终化为神奇的水泥。 这已经不是工匠的‘技巧’,而是‘营造’的范畴了。 一种全新的、他从未见过的营造之法。 —— 第三站,是伐木场。 唰唰唰——! 棚子中央,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运转。 一个沉重的铸铁飞轮在人力的踩踏下高速旋转,通过一套曲柄连杆机构,带动着一根长长的锯条,做着快速的往复运动。 木车床前,一根巨大的原木被固定在滑道上,随着工匠摇动一个手柄,缓缓前进。 木头一触碰到锯条,便木屑纷飞,一片片厚薄均匀的木板被平稳地切割下来。 第336章 工部侍郎萧霆(三) “半自动……锯木机器?”萧霆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被这台机器的精巧和力量感所吸引。 他绕着机器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每一个部件: 脚踏板、飞轮、曲柄、滑道、卡子……每一个部件都简单粗暴,但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惊人的效果。 他是工部侍郎,掌管天下营造。 木材,是营造最基础的材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处理一根原木有多难。 过去,两个壮汉拉着一把大锯,吭哧吭哧一天,也出不了几块像样的板材,还累得半死。 可在这里,木材加工,竟变得像切豆腐一样简单。 “这台……锯木机器,一天能出多少木料?”萧霆回过神来,有些期待地问道。 “一个时辰,可抵十个壮劳力一日之功。”杨九狼给了一个大概的效率。 “这么高?”萧霆惊呼一声。 一个国家,营造工程何其之多? 宫殿、城防、桥梁、战船……哪一样离得开木材? 若是此等利器能够推广,大乾的国力,又将攀上何等高峰。 最后一站, 他们来到造纸作坊。 与前面几个作坊的热火朝天不同,这里显得安静而神秘。 四座独立的院子,用高墙隔开,只有专门的通道相连。 杨九狼只是带着他们参观了最后的两个院子。 当萧霆走进「抄纸院」时, 看到的是十几个妇人安静地站在水槽边,手中拿着细密的竹帘,在浑浊的浆水中轻轻一晃,一提,一层薄薄的湿润纸膜便神奇地附着其上。 动作轻巧,干净利落。 而当走进最后的「烘干院」, 看到那面巨大的、被炉火烤得温热的火墙时,他彻底愣住。 工人们将一张张湿漉漉的纸样,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 嗤——! 水汽蒸腾,不过片刻,一张干燥、平整的纸,便被轻轻揭下。 内务堂堂主杨坚,恭敬地将一张刚制成的纸,呈了上来。 萧霆伸出手,接过那张纸。 入手轻盈,质地坚韧。 他举到眼前,对着阳光。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纸。 洁白、平整、均匀。 他活了四十来年,官至四品,什么样的好纸没见过?可没有一种,能与眼前这张纸相提并论。 “此纸……成本几何?”萧霆问了一个本不应问的问题。 不过,他是朝廷四品官员、而且是工部的,了解一下成本却又在情理之中。 “回大人,”杨坚上来回答,他不敢隐瞒: “桑皮、楮皮、破麻布,皆是山野之物,不值钱。主要耗费在人工和碱料上。核算下来,一张的成本,不到市面上最劣麻纸的一半。” 成本,不到劣质麻纸的一半。 品质,却远超顶级贡纸。 这意味着,知识的传播成本,将被无限拉低。 以往只有世家豪族才用得起的纸张,将可能走进寻常书院,甚至寒门学子的手中。 这意味着,朝廷的政令、文书,将可以用更低的成本、更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这不仅仅是造纸术的革新,这是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文脉,动摇世家根基的……革命。 萧霆看着手里的那张纸,思绪已经千回百转。 他沉默了许久,将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很是郑重。 —— 从造纸作坊出来,天光已向西斜。 一行人重新回到前院客厅,热茶早已换过,袅袅的白气在肃静的空气里盘旋,又缓缓散去。 王政兴极有眼色,寻了个由头,便带着衙役退了出去,将这方寸之地留给了真正的主角。 客厅内,只剩下杨九狼与萧霆二人。 落座后,萧霆端起茶盏,却没有喝。 他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动作不急不缓。 “杨族长,”萧霆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打破了沉默: “水泥之法,利国利民,功在社稷。本官在上奏的文书里,已经为你请功。” “大人过誉了。”杨九狼微微躬身,“草民当初将此法卖予王县令,钱货两讫,不敢再受朝廷封赏。” 萧霆闻言,不置可否,他就全当只是杨九狼表面的推辞。 “买卖是买卖,功劳是功劳。王县令给你的,是他私人买你配方的银钱。而朝廷要赏的,是你献此国之利器的功。”他将两者分得清清楚楚: “一码归一码,我大乾朝廷,从不亏待有功之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九狼,抛出了第一个提议。 “本官有意,举荐你入京,到我工部任职。以你的才干,先授一个「将作监丞」的职如何?从六品上,虽品级不高,却专司营造,正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将作监,专管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工程,是工部下属的核心机构之一。 将作监丞,相当于后世一个国家级建筑工程院的副院长,对于一个白身而言,这已是登天之阶。 萧霆之所以给杨九狼如此高的官位,那是他确实被对方的各种发明给震撼到了。 这种匠才可遇不可求,不是用银钱和官位可以衡量的。 “本官可以保证,只要你尽心办事,不出十年,工部侍郎之位,必有你一席。若是时运再好些,官拜尚书,也未尝不可。” 这话的分量, 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读书人、任何一个有志之士心跳加速。 工部尚书,正三品,朝廷六部主官之一,真正意义上的朝堂重臣。 然而, 杨九狼的脸上,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狂喜或激动。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在心中快速权衡其中的利弊。 萧霆画的这个大饼确实诱人,但杨九狼清楚: 在朝为官没有那么简单,也不是有能力就可以顺利往上爬的。 与其到京城那个暗流涌动之地,搏一个虚无缥缈的官途, 还不如留在杨家村做一个土财主,过着自由与惬意的日子……不香吗? 另外, 如果选择入朝为官,那其他方面的赏赐可能就没了,同时还要去当牛做马,为朝廷卖命,多不划算?! 想通这些, 杨九狼脸上带着几分诚恳的惶恐,拱手道:“大人如此抬爱,草民……草民实在是受宠若惊。” 他先是把姿态放得极低,然后婉拒道: “只是,草民早已习惯了田园野鹤,平日里只会跟泥巴木头打交道。那朝堂之上的规矩礼数,草民一窍不通。 怕只怕,草民这块粗料,去了京城那等精贵地方,非但不能为大人分忧,反而会因鲁钝无知,冲撞了贵人,给大人脸上抹黑。” 第337章 高炉炼铁(一) 萧霆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丝毫变化。 他当然听得出——这分明是托词。 “杨族长过谦了。”萧霆的语气依旧温和,“璞玉须得雕琢,方成大器。规矩礼数,可以学。只要有心,没有学不会的。” 他这是不打算轻易放过。 杨九狼见状,知道光靠谦虚是不行了,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不瞒大人说,草民……确实有难言之隐。”他看了一眼门外,声音压低了几分: “草民是个恋家的人,父母在,不敢远游。再者,内人已有身孕,即将临盆,实在……离不开人。” 果然, 听到这个理由,萧霆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沉默了。 杨九狼趁着这个空档,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 “草民知道,辜负了大人一番美意,心中有愧。草民不敢奢求官爵,若是朝廷实在要赏,不知……可否赏赐些金银俗物,或是几亩薄田?” 他搓了搓手,露出一副带点贪财的市侩模样,“草民是个俗人,就认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萧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巧言令色、汲汲于功名之辈,也见过一些故作清高、欲擒故纵之人。 像杨九狼这样,坦然承认自己「俗」,只要钱和地的,还真是不多见。 “金银田亩,不过身外之物。”萧霆再次劝说,循循善诱: “你若入朝,以你的本事,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届时,万贯家财,千亩良田,又算得了什么?” 他还是想把杨九狼绑上工部的战车, 这样一个能下金蛋的鸡,放在民间实在是太浪费了。 “大人说的是。”杨九狼连连点头,一脸受教的模样: “只是草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媳妇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京城虽好,可那风大,草民这小身板,怕是站不稳。” 他心里想的是: 开什么玩笑,去给你当牛做马,996干到死,然后功劳是你的,黑锅是我的? 萧霆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铁了心不想挪窝。 他也就不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 “也罢。”萧霆叹了口气,算是松了口: “既然你无意仕途,本官也不强人所难。水泥之功,本官会如实上奏,为你请赏。良田、赏金,当不成问题。” “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体恤下情。”杨九狼立刻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就差没当场磕头了。 萧霆摆了摆手,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 “水泥之事,暂且如此。只是……”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杨族长,今日所见的轮窑、锯木车床,还有那神乎其技的白纸……这些,你可愿一并献与朝廷?” 来了。 杨九狼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水泥可以献,因为这东西规模一大,必然惊动官府,藏不住。 可后面这几样,尤其是造纸,是他未来的商业根基,是他源源不断的财源,可不能轻易地交出去。 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处理方式。 “大人,上面那些只不过是一些小道罢了。”杨九狼身体微微前倾,“草民手中有一样东西,或许对朝廷的用处更大。” ““哦?说来听听。””萧霆的眉毛一挑。 “草民斗胆,敢问大人,我大乾军中所用兵刃,百炼钢刀,是否依旧耗时费力,所得不多?”杨九狼问道。 这个问题,直接戳到了工部的痛点,也是整个大乾王朝的痛点。 “何止是不多。”萧霆的脸色沉了下来: “百炼成钢,百斤精铁,方得几斤好钢。一个熟练的老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耗时数月,才能打出一把上好的佩刀。军国利器,从来都是朝廷耗费最大的开销之一。” “那若是……草民有一种新法,可以炼铁呢?”杨九狼一字一顿地说道。 “炼铁?”萧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杨九狼的意思,“你是说,从源头上,改进生铁的冶炼之法?” “正是。”杨九狼点头,“草民称之为……高炉炼铁法。” 高炉炼铁技术,通过高大的炉身、热风系统和连续作业,可以实现极高的生产效率和质量控制。 其核心原理是利用焦炭作为燃料和还原剂,在高温下将铁矿石中的氧化铁还原成液态生铁。 相较于古代的块炼法,低温固态还原,产品为海绵铁,需反复锻打去除杂质,高炉法是革命性的。 反正炼铁之法留在自己手中也无法使用,还不如献给朝廷,换一份功劳? 与此同时, 他以后的发展同样需要大量的钢铁,如果朝廷能大规模生产钢铁,社会的生产力得到大幅度提高,对他是有利的。 “高炉炼铁法?”萧霆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于是问道,“此法的产量如何?” “此法若成,”杨九狼缓缓说出001给出的保守数据: “无需百炼,出炉的便是上好精纯的铁水。产量,当是如今官办铁场的五倍以上,而耗费的炭火,却能省下一半。” 五倍产量!一半耗费! 这六个字,又一次让萧霆震住。 水泥,可以强国基。 白纸,可以开民智。 但铁,尤其是高产量的优质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甲胄,更多的农具。 意味着大乾的军队将所向披靡。 意味着大乾的粮食产量将节节攀升。 萧霆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妹妹萧氏那句「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真正含义。 他之前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此话当真?!”萧霆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波动, 他猛地抓住杨九狼的手臂,力道之大,捏得杨九狼都感到一丝疼痛。 “草民不敢欺瞒大人。”杨九狼任由他抓着,表情依旧平静。 萧霆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缓缓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等神技,你……你为何不早说?” “大人,此法……非同小可。”杨九狼苦笑道: “草民一介白身,私自炼铁,那可是谋逆的大罪。得到这个法子之后,草民是日夜心惊, 生怕走漏了风声,招来杀身之祸。若非今日得见大人,草民打算将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敢拿出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萧霆信了。 第338章 高炉炼铁(二) “你做的对。此事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你杨家村,旦夕之间便会化为齑粉。”萧霆看着杨九狼,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愿意将此法献给朝廷?” “正是。此等利器,唯有朝廷掌握,方是万民之福。”杨九狼说得大义凛然。 “好!好!好!”萧霆连说三个好字,情绪都显得有些激动: “杨族长,你献上此法,功在千秋!你放心,本官定会为你请下天大的封赏。” 他顿了顿,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现在就将图纸和法门写下来,本官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然而, 杨九狼却摇了摇头,“大人,此事……急不得。” “为何?”萧霆眉头一皱。 “大人有所不知,此高炉之法,精巧异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杨九狼一脸为难地说道: “其中有太多关窍,非言语图纸所能尽述。比如那风箱如何改造,炉温如何控制,火候如何拿捏……这些,都需草民在一旁,亲手指导,实时调试,方能成功。” 这当然是借口,真正需要实时监测和调试的,是001。 但杨九狼必须将这个功劳安在自己身上,这是他留在边荒县,并且将项目拉到自己地盘上的关键筹码。 “你的意思是,非你亲至,这炼铁炉便造不出来?”萧霆立刻明白了过来。 “草民不敢说绝对,但若是旁人来造,十有八九造不出来,白白耗费钱粮。”杨九狼说得十分严重。 萧霆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那你便随本官回京!”他当机立断: “你的妻子,本官派最好的稳婆去照顾。你的父母,本官以客卿之礼相待。只要你把炼铁炉给朝廷造出来,你要什么,本官都可以奏请陛下允你。” 杨九狼再次摇头,脸上的苦涩更浓。 “大人,非是草民不愿。只是内人临产在即,又体弱,草民实在是不敢离开。 若是她生产之时,草民不在身边,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草民就算得了天大的富贵,又有何意义?”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个爱护妻子的丈夫形象跃然纸上。 萧霆彻底没了话, 他总不能逼一个即将当爹的男人抛下待产的妻子去搞工程。 场面,再次陷入了僵局。 如果是其他人,朝廷可以通过强硬手段强制对方。 但面对杨九狼这样一个能工巧匠,用强只会适得其反,万一对方在工程中动了手脚,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过了好一会, 杨九狼故作迟疑地开口,像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人……草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萧霆的声音加大了几分。 “虽然草民走不开,但京城可以派工匠们过来。”杨九狼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目的: “不如,就先在边荒县寻个合适的地方,由草民督造,先建一座小些的炼铁炉,作为试验。” “在此地建造?”萧霆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正是。”杨九狼点头: “一来,草民可以就近照看,确保万无一失。二来,大人可派京中的顶尖工匠前来,跟着草民,从选址、备料到砌炉、点火,一步步地学。 等他们将所有关窍都学会了,再回京城,或是去往他处,建造更大的工坊,岂不是事半功倍?” 这个提议,倒是出乎萧霆的意料。他本意是想把技术和人才都带回京城,置于中央的掌控之下。 而杨九狼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把这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放在这个穷乡僻壤。 萧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行,风险太大。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法似乎……大有可为。 萧霆在官场沉浮多年,这点账还是会算的。 在京城建,好处是便于监管,资源集中。 坏处是,动静太大,各方势力盯着,一旦失败,他和萧家的脸就丢尽了。 而在边荒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建,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关起门来搞研究。 成了,是他的不世之功; 败了,消息也传不出去,损失可控。 而且,正如杨九狼所说,还能顺便培养一批技术骨干。 唯一的风险,就是杨九狼这个人。 他看着杨九狼那张看似诚恳的脸,心中念头飞转。 “此事,耗资巨大,非同儿戏。”萧霆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本官可以答应你,奏请朝廷,在此地设立官办铁场。但,丑话说在前面。”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 “本官会为你请一个官身,「工部虞部司主事」专司督办炼铁工坊一应事宜。” “但,工坊若成,你居首功。若是不成……”萧霆的眼神陡然变冷,“你这个主事,便是第一个问斩之人。你杨家上下,也难逃干系。” 这是将天大的好处和天大的风险,一同压在了杨九狼的身上。 而杨九狼闻言,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 “这没问题,草民愿立军令状。从建造开始,一年之内,若不出铁,草民愿由大人处置。” 有001在,成功是时间的问题,几乎没有风险。 他这一番斩钉截铁的保证,彻底打消了萧霆最后一丝疑虑。 “好!”萧霆一拍桌子,“此事,就这么定了。” 炼铁工坊的事情尘埃落定,萧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但他并没有忘记其他技术,目光落回到桌上那张洁白坚韧的纸上。 “杨族长,”他还是开了口,“这炼铁之法,是为国之重器。那轮窑、锯木机器,暂且不说。” “但是这白纸……”他拿起那张纸,在指尖轻轻捻动: “此物关系天下文脉,教化万民。其重要性,不在水泥之下。这个,你总该献出来了吧?” 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 第339章 合作(一) 杨九狼心中暗笑,老狐狸,还是贼心不死。 他知道,造纸术是肯定保不住的,就算萧霆今天不要,明天也会有李霆、王霆来要。 与其被动被夺,不如主动出击,卖个好价钱。 而且,不能卖给朝廷。 卖给朝廷,就是一次性的封赏,拿点银子和田地就完了。 但若是卖给……萧家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杨九狼的脑海中形成。 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大人,这造纸之术……” “杨族长,有话就直说。”萧霆示意他继续。 “大人,”杨九狼沉吟片刻,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草民斗胆,想跟你……做一笔买卖。” “买卖?”萧霆再次愣住。 他发现跟这个年轻人说话,自己的脑子总是不够用。 “对,买卖。”杨九狼凑近了一些,“草民可以将这完整的造纸术,卖给大人你……个人。” “卖给本官?”萧霆的瞳孔,猛地一缩。 “正是。”杨九狼点头: “此术献给朝廷,于你,不过是多一桩功劳。可若是你个人得了此术……萧家,将会如何?” 这句话,给萧霆打开了一道新的思路。 他瞬间明白了杨九狼的意思。 如果萧家掌握了这种白纸的独家生产技术,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源源不断、富可敌国的财富。 知识是最昂贵的商品,而纸,就是承载知识最重要的媒介。 控制了纸,就等于扼住了天下读书人的咽喉。 萧家的影响力,将远超现在,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让他这位工部侍郎,当朝宰相之子,都感到了心跳加速。 “你……好大的胆子!”萧霆低声喝道,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 “富贵险中求。”杨九狼缓缓坐直身体,气定神闲: “大人,你是聪明人。这技术,我保不住。但你能。由你在暗中设坊造纸,以萧家之能,谁敢觊觎?” 萧霆的眼神急剧闪烁。他在权衡,在利弊之间疯狂计算。 杨九狼给他画的这张饼,太香了。香到他明知有毒,也忍不住想咬一口。 “你想如何合作?”良久,萧霆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他动心了。 闻言, 杨九狼心中大定,“草民可以将完整的图纸、配方、以及所有工序的关窍,全部交给你。” 萧霆眉头一挑,他知道,重点肯定在后面。 “但是,得有一个条件。”杨九狼继续道,“草民斗胆,想与萧家,划分南北。” “划分南北?”萧霆一时不解。 “正是。”杨九狼把最终的想法说了出来: “大人你造出来的白纸,只可在大乾北方七州售卖。而南方的六州,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将市场……留给草民。” 萧霆彻底愣住。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神鬼莫测的才华,更有洞察人心的算计和吞吐天下的野心。 他先是以炼铁术为诱饵,将国家级的项目拉到自己的地盘,为自己争取到了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然后,他又以造纸术为筹码,将自己和整个萧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北方七州,以京城为核心,是政治文化中心,市场最大,利润最厚。 他将这块最大的肥肉让给了萧家。 而他自己,则取了相对贫瘠的南方六州。 看似吃了大亏。 但萧霆却明白,他得到的是什么。 他得到了一个强大的、官方的、甚至可以说是皇商级别的合作伙伴和保护伞。 只要萧家在北方卖纸,就必须保证杨九狼能在南方安安稳稳地卖纸。 他们的利益,从此休戚与共。 而且,萧霆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年轻人,绝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南方市场。 他今天能拿出白纸,明天就能拿出别的东西。 与他合作,等于投资了未来。 “好。”萧霆最终下定了决心,“这笔买卖,本官做了。” “杨族长,既然是买卖,便要有个价钱。”他的声音恢复了温和,“你开个价吧。这造纸之术,你打算卖多少银子?” 这话问得直接,也合情合理。 买东西,自然是卖家开价,买家还钱。 杨九狼自然不会开价, 因为他对萧霆家底、以及京城那边的情况不了解,无法估量造纸技术的价值。 再者, 处于不同阶层的人,对同一事物的标准和定价、也是天差地别。 他若开价,便落了下乘。 开高了,显得贪婪,可能会让这桩刚刚萌芽的合作,瞬间枯萎。 开低了,更是愚蠢。 不仅是贱卖了这足以颠覆一个行业的聚宝盆,更是贬低了自己。 一个连自己价值都看不清的人,不可能会引起合作伙伴的重视。 “大人,”想通这些,杨九狼开口,“你这是在为难我了。” “哦?何以见得?”萧霆眉毛微挑,对他的反应颇感兴趣。 “草民只是一介村夫,连南关郡都没有出去过。”杨九狼实话实说: “草民知道这白纸是个好东西,能值些钱。可它到底值多少钱,以草民这眼界,实在是看不明白。”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萧霆问。 谁先出价谁便会吃亏,这点,他何尝不知。 “草民以为,这东西值多少银子,不在于草民想要多少,而在于……它在大人你的心里,值多少。”杨九狼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大人来之京城,见识远非草民可比。由你来定价,最是公允不过。” 他让萧霆出价,量定对方不会坑他。 第一,炼铁之法还需要他,这是最大的筹码。 若是萧霆在造纸这件「私事」上做得不地道,寒了杨九狼的心,那炼铁那件「公事」出了什么岔子,谁也说不清。 第二,南北分销的合作模式,是长久生意。 今日只是纸张,明日可能还有其他更好的东西。 能当上工部侍郎之人,目光自然不会短浅。不会因为眼前的小便宜,断送以后更有价值的合作。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轮到萧霆来权衡。 主动权在卖方手中,作为买方不得不出这个价。 这个年轻人,把一个难题抛给了他。 给多了,他心疼。萧家家大业大,但每一分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给少了,正如杨九狼所言,显得他格局小,而且可能影响后续更重要的合作。 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彰显萧家气度,又能让杨九狼满意,同时自己又不至于大出血的价钱。 他想到了京城最大的纸行‘翰墨斋’,其一年的纯利,大概在三万到五万两白银之间。 他们卖的,还是昂贵的麻纸、藤纸。 若是这种物美价廉的白纸上市,足以横扫整个市场。 保守估计,一年在北方七州的利润,不会低于十万两。 十年,便是百万两。 这是一座银山。 想到这里,萧霆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如此看来, 这门技术,说价值连城,毫不为过。 “杨族长,”萧霆终于开口,看着杨九狼,“你既信得过本官,本官也不能让你吃亏。” “这样吧,”他沉吟片刻,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两白银。本官买下你这造纸术的图纸、配方,以及你派人指导我方工匠学会为止。你看如何?” 五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口,杨九狼的心脏就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心里底价是两万两,果然眼界限制了格局。 第340章 合作(二) 萧霆能给出这个价钱,已经足够表示他的诚意。 “大人果然爽快。”杨九狼不再讨价还价。 就这样,双方达成了交易。 萧霆看到杨九狼如此淡定,心里也暗自点头。 这年轻人,面对如此巨款,还能面不改色,心性远非常人可比。 “既是买卖,便该有个章程。”萧霆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是,这五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本官一时也凑不齐。” 他放下茶盏,看着杨九狼,“本官先付你两万两现银。余下的三万两,一年为期,如何?” 就算萧霆来自京城的宰相府, 但府中暗地里的财产多是田产、铺子、古玩等固定资产,流动资金有限。 突然调动五万两现银,等于要变卖部分产业,动静太大,也会造成损失。 另外, 万一杨九狼教的东西有瑕疵,或者留了一手,选择首付两万两,损失可控。 等白纸造出来,再用赚来的银钱支付尾款,这样才最为稳妥。 闻言, 杨九狼的眉头皱了皱。 对于这样的支付方式, 此时若直接拒绝,会显得不信任对方,破坏合作氛围。 若直接同意,则自身利益受损,且显得软弱。 “大人,”想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欠款可以。只是……这利钱,该如何算?” 「利钱」二字一出,萧霆端着茶盏的手,停了一瞬。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杨九狼一眼。 一个白身百姓,敢跟当朝四品大员,宰相之子,要利钱? 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杨九狼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大人莫怪!”他解释道,“草民也算半个生意人,银钱在手里,放一天,便有一天的用处。 如今这三万两银子要放在大人那里一年,于草民而言,便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这部分损失,由大人补上,理所当然。” 这番话,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谈什么交情。 他把自己放在了「商人」的定位上。 商人的世界里,利益计算是天经地义的,这反而让他的要求变得纯粹,也更容易被接受。 萧霆闻言,立马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好一个‘理所当然’。” 他不但不恼,反而觉得这杨九狼,对了自己的胃口。 因为跟把规矩和利益摆在明面上的人合作,可以省去各种弯弯绕绕。 “不知杨族长想要几成利?”萧霆问。 “一成。”杨九狼干脆地伸出一根手指: “三万两的欠款,一年之后,还三万三千两。多出来的三千两,便是大人这一年借用草民银钱的利钱。” 三千两,对于这笔大生意来说,不算多。 但这个举动本身,意义非凡。 它确立了杨九狼在这场交易中的平等地位。 “好。”萧霆点头应下,“本官允了。” 事情谈妥,接下来便是立字据。 契约内容,在双方的商议下,一条条罗列出来: 其一,甲方(杨九狼),乙方(萧霆)。 其二,标的为白纸制造全套技艺,含图纸、配方及所有工序关窍。 其三,总价五万两白银。首付两万,于乙方匠人抵达之日交付。尾款三万三千两,于一年后付清。 …… 契约内容一共有十来条,涵盖了交易主体、金额、违约赔偿、等等。 双方确认无误后,各自签押、画押、盖上手印。 一式两份,各执一份。 当杨九狼将这份契约收好时,他知道,自己和萧家这条大船,算是绑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份商业合同,更是一份政治同盟的雏形。 —— 私事谈完,气氛一转,又回到了公事上。 “杨主事。”萧霆连称呼都改了,“契约已定,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炼铁工坊之事。” 一声「杨主事」,让杨九狼从一个商人的身份,转到了准官员的角色。 “大人请讲。”杨九狼颔首。 “炼铁工坊,事关国本,半点马虎不得。”萧霆的声音沉稳,恢复了工部侍郎的威严: “本官会立刻上书,八百里加急。一来,是为你请功,将水泥与炼铁两桩功劳合并上奏;二来,便是向户部要钱,向工部要人。” 他停了下来,估算一下时间,继续说道: “从奏折递上,到朝廷批复,再到款项、工匠从京城出发,快则一月,慢则两月。这段时日,你也不能闲着。” “草民明白。”杨九狼点头。 “你要做的,有两件事。”萧霆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选址。一座能支撑高炉炼铁的工坊,不是随便找块空地就行的。对此,杨主事有何见解?” “大人,”杨九狼接话,慢慢进入了主事的角色,“关于选址,草民确有几个想法。” 他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画了起来,“高炉炼铁,离不开三样东西:铁矿石、燃料,还有水。” “燃料,我们不用木炭,而是用焦炭。”杨九狼抛出了一个新名词。 “焦炭?”萧霆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是。煤石经过干馏,去除杂质,所得之物,便是焦炭。其火力更猛,更纯净,是高炉炼铁的关键。”杨九狼解释道: “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座工坊,而是两座。一座炼铁,一座炼焦。且两者相距不能太远,最好是在一处。” 干馏这个词,对古人来说是全新的概念。 杨九狼用「煤石去杂质」来解释,让萧霆能迅速理解其核心原理。 萧霆听得极为认真,他虽不懂其中细节,却明白这个逻辑。 “所以,这选址之地,至少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杨九狼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圈: “一,要有铁矿;二,要有煤矿;三,须得临近水源,最好是河流,既能满足工坊用水,又能利用水路运输成品。”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第四,此地若是偏僻更佳,易于防卫,不能让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萧霆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四个条件,任何一个都不难,可要同时出现在一处,估计不好找。 “边荒县境内,可有这等风水宝地?”他问道。 “这个还需要去勘察。”杨九狼也不能确定。 “好。”萧霆没有过多细问,“选址之事,一个月内,你务必派人手去实地勘察,绘制详细舆图,为后续动工做准备。” “是。” “那接下来,我们商讨第二件事,人员。”萧霆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担任‘工部虞部司主事’的官职文书虽未下来,但此事特事特办。本官允你,提前行使主事的职权, 在边荒县先行招募人手。需要哪些人,多少人,工钱几何,你先拟个章程出来。待款项一到,立刻就能动起来。” 这话,是授权,也是考校。 一个能造出神物的匠人,未必就是一个能管好工坊的主事。 第341章 京城 杨九狼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大人,这招募人手,草民以为,不能由草民主持。” “何解?”萧霆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大人,这炼铁工坊,是朝廷的工坊,非草民私产。”杨九狼回道: “招募人手,动辄数百上千,涉及田亩、户籍、钱粮调派,此乃一县之政务。” “那你以为,该当如何?”萧霆示意杨九狼继续。 “除个别人员之外,其他人员应由县衙出面组织招募。”杨九狼想了想,给自己的意见: “一来,名正言顺,可昭示此乃朝廷之工程,非私人之作坊;二来,也可借县衙之力,甄别良莠,拣选可靠之人。如此,事半功倍,亦可免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嗯,不错,理应如此。”萧霆点头,表示赞许。 杨九狼心思的缜密,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两人再就各项细节进行了讨论,从选址、用人、规模等,无一遗漏。 —— 七天后,京城。 天还未亮透,一匹快马卷着烟尘,从朱雀门侧的驿道狂奔而入,马蹄声在空旷的石板长街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骑士一路风尘仆仆,背上的朱漆信筒在颠簸中几乎要散架。 他没有丝毫减速,直冲工部衙门。 “边荒郡八百里加急!工部侍郎萧大人密奏!” 工部尚书严振年过五旬,须发微白,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他接过那份文书,没有急着拆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火漆封口上萧霆的私印。 他挥退了下属,独自一人在书房内,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 拆开信封,抽出奏章,严振的目光逐字扫过。 他的表情从平静,到微讶,再到凝重, 最后,瞳孔中透出一丝难以抑制的亮光。 “高炉炼铁……产量五倍以上……耗费减半……”他低声慢慢念着。 上次的水泥配方,已是强国之基,他压在工部,作为部里的政绩慢慢消化。 可这次的炼铁之法,性质完全不同。 这不再是修桥铺路,这是军国利器,是王朝的血脉。 这东西,他压不住,也不敢压。 此事,须上朝堂! 翌日,清晨,宣政殿。 紫禁之巅,金瓦红墙。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穹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武百官身着各色官服,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御座之上,大乾天子赵启,身着玄色龙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 早朝的议程一项项进行,枯燥而冗长。 无非是某地旱情,某处税收,官员任免。 百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外。 直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工部尚书严振一步踏出,手持象牙笏板,躬身道:“臣,工部尚书严振,有本启奏。” 皇帝赵启抬了抬眼皮:“讲。” “臣于昨日,接工部侍郎萧霆自边荒郡八百里加急密奏。萧侍郎在边荒县,发现一利国利民之法,其一为水泥,其二为新式炼铁之法。” “水泥?”赵启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这东西他听过,工部之前就已经呈上了相关奏折,据说是一种建筑材料。 “正是。”严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但今日臣要奏的,是这炼铁之法。萧侍郎在奏章中言明,此法名为「高炉炼铁法」, 若能建成,其产铁之量,可达现有官办铁场五倍以上,而耗费之炭火,却能省下一半!” 严振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宣政殿,瞬间热闹起来。 “五倍以上的产量?严尚书,你可知这是朝堂之上,岂能信口开河?”一个御史立刻站了出来。 “不错!自古炼铁,百炼成钢,何其艰难。五倍之说,闻所未闻!” 议论声嗡嗡作响。 “臣知此事骇人听闻。”严振不为所动,继续道: “但此乃萧侍郎亲奏,并与献法之人详谈后,所得出的保守之数。献法者,边荒县一乡野村夫,杨九狼,已立下军令状,一年为期,若不出铁,甘愿伏法。” 此言一出,殿内的质疑声小了许多。 萧霆是宰相之子,为人沉稳,断不会信口雌黄。 而那献法之人敢拿身家性命做保,此事,怕是有七八分真了。 “哦?竟有此事?”皇帝赵启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终于有了兴趣:“将奏章呈上来。” 太监小心翼翼地接过奏章,呈递御前。 赵启细细看过,殿内再次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的脸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些什么。 良久,赵启放下奏章,缓缓开口:“萧霆在奏章中提议,在边荒县就地设立官办铁场,由工部督造,户部拨款。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户部尚书钱复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年近六旬,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但此刻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陛下,炼铁工坊,事关重大。自前朝始,盐铁专营,便是我大乾国库岁入之重。此乃钱粮之事,理应由我户部统管!” “钱大人此言差矣!”严振立刻反驳: “此乃全新之法,其中关窍,非精通营造之工匠不能掌握。若交由户部,一群只知算盘账簿的官吏,如何能督造工坊?怕不是钱粮花了,连一滴铁水都见不着,平白耽误了国家大事!” “严尚书多虑了。”钱复冷笑一声: “户部自然不会去管那炉火之事,但工坊的选址、采买、用度、乃至铁料的入库、分发,哪一样离得开钱粮? 工部只管技术,可这管钱的口袋,必须攥在我户部手里!否则,上下其手,虚报冒领,朝廷的银子,怕不是要流进某些人的私囊了!”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暗指工部可能会贪腐。 严振气得脸色涨红,正要再辩,一个更为雄浑的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臣以为,这炼铁工坊,既不该归工部,也不该归户部!”兵部尚书卫峥出列。 他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身的杀气,即便穿着武官的朝服,也是气势逼人。 第342章 早朝 “卫尚书此话何意?”皇帝赵启问道。 “陛下!诸位同僚!”卫峥声如洪钟,震得宣政殿都嗡嗡作响: “我兵部武库之中,百炼钢刀,每年所得严重不足。将士们浴血沙场,多少人是因为甲胄不利,刀兵易折而枉死。 如今有了这等炼铁之术,理应归于我兵部,好用于打造神兵利器,以固国本。” “卫尚书此言,不符合规矩。”户部尚书钱复立马出来反驳: “兵刃甲胄、粮草军饷,皆应由户部统筹发放,兵部插足生产,成何体统?” “钱胖子,你这顽固不化的老东西!”卫峥当即怒喝,他最听不得文官的框框条条: “我们兵部要的是钢铁的调拨权,而不是去干涉其生产。” “卫匹夫,你才是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钱复毫不示弱。 眼看两位尚书就要在朝堂上干了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宰相萧文拓,轻咳一声。 “诸位稍安勿躁。”他缓步出列,身形清瘦,面容儒雅。 他先是对御座上的皇帝躬了躬身,才转向争执的三人: “这高炉炼铁,毕竟还只是工部侍郎萧霆奏章上的一番言语。高炉是何物?焦炭又为何物?这八字都还没一撇,诸位现在就争其归属,是否为时过早?” 萧文拓作为宰相,他的第一要务是维持朝局稳定,而不是激化矛盾。 他儿子萧霆是此事的关键人物,他更要表现得公允、稳重。 “这……”严振、钱复、卫峥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确实,炼铁场现在连影子都还没出来,他们争也是白争。 “依老夫之见,”萧文拓继续道,“当务之急,而是议一议,萧霆奏章中所言,在边荒县建造一座试验工坊,此事是否可行?” 此话一出,朝堂的议题果然被带到了新的方向。 立刻, 一名都察院的御史站了出来,此人姓孙,以刚正不阿闻名,是朝中有名的‘炮筒子’。 “萧侍郎所奏,下官不敢苟同!”孙御史手持笏板,朗声道: “陛下,边荒县乃我大乾南陲,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所谓天高皇帝远,若将此等国之重器置于彼处,远离京城监管,一旦有失,或是为奸人所控,私自炼铁,聚众谋反,其祸大矣!” “孙御史多虑了。”卫峥却不以为然,他再次出列,瓮声瓮气地说道: “正因边荒县在南陲,才更应就地生产钢铁。我大乾南境与蛮族战事连年不休,兵刃损耗巨大。 从京城武库调拨兵器,路途遥远,耗时费力。若能在边荒县炼出好铁,便可就近补给南方各州府驻军,大大缩短了兵器供应的时日。” “卫尚书所言,不无道理。”户部尚书钱复眯着眼,难得与卫峥意见一致。 从户部的角度看,从京城运铁到南境,一路上的运费、人吃马嚼,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若能就地生产,单是这运费,一年便能省下数万两白银。 省下来的钱,多买些粮草,也是好的。 一时间,朝堂之上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主张安全可控,必须建在京畿之地; 另一派主张就近高效,支持建在边荒。 御座之上的皇帝赵启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终于,萧文拓再次开口。 “陛下,臣以为,孙御史与卫尚书之言,皆有其理。一个着眼于稳妥,一个着眼于实效,都是为国分忧。”他先是肯定了双方: “然,萧侍郎在奏章中已言明,先建的是「试验工坊」。规模不必大,耗费亦可控。 其首要目的,并非大规模产铁,而是验证此法之真伪,并培养一批能掌握此法的工匠。此事,放在边荒县,并无不可。” “嗯。”皇帝赵启点了点头: “萧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便依萧侍郎所奏,在边荒县择地,设立官办试验铁场。由工部督办,户部拨款,兵部遣一队人马护卫。此事,就这么定了。” 一锤定音。 然而,新的问题又浮了上来。 那名‘炮筒子’孙御史再次出列,神情比刚才还要严肃。 “陛下!既然要在边荒县建造作坊,那献法之人杨九狼,又该如何处置? 此人掌握如此国之重器,若让其长留乡野,游离于朝廷掌控之外,无异于将虎豹置于山林,终成心腹大患!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此人的家小,一并「请」来京城,赐予宅邸,名为优待,实为看管!” 孙御史的提议,听起来无情,却完全符合一个封建王朝统治者的思维逻辑。 对于皇权而言,任何不可控的强大力量都是威胁。 知识,尤其是能颠覆国家力量的知识,是最危险的力量。 此言一出, 大部分官员都表示赞同,但也有不少官员反对。 “孙御史,你这是要行酷吏之举吗?”兵部尚书卫峥立刻反驳: “人家献上国之利器,不思奖赏,反要将其全家圈禁。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有才之士,谁还敢为朝廷效力?此举,是寒了天下之心!” “卫尚书此言,乃妇人之仁!”另一位文官站了出来: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与江山社稷相比,一个村夫的感受,何足道哉?况且,朝廷赐他一世富贵,好吃好喝供养着,已是天大的恩典,他还有何不满足?” “说得好!一个乡野村夫,能得朝廷看重,住进京城,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陛下,”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严振,此时也开了口。 他先是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宰相萧文拓,才转向皇帝,“臣以为,眼下便讨论如何处置杨九狼,同样为时过早。” “严爱卿有何高见?”赵启抬眼看他。 “回陛下,”严振躬身道: “萧侍郎的奏章中说得明白,此高炉之法,精巧异常,有太多关窍,非言语图纸所能尽述, 必须由那杨九狼亲手指导,方能建成。也就是说,在第一座试验高炉成功出铁之前,此人……动不得。”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工部最顶尖的工匠去边荒县,将这炼铁的法子,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学到手。”严振继续说道: “到那时,再来论功行赏,或是……另作处置,方是万全之策。” “严尚书所言,老成谋国。”萧文拓闻言,微微点头,表示附和: “水泥之功,炼铁之劳,皆是那杨九狼一人所献。然功劳真伪大小,尚需验证。 不若将两桩功劳合并,待试验铁场功成之日,再一并封赏。如此,既可激励其尽心办事,亦可免朝廷赏罚不公之名。” 宰相和工部尚书都表了态,其他大臣自然无话可说。 见状, 皇帝赵启的声音在宣政殿响起: “就依严、萧两位爱卿之意。水泥与炼铁之功,暂且记下。待边荒铁场出铁之日,再行论功行赏。” “吾皇圣明!” 百官齐齐跪拜,高呼万岁。 第343章 选址 朝堂上的争论与决断,杨九狼自然不知。 但他很清楚,献出炼铁之法,未来更大的不确定性与风险已经降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没有献出炼铁之法,随着各种作坊的不断壮大,同样会引起上面的注意。 与其被动被窥视,还不如主动出击,把炼铁之法放出去。 这样,说不定能与上面直接沟通,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和发展空间。 此刻, 远在千里之外的边荒县,三匹高头大马,在官道或崎岖小道中穿行。 为首的正是杨九狼,而后面跟着杨铁牛和杨二狗。 他们这趟出来,是寻找可以建造炼铁工坊的位置。 作为工部虞部司主事,杨九狼也给杨铁牛和杨二狗安排了官职:工坊佐吏。 官职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官身属吏,说出去,也算半个吃皇粮的。 第一站, 他们来到了距离杨家村三十里的石头村,据说这里出现红色石头,杨九狼猜测那可能是铁矿。 马蹄踏入村口,速度便慢了下来。 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一片破败的聚落。 大部分是歪歪扭扭的泥胚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 村中, 几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童,睁着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他们远远地看着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村人,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警惕和漠然。 “这里比咱们杨家村,差远了。”杨铁牛闷声说道。 他的话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对比。 杨家村之前也穷,但从未到过这般田地。 至少,村里人眼里还有光。 他们勒住马,在村口停下。 一个豁了口的陶罐倒在路边,几只苍蝇围着一滩干涸的污渍打转。 一个老妪,背着一捆枯柴,正从他们面前蹒跚走过。 杨九狼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牵着马,主动迎了上去,挡在老妪身前。 老妪吓了一跳,怀里的枯柴‘哗啦’掉了一地,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 “阿婆,莫怕。”杨九狼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是路过的,想向你打听个事。” 杨铁牛和杨二狗也跟着下了马,站在杨九狼身后,没有作声。 “小伙子,不知你们想打听何事?”看到他们都下了马,老妪之前的紧张也放松了下来。 “阿婆,我们想寻一种红色的石头,不知这附近可有?”杨九狼问道。 “红色石头?”老妪想了想,然后抬起手指向西边,“虎头山,山里有,村里娃捡回来过,都说是山鬼的血,不吉利。” “多谢阿婆。”杨九狼翻身上马,朝着西边的虎头山行去。 虎头山并不高,山势却颇为陡峭。 山路崎岖,马匹渐渐难行。 三人只好下马,牵着马,徒步往里走。 【前方三百米,地表检测到高浓度三氧化二铁反应。】001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就在前面了。”杨九狼心中一定。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绕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褐红色的山壁,突兀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山壁下的碎石坡上,散落着大大小小、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石头。 阳光下,山壁泛着金属般的暗哑光泽,像一块巨大的生锈铁板。 杨铁牛走上前,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队长,这石头,好沉!” 杨九狼接过,入手便是一沉。 这石头的密度,远超寻常岩石。 他从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在石头上用力一划。 哧—— 一道暗红色的划痕,清晰地留在了石头表面。 “确实是铁矿!”杨九狼脸上露出喜色,“而且含铁量非常高。” 然而,当他环顾四周,眉头便皱了起来。 “九狼哥,咋啦?”杨二狗看出了他的神色变化。 “这里,不行。”杨九狼摇头: “你们看,这虎头山四面都是山,地势狭窄,没有足够开阔的平地来建造工坊。而且,最关键的是……没有水。” 高炉炼铁,需要大量的水来进行冷却。 没有河流,一切都是空谈。 “那咋办?费了半天劲,白找了?”杨二狗有些泄气。 “不算白找。”杨九狼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我们知道了铁矿在哪。走,等找到了煤矿,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继续在边荒县境内穿梭。 他们沿着一条名为‘南沧江’的大河,一路向北。 这条江是边荒县的母亲河,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是水路运输的绝佳通道。 他们路过了好几个村镇。有的村子靠着水路,做些小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去。 有的村子则远离河道,只能守着贫瘠的土地,靠天吃饭。 在一个叫‘柳林渡’的渡口,他们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几十个船工,赤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将一包包的货物从船上扛到岸边。 岸上,有商人模样的人在清点货物,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不远处,还有一座酒肆,门口的旗幡上写着‘渡口酒肆’四个大字。 这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杨九狼看着这一切,心中有所感悟。 逐水而居,因水而兴。 自古以来,河流不仅是生命之源,更是财富流动的血脉。 炼铁工坊,必须建在水边。 第三天下午, 当他们行至一处荒野时,001的声音再次响起。 【右前方八百米处,地下发现大面积煤层分布。初步探测,储量巨大。】 “煤矿!”杨九狼精神一振。 他立刻调转马头,朝着001指示的方向奔去。 杨二狗和杨铁牛不明所以,也只好紧紧跟上。 他们越过一片丘陵,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盆地。 这里的景象,与虎头山截然不同。 地面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些顽强的灌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一片黑色的断崖,裸露在盆地边缘。 “九狼哥,这地方……好荒凉。”杨二狗策马靠近,四下张望着。 杨九狼没有说话,他翻身下马,走到那片黑色的断崖下。 他伸出手,从崖壁上抠下一块黑色的石头。 这石头很轻,质地疏松,表面有着木炭一样的纹理。 他用力一捏,石头便碎成了粉末,染黑了他的指尖。 “是煤。”杨九狼吐出两个字。 “这就是你说的,能烧的黑石头?”杨铁牛也下了马,好奇地看着。 “不错。”杨九狼点头,“而且,这东西比木炭还好用。我们要建的高炉,用的就是这东西提炼出来的焦炭。”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煤灰,目光扫向远方。 铁矿,在南沧江下游的虎头山。 煤矿,在眼前的这片洼地,位于南沧江上游。 杨九狼在脑海中,迅速调出001生成的虚拟地图。 虎头山铁矿,与此地煤矿,直线距离,约八十里。 幸好的是,南沧江正好从两者附近蜿蜒流过,铁矿距离江边只有五六里路,煤矿距离江边有十里路。 一个完美的布局,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二狗,铁牛。”杨九狼叫道,“我们回去。我知道工坊该建在哪了。” “在哪?”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在南沧江下游,距离铁矿最近的江边。”杨九狼指着铁矿所在的方向,他准备在那里建立两座工坊。 一座,是炼焦厂,将上游的煤矿,通过水路顺流而下,炼成焦炭。 另一座,便是炼铁厂,用焦炭和从虎头山运来的铁矿石,炼出通红的铁水。 而炼出的好钢铁,则可以通过南沧江的水路,运往南境的任何一个州府,甚至……运往京城。 第334章 规划. 三天后, 边荒县县衙,后堂。 几张巨大的图纸,铺满了整书桌,甚至垂到了地上。 图纸是用白纸和铅笔所绘制,线条清晰,标注细致。 杨九狼站在桌边,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 萧霆和王政兴俯身看着,神情专注。 “两位大人请看。”杨九狼开始讲解,“这,便是我对整个炼铁工坊的规划。” 他的手指,先点在了图纸的南侧,一个名为【虎头山矿场】的区域。 “此处,是铁矿所在。要开采,需建四样东西。” “其一,工棚。可容纳一千矿工住宿,另设伙房、茅厕、澡堂。” “其二,库房。存放开矿所用之铁镐、铁锹等工具” “其三,医庐。矿场劳作,磕碰难免,需有郎中常驻,备些金疮药和常用草药。” “其四,轨道。”杨九狼的手指,从矿场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南沧江畔: “用锰钢铺设铁轨,打造矿车。如此,矿石出山,可由人力推动,直达江边码头,省去牛马搬运之苦。” 杨九狼继续道:“这便是虎头山矿场,前期估算,矿工、杂役,需一千人。” 他的手指移动到图纸的另一处,【黑石洼煤场】。 “此处为煤矿,规划与铁矿大抵相同。工棚、库房、医庐、轨道,一样不能少。同样,需一千人。” 上面两个项目规划的核心是物流。 杨九狼将两个矿场通过轨道连接到江边,再利用水路进行下一步运输,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采-运’链条。 接着,是图纸的核心区域,位于南沧江畔的一大片空地。 这里被分成了两个紧邻的工坊。 “【炼焦工坊】。”杨九狼的手指点在一个个蜂巢般的建筑上: “此为焦炉,用以将煤石炼成焦炭。需建焦炉二十座,另设储煤场、晾焦场、淬火池。此处技术繁琐,需匠人、杂役,约一千五百人。” “【高炉炼铁坊】。”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整个规划图最中心、最高大的那个建筑上: “此乃高炉,整个工坊的心脏。高约三丈,旁设鼓风机房、出铁场、铸模场。此地乃重中之重,需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和壮劳力,约两千人。” 讲完四大场地,杨九狼又在它们之间的路线上滑了滑: “最后是【南沧江码头与水运】。需建泊位三个,大型货栈两座,吊装高架一台。统管所有原料运入与成品运出。此处需船工、力夫、账房,约一千人。” 最后, 他直起身,进行各个项目所需工人的汇总: “虎头山矿场,一千人。” “黑石洼煤场,一千人。” “炼焦工坊,一千五百人。” “高炉炼铁坊,两千人。” “南沧江码头与水路运输,一千人。” “此外,还需一支三百人护卫队,负责各处要地安全。” “所有项目加起来,共需人手约七千人。” 七千人! 王政兴倒吸一口凉气。 他治下的边荒县,全县登记在册的男丁,也不过三万人。 这一口气就要用掉他四分之一的劳力? 如果能成,那边荒县平均每个家庭都能找到一份活计。 萧霆的瞳孔也微微一缩。 他宦海沉浮多年,经手的大工程也不少,京城修缮宫殿,运河疏浚河道,动辄数万劳役,但那是集全国之力。 在一个偏远的边荒县,仅凭一个项目,就要招募七千人,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然而,杨九狼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窒息。 “至于钱粮……”杨九狼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条目和数字。 “工棚、库房等基建,预计需白银两万两。” “轨道铺设,矿车打造,需白银两万五千两。” “焦炉、高炉建造,材料特殊,工艺复杂,需白银三万两。” “码头、货栈、船只,需白银一万五千两。” “各项工具、设备采买,预留一万两。” “总计,前期投入,白银十万两。” 他放下那张纸,看着萧霆,补上了最后一刀。 “这,还未算那七千人的工钱和嚼用。” 十万两白银? 听到这个数字,王政兴的眉头不由地拧起来。 把他整个县衙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 萧霆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缓缓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杨主事。”他放下茶杯,“你这份规划,堪称……鬼斧神工。本官从未见过如此详尽周密的工程图纸。” 他先是肯定了杨九狼的才能,“只是……”他话锋一转,“这所需的人手和钱粮,实在太过惊人。” “大人,欲成非常之事,必付非常之功。”杨九狼不卑不亢。 “说得好。”萧霆点了点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钱粮之事,本官会上书朝廷,向户部力争。但人手……或可不必如此破费。” 他看着杨九狼,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朝廷兴修水利、建造工事,向来有征发徭役之惯例。这炼铁工坊乃国之重器,从边荒县或周边征七千徭役,合情合理,也省去了大笔工钱开销。” 徭役! 这两个字一出,一直沉默的王政兴,嘴角抽了抽。 如果一下子强征七千劳役,边荒县定会陷入动乱。 杨九狼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大人,此事不可。”他想也没想,直接回绝。 “哦?”萧霆的眉毛一挑,“为何不可?此乃朝廷惯例,国之法令。” “大人,惯例未必就是道理。”杨九狼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强征徭役,百姓自带干粮,日夜劳作,所得几何?官府不过是管一顿稀粥,给一身破衣。如此,边荒县必会生乱?”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骂朝廷的制度了。 王政兴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开口打圆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主事,注意你的身份!”萧霆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如今也是朝廷预备的主事,怎可说出此等言论?” “大人,这与身份无关”杨九狼挺直了腰杆: “这工坊,建在边荒县,用的是边荒县的山,挖的是边荒县的矿,排出的黑水,脏的是边荒县的河。” “若是不能给本地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那这工坊于边荒县而言,便是灾难?” “朝廷得了铁,大人你得了功绩,可边荒县的百姓得到了什么?除了被征去白白劳作,就只剩下一座座被挖空的大山和一条条被染黑的河流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杨九狼的这番话,直接说出了王政兴的心声。 他作为边荒县的父母官,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他不敢如此直白地回怼一个四品的工部侍郎。 第335章 早朝(一) 萧霆也沉默了。 他第一次,从一个地方百姓的角度,来审视一个国家级的工程。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为国效力,是百姓应尽的本分。 国家工程,征用民力,天经地义。 可杨九狼的话,却给他揭开了另一面:国家利益与地方利益,并非总是完全一致。 设身处地想一想, 如果他是杨九狼,也不会同意在自己的家乡如此大量地强征劳役,那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良久, 萧霆恢复了平静,他想了想说道,“图纸和规划书留下。此事……本官会再写一道奏章,向朝廷力争。” 杨九狼闻言,这才将图纸叠好,和一份详尽的规划书一起递给了萧霆,“那,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 七天后。 京城,工部。 尚书严振年过五旬,两鬓染霜,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从边荒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以及那叠厚厚的、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洁白纸张绘制的图纸。 起初,他只看了萧霆的奏疏。 当看到‘十万两白银’、‘七千工匠’这些字眼时,他只是微微皱眉。 作为工部尚书, 他经手过比这更耗钱粮的工程,比如疏浚运河,动辄牵动数十万民夫,靡费百万。 这点钱,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可当他将目光转向那叠规划书和图纸时,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图纸, 纸张坚韧,触感细腻,远胜宫中专供的澄心堂纸。 而上面的图样,更是颠覆了他一生的认知。 他见过的工程图, 无论是宫殿还是桥梁,都是平面示意,标注尺寸,聊胜于无,更多的关窍全在工匠的脑子里,口口相传。 可眼前的图纸…… 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鸟瞰图,山川、河流、矿场、工坊,所有建筑的位置关系一目了然。 这是典型的总体规划图,以宏观视角展现项目布局与周边环境的关系,强调物流、功能分区的合理性。 他拿起另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炉子,旁边标注着「高炉剖面图」。 「剖面」二字,他琢磨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把炉子从中间切开,让人看里面的构造。 炉身、炉底、炉喉……每一部分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再看那所谓的「炼焦工坊」,一排排蜂巢般的炉子,图纸旁标注着:隔绝空气,高温干馏。 “隔绝空气……把煤石里的杂质炼出来?”严振喃喃自语。 他虽不懂原理,但「提纯」这个概念,他懂。 木炭之所以比木柴好用,就是因为烧制的过程去掉了水分和杂质。 这个‘焦炭’,莫非也是同理? 他将所有图纸一张张看完,从矿石开采,到煤炭炼焦,再到高炉炼铁,最后到码头水运。 这不是一个单一的炼铁作坊,而是一个环环相扣、彼此支撑的炼铁工业体系。 严振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设计出如此工程的,竟是边荒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已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这近乎于……妖。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楠木盒中。 他知道, 明日早朝,将是一场硬仗。 这十万两白银,是要从户部尚书钱复那只铁公鸡身上拔毛。 而这七千名‘雇工’,更是要挑战大乾立国百年来‘徭役’的祖制。 但他必须去争, 为了工部的地位,也为了大乾的未来。 —— 翌日,皇宫,宣政殿。 早朝的议程冗长而沉闷。 “陛下,臣有本启奏。”终于,工部尚书严振手持笏板,自列班中走出。 御座之上,大乾天子赵启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讲。” “臣,再奏边荒县炼铁事宜。”严振的声音沉稳有力: “昨日,臣又收到工部侍郎萧霆八百里加急送来之详细规划。请陛下御览。” 一名太监碎步上前,接过严振手中的楠木盒,呈递御前。 赵启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向严振:“有何不同?” “回陛下,这次是详尽的规划书和建造图纸。”严振扬声道: “此规划,集开矿、炼焦、冶炼、舟运于一体。若此坊建成,边荒一地,将成我大乾钢铁之基石。 其产铁之量,保守估计,至少可达现有官办铁场五倍,若调度得当,十倍亦非虚言!” “严尚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户部尚书钱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十倍的产量,听着是好。只是不知,要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需得花我户部多少银子啊?” 严振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口水战又要来了,“前期营造,各项基建、设备采买,预估……白银十万两。” “多少?”钱复好像没听清,掏了掏耳朵。 “十万两。” “嘶——” 大殿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 大乾一年的国库总收入,刨去各项军政开支,能结余下来的,也不过百万两之数。 这一个项目的前期投入,就要花掉国库年结余的十分之一。 “另外,”严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此规划,倡行「雇工制」,以工钱募工,而非征发徭役。矿场、工坊、码头,共需各类工匠、劳力,约七千人。月钱、嚼用,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荒唐!”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培第一个跳了出来,他素以找茬闻名: “严尚书!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大乾立国以来,修城池,开运河,何曾有过花钱雇工的先例? 徭役乃祖宗之法,百姓为国出力,天经地义!你此举,是要动摇国本吗?” “孙御史言重了。”严振不为所动: “边荒县偏远,民心不稳,若强征徭役,恐生民变。以利诱之,民心方附。此乃萧侍郎与当地县令深思熟虑后之策,非我一人之见。” “哼,巧言令色!”孙培一脸不屑。 “严大人,孙御史。”户部尚书钱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咱们先不谈这劳役之事。十万两现银,加上七千人的工钱,一年下来,怕不是要十五六万两?” 他掰着肥硕的手指,算得清清楚楚。 “严大人,你可知我户部的库房里,现在还剩多少银子? 去年南境大水,今年北地旱灾,加上各边境的战争,军饷开支有增无减。 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国库空得连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钱复摊了摊手,一脸「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无奈表情。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卖了惨,也点明了财政的窘迫,让其他想支持的官员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闻言, 吏部尚书皱眉道:“若将如此巨款拨给工部,那我吏部今年计划的官员考绩、外放调任的用度,怕是要削减?” 礼部尚书跟着附和:“太庙修缮已拖延两年,陛下登基时的祭天大典尚有款项未结,工部此举,未免也狮子大开口了。” 刑部尚书也沉声跟上:“各地牢狱年久失修,若是工部拿走了十几万两,我刑部的用度,估计更没了着落。” 一时间,工部成了众矢之的。 这已经不是工程本身的问题,而是动了所有人的蛋糕。 国库的银钱就这么多,工部多拿了,其他部门就得少拿,这是最现实的零和博弈。 第346章 早朝(二) 就在严振独力难支之际,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支持严尚书!”兵部尚书卫峥大步出列,他瞪向钱复: “钱胖子,你少在这里哭穷!每年兵部的军饷,你哪次不是拖拖拉拉?如今有了能让将士们换上好刀好甲的机会,你又在这里推三阻四!” 他转向御座: “陛下!我大乾将士,每年在边境与蛮族、胡人、羌人厮杀,死伤无数。其中半数,非战之罪,而是甲胄不利,刀兵易折! 若能大量生产精铁,我大乾军队战力,何止倍增?区区十五万两,就能换回无数将士的性命,以及边疆的安宁,这笔账无论如何算……都值?” 卫峥的话,掷地有声。 严振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钱复的脸色则有些难看,但他只是冷笑一声,并不与这武夫争辩。 他慢悠悠地转向卫峥,和气地说道:“卫尚书言之有理,将士们的性命,自然是天底下最宝贵的。” “既然卫尚书如此支持,那此事便好办了。”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老夫这就上书陛下,将今年北境三十万大军的冬装和开春的粮饷,暂且挪用,拨给工部。 想必,将士们听闻是为了让他们日后能用上神兵利器,眼下饿一饿肚子,冻一冻身子,也一定会理解朝廷的苦心,理解卫尚书你的高瞻远瞩吧?” 钱复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捅在卫峥的命门上。 卫峥瞬间愣在原地, 军中断粮,哪怕一天,都会哗变。 “你……” 他一张脸憋得成了猪肝色,指着钱复,嘴唇哆嗦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严振的心,沉到了谷底。 唯一的盟友,就这么被钱复不动声色地一句话给解决了。 他环顾四周,吏部、礼部、刑部,一张张脸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都察院的御史们,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 大殿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御座之上。 这时候,是该轮到皇帝来定夺了。 皇帝赵启的面容依旧沉静,他没有看严振,也没有看钱复,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文官之首,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人,“萧丞相,你如何看?” 右丞相,萧文拓。 他缓步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礼: “陛下,方才三位尚书之言,皆是为国谋事,其心可嘉。” 他这一句话,就让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位尚书脸色稍缓。 “卫尚书所虑,乃边防将士之安危,此为国之干城,不可不察。”他先是转向卫峥,微微颔首。 “钱尚书所忧,乃国库之盈亏,此为百政之基石,不可不慎。”他又看向钱复,语气同样恳切。 “严尚书所奏,乃强国之利器,此为社稷之远图,不可不谋。”最后,他望向严振,表示肯定。 萧文拓三言两语,就给三人都戴了高帽子。 钱复不再是只想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卫峥也不再是只知喊打喊杀的莽夫,严振更不是好大喜功的冒进之徒。 御座上的皇帝赵启,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此刻也放松地靠回了龙椅,他在心底暗骂了三字:老狐狸。 “然,”萧文拓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诸位,吾等在此处争论工坊归属、钱粮多寡、用工之法,却似乎忘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这高炉炼铁,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 大殿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尚书,此刻都沉默了。 是啊,他们争了半天,可一切都建立在萧霆那份奏章之上。 至少五倍产量,耗费减半,听着就是天方夜谭。 那个叫杨九狼的村夫,又有谁见过?万一是个夸夸其谈之辈,那朝廷这番争论,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陛下,”萧文拓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若此事为真,那这炼铁之法,其价值,远非十万两白银可以衡量。就算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它给建造出来。只是——” 他话锋一转,“仅凭一纸奏章,便定下十多万两银钱的国策,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这下,连最支持的严振和卫峥一时也无话可说。 确实, 十多万两的项目,若是失败,是要有人出来背锅的,重则杀头,轻则贬官,所以没人敢轻易出来担保。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工部尚书严振深吸一口气,再次出列,“此事关系重大,确实不可凭空臆测。” 作为工部尚书,若他不争取,这个项目十之八九会胎死腹中。 他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继续说道,“臣已详细看过相关的规划书和图纸,该工程的成功率极高。” “哦?”皇帝赵启抬眼,看向案头上的楠木盒。 他伸手拿过木盒,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 看到里面的一沓白纸,赵启眉头一皱。 他伸出手,从盒中抽出其中一张图纸。 入手的感觉,细腻而平滑,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 他将图纸展开,上面的线条是用一种黑灰色的笔迹绘制,清晰分明,墨色均匀,没有丝毫的浸润或洇开。 这说明,此纸不仅白,而且质地紧密,极利书写。 “这……这是何物?”看到白纸,一名靠近御阶的翰林院学士,忍不住低声惊呼。 他一生与笔墨为伍,对纸张的优劣最为敏感。 这白纸,同样引起其他百官的注意: “好白的纸。” “看着比宫里用的澄心堂纸,还要好上几分。” “澄心堂纸薄脆,此物看着却颇为坚韧。” “陛下,”工部尚书严振出来解释,“臣得到消息,此白纸亦是杨九狼所造。” 话音刚落,殿中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一个能献出水泥、高炉炼铁之法的人,已是百年难遇。 如今,竟连这等足以改变天下文风的白纸,也是出自其手? 这杨九狼,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纸若是量产,我大乾读书人,何愁无纸可用!”一名翰林院的老学士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善,大善!此乃文教之幸事!” 就在一片赞誉声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陛下。”户部尚书钱复向前一步,圆滚滚的身体微微一晃: “此白纸既是利国利民之物,其价值,恐怕不在那炼铁之法之下。 依老臣之见,此等神物,配方绝不可流落于民间,当由朝廷掌握,收为官营。 如此,方能统一定价,惠及天下学子,亦可为国库增一笔进项,实乃一举两得之美事。” “钱尚书所言极是!”都察院的孙御史立刻出列附和: “盐铁官营,乃祖宗定制。此纸张关乎文脉传承,其重无比,理应官营!” “附议!民间商贾,唯利是图。若任其私造,必会抬高纸价,与天下读书人为难!” “请陛下圣断,将此配方收归国有!”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 收归国有? 这四个字,冠冕堂皇,无可辩驳。 谁敢反对,谁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作对,谁就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工部尚书严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刚想出言反驳,身旁的萧文拓却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严振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种时候,工部说话分量不够,强行出头,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看向萧文拓,只见这位宰相,面色依旧平静。 第347章 早朝(三) 工部尚书严振再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赵启只是静静地听着,看不出喜怒。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若朝廷今日能强收了白纸的配方,那明日,就能用同样的理由,强收其他的秘法。 届时,献宝之人杨九狼会怎么想?他还会尽心尽力地为朝廷造高炉吗? 怕不是立刻撂挑子不干,甚至心生怨恨,后患无穷。 竭泽而渔,则无鱼;焚林而猎,则无兽。这道理,殿上哪个不是人精,谁人不懂? 但—— 道理是道理,可眼前的利益,又是另一回事。 古人云: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才是大多数人心中最真实的算盘。 就算是皇帝赵启, 他何尝不知强收秘方,会让天下能工巧匠人人自危、心灰意冷,失去创造与革新的动力。 只是,他确实也不放心,让如此敛财的白纸掌握在个人的手中。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一下,又一下。 “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方才钱尚书与孙御史所言,你也听到了。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闻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萧文拓身上。 “陛下,”萧文拓缓步出列,“国,当有国之法度;朝廷,亦该有朝廷的气量。” “哦?此话怎讲?”皇帝示意他继续。 “若朝廷带头强取,则与豪夺何异?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多也。今日夺一纸,明日便无人再敢献一策。长此以往,人心散矣。”萧文拓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完全符合他百官之首、帝师之尊的身份。既维护了朝廷的体面,又隐晦地表达了反对。 “萧相此言差矣!”左都御史孙培立刻站了出来,他那张老脸因为气愤而涨红,显然是一个急性子: “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等财富,掌握于一介村夫之手,谁能担保他不起异心?万一他以纸张之利,结交地方豪强,暗蓄私兵,届时悔之晚矣!” 孙培的话,狠毒且直接,直戳皇帝的心坎。 “孙御史多虑了。”严振听得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踏出一步: “杨九狼若真有不臣之心,又何必献出水泥与炼铁之法?此二者,皆是富国强军之本。他若藏私,岂不更有利于他行那不轨之事?” 皇帝赵启闻言,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微微点头。 确实,这不合情理。 若杨九狼真有反心,他该做的,是偷偷用这些技术壮大自己,而不是广而告之,把自己推到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哼,人心隔肚皮,谁又说得清?”孙培不服,强辩道,“今日无反心,不代表日后没有。此等隐患,必须扼杀于萌芽之中!” “孙御史之虑,不无道理。”萧文拓再次开口。 他先是朝孙培微微颔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动机,让孙培的火气消了三分。 这是他一贯的谈话技巧,先肯定对方,再表达自己的观点,能极大减少对方的抵触情绪。 “然,”萧文拓接着抛出自己的意见: “臣以为,堵不如疏。与其担忧一个村夫是否会谋反,不如思考,如何让我大乾国富兵强,粮食满仓,百姓安居,令天下任何人都生不出反心,亦不敢生出反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上诸臣: “若水泥之法,能让我大乾田地处处皆是沟渠,仓廪充实; 若炼铁之术,能让我大乾将士人人披坚执锐,所向披靡。 届时,煌煌天威之下,谁敢反?谁能反?” 这番话,格局瞬间拉开。 孙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跟宰相的阳谋大略比起来,自己那点心思,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萧相所言极是!”严振立刻出列附和: “陛下,那杨九狼能拿出水泥、炼铁、白纸三样奇物,谁能保证他手中没有第四样、第五样?若此次朝廷行事有亏,伤了其心,无异于杀鸡取卵,自绝后路啊!” 殿内, 再次陷入了沉默。 经过诸位大臣的争论之后,皇帝赵启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严尚书。”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臣在。” “你为工部尚书,这炼铁之法是否可行,工部里可有定论?”赵启问。 “回陛下,”严振躬身: “臣已看过萧侍郎送来的图纸与规划书。其设计之精妙,构思之周详,臣……闻所未闻。依臣愚见,此事,成功之机,在八成以上。” “八成?”赵启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个楠木盒: “既如此,你正好来自南边,老家距离边荒县不远,你前段时间不是要请揍回去探亲吗?朕便给你一道旨意。” “臣听旨。” “着你即刻启程,回去探亲的同时,亲自到边荒县一趟。其一,查验水泥之功效,是否真如奏章所言;其二,实地勘察炼铁工坊选址,评估其可行性;其三……” 皇帝想了想,补了一条,“去见一见那个杨九狼,看看此人是否真的如此神奇?” 此旨一出,满朝皆惊。 让一位二品大员、六部尚书之一,亲自去一个偏远州县,只为考察一个项目和一个村夫? 这等恩遇,已是破格中的破格。 “臣,遵旨!”严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知道,皇帝这是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只要他能从边荒县带回确切的成果,那后续的钱粮、人事,都将不再是问题。 而且,他确实也想亲自去会会,那个搅动了朝堂风云的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若真是个可造之才,定要将他引入工部,为国效力。 “至于杨九狼之功,”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待你回京复命之日,再行论功行赏。我大乾,绝不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吾皇圣明!” 早朝,便到此结束。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宣政殿。 严振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要立刻回府准备,尽早启程。 钱复则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几个户部的官员围在他身边,低声议论。 “尚书大人,这……就这么定了?十多万两啊,咱们的库房……” “急什么?”钱复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 “圣上只是让严振去「看」,又没说立刻就给钱。等他回来,猴年马月了?到时候,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看着吧,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第348章 御书房 另一边,御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这里没有了宣政殿的威严与肃杀,更像一间雅致的书斋。 四壁皆是书架,直抵屋顶,堆满了经史子集。 皇帝赵启换下龙袍,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天子威仪,多了几分儒雅。 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南境「边荒县」那三个小字上。 “陛下,萧丞相到了。”太监总管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萧文拓。 “知道了,退下吧。”赵启转身,吩咐了一声。 “喏。” 总管躬身退出,顺手带上了厚重的殿门。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萧爱卿,坐。”赵启指了指一旁的软榻,他单独召见了对方。 “谢陛下。”萧文拓依言坐下。 赵启也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白纸,萧爱卿当真觉得,可以就这么放在一个村夫手里?” 这个问题,比殿上任何言语都更直接,也更真实。 这才是帝王的心声。 君王心术的核心之一,就是缺少安全感。 任何不受其直接控制的强大力量,无论是财富、兵权还是影响力,都会被视为潜在威胁。 赵启在朝堂上表现出气度,是为了维护君主形象和朝局稳定。 但在私下里,他必须和自己最信任的臣子探讨这种威胁的本质,并寻求解决方案。 萧文拓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急不缓。 “陛下,此事,强收是下策。”他轻声道,“至少,明面上,朝廷万万不能做。” “明面上?”赵启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暗地里呢?!” “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也不是没有法子。”萧文拓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 “影卫之中,高手如云。潜入边荒县,待取到配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那杨九狼「意外身亡」,并非难事。如此,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内容却异常狠绝。 御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赵启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丞相,这位扶持自己从众多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大宝的肱骨之臣。 他知道,萧文拓不是在开玩笑。 只要他点头,今夜,就会有一队黑影,消失在京城的夜色里。 半晌, 赵启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算了。”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地图: “朕若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事事皆用此等手段,那与史书上那些猜忌成性、滥杀功臣的亡国之君,又有何异?” 他叹了口气: “朕能坐上这个位子,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唯才是用,广纳贤言」这八个字吗? 今日杀一个杨九狼,明日天下才俊便会对朕敬而远之。这天下,也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闻言, 萧文拓在心底送了一口气。 他缓缓起身,对着赵启,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老臣,愧不能及。” 他这一拜,是发自真心的。 他方才那番话,既是献策,也是试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他辅佐赵启登基,萧家权势滔天,早已是无数人的眼中钉。 他最怕的,就是一个多疑寡恩的君主。 今日,赵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杨九狼有此容人之量;那他日,也定不会轻易动他萧家。 “萧爱卿,不必如此。”赵启抬手, 他能从惨烈的夺嫡之争中胜出,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萧文拓的拥立之功,至关重要。可以说,没有萧家在背后倾尽全力的支持,就没有他赵启的今天。 但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他既要用萧家,也要防着萧家。 而对萧文拓而言,他既要保住自己地位与富贵,也要时时警醒,不能功高震主。 君臣之间,如履薄冰。 “陛下,”萧文拓重新坐下,想了想,还是不敢隐瞒事实,“其实,关于那白纸,老臣还有一事未奏。” “哦?” “犬子萧霆,在边荒县时,已与那杨九狼达成了一桩买卖。”萧文拓缓缓道来: “以五万两白银,买下了白纸在大乾北方七州的独家制造与售卖之权。而杨九狼,则保留南方六州的市场。” “还有这事?”赵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众大臣还在殿上为这事争吵,而萧文拓早已把生意给谈完了。 “犬子胡闹,此事老臣也是刚知晓。”萧文拓看着皇帝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老臣以为,这或许,也是一个解决之道。” 他顿了顿,说出心中的打算: “萧家愿将这北方七州所得之利,分出六成,哦,不……七成,纳入陛下的内帑。” 萧文拓可不像自己儿子萧霆,年轻、不知深浅。 他深知伴君如伴虎,他觉得给六成还是不够,于是便改了七成,尽可能地降低眼前这位皇帝的猜忌。 所谓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金库。 赵启闻言,心中一动。 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天下钱粮,皆归户部掌管。 他的一应开销,理论上也要由户部核准、拨付。虽无人敢驳他,但终究受制于人。 他想做一些事,一些不想让朝臣知道的事, 比如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比如赏赐一些不能明说的功臣,都束手束脚。 若是有了自己的私库,有了源源不断的银两,那便完全不同。 他将不再受户部和那些言官的掣肘。 想到这里, 赵启微微点头,“你萧家的这七成,朕要了。” 萧文拓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 他知道, 皇帝要了这七成,那萧家便变成了替皇帝打理产业的管家。 这样一来,萧家非但没有了功高震主的危险,反而与皇室的利益,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才是最稳固的联盟。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启加了一句, 他看着萧文拓,眼中多了几分信任和欣赏。 这个老狐狸,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上最合心意的枕头。 “臣,明白。” 第349章 临盆 半月之后,冬至。 天还未亮,墨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残星。 峡谷里万籁俱寂,寒气微微刺骨。 杨家三进四合院,后院主屋。 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床头的矮几上安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伴随着早晨的安静。 “嗯……”一声压抑的痛呼突然响起。 姜二娘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肚腹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坠痛,让她原本清秀的脸庞扭曲起来。 守在屋内的春桃和夏荷两个丫鬟,原本还睡眼惺忪,听到这声动静,一个激灵,从旁边临时打的床铺坐了起来。 “夫人,可是要生了?”春桃赶忙问了一句,脸上写满了紧张。 “嗯!”姜二娘艰难地嗯了一声,随即紧咬嘴唇,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快,快去叫人!”夏荷反应快些,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春桃,自己则赶紧拧了一块热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姜二娘擦汗。 春桃急冲冲地跑出屋子,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突兀。 “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这一嗓子,彻底唤醒了这座沉睡中的大宅。 霎时间, 整个四合院从后院到前院,一盏盏灯火接连亮起,人影晃动,脚步声、开门声、传唤声响彻在各处角落。 大家都知道,姜二娘就在这几天临盆,各种事项也已经提前准备好。 外间厢房,杨九狼几乎是在春桃喊出第一声时便已睁开了眼。 他并未睡熟,这些日子,他夜里总是睡得很浅,一只耳朵始终留意着主屋的动静。 他猛地坐起身,披上外衣,大步走出房门。 “老爷!”这时,管家周济刚好走了过来。 他显然也是和衣而睡,衣衫整齐,神色肃穆。 “周管家,”杨九狼看到他,快速吩咐:“让刘三即刻去镇子上,把预约的稳婆请来。还有,通知李厨娘,灶上热水不能断,参汤、鸡汤备下。” “是,老爷!”周济躬身领命,转身便如一阵风离去。 不多时, 杨奶奶和大姐杨月华最先赶来。 “快,月华,你去看看二娘。我的年纪大了,不便进产房,就在外头守着。”杨奶奶一边说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一定要是个大胖小子……” “奶奶,你放心。”杨月华应了一声,脚下飞快。 她自己生养过几个小孩,最有经验。 一进产房,就扬声喊道:“春桃,夏荷,把早就备好的新棉布、剪刀、烈酒都拿出来,用开水煮过!还有,给夫人熬的红糖姜水呢?” 她的声音清亮干脆,一下子就接管了屋内的指挥权。原本还有些六神无主的丫鬟们,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前院的厨房, 此刻灯火通明,热气蒸腾。 李厨娘头戴布巾,腰系围裙,正指挥着两个烧火的婆子。 几口大锅一字排开,其中两口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烧的都是开水。 另一边的小灶上,则煨着两只陶瓮。 “火再大些!水不能停!”李厨娘嗓门洪亮,手里的大勺敲得锅沿当当响,“周管家说了,老爷吩咐,热水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陶瓮里,是早就备下的老母鸡汤,里面加了上好的人参、黄芪、当归,香气已经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这是给产妇补充体力的。 另一个瓮里,则是用猪蹄和黄豆熬的汤,这是为下奶准备的。 门房刘三已经牵出了一匹黑马,套上了车。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车厢,又在里面铺了两层厚厚的软垫。 “三哥,小心些。”一个粗使小厮提着灯笼在一旁照着。 “晓得。”刘三应了一声,便跳上了马车。 他心里清楚,这可是天大的事,出了岔子,他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而此时, 后院产房的门已经紧紧关上。 杨九狼就站在门外廊下,寒风吹动,他的心底还真的有些紧张。 他知道,古代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危险性太高了。 姜二娘躺在床上,满头大汗。 杨月华坐在床边,一边用温水给她擦脸,一边柔声安慰: “二娘,放松。跟着我的话做,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省着点力气。” 翠儿则带着杨小丫,在偏房里小声地哄着。 “翠儿姐姐,阿娘怎么了?”杨小丫揉着眼睛,小脸上满是担忧。 “小姐乖,夫人在给你生小弟弟呢。”翠儿把小丫头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很快就好了。” 她自己心里也慌得很,但她知道,此刻她的任务就是安抚好小小姐,不能让她去给夫人添乱。 半时辰后,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马车声在院门外停下,刘三扶着一个五十多岁,身形微胖的妇人快步走了进来。 这妇人便是镇子上最有名的稳婆,王婆。 “王婆来了!”周济在门口迎着,一路引到后院。 王婆一进院子,就闻到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鸡汤和草药味,又看到院中下人虽忙碌却不慌乱,心中便有了底。 她很快便由杨月华领进了产房。 产房的门再次关上。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期间, 姜二娘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让门外众人越听越紧张。 杨奶奶坐立不安,不停地念佛。 二嫂阿古茹、四嫂吴氏等人也闻讯赶来,守在杨奶奶的身边,不敢出声打扰。 突然, 产房里传来王婆略显焦急的声音,“哎呀,不好!胎位有些不正,头没转过来!” 这一声喊,揪起所有人的心。 杨奶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被一旁的四嫂吴氏扶住。 杨九狼的瞳孔猛地一缩,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 他有生以来,从来就没有这么慌乱过? 产房内, 杨月华也慌了:“王婆,这可如何是好?” “别慌!”王婆到底是经验丰富,她大喝一声,镇住了场面,“她大姐,你去烧一壶艾草水来!要浓!快!” 她自己则挽起袖子,口中道:“夫人,老婆子要用些手法了,你忍着些疼!” 说着,她将手洗净,用烈酒消过毒,便探了进去。 她的手指在姜二娘的腹部按压,同时另一只手在内部引导,试图将胎儿的头部转过来。 这无疑是巨大的痛苦。 姜二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晕厥过去。 “二娘!撑住!想想孩子!想想九狼!”杨月华在一旁给她打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就在门外众人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产房里,王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欣喜。 “过来了!转过来了!” 紧接着,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了这方压抑的沉闷。 “哇——!哇——!” 这哭声,带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中的阴霾。 “生了!生了!”夏荷喜极而泣的声音传了出来。 “谢天谢地!老天开眼!”杨奶奶双手合十,老泪纵横。 杨九狼紧绷的身体,在听到那声啼哭的瞬间,也彻底松懈下来。 他只觉得双腿一软,竟要站立不稳,连忙用手扶住了一旁的廊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很快,房门打开, 杨月华抱着一个用大红襁褓包裹的婴儿走了出来,她满脸汗水,神情疲惫,但眉眼间全是笑意。 “恭喜小弟,是个带把的!” 杨九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大姐手中接过襁褓。 婴儿已经不哭了,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皮肤红扑扑的。 杨九狼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小脸。 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这小家伙,出来就出来,还要折磨你娘一番?!” 产房内, 姜二娘已经梳洗干净,换上了柔软的寝衣。 她斜靠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却很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二娘,感觉如何?”杨九狼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来到床边,“这小家伙,这么闹腾,等他长大了,我帮你揍他。” “你这爹?”姜二娘接过襁褓,有些无语,“他可是我的心肝宝贝,要打也是我来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眼眶一热,泪水便滚落下来。 这可是她期盼已久的儿子,也是她在这个家立足的保障与底气。 第350章 洗三 “辛苦你了!”杨九狼在她肩头上摁了摁,以表安慰。 “嗯,我没事。”姜二娘先是擦了擦眼泪,然后看向杨九狼,“九狼,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名字?”杨九狼沉吟片刻,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不过,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厉害的人物,杨戬? 「戬」字,左为「晋」,有「进」之意,右为「戈」,乃兵器。 进戈,寓意着勇往直前,无坚不摧。 关键是他曾力劈桃山,引水救母,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 杨九狼自然也希望自己儿子以后能守护好姜二娘和家人。 而「戟」字「戬」字很相近,同样有兵器与勇往直前的含义。 “叫杨戟,如何?”他问道。 “杨戟?”姜二娘在口中轻念了一遍, 这个名字不似村里常见的「狗蛋」、「石头」那般质朴,也不像读书人家的「文彬」、「子谦」那般文雅。 她有些疑惑,“可有何说法?” “这个名字,代表力量、守护和勇往直前。”杨九狼简单解释。 “好。”姜二娘听懂了,眼中泛起光彩,“那便叫杨戟。愿他将来,如你所言,有本事,能护住自个和家人。” —— 时间很快过去了三天。 按本地习俗,婴儿降生第三日,要行‘洗三’之礼, 以艾叶、姜片等煮水,为婴儿擦拭身体,一来去秽祈福,二来也是向亲朋宣告家中添丁进口的大喜事。 这既是仪式,也是一场社交,平日里交好的亲戚朋友会登门庆贺。 清晨, 杨九狼站在廊下,看着院中洒扫的仆役,对不远处的管家周济喊了一声:“周管家。” “老爷。”周济立马小跑了过来。 “去县里,把能买到的好食材都买回来。尤其是羊肉、老母鸡,多备些。今天,大宴。”杨九狼吩咐说道。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这些天你们也辛苦了。府里上下,每人,赏银一两。” 周济闻言, 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大喜过望,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老爷!小的这就去办。” 下午, 杨家大院便开始热闹起来。 首先, 杨二狗咧着大嘴,扶着自己婆娘走了进来。 廖芬贝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走起路来颇为吃力,脸上却挂着幸福的笑。 “九狼哥,恭喜恭喜!”杨二狗一进门,就贱兮兮地嚷着。 “你小子也快了。”杨九狼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为这位兄弟感到高兴。 接着是杨铁牛, 他还是那副黑塔般的模样,只是脸上多了几分憨厚的笑意。 他的婆娘李兰芝手里提着一篮子自家攒的土鸡蛋。 后面陆续来人, “族长,恭喜了!”杨坚带着桂花婶子也来到,他手里拎着一只老母鸡。 “九狼小子,快让婶子瞧瞧我那大侄孙!长得像谁?”桂花婶子也说道。 “婶子莫急,”杨九狼笑着回应,“二娘在屋里歇着,孩子也睡着了,待会「洗三」时你再好好瞧。” “九狼小子,恭喜了!”杨虎领着婆娘月秀婶子,紧跟其后,过来的还有杨二壮。 “杨虎叔、月秀婶子,还有二壮,快里面请。”杨九狼做了请的手势。 不多时, 两匹快马从谷口驰来,正是二哥杨九虎和四哥杨九豺,他们俩从县城中赶了回来。 “小弟!”杨九豺人未到,声先至。 “小弟,恭喜了。”杨九虎翻身下马,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杨九狼的肩上。 “二哥,四哥。”杨九狼稳稳站着,任由那股力道传来,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杨九豺则慢了一步,他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刘三,整了整衣袍,才走上前,“小弟,这下你可儿女双全了。” “给小侄儿的。”他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入手微沉。 “四哥,有心了。”杨九狼接过并打开,是一对银质脚镯子。 也就在此时, 管家周济领着几个小厮,赶着两辆装得冒尖的牛车从谷口回来了。 “老爷,”周济跳下牛车,满面红光地来报,“你要的食材,都采买回来了。” “好,辛苦了。”杨九狼点头回应,“现在就安排人准备酒席。” “好的,老爷。” 牛车上的东西被一一卸下,院中空地上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整扇退役下来的老黄牛后腿,肉色鲜红,带着细密的大理石纹路。 一头收拾干净的肥羊,已经去了皮毛内脏,只等着下锅。 十来只用草绳捆着脚的肥硕鸡鸭,咯咯嘎嘎地叫着。 还有一筐筐鲜活的河鱼,在木盆里不停地拍打着水花,溅起‘啪嗒、啪嗒’的水声掉在地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箩筐的瓜果蔬菜。 接下来, 所有来宾和府中下人一起帮忙做菜。 杨九豺带着杨二狗,负责处理硬菜。 黄牛腿被架起来,杨九豺手持剥皮小刀,动作娴熟,没一会儿,一大块带着筋膜的牛腱子肉就被完整地剔了下来。 “这牛腱子,酱上几个时辰,味道最好。”杨九豺一边干活,一边对旁边的杨二狗说道。 “九豺哥,原来你也是一个吃货。”杨二狗在一旁给他递工具。 另一边, 杨铁牛则带着几个采猎队的汉子,在院角挖了个大坑,用石头和黄泥垒砌成一个简易的土窑,这是准备用来烤羊的。 而女人们,则在桂花婶子和月秀婶子的带领下,占据了廊下。 洗菜、择菜、切葱剁蒜,几十双手一起忙活,场面热闹却不混乱。 “婶子,你这刀工,可真不赖。”小姨子姜三娘看着月秀婶子将一块冬瓜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由衷赞叹。 “寻常手艺罢了。”月秀婶子嘴上谦虚,脸上却带着笑意。 李厨娘是当之无愧的总指挥。 她腰间系着围裙,手持一柄大勺,在临时搭起的几个灶台间来回穿梭,声音清亮。 “那锅老鸡汤,火小点,得慢慢煨!” “钱账房,过来记一下,今日用了三斤豆油,五斤酱。” “春桃,夏荷,你们两个去后院看看夫人和小少爷有何吩咐。” 一切井井有条。 第351章 酒席 傍晚,内院。 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院落,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院中, 六张十人规格的大圆桌相隔摆开,每张桌子都座无虚席。 桌上,各种菜肴已经全部上齐。 烤羊肉,焦黄酥脆,喷香扑鼻。 红烧牛腱,色泽酱红,肉筋相间。 老母鸡汤,汤色金黄,醇厚滋补。 …… 这些村民就喜欢来杨九狼家吃饭,肉菜管够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在这里能尝到别处尝不到的独特味道。 这都归功于杨九狼提供的,那些从未见过的香料和秘制酱汁。 采猎小队专桌, 杨铁牛直接撕下一块羊腿肉,也不用碗筷,就这么抓着啃。 油光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他浑不在意,牙齿撕扯着筋肉,发出‘咔嚓’的轻响。 “痛快!”他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酒碗,‘咕咚’灌下一大口。 杨二狗也不遑多让,他抓起一块酱牛腱,蘸了蘸杨九狼特调的蒜蓉辣酱,送入口中。 牛筋的弹韧与瘦肉的醇香瞬间在嘴里爆开,辣意紧随其后,直冲脑门。 “嘶……哈……”他爽得直吸气,“九豺哥这手艺,配上九狼哥的酱料,绝了!” “二狗,你小子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旁边,杨二壮没好气地骂道。 “二壮,我媳妇都讨了,要那形象作甚?”杨二狗好不容易咽下一口肉,举起酒碗含糊不清地嚷嚷,“来,陪哥喝一碗。” “你自个喝。”杨二壮不想理这二货。 …… 另一桌, 杨九狼和几位族老坐在一起,吃相就文雅多了。 五族老杨剑南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品尝,鱼肉的鲜甜在舌尖化开,没有丝毫土腥味。“这鱼,火候拿捏得刚刚好,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族长这吃食上的讲究,怕是城里那些大户人家都比不上。”六族老杨剑北喝了口鸡汤,满足地咂了咂嘴。 …… 大家边吃边聊, 内务堂堂主杨坚喝完一碗鸡汤,用手臂擦了擦嘴角,看向杨九狼,“族长,有件事,得跟你禀报一下。” “杨坚叔,何事?”杨九狼手中筷子不停,示意他继续。 “白纸的生意,太好了。”杨坚的声音透着兴奋: “除了县令夫人娘家和四大家族,这几日,又有好几拨外地的商人慕名而来,等着要货。” “我们的存货不够吗?”杨九狼问。 这些天, 除了炼铁之事,他就是在忙县城工地的建设,而村子中的事务他全权交给了族老会。 “是的,族长。”杨坚点头,“咱们的造纸作坊,上次扩建之后,如今总共有两百号人手,日夜轮班,一天能出八千张纸。饶是如此,还是供不应求。” “杨坚小子,快说说,八千张白纸大概能赚多少银子?”三叔公杨剑黑急切地问道。 闻言, 杨坚先是看了看周边,然后压低声音: “白纸的批发价,有三文钱、也有四文钱。一天八千张,便有三十来两银子。刨去工钱、原料这些成本,净赚的,估摸着有二十两。” “嘶——” 桌上的族老们听到这个数字,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天,净赚二十两! 一个月就是六百两! 一年下来……他们不敢想了。这哪里是做生意,这简直是在地上捡银子。 “暴利啊。”三叔公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三族老,你小声点。”杨坚立马提醒,“这是族老会内部的秘密,可不能对外说。” 如果不是这些族老,都有造纸作坊3%的份额,他是不可能说出这些。 “嘿嘿,杨坚小子,你放心。”三叔公尴尬一笑,“我晓得事情的轻重,只是刚才太激动了。” “族长,”杨坚重新看向杨九狼,将话题引向正轨: “我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再把作坊的规模,扩大一轮?再多招些人?” 这话一出,立刻得到了其他几位族老的附和。 “不错!就该这么干!”六族老杨剑北一拍大腿,“多建几个抄纸院,多垒几个烘干房,这事我拿手!” “嗯,这么赚钱,再扩大个几倍也无妨!”五族老杨剑南也跟着说道。 在他们看来,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法子。 生意好,产量跟不上,那就加人加地方,简单直接。 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杨九狼身上,等着他这个族长点头拍板。 杨九狼没有说话, 他拿起筷子,不急不缓地夹了一块羊肉,细细咀嚼,正在思索。 过了一会,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看向众族老,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 一个字,干脆利落。 桌上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为何?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巨大的疑惑。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为何要拒绝? “人再多,地再大,若是管不过来,反倒更慢。”杨九狼淡淡开口: “如今限制咱们产量的,不是人手,不是地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是效率。” “效率?”杨坚皱起了眉头,这个词,他并不陌生。 “对,效率。”杨九狼看着他: “打个比方,一个人两刻钟能抄十张纸。十个人,就是一百张。可若是我有法子,让一个人两刻钟能抄二十张纸,那五个人,就能顶得上之前的十个人。” “两刻钟二十张?”五族老杨剑南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如何能做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九狼道,“咱们的工具,还能改。流程,也能再分。” 他将目光投向主管建设的六族老杨剑北:“六族老,我问你,如今咱们造纸,有几个步骤?” 杨剑北一愣,随即答道:“备料、制浆、抄纸、压榨、烘干……大概五六个大步骤。” “对。”杨九狼点头,“我们先找出效率最低的环节,进行工具改良和更专业的人员培训。” “那该如何做?”杨坚问。 “此事不急在一时。”杨九狼想了想,回道: “两日后,我们开一次族老会。这两天,你们都回去,把自己管的那一块,好好盘算盘算。 对这一年的各种事项进行统计和总结,以及对明年的发展做下一步的规划。” “是,族长。”众族老齐声应道,神情肃穆。 这顿饭,吃到最后,已经不仅仅是庆贺添丁之喜了,更像是一场决定杨家村未来走向的预备会议。 解决了正事,桌上的气氛又重新轻松起来。 “来,不说那些了,喝酒。”杨九狼举起酒杯:“今日是我儿洗三,大喜的日子。” “对对对,喝酒!” ……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间。 第352章 年底会议(一) 两天后,族老会议事堂。 杨九狼坐在主位,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简易的杨家村地图,用铅笔勾勒出山川、河流与田亩。 在座的,是杨家西村权力的核心。 内务堂堂主杨坚、资源堂堂主八族老杨剑封、农经堂堂主五族老杨剑南、 百工堂堂主六族老杨剑北、武备堂堂主杨虎,以及宣传堂堂主三叔公杨剑黑。 众人正襟危坐,神情不一。 “人齐了。”杨九狼扫过众人,“本次会议的主题,是今年的总结,以及明年的规划。各堂,依次说吧。” 他看向五族老杨剑南,“农经堂,先来。” 五族老杨剑南站起身,手里捏着几片写了字的纸张,显然是提前备好的。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族长,各位堂主。今年农事,主要就两件大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今年修建了遍及全村田地的水泥沟渠。其二,是将杨家村旧的住宅区,平整出来,改成了三百亩上好的水田。” “今年的粮食收成如何?”杨九狼问。 “相当得好!”五族老脸上泛起红光,“往年,一亩地,风调雨顺也就收个一石半顶天了。今年,有了水渠,不愁旱涝,两季加起来,收了近四千石粮食!” “四千石?”杨九狼重复了一下这个数字。 “是的,族长。”五族老有些小激动,“尤其是秋收这一季,因为水渠灌溉得力,比往年增产了近两倍!” “辛苦了。”杨九狼点点头。 接着, 百工堂堂主六族老杨剑北站了起来, “族长,我们杨家西村今年的主要建设有,祠堂、仓库、村中心广场、议事堂、私塾。以及村中的各主路,也铺了水泥。还有,村民集体修建的红砖瓦房院落有四十多座。” 他说的每一项,都是村里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变。 “好。”杨九狼点头。 轮到八族老杨剑封,他掌管资源堂。 他站起来,只说了两组数字: “族中公仓,现有储备粮两千石。足够全村人一年半的口粮。” “库房中,未分红的现银,共计四千三百二十七两。” “这么多?”众人惊呼。 连杨九狼都眉毛一挑,有些意外。 他知道作坊赚钱,但没想到有这么多。 内务堂堂主,杨坚。 他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然后摊开一本账簿, “各位,我来解释一下这笔银子的来处。” “第一,伐木场。一年共计收入约两千五百两。” “第二,砖瓦与水泥作坊。这部分收入,主要是族长修建峡谷大宅所用,内部核算,入账约两千两。” “第三,织布作坊,收入约二百余两。” “第四,造纸作坊。这两个月,白纸供不应求,收入八百余两。” “总计五千五百余两,扣除村子日常开销、各作坊的人工等成本,最后剩下四千三百二十七两。” 杨坚提供的账目,清清楚楚。 “这么多?”三叔公杨剑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忍不住了,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族长……那……这银子,啥时候……分?” 这话,问出了所有族老的心声。 看到众人如此期盼,杨九狼看向杨坚,“杨坚叔,你来计算一下该如何分?今天就可以领银子。” “好的,族长。”杨坚点头,他在本子上翻了翻: “按照之前定的规矩,总收益的三成,也就是一千三百两,归入公中,作为村子未来的发展用度,由资源堂掌管,内务堂监管。” 这条,无人有异议。 杨坚看向众族老,继续说道: “我们五位堂主,每人享有作坊总利润的三厘份额,也就是……一百三十两。” “一百三十两?”三叔公的声音都变了调。 一百三十两是什么概念? 在本朝,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两。 普通农户一年到头,能有几两银子的结余便是好年景。 这一百三十两,足够一个殷实之家十来年的开销。 五族老和六族老也搓了搓手,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 他们这辈子,之前那几十年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这一年赚得多。 八族老和杨虎相对镇定一些,但也呼吸急促。 “剩下的,归族长。”杨坚平静地宣布。 没有人觉得不公。没有杨九狼,别说一百三十两,他们连饭都吃不饱。 第353章 年底会议(二) “既然银子分完了,”杨九狼接过话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接下来,便商议杨家村明年,乃至更长远的发展。诸位可有何建言?” 未来的发展? “族长,”三叔公第一个抢着开口,“咱们眼下这光景,不是顶好的吗?继续把那几个作坊再扩扩,多招些人手,银子不就哗哗地来了?” “不错,”六族老杨剑北立刻附和,“只要地皮够,我能再给你起十个抄纸院!” “正是如此,”五族老也点头:“多些人手,产量便上去了,理应如此。” 他们想的,无非是把眼下成功的路子,再走一遍,走宽一点。 这是最朴素,也是最符合他们经验的认知。 就像种地,一块地产一石粮,那就开垦十块地,自然就有十石粮。 杨坚没有立刻说话,他捋着胡须,在最后才缓缓开口:“族长,你方才说‘长远’二字,可是心中已有了新的章程?” 众人安静下来,齐齐看向杨九狼。 “扩大作坊的产量,只是一方面。”杨九狼平静地扫视众人,“但不是眼下的第一要务。我们要做的是——转型。” 转型? 又是一个新词,众人面面相觑。 “族长,何为‘转型’?”三叔公立即问道。 “第一,”杨九狼也不绕弯子,“从明年开始,村中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男丁,尽数退出各处作坊。” “啥?” “退出工坊?” 众族老大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三叔公更是直接站了起来,那张黑脸尽是不解。 “族长,你莫不是在说笑?”他嚷嚷道,“当初办作坊,不就是为了让村里的后生们有份活计,能填饱肚子娶婆娘吗?” 这不单是他的疑惑,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生意正好,却要把主力都撤出来,这在他们看来,无异于自断臂膀。 “族长,这……这是何故?”杨坚的眉头紧锁,他一时也无法理解这个决定背后的逻辑。 杨九狼没有理会三叔公的咋呼,也不直接回答杨坚的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杨虎身上:“杨虎叔,我问你,咱们采猎队如今多少人?” “回族长,三十多人。”杨虎答道。 “三十多人。”杨九狼重复了一遍,随即声音一沉,“够么?”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墙后的地图前,“诸位,我们杨家村如今的发展,在外人眼中,是什么?” “是一块流着油的肥肉!”他顿了顿,自己回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 “明面上,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块肥肉,就等我们露出一点破绽,便扑上来,啃得我们骨头渣子都不剩!” “族长是说……得防着外人来抢?”六族老有些迟疑地问道。 “不可不防,”杨九狼点头,“所以,村中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男丁,必须全部加入采猎小队。” “平日里,一半人上山采猎、操练,另一半人,轮值守卫村庄、作坊、仓库。若遇外敌,全员皆兵!” “我们杨家村,要有一支能打、敢战的队伍!如此,方能护住我们的家园,护住我们辛辛苦苦挣下的这份家业!” 听到这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族老们脸上之前的不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凝重与后怕。 他们之前只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忘了银子背后,是黑洞洞的刀口。 三叔公一屁股坐了回去,抹了把额头,“原来是这样……是该防着点,是该防着点……” “族长深谋远虑,我等佩服。”杨坚率先表态,他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杨九狼的意图。 “是啊,还属族长想得周全。” “没有刀把子,这钱袋子确实捂不热。” “可是,族长,”杨坚提出了新的问题: “年轻人大多贪图安逸。作坊里干活虽然累,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更没性命之忧。采猎队风餐露宿,每日操练辛苦,还要上山跟野兽搏命,怕是……没多少人愿意主动来。” “那就来硬的!”三叔公眼珠子一瞪,恶狠狠地说道,“他娘的,那些兔崽子谁敢不从?我打断他的狗腿!” “三族老,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等浑话。”五族老摇头,“强扭的瓜不甜,逼急了,怕是要生出乱子。” “是啊,用强,只会逼得人心不附,适得其反。”六族老也表示担忧。 杨九狼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 “此事,虽然不能明着用强,但可以换一种方式。”他说道。 换一种方式?众人不解。 “只需,有两条规定。”杨九狼继续,“其一,从明年起,村中所有作坊,不再招纳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本村男丁。” “其二,凡加入采猎队的,每月工钱,比在作坊的待遇高出三成。” 此言一出,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想到其中的关键。 “高!实在是高!”三叔公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不进作坊,就没活计干,没钱拿。采猎队又高出三成的工钱……嘿,这不就等于明着告诉那帮兔崽子,只有一条路能走吗?” “族长此法,釜底抽薪,又能让村民心中不敢有怨言,妙啊。”杨坚抚掌赞叹。 他方才还在担忧如何推行,没想到杨九狼早已想好了对策,而且如此滴水不漏。 “如此,过了三十五岁,他们便可从采猎队退下,凭着一身力气和攒下的银钱,或进作坊,或自个做点小买卖,都使得。”六族老补充道: “这二十年操练,足以让他们成为有担当的精壮汉子。” “族长,”一直沉默的八族老杨剑封开口了,他管着钱袋子,想得最实际: “采猎小队若扩充人数,每月空付的工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单靠山里采猎的产出,怕是……养不住这么多人吧?” 这确实是个问题, 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即使村子现有钱了,但总不能高工钱空养着这些年轻人。 “八族老说的,正是我要讲的第二点。”杨九狼在地图上的道路上指了指, “我们,要成立一支自己的运输队伍。” “运输队伍?”众人再次不解。 “对。”杨九狼点头: “这支队伍,就由采猎队轮值护卫。我们手里的白纸、水泥、木材、或者是未来的产品,不能只等着商贾上门来买。” “我们要走出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自己组建商队,把货卖到郡城,卖到州城,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要亲自去摸清市场,晓得客人的需求。 同时,这也是在培养我们杨家村的经商人才。如此,才能为作坊谋求更长远的发展!” 这番话, 让众族老再次陷入安静。 他们之前想的,是如何守好杨家村这一亩三分地。 而杨九狼想的,却是如何将杨家村的触角,伸向整个天下。 格局,一下子便对比出来。 第354章 年底会议(三) “族长……你的意思是,咱们自己当商贾?”杨坚有些迟疑。 “为何不可?”杨九狼反问: “我们有最好的货,为何不能自己卖?不但要卖,还要培养出一批我们杨家村自己的掌柜、账房、伙计!这,才是能传代、能让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根本!” “族长深谋远虑,我等……愿听差遣!”杨坚站起身,对着杨九狼,深深一揖。 “老头子我也服了!”三叔公也站了起来,脸上再无半点嬉皮笑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请族长示下,我等该如何做?”众族老齐声说道,目光灼灼。 “第一步,”杨九狼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南关郡’三个字上,“先在南关郡,开一间铺子,以此为基点,徐图后计。” 南关郡的白纸经营权,正好还在杨家村的手中。可以借此作为一个试点,让村子中的人去经营。 县城,地方太小,展不开世面。 州城,水又太深,冒然闯入,怕是会被啃得尸骨无存。 而不大不小的南关郡,正适合他们杨家村进入,去试探这个世界的深浅。 杨坚那一揖之后,并未立刻坐下。 他扶着桌沿,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最后还是落回杨九狼身上。 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族长,南关郡开铺子,组建商队,这些都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里头的门道,我等都是睁眼瞎。此事……该由谁来牵头负责?” 是啊, 谋划说得天花乱坠,可终究要人去做。 在座的,基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家人。 杨剑南精于农事,杨剑北擅长营造,杨虎习惯跑山打猎, 三叔公?让他去跟人耍滑头、占便宜或许还行,真要他去郡城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商贾打交道,怕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议事堂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戳破了杨家村繁荣表象下的软肋。 他们可以烧砖、造纸、伐木,但他们缺少能将这些东西变成更大利润的人。 “我提议,在族老会再设一堂。”杨九狼打破了沉寂, 他神色平静,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此堂,专司对外商贸,采买发卖,铺面经营,都归其管辖。” “便叫……商贸堂。” 商贸堂? 又是一个新词,但众人顾名思义,也能明白个大概。 “那堂主呢?”三叔公杨剑黑立马追问,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但随即又泄了气。他知道,这活计他干不来。 杨九狼缓缓扫过众人,没有说话。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整个杨家西村,算上老的小的,识字的拢共超不过二十人。 能打算盘、会记账的,更是屈指可数。 他们这时才真切地体会到: 杨九狼之前为何要力排众议,也要拿出大笔银钱来建私塾,供村里所有娃儿念书了。 “我举荐一人。”杨坚捋着胡须,缓缓开口,“杨富贵。” 杨富贵? 杨九狼也想起这个人。 当初在村中水井边卖羊肉,这家伙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想包圆几十斤、然后在拿去县里倒卖。 那股子敏锐和果决,不像个地道的庄稼汉,倒像个天生的生意人。 “杨富贵?”三叔公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族长,那家伙就是个人精,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还死抠。让他去管钱,怕不是把公家的东西都算计到自个兜里去?这人不行,靠不住!” “三族老说得有理。”六族老杨剑北也附和道: “杨富贵那人,平日里在镇子中做点小买卖,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让他当堂主,手握大笔银钱,我怕他心思不正。” 闻言, 杨九狼却轻轻摇了摇头,反而觉得杨富贵很适合。 “死抠?好事。”他淡淡开口,“人精?更好。” 众人一愣,都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派出去的人,是去跟外头的商贾打交道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人精里的老狐狸。”杨九狼解释说道: “我们若派个老实人去,那是肥羊入狼口。正要派一个比他们更精、更抠的人去,才能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把利润给咱们抠回来。” “至于心思正不正……”杨九狼环视众人: “有内务堂的账目盯着,有武备堂的刀把子悬着,还有我们一整个族老会看着。 只要规矩定死了,他再精,也只能在规矩里头扑腾。只要他能给村子挣回大把的银子,他自个爱财,又何妨?” 杨九狼并不寄希望于杨富贵的个人品德, 而是通过建立一个多方制衡的监督体系,让杨富贵的「最优选择」与村子的「集体利益」保持一致。 在这种结构下,背叛的成本极高,而合作的收益最大,从而引导个人做出符合集体利益的决策。 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哑口无言。 他们之前只看到了杨富贵的缺点,而杨九狼却将这些缺点,放在了‘商贸堂堂主’这个位置上,变成了优点。 “去,把杨富贵叫来。”杨九狼对门外候着的内务堂执事吩咐道。 一盏茶的功夫后, 一个中等身材、皮肤微黑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 他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一身青色短褐,是相对昂贵的细棉布。 人长得其貌不扬,唯独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 “杨富贵,见过族长,见过各位族老。”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富贵叔,今日叫你来,是有一桩好事。”杨九狼开门见山。 杨富贵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恭敬的笑容,却没有接话,只是等着下文。他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村里要成立商贸堂,专管对外发卖货物。族老会商议,想请你来当这个堂主。” 听闻此言, 杨富贵眼中的光亮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兴致缺缺。 堂主?听着威风,可他心里门清, 这村里的堂主,虽然能分到不少的粮食,但也要管着一堆破烂事,而且都是一些卖力不讨好的活。 他宁愿自个倒腾点山货,赚几个自在钱。 “族长,各位族老,”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我杨富贵就是个粗人,哪干得了这等大事?怕是……要误了村里的大事。” 这是以退为进。 三叔公看他这副模样,有些来气,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就是不知……当堂主有何好处?”杨富贵见众人不说话,干脆直接把问题给挑明。 第355章 杨富贵 “好处?”三叔公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没好气地说道:“当了堂主,每日便有十五文钱的工钱。” 杨富贵听完,倒是来了些许的兴趣,但不多。 十五文,一个月下来四百五十文。 他平日里捣腾些买卖,运气好些,一个月赚得远不止这个数。 为这点钱,去操那份心,不值当。 他的表情变化,一丝不落地被众人看在眼里。 三叔公见他不为所动,清了清嗓子,抛出了真正的诱饵: “你先别急着摇头。这堂主的位子,除了工钱,还能拿村里所有作坊总利润的三厘分利。” 他故意顿了顿,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自己,“我……” 又点了点旁边的五族老和六族老,“他们……” 然后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就今年,我们几个老家伙,年底分到手里的银子,这个数?” 他展开了两个巴掌,然后又翻了一下,最后比了个「三」的手势,“一百三十两!”。 “啥?一百三十两?!”杨富贵惊呼出声。 他不是没赚过大银子,可他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费尽心思,最好的年景,刨去本钱,净赚的也不过五十来两。 这还是他自诩为村里最会挣钱的人。 可眼前这几个老家伙,平日里也就是在村里转转,动动嘴皮子,一年下来,躺着就能分一百三十两? 这……这哪里是分红,这简直是在抢钱! 杨富贵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对财富最原始的渴望。 他之前觉得当堂主是卖力不讨好,现在看来,这分明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 他的喉结不自主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咽口唾沫。 “族长,”他问向杨九狼,“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杨九狼平静地看着他,“商贸堂若是办好了,挣的银子只多不少,你的分红,自然也只多不少。” “那这活我接了!”杨富贵立马就精神起来,原本那副懒散的样子一扫而空,“族长,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前后态度的转变,让三叔公等人看得直咂嘴。 果然,对付这种人,讲大道理没用,还得用银子砸。 “好。”杨九狼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不怕你有欲望,就怕你没能力: “既然你接了,那你便即刻是商贸堂的堂主。眼下,商贸堂还是个空架子,你要人要物,都可以跟内务堂提。第一件事,就是去南关郡,为我们杨家村物色一间铺子。” 他看着杨富贵,问道:“对此,你可有何想法和计划?” 这算是一种考校。 闻言, 杨富贵的大脑立刻就飞速转动起来,只想了片刻,他便脱口而出: “回族长,这事不能急。” “哦?”杨九狼示意他继续。 “去郡城开铺子,不是说买个门面就成的事。”杨富贵搓着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完全进入了商人的角色,“依我看,得分三步走。”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探路。我得先带几个人,去郡城里头转悠个十天半月。铺子开在哪,大有讲究。 就比如卖白纸,就得开在书院、官署附近,那里是读书人和官老爷们扎堆的地方。 咱们得摸清楚,哪条街人流最旺,哪家铺子生意最好,他们的纸卖什么价,咱们的纸比他们的好在哪。这叫知己知彼。” “第二,铺路。郡城不比县城,里头水深。码头的管事、城门的兵丁、街面的混混,甚至管着那一片的衙役,都得打点。 不是说要花大钱去贿赂,而是要让他们晓得,咱们是来做正经做生意的,懂规矩,不惹事。几顿酒肉,几句场面话,花小钱,办大事。这叫和气生财。” “第三,才是开路。等前头两步都走顺了,再去看铺子,跟牙行谈价钱。那时候,我们心里有底,价钱就好谈。 铺子盘下来,装修要亮堂,显得咱们有实力。开张那天,得搞点动静,请几个舞狮队的,敲锣打鼓,把名气先打出去。 同时,咱们的货,不能光秃秃地卖。可以把咱们最好的白纸,用漂亮的锦缎包起来,叫‘状元红’,专卖给那些要赶考的学子,价钱高点,他们也乐意买个好彩头。” 一番话下来, 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把去郡城开店的整个流程,说得活灵活现。 甚至连后世的「市场调研」、「公关」、「品牌包装」和「营销策略」的雏形都包含了进去。 在座的族老们,听得那是一愣一愣的。 他们之前想的,就是找一间合适的铺子,然后摆上货物出售。 而杨富贵却告诉他们,开铺子并非如此简单,其中的弯弯绕绕和诀窍那是相当讲究的。 “好!”杨坚第一个赞叹,“富贵,你这脑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族长果然没有看错人!” 三叔公也听得直点头,看向杨富贵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不屑,变成了几分佩服。 杨九狼同样被惊艳到, 他要的就是一个懂行的专业人才,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听命的下属。 杨富贵,显然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就按你说的办。”杨九狼拍板说道,“人手,你从村里挑,要识字的,机灵的。银钱,你向内务堂申请。” “是,族长!”杨富贵重重一点头,眼中尽是光芒,“保证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 族老会结束,半天之后。 村中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男丁,需尽数退出各处作坊,加入采猎小队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杨家村。 榕树下,水井边,田埂上,三五成群的村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族长让年轻人都去采猎队,作坊里不让干了。” “咋回事啊?我的孙儿在造纸作坊干得好好的,一个月四百文,安安稳稳的,为啥非要去跟野兽拼命?” 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婆满脸愁容,她手里纳着鞋底,针脚却乱了。 “说是采猎小队的工钱要高出三成呢。”一个年轻些的媳妇小声说道,眼神里有几分期盼,也有几分担忧。 高出三成的工钱,意味着家里的日子能好过一大截,可男人要去冒险,这心也跟着悬起来了。 “高出三成?那是拿命换的钱!”立刻有人反驳,“山里头多凶险?黑瞎子、大虫,哪个是好惹的?”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顿时沉重了不少。 第356章 新的采猎小队(一) 一间红砖瓦房里,刚从伐木场回来的杨山,正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他的婆娘王氏在一旁抹着眼泪: “咱家二牛才十七,身子骨还没长结实,让他去采猎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 “族长下的令,能有啥法子?”杨山吧嗒了一口烟: “不去采猎队,就没活干,家里吃啥?喝啥?再说了,咱们刚盖了红砖瓦房,还欠着族里几十两的银子。若是不去采猎队,如何还这笔银子?” “银子重要还是命重要?”王氏哭得更凶了:“我不要他多挣那点的银钱,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杨山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 “族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村现在日子好过了,外头眼红的人多,没一支能打的队伍护着,这点家当早晚让人抢光了!到时候,别说平安,饭都吃不上!” 他虽然是个庄稼汉,但也明白,安逸是需要用刀剑来守护的。 另一边, 一群刚从作坊下工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反应也各不相同。 “我不想去!采猎队天天得操练,风吹日晒的,哪有在屋里头干活舒坦。”一个长得白净的后生抱怨道。 他叫杨小六,在造纸坊里干活,是个轻省的差事。 “可工钱高出三成啊!”旁边另一个青年,眼中却闪着光: “一个月估计有五百文,包括其他福利,一年下来得有六七两银子。干上四五年,就能盖一座属于自己的红砖瓦房院子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我就不信了,我不去,族长还能把我赶出村子不成?”杨小六梗着脖子说道。 他们争论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 “族长,”三叔公急匆匆地找到杨九狼,一进门就嚷嚷: “村里都快吵翻天了!好些个后生小子不乐意去采猎队,嫌苦嫌累怕危险。你看这事……” 杨九狼正在院子里,用一根小刀削着木头,雕刻一个玩具小木马。 他闻言,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头也不抬地说道:“由他们吵去。” “啊?”三叔公愣住,“这就……就不管啦?” “管什么?”杨九狼吹了吹木屑,反问,“是有人聚众闹事,还是有人不肯上交公粮?” “那……那倒没有。” “那不就结了。”杨九狼放下小刀,拿起一块砂石打磨着木马的棱角,“让他们吵,吵个三天,自然就没声了。” “真的可行?”三叔公还是有些迟疑。 “三叔公,”杨九狼看向对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们现在吵,是因为还没想明白。等他们想明白了,不去采猎队就意味着没银子拿,娶不上媳妇,盖不了新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总得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等他们习惯了,也就认了。” 三叔公听得似懂非懂,但看杨九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那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果然,如杨九狼所料。 村里的议论声,在持续了三四天后,渐渐平息了下去。 最先想通的,是那些家里穷,急着盖房子或者娶媳妇的年轻人。 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不加入采猎小队,就代表失业。 七天后, 除了几个体弱有病的,杨家西村所有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适龄男丁,全部在武备堂登记造册,成为了采猎队的新成员, 一共有五十来人,加上老队员三十多人,采猎小队目前总成员高达八十多人。 采猎小队的待遇进行了调整: 其一,每位成员每月可领取银钱五百文,比作坊平均工钱高出三成。 其二,因公殉职者,其家属将可以领到一百两的抚恤金。 当天,训练场。 采猎小队的全部成员,分成两块集合在训练场中心。 其中一块是老队员,他们站着方方正正的队列,腰杆挺直,神情专注。 而另一块,是新来的五十多名汉子,他们站得松松垮垮,散漫无章。 一阵寒风吹过,这些新来的汉子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他娘的,这鬼天气,让咱们在这喝西北风呢?”名叫杨小六的后生,他压低声音朝旁边的人抱怨: “之前在造纸坊里多舒坦,遮风挡雨的。现在倒好,领的银钱是多了,可这罪也忒大。”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黑脸汉子接话,他倒不是抱怨,只是陈述事实,“俺婆娘早上还抹眼泪,说怕俺进山里喂了狼。” “喂狼还算好的,一了百了。”杨小六撇嘴,“就怕缺胳膊断腿地回来,那才是一辈子都完了。为了多挣那一点的银钱,把命搭进去,值当么?” …… 这些抱怨声虽然压得低,但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却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而在这些人的前面,站着两位副队长:杨坚和杨虎。 杨虎,这个常年在山里跟野兽打交道的猎户,眯起眼睛、沉着脸。 他不喜这种嘈杂,在他看来,纪律和服从比什么都重要。 杨坚则不同。 他当了多年的里正,深知人心似水,只能疏导,不能堵。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让这股子怨气先飞一会。 直到日头又高了一竿,议论声逐渐变小,杨坚才缓缓踱步上前。 他的目光,挨个扫过这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的人眼神躲闪,有的人梗着脖子,一脸不忿。 “我知道,”杨坚开口了,“你们心里头不痛快。放着安稳的活不干,非要来这风吹日晒,舞刀弄枪,谁都不乐意。” 一句话,说中了所有人的心事。不少人原本紧绷的脸,不自觉地松了些。 “可你们想过没有,”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指着村子的方向: “咱们村能过上如今的日子,是哪来的?你们婆娘娃儿能吃上肉,是谁给的?是族长!” “现在村子富了,外头的人眼不红?山里的匪,道上的贼,哪个不想来咱们村捞一票?” 他看向一个年轻后生,也就是杨小六,就是方才抱怨最凶的那个。 “杨小六,我问你。要是有天,一伙土匪冲进村子,闯进你家,你咋办?” 杨小六脸一红,脖子一梗,“俺、俺跟他们拼了!” “拼?”杨坚不置可否,“你拿什么拼?拿你在造纸坊里捞纸的手,还是拿你这张只会抱怨的嘴?” 闻言, 杨小六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们今天加入采猎小队,拿起刀,不是为了族长,也不是为了我杨坚!”杨坚的声音继续在训练场上回荡: “而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的家人。谁要是觉得这担子重,现在就可以放下,走出这个训练场,我杨坚绝不拦着!” 一番话下来, 整个训练场,鸦雀无声。 风吹过,卷起一阵黄沙。 之前还满是怨气的汉子们,此刻都低下了头。 好日子才过上几天啊?就忘了当初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窘迫与无助,开始挑三拣四,好逸恶劳。 这等好事,要是放在其他村子,想抢都没有机会。 这些汉子现在想想,多多少少都感到有些惭愧。 第357章 新的采猎小队(二) 杨坚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但他没有就此停下。 他知道,光靠惭愧是不够的,还得加把火。 “抬起头来!”他看向新加入的五十多人,声音陡然拔高,“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松松散散,畏畏缩缩,哪有年轻人该有的锐气与干劲。” “再看看他们,”杨坚指向那三十多名老成员,他们依然站得笔直,纹风不动: “唯有像他们这样,经过千锤百炼,方能守护杨家村未来的富足与安宁。这也是你们在场每个人应尽的责任与担当。” “族长之所以给了你们如此高的待遇,”杨坚的声音变得更加的锐利: “是族长对你们的重视,同时也是他寄予你们的厚望。若是有人领了银钱,不好好参加训练与听从命令,辜负了族长、辜负了杨家村,我杨坚第一个把他踢出采猎小队!”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好像没毛病,在场的年轻人也都听了进去,但还是有一个青年站了出来。 “杨坚叔?我……我……”这个青年叫杨二牛,他吞吞吐吐。 “杨二牛,你有何话讲?”杨坚的眉头重新拧起。 杨二牛嘴唇哆嗦了几下,终是鼓足了气,大声说道: “杨坚叔,不是俺不愿为村子出力。只是……俺是家中独苗,俺娘说了,要是俺有个三长两短,她……她也不活了。” 这话一出,立马又有其他人出来响应。 “是啊,杨坚叔,俺家也是独子!” “俺娘常年卧病在床,离不得人照顾啊!” “俺家也是,若是俺进了山,家里就剩一个婆娘和两个吃奶的娃,万一……”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懂。 三三两两,又有五六人站了出来,理由大同小异,不是独子,便是家有病人要照顾。 这不同于方才的抱怨。 之前是嫌苦怕累,现在却牵扯到了‘孝道’和‘香火’。 杨坚一时语塞。 他能骂他们懒,却不能骂他们不孝。 他看着这些汉子,有的脸上是真实的为难,有的眼神躲闪,显然是拿家人当幌子。 可他分不清,也没法分。 “这……”杨坚陷入了两难。 他总不能说,为了村子,你们家的香火就断了也无妨?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此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先归队,待我请示族长。” —— 下午,杨九狼的院子。 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完善一匹小木马最后的雕刻,外形轮廓豁然是他家的大黑马。 小丫蹲在他脚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满是期待。 “族长!” 杨坚急匆匆地从院外走了进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杨坚叔,何事这般火急火燎?”杨九狼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还不是采猎队那档子事!”杨坚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 他端起桌上的凉茶就灌了一大口,将训练场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末了, 他一脸愁容地问道:“族长,你看这事该如何是好?那些小伙说的,确实是实情。若是强逼,怕是会伤了人心。” 杨九狼吹了吹木马上的木屑,递给杨小丫,“去玩吧。” “谢谢爹爹!”小丫头抱着木马,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关于杨坚的问题,杨九狼陷入了思考。 之前为了加强杨家村的武力建设,他打算让全村的年轻汉子都加入采猎小队,这种一刀切的方式,现在看来,确实欠周全。 其实, 若不是真心想加入采猎小队的人,多半也是一群好逸恶劳、贪生怕死之辈。 真到了拼命的时候,这些人不光指望不上,还可能第一个跑,反倒乱了自家阵脚。 想通这些,他对杨坚说道,“杨坚叔,那就撤销之前的规定吧。加入采猎队全凭自愿,不愿来的,可以回各处作坊上工。” “啊?”杨坚惊得站了起来,“族长,这……这万万不可啊!如此一来,岂不是显得我们族老会朝令夕改?以后族里的规定还如何立得住?” “没关系,撤销族令,同样是族老会的权力。”杨九狼自然知道其中的影响: “既然是我们族老会做了欠妥的决定,那就得改。这样吧,就说是各位族老体恤村民,极力反对族长我的之前决定。” “族长,不妥。”杨坚立马反对,“这锅要背也该由我们这些族老来背。应该向村民表明,是族长你体恤村民,反对了族老们的决议,于是撤销了之前的族令。” 对杨坚来说, 保证杨九狼这位族长绝对的形象与领导,比什么都重要。 闻言, 杨九狼赞许地点头,有一位如此通透的下属,实乃一种幸运。 “也行,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是,族长。”杨坚领命而去。 第二天,清晨。 一张新的告示贴在了祠堂广场的告示牌上,其中的内容很快传遍整个杨家村。 “听说了吗?族长反对族老会之前的决定,撤销了之前的族令,采猎队想去就去,不想去还能回作坊!” “真的假的?那敢情好!俺这就让俺家那口子回来!” “还是族长心善,听得进咱们的难处。” 一时间, 不少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那些昨天还在发愁的妇人,脸上都乐开了花。 最后,足足有二十六个人选择了离开。 “族长,走了二十六个,接近一半。”杨坚再次过来汇报情况,他把名册递杨九狼。 “二十六个?”杨九狼接过名册,并没有打开,“走就走了,并不一定是坏事。” “族长,你不生气?”杨坚愣住了一下。 他本以为杨九狼会失望,甚至愤怒,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有啥好生气的?”杨九狼摇头,“这样吧,再提高采猎小队的待遇。” “再提高待遇?”杨坚不解,现在的待遇已经足够高了。 “对,”杨九狼点头: “其一,凡采猎小队成员,其配偶,若在村中作坊上工,工钱上浮两成。” “其二,凡采猎小队成员,其子女入学私塾,束脩全免。其直系亲属,在各作坊晋升管事,有优先之权。” 听完这些, 杨坚终于明白。 杨九狼根本不是在筛选队员,他是在划分阶层! 他先用‘自愿’的原则,让那些意志不坚、心存侥幸的人自己走出去。 然后,再用旁人无法企及的优厚待遇,将留下的人,彻底变成一个拥有特权的精英团体。 这不仅仅是银子的问题,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一个采猎队员,意味着全家都跟着沾光。 他的妻子赚得比别人多,他的家人更容易当上管事。 以后族中的任何福利,估计都得和采猎小队的身份关联在一起。 第358章 连弩(一) 采猎小队的待遇再次提高的消息,很快就传开。 “听说了吗?采猎队那帮小子,家里的婆娘工钱都涨了两成!”一个妇人提着木桶,在水井边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羡慕。 “不只如此,”另一妇人叹了口气,水桶边缘的木刺扎得她生疼: “听闻他们娃儿念私塾,束脩都免了。往后族里有啥好事,怕是都得先紧着他们!” 听到这个消息, 那些刚刚退出采猎小队的村民,便开始后悔了。 银钱挣多挣少还是其次,更让他们心头泛凉的,是被族老会给疏离了。 他们原以为,不过是换个活计,谁想竟换成了‘边缘人’? 尤其是在这宗族社会, 一旦被主流群体边缘化,意味着不仅是经济上的损失,更是在族中地位的丧失,这才是让他们难以接受的真正原因。 不少村民找到杨坚,想重新加入采猎小队。 杨坚的院门前,挤满了人,吵嚷声此起彼伏。 “里正叔!俺想通了,俺想再入队!”杨小六挤到最前面,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杨坚面色沉静,他站在院门口,并未让众人入内。 目光扫过一张张悔恨交加的脸,心下并无波澜。 “想入队?”他无奈地看着这群年轻人: “晚了。采猎队,岂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今日之后,想加入者,须经过严格的审核。而你们……已经永远失去被录用的资格。” ‘永远’两字,重重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没有怒骂,没有斥责,只有一句平淡的陈述,却比任何处罚都来得沉重。 杨小六脸上那讨好的笑容僵住,他现在才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四周的汉子,脸色同样难看,有几人还想再争取一番,结果都被杨坚无情拒绝。 最后,他们只好离开。 —— 三天后,峡谷,铁匠作坊。 杨九狼缓缓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几张图纸。 由于采猎小队人手不多,现有的筋角复合弓虽强,但对弓手的力气和技艺要求太高,寻常人没个几年的苦练,难有准头。 为了让采猎小队快速形成战力,他准备打造一种连发式的轻型弓弩。 “东家。”杨铁老正在检查一批新打好的锰钢齿轮, 他用小锤在齿轮的轮齿上轻轻敲击,听着那清脆无杂音的回响,有些熏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看到杨九狼,他放下锤子,在满是油污的麻布衣角上擦了擦手。 “铁老,手艺越发精进了。”杨九狼拿起一个齿轮, 入手沉甸,齿牙边缘光滑,没有毛刺,这是用简易车床精加工过的结果。 “还不是东家你给的方子好。”杨铁老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火熏得焦黄的牙齿: “这锰钢,硬实,耐磨。各个车床换上这玩意,用了快半年,一点磨损的痕迹都瞧不见。比早先那些铁家伙,耐用太多了。” 杨九狼点点头,将齿轮放回桌上,然后将手中的白纸在长木桌上缓缓展开。 “这是…?”杨铁老凑了过来。 铁一和铁二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围拢。 纸上,用一种黑亮的细线条,画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器物。 结构繁复,部件交错,旁边还标注着详细的尺寸和备注。 “这是弓弩?”杨铁老端详了半天,才从整体轮廓上辨认出来。 可这弓弩的模样,太过古怪。 寻常的弩,弩臂、弩身、弓弦、机牙,一目了然。 可图上这个,上面多了个方盒子,下面多了个古怪的把手。 “正是弓弩,”杨九狼用手指点了点图纸: “它是一种连发式的轻型弓弩,也叫连弩。一次装填,可连发十二矢。六十步内,可穿透野猪皮。” “嘶——” 杨铁一和杨铁二倒吸一口凉气。连发十二矢?六十步穿野猪皮? 杨铁老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些,仔细看着图纸上那些细密的线条。 “去,把木老叫来。”杨九狼对杨铁二说道。 “是,东家。” 不一会儿, 杨木老带着他儿子杨木一,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东家,啥急事?” 杨九狼没有多言,只是指了指桌上的图纸。 杨木老和杨木一也凑了过来,两个脑袋,四个眼睛,一齐盯住了那几张白纸。 “这是…新型武器?”杨木老看了一会,咂了咂嘴。 “是的,”杨九狼点头,目光扫过两位作坊的领头人,“铁老,木老。这东西需你们两个作坊合力打造。” “东家,你吩咐。”杨铁老和杨木老齐声应道。 他们已经习惯了杨九狼拿出各种新奇玩意,也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 因为每一次,都能让他们造出足以吹嘘一辈子的东西。 “好。”杨九狼拿起一支铅笔。 他指着最大的一张总装图,开始讲解,“这连弩,它分四部分:弩身、弩机、弩臂、箭匣。” 他手中的铅笔在图纸上移动,声音不疾不徐。 “弩身,是木架。木老,这活归你。”他看向杨木老: “要用最好的柞木,就是我们做车床底座的那种。取其木质坚硬,不易变形。整个弩身要一体成型,中间要掏空,用来安放弩机。尺寸,必须分毫不差。” 杨木老眯着眼,盯着图纸上那个复杂的内部凹槽,点了点头:“这活细,得用上咱们新做的钻头和铣刀。慢工能出。” “弩臂,是力源。”杨九狼转向杨铁老,“不用筋角,我们用钢。用‘叠层锻打法’。” “叠层锻打?”杨铁老一愣。 “对。”杨九狼解释道: “单一的钢材,要么够硬但脆,要么够韧但软。我们将多种不同含碳量的钢材,反复锻打成薄片, 一层软一层硬,再用高温锻焊成一体。如此一来,刚柔并济,既有弹性,又有力道。” 杨铁老听得眼神发亮,他是个铁痴,一听到新的炼钢锻铁法子,便开始兴奋。 他立刻追问:“东家,这软硬钢的配比,还有锻打的火候……” “图纸上有。”杨九狼指了-指旁边一张专门的零件图,“按上面写的来。淬火时,用特定的油。” “好!我一定会按照要求做好。”杨铁老立马应下。 “最关键的,是弩机和箭匣。”杨九狼指向图纸最核心、最复杂的部分。 所有人再次齐齐看过来。 “箭匣,就是这个方盒子。”他指着弩身上方的部件,“木制,内有簧片,将弩箭往下压。” “而弩机,……” 约莫一刻钟后, 杨九狼才把连弩的所有构件和制作流程,给众工匠详细讲完。 第359章 连弩(二) “都听明白了没?”杨九狼最后问道。 “明白了七七八八。”杨木老先开了口,他揉着眼睛,指着弩身上一个掏空的复杂结构,“东家,这活得慢慢来,急不了。” 他这话很实在。 作为几十年的老木匠,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件器物的难处不在于大开大合,而在于那些看不见的内里乾坤,尺寸的拿捏,分毫不能差。 这考验的不仅是手艺,更是耐性。 “嗯。”杨九狼点头,他看向杨铁老:“铁老,你那边呢?” “没问题。”杨铁老回答得干脆,“就是这叠层锻打,费些功夫。还有这些小零件,得用车床一点点磨。” “那就开工吧。” “是,东家。” —— 七日后,铁匠作坊。 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数十个零件。 淬火后的叠层钢弩臂呈现出暗青色,表面隐约可见流水般的锻打纹理。 弩机的核心构件,那些齿轮、拨片、连杆,在简易车床的切削下,边缘光滑,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杨铁老拿起一个豌豆大小的齿轮,对着光仔细端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这玩意,若是放在一年前,打死他也不信是自己能做出来的。 “爹,都齐了。”铁一擦了把脸,留下几道黑色的印子。 杨木老那边也完成了相关的部件, 弩身和箭匣被打磨得油光水滑,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拿在手里,同样非常有成就感。 组装很快开始, 两拨人凑到一起,气氛热烈而紧张。 零件被一件件地安装进弩身的预留空位里。 起初还算顺利,弩臂稳稳地固定在弩身前端,弩机被小心地安放进内部的凹槽。 可当杨铁老试图将最后一根销钉穿过联动机关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咦?”他皱起眉头,销钉卡住了,进退不得。 “咋了?”杨木老凑了过来。 “这孔……好像偏了一丝丝。”杨铁老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那点偏差,肉眼几乎无法分辨。 “我这是照着图纸来的,分毫不差。”杨木老立刻辩解。 “我这也没错!” 气氛瞬间有些僵硬。 杨九狼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他拿起零件看了看,又拿起图纸比对了一下。 “木老,你这孔没偏。铁老,你这轴也没粗。”他慢慢说道,“是「公差」。” “公差?”两个老工匠面面相觑,这又是个新词。 “一个零件,允许有一点点误差。但十个零件,每个都有一点点误差,加起来,问题就大了。” 杨九狼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公差累积」的原理。 他拿起一把小号的锉刀:“把孔,稍微扩一点点。” 半个时辰后, 经过多次的反复锉磨和调整,第一架连发弩终于组装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桌上,造型奇特而充满力量。 柞木的温润和钢铁的冰冷完美结合,弩身上面那个方正的箭匣,让它添加了几分机械感。 “成了!”杨木一兴奋地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光芒。 杨铁老郑重地擦了擦手,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连弩捧了起来。 入手沉甸,分量十足。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下方的杠杆,用力一拉。 咯——吱——! 杠杆只移动了一半,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然后死死卡住。 杨铁老脸色一变,加大了力气。 ‘咔’的一声脆响,机括彻底锁死,动弹不得。 箭匣里的箭矢纹丝不动,弓弦也没有被挂上。 杨铁老僵在原地,因为用力,脸色微微涨红。 杨木老立马凑了上来,他接过连弩,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喃喃道:“不该啊……咋会这样……” “我就说你那齿轮有问题!” “放屁!明明是你那木头槽子受潮变形了!” 刚刚还同心协力的两个老伙计,瞬间又开始互相指责起来。 失败的压力,让他们的情绪都有些失控。 “都别吵了。”杨九狼阻住了他们。 他走上前,从杨木老手中接过连弩,拉了拉连杆,阻力确实很大。 经过001的扫描分析,并非结构性的故障, 只是因为新造部件的表面粗糙,未进行充分磨合,累积公差导致接触面压力分布不均。 “东家,是啥问题?”杨铁老试探地问道,“要不……我们把弩机拆了,重新磨一遍?” “不用。”杨九狼摇头,“新东西,都这样。卡顿很正常,加点润滑剂便好。” 他转身对杨铁二吩咐:“去,拿些猪油和石墨粉来。” “好的,东家。”杨铁二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不一会儿, 他便端着一个陶碗,提着一个小布袋,小跑着回来。 陶碗里,是一块半凝固的、泛着黄色的猪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肉腥气。 布袋里,则是磨得极细的黑色石墨粉末。 杨九狼接过东西,他让杨铁二生起一小堆炭火,将陶碗架在火上,用文火慢慢烘烤。 滋啦—— 猪油受热,开始融化,由固态的黄白变成半透明的油液,一股更浓郁的油哈味混着肉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接着, 杨九狼将石墨粉倒进猪油里,用一根木棍缓缓搅拌,直到它们混合成一种油腻腻的黑色膏状物。 约莫一盏茶时间后, 整个弩机内部的零件和滑道,全涂抹上了这黑色的润滑剂。 “好了。”杨九狼深吸一口气,再次握住下方的杠杆,缓缓用力。 杠杆被平稳地向后拉动,几乎没遇到任何像样的阻力。 咔哒——! 弓弦被机牙稳稳挂住,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锁定音。 而弩臂,因为巨大的张力而微微弯曲,蓄满了力量。 上弦,完成! 杨九狼的动作没有停,他手腕一翻,将杠杆向前推去。 唰—— 杠杆顺滑地向前移动,带动着另一套联动装置。 弩身上方的箭匣底部,一个精巧的挡板倏然打开,随即又迅速闭合。 一支乌黑的弩箭在发条的弹压下,‘哒’的一声,精准无误地落入了弩槽之中,箭尾的凹槽,正好卡在紧绷的弩弦上。 装填,也完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从拉杆上弦,到推杆装填,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情。 第360章 连弩(三) “走,到外面试试。”杨九狼率先朝作坊外走去。 众人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铁匠作坊外的空地,规整地堆放着一些铁料和木材。 空地尽头,立着一棵歪脖子老榆树,树干粗壮,估计得一人合抱。 杨九狼站定,与那棵榆树相距约三十步,这是最佳的发射距离。 远了,会衰减杀伤力,并容易失去准头。 太近,敌人则可能会扑上来。 他将连弩缓缓平举,弩身架在左臂,右手順势伸向下方的机括。 这一系列的动作,引得在场众人齐齐注目。 杨铁老微眯起眼,死死盯着弩臂的冷光与弧度。 那暗青色的叠层钢,是他这辈子少有的得意之作,此刻正是检验效果的时候。 杨木老则躬着身子,眼神全在弩身和箭匣上。 柞木的纹理,榫卯的接合,都是他这些天一刀一刀辛苦雕刻出来的。 铁一、铁二、木一这几个年轻人,则是纯粹的紧张和兴奋。 他们屏住呼吸,脖子伸得老长,期待着下一刻的画面。 杨九狼没让大家等太久, 他微微眯眼,右食指用力一扣,机括‘咔哒’一声脆响。 嗖—— 一道黑影,撕裂空气,电射而出。 众人还来不及看清箭矢的轨迹,便听到远处传来‘噗’的一声闷响。 三十步外, 那棵老榆树的树干上,箭矢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整支箭,有小半截没入树干。 “好快!” “这力道?够劲!” …… 众人惊呼。 杨九狼并未放下弓弩。 他握住下方的杠杆,手腕发力,流畅地往复一拉一推。 咔哒,咔哒。 两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连弩再次快速完成上弦和装填。 机括再次被扣下, 又是‘嗖’的一声,一支箭矢射出,精准地钉在第一支箭的旁边,相距不过两指。 接着, 又是‘咔哒、咔哒’作响, 第三箭! 第四箭! …… 杨九狼的动作一直未停:拉杆、推杆、击发,周而复始。 约莫十来个呼吸后, 他才缓缓放下手臂上的连弩,箭匣中十二支箭矢被一射而空。 “好厉害。” “一口气连发十二次,这发射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就是,要是普通弓箭,从取箭、拉弓、再到放箭,需要老半天的时间。” “都愣着做甚?过去看看!”杨木老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就朝老榆树快步走去。 “对,去看看它的威力如何?”其他人呼啦啦地跟上。 老榆树,树干中心,一块碗口大小的区域。 十二支箭矢,呈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密集地钉在上面。 最远的两支箭,相距也不过半尺。 最近的几支,箭杆几乎碰在一起。 箭杆是上好的桦木,打磨得笔直,箭尾的羽毛匀整微展。 而箭头,是铁匠作坊专门锻造的三棱破甲锥。 这种箭头没有刃口,却锐利无比,能轻易撕开皮甲,扩大伤口。 “这……这……”杨木一伸手握住一支箭杆,用力一拔。 箭矢,纹丝不动,像是长在树里一样。 “我来!”杨铁一平日里抡大锤,力气大。 他一步上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双掌互相摩挲几下。 做完预热动作, 他双手握住其中一支箭杆,一只脚抬起、蹬住树干,接着弓身发力。 他的脸一时因为用力而涨红,就连脖子都暴起几条青筋。 “嚯——!”杨铁一喝了一声,猛地用力。 噗! 那箭矢……这才被他拔了出来,还顺带出几丝新鲜的木头纤维。 一个指头粗的孔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铁一凑过去看,那孔洞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他找了根小树枝伸进去,足足探入两寸多深,才感觉到阻力。 两寸? 这可是坚硬的老榆树! “这要是射在人身上……”旁边的杨木一喃喃自语,话没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射在人身上,得前面穿进去,后面穿出来。”杨铁一拨了拨箭头,夸张地接过话,“要是射在野猪身上,嗯……?估计能再没入一倍的深度。” 杨铁二的想象力则更进一步,他比划着手势,描绘着他脑中的画面: “这要是对着人堆里来上这么一匣子,十二支箭下去,怕不是要倒下一大片?!” 这话一出,几人不由地都打了个哆嗦。 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手打造出如此高效的杀人凶器。 杨木老和杨铁老没掺和年轻人的议论,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到杨九狼身旁。 “东家。”杨铁老先开口, 他压低声音,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这东西……太厉害了,万万不能落入别人手中。” “铁老哥说得对。”杨木老跟在后面,重重地点头,他满脸的严肃: “东家,这连弩的图纸得收好,造出来的东西,也得有个章程。这要是让外人学了去,怕是要出大事。” 他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在这个世道,这样一项能颠覆力量平衡的武器,既是保命的底牌,但也有可能是催命的符咒。 杨九狼看着两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当然知道万事皆有两面性。 他掂了掂手里的连弩,分量不轻,但重心设计得极好,单手也能稳定持握。 “两位,不必担心。”过了一会,他才缓缓开口: “就算图纸或者成品落入别人手中,若是没有二老的手艺,旁人也造不出来。” 这话既是夸奖,也是事实。 技术壁垒的构建,不仅仅在于一张图纸,更在于材料、加工精度和工艺流程的整合。 这架连弩的背后,是高温炉的运用、钢材的锻打、以及高精度车床的辅助。 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都会导致仿制品性能断崖式下跌,甚至无法使用。 这是一种系统性的领先,而非单一技术的突破。 “就比如这叠层钢的配比,锻打的火候,铁老不说,谁能摸透?”杨九狼继续说道: “而这弩身里头的弯弯绕绕,尺寸差一丝一毫,机括就得卡死,更别提那些用车床磨出来的齿轮和零件了。” 他的一番话,让两位老匠人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他们摸了摸下巴,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不是有了图纸或者成品,就能仿造出来的。 想通了这一层,两位老人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东家说的是,是我们这两个老头杞人忧天了。” “接下来,还要辛苦二位。”杨九狼看着他们,神色认真起来: “这连弩,要加紧打造。每生产一架,我给你们每人一两银子的绩效工钱。” “一……一两?”杨木老和杨铁老同时愣住。 “东家,这……这太多了!”杨木老结结巴巴地说道。 他不是不想要,只是才几天的活就给一两银子?他觉得这钱烫手。 “不多。”杨九狼摆手,“这银子,是给你们的辛苦钱,但你们得保证每一架连弩的质量。否则,要是在战斗中出了问题……”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钱给够,活就得干得漂亮。若是拿了高价,做出来的东西却出了岔子,那后果自然不用多想? 两位老工匠跟了杨九狼这么长时间,自然听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 “东家放心!”杨铁老把胸脯拍得邦邦响,“我们哥俩,带着这帮小子,就是不吃不睡,也把活给你干得妥妥帖帖!” “对!保证每一架都跟这第一架一样,不,比这第一架还好!”杨木老也附和。 第一架毕竟是摸索,耗时七天。 等熟悉了工艺流程,另外再配齐相关的模具夹具,效率必然大大提升。 他们心里盘算着,往后熟练了,可能三四天就能合力造出一架。 一个月下来,光绩效工钱这一项,他们就能拿到十来两银子。 这哪里是做工,这简直是在捡钱。 想到这里,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东家,那……咱们要造多少架?”杨铁老搓着手,迫不及待地问道。 闻言, 杨九狼开始在心里盘算。 采猎小队现有成员六十多人,至少装备三十架连弩,组成一个独立的弩箭小队。 但考虑到战损和预备,储备量估计需要五十架。 而迷雾谷, 二哥杨九虎那边有三百余人,得给他一百五十架。 两边加起来,就是二百架? 这个数字让杨九狼眉头微微一皱,工作量貌似有些大。 他只好对两位老工匠说道,“你们先造着,直到我叫停为止。” “好嘞,东家。”两位老工匠齐声回应。 没有具体的产量,就意味着可以一直生产,那他们的银子也将源源不断。 第361章 探子 杨九狼随即做了安排,让两位老工匠将连弩的部件进行拆分, 一些对精度要求不高的,如箭匣的木壳、杠杆的握柄,分发给作坊里手艺过关的普通工匠。 核心的机括、弩臂的锻造,则依旧由他们亲自操刀。 流水线作业,分工合作。 如此一来,产量便能从之前的数日一架,提升到一日一架。 至于那一两银子的绩效工钱,该如何分摊给底下的工匠,那是他们两个老工匠自己的事。 杨九狼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两位老工匠在心底算了算,即便分一半银子出去,他们每人每日至少还能多得五百文。 划算。 两人立刻应下,拍着胸脯保证,绝无纰漏。 —— 傍晚,杨家四合院。 炊烟袅袅,院中的下人和厨娘正在灶房忙碌,饭菜的香气飘出老远。 杨九狼刚从作坊回来,便撞见风尘仆仆的杨九虎。 “二哥,你回来了。” “小弟。” “二哥,走。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杨九狼向对方使了一个眼神。 杨九虎并未多问,跟着杨九狼来到峡谷后面一处僻静的空地。 “二哥,看好了。”选好射击位置,杨九狼举起连弩, ‘咔哒、咔哒’两声上弦与装填之后,他对着远处一棵大树,就是‘嗖’的一箭射出。 动作干脆利落。 起初, 杨九虎还不怎么在意,但看到杨九狼一系列动作、以及一支箭矢钉在不远的树干上面之后。 他的眼睛立马一亮,凑了过来,“小弟,这是何弓弩?竟有如此威力。” “二哥,你先试试。”杨九狼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连弩递了过去。 杨九虎接过连弩,入手一沉,分量不轻,目光瞬间就被其冷硬的线条和精巧的结构吸引。 他曾在军中见过各式弩机,从单兵的擘张弩到需要数人操作的床弩,都有涉猎。 但这手里的家伙,造型古怪,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悍。 他没有多问,只是学着杨九狼方才演示的动作,拉杆,推杆。 咔哒,咔哒。 机括咬合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同样将弩对准远处的大树,扣下机括。 嗖! 箭矢破空,力道刚猛,下一瞬,已然稳稳钉在树干上,尾羽嗡嗡作响。 杨九虎瞳孔一缩。 他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拉杆、推杆、击发……一气呵成。 接连又射出几箭,这才停了下来。 “好东西!”杨九虎放下连弩,声音有些沙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撼。 他虽主用长枪,但以前身为都尉,岂能不知弓弩在军阵中的分量。 弩,在古代战争中是破甲和远程压制的利器。 而此连弩,更是将射速提升到了一个恐怖的境地。 “此物……”杨九虎抚摸着冰冷的弩身,沉声道: “若有一百名弟兄装备此弩,列成三排轮射,足以压制五百人的骑兵冲锋。箭雨之下,人马俱碎,来多少死多少。” 他不是在夸张,而是基于沙场经验最冷静的判断。 这东西,是战场绞肉机。 杨九虎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杨九狼:“小弟,这弓弩,如今有多少?” “今日刚成第一架。”杨九狼如实回答,“作坊那边已在加紧赶工,估计一天能造出一架。三月后,能给你六十架。半年,可凑足一百五十架。” “好!”杨九虎重重点头,这生产速度不算慢。 他知道这种精巧利器的制造难度,一天一架,已远超他的预期。 有了这批利器,他手头那点人马,才算真正有了些底气。 兄弟二人就连弩的事情聊了一会,杨九虎将连弩递还给杨九狼,“小弟,有件事,须得与你说。” 他收敛心神,脸色重新变得严肃,也不等杨九狼问,便继续说道: “我布在南关郡各处渡口、要道的眼线汇报,近些时日,有不少形迹可疑之人,正陆续进入郡内,方向……好像都是咱们边荒县。” “哦?”杨九狼眉毛一挑,好像并不意外。 “这些人,身手不差,并且出现少部分的京城口音。”杨九虎压低声音,“他们行事低调,三五成群,不像寻常商旅,倒像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 边荒县这穷山恶水之地,能引来京都那边的过江龙,除了杨家村最近弄出的白纸和水泥,杨九虎想不出第二个由头。 “小弟,你得加强防范。”他提醒道:“这些人,怕是来者不善。” “好的,我知道。”杨九狼平静地点了点头。 001的‘实拟世界’中,村外山林里总有几个鬼鬼祟祟的红点,已经晃悠了好几天。 他只是不知对方的底细,暂且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就在此时, 001的视野共享中,画面陡然切换。 峡谷侧边,七百米外的一处高坡上。 林木掩映间,三个穿着寻常衣衫的汉子,正遥遥窥视着峡谷入口。 “头儿,这地方邪门得很。”旁边一个体型消瘦的汉子压低声音,对站在中间一人说道: “这峡谷口修了堵墙,跟个小隘口似的,还有人守着。咱们根本摸不进去。” “何止是邪门。”另一侧的精壮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 “我打听了,这峡谷的主人叫杨九狼,听说他单枪匹马灭杀过四十多名山匪。可不是一个善茬。” 这三人? 正是京都某方势力派出的探子。白纸的利益太大,足以让任何人眼红。 他们本以为是趟肥差,探查一个乡下土财主的老窝,没想到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一人灭杀四十人?”中间带头的汉子惊了一下,随即明了,“难怪他敢把白纸这等神物放出来,果然有些实力。” “那咋办?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喂蚊子吧?”消瘦汉子开始抱怨, 他抬手拍死一只趴在胳膊上的花脚蚊子,留下一个血印,“头儿,我听说,那杨九狼的女儿,每日都会出谷,到村里私塾念书……” 这名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个女娃,咱们潜入村子,往麻袋里一装,还怕那杨九狼不乖乖就范?” “蠢货!”中间那人低声呵斥,眼神一冷: “咱们只负责踩点,动手那是后面其他来人的事。若是打草惊蛇,坏了主子的好事,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是、是是……”那消瘦汉子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那头儿,咱们下一步如何是好?”精壮的汉子问道:“这峡谷守卫森严,如同铁桶,咱们根本进不去。” “还能如何?继续查探。”带头的汉子也有些无奈,“先把杨家村的地形图画出来,要详尽。” 他想了想,补充说道,“另外,安排其他弟兄,用银子买通本地的村民,从他们口中收集更多的情报,特别是杨家村的守卫力量。” “是,头儿。” 第362章 西风寨 殊不知, 山坡上三人自以为隐秘的对话,通过001的超距感应,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杨九狼的耳中。 大树下, 杨九虎还在分析着那些探子的可能来路,杨九狼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 这些人过来打探情报,他并不是很在意,反正这类情况防不胜防。 但起了动他家人的念头,那就得死。 他没有说话,但杨九虎却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位小弟身上的气息变了。 “小弟,咋啦?”他不解地问。 “二哥,那些人已经来到了村外。”杨九狼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坡。 “啥?他们还真是冲着咱们来的?”杨九虎眉头一拧, 他的情报网才刚刚铺开,只能在关键地方收集情报,无法做到实时跟踪这些人。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已经摸到了家门口。 “有多少人?在何处?”他瞬间警惕起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刀柄,“你打算如何应付?” “杀。”杨九狼只吐出一个字。 干脆,利落,却狠得让人脚底发寒。 “杀?”杨九虎愣了一下。 他以为杨九狼会选择驱离,或是抓起来审问。直接下杀手,这…… “小弟,这些人只是探子,杀了这一波,背后主使还会派来第二波、第三波,无穷无尽。”杨九虎皱眉劝说: “在敌我未明之前,尽数杀了,怕是会同时得罪所有势力,不是明智之举。” 他刚从政治斗争的漩涡里逃出来,深知这世道的凶险。有时候,因为一个草率的举动,就可能招来灭顶之災。 这样的顾虑不无道理,同时向多方开战,那是兵家大忌。 但杨九狼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他对杨九虎说道,“二哥,他们是敌是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立下自己的规矩。” “这样吧,”他顿了顿,加了一句,“先暗中杀他们一波,好让这些人在伸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闻言, 杨九虎只是稍微想了一下,便领会了杨九狼的意图。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沉稳,但眼底的杀意,却愈发浓郁: “此事,交给我。保证做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走,我们先回去吃饭。”杨九狼说完,就抬脚往院子的方向走。 —— 一刻钟后, 刚踏进自家的内院,管家周济便从影壁后头快步迎了上来,“老爷,内务堂的杨坚堂主过来找你,人在外院客厅候着。” “知道了。”杨九狼脚步一顿,没多问,只对身后的杨九虎道:“二哥,你先去用饭,我稍后便回。” 说完,他转身便朝外院走去。 外院客厅, 杨坚正喝着茶,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是杨九狼,连忙起身。 “族长。” “坐。”杨九狼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水,“杨坚叔,何事?” “族长,出事了。”杨坚直接就来了这么一句,接着说道: “最近几批来拉白纸的外地客商,在回程路上,遭了山匪。” 闻言, 杨九狼眉头一皱,这事情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具体如何?”他喝了口茶,问道。 “三批客商,折了七八个护卫,伤了十余人。而货物,全被劫。”杨坚把情况简单汇报: “消息传开,后面几家原本说好要来的,都托人传话,说要延后取货的日期。” “在何处被劫的?” “刚出边荒县地界,都在黑风林一带。” “黑风林?”杨九狼想起了这个地名,上次他就在那里遭到黑风九煞的打劫。 黑风林处于几个峡谷的交汇处,地形复杂、适合埋伏,但四通八达,确实一处拦路打劫的好地方。 “族长,此事……怕是不简单。”看到杨九狼不回话,杨坚自顾自地说道: “那些山匪,像是专门冲着咱们的客商去的。若是寻常劫道的,不会做得这般绝,连护卫都下死手。这是……要断咱们的财路。” “嗯。”杨九狼点了点头,他对门外喊了一声,“周管家,去,把二爷请来。” “是,老爷。” 不多时,杨九虎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二哥,坐。”杨九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开门见山,“黑风林一带的山匪,你可有数?我们的外地客商在那里被劫了。” 杨九虎坐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杨坚:“杨坚叔,客商被劫的详情,再说一遍。人手、路线、时辰,越细越好。” “是这样的……”杨坚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杨九虎静静地听着,等杨坚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黑风林一带,盘踞着三股叫得上名号的匪帮。” “东山头的‘血手帮’,人最多,但脑子最不好使,干的是没本的买卖,逮着谁抢谁。但根据杨坚叔的描述,又不像是他们干的。” “南面沼泽地的‘泥鳅帮’,来去无踪,最是滑溜。他们求财,不伤命,除非逼急了。杀七八个护卫,动静太大了,不像他们的风格。” “剩下的一支,是盘在西边的‘西风寨’。” “西风寨?”杨九狼重复了一遍。 “对。匪首叫冯颠,外号‘笑面虎’。”杨九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伙人,是黑风林一带的地头蛇,跟前两家不一样,他们……很讲规矩。” “规矩?”杨坚不解。 “古人云:盗亦有道。”杨九虎解释: “西风寨不干劫掠的勾当,他们做的是收‘过路钱’的营生。商队路过他的地盘,按货物价值抽一成,交了钱,他便保你一路平安。 若是在他的地盘上被别的匪类劫了,他甚至会帮你把货追回来。冯颠这人,最重‘信誉’二字。” 杨坚听得目瞪口呆,这山匪做得倒像个正经生意人。 “既是如此,为何这次会破了规矩?”杨九狼却听出了话里的关键。 “这便是我觉着蹊跷的地方。”杨九虎的眉头紧锁: “冯颠此人,我打探过。他不是鼠目寸光之辈,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劫掠一次,不过是杀鸡取卵。他没理由为了几牛车白纸,砸了自己立了数年的金字招牌。” “除非……”杨九狼缓缓接话,眼中寒光一闪,“他是故意的?” “极有可能,”杨九虎同样也是这么想的,“但具体如何,还得进一步的调查。” 第363章 开谷立派(一) “这样吧,杨坚叔。”杨九狼看向杨坚,“你先回去,外地客商被劫之事,我自会处理。” “好的,族长。”杨坚也不多问,起身便转身离开。 “杨坚叔方才在,有些话不便说。”等杨坚离开后,杨九狼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对付那些山匪,得去全面启动迷雾谷的力量。” 杨坚忠心,但思虑尚在村中族务的层面。而迷雾谷是他们兄弟二人的势力,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杨九虎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着杨九狼,目光锐利,“小弟,你打算如何处置?是灭,还是谈?” 这是两个最直接的选项: 灭,便是派人将那些山匪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谈,便是派人交涉,摸清对方的底细和意图,看有无转圜余地。 杨九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片刻才道,“二哥,无论是灭,还是谈,眼下都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杨九虎眉毛一挑,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除了这两个法子,别无他途。 “第一,我们还未开山立派,没有正式的名号与旗帜。对内缺少号召力,对外缺少立场与身份。”杨九狼也不绕弯子,接着说: “第二,大规模的战斗,需要一个稳定、有序的后方支援。这些……迷雾谷如今皆尚未具备。” 闻言, 杨九虎沉默了。 他久在军旅,深知「师出有名」和「后勤补给」的重要性。 迷雾谷眼下百废待兴,人吃马嚼,皆是消耗。 关键是,谷内大部分人至今还迷迷糊糊,不知道迷雾谷是干什么的。 “小弟,你可有计划?”杨九虎问。 “要不这样?”杨九狼想了想,做了一个决定: “三天后,我们在迷雾谷举办一次「开谷立派」的仪式,正式宣布组织的成立。” “好,我明天就回去安排。” —— 三天后,南岭深处,迷雾谷入口。 河道漫漫,水声潺潺。 在谷口不远的河岸边,已然修建起一座码头,一艘中型乌篷船正缓缓靠岸。 杨九狼率先跳下船,在湿滑的鹅卵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身后跟着杨铁牛和杨二狗。 “这鬼地方,来了几次还是觉得瘆得慌。”杨二狗搓了搓手臂,低声嘟囔了一句。 “走,先入谷。”杨九狼抬头望天,这里依然是天气阴沉、浓雾弥漫。 “首领,你们到了。” 就在此时,从谷口方向走来一行人,为首者正是前铁骨堂的雷狂。 他身后跟着四名手持长矛的汉子,神情警惕。 他得知杨九狼今天要来,早早就安排人盯着渡口。得到通报后,便急忙赶过来迎接。 “嗯。”杨九狼点头,“辛苦诸位了。” “首领说哪里话。”雷狂嗓门依旧洪亮,“能亲自过来迎接首领,是我等的荣幸。首领,请!” 众人行了约莫百步,一座关隘的轮廓在雾中浮现。 关隘不高,约三丈,由巨石和水泥混合垒砌而成,严丝合缝地卡在两山之间。 关墙之上, 每隔五步便有一处箭垛,垛后人影晃动,长矛的矛尖和弓弩的箭镞在晦暗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闪而逝的寒光。 关门是厚重的硬木,上面包着铁皮,遍布着碗口大的幽蓝色钉帽。 门前有两道吊桥,大的吊桥此刻高高悬起,下方是三丈宽的深沟,沟底插满了削尖的木桩。 “首领亲临,开大门!”雷狂对着关墙上喊了一声。 嘎吱——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响起,吊桥缓缓放下,发出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杨九狼静静打量着这一切,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热血。 这关隘的设计,有他提供的图纸,但凌渊和雷狂执行得很好,甚至在一些细节上做得比他预想的更扎实。 入了关隘,便是一条三百余米长的断山通道。 两侧是刀削斧凿般的百丈山壁,向上望去,只能看到一线天光,压迫感十足。 脚步声在通道中回响,被放大了数倍,清晰可闻。 通道内很干净,没有碎石和杂草,显然是被人精心清理过。 一炷香后,通道尽头,又是一座关隘。 这座内关隘比外面的更高大,结构也更复杂,两侧山壁上甚至开凿出了数个半人高的射击孔,可以形成交叉火力。 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穿过第二道关隘,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外面的阴沉、压抑、湿冷,被瞬间隔绝。 谷内,晴空万里,阳光和煦。 杨九狼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强烈的光线。 他脑中闪过一抹回忆,这场景,真像前世驾车穿越川西的某个长隧道。 入隧道前还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出隧道后却是烈日当空,天朗气清。 一洞之隔,两个天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个世界都同样令人惊叹。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舒爽。 举目望去,山谷纵深得有两三公里,入口狭长,内里宽阔。 一条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谷地,河岸两侧,是大片平坦的土地。 原本的荒地已被开垦出来,规整划分为一块块、一陇陇。 更远处,一排排木屋和砖房已经建起,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聚落。 根据001的勘测: 【谷内总面积约五千二百亩,其中可耕种土地约二千八百亩,河流提供稳定水源,四面借环山,仅有断山通道一处出口,为顶级的军事及生存基地。】 “首领,如何?”雷狂走到杨九狼身侧,语气带着自豪。 这片世外桃源,是在他的主持下,从一片荒芜中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干不错,进度比我预料中要快很多。”杨九狼点头肯定了一句。 雷狂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都是按首领你的图纸来的,不然我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杨九狼在雷狂的陪同下,沿着田埂,在谷内巡视起来。 他走得很慢,看得很细。 他会随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一捻,感受土壤的湿度和肥力。 001的分析在脑中响起: 【此地土壤为黑钙土,腐殖质含量高,极为肥沃,可改造成水稻田。】 他又走到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流。 【河流落差稳定,可在上游狭窄处修建水车,利用水力带动石磨与锻锤,可节省大量人力。】 第364章 开谷立派(二)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 从农田到居住区,再到正在兴建的工坊。 居住区的房屋排列整齐,中间留有足够宽的通道,关键是,杨九狼看到了专门修建的排水沟和集中的茅厕。 “这排污沟和公厕,是首领你图纸上特意标注的。”雷狂解释道: “起初大伙还嫌麻烦,觉得随地解决便是。但按规矩建好后,谷里干净整洁,蚊蝇都少了许多,大家才明白首领的用心。” 在一个封闭环境中,卫生与防疫是头等大事,重要性甚至在军事防御之上。 一场瘟疫,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整个山谷变成死地。 这时,凌渊也闻讯赶来。 他比雷狂要沉稳许多,见到杨九狼,抱拳行了一礼:“首领。” “凌堂主辛苦了。”杨九狼点头回礼,“谷内建设,井井有条。” “都是按首领的方略行事。”凌渊谦虚了一句,随即说道,“副首领那边已准备妥当,特让我来请首领过去。” 他口中的副首领,自然是指二哥杨九虎。 “好,那走吧。” 在凌渊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居住区,最后来到了山谷中央。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宽阔地,经过平整,成了一个巨大的广场。 广场地面用黄土混合碎石夯实,平坦坚硬。 正前方,是用青石和水泥砌起的一座三尺高台。 高台方方正正,线条简单,却不失厚重的气势。 此时,谷内五六百号人已尽数聚集于此。 人群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拨。 左边,是三百名精壮汉子。 他们就是迷雾谷的战士,经过这段时日的整合操练,已颇具军容。 他们站得笔直,手按腰刀,目光锐利,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右边,则是他们的家眷,多是老弱妇孺。 她们抱着孩子,或搀扶着老人,神情混杂着好奇、期待与不安,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那就是咱们的首领?瞧着好生年轻。”一个刚入谷不久的妇人,她远远便看到了杨九狼。 “嘘,小点声。我当家的说了,首领本事大得很,一个人就能杀退几十个山匪。” “我听说的更邪乎,说是能屠尽一整个狼群,连狼王都被他剥了皮。” 这些窃窃私语,像风一样在人群中流传,为那个始终未曾过多露面的首领,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强悍的色彩。 杨九虎早已在高台下等候,他身着一套黑色劲装,显得愈发挺拔。 见到杨九狼过来,他大步迎上,“小弟。” “二哥。” “首领,都备好了,是否现在开始?”雍王府老管家赵谦也在。 受到雍王妃萧氏的指示,他如今也加入了迷雾谷,今天的开谷仪式,便是由他主持。 “好,那就开始吧。”杨九狼点头,径直走向高台。 他身后,杨九虎、赵谦、凌渊、雷狂紧随其后。 在他们之后,还有一名沉默的彪形大汉,名叫熊拓。 此人原是杨九虎麾下的一名百夫长,使一柄开山大斧,骁勇善战,且心思缜密,是杨九虎最为倚重的臂助。 六人登上高台,各自站定,俯瞰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等众人各就其位,赵谦向台下压了压手,沉声下令: “点火!” “是!” 高台两侧,早已各架好了一座丈高的巨大火堆。 几名精壮汉子闻令,立刻上前,将手中的火把奋力投了进去。 呼! 干柴遇火,轰然爆燃。 两股巨大的火焰螺旋着冲天而起,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炙热的浪潮混着草木的清香,向四周席卷开来。 高台上,早已摆好了一张宽大的香案。 案上,立着一座古朴的青铜香炉,里面铺满了草木灰。 旁边摆着猪头、羊头、整鸡三牲祭品。 气氛庄严肃穆。 这让台下的汉子们有些意外。 他们中大多是刀口舔血的粗人,在他们的认知里,所谓的「开山立派」, 无非是像山匪结拜那般,杀鸡宰羊,歃血为盟,然后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吼几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场面话。 可眼前的阵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这不像占山为王,倒像是朝廷祭天,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 “祭祀开始!”赵谦向台下大喊一声,然后转向杨九狼,“首领,请上香。” 闻言, 杨九狼走到香案前,从签筒中抽出三支长香,在火堆的火焰上引燃,青烟袅袅升起。 “一拜天地,立身之本。”赵谦喊出第一句祭词。 杨九狼手持长香,神情肃穆,依言对着谷外广阔的天地,深深一拜。 “二拜山川,庇佑之恩。”接着,赵谦喊出第二句祭词。 杨九狼转身,对着环绕四周的巍峨大山、奔流不息的河流,再拜。 “三拜先祖,血脉之源。”赵谦再喊。 杨九狼转回身,面对香案一拜,最后将三支香恭敬地插入香炉之中。 这三拜: 敬天地,是顺应自然法则; 敬山川,是感恩此地庇护; 敬先祖,是不忘自身由来。 这种仪式感的设计,是赵谦精心安排的。 对于这些文化程度不高,但又敬畏鬼神的古代人而言,一场充满神圣感的仪式,远比一百句空洞的口号更能深入人心。 它能创造一种归属感,能将一个松散的佣兵团和一群流民,升华为一个有共同信仰的集体。 台下的汉子们,眼神渐渐变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今天,或许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他们加入的,可能不再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草台班子,而是一个真正有规矩、有前途的势力。 “祭拜已毕,请首领致辞!”赵谦的声音再次响起。 杨九狼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台下众人。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默的压力在广场上蔓延。 直到所有人都看过来,他才缓缓开口: “此地,名为迷雾谷。今日之后,它便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家园。”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 “我宣布,迷雾谷正式开谷立派。对外,行商立业,荡平敌寇。对内,安身立命,共筑未来。” 第365章 开谷立派(三) 话音刚落, 台下原本肃穆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众人纷纷不解: “行商立业?俺没听错吧?咱们不该是占山为王吗?”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愕然地看向身边的同伴。 他想象中的场面,是首领振臂一呼,喊着「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然后大家嗷嗷叫着去劫掠,何其快哉。 “当商人?那还不如在玉屏山给那些软脚虾当护卫。”另一人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 “嘘!小点声!”他旁边的人连忙捅了捅他,“你没听见后面那句‘荡平敌寇’?怕是没那么简单。” 右边的家眷区,妇人们的讨论则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这是不是说,咱们的男人以后不用再打打杀杀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眼中带着期盼。 “好事啊!行商好,行商安稳,总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根木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分亮光。 “可……商人能在这南岭活下去?那些山匪,哪个不眼红?”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疑惑,有期待,有不屑,也有担忧。 人心,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复杂。 “安静!”赵谦咳嗽一声,往前一步,中气十足地喝道:“立旗!” 他向后一挥手。 高台后方,有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抬着一根数丈长的旗杆走了上来。 旗杆顶端,卷着一面尚未展开的旗帜。 接着, 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低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旗杆缓缓竖起,稳稳插入高台中央预留的石槽之中。 嘎啦啦—— 旗杆顶端的机括被拉动,一面巨大的旗帜,迎着谷内和煦的风,豁然展开。 旗帜展开的瞬间,台下所有人都齐齐注目。 那是一面纯黑底的旗。 旗帜中央,没有龙虎,没有鹰狮,而是一幅极其简洁的图案 下方,是三座连绵的灰色山峰,线条刚硬,象征着此地——迷雾谷,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基,坚不可摧。 山峰之上,一条银白色的长河蜿蜒而下,穿过山谷,代表着生命、财富,以及那条通往外界的断山通道。 而在中间那座山峰的最顶端,站着一匹向天呼啸的狼王。 狼王身姿矫健,凶芒毕露,带着一股决绝的、原始的杀气。 “此旗,名曰「迷谷狼王旗」,简称「狼王旗」!”赵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庄严: “迷谷,为我等立身之家园,不为外人所知!山,为基,为土,为我等立足之根基,不可动摇!河,为生,为财,为我等生息之命脉,源远流长!” 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指向那匹狼王: “而这狼王,就如我们的首领。对外,所向无敌!对内,护谷佑家!凡犯我玄山者,虽远必诛!” “凡犯我迷雾谷者,虽远必诛!”雷狂第一个振臂高呼,他被这面旗帜和这番话彻底点燃了。 “虽远必诛!”三百名汉子齐声怒吼,声音汇聚成一道洪流,在山谷中回荡。 就连那些妇孺,此刻也被这股气势感染,脸上不再是彷徨,而是升起一种名为「归属感」的东西。 他们,从今天起,不再是流民,不再是散兵游勇。 他们是「迷雾谷」的人。 “祭旗!”赵谦转身,对杨九狼躬身一礼。 这才是今天仪式的重头戏。 台下众人伸长了脖子,他们以为会像寻常山寨那样,牵一头牛或者羊上来,宰了祭天。 然而,杨九虎却一摆手。 两名迷谷战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男人,推上了高台。 那人一身寻常短衫,但眼神惊恐,拼命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台下众人一愣。 拿人祭旗? 这手笔,可比杀牛宰羊狠多了。 “此人,是谁?”凌渊低声问身边的杨九虎。 他只知道要祭旗,却不知祭的是活人。 杨九虎面无表情地回答:“京城来的探子。” 此言一出,凌渊和雷狂皆是心中一震。 京城?! 他们以为最大的敌人,不过是南岭的‘四霸’或是官府。 没想到,这迷雾谷还没正式开张,就已经惹上了来自京城的庞然大物。 与京城势力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 这个消息,让台下的骚动再次泛起。 杨九狼走到那探子面前,抽出一名迷谷战士腰间的长刀。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扯掉了探子嘴里的布。 “饶命!饶命啊好汉!”那探子立刻涕泪横流地求饶,“我只是个听吩咐办事的,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 “你错在,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家人身上。”话音未落,杨九狼手起刀落。 噗嗤! 一颗人头冲天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线,滚落在高台边缘,双眼还圆睁着,满是不可置信。 无头的尸体喷着血,晃了两下,轰然倒地。 鲜血,溅在高台之上,也溅在了旗杆底座上。 整个广场,突然安静。 只有两座火堆,依旧在噼啪作响。 风吹过,卷起「狼王旗」的一角,猎猎作响。 一些妇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自己却死死盯着台上那个提刀而立的身影,不敢挪开分毫。 他们见过杀人,甚至亲手杀过人。但从未见过如此的杀人法。 没有罪名宣读,没有临终挣扎,没有多余的废话,就如屠杀一只鸡。 赵谦往前一步,站到杨九狼身侧。 他看了一眼脚下的尸体,又扫视台下众人。 “大家看到了。这不是泄愤,不是滥杀。这是规矩。”他的手,指向那面被血溅湿了底座的旗杆: “我们的家,叫迷雾谷。我们的旗,叫狼王旗。今日,它立起来了。用什么立?用血。” “谁的血?”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用敌人的血!” …… 第366章 开谷立派(四) 就在气氛陷入肃杀与压抑之时,呼啦啦一阵喧闹声从广场外面传来: “都让让,让让!” “嘿哟,这头牛可真沉!” ……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黑风老大带着他那帮兄弟,二十来人,正兴高采烈地涌了进来。 他们个个满头大汗,却喜气洋洋,三人抬着一头已宰杀剥皮的肥牛, 四人扛着一头哼哼唧唧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肥猪,其他人手里更是提着成串的鸡鸭,抱着一坛坛未开封的酒。 黑风老二肩上扛着一麻袋雪白的面粉,走得踉踉跄跄,嘴里还嚷嚷着:“大哥,你有没有从首领那里弄到上次喝的「醉美人」?” 黑风老七则抱着两个硕大的冬瓜,那冬瓜比他的脑袋还大,遮住了他半张脸,只能听见他瓮声瓮气地喊:“前头看路,看路啊!” 黑风老大一马当先,走到广场中央,一眼就看到了高台上的情景。 他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若无其事地错开目光。 他混迹江湖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等小事,连让他心跳快上半分都做不到。 他冲着高台上的杨九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嗓门洪亮地喊道:“首领。” 黑风九煞并入迷雾谷之后,便把家属全部迁来,已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黑风老大也不等杨九狼回话,便转头对赵谦说道: “赵管家,你要的东西,都采买回来了,保准今日让兄弟们吃饱喝足。” “好!”高台上的赵谦应了一声,随即向台下的谷民大声宣布,“大家快动起来,今日我们迷雾谷开谷,大摆宴席。” 大摆宴席? 众人只是迟钝片刻,便把刚刚‘活人祭旗’之事抛诸脑后,立马欢呼起来: “吃肉喽!” “快快,老王,你家那口大锅抬出来!” “李三,你刀磨快点,这猪毛得刮干净了!” “婆娘们,都别傻站着了,去河边洗菜去!” 很快, 众谷民便开始杀猪宰羊,垒灶架锅。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围住那头被捆着的肥猪,七手八脚地按住, 一个经验老到的屠夫,手持一柄尖刀,口中念念有词,找准位置,手起刀落。 猪的惨嚎声划破山谷,血水喷涌而出,早有妇人端着木盆在下面接着,准备做血肠。 那头剥了皮的牛被架了起来,几个汉子轮番上阵,用锋利的短刀顺着骨骼的纹理分割牛肉,手法娴熟,显然以前没少干这活。 牛腩、里脊、牛骨,被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干净的草席上。 这头牛是在南边的黑市买的,是来自蛮族西边高原的牦牛。 另一边, 一群妇人蹲在岸边,一边搓洗着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菜萝卜,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哎,你看首领方才那一下,真是吓死个人。” “吓人是吓人,可也威风不是?有这样的首领护着,咱们以后睡觉也踏实。” “就是,这世道,不是咱们杀别人,就是别人杀咱们。” —— 而这时,一处宽敞的议事大厅。 中央摆着一张用一整根巨木刨成的长桌,桌面凹凸不平。 杨九狼坐在主位,身后墙上挂着一面「狼王旗」。 黑色的旗面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愈发深沉,那匹仰天长啸的狼王,眼神森然,给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 长桌两侧,坐着七个人。 杨九虎坐在杨九狼的左手边,腰杆挺得笔直,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神情肃然。 雍王府的老管家赵谦,则坐在右手边,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细棉长衫,坐姿一丝不苟。 往下,依次是凌渊、雷狂、熊拓、黑风老大。 凌渊神色平静,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 雷狂则有些坐不住,屁股在石凳上挪来挪去。 熊拓像一座铁塔,双手抱在胸前,沉默地靠着椅背。 黑风老大则要松弛许多,随意看着众人。 在末座, 还有一个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老者,他局促不安地坐着,只敢坐半个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微微低着。 他叫田庚,是谷里最会侍弄庄稼的老农。 “人齐了,便开始吧。”杨九狼开口,“这是迷雾谷的第一次长老会议。谷已开,旗已立,接下来便是族老会的组建。”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目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我打算,在谷中设立七堂,分管各类事务。” 众人闻言,神情各异。 雷狂和黑风老大明显提起了精神,而田庚则愈发紧张。 杨九狼继续道:“这套法子,与我杨家村的族老会相似,但权责会更分明。” “赵管家,”他看向赵谦: “你经验老道,处事稳妥。谷内大小事务的统筹、登记、审核,设为内务堂,由你掌管。内务堂,是咱们这个家的管家。” 赵谦离座,对着杨九狼躬身一礼,声音沉稳:“首领信赖,老朽必不辱命。” 这个安排,无人意外。赵谦的出身和能力,最适合做这个。 “二哥,”杨九狼的目光转向副首领,也就是杨九虎: “谷中钱粮、田契、兵甲、各类物资,皆是重中之重。设资源堂,负责仓储和看管。此堂,由你兼管。” “好。”杨九虎只回了一字,兄弟之间,无需多言。 接着,杨九狼看向末座的老农:“田庚叔。” 田庚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首领,俺在。” “谷里几千亩地,往后就是大家的饭碗。设农经堂,专管农耕、畜养之事,你来做这个堂主。” “是,首领。” 随后,杨九狼的视线落在雷狂身上。 雷狂立刻挺直了腰板,满脸期待。 “雷狂,谷内所有营造、修缮、军械打造,设为百工堂。你来掌管。” “是,首领!”雷狂‘噌’地站起来,声音洪亮,“保证把咱们谷里,建得跟铁桶一样。” “凌堂主,”杨九狼又看向凌渊: “咱们谷里产出的东西,要卖出去。外面需要的东西,要买进来。设商堂,负责对外所有商贸往来。此事,交给你。” 凌渊起身抱拳:“是,首領。” 他心思缜密,为人沉稳,加上他们前铁骨堂也是跑商的,做这个最合适不过。 第367章 远山商行 接着是黑风老大。 “黑风。” “在,首领。”黑风老大也站了起来。 “情报,是咱们的眼睛和耳朵。设风堂,探听外界诸事,也负责与各方势力打交道。你和你那帮兄弟,路子野,适合干这个。” “嘿嘿,首领放心。”黑风老大咧嘴一笑,“这活儿,咱们熟。” 最后,杨九狼的目光落在熊拓身上。 “熊拓。” “在!”熊拓起身。 “谷中三百战兵,平日操练,战时搏杀,设为战堂。你是堂主。” “领命。”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七个堂口,七位堂主,各司其职。 一个组织的雏形,就这么搭建了起来。 “安排了职务,接下来说分利。”杨九狼话锋一转。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第一,”杨九狼同样使用了杨家村的模式,“各堂堂主,每年可从谷中所有买卖的净利中,分润三厘。” 三厘?! 雷狂的眼睛瞬间就瞪圆。 黑风老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就连一向沉稳的凌渊,呼吸也重了一分。 他们知道杨九狼弄出的各种东西有多赚钱。三厘,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过,”杨九狼顿了一下,把在杨家村实施的规则重申一遍: “这三厘,是跟着位子走的。谁在堂主位上,谁拿。哪天你做不好了,换了人,这份好处,自然也就归了新堂主。” 这话一出,众人心头都是一凛。 这既是胡萝卜,也是大棒。 “第二。”杨九狼继续道: “谷中总收益,再抽出三成,作为公库储备,用于谷内建设、抚恤伤亡、添置家当。 这笔钱,动用前,需由内务堂提议,半数以上堂主议事通过,方可支出。” 赵谦捋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许。 他侍奉雍王府多年,深知其中门道。 杨九狼的这番设置,权责分明,利弊清晰,既能驱人向前,又有约束,比许多朝廷官署的法子还要高明。 “那剩下的呢?”黑风老大试探性地问了一下,这也是其他人关心的问题。 杨九狼看了他一眼,没有隐瞒:“剩下的,归我与我二哥。” 他话说得很坦然。 从开始到现在,迷雾谷的一切费用都是由他一人出的。说白了,这迷雾谷就是他杨九狼的个人产业。 “公道。”黑风老大笑着点头。 分多分少,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规矩是不是明明白白摆在桌上。 只要规矩是公道的,那这个家,就值得他卖命。 “诸位,可有异议?”杨九狼最后问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皆摇头。 “无异议。” “好。”杨九狼继续下面的安排,“雷狂堂主,田庚堂主。” “在,首领!”雷狂立刻站了起来。 “首领,俺在。”田庚也慌忙起身,双手在身前搓着。 “杨家村的那些作坊,砖窑、伐木场、水泥窑、陶瓷坊、造纸坊,还有田里的水泥沟渠,你们应该有所耳闻。”杨九狼看向两人: “雷狂堂主,你负责将这些作坊在迷雾谷复制出来。田庚堂主,你负责规划农田的水泥沟渠。我会在杨家村安排人跟你们接洽。” “是,首领!”两人领命。 “凌渊堂主,”杨九狼转向凌渊:“谷内要发展,工坊和商贸是两条腿,缺一不可。往后,我们迷雾谷对外的商号,便叫「九州商会」。” 这是之前为了推托水泥配方的出处,他在王政兴面前随口扯出来的虎皮,如今打算直接沿用。 “九州商会?”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凌渊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道:“首领,此名……是否太过惹眼?” “大哥,惹眼咋啦?”雷狂有些不解:“咱们首领本事通天,叫「天下第一商会」都使得!” “雷堂主此言差矣。”开口的是赵谦。 “首领,凌堂主所虑甚是。”他看向杨九狼,语气不急不躁: “「九州」二字,非同小可。在朝廷眼中,九州便是天下。商号冠以此名,轻则被视为狂妄无知,引来官府盘剥刁难;重则,可能被扣上「心怀不轨,意图僭越」的帽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 “在京城,曾有地方豪族,只因府邸门前石狮雕得大了些,便被御史弹劾,最后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有时名头太大,便是取死之道。” 闻言, 杨九狼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他知道这两人是对的。 之前为了扯虎皮,也就没想太多,这商号起得倒是很唬人。 现在看来……确实不合适,迷雾谷还是得选择低调。 “嗯,是我欠考虑了。”想通这些,杨九狼坦然承认,“这名字,确实不妥。” 他如此干脆地认错,反倒让凌渊和赵谦有些意外,心中对这位年轻首领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既然如此,大家便都议一议,起个合适的商号。”杨九狼将问题抛给了所有人。 “首领,依俺看,不如叫「狼牙商行」?”雷狂第一个跳出来,唾沫横飞: “咱们的旗是狼王旗,咱们的家在迷雾谷,叫狼牙,多威风!谁敢惹咱们,就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熊拓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补充了两个字:“好。” “雷堂主,做买卖不是打仗。”黑风老大却摇了摇头: “名头太凶,客人还没上门,就先被吓跑了。依我看,不如叫「通源商行」,取「财源广通」之意,既吉利,又不扎眼。” “黑风堂主所言有理,”凌渊沉吟片刻,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商号之名,当求平和中正。我倒觉得,可称「远山商行」。” “远山商行?”赵谦捋着胡须,微微点头:“这商号不错。「远山」二字,有古朴厚重之意。而我等基业立于这南岭深山之中,名副其实。” 闻言, 杨九狼看向在座的众人,再也没人有异议,他便一锤定音: “好,那便叫「远山商行」。” 第368章 工部尚书严振(一) 商号一定,接下来的便是打通迷雾谷与边荒县城的水路。 所谓路通、财通,这也是最关键的环节。 杨九狼想到了自己在边荒县西城的那三百亩土地,第一期的道路和码头建设已初具雏形。 那里可以作为迷雾谷连通外界的据点。 他看向凌渊:“凌堂主。” “在。”凌渊看了过来,神情专注。 “边荒县西城,我置办了三百亩地。第一期的道路和码头建设已完成,你带人去接手,着手建设第二期的综合性商行。” 这话一出,立马引起议事厅内的几声倒抽冷气。 三百亩地? 还是在县城? 雷狂立马瞪大眼睛,三百亩地有多大他没个准数,但他知道县城的土地寸土寸金,这手笔未免太大了些。 “综合性商行?”凌渊抓住话里的关键,这个词他从未听过,他试探性地问道,“首领,何为综合性商行?” “所谓综合性商行,可以理解为「百货楼」。”杨九狼换了个更易懂的说法: “它集仓储、批发、零售于一体。咱们谷里出的所有东西,都从这里走。它是连接迷雾谷与外界的据点,也是货物的转运点。” 迷雾谷的产品以后要想光明正大地流向市场,就必须得找到一处洗白的地方。 那边荒县就是不错的选择, 以他和县令王政兴如今的合作关系,操作起来应该不难,无非就是利益再分配的问题。 “明白了,首领。我明日便带人过去,保证把事办妥。”凌渊起身,对着杨九狼抱了抱拳。 三百亩地,一个全新的商行模式,这是挑战,但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机遇。 杨九狼微微点头,目光转向了黑风老大。 “黑风堂主。” “在,首领。” “十日之内,我要黑风林所有匪帮的底细。” “黑风林?”黑风老大愕然了一下,那不就是他之前当山匪的地方吗? 不过他也没想太多,立马应下: “首领放心,我在黑风林混迹过一段日子。十天,足够我把那些匪崽子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刨出来。” 最后,是战堂。 “熊拓。”杨九狼看向那位铁塔般的汉子。 “在。” “谷内的战士,你即刻整备。十日后,我随时需要调用。” “是。” 杨九狼打算亲自率领这次的剿匪行动,之所以这样? 对外,是立威。他可以借此契机把迷雾谷的凶名打出去。 对内,则是立信。 只有在众谷民面前适当展现自己的能力,日后才能更好地震慑和统治迷雾谷。 —— 从迷雾谷回来,已是两日后。 当天上午,官道。 几辆马车自边荒县城方向缓缓驶来,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车厢摇晃不止。 车后,一队护卫骑着马,神情警惕,手按腰刀,衣甲上的尘土也掩不住那股京城侍卫的精锐之气。 忽然,马车从官道一拐,驶入一条乡路。 车厢内几乎是瞬间一静。 那令人牙酸的颠簸,停了。 车轮滚动的声音,从‘咯噔、哐当’变成了沉稳而连续的‘咕噜’声。 车内, 一个年过五旬、须发微白但眼神锐利的老者,正闭目养神。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伸手,掀开车窗的帘子,探出头去。 一条一丈多宽的灰白路面,笔直地向前延伸。路面是一个整体,不见砖石拼接的缝隙,平整得像一块打磨过的石板。 他便是工部尚书,严振。 自离京之后,一个多月的奔波,他终于来到了边荒县。 要不是顺便回来探亲,他这把老骨头,还真坚持不下来。 “停车。”严振向前面的马夫喊了一声。 “好的,大人。”马夫勒住马绳,马车应声而停。 严振推开车门,径直而下。 官靴踩在灰白路面上,发出的不是踏在土路上的闷响,也不是踩在石板上的脆响,而是一种‘笃、笃’、极为坚实的声音。 他忍不住跺了几脚,坚硬的路面反震得他脚底有些发麻。 严振蹲下身,伸出那双白皙的手,在那路面上仔细摩挲。 平滑,却不油腻。坚硬,宛如一体。 他甚至用指甲用力划了一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那是他指甲留下的粉末。 这种硬度,远超寻常墁地的青砖。 匪夷所思?用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再贴切不过。 “严大人。” 后面的马车上,县令王政兴也跟着下来, 他快走几步,来到严振身边,介绍道:“这,便是水泥路。结实、平整、耐用。” “好物,好物啊!”严振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延伸至远方的道路,忍不住赞叹: “我大乾若能将官道皆换成此物,则兵马粮草转运之速,何止倍增?!” 他一生所学,皆在营造二字。 一条路的价值,在他眼中,远非普通人所能想象。它是王朝的血脉,是帝国控制力的延伸。 “水泥修路,只是其一用。”王政兴笑道,“用它建房、修渠,更有奇效。” “走!”严振一刻也不想多等,转身便重新上了马车,“去杨家村。” 车队再次启动。 路上, 不时就有牛车迎面而来,车上满载着货物。 有堆叠整齐的红砖红瓦,有切割得厚薄均匀的木板。 更有几辆车,拉着的是用一种油亮的、深褐色厚布严密包裹的货物。 那厚布不知是用何种油脂浸泡过,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光,显然是防水之用。 “那里面……莫非就是白纸?”严振心中暗自揣测。 一刻钟后,杨家村村口。 “吁——” 车队被人拦下。 村口立着一座简易的木制望楼,望楼下,几名精壮汉子手持长矛,腰挎弯刀,拦在路中。 他们的站位颇有章法,隐隐形成一个交叉火力的阵势。 路旁,还有新挖的壕沟和削尖了的木栅栏。 这不像一个村庄的入口,倒像一个军寨的关卡。 第369章 工部尚书严振(二) “来者何人?”采猎小队二组组长杨二壮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他们二组今日当值,他看到对方车队人马众多,护卫精良,但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这是身为采猎队成员的底气,也是平日里训练的结果。 不等护卫答话,王政兴已掀开帘子,探出头来:“这位壮士,是我。我等前来拜访杨族长,还请通禀。” “县令大人?”杨二壮认得王政兴,只愣了一下,便抱拳道,“大人稍待,我这便去通报。” 说罢,他转身朝身后一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立刻飞也似地向村内跑去。 杨二壮自己则依旧守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车队可以缓行跟上。 这番应对,有礼有节,进退有度。严振看在眼里,心中对这杨家村的评价,不由高了一分。 马车缓缓驶入村子,严振的眼睛,便再被吸引。 村内,是更多的水泥路,通向各个方向。 田野间,一道道灰白色的水泥沟渠纵横交错,很是壮观。 路边,是一排排崭新的红砖瓦房院落,布局整齐划一。 而村子中央,有一个宽大的水泥广场。 此刻虽是冬天,广场上却热闹非凡。 妇人们在水井边浣洗衣物,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几个老汉则聚在一起,晒着太阳,抽着旱烟,悠闲而惬意。 这哪里是奏章里那个贫瘠偏远的边荒村落?分明是一座规划井然、生机勃勃的小镇。 广场对面,有两座大型建筑正在施工。 一座高些,看轮廓像是个客栈或酒楼。 另一座矮些,但占地极广,严振一时看不出用途。 此为商品展览厅与批发市场的结合体,这是杨九狼之前让族老会盖的。 通过集中展示样品,吸引客商,再通过大宗批发走量,形成规模效应。 “严大人,那便是杨族长为日后商贸往来所建的「百货楼」。”王政兴适时介绍。 不一时,马车停在峡谷入口。 一座高一丈五尺、厚五尺的隘口墙,横亘在眼前。 墙体由巨大的青石和水泥砌成,厚重,坚实,带着一种沉默的压迫感。 严振瞳孔微微一缩。这已经不是村墙,这是关墙。 而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从隘口内走出。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魁梧,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此人,正是杨九狼。 众人下马, 除了严振和王政兴,还有几名工部的官员也跟了过来,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与严振一般无二。 “这位,便是工部尚书严大人。”王政兴上前,为双方引荐。 他又转向严振:“大人,这位便是杨家村族长,杨九狼。他也是未来炼铁工坊的主事。” “草民杨九狼,见过尚书大人。”杨九狼拱手,行了一礼。 虽有被任命了「工坊主事」的虚衔,但他还是习惯平头百姓的这个身份。 “杨主事,免礼。”严振抬了抬手, 他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想象中的谄媚,也没有山野村夫的局促。 “有趣。”严振在心中暗道。 “诸位大人,请入谷!”杨九狼正要请众人入谷内奉茶。 “不急。”严振却摆了摆手,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 “听闻杨主事村中,颇有几处新奇的作坊,可否先带老夫一观?” “大人有命,自当遵从。”杨九狼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带路。 他很清楚,严振这位工部尚书,是大乾所有工匠的顶头上司,是真正的行家。今日此来,名为「勘察」,实为「摸底」。 严振微微颔首,跟了上去。 他身后的几名随行官员,也立刻收敛了表情,眼神变得专注。 他们不是寻常的文官,而是从工部各司抽调出来的顶尖工匠与司官,一个个都是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手。 一行人没有走村里的大路,而是沿着一条新开辟的岔道,向着山坳深处走去。 路,依然是水泥铺就,只是相对曲折,上面还留有车轮的压痕。 第一站,伐木场。 还未走近,‘唰唰唰’的规律声响便穿林而来,带着一种冷硬的节奏感。 绕过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与寻常伐木场那‘吭哧吭哧’的拉锯声、斧头劈砍的混乱不同,这里一片井然有序。 棚子底下,一台台巨大的机械正在运转。 沉重的铸铁飞轮在人力踩踏下高速旋转,通过一套曲柄连杆,带动着一根长长的锯条,做着快速的往复运动。 一名工匠站在机子前,摇动一个手柄,一根粗大的原木便被固定在滑道上,缓缓向前。 木头一碰到锯条,木屑便雪花纷飞。 ‘刺啦——’一声长响,一片厚薄均匀的木板,平稳地被切割下来。 严振身后的一个老工匠,脚步当即顿住。 他叫鲁山,是工部里最好的木工宗师,负责督造过皇宫的梁柱和龙船的龙骨。他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 他死死盯着那套曲柄连杆机构,嘴唇微微哆嗦,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以圆化直……以轮带锯……”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老夫琢磨了一辈子,如何让锯子自个动起来,不成想……竟是这般简单?” 这个「简单」二字,听在旁人耳中,或许不解?但严振懂。 越是接近事物本质的道理,看起来就越简单。 正如车轮代替了双脚,杠杆撬动了巨石。 这台机器的原理并不复杂,可想出这个「以圆化直」的法子,并将其造出来,却是从无到有的开创。 这背后,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杨主事,”严振看向杨九狼,“此物,一日可出多少板材?” 他问出了工部侍郎萧霆上次一样的问题,这估计也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若两人轮换踩踏,一个时辰,可抵十个壮劳力一日之功。”杨九狼给出了上次一样的答案。 十倍?不,不止十倍! 鲁山和另外几个工匠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立刻围了上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伸长了脖子,仔细端详。 一个年轻些的司官,已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蹲在地上,开始飞快地写画。 他的笔法很快,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飞轮和连杆的轮廓,又在旁边用小字标注着什么。 古代工匠传承技艺,多靠师徒口传心授和经验摸索,极少有精确的图纸。 一来是纸张昂贵,二来是工匠们习惯于将核心技术藏在脑子里,视为不传之秘。 而工部虽然有绘图的传统,但像这般现场测绘、记录数据的做法,依然是少数精英才具备的能力。 这名司官的行为,本身就代表了工部最顶尖的技术水平。 杨九狼瞥了一眼,没做声。 这台半自动锯木机,核心在于轴承和动力转换的几个关键部件。 光看外形,能仿出个七八分像,但若是材料不过关,尺寸有偏差,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得散架。 第370章 工部尚书严振(三) 离开伐木场, 第二站,来到了砖瓦作坊。 巨大的环形轮窑,如一头巨兽卧在地上。 有了上次萧霆的经验,这次王政兴主动上前,为严振介绍起这轮窑的原理。 严振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却早已越过人群,落在了窑体侧面那些控制风量的闸口和烟道上。 “这砖窑确实不一样。”他点了点头, 随即走到一个刚刚熄火的窑室前,不顾滚烫的窑壁,伸手感受了一下从旁边窑室传来的余温。 随即,他又走到正在烧制的窑室旁,观察着烟囱里冒出的青烟颜色。 “以闸控气,以气引火。”严振缓缓开口, 他的话让在场所有工匠心头一震,“前窑之余温,为后窑之柴薪。好一个「火随砖走,砖不离窑」。” 严振一语道破了轮窑的核心。 他没有问效率,也没有问成本,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一本账。 这种窑,一旦运转起来,烧的就不是砖,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严振身后的一个老窑工,已经忍不住了,他快步走到一堆刚出窑的青砖前,拿起一块,用手指轻轻一敲。 ‘铛’的一声,清脆如金石。 “好砖!”他脱口而出,“质地均匀,火候十足,几无废品。” 寻常土窑,一窑砖烧出来,总有三四成是火候不到的「生砖」或是过火的「焦砖」,废品率极高。而眼前这堆积如山的青砖,几乎每一块都棱角分明,色泽一致。 那名负责记录的司官,又开始奋笔疾书。 —— 从砖瓦作坊出来, 众人又去参观了水泥作坊、造纸作坊和纺织作坊,最后回到了峡谷。 不远处,峡谷腹地,一座大宅院静卧于湖畔。青砖,灰瓦,高墙。 它太……方正了。方正得像一枚官印,透着一股寻常宅邸所不具备的庄重。 “那便是杨主事的府邸?”严振远远便被这座院落吸引。 “正是……草民的家。”杨九狼应道。 王政兴在一旁补充:“大人,这是杨主事亲手设计的,名曰「四合院」。” “四合院?”严振咀嚼着这个词,随即微微点头,“此叫法,很是贴切。” 他身后的几位官员,亦是面露讶色。 此时的建筑,多是「堂」、「室」简单相连,或以前后「进」为区分,却少有这般以院落为核心,四面合围的规整格局。 众人走近,来到四合院的正门前。 古人云:宅者,人之本。 人以宅为家,居若安,则家代昌吉。 一座宅院,在古人眼中,不仅是栖身之所,更是家族气运的承载。 严振等人看这宅院,看的不是砖瓦,而是其背后蕴含的「气」与「理」。 两扇朱漆木门,门上嵌着兽首铜环,门楣上悬着「杨府」二字的匾额。 “老爷!”这时,负责门房的刘三走了过来。 “开大门。”杨九狼吩咐道。 “是,老爷!”得到命令,刘三赶忙去开大门。 吱呀—— 沉重的摩擦声后,便是开阔的前院。 地面,是平整坚固的水泥地,泛着青灰色。 众人脚踩在上面,再次感受到水泥的强大,纷纷开始赞叹起来: “这莫非亦是用水泥铺就?好平整的地面,浑然一体,无缝无隙。” “是啊,只此一项,便胜过京城无数府邸的青石地板。” “确实,青石地板虽好,但日子久了,缝隙间难免生出青苔,湿滑难行。” 而严振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地面上,而是扫视着整个院落的布局。 南面,是三间倒座房。东西两侧,是厢房。北面,通往内院的,是一座垂花门。 “此为前院,亦称外院?”严振囔囔自语: “外者,宾客之所。倒座为堂,以待客,以理账。厢房为舍,以居仆,以置物。” 他身旁一位精通营造的司官,则看着院子的尺寸,进行分析: “此院,东西宽,南北短。开阔,疏朗。利于采光,便于车马回转,气流畅通,不显拥塞。” 他们寥寥数语,便将这前院的实用性与礼法功能剖析得一清二楚。这便是行家的眼光。 众人的目光,最终汇聚在那座通向内院的垂花门上。 与大门的厚重不同,这座门显得秀气而精致。门楼檐角探出,悬着四个透雕祥云纹的垂莲柱。 垂花门,是四合院中内外院的分界线,也是主人身份的象征。 门内是家眷生活的私密空间,非请不得入。 “此门,是界。”严振道。 “大人说得没错,”一名熟知礼制官员接话: “一步之隔,分内外,别尊卑。门外为公,门内为私。此门一设,宅院的礼序,便立了起来。” 一旁, 杨九狼饶有兴致地听着,他不得不感慨: 这些能进入朝堂之人,不愧是文化人,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杨主事,”严振问向杨九狼,却看着内院,“我等可以入内……观看一二?” 他曾经是一位工匠,对这四合院的布局,实在是太感兴趣了。 “诸位大人,请。”杨九狼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穿过垂花门。 众人齐齐跟上, 迎面是一道影壁,青砖素面,中央以不同颜色的砖石拼出一个古朴的「福」字。 “影壁,避煞,亦是障眼。”看到影壁,又有官员得了启发: “外人进门,不能一眼望穿内堂,这是藏。福字当头,是为祈。妙,实在是妙。” 绕过影壁,内院豁然开朗。 内院比前院更为宽敞,也更显静谧。 正北,是五间高大轩敞的正房。屋顶明显高出一截,无声地彰显着其核心地位。 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与正房之间,由抄手游廊相连。 整个内院,被廊院环抱,形成一个完整、独立且对称的居住空间。 “中轴对称,主次分明。”严振的眼神亮了,“正房为尊,厢房为次。游廊勾连,浑然一体。好,好一个「内院」。” 他口中称「好」,心中却在飞速思索。 这种布局,将家庭成员的居住空间,按照辈分、嫡庶,安排得明明白白。家主居正房,子辈居厢房,长幼东西分列。 这不仅仅是建筑,这是一种用砖瓦写成的家族法度。 “大人请看,”那营造司官指着正房的屋顶: “正房屋顶,高于厢房三尺。此为「礼」。正房台基,高于厢房半尺,此亦为「礼」。” 鲁山宗师则走到了院中那口水井旁,他看了看井口的青石砌体,又探头闻了闻井水的味道。 “井设于内院,而非前院。取水便利,且水源洁净,不易为外人所污。思虑周全。” 参观完内院,一行人又通过一条夹道,走向后院。 穿过一道月亮门,后院的景致又是一变。 这里比内院小,也更幽静。正中是一栋小巧的两层小楼。 “此应为内眷所居之绣楼?”一位官员谈性大发,“与前院、内院完全隔开,确保了绝对的私密。” “嗯,理应如此。”马上有其他官员接话,“即便是家中男性晚辈,若无女主人传唤,也不得擅入。” 小楼前,是一片菜地,里面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真好!”看到这片菜地,严振由心而发,他也很想有一座这样的院子。 众人只在后院停留片刻,便回到了前院,他们心中都是感慨万千。 前院,是「礼」,是主客之分,内外之别。 内院,是「序」,是长幼之尊,家庭之核。 后院,是「安」,是女眷之所,生息之本。 三进院落,将一个「家」的结构、伦理、功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371章 商谈(一) 前院,客厅。 茶气袅袅,只有杨九狼与严振相对而坐。 严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缓缓开口,“这宅子,真不错。” “大人谬赞,宅院简陋,能入大人法眼,乃草民的荣幸。”杨九狼谦虚地回了一句。 “诶,并非老夫妄言。”严振放下茶杯,不吝辞色地夸赞: “此宅之精妙,已不在砖瓦,而在其「理」。若由工部推行,不出十年,京中官邸、民间富户,怕都要换成这般模样。此乃风气之先,是礼制之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问向杨九狼,“杨主事,这四合院的图纸,可否献于工部?当然,你应得的赏赐也少不了。” 严振这话问得直接,除了真心喜欢四合院的格局之外,也是一种试探。 献,是臣子对君王,是百姓对朝廷的姿态。 他想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如何自处。 这也是他此行其中的一个目的,探一探杨九狼的底。 杨九狼同样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他把自己定位成何种人,会直接影响接下来的所有商谈。 求名的文士?求官的野心家?还是…… 他思虑片刻,抬头迎上严振的目光,平静说道:“严大人若是喜欢,这图纸,我可以卖给工部。” 卖?! 一个字,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不是献,不是送,是卖。 严振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有些诧异。 他见过太多想尽办法往上爬的人,砸锅卖铁,只为求一个功名。 朝廷的封赏,那不是银子,是荣耀,是能荫及子孙的基石。 凭此,后代子孙入仕为官,便能比旁人多一条登天之路。 “杨主事,你可想清楚了?”严振放下茶杯,语气加重了几分,“朝廷的封赏,远非金钱可比。那是一份体面,一份传家的荣耀。” “我明白,”杨九狼答得干脆,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比起那些虚名,草民更喜欢白花花的银子。一笔一清,两不相欠。” 这符合他刻意营造的‘商人’形象,同时也是他内心真实想法的体现:与朝廷保持距离,避免深度捆绑。 闻言, 严振眉头微皱,也算是对杨九狼有了大概的了解。 “既如此,”他继续问道,“你又为何要将水泥与炼铁之法,献与朝廷?此二者,若握于你手,富可敌国,怕也不难吧?” “大人误会了。”杨九狼笑了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其一,水泥之法,是草民卖给了王县令,并非无偿。” 他先纠正了一个事实。 接着,他放下茶杯,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至于炼铁之术,草民岂敢用之偷偷炼铁?而只有将它献给朝廷,方能发挥其真正的价值。” “献出炼铁之术,你就一点不求回报?”严振有些不信。 刚刚还一口一个真金白银,现在就无偿捐献了?前后的反差让他有些错乱。 “也并非没有回报。”杨九狼解释: “无论是水泥,还是炼铁。只有掌握在朝廷手中,才能得到大规模的推广和应用。” 严振眉头紧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人试想,”杨九狼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若是水泥路通达各州府,沟渠修遍天下田,百姓往来便利,收成大增。 若是铁器充足,农具有富余,耕作省力,家家有余粮。到那时,百姓手里有了闲钱,会如何?” “会如何?”严振下意识地问,他不知道杨九狼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草民……便能赚大钱呀!!!”杨九狼直言不讳,坦然承认: “百姓有了钱,就不再只满足于吃饱穿暖。他们会想住好屋,穿好衣,用好家具,甚至……读好书。” “到那时,杨家村的那些作坊,所生产的东西便能卖给更多人。还有这白纸,天下读书人,谁不想要?” “所以,我献出水泥与炼铁之术,是为了让大乾的百姓都富起来,好让我……赚他们更多的银子。”杨九狼做了最后的总结,“这,便是我得到的回报。” 一番话,就这样让他给讲闭环了? 严振彻底怔住。 他设想过无数种答案,忠君、为民、无奈、被逼……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大部分人献宝,是为了从朝廷这个最大的「地主」身上,直接分一块肉。 而杨九狼的逻辑,却是帮助「地主」把地种得更好,把佃户养得更肥,然后自己再去从佃户身上,赚取那份增量。 这是一种何等奇特?又无言以对的思路。 良久, 严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是不置可否地夸了一句:“杨主事,你、你……真是个天生的商人。” “大人过奖。”杨九狼也不客气,便收下了这位二品尚书的夸奖。 他随即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那,边荒县的炼铁作坊,朝中可有定论?何时能动工?” 他确实急需钢铁。无论是建造房子、水库,还是制造更精密的机械,都需要大量的钢铁。 有了足够的钢铁,他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发展。 提到炼铁作坊,严振的眉头又紧锁起来。 “此事……没那么简单。”他摇了摇头,面露难色。 “十多万两白银的投入,不是小数目,牵一发而动全身。户部尚书钱复,是只有名的铁公鸡,想从他口袋里掏钱,难于登天。” “况且,”严振叹了口气: “在边荒县这等偏远之地,兴建如此国之重器,朝中反对之声,不在少数。都察院那帮御史,最是能言善辩,一个「尾大不掉」的帽子扣下来,谁也无法辩驳。” “老夫此次前来,便是要亲自确认,这高炉炼铁,究竟有几分成算。如今看罢你杨家村这些作坊,老夫信了。 但要说服朝堂上那群人,让户部放款?我……还需回京,上朝堂,去力争。” 第372章 商谈(二) 听到这番话,杨九狼心中闪过一丝无语。 来回一趟,路上就得几个月。回去再争论一番,黄花菜都凉了。 这效率,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拖得越久,他发展迷雾谷的时间就越充裕,那里才是他真正的退路和根基。 于是, 他面上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那,便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至此,炼铁之事算是过了。 严振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抛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炼铁之事暂且不谈。方才我观你村中那轮窑、锯木机,亦是巧夺天工之物。 工部若得了此法,往后营造宫室、修缮城墙,便能事半功倍,若是用到民间,亦能惠及百姓。不知这几样东西的图纸……?” 其实最关键的一点,严振没有说出来。 如果工部掌握了这些技术和机器,便能财源广进。 如此,工部的待遇提高不说,以后再无需看户部的脸色行事。 当然,他肯定能从中赚到不少,这是他的私心。不过……确实也是在为工部谋求好处。 闻言, 杨九狼一点都不奇怪,面对如此高效的技术和机器,严振作为工部尚书,不动心才不正常。 他想了片刻,便回道,“图纸,可以给工部。” “啥?你同意了?”严振面露喜色,他没想到竟如此容易。 “但是,”杨九狼话锋一转,“即便给了图纸,工部怕也造不出来。” “为何?”严振不解。工部汇聚天下良匠,有何物造不出来? “大人可知,那轮窑为何能经久不熄,承受高温?”杨九狼问。 严振想了想,“砖石之功?” “是耐火砖。”杨九狼纠正,“其配方与烧制之法,与寻常青砖,天差地别。” “再说那锯木机,”他继续道: “其轴承、齿轮、锯条,皆需特种钢材打造。硬度、韧性,都有讲究。寻常铁匠铺出来的凡铁,用不了一刻钟,就得磨平了刃,或是直接崩断。” 严振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明白了,杨九狼说的都是实话。 “那便将耐火之法与炼钢之术,一并卖与工部?”他试探着问。 杨九狼摇头,直接回了一句: “大人,工部连一座最基础的高炉都还悬而未决,又何谈那些更精深的炼钢?”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 但严振知道,这只是托辞。 杨九狼不想放,那是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底牌。 留着,便可待价而沽,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样,杨九狼便能与朝廷,与工部,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进,可合作;退,可制约。 严振沉吟半晌,还是心有不甘。 “杨主事,不妨开个价。”他很清楚,工部确实急需这几样东西来打开局面,“无论何种条件,都可以谈。” “既然如此,”杨九狼知道,主动权已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先抛出一句让严振意想不到的话,“图纸,草民可以分文不取,送与工部。” 免费? 严振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道理他比谁都懂。 果然,杨九狼的下一句话来了: “但,轮窑所需的耐火材料、铁轨;锯木机所需的锯条、齿轮、曲柄连杆等关键部件,必须由我杨家村专供。” “至于那些笨重的机架、飞轮、炉体,工部大可按图纸自行打造。最后,由我方派人指导,将所有部件组装起来即可。” 严振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一招釜底抽薪! 这等于工部费时费力,造出了一具具空壳,而真正的「魂」,却要从杨家村来买。 如此一来,工部不仅在技术上受制于人,连生产的命脉,都被杨九狼牢牢攥在了手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未来工部的账房,每年都要拨出一大笔银子,专门用来向这个小小的杨家村,采买那些不起眼的小零件。 他沉默地看着杨九狼,心中念头飞转。 拒绝?那工部什么也得不到,只能继续眼巴巴地看着。 接受?虽受制于人,但毕竟能立刻拥有这些利器,解了燃眉之急。 他相信,以工部网罗的天下巧匠,只要有了实物,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仿制出来。 先拿到手,再图破解。这是眼下唯一的路。 “好,就依你。。”思索良久,严振还是同意了杨九狼的提议。 “多谢大人体谅。”杨九狼拿起茶壶,给对方的茶杯斟满。 “你这年轻人?心眼真多。”严振端起茶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他这一骂,也让大厅内的气氛跟着缓和下来。 抛开其他方面,单从工匠技艺来说, 严振看着杨九狼,那是越看越是欣赏,也越是惋惜。 “杨九狼,”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这等经天纬地之才,蜗居于此乡野之间,实在可惜。可愿随我入京,入我工部? 我可保举你为工部「营造司主事」,从六品,专管天下奇巧之术。” 从六品,对一个毫无根基的平民而言,已是一步登天。 这等恩遇,足以让天下九成九的读书人疯狂。 “多谢大人厚爱。”杨九狼站起身,对着严振,长长一揖: “只是,晚辈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官场的拘束。而在这山水之间,有婆娘,有娃,有二三好友,足矣。” 他的拒绝,诚恳而坚决。 严振看着他,许久,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惋惜。 “也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但严振知道,这座小小的峡谷,怕是困不住眼前这头猛虎。 他,看不上朝堂。 而朝堂,未必能容下他。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严振心中轻叹。 “杨九狼,可有兴趣听老夫讲一个故事?”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一下眼前的年轻人。 “大人请讲,晚辈洗耳恭听。”杨九狼的身体微微前倾,以表恭敬。 “我年轻时,也是个匠人。”严振开始讲了起来。 他伸出自己的手掌,掌心和指节上,那些陈年的老茧和伤疤,在厅内柔和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这双手,不像是一个二品大员的手,更像是一个铁匠或者石匠的手。 “我十五岁进的将作监,修过宫墙,造过龙船。三十岁时,因改良了弩机,得了些许赏识,这才入了仕途。” 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我见过太多有本事的匠人。” 杨九狼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重点在后面。 第373章 商谈(三) “将作监里,能人辈出。有一个人,我至今记得。”严振的目光变得悠远: “他姓公输,单名一个「奇」字。公输奇为人很狂,可他的本事更狂。” “他能造一种踏弩,两人操作,射程三百步,能洞穿三层牛皮甲。 当年南境蛮人作乱,兵部调了十架他的踏弩过去,一阵齐射,蛮人的藤甲阵便如同纸糊。” 严振说这话时,脸上尽是追忆,那道孤傲的身影在脑海中清晰飘过: “先帝龙颜大悦,破格提拔他为将作监少匠,官居从四品,赏金千两,还赐了一座京城的宅子。” 在大乾,普通匠人地位并不高,即便是官匠,也属于「吏」的范畴,而非「官」。 能从一个匠人,一步登天成为四品朝官,这不只是恩遇,更是传奇。 杨九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依旧没说话。后面剧情,他都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有了官身,有了钱,公输奇没有去买田置地,反而把所有赏赐都投了进去,在京郊建了一座更大的工坊。”严振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说,他要造一种能在江上逆行的船。” “逆行的船?”杨九狼眉毛微微一挑。因为这四个字,触动了他脑中的知识库。 “对,逆行。”严振点头,“不用风帆,船夫只需在船舱中踩踏踏板,就能让船上的轮子自己转起来,推着船走。” 001的声音立马在脑中响起: 【此为轮桨船,亦称明轮船。以人力或畜力驱动轮桨,在无风或逆风条件下,具备远超帆船的机动性。技术难点在于传动装置的效率和轮桨的结构设计。】 杨九狼心中了然,这只是明轮船的原始构想。他看向严振,等着下文。 “这事,很快就传开了。起先,是赞誉。都说他是百年不遇的奇才,若事成,我大乾水师将纵横四海。” 说到此处,严振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兵部闻讯,希望他献出图纸,由兵部下属的船坞司统筹打造。 但公输奇拒绝,他说……此乃祖传之秘,不可外泄。若要造船,必须由他亲自督造,用他公输家的班底。” “然后呢?”杨九狼适时地问了一句。 “然后,风向就变了。”严振摇头叹息: “户部的钱尚书,就是如今这位钱复钱大人,上了一道折子。说公输奇的工坊,日耗木料数千斤,耗铁数百斤,雇工数百,靡费巨大,却不见一艘船的影子,纯属好大喜功,虚耗国帑。” “兵部也有官员上了折子。说公输奇身为将作监少匠,食君之禄,不思为军国改良兵器,却沉迷于此等奇技淫巧,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最要命的,是都察院的御史。”严振的声音沉了下去: “他们说,公输奇一介匠人,骤得高位,便私开工坊,网罗上千工匠,名为造船,实为聚众。 若其心有不轨,以他掌握的弩机之术,旦夕之间,便可造出无数兵甲,其祸大矣。” “那,先帝如何说?”杨九狼的眼神微微一凛,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只要皇帝不下令,若是其他势力以后想对付他,就只能暗中小规模派人过来,过来多少他能灭多少。 “先帝……留中不发。”严振吐出四个字。 所谓留中不发,意思是不批示,也不驳回。 这是一种政治表态,意味着皇帝虽然没有立刻定罪,但对公输奇的信任已经动摇。 他将奏折压下,是在观察,也是在给下面的人一个信号:你们可以斗,但别过火。 然而,对于被攻击者而言,皇帝的不支持,本身就是最大的危机。 “皇帝的不表态,就是最可怕的表态。”杨九狼替他说了出来。 严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 “是啊。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没了先帝的恩宠,公输奇那座工坊,就成了一块人人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税务的官吏上门,说他偷税漏税;京兆府的差役上门,说他工坊的污水污了河水;连街头的泼皮,都敢去他家门口扔石头,骂他是奸贼。” “半年后,他那艘还没造好的船,在一个夜里,自己着了火。火光冲天,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大火的废墟里,找到了公输奇的尸首。焦了,认不清模样。” 杨九狼沉默了。 他想问,是谁放的火?但他没问。因为他知道,这不重要。 当所有人都希望你死的时候,你是怎么死的,一点都不重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严振放下茶杯,声音里多了一丝郑重: “杨九狼,你一身的本事,水泥、炼铁、造纸……任何一样,都足以安身立命,富甲一方。但这些东西,全都集于你一人之身,又在这远离京城之地……”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多谢大人提点。”杨九狼只平静地回了一句,然后给严振和自己都续满了茶水,动作不疾不徐。 严振看着他,心中暗叹。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眼前这年轻人竟然一点都不动于衷。是因为太年轻?还是不知道这世道的黑暗? “你当真以为,躲在这山里,风就吹不进来?”严振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你太小看你拿出来的东西了。水泥,能改变天下城防;高炉,能颠覆一国武备。 你以为这是几样新奇玩意?不,这是能让皇子们争破头、让尚书们赌上身家性命的筹码!” “就算当今陛下仁慈,不动你。那些盯着皇位的王爷们呢?他们会想,得了你,就等于得了天下。 还有那些与我大乾为敌的邻国呢?他们会想,除掉你,就等于断了大乾一臂。” “大人之意,草民自然明白。”听完严振的故事,杨九狼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发展,便会贫穷,就得挨饿。 若发展,就会树大招风,引来诸方的觊觎与争夺,甚至还会引起高位者的猜忌。 他之前之所以献出炼铁之法,是想主动出击,寻求机会与朝廷上层的直接对话,从而争取更多生存与发展的空间。 如今看来,他之前的决定是错的。 因为只要在大乾境内,无论自己如何做,都无法摆脱皇权的束缚与掌控。 试想一下,倘若自己是皇帝,也定然不会容许一个不受控的力量,任由其在外面发展壮大。 这是屁股困境,与脑袋无关。 杨九狼想到杨家村如今的发展,看似风光,实则极其危险。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他现在想停下来,估计村民们也不会同意。 —— 下午,严振便离开了杨家村。 临走前,他去参观了农田中的水泥沟渠,并且拿着了相关的修建图纸。 这也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若是在全国范围推广水泥,以及修建沟渠, 不出几年,大乾的粮食产量将会翻一番,人口同样也会剧增。 第374章 玄鸟卫 当天夜里,京都皇宫,御书房。 烛火,在龙纹铜灯里静静燃烧,皇帝赵启手中拿着一本奏折,正在批阅。 咚、咚! 两声敲门轻响,不急不缓。 “进。”赵启头也不抬、只喊了一字。 嘎吱—— 御书房厚重的楠木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影子滑了进来,门又迅速地合上。 来人一身玄色窄袖劲装,没有任何官阶纹饰,只在腰间挂着一块墨玉令牌,上面用古篆雕着一只振翅的玄鸟。 他身形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长相。 此人是玄鸟卫指挥使,霍陵。 玄鸟卫,不入三省六部,不归兵部、刑部管辖,只对皇帝一人负责,是大乾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 “何事?”赵启并未看向来人,依然专心批阅着奏折。 “陛下,”霍陵躬身一礼,然后说道,“边荒县来消息了。” “哦?”赵启拿起朱笔,蘸了蘸朱砂,“说说。” “情报是关于杨九狼的,此人确为奇人。”霍陵声音平直,开门见山: “其一,善经营。以乡野之民,聚集村民,开办作坊,所产之物,如水泥、白纸,皆为利器。探子回报,其村落已成边荒县一带有名的富庶之地,堪比县城。” “其二,武艺高强。去年,黑龙寨四十余名山匪下山,意图劫掠,被其一人尽数诛杀。” 闻言, 赵启蘸了朱砂的笔尖,在奏折上空停住,一滴殷红的朱砂,缓缓凝聚,欲落未落。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霍陵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 “一人,杀四十余?” “正是。事后地方官府勘验,四十多人,或一箭毙命,或一刀劈死,干净利落。非军中精锐,绝无此等手段。” 赵启手中的朱笔,轻轻点在了奏折上,留下一个圆润的红点。 “有意思。” “不仅如此,”霍陵继续说道: “玄鸟卫曾派三组斥候,共计九人,分批次潜入杨家村外围查探。三组,尽皆失联。” 御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玄鸟卫的斥候,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精锐,擅长潜踪匿行,刺探情报。 九人失联,意味着他们连发出警讯的机会都没有,便人间蒸发。这足够震撼他们整个玄鸟卫。 “此人,极度危险。”霍陵终于给出了他的结论: “臣以为,此等人物,游离于朝廷掌控之外,乃心腹大患。当立刻收服,若不从,则当机立断,将其铲除,以绝后患。” 他的话,简单,直接,充满了玄鸟卫一贯的行事风格:解决问题,或解决掉制造问题之人。 赵启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朱笔,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目光再次落在了「边荒县」那三个小字上。 良久,他摇了摇头。 “不妥。” 霍陵不解,却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下文。 “公输奇之事,你可知晓?”赵启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略有耳闻。” “像此般天才型的能工巧匠,大乾经不起再失去第二个。”赵启的眼神变得悠远: “此人既能拿出水泥,又能拿出炼铁之术,谁能保证他脑袋中没有第三样、第四样?现在就动他,无异于杀鸡取卵。” “陛下的意思是?” “等。”赵启只说了一个字,“等他把高炉建起来,等工部的匠人把那炼铁的法子,一五一十地学到手。至少在此之前,他不能死。” “陛下,何须如此麻烦?”霍陵皱了皱眉: “直接将他与其家小「请」入京城,置于将作监,给他高官厚禄。在玄鸟卫的看护下,不愁他不尽心办事。” 赵启闻言,转过身,看着霍陵。 “霍指挥使,你杀过鹰吗?” 霍陵一愣,不知皇帝何意,但还是答道:“杀过。” “那,你见过被关在笼子里的鹰,还能搏击长空的吗?”赵启反问: “天才,就如那山巅之鹰,其傲骨,甚于性命,容不得一丝的束缚。你将他关在京城这座华丽的笼子里, 或许能得到一具听话的躯壳,却永远得不到他那颗能生出奇思妙想的脑袋。” “明白了,”霍陵若有所思,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陛下,臣还有一事。京中各方势力,怕是已经盯上了杨九狼此人。 据报,已有不下五拨人马,或收买当地山匪,或直接遣派家奴,潜往边荒县,意图不明。其中,不乏几位王爷府上的人。” “无妨,让他们去。”赵启抬了抬手,“朕也想看看,这杨九狼……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只是,”霍陵有些迟疑: “陛下,若是……杨九狼被他们中的某一方说动,或是直接被掳走,那炼铁之术……” “不会。”赵启回答得肯定。 他走到御案前,重新拿起那份关于杨九狼的密报: “一个能在山匪环伺、宗族欺压的环境下,隐忍不发,一朝翻身,还能带着全村人致富的人,你当他是个蠢货?” “他主动献出炼铁之术,就是在投石问路。他不是在向萧霆献宝,也不是向工部献宝,而是在向朕献宝,寻求朕的庇护。 他很清楚,他手里的东西,只有朕,能保得住。投靠其他任何势力,只会死路一条。” 赵启想了想,最后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传令下去,玄鸟卫加强暗中监视,无需插手各方势力的争斗。” “臣,遵旨。”霍陵躬身,然后退出了御书房。 第375章 西风寨的情报 七天时间匆匆而过,杨九狼的书房。 黑风老大从黑风林赶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山林草木的气息。 “首领,都查清了。”他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卷宗放在长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哦?详细说说。”杨九狼给他倒了一杯茶。 “劫掠商队,确是西风寨所为。”黑风老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然后解开油布,摊开一张粗糙的兽皮,上面用木炭画着潦草的标记,“但他们不是为了那几车白纸。” 他顿了顿,稍微放低声音: “他们背后有人。我手下一个兄弟,装成伙夫混进了西风寨采买的队伍,听到了口风。指使他们的,确实是来自京城的势力。” “京城的势力?”杨九狼眉头微皱。 京城势力错综复杂,并且这里远离京城,也不知道是哪股势力。 “对。听他们的意思,劫掠商队,是为了试探杨家村的反应和实力,好为下一步做打算。”黑风老大指着兽皮: “连续七天,我带人就趴在他们寨子外面的山沟里,把他们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 “西风寨,总人头约莫一千五百,能上阵厮杀的,约有一千人。寨主冯颠,他手下有四大金刚,都是狠角色。” “他们平日分作十队,每队百人,轮流下山劫道。出动时辰不定,全看心情。 兵器杂乱,多是朴刀、长枪,弓弩有百来张,都是军中淘汰下来的货色,射不远。” “最关键的,”黑风老大的手指在兽皮上一个点重重画了个圈: “是他们的补给。每隔十天,寨中二当家会亲自带五十精锐,走这条小路,去三十里外的集市采购盐、铁、布匹和粮食。” 情报清晰、详尽,直指要害。 杨九狼静静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一千战兵? 迷雾谷,只有三百。 三倍有余的差距。 —— 又是三天后,迷雾谷,议事大厅。 杨九狼坐在一条长桌子的一端,两侧坐着杨九虎、黑风老大、熊拓、三名百夫长,以及三十名什长。 “召集诸位,只为一事。”杨九狼目光扫过众人,“明日出征,目标,西风寨。” 话音落下,瞬间引起一阵骚动。 “啥?打西风寨?” “我没听错吧?就凭咱们三百人?”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百夫长忍不住出列,抱拳道:“首领,西风寨有上千人,咱们这点人手……是不是太冒险了?” “是啊,首领,这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 “首领,此事需从长计议。”就连熊拓也提出了异议: “即便我等悍不畏死,能侥幸攻下,三百弟兄,怕也所剩无几。为了一个山寨,折损我迷雾谷的根基,不值当。”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不怕死,但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杨九狼看着众人,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知道会有这种反应,若是他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去送死,那他才要担心。 有疑虑,说明他们在动脑子。 此次行动,表面上看是为了剿灭西风寨,实则杨九狼另有深意:其真正目的在于练兵。 而如今养着这三百号战士,每日的粮草、军饷等各项消耗,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迷雾谷要的是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 只有将他们拉出去,不断经历战争与杀戮的洗礼,方能去其糟粕、留其精华。 当然,杨九狼不会直接说出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缓缓开口,“我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填一个山寨。” 然后起身、直接走到墙边,扯下一块盖在墙上的巨大麻布。 众人齐齐看来, 麻布之下,是一幅用铅笔绘制在整张白纸上的地图。 上面不止有山川河流的轮廓,更有无数细密的线条和奇怪的符号。 有曲线一圈圈地盘绕,代表着山势的起伏; 波浪型的细线是溪流,甚至标注了水流的方向; 一个个三角形,清晰地标示出西风寨每一个明哨暗哨的位置。 “这……这是何物?”一名百夫长目瞪口呆,他征战半生,从未见过如此详尽的舆图。 “此为,沙盘舆图。”杨九狼平静地解释。 “舆图我见过,可这……”熊拓走到地图前,伸出粗糙的手指,“这上面的道道,是何意?” “此为等高线,线越密,代表山势越陡。”杨九狼指着西风寨的位置: “你们看,西风寨三面环山,只有一条主路可供大队人马通行,易守难攻。这,便是他们敢盘踞在此的底气。” 众人凑了上来,围着地图,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灼热。 有了这东西,西风寨在他们眼中,便再无秘密可言。 “都说说吧,”杨九狼退后一步,将空间留给他们,“有此图,加上之前的情报,这一仗,该如何打?” 他没有直接下令,而是将问题抛了出来。 这是在考验,也是在集思广益。 众人立刻开始议论。 “首领,依我看,咱们可以趁夜,避开他们的哨卡,从西面这处断崖摸上去,给他们来个中心开花!”一个年轻的什长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险要之地,兴奋地说道。 “不可。”熊拓立刻摇头: “此崖高达十丈,徒手攀援,动静太大,不等我们上去,就成了活靶子。即便上去了,三百人面对一千人,在对方的地盘上,与送死无异。” “那……那咱们可以用火攻!”另一人提议,“冬日天干物燥,一把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山匪选址,必先考虑防火。”黑风老大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开了口: “西风寨周围的树木早已砍伐一空,形成隔离带。火攻之计,行不通。” 众人七嘴八舌,提出的计策多是奇袭、强攻,都被一一否决。 不是不够勇猛,而是面对绝对的人数差距,不管是奇袭、还是强攻,都会伤亡惨重。 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战堂堂主熊拓的身上。 熊拓沉吟许久,指着地图上那条补给线:“强攻不可取,只能智取。为今之计,唯有诱敌出寨,伏而歼之。” 他看向杨九狼:“我们可以派一队人马,佯攻他们的补给队,做出抢夺的样子。冯颠此人爱惜羽毛,必会派重兵追击。 届时,我们便可在预设之地,设下埋伏,吃掉他这一部。如此反复几次,便可削其羽翼,挫其锐气。” 这话说得在理,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此计可行。 杨九狼赞许地看了熊拓一眼,此人勇猛而不失谋略,确实是将才。 —— 半个时辰后,会议结束,迷雾谷校场。 南方的冬日,没有北地的酷寒,风里带着湿冷的水汽,刮在脸上,像软刀子。 三百名迷雾谷战兵,身着统一的灰黑色劲装,按什、队、百的编制,列成三个方阵,静静肃立。 他们之中,有原本雍王府的老兵,有凌渊带来的铁骨堂部下,有黑风九煞的兄弟,更多的,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和山匪。 成分复杂,眼神各异,但此刻,都透着一股被整合后的肃杀之气。 杨九狼走上高台,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开口简明扼要: “西风寨,抢了咱们的货,杀了咱们的客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犯我迷雾谷者,虽远必诛。” “犯我迷雾谷者,虽远必诛。” “犯我迷雾谷者,虽远必诛。” …… 三百战士齐齐开口,喊声回荡整片山谷,令人热血沸腾。 “此战,”杨九狼抬手,加大声音: “每为战士预发安家费五百文!受伤者,战堂全管!战死者,抚恤金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 台下瞬间炸开。 在这个人命不如狗的世道,一条命,有时连一袋粮食都换不来。 而三十两白银,足够一个普通农户家庭,买上十几亩薄田,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这笔钱,买的不是他们的命,而是他们家人的未来。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呼吸变得粗重,热血瞬间被点燃。 动员结束,接下来便是「壮行宴」。 校场旁边,早已架起了十几口大锅。 内务堂组织谷民开始杀猪宰羊,大块大块的肉在锅里翻滚,香气混着水汽弥漫开来。一坛坛烈酒被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所谓壮行宴,从某种意义来讲,也叫「断头饭」。 汉子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之前的肃杀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野的喧嚣。 只有那些来自北境的老兵,吃完饭,独自坐在一角,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兵器,眼神平静,动作一丝不苟。 他们见过太多的生死,知道战前的放纵,有时候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惧。 —— 两日后,黑风林,一处隐蔽树林。 这里距离西风寨约十五里,迷雾谷三百战士分批陆续到来,并搭建了临时营地。 神射营: 一百人。配备杨九狼特制的筋角复合弓,有效射程远超寻常弓弩,负责远程打击。 锐金营: 一百四十人。由北境老兵为骨干,装备精良的合金钢兵器,是近战的尖刀和防线,负责收割和决定性冲击。 风堂: 二十人。黑风老大带领,负责侦查、渗透、诱敌,是部队的眼睛和耳朵。 后备营: 四十人。负责后勤、看护伤员,保证前线部队无后顾之忧。 —— 行动,正式开始。 第一阶段:诱杀。 黑风林,一条被过往商旅踩踏得坚实的土路上。 嘎吱、嘎吱—— 三辆牛车由远及近,车上盖着严严实实的防水油布,一看便是最近经常过往的白纸商队。 这支商队一共有十二人护送,他们个个衣衫朴素,面带风霜,看起来像是跑长途的寻常客商。 为首的,是锐金营的一名什长,叫陈三。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北境老兵,他压低声音提醒道: “都打起精神,前面的山坡,西风寨的崽子们最喜欢在那下手。” 众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果然, 行至坡顶,道路两侧的林中忽然响起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嗖!嗖!嗖!’ 七八支箭矢从林中射出,软绵绵地钉在他们身前的土地上,箭簇是木制的,显然只是警告。 “想不到,还真有不怕死的?”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二十多个手持朴刀的山匪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个光头男子,扛着一把鬼头刀:“明知道西风寨在此劫掠白纸商队,你们还敢运送,是不把我们西风寨放在眼里呀?!” 陈三一行人立刻停下牛车,脸上假装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这位好汉,”陈三用发抖的声音叫道,“你……你们西风寨的规矩,我、我们懂。” 他说着就往怀里掏银子,装得还挺像。 第376章 剿灭西风寨(一) 第二天,西风寨,议事大厅。 寨主冯颠,外号「笑面虎」,四十来岁,面皮白净,总是笑呵呵的,但眼缝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他坐在虎皮大椅上,听着下面人的汇报。 “大哥,光头那几队出劫掠的人马,已经一天没消息了。”汇报的是四大金刚中的老四,金刚豹。他身材瘦小,却非常矫健。 大厅里,气氛有些凝重。 另外三位金刚也都在。 老大‘金刚熊’,是个身高八尺的巨汉,坐在那里像座铁塔。 老二‘金刚狼’,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摇着一把在冬天显得不合时宜的扇子,是寨子里的军师。 老三‘金刚虎’,一脸横肉,左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会不会是黑吃黑?”金刚虎瓮声瓮气地问,“血手帮那帮杂碎,最近可不安分。” “不像。”金刚狼摇了摇头,“血手帮行事,动静大,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若是他们干的,早就传来风声了。” “会不会是弟兄们得了手,嫌少,自个跑了?”金刚豹提出一种可能。 “光头跟我十年了,他不敢。”冯颠笑着摆了摆手,否定了这个猜测。 “会不会是官府的人?”金刚熊闷声问道。 “更不可能。”金刚狼道,“官兵剿匪,都是大张旗鼓,敲锣打鼓来的。” 众人议论纷纷,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二十几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冯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再派一队人出去。”他敲了敲桌子: “老熊,你亲自带一百精锐,沿着光头男子他们巡山的路线,仔细查探。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是,大哥!”金刚熊起身,声如洪钟。 半刻钟后, 他便带着一百精锐,浩浩荡荡地出了山寨。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黑风老大派出的探子,尽收眼底。消息,第一时间传回了熊拓的埋伏圈。 在一处名为「一线谷」的狭窄山谷。 熊拓带领百来名战士,早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弓箭手埋伏在两侧高坡的灌木丛后,长矛手和刀盾兵则藏在谷口的拐角处。 “来了。”熊拓趴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扬起的烟尘,眼神锐利如鹰。 金刚熊一行人,毫无防备地走进了山谷。 “都给老子仔细点,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金刚熊的大嗓门在谷中回荡。 他们走到山谷最狭窄处时。 熊拓举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放箭!” 嗡——! 上百支箭矢,从两侧高坡升起,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不好!有埋伏!”金刚熊脸色剧变,厉声高呼。 他的反应极快,一把便抓过身边一个喽啰,当作盾牌顶在头上。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密集如雨打芭蕉。 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 第一轮箭雨,就倒下了十几二十人。 “找掩护!”金刚熊怒吼,声嘶力竭。 山匪们乱作一团,慌忙寻找岩石躲避。但一线谷的地形太过狭窄,根本无处可藏。 第二轮,第三轮箭雨,精准而致命。 山匪们如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冲出去!”金刚熊扔掉手中早已被射成刺猬的尸体,挥舞着一柄开山大斧,带头向谷口冲锋。 他知道,这里的地形太窄,调头会死得更惨。而困在这里,又是活靶子。 然而,谷口拐角处。 熊拓早已带着刀盾兵和长矛手,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军阵。 盾牌如墙,长矛如林。 “杀!” 金刚熊一马当先,势如疯虎,手中大斧轮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向最前面的盾牌。 铛! 一声巨响。 那面由特种钢打造的盾牌,竟只是微微一晃,盾后的战士被震得后退半步,却稳稳站住了。 金刚熊只觉得虎口剧痛,大斧差点脱手。 他还没来得及震惊。 盾牌的缝隙中,三支长矛猛地刺出。 噗!噗!噗! 金刚熊身后的两名亲信,瞬间被刺了个透心凉。 他自己仗着身形魁梧,堪堪避开要害,但肋下也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吼!” 熊拓丢掉盾牌,抽出腰间的战刀,从阵中跃出,直扑金刚熊。 两人,就此撞在一起。 刀斧相交,火星四溅。 战斗异常惨烈,山匪们被堵在谷中,进退不得,只能以血肉之躯,冲击着那道钢铁防线。 他们虽然悍不畏死,但在绝对的装备和战术碾压下,所有的勇气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刻钟后,山谷内,血流成河。 一百名西风寨精锐,几乎尽数被歼,只跑了一位重伤的山匪,这还是熊拓故意放跑的。 而迷雾谷这边,也付出了不轻的代价。六名战士战死,十几人带伤。 …… 半个时辰后,西风寨,议事大厅。 气氛很是压抑, 一个浑身是血的山匪,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描述着一线谷发生的惨状: “……是兵,是官兵……他们的甲,砍不穿。他们的弓,射得好远……还有一面旗,黑色的,上面……上面有一匹狼王,在对天嚎叫……” 冯颠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暴起。 金刚狼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收起,紧紧握在手中。 “狼王旗?”他喃喃自语,在脑中搜索着南岭各方势力的旗号,却毫无头绪。 “大哥,”金刚虎立马站了起来,非常的愤恨,“给我两百兄弟,我要出去……给熊哥报仇。” “不妥,”金刚狼抬手阻止,“这伙人来路不明,装备精良,绝非善类。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咱们得暂避锋芒。” “报——” 有一名探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首领,不好了!一线谷……一线谷那边,金刚熊长老和弟兄们的尸首,全都不见了!” 什么?! 大厅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杀人,还要鞭尸? “传我命令!”冯颠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再无半点笑意,只剩下狰狞: “关闭寨门!所有人不得外出!派出所有斥候,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人的底细给我查出来!” 冯颠这并不是害怕,而是不想不明不白就断送山寨战士们的性命。 第377章 剿灭西风寨(二) 西风寨当起了缩头乌龟,加上双方人数悬殊,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夕阳西下, 杨九狼独自一人,站在一处高山,遥遥望着青烟袅袅的西风寨。 “001,生成西风寨最新的布防图。” 【收到!】 一幅立体的、半透明的寨子地图,出现在杨九狼的脑海中。 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房屋,每一个哨塔,都清晰可见。 西风寨,与其说是个寨子,不如说是一座嵌在山体里的要塞。 它背靠一面近乎垂直的百丈绝壁,两侧是险峻的山脊。 正前方,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作为唯一的入口。 这入口处,修了一道三丈高的木石寨墙,墙后是箭塔和滚木擂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寨内,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 外围,是近千名普通山匪和家眷混居的区域,房屋低矮,街道泥泞,鸡飞狗跳,垃圾和牲畜粪便随处可见。 再往里,地势渐高,便是寨中精锐的住所,青石铺地,房屋也整齐了许多。 最核心的区域,是寨主冯颠和四大金刚的府邸,一座占地约十亩的大宅院,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显得与这山匪窝子格格不入。 粮食、兵甲、财货,都集中在后山三个相连的山洞里,洞口有重兵把守。 水源,是寨后绝壁上的一股山泉,泉水汇入一个石砌的大水池,是全寨的命脉。 “001,检测从侧边潜入寨子的可行性?”杨九狼下达了指令。 【收到,路径规划中……】 一条红色的、细如蛛丝的线条,逐渐出现在杨九狼脑海的地图上。 沿着线条一路查看,时而贴着绝壁,时而隐入岩缝,时而绕过突出的巨石…… 只有两个字形容:惊险。 此路线最大风险点有三处。 横移区,对上肢力量要求极高,力竭便会坠落。 苔藓区,失足风险极大。 垂直区,任何一个支点的错判,都将导致失败。 —— 离开原地,杨九狼回到临时营地,在一个帐篷中, 他将脑海中那幅详尽的路线图,一笔一划地用铅笔复刻到一张白纸上。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每一处转折,每一个可以借力的凸起,每一个危险的位置,都清楚地标记了出来。 晚饭过后,临时营地的议事帐篷。 杨九狼、杨九虎、熊拓、黑风老大,迷雾谷的四个核心人物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 杨九狼将那张画好的地图,铺在桌子中央。 “这是……”熊拓凑上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地图上那条用深黑色标注的路线,扭扭曲曲,穿越好几种复杂的地形,根本不像是人能走的路。 “一条小路。”杨九狼言简意赅。 “小路?”熊拓瞪大了眼睛,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首领,这条路?不好走吧!” 黑风老大常年在山林里钻,眼光毒辣,他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沉声道:“确实不好走,应该非常凶险。” “我没说它好走。”杨九狼的目光扫过众人,“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指着地图,开始解释他的计划。 “明日午后,我带四十个弟兄,从这条路潜入。夜里,在山顶潜伏。后日黎明,鸡鸣之时,动手。”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西风寨入口的位置。 “目标,隘口箭塔和寨门。我们从内部端掉它,打开寨门。” “届时,二哥,熊堂主,你们带剩下的人,在外面候着。寨门一开,不必恋战,直插中路,取冯颠的脑袋。” 斩首! 简单、粗暴、高效。 熊拓盯着地图,许久才抬起头。 “首领,这个计划,是否过于凶险了?。”他本想说‘草率’的,但为了给杨九狼面子,换成了‘凶险’。 “第一,此路凶险,匪夷所思。弟兄们不是山魈猿猴,攀爬之时,但凡有一人失手,动静可能会惊动西风寨。” “第二,人数。四十人,太少。就算侥幸摸了进去,西风寨上千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们。如何能拿下隘口?” “第三,时机。黎明之前,固然是人最困乏之时。但同样,也是守卫换防、戒备最严的时候。冯颠能盘踞此地多年,绝非庸才。” 熊拓的话,句句在理,直接指出了这个计划的三个致命漏洞。 “小弟,熊拓堂主说的没错,此行动太过凶险,”一直沉默的杨九虎也开了口,“要不由我带人潜过去,你负责正面接应。 ” “二哥,放心。我有把握。”杨九狼先向杨九虎递了一个肯定眼神,然后看向熊拓: “熊堂主,战争哪会有不凶险的?兵行险着,是此次行动唯一的制胜方法。” 闻言, 熊拓沉默了。 他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杨九狼。 他从这个年轻的首领身上,看到了一种他只在北境那些最疯狂的将军身上才见过的东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许久,他终于抱拳, “首领有此决心,末将,愿为先锋。” 杨九狼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了自己,他还有什么理由不配合? “好。”杨九狼点头,“那么我们各自去准备。” 计划,就此敲定。 —— 次日,午后。 西风寨西侧,密林深处。 四十名精挑细选的战士,已经换上了特制的装备,脸上涂抹着泥土和草汁混合的伪装。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轻便的行囊,里面装着干粮、清水、兵器和一卷绳索。 杨九狼站在队伍最前面,他没做什么战前动员,而是直接说道: “此去,九死一生。怕死的,现在可以退出。” 没人动。 这些人的眼神里,有紧张,有兴奋,但没有恐惧。 三十两白银的抚恤金,足以让他们用命去搏一个家人安稳的未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来如此。 “出发。” 杨九狼吐出两个字,第一个转身,抓住了绝壁底部一块凸起的岩石,灵巧地向上攀去。 后面的四十人,鱼贯而上。 攀爬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没多久, 汗水便从额头渗出,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每个人都咬紧牙关,沉默地向上。 他们不敢看下面,那深不见底的悬崖,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勇气。 他们只能盯着前面那人的脚后跟,机械地重复着抓、蹬、提、挪的动作。 001的导航和指引,不停响起: 【前方三点钟方向,岩缝,深度十五厘米,可作支撑。】 【左脚下方,有松动碎石,避开。】 【注意,上方有蛇。】 杨九狼在脑中接收着指令,同时用最简洁的手势,向身后的人传递信息。 第378章 剿灭西风寨(三) 半个时辰后,队伍抵达一段横移区。 这是一段三米宽的内凹岩壁,光滑如镜,只有顶部有一道浅浅的裂缝,可供手指抠住。下方,便是万丈深渊。 “搭绳桥。”杨九狼低声道。 他将自己的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在岩壁的石笋上,另一端,奋力甩向对面。 绳索的尖端绑着一个特制的铁爪,‘咔’的一声,精准地抓住了对面的一棵歪脖子松树。 第一个过去的是一名体型消瘦的少年,他像只猴子,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了过去,然后将绳索固定好。 一条简陋的绳桥,就这样悬在深渊之上。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通过。 轮到一个刚加入迷雾谷的新兵时,或许是太过紧张,脚下一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整个人瞬间悬空,只靠双手死死抓着绳索。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九狼就在他身后,几乎在对方滑落的瞬间,他探出手臂,一把抓住了对方背上的行囊,猛地向上一提。 “闭嘴!”杨九狼低吼,声音里满是寒意。 这名新兵被他提了上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 “多……多谢首领。” “不想死,就抓紧。”杨九狼没多说,松开手,示意他继续。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压抑。 刚才那一声惊呼,虽然短促,但在寂静的山谷里,依旧显得格外刺耳。 幸运的是,西风寨那边并没有发觉。 或许是风声太大,盖过了那点声音。 夜幕,终于降临。 队伍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潜伏点。 这是一处位于山顶下方约二十米处的巨大岩棚,外面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挡,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藏身之所。 四十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连翻身都困难。 他们拿出干粮,就着水囊里冰冷的清水,默默地啃着。 没人说话。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西风寨。 寨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甚至能隐约听到划拳行令的喧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翌日,寅时四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天地间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 寨子里的灯火,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关键位置的岗哨还亮着。 喧嚣了一夜的山匪,大多已沉入梦乡,鼾声此起彼伏。 “时间到了。”杨九狼睁开眼,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一名战士。 这名战士一个激灵,立刻醒来。 所有人,随即都被叫醒。 他们无声地整理装备,检查兵器。 “按计划行事。”杨九狼做了最后一个手势。 二十人,由他带领,目标隘口左侧箭塔。 另外二十人,由一名北境老兵带领,目标右侧箭塔。 两组人,从岩棚中滑出,借着最后一点黑暗的掩护,向着寨墙摸去。 一刻钟后,寨墙下。 攀爬的最后二十米,悄无声息。 杨九狼第一个翻上寨墙。 墙上,两名守卫正靠着墙垛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还流着哈喇子。 杨九狼没有丝毫犹豫。 他身体前倾,右手反握的短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嗤!’ ‘噗嗤!’ 两声轻微的、利刃入肉的声音。 两名守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们的喉咙被精准地切开,鲜血被后面上来的战士用手死死捂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解决掉墙上的流动哨,杨九狼打了个手势。 十人留下,控制墙头。 他带着其余十人,直扑左侧箭塔。 箭塔高约三丈,木质结构,下面有四名山匪围着一盆炭火取暖,塔上还有两人放哨。 “动手。” 杨九狼一声低喝。 他身后的十名战士,如猛虎下山,瞬间扑了上去。 那四名围着火盆的山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抹了脖子。 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想喊,却被一名老兵一拳捣在喉结上,后面的话变成了咯咯的血沫。 塔上的哨兵听到了异响,探出头来。 “谁在下面?” 迎接他的,是一支破空而至的弩箭。 ‘咻!’ 弩箭精准地射入他的眉心。 另一名哨兵大惊失色,刚要敲响警锣。 杨九狼已经顺着箭塔的梯子,三两步窜了上去。 那哨兵只觉眼前一花,一只大手已掐住了他的脖子。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世界,清净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右侧箭塔的战斗,也已结束。 整个隘口,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被悄无声息地控制住了。 杨九狼站在箭塔上,俯瞰着沉睡中的山寨。 他拿起弓箭,向外面连射了两箭。 嗖、嗖——! 这是,总攻的信号。 埋伏在山下的杨九虎和熊拓,早已等得心焦。 看到信号,熊拓,一把抄起自己的开山大斧。 “弟兄们!”他压低声音,“给老子杀进去!抢钱!抢粮!抢娘们!” “吼!” 两百多名憋了一夜的战士,兴奋且压抑低吼一声,向着那洞开的寨门,猛冲而去。 山寨里,有巡逻的队伍发现了这里的情况,立马大声吼叫: “敌袭!敌袭!” “官兵杀进来了!” “快!去隘口!” 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山匪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地提着刀枪冲出屋子。 叫喊声、惊叫声、兵器碰撞声,乱成一团。 然而,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 隘口,已经失守。 冲在最前面是杨九虎,手持一柄长柄陌刀,他身后的三十名北境老兵,结成一个紧密的刀盾方阵,沿着山寨的主路,向前平推。 陌刀挥舞,寒光闪烁。 ‘噗!噗!噗!’ 冲上来的山匪,无论是谁,无论拿着什么兵器,在陌刀阵面前,都如同螳臂当车。 残肢断臂,四处横飞。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 这些山匪,平日里欺负商旅百姓,凶狠无比。但面对真正的百战精兵,他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够看。 许多人甚至没看清敌人长什么样,就被砍翻在地。 组织的混乱,装备的差距,士气的崩溃,让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熊拓则带着另一队人马,专门负责放火和制造混乱。 他们见屋就烧,见人就砍,不求杀敌,只求把水搅浑。 一时间,整个西风寨,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哭喊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第379章 剿灭西风寨(四) 混乱中, 杨九狼和那四十名攀上绝壁的战士,并未加入正面战场。 寨门一开,与外面的队伍汇合、拿到相关的兵器之后, 他们便沿着001规划出的最短路线,直插山寨最核心的区域,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完成斩首行动。 西风寨人数占优,一旦让他们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由冯颠这种人物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迷雾谷必将陷入苦战,伤亡会急剧扩大。 斩首,打掉指挥中枢,才能让西风寨彻底瘫痪。 西风寨高层的院子建在山寨地势最高处,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距离山寨入口有两里路。 由于天才蒙蒙亮,大部分山匪还在睡梦中,而那少部分被喊杀声惊醒的山匪,也只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杨九狼和他那四十名精锐,轻易地撕开了混乱的人流。 他们不与乱匪纠缠,目标明确,行动迅疾。路径上遇到的零星山匪,往往只看到一队黑影掠过,喉间一凉,便再无知觉。 很快,他们便来到寨主冯颠所住的院落前。 这里是一座青石大院,院墙高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龇牙咧嘴,显得格外凶猛。 门前,有一队十余人的院前护卫正持刀列阵,神情紧张地望着山寨入口的方向。 他们是冯颠的亲卫,是山匪中的精锐。 可能是亏心事做得太多,平日里,冯颠在院子四周部署了重重护卫,有明哨、也有暗卫。 此处的地势高,这些护卫能隐约看到山寨入口处的火光和混乱, 但消息还未明确传来,他们只当是寻常的内讧或是小规模的敌袭,尚未意识到灭顶之灾已至。 杨九狼抬手,身后四十人瞬间停步,动作整齐划一,融入周围的阴影中。 他没有下达冲锋的指令,只是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 身后,十名弓弩手无声地散开,占据了周围的制高点和暗角,弩箭上弦,瞄准了院门口的护卫。 “什么人!”一名守卫头目终于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厉声喝道。 回答他的,不是言语。 只见杨九狼的身影一晃,他手中的短刃在晨光下划出一道不起眼的灰线。 那守卫头目瞳孔一缩,举刀便要格挡。 太迟了。 ‘噗嗤。’ 一声轻微的入肉声。 杨九狼的身影已与他错身而过,那守卫头目脸上的惊愕还未散去,脖颈处一道细细的血线猛然炸开,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倒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 ‘咻咻咻!’ 四五支弩箭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站在前面的两名护卫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钉死在原地。 “敌……” 后面的八名护卫惊觉,一人刚冲了上来,只吼了半个字。 杨九狼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匕首,他手腕一抖,掷了出去。 ‘噗!’ 那名护卫的喉咙被匕首贯穿,后面的话变成了‘咯咯’的血沫,仰天倒下。 剩下的七人也冲了上来,便迎上了杨九狼身后十来名手持长刀的战士。 没有厮杀,只有屠戮。 十几柄长刀,十几道道寒光。 刀光闪过,七颗头颅滚落在地,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高,染红了青石板和那两尊石狮子。 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 这里的杀戮,惊动了院子周围的暗卫和巡逻小队。 “什么人!敢闯冯爷的府邸!” “保护寨主!” 喊声此起彼伏,一队队的山匪从各处杀出,人数越来越多。 杨九狼的四十人小队,立刻在靠墙处结成一个小型的半月阵。外围是刀盾手,内层是长矛手和弓手。 陆续过来的山匪远远就被射杀,但也有不少人冲到了半月阵的近前。 “守住!”一名北境老兵沉声喝道。 他身前的盾牌被一名山匪的大刀狠狠劈中,‘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老兵身体晃都未晃,盾牌缝隙中,一柄长矛闪电般刺出,正中山匪心口。 那山匪低头看了看胸前的窟窿,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山匪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小小的半月阵逐渐合围。 箭矢也开始从屋顶和回廊射来,‘叮叮当当’地打在盾牌上。 【三点钟方向,屋顶,弓箭手五名。十一点钟方向,假山后,十五名山匪正在集结。】001的提示响起。 杨九狼从身边一名战士手中拿过一架连弩, 对着三点钟方向的屋顶‘咔哒、咔哒……’连射五箭。 嗖嗖嗖嗖嗖——! 五声惨叫接连响起,屋顶上的弓箭手一个接着一个掉了下来。 但杨九狼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山匪的人数优势太大,半月阵被不断压缩,已经有战士受了伤。 就在这时。 “杀!”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从外围传来。 是杨九虎! 他依然是手持一柄长柄陌刀,冲在最前面。 他身后的三十名北境老兵,结成一个锋矢阵,硬生生从山匪的包围圈外围,凿开了一条血路。 锋矢阵所经之处,陌刀挥舞,刀光连成一片,向前平推。 ‘噗噗噗!’ 挡在前面的七八名山匪,连人带刀,被直接斩成两段。残肢断臂混着内脏,铺满了地面。 “二哥!”杨九狼精神一振。 “小弟,外面交给我!”杨九虎吼道,声音里满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紧随其后,熊拓也带着大队人马杀到。 “结阵!弓箭手抛射,压制两翼!刀盾兵,稳住正面!”熊拓的指挥冷静而清晰, 他的部队没有像杨九虎那样直接冲杀,而是在大院门口迅速布下一个相对大型的半月阵地。 阵地内,一百名神射营的弓手,分成三组、朝着三个方向,将后面源源不断涌来的山匪远远射杀。 而半月阵地的掩护下,杨九虎继续带着墨刀锋矢阵、机动式地来回冲杀。 有了杨九虎和熊拓在外面顶住压力,杨九狼这边的情况瞬间好转。 “金刚虎在此!谁敢放肆!” 一声狂暴的怒吼,一名一脸横肉,左脸带着刀疤的壮汉,挥舞着一对车轮大小的板斧,带着一队山匪冲杀过来。 他正是四大金刚中的老三,金刚虎。 第380章 剿灭西风寨(五) 金刚虎身后,跟着军师模样的金刚狼,和身材瘦小的金刚豹,同样带着一队人马冲杀过来。 西风寨剩下的三个头目,到齐了。 “来得好!”杨九虎大笑一声,陌刀一横,迎了上去。 ‘铛!’ 陌刀与金刚虎的板斧狠狠撞在一起,爆出刺眼的火花。 杨九虎身形一晃,退了半步。 而金刚虎更是连退三步,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他以力量见长,却在正面对拼中落了下风。 “好大的力气!”金刚虎咬牙道。 杨九虎却不答话,欺身而上,陌刀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势大力沉,逼得金刚虎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另一边,金刚狼和金刚豹则对上了熊拓。 金刚狼手中折扇一抖,几枚淬毒的铁片成品字形射向熊拓面门。 熊拓冷哼一声,手中大斧一抡,舞出一片斧影,将铁片尽数磕飞。 “鼠辈伎俩!” 他一步踏出,连地面都震动了一下,开山大斧带着风雷之声,当头劈下。 金刚狼脸色一变,急忙闪躲。 他身法诡异,堪堪避开斧刃,但那凌厉的斧风,依旧刮得他脸颊生疼。 而金刚豹则绕到熊拓身后,手中短刺无声无息地刺向熊拓的后腰。 熊拓头也不回,左手手肘向后猛地一撞。 他是北境百战老兵,战斗意识和本能、早就在战场的不断厮杀中锤炼了出来。 他不会像江湖人士那样讲究招式,而是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解决威胁,肘击就是他常用的近身格斗技巧。 ‘砰!’ 一声闷响,金刚豹如遭雷击,倒飞出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他擅长速度和偷袭,却没料到熊拓的反应和力量如此恐怖。 战斗一时陷入了焦灼。 杨九狼的眼神在混战的人群中扫过,眉头微皱。金刚虎、金刚狼、金刚豹,西风寨的三个头目都在这里,唯独不见寨主冯颠。 他心中一动,向001问道,“001,冯颠现在在何处?” 【寨主冯颠已于三十息前从后门离开,正沿西侧廊道向山寨校场移动。他应该是去集结人马,路径已规划,速去拦截。】 001的回答刚落,一幅清晰、标注着红色移动目标和绿色最优路线的立体地图,便在杨九狼的脑中浮现。 校场?那里有西风寨召集所有匪众的警钟。 冯颠此人,不蠢。 这次袭击来的太突然,他并不清楚外面的具体情况,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他必须将西风寨所有战士集结起来,利用人数的优势,方能有一战。 “二哥,熊堂主,校场!”杨九狼向战斗中二人喊一声。 没有多余的解释,一个词,一个眼神,足以传递最关键的信息。 杨九虎的陌刀正将金刚虎逼得节节败退,闻言,他攻势更猛,口中回了三个字:“晓得了!” 熊拓那边,大斧抡开,逼退金刚狼和金刚豹的合击,同样吼道:“首领放心!” 话音未落,杨九狼已然转身。 他对着身后那四十名战士一声低喝,“走!” 身后,那四十名精锐没有丝毫迟滞,如臂使指,瞬间脱离了与山匪的缠斗,紧紧跟上。 他们沿着001规划出的路线,没有走宽阔的主路,而是拐进了一条由房屋夹成的狭窄巷道。 【前方十步,右转,有两人。】 杨九狼速度不减,在即将到达巷口时,他身体猛地向左侧墙壁一靠,利用视觉死角,让开了巷口的位置。 两名提着刀,正慌不择路跑来的山匪,刚冲出巷口,迎面便撞上了两柄从杨九狼身后伸出的长矛。 ‘噗!噗!’ 长矛精准地从他们大张的嘴巴里贯入,从后脑穿出。两人连声音都没发出,身体抽搐着倒地。 后面的战士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从尸体上跨过,整个过程:快、准、狠。 在追击的过程, 不断有零散的山匪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企图阻拦。 一名山匪刚从屋顶跳下,企图居高临下偷袭。 迎接他的,是三支同时射出的弩箭。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就被射成了筛子,重重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口水缸。 另一伙五六人的山匪小队,从侧面冲来,结成一个歪歪扭扭的阵型。 杨九狼看都未看,他身后的十名刀盾手立刻分出五人,立马撞了过去。 ‘砰、砰!’几声沉闷的撞击响起。 刀盾手用盾牌猛力一撞,直接将那几名山匪撞得人仰马翻,立足不稳。紧接着,盾牌后的钢刀从下方撩起,划过他们的咽喉。 快追到校场入口时, ‘当——!’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钟鸣,从校场的方向传来,穿透了所有的喊杀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寨。 糟了。 杨九狼心中一沉,还是慢了一步。 ‘当——!当——!’ 钟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 这是西风寨最高等级的警讯,意味着山寨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威胁。 那些还在观望、混乱、或是躲藏的山匪,在听到钟声后,会立刻拿起武器,向着校场的方向集结。 “速!”杨九狼口中吐出一字,脚下速度更快。 穿过最后一条巷道,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占地足有二十亩大的平地出现在眼前,正是西风寨的校场。 校场中央,冯颠正站在一口巨大的铜钟旁, 他身边还簇拥着十几名亲卫。而在校场的四周,已经有三四十名山匪闻声赶来,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冯颠看到了杨九狼一行人,他脸上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 他用刀柄狠狠地又敲了一下铜钟,这是在向杨九狼示威。 等人马集聚,他定会将这些入侵山寨的敌人、抽筋扒皮。 “结阵!拦住入口!”杨九狼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他身后的三十名战士立刻行动起来。 二十名刀盾手以校场入口为依托,迅速组成一个半月形的盾墙,将入口牢牢堵死。 十名弓弩手则站在盾墙之后,引弓搭箭,瞄准了那些正从远处冲来的山匪。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为杨九狼隔出了一片决战的区域。 而杨九狼,则提着一把大砍刀,带着剩下的十名战士,再也不犹豫,直扑校场中央的冯颠。 他必须在山匪大部队集结成型之前,斩杀冯颠!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381章 剿灭西风寨(六) “杀!” 杨九狼一声怒吼,声如炸雷。 他身形如电,第一个冲入已经聚集在校场上的那四五十名山匪之中。 “拦住他!”冯颠厉声喝道。 山匪们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他们久居山林,杀人越货,身上都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戾。 一名山匪双手持刀,当头劈下,刀风呼啸。 杨九狼不闪不避,手中大砍刀向上斜撩。 ‘铛!’ 火星四溅。 那山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手中的钢刀脱手飞出。 他还没来得及惊骇,杨九狼的刀已经划过他的脖子。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高。 杨九狼一刀建功,毫不停留,很快就与山匪们战在一起,他的大砍刀大开大合,每一刀都带起一片血雨。 他身后的十名战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持刀,一人持矛,配合默契。 ‘噗嗤!’ 一名战士的长矛猛地刺出,刺穿了一名山匪的胸膛。不等那山匪倒下,另一名战士的钢刀已经砍下了旁边另一名山匪的头颅。 他们手中的钢刀,是杨九狼用远超越这个时代的冶炼和锻造技术打造出来的。刀身坚韧,刀刃锋利无比。 一名山匪举刀格挡。 ‘咔嚓!’ 他的铁刀,竟被迷雾谷战士的钢刀从中斩断。 那战士的刀势不减,顺势劈开了他的半个肩膀。 “啊!” 山匪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们的刀有古怪!”有人惊恐地大喊。 这完全是一场屠杀。 这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山匪,在迷雾谷的精锐面前,如被砍瓜切菜。 十来名迷雾谷战士,提着这些特制的钢刀和长矛,硬生生在那四五十名山匪中,犁出了一条通往冯颠的血路。 冯颠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预想中拖延时间的场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手下的溃败。 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提着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年轻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冯颠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身边的十几名亲卫,已经紧张地将他护在中间,手中的兵器微微颤抖。 杨九狼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脚踢开一具挡路的尸体,继续向前。 大砍刀的刀尖拖在青石板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滋啦’声,给人无尽的压迫感。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谁杀了他,赏银千两!”冯颠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十几名亲卫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疯狂,怒吼着冲了上来。 他们是冯颠最后的屏障,也是西风寨最精锐的一批匪徒。 然而…… 杨九狼身后的十名战士,也同时迎了上去。 ‘叮叮当当!’ 兵器碰撞声密集如雨。 一名亲卫的长刀劈向一名迷雾谷战士,那战士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圆盾一横。 ‘铛!’ 长刀被稳稳架住。 而就在同时,那名亲卫的腹部,已经被另一名迷雾谷战士的长矛刺穿。 完美的配合;无懈可击的杀戮。 转瞬之间,十几名亲卫便被屠戮殆尽。 校场中央,只剩下了杨九狼和冯颠两人,遥遥相对。 四周,是满地的尸体和流淌的鲜血。 更远处,半月阵还在苦苦支撑,涌来的山匪越来越多,已经有超过百人,将校场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 盾墙上插满了箭矢,甚至有几处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 留给杨九狼的时间,不多了。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也吹动了冯颠额前散乱的头发。 他四十来岁,身材中等,样貌普通,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但此刻,他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枭雄末路的疯狂。 “好,好得很。”冯颠喘着粗气,反而笑了起来: “我冯颠纵横黑风林十几年,没想到,今日会栽在你这么个黄口小儿手上。” “你话太多了。”杨九狼终于开口,“有什么话就留着找阎王说去吧。” “动手前,总得让我知道。”冯颠紧了紧手中的鬼头刀,“你们到底是哪路人马?为何要来剿灭我西风寨?” 他这是在拖延时间,但确实也想知道杨九狼是来自哪个势力、为何而来。 杨九狼没有兴趣回答他。 他动了。 没有征兆,身体猛地前倾,脚下发力,瞬间跨越了数丈的距离。 手中的大砍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直劈冯颠面门。 这一刀,快、准、狠,是他所有力量和技巧的凝聚。 冯颠瞳孔猛缩。 他也是在刀口上舔血过活的人,战斗经验极其丰富。 在这生死一瞬间,他没有后退,反而身体一矮,鬼头刀自下而上,斜着封了上去。 他想用巧劲卸开这一刀。 ‘铛——!’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冯颠的算盘落空了,他低估了杨九狼的力量。 那不是技巧,那是纯粹的、碾压式的神力。 鬼头刀与大砍刀相撞的瞬间,冯颠只觉得自己的双臂如遭重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 ‘噗!’ 一口鲜血在半空中喷出。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的鬼头刀也脱手而出,滚到了一边。 杨九狼一击得手,欺身而上,一脚踩住冯颠的胸口,手中的大砍刀高高举起。 “等等!”冯颠惊恐地大喊,“别杀我!寨子里的金银财宝,女人……我都可以给你!我把寨主的位置也让给你!” 杨九狼的眼神依然没有丝毫波动。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求饶,只是为了活命。一旦脱困,他们会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回来。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你们西风寨不该去抢那些白纸商人,下辈子……眼睛擦亮一点。”杨九狼只淡淡说了一句。 他本想从对方的口中多问一些问题,但时间不允许。 刀,落下。 ‘噗嗤!’ 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西风寨寨主,冯颠,死。 白纸商人? 听到这四个字,冯颠临死前彻底悔悟了。 在意识快要消散之前,他在大脑里想着: “是啊,若是没有一定的武力,岂敢放出白纸这等神物。我冯颠谨慎了一辈子,最后却栽在一时的贪婪上。” 想完这些,他便缓缓闭上了眼睛,也算是死可瞑目了。 “寨主死了!” “大当家被杀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山匪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校场中央那具无头的尸体,和那个提着滴血大刀、站立的男人。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混乱。 “跑啊!” “寨主都死了,还打个屁!” “弟兄们,各自逃命去吧!” 失去了首领,这群乌合之众的士气瞬间崩溃。 他们本就是为了钱财和活命才聚集在一起,忠诚度本就脆弱不堪。如今主心骨一死,树倒猢狲散。 第382章 落幕(一) 然而,就在这时。 “杀!” 一阵怒吼从入口处传来。 只见杨九虎浑身是血,提着陌刀,带领那由三十名战士组成的陌刀阵、杀了进来。 在他们的身后,是同样浴血的熊拓,他带领着大部队。 其中走前面的有三人,他们分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正是金刚虎、金刚狼和金刚豹。 “西风寨匪首已尽数伏诛!降者免死!” 熊拓的声音,用上了北境军队传令的法门,滚滚荡荡,传遍了整个山寨。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杀我,我投降!” 一名山匪扔掉了手中的刀,跪倒在地。 “我也投降!”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扑通、扑通’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势已去。 还有一部分想顽抗或者逃跑的山匪,立刻成了迷雾谷战士们追杀的目标。 杨九虎的陌刀阵,和熊拓指挥的大部队,从校场开始、兵分多路,席卷向整个西风寨。 战斗不再有悬念。 没有了头目指挥的匪徒,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迷雾谷战士面前,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他们被分割,被包围,被一个个地斩杀。鲜血染红了西风寨的每一寸土地。 这场屠杀,一直持续到日上三竿。 当最后一个抵抗的山匪被砍倒在地,整个西风寨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 杨九狼站在校场上,看着眼前的一切,面无表情。 战争,就是如此残酷。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首领。”熊拓走了过来。 他身上的铠甲有好几处破损,脸上也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但眼神明亮,充满了兴奋: “清点过了,西风寨顽抗者,尽数剿灭。另有四百余人投降,关押在后山。我方……战死五十二人,重伤三十一,轻伤五十有六。” 杨九狼点了点头,这个伤亡数字,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 以三百人的兵力,突袭剿灭一个盘踞多年、人数近千的山寨,只付出这点代价,堪称一场大捷。 杨九狼的目光从熊拓身上移开,落向那些垂头丧气的俘虏,最后,又回到了满地的狼藉上。 他对熊拓下了命令,“去,清点物资。所有缴获,参战的弟兄,按功分三成。” 杨九狼深知‘财散人聚’的道理,军功赏赐是维系军队士气和忠诚度的核心。 三成的比例,既能让战士们拿到足够的好处,又能保证迷雾谷的公共积累,是一个经过计算的平衡点。 “是!”熊拓抱拳,眼中闪过一丝炙热。 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首领的慷慨,是对他们最大的肯定。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一挥手,带着一队亲兵,大步流星地走向西风寨后山的仓库。 一个时辰后,西风寨后山。 在一片空旷的平地上,战利品堆积如山。 一箱箱铜钱被打开,铜锈斑驳,外圆内方。 一锭锭官银整齐码放,银光熠熠,官印昭彰。 旁边,是几只小箱子,里面装着金叶子、珠宝首饰,珠光宝气,闪耀夺目。 对面,成捆的箭矢、保养尚可的皮甲、制式的长刀、数十张硬弓,堆成了另一座小山。 最占地方的,是粮食。 一袋袋的粟米、豆子、粗盐,还有几大缸的劣质酒水和几十坛风干的肉干…… 经过盘点和汇集后, 熊拓手里拿着一本刚用毛笔草草记录的册子,快步走到杨九狼面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首领,都清点完了。” 他将册子递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杨九狼接过、打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 - 黄金:一百三十七两 - 白银:一万五千四百二十两 - 铜钱:二十七万三千文 - 粟米:八百石 - 大米:五十石 - 豆类:三百石 …… - 铁甲:四十三副 - 皮甲:一百八十二副 …… -战马:二十二匹 -驮马:十八匹 …… - 药材:十箱 - 往来信件:两箱 —— 看完清单, 杨九狼抬头看了看那几堆积如山的物资,心中不禁感叹: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战争,果然是最烧钱的买卖,但若是打赢了,回报也是惊人的。 这一次出征,迷雾谷付出了八十多人的伤亡,抚恤金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眼前的这些缴获,足以将成本覆盖几十倍。 “熊堂主。” “属下在。” “按名册,将三成金银、布匹,即刻分发下去。”杨九狼想了想,继续下达命令: “阵亡的弟兄,抚恤金加十两。重伤的,补偿额外再加一份。” “是!”熊拓大声应诺,转身便去执行。 他知道,首领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跟着他,有命搏,就有钱拿。 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赏赐,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凝聚人心。 很快,便响起了战士们压抑的欢呼声。 有人拿到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银锭,有人分到了能给婆娘做新衣的绸缎。 死亡的阴影,被金钱的喜悦暂时冲淡。 杨九狼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是一支军队脱胎换骨的开始。 他们正在从一群为生存而战的流民,转向一支为荣誉和财富而战的虎狼之师。 —— 接下来,便是俘虏的处置。这是一个比清点战利品更复杂、更棘手的问题。 四百多名放下武器的山匪,加上五百多名家眷,总共近千人。 校场中央, 黑压压地蹲着全部的俘虏,男女老少,皆在其中。 在迷雾谷战士们的看管下,他们低着头,不敢作声,只是默默等待接下来的审判。 杨九狼重新回到这里,杨九虎和熊拓一左一右站在两边。 如何处置这些人,决定着迷雾谷的未来。 “小弟,这些人,咋办?”杨九虎眉头紧锁,看着那群俘虏,眼神复杂。 熊拓则直接得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压得很低: “首领,依我看,那些拿过刀的青壮,不能留。斩草,需除根。留下他们,终是祸患。至于女人和娃儿,可以带回谷中,充作奴籍。” 杨九狼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熊拓说的是最稳妥的法子。杀了,一了百了,永无后患。 但他的迷雾谷,那四五千亩的土地,正缺人。缺农民去开垦,缺工人去采矿,缺士兵去戍卫。 第383章 落幕(二) 这九百多人,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潜力最大的资源。 想了许久,杨九狼下达第一条命令。 “熊堂主。” “属下在!” “从降卒中,把所有头目、以及冯颠和四大金刚的直系亲属,都给我就地正法。” 这些人,要么是死忠,要么是既得利益者,留着必成祸患。 这是杀鸡儆猴,也是消除内部最不稳定的因素。 “是!”熊拓立刻领命,点了二十名老兵,走入降卒中。 很快,哭喊声和求饶声响起,但很快就被刀锋入肉的声音终结。三十几颗人头被扔在所有俘虏面前,鲜血染红了地面。 校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蹲在地上的俘虏们,无论是之前提刀砍人的山匪,还是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的家眷,都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杨九狼站在高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杀戮的快感,也没有所谓的怜悯。 因为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开始宣布第二条命令,“西风寨,从今日起,归我迷雾谷。” 西风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靠近黑风林、在多个郡县的交汇处,非常有战略价值,适合打造成迷雾谷据点和桥头堡。 接着,他看向那四百多名男性俘虏,“你们,暂时留在这里。” 然后,又转向另一边的妇孺,“而你们的家眷?明日一早,全部迁往迷雾谷。” 闻言, 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男人们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和不忿。女人们则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知道,家眷这是要去当人质,而留在西风寨的男人,以后想逃跑或叛变,就会有所顾忌。 虽然气氛非常压抑,但还是有一个俘虏壮着胆站了起来。 他身旁一个俘虏,牙齿打着颤,低声咒骂:“你疯了?想死莫要拉上我等!” 那男人没理会,他看向台上的杨九狼,声音颤颤巍巍: “大……大人,敢问……俺……俺的婆娘和娃儿去了迷雾谷,俺……俺还能见着他们吗?” 一瞬间, 所有俘虏都看向了台上,这同样是他们想知道的问题。 熊拓的手,握紧了斧柄,骨节‘咔吧’作响。只要杨九狼一个眼神,他便会上去,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劈成两半。 杨九狼没有理会熊拓,他的目光落在提问题的男人身上,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 一息,两息,三息…… 他这一看,那男人差点吓得站不稳。 这些俘虏都明白,他们的生死只在台上年轻人的一念之间,对方一个心情不好,都有可能砍了他们。 “可以,”过了好一会,杨九狼才回答,“暂定,三月一探,可待三日。往后,若是表现得好,可以申请增加次数和时间。” 闻言,俘虏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另外,”杨九狼没有理会人群的反应,继续说道: “所有俘虏保留奴籍,为迷雾谷服役三年。我会给你们编组,十人一伍,设伍长。百人一队,设百夫长。” “当然,”他话锋一转: “三年期满,若是安分守己,表现良好,便可脱去奴籍身份,成为我迷雾谷的正式谷民。 届时,分田地,分房屋,与谷中老人,再无二致。” “若是在这三年内,有人想逃,或者动了歪心思……”杨九狼的眼神陡然变冷: “一人犯事,全伍连坐。一人逃跑,全伍处死。一个伍出了问题,他们那一队的百夫长,也要受罚。” 一人逃跑,全伍处死? 这便是法家思想中的‘连坐法’,杨九狼将其用在俘虏的管理上, 通过制度将看管的压力,从迷雾谷的战士身上,转移到了俘虏内部。他们会为了自己的性命,互相监督,互相提防。 “高!”熊拓憋了半天,只吐出这一个字。 他看向杨九狼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敬畏,多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折服。 这位年轻的首领,不仅武勇过人,这份心计和手段,更是让他望尘莫及。 “那……那些女人呢?”熊拓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山匪窝里,从不缺女人。这些女人,大多是被抢掠来的良家妇女,姿色不俗。 按照惯例,这些都是战利品,可以用来赏赐给有功的将士。 这也是军队战斗力的一大来源。 杨九狼的目光,扫过一群被单独看押的女人。 这些女人约有五六十人,大多二十出头的年纪,姿色不一。 她们要么单身,要么男人已经战死。当然,她们都还没有孩子。 “首领,弟兄们这次都拼了命,不少人还光着棍……”熊拓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打仗,为的什么? 无非是钱粮、土地、女人。 这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驱动力。 现在钱粮到手了,弟兄们也该尝点‘甜头’了。 “我知道。”杨九狼点了点头,“但不能乱来。” 他很清楚,直接把女人当牲口一样分下去,会造成巨大的混乱和隐患。 “首领的意思是?”熊拓试探着问。 杨九狼没答,而是看向那群女人,又看了看远处那些眼神发烫、却因军令不敢上前的战士。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这是方才熊拓清点战功的记录。 “你们谁还单身?想娶婆娘的,自己过来。”杨九狼对着远处的战士们喊道。 战士们先是一愣,随即人群骚动起来。 几个胆大的,互相推搡着,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 很快,他面前就围了二三十人,个个眼神火热,搓着手,一脸期待。 杨九狼看着他们,打开那本册子,翻开第一页。 “张三。” “在!首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兴奋地应道。 “此战,斩首十级,右臂负伤,记功乙上。”杨九狼念道。 “嘿嘿,谢首领!”张三笑得合不拢嘴。 “想要哪个?”杨九狼下巴朝着那群女人的方向抬了抬。 张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在那群女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停留在一个身段窈窕、面容清秀的女子身上。 “首领,俺……俺想要那个!”他指着那女子,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被他指着的女子,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抖得厉害。 “好。”杨九狼点了点头。 张三喜出望外,搓着手就要上前。 “慢着。”杨九狼抬手阻止,让张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杨九狼身上,不知道这位首领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384章 领媳妇(一) 杨九狼之所以出来阻止,并非心血来潮。 那是因为他看到了被选中女人的抗拒和厌恶,甚至还有那双眸子深处的一抹狠厉。 他再仔细端详这女子,身段窈窕,面容清秀,即便素面朝天、发髻散乱,也难掩其天生丽质。 这等样貌,就算放在京城的青楼楚馆,也是头牌的底子,怕是只有那些豪绅巨贾才有资格一亲芳泽。 再看张三? 满脸的络腮胡,笑起来时一口黄牙,眼神里满是最原始的占有欲,那猥琐样……还真是一言难尽呀。 杨九狼心想,万一这女子夜里摸出把剪刀,给张三来个痛快,怕是要洞房花烛串着头七一起办了。 更重要的是, 自古财帛动人心,美色也一样。 这东西是硬通货,用一个少一个,不能这么轻易就让张三把这棵老白菜给拱了。 价值,必须通过代价来体现。 “我先申明,”杨九狼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用来平衡一下: “军功,只定先后。想领婆娘,还得另付代价。” 他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起了些许骚动。 “首领,要付出何代价?”一个性急的汉子立马扯着嗓子喊道。 杨九狼略作思忖,在掂量一个合适的价码。 “按姿色、年岁,分甲、乙、丙、丁四等。”他的目光扫过那群女人,“价码?分别为,一百两、二十两、五两、一两。” 闻言, 人群彻底哗然起来: “一百两?首领,这……这也太贵了!一百两银子,俺都能去牙行买七八个黄花大闺女了!” “就是啊!俺们拿命换来的军功,咋还要掏钱?” “你们你懂个屁!”另一个声音立马反驳,他指着方才被张三选中的那个甲等女子: “去牙行?你能在牙行买到这等货色?做梦去吧!这等姿色的女人,在怡香楼,一百两怕是只够听个曲,手都摸不着!” “说得轻巧,你有钱吗?一百两,把你卖了都凑不齐!” “老子没钱,但老子知道好歹!首领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我不管什么道理,反正要俺掏钱,俺不乐意!” “就是,咱们拼死拼活,不就图个婆娘热炕头吗?” “那你可以选丁等的女人呀。一两银子就能领走一个,跟白捡的有何区别?” “丁等货色能跟甲等比?你眼瞎啊!” “都他娘的别吵了!”一个老兵吼道,“听首领把话说完!” 杨九狼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不急不缓地抛出后半句:“当然,这军功也不是白立的。” 为了突显军功的重要,他扬了扬手中的功劳簿: “军功……可抵银钱。丁等军功,抵两成。丙等,四成。乙等,六成。甲等,八成。特等功,分文不取,还倒找你十两安家钱。” 此言一出,场面瞬间逆转。 方才还觉得军功只是个虚名,只能决定个先后顺序,作用不大。现在,这玩意直接跟白花花的银子挂上了钩。 “甲等功,能抵八成?那一百两的,岂不是只要二十两?” “二十两虽然还是买不起,但我是乙等功、可以抵免六成,领取一个乙等婆娘,只需八两,划算!” “这么说,军功越高,省得越多!?” “就是,这军功可真是个好东西!” “他娘的,早知道方才就该多砍两个脑袋!” 战士们眼里的光,从单纯的欲望,变得更加复杂,多了几分对功劳簿的敬畏和对下一次战斗的渴望。 熊拓在一旁看着,眼中异彩连连。 高!实在是高! 经过这一番的对比和炒作之后,军功的作用瞬间拔高好几个等级。 很快, 在熊拓的安排下,五十多名女人被带到前面,按照姿色、体态,被粗略地分成了四堆。 甲等,两人。 正是方才张三看上的那个,和另一个气质冷艳、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们俩站在那里,如同鹤立鸡群,即便满脸惶恐与不自在,也掩不住那份出众。 乙等,三人。 虽不及甲等那般惊艳,却也是眉清目秀,身段浮凸有致。 丙等,十八人。 大多是些样貌周正、身体结实的村妇。 丁等,三十二人。 这些剩下的,不是年纪偏大,便是面黄肌瘦,或是长相实在有些不对眼。 迷雾谷战士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那两名甲等女子身上,眼神里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啧啧,你瞧那腰身,细得跟柳条似的,一掐就能断。” “我看不止,你看她那脖颈,跟天鹅一样,晚上抱着啃,肯定得劲!” “拉倒吧你,就你那点军功,能换个丁等的就不错了,还想天鹅?” “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过过眼瘾不成?” 男人们的议论粗俗而直接,充满了原始的荷尔蒙气息。 而被议论的两名女子,脸色煞白,身体缩得更紧了。 “乙等那三个也不赖啊!你看中间那个,胸前沉甸甸的,走路都晃悠,一看就是奶水足的!保证把以后的儿子能养得白白胖胖。” “滚一边去,那个老子看上了!” “你们都别吵了,请听我一言。”一个老兵油子嘿嘿一笑,很是高深莫测的样子: “女人?得慢慢品。正所谓「上品观盐,中品闻香,下品尝味」,你们这群货,就知道尝味,粗鄙!” “什么观盐、闻香的!女人?吹了灯……都一样,别浪费那冤枉钱。” 话题一下就热烈起来,还越说越离谱。 “张三,”等众人闹罢,杨九狼看向张三,“你现在可以选了。” “是,首领。” 张三站在原地,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激动地搓着手,目光在甲等那两个女人身上来回逡巡,喉结上下滚动。 他太中意开始选中的那个女子了,可那是一百两的甲等。 他此战记了乙等功,能抵六成,可剩下的四十两,把他这次分的赏钱全填进去都不够。 除非……他战死,抚恤金倒是可以给未来的儿子领一个。 他心里骂了一句:他娘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果然是痴心妄想。 他终究是个务实的兵痞,只好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甲等移开,投向了乙等那三女人。 这三个虽不及甲等那般惊艳,却也都是难得的美人。 二十两的底价,乙等功抵掉六成,只要八两银子。而他这次剿匪分了十八两,足够了。 他来回扫视着三人,一个清秀,一个娇媚,还有一个……胸前饱满,屁股浑圆。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指那个身材丰腴的:“首领,俺要她!” 那女子闻言,身体一颤,但终究没有像甲等那女子一样露出明显的厌恶,只是认命般地低下了头。 交易达成, 张三喜滋滋地交了八两银子,领着他的新婆娘退到一边,惹来一片羡慕的口哨声。 第385章 领媳妇(二) 接下来, 按照军功等级,轮到其他战士。 甲等的两个女人,因为价格太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图腾。 乙等的,除了张三选走的那个,另外两个也被两名乙等功的战士领走。 丙等的十八人,被领走了九个。 剩下的,便是那无人问津的丁等。 丁等的女人,虽然一两银子的底价,功劳再低也能抵掉一些,几乎等于白送,但却没人选。 原因很简单。能排在前面的,都是有功之人,分的钱也多。 他们宁愿多花几两银子,挑个丙等的,也看不上丁等的。 而那些军功低、排在后面的,眼瞅着好的都被挑走了,心里憋着一股气,索性一个都不要,等着下次立功再来挑好的。 这便是人性,当有了选择的余地,人便会开始挑剔。 看到这情形,杨九狼也没多言,他只是补充道: “所有被领走的女人,即刻脱去奴籍,录入我迷雾谷户籍,受谷中规矩庇护。 往后,便是你们的婆娘,不得随意打杀。若有虐待致死者,按谷中律法处置。” 这话主要是说给那些领走女人的汉子听的。 汉子们没有任何意见,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大多也不以为然。 关起门来,老子打自己婆娘,天经地义,谁还能管到炕上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首领,俺……俺家里有婆娘了,还能再领一个不?” 说话的是一名已有家室的老兵,三十来岁,脸上带着几分酒色之徒的油滑。 他此战也立了功,排得颇为靠前。 此话一出,人群里又是一静。 是啊,这里有五十多个女人,而单身的狼崽子才多少? 可这次立下大功的,不少都是有家室的老兵。若是不让他们领,这军功的赏赐,岂不是打了折扣? 熊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凑到杨九狼身边,低声道:“首领,此事不妥。谷中本就女少男多,如此一来,怕是会生出乱子。” 杨九狼沉默了。 他不能用后世的思维来处理眼前的问题,这里是古代,强者拥有一切。 剥夺有功将士纳妾的权利,等于是在削弱军功的含金量。财、色、权,才是驱动这群亡命徒最根本的动力。 想通了其中的利弊,他点了点头。 “可。” 一个字,干脆利落。 话音刚落,人群里‘呼啦’一下,又走出来十几人。 这些人,大多是军中的什长、百夫长,有家室,也有战功。方才没动,是在观望。现在得了许可,再无顾忌。 之前剩下的九个丙等,瞬间被瓜分干净。 事情到此,还未结束。 “首领,俺……俺能再选一个不?” 还是那个油滑的老兵,他刚领走了一个丙等姿色上乘的女子,犹不满足,目光又瞟向了剩下的丁等。 这话,问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熊拓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觉得这家伙实在得寸进尺。 杨九狼看着他,眼神里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选吧。” 这两个字,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哗——’ 人群再次炸开。 那些手里还有余钱、又立了功的战士,疯了一样冲向剩下的丁等女人。 一个丁等才多少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几顿酒钱。 多一个女人,晚上睡觉都能换着来,干活还能多一个帮手,何乐而不为? 转瞬之间,三十多名丁等女人,便被领走了一大半。 剩下的十来个,要么是年岁太大,要么是实在不符合这些战士的审美观。 一场香艳又现实的分配大会,就此落幕。 得到满足的战士们,各自领着新到手的婆娘离开,脸上洋溢着原始而朴素的快乐。 只剩下那两名被定价一百两的甲等女子,和十来个丁等女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熊拓走到杨九狼身边,看着那两名甲等女子,也有些犯难。 “首领,这两位……价太高,没人要得起。要不……降降价?” “不必。”杨九狼摇头。 “那……充入首领的后院?”熊拓试探着问。 以杨九狼的地位,收下这两个最顶尖的战利品,无人敢有异议。 杨九狼笑了笑,没说话。 他缓步走到那两名女子面前。 其中一个,正是最早被张三看上的那个。 此刻,她虽然依旧害怕,但眼神里,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活气。 “你叫何名?”杨九狼问,“是如何来到西风寨的?是哪个头目的女人?” 女子嘴唇哆嗦了一下,福身一礼,低声回道: “回大人……奴家……姓柳,名曼烟。月前,被一位盐商送予冯颠,是……是他第十八房小妾。” 声音如其人,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软糯。 第十八房小妾? 杨九狼嘴角不由地抽了抽,难怪有这么多人喜欢占山为王,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那女子气质更冷一些,约莫二十上下,带着几分倔强。 “你呢?” “苏晴。”女子回答,声音清冷,不卑不亢: “我乃医者,被冯颠掳来。现为西风寨医堂堂主,在此地,无男人。” “医堂堂主?”杨九狼眉梢一挑,“你的医术很高吗?” “我自幼便随祖父辨药采草、学医理。医术如何,我不知。”苏晴语气坦然,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冯颠曾允诺,只需我全心为西风寨行医五年,他便放我归家。今年,已是第五年。你,可放我离去?” 她的眼中,带着一丝期盼,和更多的警惕。她是在试探,也是在争取。 “那可不行,”杨九狼一口否决,“你也得为我工作五年,方可放你离开。” “你……”苏晴气结,胸口起伏。 冯颠都死了,这笔烂账,她找谁说理去? “冯颠是山匪,我也是山匪。”杨九狼不理会她的愠怒,耍无赖地说道,“他定下的规矩,我接着,有何不妥?做人,不能厚此薄彼。” 这番歪理,气得苏晴俏脸涨红。 “那……若是我不应呢?”她咬着牙,很是倔强。 杨九狼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听闻州城的怡香楼,最喜你这等带刺的烈马,想来能卖个好价钱。” “畜生!”苏晴脱口骂道,但声音刚出,便又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多言。 她浑身发冷。她不怕死,却怕生不如死。她不敢赌一个山匪头子的人品,尤其是一个将人头当西瓜砍的匪首。 第386章 苏晴(一) “再说了,”杨九狼补充说道: “一个入了土匪窝子的女人,还能回去吗?就算你的家人能接纳你,那些左邻右坊呢?” 闻言,苏晴神情一滞。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每次都刻意回避,用「五年之期」的幻想来麻痹自己。 如今,这层薄纱被杨九狼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一朝入匪窝,终生是匪属。 就算她如今还是清白之身,那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百口莫辩。 女子最重名声,她回去又能怎样? 迎接她的,不会是家人的拥抱,而是无尽的唾沫星子和指指点点。 她会成为整个家族的耻辱,她的父母会因她而抬不起头,她的兄弟姐妹,婚嫁都会受到影响。 她,已经回不去了。 “首领,”就在这时,熊拓凑了过来: “这小娘皮,瞧着有几分本事。咱们有十几个重伤的弟兄还躺着,谷里的大夫和药都有限,不如……让她去瞧瞧?” 他的想法很简单, 这女人既然是西风寨医堂堂主,总归有两把刷子。与其当个花瓶放着,不如废物利用,能救活一个弟兄,便是一个。 杨九狼点了点头,他本就有此意。 他也要亲眼看看,这位女大夫的本事,究竟是有多大?才会让冯颠抢来当医堂的堂主。 苏晴的耳朵动了动。 方才还是一潭死水的眸子,瞬间亮起了一丝微光。 她猛地抬头,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想让我救人,也不是不成。”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多了几分底气,趁机提出了要求: “但须应我三件事。其一,给我自由,寨中何处我皆可去得。其二,不得有任何男子碰我。其三,往后我只医人,不做他事。” 说完,她直视着杨九狼,眼神倔强如初,“否则,我宁死,也不会救治一人。” 闻言, 杨九狼多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倒是有趣。前一刻还如待宰羔羊,下一刻便敢跟他谈起条件。 熊拓眉头一皱,觉得这女人不知好歹,手已按在了斧柄上。 “只要你不离了迷雾谷的地界,可以给你自由。”杨九狼却答应得爽快: “至于男人,只要你自己不愿,便没人能碰你。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那个本事。” 条件谈妥。 苏晴心中稍定,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她不再多言,只道:“带我去伤兵之处。” 一刻钟后,西风寨一处临时改建的伤兵营。 这里原本是山匪存放杂物的几间大屋,此刻,里面躺满了呻吟的伤兵。 空气中,血腥味、汗臭味、药草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十几名重伤员,就这么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好一些的,身下有一床破烂的被褥。 苏晴一踏入屋子,眉头便紧紧皱起。 她没有理会旁人,径直走到一名伤兵身旁蹲下。 这伤兵大腿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只是用一块破布草草包扎,鲜血早已浸透,变成了暗红色。 苏晴没有立刻去解那块布。她先是伸手,在那伤兵未受伤的另一条腿上摸了摸,感受其体温。 接着,她凑近了些,闻了闻伤兵口鼻呼出的气息。 最后,她才翻开伤兵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 这一套望闻问切的流程,行云流水,看得一旁的熊拓和几个老兵一愣一愣的。他们见过的大夫,哪个不是先看伤口? “剪子,烈酒,干净的麻布,火盆,还有热水。”苏晴头也不回地吩咐。 “是!”立刻有小兵跑去准备。 很快,东西备齐。 苏晴接过一把剪刀,在火盆的炭火上燎了燎,待其烧得微红,才开始剪开那已经和皮肉粘连的破布。 ‘滋啦’一声,一股焦糊味和血腥味混杂着散开。 伤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伤口暴露出来,已经有些红肿发黑。 苏晴用沾了烈酒的麻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土。她的动作很轻,但清理得极为干净。 然后,她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这是金疮药?”熊拓忍不住问。 “是,也不是。”苏晴淡淡地回了一句,没有多做解释,“此药可止血,亦可去腐生肌。” 最后,她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打的结,松紧适中,既能固定住,又不会影响血脉流通。 处理完一个,她立刻走向下一个。 第二个伤兵, 是胸口中了一箭,箭头已经拔出,但伤口不大,血却流了不少,人已经有些昏沉。 苏晴依旧是先诊脉,看气色。 她掰开那伤兵的嘴,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按了按他的腹部。 “气血两亏,内腑恐有淤血。”她做出了判断。 她没有在伤口上多做文章,而是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在火上烤过之后,精准地刺入伤兵胸口的几处穴位。 她的手法轻柔而稳定,旨在「行气活血,疏通经络」,以缓解其痛楚。 捻、转、提、插。 不过片刻,那伤兵原本急促的呼吸,竟平缓了许多。 “开一副方子,”她对一旁负责记录的小兵说道: “当归十钱,川芎五钱,白芍八钱……急火煎服。” 第三个伤兵, 是胳膊断了,骨头茬子都刺破了皮肉,露在外面,白森森的,瞧着就吓人。 这是个硬茬。 苏晴让人用烈酒反复冲洗伤口,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按住他!” 两名壮硕的士兵立刻上前,一个按住肩膀,一个按住身体。 苏晴一手托住伤兵的手腕,一手握住他的上臂,双目微闭,似乎在用手指感受骨骼的断裂处。 突然,她睁开眼,双手猛地一错一拉! ‘咔嚓!’ 一声清晰的骨骼复位声响起。 那伤兵疼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险些昏死过去。 苏晴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没有停歇, 迅速从药囊中取出一块黑色的膏药,在火上烤软,均匀地贴在复位的骨折处。 “此乃续骨膏。”她解释了一句,然后又用两块削好的木板做成夹板,用麻布牢牢固定。 “百日之内,此臂不可用力。好生将养,或可痊愈。” 一连救治了七八人,苏晴的医术,已经彻底折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无论是清创、包扎、针灸、还是正骨,她的手法都娴熟得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倒像是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国手。 第387章 苏晴(二) “你看,这娘们下手可真狠,”一个士兵对同伴小声嘀咕,“比咱们砍人还利索。” “你懂个屁,这叫救人。”同伴立马反驳: “你没看王二那条腿,血都止住了么?换了以前的刘大夫,怕是早就让准备后事了。” 然而,苏晴医术再高,终究不是神仙。 她走到一名腹部被长矛捅了个对穿的士兵面前,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那士兵的伤口虽然不大,但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呼吸间带着一股不祥的恶臭。 “没救了。”苏晴站起身,语气平静,“肠子断了,秽物入了腹腔。不出三日,必发高热而死。神仙难救。” 众人心中一沉。 她又走到一个被重物砸中胸口的士兵旁,那士兵没有外伤,却不停地咳血,血中带着粉色的泡沫。 苏晴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细弱游丝。 她再次摇头:“内腑破裂,血气耗尽,已是油尽灯枯。” 这是第二个。 最后一个,是一个小腿被狼牙棒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 那伤口不似刀剑伤般齐整,而是大片皮肉被硬生生砸烂、碾碎,混着泥土和碎布,深嵌其中。 骨头断成了数截,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整条小腿已经肿胀得比大腿还粗,皮肤紧绷,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紫色。 苏晴蹲下身,用一根银针轻轻刺了一下伤口周围的皮肉。 那士兵毫无反应。 “他的腿,没知觉了。”苏晴站起身,看着熊拓,说出了最残酷的两个字:“截肢。” “什么?”熊拓大惊,“截肢?” “再晚两日,毒气上行,性命不保。”苏晴道,“便是现在截了,也只有五成活命的机会。” 五成。 熊拓沉默了。 在这个时代,截肢,基本就等于宣判了死亡。伤口感染,失血过多,术后并发……十个里都活不了一个。 屋子里的气氛,重新变得压抑而沉重。 这些伤,若是放在后世: 腹腔感染,有大剂量的抗生素;内出血,有手术和血库;至于截肢,更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外科手术。 可在这里,它们就是绝症。 杨九狼一直站在门口,他看着苏晴的背影。 这女人的医术,果断,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迷雾谷要发展,要打仗,伤亡便免不了。一个顶尖的大夫,其价值,远超百名精兵。 等苏晴忙完,杨九狼找到了她,开门见山: “我迷雾谷也准备成立一个医堂,你来当这个堂主,如何?” “你也想要我当堂主?”苏晴兴致缺缺。 “对。”杨九狼点头,“迷雾谷所有堂主,每月工钱十两银。另,迷雾谷每年所有净收入,还可分得三厘。”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如此次缴获,按市价折算,每位堂主大概能分得三四百两。” 这样的报酬,杨九狼敢保证、之前的西风寨一定没有。 然而,苏晴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银子?”她有些不屑,语气中还带着些许嘲弄,“我一个阶下之囚,便是给我一座金山,又有何用?” 杨九狼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他明白了,对眼前这个女人,寻常的法子不管用,只能投其所好。 “我可以提供给你足够的银子,让你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他换了个说法: “买药材,买器具,随你支配。你可以进行医术钻研,甚至,研发新的药物。” “医术研究…药物研发…”苏晴喃喃自语,好像来些兴趣。 这是每一个医者的梦想。 她祖父曾说过,医者之境,一为救人,二为传道,三为开新方。 救人是本分,传道是功德,而开新方,才是真正能让医道传承不绝、惠及万民的无量之功。 可这,需要耗费的钱财,是天文数字。 “购买珍稀药材,打造专门的器物,哪一样不是耗费巨万?”苏晴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盯着杨九狼,“你真能提供给我?” 她依旧怀疑。一个山匪头子,就算有些家底,眼界和格局又能有多大?或许,这只是他画下的又一个大饼。 “我不仅能提供你银子,”杨九狼回答得肯定,“还能提供给你医书和制药的配方。” “医书?配方?”苏晴心头一跳。 “对。”杨九狼再次点头,“不是寻常的医案杂记,而是成体系的医书。” “比如,一部囊括数千种草药,详述其性味、功效、产地、炮制之法的《万草纲目》。” “又比如,专讲人体经络穴位、针灸之法的《金针十二科》。” “或者,专论外科疮痈、跌打损伤的《疮科集要》,等等。” 《万草纲目》?《金针十二科》?《疮科集要》? 听到这些医书,苏晴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些书名,她闻所未闻。但只听名字,便知其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若是真有此等医书,任何一本,都足以让天下医者为之疯狂。 “你莫不是在诓我?”苏晴根本就不信: “世间若真有此等奇书,早已名动天下,何至于籍籍无名,藏于你一山匪之手?” “信与不信,一试便知。”杨九狼说着,伸手指了指苏晴腰间的药囊: “你随便拿出几样药材,我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立即放你离开。若是我说对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此为何物?”苏晴半信半疑,从药囊中取出一株干枯的植物。 【益母草。】001的声音在杨九狼脑中响起。 “益母草。”杨九狼随口答道: “又名茺蔚、益明。性微寒,味辛苦。功在活血调经,利尿消肿,常用于妇人胎前产后诸疾。 此草喜阳,多生于山野荒地、田埂路旁。夏日花未全开时采割,晒干切段入药。保存需置于阴凉干燥处,防潮,防蛀。” 他每说一句,苏晴的眼睛便亮一分。 这些,她自然也知道。 但杨九狼一个外行,竟能说得分毫不差,甚至连生长习性和保存之法都一清二楚。 第388章 苏晴(三) “这个呢?”苏晴不信邪,又拿出第二样。 这是一块黑褐色的根茎,形状不规则。 【断续,百合科植物。】001的提示再次响起。 “川续断。”杨九狼看了一眼: “性微温,味苦、辛。主治腰膝酸痛,风湿痹痛。亦能续筋骨,疗金疮。故名「续断」。 多生于山坡草丛或林缘。秋季采挖,除去根头及须根,用微火烘干,或蒸后晒干。炮制时,或盐水炒,或酒炒,以增其补肝肾之效。” 苏晴握着药材的手,微微一颤。 连炮制之法都知晓? 这已经超出了寻常医者的范畴。寻常大夫,只知如何用药,对于药材的源头和炮制,往往知之不详,多依赖于药铺的药工。 她咬了咬牙,拿出了第三样。 这是一枚果实,色泽暗紫,表面有细密的皱纹。 “此物?” 【乌药,樟科植物。】 “乌药。”杨九狼的语速依旧平稳: “其根入药。辛,温。归肺、脾、肾、膀胱经。能行气止痛,温肾散寒。治胸腹胀痛、疝气、尿频。 有一点需注意,此物耗气,气血亏虚及孕妇当慎用。你药囊中此枚乌药,采摘已逾一年,表皮略有走油,药性已失三成。” 药性已失三成?! 苏晴难以置信,她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乌药。 这枚乌药,确实是她一年多前所得,因炮制时火候稍欠,一直未曾使用。 她自己也只是隐约觉得药性有所流失,却从未想过,竟能有人一眼便断定其损耗的程度! “你……”苏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看着杨九狼,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她深吸一口气,从药囊最深处,取出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 打开油纸,里面是几粒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种子。 “这……又为何物?”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已经有些虚浮。 这是她的压箱底之物。是她祖父偶然得到,连祖父自己都只知其能解蛇毒,却不知其名,不知其性。 【蛇灭门,芸香科植物。 该植物在特定环境下会产生一种特殊挥发性物质,对多种蛇类具有强烈的驱避效果。 其种子含有生物碱,微毒,但经特殊炮制后,确有以毒攻毒、解部分蛇毒之效。】 杨九狼看着那几粒种子,脑中闪过001给出的海量信息。 他沉默了足有三息,才缓缓开口,“此物,应叫‘蛇灭门’。” “蛇灭门?好霸道的名字!”苏晴喃喃自语。 “其叶、茎皆有异味,能驱百蛇,故有此名。”杨九狼继续道: “种子有微毒,须以甘草水浸泡七日,烈日下曝晒三日,如此反复三次,方可去其燥烈之性。 入药,可解五步蛇、竹叶青之毒。但此物性烈,非垂死之人不可用。且与半夏、瓜蒌、贝母相克,切记。” 说完,他抬眼看向苏晴。 “我说的,可对?” 苏晴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手中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黑色的种子撒了一地。 对? 何止是对! 杨九狼所言,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她祖父穷尽一生都未能解开的秘密,在这个男人面前,竟是如此的简单明了。 她彻底信了。 不,是彻底被折服了。 一个能随口说出这等秘闻的人,他说他有那几本神级医书,苏晴再无半分怀疑。 “那些医书……可否……现在就给我?”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渴望。 “书,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杨九狼回道,“我手上没有现成的。需要时间去取。” 他总不能说,书都在我脑子里,我得回去给你默写出来。 “我答应你,当医堂的堂主。”苏晴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做出了决定。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为了那些医书,别说当个堂主,便是让她做牛做马,她也愿意。 “好。”杨九狼点头,对她的识时务很满意。 “但我还有几个条件。”苏晴立刻说道。 “请讲。” “我要一座药圃,至少十亩。我要亲自种药。” “没问题。” “我要一间独立的院子,用作药庐。里面要有专门的晾晒房、储藏室、还有一间……能让我专心制药的地方。” “可以。”杨死狼答应得依旧干脆,“药庐图纸,你亲自画。要什么,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办。” 苏晴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稍定,又补充最后一句:“我之前提的三个条件,依旧作数。” “自然。”杨九狼点头,“只要你在迷雾谷一日,你的安全,我保了。” “小女子,苏晴。见过首领。”苏晴给杨九狼行了一礼。 协议,达成。 “欢迎你加入!”杨九狼回了一句,也不拖沓、直入正题: “既然你已是堂主,那我们便来谈谈,医堂的初步规划。” “首领请讲。”苏晴也想看看,这个满脑子神妙医书的男人,对于一个医堂的构想,能到何种地步。 “第一步,培养基础医士。”杨九狼想了想,说了第一条规划,“迷雾谷眼下最缺的,不是神医,而是一批能上战场的随军医士。” “他们无需懂得多高深的医理,但必须掌握几样本事。”他看着苏晴,条理清晰: “其一,清洗。其二,消毒。其三,缝合。其四,包扎。” 这四个词,简单直白,却精准地概括了处理外伤最重要的步骤。 寻常大夫治外伤,多是敷上金疮药了事,何曾有过如此清晰、标准化的流程? 尤其是‘缝合’二字。 这时的医道确有缝合之术,但因有感染、溃烂之险,非万不得已不用。而他,竟将此列为医士必须掌握的技能? “第二步,是制药。”这是杨九狼之前就想做的事情: “除了寻常治头疼脑热的成药,医堂必须能制备两种特殊的军用药。” “哪两种?”苏晴下意识地问。 “第一,是效果更好的金疮药。止血要快,愈合要快。” 这个不难理解。 “第二,”杨九狼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是一种能防止伤口溃烂流脓的药。” 这里,杨九狼其实是在描述抗生素的概念。 他巧妙地将其包装成‘防止伤口溃烂流脓的药’,苏晴能听懂,但又无法完全理解其背后的革命性意义。 战场上,士兵战死者三成,因伤口感染而死者,却占七成! 若是真有此药,一支军队的战损,将大大降低! “你……有此药的药方?”苏晴的声音,彻底变了调。 如果说之前的医书让她渴望,那这道药方,足以让她感到震惊,甚至……敬畏。 “有。”杨九狼看着她被惊到的模样,心中了然,“但药方是死物,能否制得出来,还要看堂主你的本事。” 他轻轻一推,便将这个天大的难题,连带着无上的荣耀,一同推到了苏晴的面前。 “只要药方是正确的,我定能把它给配制出来。”苏晴对自己的能力颇有很有信心。 …… 第389章 弓弩考核(一) 时间很快过去两天, 剿灭西风寨的后续事务,杨九狼全权交给了迷雾谷的各位堂主。 他再次回到杨家村,已是腊月二十三,再过七日,便是年末的腊祭节。 当天下午,峡谷,采猎小队训练场。 六十多名采猎小队成员,已在场中集结。 在队伍前方,三张长条木案拼成的架子上,三十架崭新的连弩整齐地摆放着。 柞木弩身被打磨得油光水滑,叠层钢锻造的弩臂在阳光下泛着暗青色的冷光,每一个部件都透着一股精密的杀伐之气。 经过一个多月的弓弩训练,采猎小队今天要进行一场射击考核。 杨九狼、杨坚、杨虎三人并肩立于队伍正前方。 “今日,弓弩考核。”杨九狼开口,直截了当。 他指着三十步外的一排草靶,靶心用红布扎成,在灰白色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靶距三十步。每人三轮,每轮十二矢。中靶、脱靶,皆有记录。最终,取三轮中最佳一轮的成绩,定高下。” 三十步,约合四十米。在此距离内,连弩的箭矢威力最大,足以穿透寻常皮甲。 “前三十名,入选弩手。余下之人,为近战步卒。弩手与步卒,皆是小队支柱,无高下之分。” “都听明白了没?”杨九狼最后向队伍喊了一声。 “明白!”众人齐声回应,声音震彻整个峡谷。 “杨虎叔,你来主持。”杨九狼向旁边示意。 “是,队长。”杨虎上前一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满是严肃。 作为老猎户,他比谁都清楚,一把好弓弩对猎人意味着什么,对士兵又意味着什么。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名册,沉声道:“按名册顺序,五人一组,依次上前。第一组,杨铁牛、姜湖、杨二壮、杨正武、杨二狗!” 杨铁牛第一个走了出来。 这家伙生得人高马大,一身的腱子肉,是队里有名的猛人。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木案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架连弩。 入手一沉,杨铁牛咧嘴一笑,掂了掂,分量十足,正合他意。 他走到指定的射击位置站定,学着杨九狼之前教的样子,左臂托稳弩身,右手握住下方的杠杆。 “喝!” 他低喝一声,臂膀肌肉坟起,轻松地向后一拉。 ‘咯吱——’ 机括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弓弦被稳稳挂住。他再向前一推,箭匣底部的挡板开合,一支弩箭‘哒’地落入箭槽。 整个动作,充满了力量感,却也略显粗野。 他没有立刻射击,而是深吸一口气,试图瞄准。可他越是想瞄准,托着弩身的左手反而微微颤抖起来。 这种颤抖并非力气不济,而是过度用力导致的肌肉紧张。在搏杀中,这是优势,但在要求精细控制的射击中,却是致命的缺陷。 ‘嗖!’ 第一支箭射出。 ‘噗。’箭矢钉在靶子上,距离红心大概有三拳之远。 “操!”杨铁牛低声骂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把那股子急躁甩出去。 第二箭,第三箭…… 他射得很快,十二支箭转眼射完,靶子上倒是钉满了箭,可分布得零零散散,像是随手撒了一把豆子。 杨虎身边的记录员高声报出成绩:“杨铁牛,第一轮,十二矢全中,无一上靶心。” ‘上靶心’是他们内部的说法,指箭矢落在中心三寸的红布区域内。 听到这个成绩,杨铁牛黑着脸走下场。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接下来是姜湖和杨二壮,两人都是老队员,表现中规中矩,各有三四支箭上了靶心,成绩比杨铁牛好上不少。 轮到杨正武。 他走上前,没有像杨铁牛那样直接抓起连弩,而是先用手轻轻拂过弩身,感受着木头和钢铁的质感。 他将连弩托起,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稳健。 拉杆,上弦,推杆,装填。 ‘咔哒,咔哒。’ 机括咬合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没有丝毫多余的动静。 他没有急着射击,而是闭上了眼睛,站了足足三个呼吸的时间。 场边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家伙在干嘛?睡着了?” “装神弄鬼。” 杨九狼却微微点头。 闭目可以短暂隔绝外界视觉干扰,让自己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身体的感知和呼吸的节奏上。 这是一种快速进入‘心流’状态的技巧,能有效降低赛场压力。 杨正武猛地睁开眼,眼神清澈而专注。 他没有刻意瞄准,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便扣动了机括。 ‘嗖!’ 箭矢破空。 ‘噗——!’ 正中红心! 全场一片安静。 杨正武的动作没有停顿,拉杆,推杆,击发。他的动作快速而稳健。 嗖!嗖!嗖! 十二支箭,十二次破空声。 当他放下连弩时,三十步外的草靶上,红色的靶心区域,已经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 记录员大声报数:“杨正武,第一轮,十二矢全中,十一矢上靶心!” “这么准,这家伙是怪物吗?” “确实很厉害!” “这种准头估计只有队长能做到。” …… 众人立马被这个成绩给惊艳, “哎,一箭射偏了。”而杨正武却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的目标可是十二矢全上靶心的。 第390章 弓弩考核(二) “不错。”杨虎赞赏点点头,然后看向名册,声音洪亮地喊出下一个名字:“下一位,杨二狗!” 杨二狗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懒洋洋地从队列里走了出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不少人眉头都皱了起来。 杨正武方才那手出神入化的箭术,已将众人的期待拔得极高,此刻见杨二狗这般散漫,心中不免有些轻视。 “九狼哥,”杨二狗走到木案前,没拿连弩,反倒先冲着杨九狼咧嘴一笑,“这靶子是死的,射起来多没意思?” 这番装叉的话刚落,立马引来众人的讨伐: “这小子说啥?” “嫌靶子是死的?他想射活的?” “狂妄!这狗东西又来吹牛了。” “我看他是怕了,不敢比试,故意找茬呢!” …… “你想如何?”杨九狼无奈地问道。 “嘿嘿,”杨二狗挠了挠头,“九狼哥,不如……让人扔东西,我来射?” 扔东西?射移动的靶子? 射静靶和动靶,那是两码事。 前者靠的是稳,是日复一日的苦练。后者,靠的却是天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杨九狼很了解杨二狗,这小子就喜欢在人前表现,不过对方确实有很高的射箭天赋。 “行!”杨九狼点头,他看向队列前方的杨铁牛,“铁牛,去找些木板来,两个巴掌大小即可。” “是,队长!”杨铁牛立马应了一声,他粗壮的胳膊一甩,转身就走。 经过杨二狗身边时,他瞪了对方一眼,小声低骂,“你这狗东西,净会找事,看你待会如何收场!” 不一会,‘嘭’的一声闷响。 杨铁牛将一摞薄薄的木板扔在地上,每一块都用斧子劈得大致齐整。 他捡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沉声对杨二狗问道:“二狗,准备好了?” 杨二狗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架连弩。 他没有像杨铁牛那样猛力拉拽,也没有像杨正武那样细细感知。他就那么随意地托着,右手握住杠杆,轻轻往后一带。 咔哒,咔哒。 机括声清脆,顺滑无比。 他甚至没怎么瞄准,只是将弩身微微抬起,侧着头对杨铁牛喊道:“铁牛哥,扔吧。” “好小子,你瞧好了!” 杨铁牛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发力,手中的木块呼啸着飞向半空。 木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就在它升至最高点,将落未落的那一瞬。 杨二狗动了。 他的动作非常快,几乎无人看清。 嗖——! 黑色的箭矢撕裂空气。 啪! 半空中, 那块还在翻滚的木板,骤然停滞,一支乌黑的箭矢,精准地钉在上面。 紧接着,木板带着箭矢,失去所有力道,直挺挺地掉落,‘噗’的一声砸在不远处的地面。 “他奶奶的,真……真给他射中了!”一个汉子结结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没看错吧?这都能中?” “这狗东西……是蒙的吧?对,一定是蒙的!” “蒙的?你蒙一个我看看!这准头,神了!” 杨铁牛也愣在原地,他只知道杨二狗的箭法准,但没想到会准到这个地步。 “再来!”他不信邪,大吼一声。 这一次, 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他将木板不是向上抛,而是倾斜着,奋力向前掷出,使其飞得更快,轨迹也更飘忽不定。 嗖! 杨二狗扣动扳机,一支箭矢应声而出。 啪! 又是一声脆响,第二块木板……被精准命中。 “再来!”杨铁牛不再一块一块地扔,而是抓起两块,左右开弓,一前一后地甩了出去! 嗖!嗖! 杨二狗快速拉杆、推杆,机括‘咔哒、咔哒’两声脆响,他的手指接连扣动。 啪!啪! 两块木板,应声而中。 …… “再来!”杨铁牛不断地抛木板。 杨二狗不停地拉杆,推杆,击发。 十二支箭,十二次拉推,十二声脆响。 杨二狗的动作行云流水,人弩合一。 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刻意寻找目标,那双锐利的眸子,早已锁定了天空中的一切。 当第十二支箭射出,最后一块木板在空中炸响后, 杨二狗才缓缓放下连弩,然后向人群抬了抬下巴,做了一个不屑的动作。 这个动作的侮辱性不大,但挑衅性极强。 他拍了拍手,转头看向杨九狼,贱兮兮地笑道:“嘿嘿,九狼哥。咋样?” “嘚瑟!”杨九狼没好气地回了两字。 被杨二狗这么一搅和,后面的考核自然就没了太多的看头, 三轮考核在沉闷中慢慢结束,三十名弓弩手最终被选拔了出来。 接着,便是重新分组。 “现在,宣布采猎队重编事宜。”杨九狼站在队列前,目光沉静,扫过底下六十多人。 老队员们站得笔直,透着一股子悍气;新来的,则多少还有些散漫。 “原采猎小队,打散重编。”杨九狼打开一张名单开始宣读: “依旧是六个小组,每组十人。每组配备长枪手两名、刀盾手三名、弓弩手五名。” “组长保持不变,从一组到六组分别是:杨铁牛、姜湖、杨二壮、杨大山、杨正武、杨明业。” …… 一盏茶后,分组结束。 “各组归位,尽快互相熟悉。”杨九狼最后看向众人,“明日……我带你们到大山深处历练。” 历练? 训练场上,方才还因考核而紧绷的气氛,瞬间被这二字点燃。 这两个字对这群汉子来说,就是打猎,就是吃肉的代名词。 “这么快就可以出来打猎了吗?”一个刚入队不久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稚气,兴奋地捅了捅身边的老队员。 “是不是很期待?”旁边的老队员同样很兴奋,“这回有了新家伙,得把山里的野猪给清空了?” “队长,这次去哪历练?还是之前那几个山头吗?”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 杨九狼扫了对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众人: “腊祭节将至,此次出去,一来是让你们出去活动一下筋骨,磨合队伍;二来,也是为大伙备些过节的肉食。” 腊祭是年终大祭,祭祀祖先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是村社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一顿丰盛的祭品和年夜饭,是对一年辛苦的最好犒劳。 这句话直接将此次行动的目标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传统情感联系起来,既是任务,也是福利。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为过节打猎,那可是名正言顺地给自己家添油水。 第391章 深山狩猎(一) “这次,我们换个地方。”杨九狼伸手指东边村头,“我们沿着清溪河,逆流往上走,去更远的山里看看。” 去更远的山? 此话一出,众人有向往,又有敬畏。 村子附近的山头他们都熟,闭着眼都能摸清哪里有兔子窝。可顺着河往上,那可是没人去过的深山老林,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此次出去,至少两天一夜。”杨九狼继续说道: “路途遥远,山中情形难料,或许会有预想不到的凶险。各位回去,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也跟妻儿老小说个明白。” “知道了,队长!”杨铁牛第一个出来应和。 “知道了,队长!”接着是其余三十来名老队员。 只要是杨九狼带队,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们现在都有信心去闯一闯。 而那些新加入的队员,虽然还没出去打过猎,但也没有人有意见。 这可是采猎小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征,是炫耀武勇、赚取功劳的好机会。 谁要是在这时候当缩头乌龟,估计以后就不用在采猎小队混了。 “好,解散。”杨九狼大手一挥,“都各自回去准备,明天早上出发。” “是,队长!”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散去,训练场上只剩下激动的议论声和对明日的期盼。 —— 翌日,卯时。 天刚蒙蒙亮,杨家村东头的清溪河畔,已是人声鼎沸。 清溪河是南沧江的一条支流, 向北,河道蜿蜒,没入连绵起伏的青黛色山峦; 向南,则河面渐宽,水流趋缓,串起下游的几个村落,最终汇入浩荡的南沧江,流向边荒县城。 此刻, 十条特制的大竹筏,并排靠在岸边。 筏身由碗口粗的巨竹捆扎而成,长约三丈,宽近一丈,两头微微翘起,利于破水。 筏子中央,用木板搭起了半尺高的平台,上面堆满了此行的物资。 鼓囊囊的麻布背囊,里面是烙饼和肉干; 一捆捆崭新的连弩箭矢,三棱破甲箭头在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 还有几个大陶罐,装着清水和烈酒;旁边是卷好的毛毡、蓑衣和帐篷,以及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包。 每一样物资,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显示出良好的纪律性。 河滩上, 挤满了前来送行的家属。 有白发苍苍的老娘,拉着儿子的手,一遍遍地叮嘱‘要小心’; 有新婚不久的媳妇,眼圈红红的,正用力地往自己男人怀里塞两个烙得焦黄的饼子,嘴里不停地念叨: “山里湿气重,夜里把这酒喝一口驱寒,别逞能……” 更多的,是满脸羡慕和崇拜的半大孩子,他们围着竹筏跑来跑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其中一员。 人群的一角, 姜二娘牵着杨小丫,安静地站着。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细棉衣裙,气色红润,看得出来……产后的恢复很不错。 杨小丫则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巨大的竹筏和威武的队员,小脸上满是新奇。 丫鬟春桃和夏荷一左一右地护着,管家周济则提着一个食盒,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爷,这是夫人和李厨娘连夜备下的一些肉包子和点心,你在路上吃。”周济上前一步,将食盒递过。 “嗯,看好家。”杨九狼接过,嘱咐了一句。 “是,老爷。” “早些回。”姜二娘上前,细心地为杨九狼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 “嗯,放心吧。”杨九狼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杨小丫的头。 小丫头仰起脸,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早点回来!” “嗯,在家要听话。” “嗯!” 送别有时,出发在即。 杨九狼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队伍,大手一挥。 “出发!” 一声令下,队员们立刻翻身上了竹筏。 撑篙的汉子用力一点岸边的泥土,竹筏缓缓离岸,驶向河心。 “嗷——!” 不知是谁,在筏子上吼了一嗓子,像是宣告着征途的开始。 “嗷——嗷——!” 其余的筏子上,汉子们也跟着吼了起来,声震四野,惊得岸边的林子里扑棱棱飞起一群水鸟。 岸上的家眷们挥着手,呼喊声、叮嘱声混成一片,直到十条竹筏变成河面上的十个黑点,才渐渐散去。 十条竹筏在清溪河上排成两列,交错前行。 每条筏子上,五六名队员各司其职。 两人在前用长长的竹篙撑水,控制方向和速度;一人在后掌舵;其余的人则抱着武器,警惕地观察着两岸。 两岸的景致在缓缓后退。 起初,还能看到村落的炊烟和河边的田埂。 渐渐地,人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芦苇荡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在树干上。 岸边的泥滩上,可以看到各种动物留下的脚印,大的如碗口,小的如梅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或悠长的兽吼。 队员们起初的兴奋,慢慢被一种敬畏和紧张所取代。 他们都是山里的好手,但眼前的这片山林,比他们认知中的任何一片都要来得更深邃、更原始、更……危险。 杨九狼站在最前头的一号筏上,神色平静。他的大脑中,智慧生命001正在高速运转。 【环境数据收录中……地形、水文、植被、生物信息正在构建三维地图……】 【清溪河平均水深一点七米,流速每息二尺,河床多为卵石与淤泥。】 【两岸生态环境分析:植被覆盖率百分之九十二,物种多样性极高。已识别植物三百四十七种,动物六十二种。】 经过一年半的升级迭代,001当前的探测半径已提升至两千米。 杨九狼的视野里,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半径两公里的透明地图缓缓展开。 山川的走势,河流的分叉,甚至何处有一窝野兔,何处有一株老山参,都以数据流的形式清晰标注。 这便是他敢于深入这片未知之地的最大底气。 第392章 深山狩猎(二) 一路上,001不断发来提示: 【右岸一千二百米处,发现一处崖壁,有蜂巢痕迹,规模较大。】 【前方一千八百米,有羚羊群在湖边饮水,数量约三十只。】 【左侧大山,发现大量药材。】 …… 一个时辰后,前方水面豁然开朗。 清溪河汇入了一条更宽阔的大江。江面宽达百米,水流湍急,奔腾不息,正是南沧江。 “进南沧江了!” “这水可真急!” 队员们发出一阵惊叹。与温顺的清溪河相比,南沧江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猛兽。 “两筏并联,稳住船身,继续北上!”杨九狼下令。 队员们立刻行动,用粗大的绳索将相邻的两条竹筏绑在一起,增加了稳定性。船队继续向北,在湍急的江水中艰难地逆流而上。 半日后,已近午时。 南沧江,某处无名河湾。 竹筏编队驶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山林。 这里的山势愈发险峻,两岸是高耸的悬崖峭壁。瀑布从崖顶垂落,砸在岩石上,溅起漫天水雾。 林中,各种奇特的鸟兽随处可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从头顶掠过,翼展足有两米; 远处山崖上,几只矫健的猴子在藤蔓间跳跃追逐。 这是一个富饶而又危险的世界。 “就这里了。”杨九狼终于选定了一处靠岸点。 这是一个半月形的河湾,三面环山,只有面向江面一个出口。 河滩宽阔平坦,铺满了干净的鹅卵石,旁边还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澈小溪,是绝佳的宿营地。 竹筏靠岸,队员们纷纷跳下,舒展着酸麻的筋骨。 “他娘的,这半天坐下来,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杨铁牛揉着屁股抱怨。 “原地休整,吃东西。”杨九狼直接下令,“二四六小组,原地搭建营地,构筑防御工事。一三五小组,待会随我进山。” “是,队长!” 众人从背篓里拿出干粮。是白面馒头和肉包子,虽然已经凉了,但在这荒山野岭,却也是难得的美味。 队员们三五成群地坐下,狼吞虎咽。 这次,副队长杨虎也一起过来,杨九狼让他留下来负责营地。对方经验丰富,能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队长,营地放心交给我们。”杨虎保证道。 “好,注意安全。”杨九狼点头。 随即,他转向即将出发的三十人:“带好你们的家伙,我们去给这山里的邻居们送点温暖。” “是!” 一三五三个小组,共三十人,在杨九狼的带领下,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座大山,是一座真正的宝库。 【发现野生人参,参龄约三十年。】 【发现铁皮石斛群落。】 【发现金丝楠木。】 …… 这些珍贵药材和树木、只能下次再过来采伐,而此次的目标很明确:打猎。 获取足够的肉食,同时,磨练队伍。 “所有人,保持队形,弩手居中,刀盾手在外,长枪手策应。记住,这里不是杨家村附近的大山,任何一声异响,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杨九狼的声音在林间低低回荡。 队员们立刻按照指令散开,组成了一个松散但随时可以互相支援的战斗队形。 走了约莫两刻钟, 【注意,前方三百米,发现野猪群,数量十一头,其中有一头体型巨大的成年公猪。】 来了! 但杨九狼不作声,继续带着队伍前进。 “队长,前面发现野猪群。”一盏茶之后,前方负责探路的队员便发出提示。 杨九狼停下脚步,做了个手势。 所有人立刻蹲下,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将三个组长杨铁牛、杨二壮、杨正武叫到身边,压低声音,“交给你们了,怎么打你们自由发挥,但要保证队员们的安全。” “是,队长。”三人齐声应下,眼中是压不住的兴奋。 三人领命,立刻矮下身子,借着林木的掩护,朝野猪群的方向摸去。 行出百步,三人寻了一处矮坡趴下,拨开身前的蕨草,前方景象一览无余。 十一头野猪,正在一片林下空地里拱食。泥土翻飞,哼唧声此起彼伏。 其中那头成年公猪尤其扎眼,獠牙外翻,肩背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立着。 “他娘的,够肥!”杨铁牛压着嗓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 “依我看,甭搞那些虚的。一组从正面冲,吸引那两头大的。你们三组、五组,从两翼包抄,把它往死里打!一通乱砍,保管它们变成肉泥!” “不妥!”杨正武眉头一皱,当即反驳: “林子里冲锋,队形一散,和送死何异?野猪受惊,四散而逃,我们追是不追?分兵去追,万一被单个的公猪回头反杀,又该如何?” “你这厮,”杨铁牛脸一黑:“打仗前先想着败了?畏首畏尾,如何成事?” “铁牛哥,正武说的有理。”杨二壮打着圆场,“打猎不是拼命,得以最小的伤亡,换最大的收获。” 他转向杨正武:“那依你看,该如何打?” “看见那片洼地没?”杨正武指向东边,“三面高,一面低,像个天然的口袋。”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我们不能硬冲,要把它们引进去或赶进去。” “一组负责佯攻,但不是冲锋,是骚扰。动静要大,目的不是杀伤,而是驱赶,把猪群往洼地方向逼。” “三组、五组,包括一组的五名弩手,提前埋伏在洼地两侧的高处。”杨正武指了指埋伏的地点: “等猪群一进洼地,弩手先集火射杀那两头领头的公猪。头猪一倒,猪群必乱。届时,长枪手封住袋口,刀盾手再下场收割。如此,可一网打尽。” 杨铁牛听完,微微点头,“听着是比我的法子省力气。就照你说的办!” 他并不蠢,只是之前太过于相信手中的武器。这计划一听,便知高下。 “好!”杨正武扔到手中的树枝,拍了拍手,“那就各就各位吧。” 三人对视一眼,重重点头,迅速返回队伍。 行动,开始。 杨铁牛从三小组中,挑选出五名身手最矫健的汉子,负责正面对抗和骚扰野猪群。 在他的带领下,这一队人悄无声息地摸向野猪群的侧翼。 那群野猪正在一片林下空地里,用它们坚硬的鼻子拱着地,翻找着树根和块茎。‘哼哧哼哧’的声音此起彼伏。 第393章 深山狩猎(三) 杨铁牛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队员们立刻捡起地上的石块。 “扔!” 十来块石头呼啸着砸进猪群。 ‘嗷——’ 被人类的挑衅激怒,野猪群发出一阵阵暴躁的嘶吼,但它们并未立刻冲锋,而是警惕地聚拢在一起,显然在评估威胁。 而此时,杨正武和杨二壮也带着其他队员、绕到了野猪群的侧后方。 他们迅速布置阵型,占据了有利地形,黑洞洞的弩口,已经对准了那片预设的洼地。 “上!”杨铁牛见时机成熟,大吼一声,率先挺着长矛冲了上去。 “吼!” 野猪群被彻底激怒,在头猪的带领下,朝着杨铁牛等人的方向猛冲而来。 “退!往洼地退!”杨铁牛一边招架,一边指挥队员们且战且退。 野猪的速度极快,庞大的身躯在林中横冲直撞,碗口粗的树木都被撞得咔咔作响。 他们六人压力巨大,但……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就在他们即将被追上之际,终于退入了那片开阔的洼地。 “来了!”杨二壮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视野中,烟尘滚滚,一群黑乎乎的影子正朝着洼地冲来。 “别急,等它们再近些。”杨正武冷静地说道,“听我口令。” 后面的弩手屏住了呼吸,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越来越近的野猪奔跑时发出的沉重喘息和嘶吼。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步! “放!” 埋伏在两侧的杨正武和杨二壮同时下令。 ‘嗖嗖嗖嗖嗖——!’ 密集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十五架连弩,在瞬间喷射出致命的箭雨。黑色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精准地覆盖了冲在最前面的几头野猪。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而连贯。 冲在最前的三头半大野猪,身上各中数箭。 三棱破甲锥的箭头轻易撕裂了它们厚实的皮毛,深深地扎入肌肉,带出大片的血花。 它们惨嚎着、翻滚在地,巨大的惯性让它们在地上犁出长长的沟壑,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后面的野猪群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弩手们根本不用去看战果,他们的身体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咔哒,咔哒。’ 机括咬合声清脆而富有节奏。 拉杆,上弦。 推杆,装填。 瞄准,击发! ‘嗖嗖嗖!’ 第二轮箭雨再次泼洒而出。 又有三头野猪应声倒地。 这就是连弩的恐怖之处。在短短十几个呼吸之间,一个训练有素的弩手,就能将十二支箭全部射出。十五名弩手,就是一百八十支箭! 这已经不是狩猎,而是屠杀。 “干得漂亮!”一个年轻的弩手兴奋地喊道。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吼——!” 一声与众不同的,充满了暴怒和疯狂的咆哮,从猪群后方传来。 一头体型远超同类的巨大公猪,猛地冲了出来。它浑身覆盖着暗褐色的鬃毛,根根倒竖,像披着一件钢甲。 两根粗长弯曲的獠牙,在日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 它的眼睛血红,身上插着两支箭,但都只是浅浅地挂在厚皮上,没能造成致命伤。 这,就是这群野猪的猪王! 它没有逃跑,反而被血腥味彻底激怒,调转方向,朝着高地上的弩手们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射它!射它!”杨正武急忙下令。 弩手们立刻调转目标,将剩余的箭矢全部射向猪王。 ‘嗖嗖嗖!’ ‘叮叮当当!’ 箭矢射在猪王身上,大部分竟然被它那身坚硬的鬃毛和厚皮弹开,发出金属碰撞般的声音。 只有少数几支射了进去,但也无法阻止它前进的步伐。 “他娘的,这畜生皮太厚了!” 眼看猪王离高地越来越近,它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每个人的心上。 “刀盾手,列阵!”杨铁牛大喝一声,想带领刚刚跑回来的五人去拦阻。 但,已经来不及了。 猪王的速度太快,它如一辆失控的战车,轰隆隆地冲上了并不算太高的小坡。 “啊!” 一个站在弩手前面、负责守护的刀盾手,他不敢闪避,被猪王狠狠一顶。 他惨叫一声,连人带盾飞了出去,撞翻了后面好几名弓弩手。 “杨石头!” 众人惊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懵了。 前一刻还是轻松的屠杀,下一刻就遭到了反击。巨大的反差,让一些新兵的脸瞬间煞白。 猪王撞飞一人,并未停歇,转头又朝另一人冲去。 场面,瞬间失控。 千钧一发之际。 “畜生,看这边!” 杨铁牛带着那五人从侧翼杀了回来。 他没有去攻击猪王,而是指挥手下的长枪手,用长矛的末端狠狠地敲击着地面和树干,发出‘砰砰砰’的声响,试图吸引猪王的注意力。 同时,杨二壮也带着几人冲了过来,与杨铁牛的人形成夹角,手中的刀盾举在身前,组成了一道简陋的防线。 但猪王已经疯了,它根本不理会那些噪音,一心只想把眼前的人类撕碎。 “掩护我,我来!” 一声喊叫响起,杨二狗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战场上。他手持连弩,动作快如闪电。 ‘嗖!’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奔猪王的左眼。 猪王下意识地一甩头。 ‘噗嗤!’ 箭矢没能射中眼睛,却深深地钉在了它的耳朵根部。 “嗷——!” 剧痛让猪王更加狂暴,它放弃了眼前的目标,转而冲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杨二狗。 “二狗,快跑!”杨铁牛急声大喊。 杨二狗一边后退,一边继续放箭,嘴里还骂骂咧咧:“来啊,丑八怪,来追你狗爷啊!” 他的箭法确实神准,每一箭都射向猪王的头部要害,虽然无法致命,却成功地将猪王的仇恨全部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刀盾手上前,顶住!长枪手,从侧面扎它的腿!” 杨铁牛的声音响起,方才还一片混乱的队员们,立刻按照他的命令行动起来。 “所有刀盾手,跟我来。” 杨二壮带领的八名刀盾手怒吼着迎了上去,他们将大盾牌并在一起,用肩膀死死抵住,构筑成了两面盾墙。 ‘咚!’ 一声巨响,猪王狠狠地撞在其中一面盾墙上。由于冲刺距离太短,这次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 四名汉子齐齐闷哼一声,脚下的土地被犁出几道深深的沟壑,但他们,硬是没退一步! “好样的!” 杨铁牛和杨正武各带领两名长枪手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从两侧冲上,手中的长矛毫不留情地刺向猪王那相对脆弱的后腿和腹部。 ‘噗嗤!噗嗤!’ 血花四溅! 第394章 深山狩猎(四) 剧痛让这头猪王彻底疯狂,它不再试图冲撞,而是猛地扭动身躯, 粗壮的脖颈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甩向离它最近的一面盾墙。 ‘咚’的一声闷响, 为首的刀盾手闷哼一声,双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痕,牙关咬得死紧,手臂上的青筋坟起如蚯蚓。 他身后的三名队友立刻用肩膀死死抵住他的后背,四人合力,竟硬生生扛住了这最后的疯狂。 “刺它的腿关节!”杨铁牛的声音因用力而嘶哑, 两名长枪手得令,手中的长矛再次狠狠刺出。 猪王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前蹄一阵乱蹬,力道却明显减弱。 “再来!”杨正武在另一侧冷静地指挥。 ‘噗!’ 又一杆长矛刺穿了猪王相对柔软的后腿关节。 猪王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血红的眼睛里,凶光迅速黯淡下去。 “就是现在!”杨铁牛大吼一声。 他看准时机,紧握长矛,用尽全身力气,从侧面一个弓步,矛尖直取猪王已经受伤的脖颈。 ‘噗——’ 这一次,长矛再无阻碍,从伤口处没入,贯穿了喉管。 猪王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悲鸣,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地面,都为之一震。 林中, 剩下的那四头野猪,它们见猪王倒地,再无半分犹豫,发了疯似的调头,一头扎进密林深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战场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队员们粗重的喘息声,和浓郁的血腥味。 众人看着地上小山似的猪王尸体,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欢呼声响彻山林。 “赢了……” “我们赢了!” “干死它了!” …… 杨铁牛拄着长矛,大口喘气,脸上又是汗水又是血污,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杨二壮则第一时间走到方才被顶飞的杨石头身边,“石头,咋样?” “肩……肩膀……断了……”杨石头疼得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囫囵。 他躺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左手死死托着自己的右臂,额头上全是冷汗,右肩的位置,明显塌陷了一块,形状极不自然。 “脱臼了。”这时,杨九狼缓缓从远处走来,后面跟着杨二狗。 “脱臼?”众人不明白是啥意思。 “就是骨头错位了。”杨九狼蹲下身,摸了摸杨石头的肩膀。 “那咋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郎中啊!” “要不先抬回去?” 众人七嘴八舌,一脸焦急。在这里,一次严重的跌打损伤,若是处理不好,足以废掉一个壮劳力。 “我来试试。”杨九狼看着疼得浑身发抖的杨石头,说道,“石头,你放松。会有些疼,但一下就好。” 杨石头咬着牙,重重地点了下头。他对杨九狼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杨九狼让两人扶着杨石头躺平。 001立马给出治疗指导: 【检测到右肩关节前脱位,建议采用希波克拉底复位法: 令伤者仰卧,施救者立于患侧,以足跟置于患侧腋窝,双手握住患肢手腕,足跟发力顶住腋窝作为支点,沿患肢方向持续牵引,同时可轻微旋转上臂,即可复位。 注意,牵引力道需平稳持续,不可使用爆发力,以免造成二次损伤。】 杨九狼将001的专业术语,转化成最简单的指令。 他脱下一只鞋,将脚跟轻轻抵在杨石头的腋下。 “二狗,按住他身子,别让他乱动。” “好嘞,九狼哥。” 杨九狼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杨石头的手腕,缓缓向外拉。 “啊——!”杨石头发出一声痛呼,身体本能地挣扎。 “按住!”杨九狼低喝。 他没有理会杨石头的惨叫,双臂稳如磐石,持续而平稳地发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杨石头肩部肌肉的僵硬和抵抗。 这是身体的自然保护机制,越是疼痛,肌肉越是紧张,复位就越困难。 所以必须用持续的力道让肌肉疲劳、放松,才能找到复位的机会。 过了约莫几个呼吸,明显感觉到杨石头肩部的肌肉猛然一松。 杨九狼手腕一抖,牵引着杨石头的手臂,做了一个轻微的内旋。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从杨石头的肩部传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杨石头停止了惨叫, 他紧绷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塌陷的肩膀,恢复了圆润的形状。 疼痛,瞬间消失。 “能……能动了……”杨石头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疼了,队长,真不疼了!” 周围的队员也都看傻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位队长还懂得治病? “用布条吊着手臂,七日之内,莫要用力。”杨九狼对杨石头嘱咐一句,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向众人,“一、三、五小组,你们把这七头野猪抬回去,换二、四、六小组过来。” “是,队长!”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里还带着方才激战后的嘶哑和兴奋。 他们七手八脚开始用粗麻绳捆绑野猪,三四人一组,哼哧哼哧地抬着往临时营地的方向走去。 不一会,这片狼藉的战场只剩下杨九狼和杨二狗两人。 “九狼哥,咱们就在这干等着吗?”杨二狗把连弩放在背篓中背好,凑到杨九狼的身边。 杨九狼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密林,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被野猪撞断的树枝,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开。 “我们到附近转转。” 转转? 这两个字,让杨二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晓得,杨九狼嘴里的‘转转’,从来都不是瞎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更为幽深的林子。 这片林子,植被更为茂密,光线也暗淡许多。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杨九狼忽然停下脚步,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前方约莫四十步外的一片林间空地上,五头野狍子正低头啃食着鲜嫩的青草。 它们身形矫健,皮毛是漂亮的棕黄色,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不时转动。 第395章 深山狩猎(五) 杨九狼也犹豫,从杨二狗背后的背篓中拿出复合弓,弯弓搭箭。 就在其中一头狍子抬头的一刹那。 ‘嗡——’ 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响,黑色箭矢‘嗖’的一声、疾驰而出。下一瞬,便已钉在了它的脖颈上。 那头野狍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悲鸣,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四蹄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其他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蹦三尺高,掉头就想往林子里钻。 杨九狼再次快速拉弓,又是‘嗖’的一声,第二头狍子应声而倒。 与此同时, 杨二狗‘咔哒、咔哒’几声,连射了三箭,也放倒了其中一头狍子。 可收获还未结束, 他们两人刚把三头野狍子挪到一起,001又发出了提示: 【前方一百米的低洼处,发现猪獾两头,正在掘土。】 猪獾这东西,个头不大,但性情凶猛,尤其是一对利爪,堪比铁钩。 杨九狼给杨二狗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在一片潮湿的洼地里,两头灰黑色的猪獾正用它们长长的吻部和前爪疯狂地刨着地,应该是在寻找蚯蚓或者植物的根茎。 古人云:一猪二熊三老虎。 这里的‘猪’指的便是成年野猪。 但山林里还有句俗话:宁惹虎和熊,不惹獾子洞。 猪獾虽然没有野猪那般庞大的体型,但其记仇、凶悍、不死不休的性子,一旦被惹上,往往是极大的麻烦。 “一人一头。”杨九狼轻声对杨二狗说道。 杨二狗重重地点头,再次举起了连弩。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发难。 ‘嗡——’ ‘嗖!’ 弓弦声与机括声几乎同时响起。 两头正埋头‘干饭’的猪獾,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 干净利落。 杨二狗看着自己的战果,咧着嘴嘿嘿直笑,感觉这连弩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力气不大,拉不开强弓,但这连弩却能让他拥有不输于弓箭手的杀伤力。 等他们拖着三头猪獾,又回去取了狍子,回到方才猎杀野猪的战场时,二、四、六三个小组的三十名队员已经在此等候。 不仅如此,杨铁牛也带着第一小组去而复返。 “队长。” 众人见到他们,纷纷围了上来,当看到他们带回来的猎物时,眼神里都充满了敬佩。 这才多久的工夫,又是三头狍子,两头猪獾。 “铁牛,把这些带回去。”杨九狼指了指地上的狍子和猪獾。 “是,队长!”杨铁牛没有多问,立刻招呼自己小组的人上前。 他想了想又说道,“队长,要不我留下来、跟你们一起去?” “你今日消耗不小,先回营地歇着吧,明天还有一天。” “好,我听队长的。” 目送第一小组离开,杨九狼转向面前的三个小组。 他们的组长分别是姜湖、杨大山和杨明业。 “二姐夫,接下来咱们去哪?”姜湖搓着手,一脸期待。 杨九狼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更远处的第二座山头。那里的山势更为陡峭,云雾缭绕。 “往里走。” “好。” 半个时辰后。 队伍穿过一片崎岖的乱石滩,成功翻上了第二座山头。 这里的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高大的乔木被低矮的灌木和裸露的岩壁取代,地势险峻,处处是悬崖峭壁。 【前方五百米,向阳山坡区域,发现多个鬣羚群。】智慧生命001的提示响起。 鬣羚,也称之为‘岩羊’或‘四不像’,它们身形似羊,角似鹿,蹄似牛,尾似驴,是攀岩的绝顶高手。 杨九狼不动声色,带着队伍爬上一处视野开阔的山脊。 “前方有山羊。”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前面的鬣羚。 山坡下,是一片宽阔的盆地,怪石嶙峋,灌木丛生。 阳光下,三个族群的鬣羚正悠闲地啃食着嫩叶。它们身形矫健,毛色灰黑,头上的短角在阳光下泛着光。 粗略一数,至少有三四十头。 “这么多?”杨大山咽了口唾沫,“这要是全拿下了,咱们就发了。” 其他人也是眼睛一亮,鬣羚肉质鲜美,皮毛更是上好的制裘材料,价值远在野猪之上。 “全拿下?不太可能。”杨明业比较冷静,“鬣羚机警,跑得又快。我们一露头,它们顷刻间就能跑得没影。” “有队长在,没什么不可能的。”杨大山摩拳擦掌,已经有些迫不及待,“队长,怎么打?” 闻言, 杨九狼对这里的地形、进行仔细地分析,不一会便有了计划。 “姜湖,弓弩手留下,你带二组其余四人,从东面往下压。”他指了指山坡的东侧,“动静搞大些,把它们往西边赶。” “杨大山,你带四组,从北面山脊穿过去,悄悄地,别出声。在它们西逃的路上形成侧翼,把它们往南面这个隘口逼。” “杨明业,你带六组十人和一组的五名弓弩手,跟我去隘口设伏。那里,是它们逃跑的必经之路。” “明白了。”三人齐声应道,开始行动。 姜湖领着四人,不一会就来到山坡的东侧。 他们没有隐藏身形,反而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用刀背敲打树干,大声呼喝,还扔下几块巨石。 ‘轰隆隆’的声响在山谷回荡。 东面的鬣羚群受惊,立刻朝着西面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杨大山正带着四组的人,猫着腰在北面的山脊上快速穿行。 很快,他们就赶到了预定地点,潜伏在灌木丛后。 当受惊的鬣羚群从他们下方奔过时,几只试图偏离方向,往北面山上逃窜。 “放箭!”杨大山低喝。 五名弓弩手同时射击,由于距离太远,只射在鬣羚前方的地面上。 隘口处,杨九狼和杨明业带着十名弩手,早已埋伏妥当。 他们趴在隘口两侧的岩石后,连弩已经上弦,箭矢在弦上,泛着幽冷的寒光。 万事俱备,只等猎物入网。 可就在此时, 被驱赶的鬣羚群中,一头体型格外健硕的头羊,似乎察觉到了危险。 它在距离隘口百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整个羊群,竟奇迹般地停了下来,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不再前进。 更糟糕的是,它们开始有向南面峭壁方向冲撞的迹象,那里虽然陡峭,但并非绝路。 第396章 深山狩猎(六) “队长,咋办?”杨明业压着嗓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杨九狼的目光,从那头驻足不前的健硕头羊身上,缓缓移到了南面的峭壁。 那峭壁近乎笔直,寻常人望之腿软。但对鬣羚这种天生的攀岩好手而言,只要有可供落脚的方寸之地,便如履平地。 虽是如此, 攀爬峭壁之时,它们的速度必然大减,身形也会完全暴露出来。 这里有三四十头鬣羚,没必要全歼,猎杀个十来头即可。 想到这里,杨九狼对众人下达了命令,“主动出击。能杀几头,是几头!” 主动出击? 原本屏着呼吸、等待时机的队员们先是一愣,随即,立马兴奋起来。 “刀盾手、长枪手,负责围堵,把它们往峭壁上赶,给弓弩手创造射杀的机会!”杨明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提着大刀从藏身处一跃而起。 “杀!” “冲啊!” …… 紧接着,他身后的十多名队员也从灌木丛后一涌而出。 喊杀声震彻山谷。 那头领头的鬣羚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不再犹豫,掉头便朝着南面的峭壁狂奔而去。 整个羊群像是得了号令,紧随其后。 一时间,蹄声如雷,烟尘滚滚。 不一会,鬣羚群便冲到了峭壁之下。 头羊一马当先,四蹄在近乎垂直的岩面上只是轻轻一点,身体便向上蹿出丈许,稳稳落在另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其余的鬣羚同样不慢,它们的身影在灰褐色的岩壁上,一蹦一跳、腾挪闪转,几个起落,便是数米高。 队员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娘的,这些畜生是属壁虎的吗?”杨明业气喘吁吁地追到崖壁下。看着越爬越高的羊群,忍不住骂了一句,接着高声下令: “弩手!射击!” 十名弩手迅速散开,各自寻找射击角度,将手中的连弩对准了岩壁上的鬣羚。 ‘嗖嗖嗖!’ 第一轮箭雨泼洒而出。 然而,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 ‘叮叮当当!’ 大部分箭矢都射在了坚硬的岩壁上,撞出一连串火星,无力地弹开、坠落。 鬣羚在岩壁上并非直线攀爬,而是忽左忽右,路线飘忽不定。加上仰射的难度,想要命中,确实不容易。 “他娘的,这畜生开了光吗?咋就射不中!”一个弩手气急败坏地骂道。 “别他娘的瞄着身体射!” 一声粗豪的吼声从队伍侧翼传来。 是杨大山。 他带着第四小组也赶了过来,他们绕到了一个侧面的山坡上,那里地势稍高,能更好地观察整个崖壁。 他指着岩壁上那些跳跃的黑影,大声喊道: “你们当这是射靶子呢?它们是活的!会躲!别瞄身上,算它们往前蹦跶那一下,射它们的前头!” 射前头? 预判射击! 道理简单,一听就懂。 可懂,跟能做到,是两回事。 那是猎户们用无数支箭矢喂出来的直觉,是弓箭手们千百次拉弓练出来的手感。 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新手,只练了不到一个月的死靶,何曾有这般技艺? 但杨大山的提示,也有点醒了不少人,他们立马调整准头。 ‘嗖嗖嗖——’ 第二波箭矢再次呼啸而出。 箭矢撕裂空气,大部分依旧‘叮叮当当’地撞在岩壁上,崩出火星。 但这一次,终归有了不同。 噗嗤! 一声清晰的入肉声。 一头正向上奋力蹿跳的鬣羚,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它的前胸,恰好撞上了一支预判射来的弩箭。 三棱破甲锥的箭头,从它柔软的胸腹间贯入,巨大的动能带着它往后一仰。 “嗷——” 凄厉的悲鸣在山谷中回荡。 它挣扎着想用蹄子抓住岩石,却只在坚硬的石面上划出几道白痕。 随即,身体一软,从十几米高的崖壁上翻滚着坠落。 ‘砰!’ 沉重的落地声,激起一片尘土。 “中了!” “他娘的,还真行!” 射中的那个弩手,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涌起狂喜,狠狠一挥拳。 有了成功的例子,其余弩手信心大增。 他们不再盲目射击,而是学着方才那人的模样,开始尝试计算鬣羚的提前量。 第三波箭雨随即射出。 噗!噗! 这次有两头鬣羚中箭坠落。 虽然命中的准头依旧惨不忍睹,但战果却是实实在在的。 崖壁下,已经躺了三具鬣羚的尸体,这大家更加的兴奋。 第四波、第五波、第六波,三波箭雨接连射出。 又有七八头鬣羚被击落。 然而,剩下的鬣羚已经爬得更高,它们的身影在岩壁上化作一个个小黑点。 尤其是那头领头的公羊,体型最是健硕,动作也最为矫健。它始终跑在最前面,已经快要接近崖顶的一处平台。 一旦让它上了平台,再想射杀,便难如登天。 “快!别让那头大的跑了!”杨明业急得大喊。 弩手们纷纷调转目标,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头公羊身上。 可距离太远,仰射的角度也太大,箭矢飞到一半便力道衰竭,软绵绵地落在半途。 眼看那头公羊一个纵跃,前蹄已经搭上了平台的边缘。 就在此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九狼,动了。 他手上拿着的不是的连弩,而是拉开了射程更远的的复合弓。 弓身漆黑,由牛角、木材和兽筋层层粘合而成,散发着一股冷硬的气息。 ‘嗖——!’ 一声破空,疾速而绵长。 黑色的箭矢脱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弧线。 它没有射向那头公羊,而是飞向了公羊左上方空无一物的岩壁。 那头领头的公羊,在平台上借力,正要做出下一个腾跃动作。 它矫健的身躯在空中舒展开来。 而它下一个落脚点,恰恰就是那支箭矢飞向的位置。 下一瞬, 两者不期而遇,‘噗嗤’一声轻响。 那支黑色的箭矢,精准无误地从公羊的脖颈处钻了进去,炸起一捧血雾。 它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僵住,直挺挺地从崖顶摔了下来。 轰——!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整个山谷嗡嗡作响。 杨九狼缓缓放下手中的复合弓,他的目光扫过崖壁,那些幸存的鬣羚已经消失在崖顶的乱石之后。 他又低头看了看崖壁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粗略一数,已有十二头。 这个数量已经足够,反正这些猎物留在这里,迟早也都是他们的。 山风吹过,卷起淡淡的血腥气。 崖壁下,队员们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看着消失的鬣羚群,他们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的连弩。 第397章 满载而归(一) “队长……这……这就完了?”一个新来的队员,看着崖下那十二具鬣羚尸体,又看看空荡荡的崖顶,咂了咂嘴,话里带着点没过瘾的遗憾。 “今天的狩猎到此结束。”杨九狼将复合弓递给身边的杨二狗。 他走到那具从崖顶摔下的头羊尸体旁,蹲下身,伸手拨开其脖颈处被血浸透的鬃毛。 那支黑羽箭,从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贯穿了头羊的颈骨。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还是队长的箭法厉害。” “是啊,每次见到队长射箭,都非常爽。” “不过,我们今天也射得非常过瘾。” …… 其他队员也慢慢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特别是那种新加入采猎小队的成员,这可是他们第一次出来狩猎,既新奇、又刺激。 “清理现场吧。”杨九狼站起身,拍了拍手: “杨明业,带你六组的人,下去把尸首收拾了。杨大山,你四组的人,警戒四周。姜湖,你带二组的人,去砍些结实的藤条和树干,做几个简易的担架。” “是,队长!” 三人齐声应诺,立刻带着各自的小组行动起来。 杨明业带着人最先下到崖底。 他们没有急着去捆绑尸体,而是先拔出腰刀,熟练地给每一头死透的鬣羚放血。 殷红的血顺着岩石的缝隙流淌,汇成一小滩,血腥味愈发浓重。 猎物死后若不及时放血,血液会凝固在肌肉组织中,不仅影响肉质的口感和风味,使其带有腥膻味,还会大大缩短肉的保存时间。 在没有冷藏条件的古代,这是处理大型猎物最关键的一步。 “他娘的,这玩意真沉!”两个汉子合力,才将一头半大的鬣羚翻了个身。 “明业哥,这羊血不要吗?这样流掉,怪可惜的。”一个队员问道。 “不要。”杨明业摇头,“没有容器装,估计留到明日也变质了。” 另一边,姜湖带的人已经拖来了手臂粗的树干和柔韧的青藤。 他们席地而坐,三下五除二,用藤条将树干十字交叉捆绑,很快,一个结实的担架便初具雏形。 杨大山则带着他的小组,五人一队,散布在山谷四周的高点,弓弩在手,警惕地注视着林中的任何风吹草动。 整个山谷,安静却不沉寂。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该做的事,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半个时辰后, 十二头鬣羚全部被捆扎妥当,固定在担架上。 “队长,都弄好了。”杨明业向杨九狼走了过来,他脸上沾着血污,气息有些粗重。 “嗯。”杨九狼点点头,“一组两人,轮换着抬。下山路滑,都走稳了。” “是!” 队伍开始返程。来时轻松,回去时却个个肩上都压着百十斤的重担。 崎岖的山路变得格外难行,脚下的碎石不断滚动,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 “都踩稳了!前头的人看着路!” “后头的,跟紧了!” 杨大山和杨明业这些组长,不断地大声呼喝着,提醒着自己的队员。 下山的队伍拉得很长,汗水很快浸透了队员们的衣背,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因为他们感受的,不只是肩上沉重的猎物,更是家中妻儿看到肉时的惊喜,是腊祭节时能挺直腰板的底气。 这种最朴素的期盼,是支撑他们咬牙坚持下去的最强动力。 等他们抬着十二头鬣羚,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河湾畔的临时营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山,江面上泛起一层深蓝色的暮光。 河湾的营地里,十几个帐篷已经按照半月形搭建完毕,开口朝向江面,形成一个天然的防御阵地。 帐篷之间,燃起了三四堆篝火,火光跳跃,将四周的黑暗驱散开去。 营地之所以如此布局,有一定的讲究。 开口向水,背靠山林? 优点在于,能最大化利用地形,将主要防御面集中在陆地方向,同时水源就在手边,取用方便。 篝火置于帐篷之间,既能提供照明和取暖,又能形成视觉屏障,迟滞夜间可能来袭的野兽或敌人。 营地中央,一口大陶锅架在用石头垒砌的土灶上,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旁边一个简易的木架上,还穿着几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肉,看样子是早上打到的野猪肉和狍子肉。 然而,本该热闹的营地,此刻却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除了几个负责看守营地和做饭的队员,偌大的营地里,竟只有七八个人。 “人呢?”杨九狼眉头微皱,他放下肩上的担架,走向营地中央的篝火。 副队长杨虎正坐在火边,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见杨九狼回来,他连忙站起身: “队长,你们回来了。” “其他人去哪了?”杨九狼问道。 “回村了。”杨虎指了指小溪边,那里还残留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 “早上打的野狍子和那七头野猪,在这边宰杀干净后,我看肉太多,这里不好安置,便让铁牛他们二十几个人,先把肉用竹筏运回村里去。”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估算着时间: “从杨家村来到咱这,逆流而上,花了快两个时辰。但他们回去是顺流,快得很,估摸着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算算时候,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负责在岸边警戒的队员突然高喊起来:“回来了!筏子回来了!” 众人齐刷刷地朝江面望去。 黄昏笼罩的江面上,十个黑点由远及近,渐渐清晰。正是那十条特制的大竹筏。 江水被竹篙划破,发出‘哗啦’的声响,在静谧的黄昏里传出很远。 很快,竹筏靠岸。 杨铁牛第一个跳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大步走到杨九狼面前,瓮声瓮气地说道:“队长,肉都平安送回村里了。” “嗯,辛苦了。”杨九狼点点头。 队员们陆续从竹筏上下来,虽然个个脸上都带着疲色,但精神头却很足。 显然,将几千斤的猎物带回村子,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 营地,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热闹。 杨虎看着眼前这六十多号人,又看了看天色,走到杨九狼身边,低声提议道: “队长,你看天色也不早了。这深山老林的,夜里冷得紧,也不安生。要不……咱们今晚先回村,明一早再过来?” 第398章 满载而归(二) 杨虎是老猎户, 他深知野外的夜晚充满未知危险,蛇虫鼠蚁、猛兽突袭,防不胜防。回到村子无疑是最安全的选择。 还有,冬夜的山里,湿冷难熬,远不如家里的热炕头舒服。 最关键的一点是,经过一天的劳累,让大家好好休息一晚,有助于恢复体力和士气。 不少队员也听到了杨虎的话,脸上都露出期盼的神色。毕竟,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杨九狼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先不回去。此次出来,既是打猎,也是为了历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咱们采猎小队,往后的任务除了上山打猎,同样也扛着护着村子的重任。需要经历各种环境的历练和适应,方能更好地成长。” 这番话,没有慷慨激昂,却沉甸甸说进了每个队员的心里。 这种身份认同感的拔高,能极大地激发人的荣誉感和责任感,从而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更严苛的挑战。 方才还想着回家睡热炕头的队员,脸上露出了几分羞愧。 是啊,他们是采猎小队,是杨家村的男人,若是连在野外过夜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还谈何去守护杨家村? 杨虎听完,也是一愣,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叹服。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安危和辛苦,而杨九狼看到的,却是这支队伍的长远未来。 “队长说得对。”杨虎转身对着众人,声音洪亮: “都听到了吗?你们都是杨家村铁骨铮铮的男儿,守护村子,既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的使命。” “我们知道了。”众人齐声附和,士气一下子就高涨起来。 “好!”杨虎满意地点点,继续下达命令:“快把这十二头山羊拾掇干净。今晚,咱们吃肉喝酒,管够!” “好嘞!” —— 夜幕,彻底降临。 南沧江在夜色中奔流不息,涛声阵阵。河湾营地里,篝火烧得更旺。 新宰杀的鬣羚,被利落地分解开来。 大块的腿肉和里脊,被削尖的树枝穿起来,架在火上炙烤。 油脂滴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爆开一串串火星,香气四溢。 这种最原始的烤肉方式,虽然简单粗暴,却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肉的原汁原味。 高温快速锁住肉的表面,使内部的汁水无法流失,外皮焦香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这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对熟食最原始的渴望。 剔下来的骨头和碎肉,则一股脑地扔进中央那口大铁锅里,和早上剩下的野猪骨一起熬煮。 杨九狼从附近采来了几样、001识别出的可食用菌菇和去腥的野生姜蒜,一同扔了进去。 没过多久, 大铁锅里便翻滚起奶白色的浓汤,肉香、菌菇的鲜香和姜蒜的辛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霸道而又让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酒,也从竹筏上搬了下来。有从镇子买回来的米酒,也有杨九狼弄出来的白酒。 “开吃!” 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早已垂涎三尺的汉子们,再也按捺不住。 他们围在篝火边,人手一把腰刀,直接从烤肉架上割下一大块烫手的烤肉。也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 杨铁牛最是粗豪,他直接扯下一整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后腿,也不用刀,就那么抱着,用牙齿撕咬。满嘴流油,吃得不亦乐乎。 “嗝……”他打了个满是肉香的饱嗝,抓起身边一个装满米酒的陶碗,仰头便灌了下去,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冲着身边的杨正武喊道:“正武,来,咱俩走一个!” 杨正武不像他那般粗鲁,他用刀片下一片片薄薄的肉,细细地吃着。闻言,他只是笑了笑,端起碗,和杨铁牛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二狗,你小子昨天那一手,真他娘的绝了!”一个队员端着酒碗凑到杨二狗身边,“射移动的靶子,咋练的?” 杨二狗正啃着一块烤羊排,闻言,他把骨头一扔,贱兮兮地笑道:“天赋,懂吗?老天爷赏饭吃,学不来的。” “我呸!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 众人笑骂着,气氛愈发热烈。 他们大声地谈论着白天的战斗,吹嘘着自己的勇猛,这是属于男人的最简单的快乐。 杨九狼没有参与他们的喧闹,他只是和杨虎坐在一处稍远些的火堆旁。 他用刀切下一小块最嫩的里脊肉,又盛了一碗浓白的肉汤,慢慢地吃着。 “年轻真好!”杨虎喝了一口酒,看着那边闹成一团的队员们,满是感慨。 接着,他又问向杨九狼,“族长,明日的行程该如何安排?” “明日?”杨九狼想想,回道,“杨虎叔,你带二十个人,天一亮就动身,将今晚收拾好的十二头山羊肉先用筏子运回村里。吃完中午饭,下午再回来接我们。” “那你们呢?”杨虎问。 “我们再去多打几头野猪。若是撞上别的大家伙,也一并打几头。” “成!”对此,杨虎没有异议,痛快点头。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杨虎已经带着二十名队员,将分割好的鬣羚肉块用藤条捆扎结实,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篓、抬上竹筏。 “都小心些,别滑进江里!”杨虎低声喝道。 杨九狼站在岸边,看着他们解开缆绳,竹筏缓缓离岸,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我们也出发。”杨九狼转身,对剩下的四十来名队员喊了一声。 “是,队长。”众人齐声回应。 …… 经过一天的追踪和围猎,他们最后打到了三头野猪和两头大黑熊。 等全部采猎小队,载着满满的猎物,再次划着竹筏返航时,已是下午四点多。 十条竹筏,六十多人,顺流而返。 夕阳熔金,江水碎银。竹筏破开的水纹,荡漾着归家的涟漪。 江风吹拂,带着水汽的凉意,却吹不散队员们心头的火热。 两天的狩猎,成果丰硕得让人难以置信: 野猪十头、鬣羚十二头、野狍子三头、猪獾两头、大黑熊两头。 路上,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扯着嗓子吼起了山里的野调子: “南沧江的水哎,哗哗地流哎……” “山里的妹子哎,水灵灵的瞅哎……” 歌词虽有些直白,却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直接的情感表达。 “嗷——!” “好!” 一瞬间,整个江面都沸腾了。 众人跟着起哄,有的人拿起两根木棍,胡乱地敲打着竹筏,充当鼓点; 有的人干脆也跟着吼了起来,五音不全的歌声混在一起,在南沧江两岸的群山间回荡。 “日落西山哎,红霞飞哎……” “小伙子抱着妹子哎,不想回哎!” …… 杨九狼坐在船头,听着这群糙汉子的鬼哭狼嚎,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第399章 分肉(一) 下午六点,杨家西村,祠堂广场。 得知采猎小队凯旋归来, 整个杨家村,连同附近几个村子过来上工的人,五六百号人,黑压压一片,全聚在了祠堂前的水泥广场上。 广场中央,整齐摆放着三排大长桌,长桌上面堆叠一头头已经宰杀干净的猎物。 十头大野猪,獠牙狰狞,即便死了,也透着一股凶悍。它们被开膛破肚,内脏已清空,白花花的脂肪层足有两指厚。 十二头鬣羚,体型稍小,但数量众多,堆在一起,视觉冲击力极强。 还有那两头黑熊,剥了皮,露出暗红色的肌肉,巨大的熊掌放在一旁,像小蒲扇。三头野狍子,几只猪獾,算是添头。 粗略估算: 十头野猪净肉约三千二百斤,十二头鬣羚约一千八百斤,两头黑熊约七百斤,加上其他,总计约六千斤。 血腥味和肉的腥膻味混在一起,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唾液腺。 “哇……,这得多少肉啊?” “采猎小队这回是发大财了!” “今年腊祭节,能吃上肉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村民们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火热。 他们听说,每家每户都能分上一份。 内务堂堂主杨坚,负责这次分肉的事宜。 他站到了长桌的前面,清了清嗓子,等广场上的声音小了一些,才朗声开口。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 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杨坚面色沉稳,他没说废话,直接进入正题: “此次采猎小队进山,收获颇丰。经族老会商议,决定将猎物按功劳、按规矩,分发给各位。” 他顿了顿,拿起一张早就写好的布告,大声念道: “其一,采猎小队成员,浴血搏命,功劳为首。每人,可分得野猪肉二十五斤、山羊肉十斤、熊肉五斤,野狍子肉一斤!” 话音刚落,人群立马骚动起来。 采猎小队的家属们,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 一个婆娘掐了一把自家男人的胳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二十五斤猪肉,十斤羊肉,还有熊肉和狍子肉,加起来超过四十斤肉! 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估计一年到头也未必能吃上这么多肉。 有个刚加入采猎队不久的年轻队员,他老娘一听,腿一软,差点没站住,被旁边的人扶住,嘴里不停念叨:“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她儿子一个月前还在为几文钱的工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如今,却成了全家最大的荣耀。 杨坚等这波议论声稍稍平息,继续念道: “其二,村中孤寡、老弱、孤儿,无人奉养,由族中供养。每人,可分得野猪肉三斤、山羊肉两斤。” 这个数量,让不少人暗暗点头。族长仁义,没忘了村里的苦命人。五斤肉,足够这些孤寡老人过个好年。 “其三,凡我杨家村各处作坊上工的村民,包括外村前来上工的乡亲,皆可领取一份年终福利。每人,可分得野猪肉两斤、山羊肉一斤。” 这话一出,人群的反应就变得复杂起来。 那些作坊的工人,脸上既有喜色,也有失落。 喜的是,平白无故能分到三斤肉,这是意外之喜。 失落的是,跟采猎队那四十斤一比,这三斤肉,简直就是塞牙缝的。 “最后,”杨坚的声音加大几分: “余下之肉,归入族中公库。各位乡亲若想多买些,可用市价八成的价钱,向族里购买。每户,限购十斤。” 宣布完毕,杨坚放下布告,目光扫视全场。 “现在,开始分肉!各家各户,派一人前来排队领取!” 分肉的队伍很快排了起来。十几个壮汉被临时抽调出来,挥舞着砍刀和骨刀,在杨坚的指挥下,开始分割肉块。 噗嗤!噗嗤! 刀刃切开皮肉的声音,骨头被砍断的闷响,清晰可闻。大块的肉被分割下来,由专人过秤,然后分发下去。 最先分的,自然是采猎小队的。 杨铁牛第一个被叫到名字。 他咧着大嘴走上前,两个内务堂的汉子,合力将一大块猪后臀,和一条完整的鬣羚腿,外加熊肉、狍子肉,用草绳捆好,递到他手里。 “铁牛哥,拿好了!” 那分量,沉甸甸的。 杨铁牛的媳妇李兰芝,也赶忙上前帮忙,两人抬着肉,脸上笑开了花,周围满是羡慕的目光。 这种在全村人面前,公开领取最高奖励的仪式感,带来的精神满足,甚至超过了肉本身。 第二个被叫到名字的,是杨二狗。 他几乎是跳着出去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即便成了家,也半分没改。 他身后,廖芬贝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走得慢,但每一步都稳。 她的脸上没有了过去的凄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油脂和安稳浸润出来的红光。 杨二狗接过那一大块冒着油光的猪肉和羊腿,故意用力上下颠了颠,龇着牙对周围投来羡慕目光的汉子们笑道: “看啥看,这都是给俺婆娘和肚里那小子补身子的,俺家漂亮媳妇保证能生出杨家村最靓的仔来!” 这话惹得周围的婆娘们一阵轻啐,男人们则嘿嘿地笑。 廖芬贝的脸颊飞起一抹红霞,嗔怪地瞪了杨二狗一眼,手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 这一幕,看得不少汉子眼珠子都红了。 他们嫉妒的,不只是那几十斤肉,更是杨二狗身边那个越来越水灵的婆娘。 凭什么?凭什么杨二狗这个村里有名的混不吝,如今却过上了他们做梦都想的日子。 人群里的议论声,再也压不住了。 “你们瞧瞧,这廖氏,真是越看越有福相。”一位妇人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嘀咕。 “可不是?以前都说她克夫,我看啊,是前头那个邱家的短命鬼,福薄,消受不起这等好人家。你看她自从跟了杨二狗,二狗家那日子越过越旺。” “哎,这么好的姑娘……咋就便宜了杨二狗?早知道我就让自家那小子把她给娶了。” “你说轻巧,二十两你家舍得拿出来吗?关键是你家也拿不出来呀!” “二十两确实很多,但若是我家那小子能娶到廖氏这等姿色的姑娘,就是砸锅卖铁,我都情愿。” …… 第400章 分肉(二) 不管是杨二狗,还是杨铁牛,这两个当初村里最不起眼的角色,一个滚刀肉,一个闷葫芦,如今却成了杨九狼身边最得力的人。 才短短一年的时间,他们已然成为村子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这让村民们看得分明:在这杨家村,跟对人,远比埋头傻干重要。这道理,自古皆然。 其他采猎小队的成员,或带着媳妇、或带着父母,一个接一个上前领肉。 每一份,都是那么厚重。 他们昂首挺胸,享受着全村人的注目礼。 他们的家人,也跟着挺直了腰杆。 相比之下,轮到普通村民领肉时,场面就显得有些冷清。 一人三斤肉,用一张大大的荷叶包着,递到手上,轻飘飘的。 虽然也是肉,但那感觉,天差地别。 人群中,杨小六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就是当初带头退出采猎小队的人之一。 他看着那些曾经和自己一起在造纸坊干活,后来选择留在采猎队的兄弟, 此刻正满面红光地抬着几十斤肉回家,而自己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三斤。 他婆娘在旁边,看着别人家婆娘抱着几十斤肉喜笑颜开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眼圈一红,压低声音埋怨: “你看看,你看看!当初要是听我的,留在队里,今个咱们家也能分那么多!” “你懂个屁!”杨小六心里本就窝火,被婆娘一激,火气更大了,“留在队里?万一死在山里,你抱着肉过日子?”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肉。 他知道,这种差距只是刚开始,以后只会越拉越大。 终于,一个同样退出了采猎队的年轻人,忍不住了。 他叫杨二牛,就是那个家里刚盖了红砖瓦房,欠着族里几十两银子的杨山家的儿子。 他挤出人群,冲着杨坚喊道:“杨坚叔!这……这也太不公了!俺们在作坊干活,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为村子出力了,为何就分这么点?”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是啊,这也太少了!” “好歹给个五斤吧?” 抱怨声四起。 然而,不等杨坚开口,另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 “嫌少?”说话的是一个老村民,他正提着分到的三斤肉,闻言冷笑一声: “你觉得少,可以不要。这肉是采猎小队拿命换回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家在山里跟熊瞎子拼命的时候,你在作坊里坐着干活。能分你三斤,是族长仁义,你还挑三拣四?” 杨二牛被怼得满脸通红,支吾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村民不依不饶: “想多拿肉,简单啊,当初采猎小队招人的时候,你为何要退出来?现在看到人家吃肉了,你眼红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番话,直击不少人的痛点。是啊,当初有机会,是自己没去。 人群中,杨小六和几个当初一起退出采猎队的年轻人,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他们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围人的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他们,那眼神里……尽是不屑。 “看到没,那就是之前退出采猎队的。” “啧啧,真是没眼光。现在后悔也晚了。” “活该!当初嫌苦嫌累、贪生怕死,现在还好意思眼馋?” …… 就在此时,又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杨坚叔,俺有个问题!”一个本村的村民站了出来,他指着队伍里几个外村人,大声说道:“他们外村人,凭什么跟咱们一样,也能分到肉?” 此话一出,全场皆静。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尖锐。它触及到了宗族社会最核心的内外之别。 那些外村来的工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攥着手里的三斤肉,有些不知所措。 而本村的村民,不少人眼中也露出了赞同之色。是啊,凭什么? 杨坚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看着那个挑事的人,缓缓开口:“杨大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俺没别的意思。”杨大嘴梗着脖子: “俺就觉得,咱们杨家村的福利,凭啥给外人?他们拿工钱就得了,这肉,该是咱们本村人的。” “说得对!”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他们一致认为?这些肉要是不分给外村人,他们估计能多分一点。 杨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好好处理,否则会引起本村与外村的矛盾。 他看了看本村的村民,又看了看那些外村的村民,然后说道: “我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今天分的这三斤肉,不是村里的福利,而是作坊给所有工人的年终犒赏!” “但……这肉是我们杨家村的采猎小队打回来的,就算要分,也不应该本村与外村分得一样多吧?”杨大嘴继续反驳。 “不管是采猎小队,还是村中的作坊,都是族老会出银子创立起来的。不管是工钱还是福利,自有一致的章程。”说到这里,杨坚加大声音: “族长说了,凡是在作坊上工的工人,无论本村、外村,都一视同仁!” 听到‘族长’二字,方才那些还忿忿不平的本村村民立马就闭了嘴。 杨九狼的话,如今在杨家西村,那就是圣旨,无人敢反驳。 而这一番话, 那些外村来的工人,听得是热血沸腾,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们在外做工,受过多少白眼和欺负?何曾被人如此尊重过? ‘一视同仁’这四个字,对他们来说,比那三斤肉金贵得多。 一个外村的汉子,当即站了出来,他对着杨坚深深一揖: “杨里正说得好!俺们虽然是外村人,但只要杨家村信得过俺们,俺们就肯为杨家村卖力气!绝无二话!” “对!俺们也一样!” 几十个外村工人齐声高呼,声势浩大。 “你们放心,”杨坚向他们压了压手,“我们族长向来公平公正,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为作坊做了贡献之人。” “谢谢杨族长!” “谢谢杨里正!” “我们一定好好干!” …… 第401章 拜师(一) 而此时的杨九狼,就在祠堂旁私塾的一间会议室中。 徐慧和徐燕姐弟二人,正襟危坐。 他们的面前,那张结实的木桌上,除了分给他们的十斤猪肉、五斤鬣羚肉和两斤熊肉外,还放着二两碎银子。 这二两银子,便是年底多给的一月工钱。 姐弟二人,自来到杨家村,便住进了村里特意为他们修建的红砖瓦房小院。 那院子,比他们在县城里见过的许多富户的宅院都要齐整干净。 由于老家的房屋实在破漏,姐弟俩一商量,便将父母接了过来,一起生活在杨家村。 徐慧的目光落在那些肉上,特别是那块带着厚厚白色脂肪层的猪肉。 以前在西市菜场时,她见过无数次这样的肉,但那都是挂在屠户的钩子上,属于别人的。 每一次,她都只能匆匆一瞥,然后低头算计着今天的菜钱是否够买几两最便宜的碎肉,好给弟弟和年迈的父母添一点油水。 而现在,就算有了一两银子的月钱,她们依然保持着之前节省的习惯,不会随便就去买肉吃。 “先生,这……这太多了。”徐慧的声音很轻,她的手,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角。 自从杨九狼教给他们《算术》之后,姐弟俩便慢慢改口叫杨九狼为「先生」。 徐慧先开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那个读了几年圣贤书的徐燕,此刻心里定然是天人交战。 果然,徐燕站起身,对着杨九狼深深一揖。 “先生,这……这使不得。我姐弟二人,不过是尽了夫子的本分,教导孩童识字算术,已得了优厚的月钱,更有这坚固屋舍安身。无功不受禄,这些……我等万万不能再收。” 这时候的读书人,尤其是家境清贫者,一般都极重「名节」与「风骨」,「无功不受禄」便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清高。 平白无故接受过多的财物,会被视为贪鄙,有损清誉,甚至会影响未来的仕途。 徐燕的推辞,既是本心,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杨九狼靠在椅背上,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看着这姐弟二人,一个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个挺直了脊梁,满脸的执拗。 “这不是赏赐。”过了一会,他才开口,“这是工钱的一部分,我们称之为「年终奖」。” “年终奖?”姐弟二人对视一眼,这个词他们从未听过。 “对。”杨九狼解释: “所谓「年终奖」,是对大家这一年辛劳工作的认可和奖励,希望大家来年再接再厉。这是杨家村的福利安排,凡是在杨家村上工的人都有,并非只给你们姐弟两。” 闻言, 徐燕沉默了片刻,终于不再推辞,对着杨九狼,起身长长一揖,“如此,便多谢先生了。” 他知道,再推辞,就不是清高,而是不识抬举了。 徐慧也跟着行了一礼,“谢先生。” 她悄悄将那二两碎银拢进袖中,冰冷的触感,却让她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嗯。”杨九狼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谢意,“坐下说吧。” 他看着姐弟俩终于不再纠结,便换了个话题。 “在村里住得如何?还习惯吗?” 这个问题一出,徐慧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方才的拘谨一扫而空,眼中都亮起了光。 “习惯,太习惯了!”她抢着回答,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欢喜,“先生,你是不知道。这里……这里太好了。” “屋子敞亮,村道干净,邻里也都和善。我爹娘说,这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家姐说的没错,”徐燕在一旁补充: “先生治下,民风淳朴,人人有事做,有饭吃,心中有盼头。此等景象,学生便是在书里,也未曾见过几回。 便是古人所言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怕也不过如此。” “那就好。”听完,杨九狼场面式地回了一句: “杨家村能有如今这番光景,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付出,往后若还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我提。” 他这话,本是一句客套,却正好触动了徐燕心中盘桓已久的一件事。 徐燕看了一眼姐姐,徐慧向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先生,学生……确实有一事相求。” “请讲。” “敢问先生,《算术》一书,可还有后续?” 杨九狼给他们的那本薄薄的《算术》册子,早已被姐弟二人翻得起了毛边。 上面的每一个符号,每一种算法,他们不仅烂熟于心,甚至已经开始尝试着将其应用到生活中。 比如,徐慧用那套简便的运算法则,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将私塾一个月的笔墨纸砚开销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而过去,用算筹来回拨弄,至少要大半天。 徐燕则尝试用那些符号,去推演田亩的产量和赋税,其便捷程度,让他这个读了多年书的人,都感到心惊。 他们越是钻研,就越能感受到这套《算术》背后、那恢弘而严谨的逻辑体系。 那本薄薄的册子,只是打开了一扇门,门后的世界,浩瀚无垠,让他们无比渴望一探究竟。 “有是有。”杨九狼看着徐燕眼中那灼热的求知欲,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了敲,“不过,后面的东西,还没整理出来,需要些时日。” 他之前给出来的《算术》册子、最多只涵盖一二年级的课程,后面就算照抄也要一定的时间。 他说的是实话,但在徐燕和徐慧听来,这话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和黯然。 他们瞬间就「懂」了。 是啊,如此经天纬地之学问,岂会随随便便就传授于外人? 杨九狼愿意教他们第一册,让他们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他们再奢求更多,便是贪心不足了。 无论古今,对于师承、门户之见,看得比性命还重。 一套剑法,一门手艺,一个秘方,都足以成为一个家族兴盛的根基,非嫡传弟子,绝不外泄。 他们姐弟俩,说到底,只是杨家村花钱请来的夫子,是「外人」。 第402章 拜师(二) 想通了这一点,徐燕心中的灼热,迅速冷却下来。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再次躬身。 “是学生唐突了。先生……” 然而,他话未说完,一个念头脑中闪过。 这个念头,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但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姐姐,徐慧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决定, 是他们早在无数个夜晚,探讨《算术》的奥秘时,就已悄悄商量过的。只是那时,他们觉得时机未到,不敢贸然提出。 而现在,正是时候。 扑通! 徐燕没有任何犹豫,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身旁的徐慧,也跟着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让杨九狼都愣了一下。 他眉头微蹙,身体微微前倾,“你们这是做甚?” 徐燕没有抬头,他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声音清晰而决绝。 “学生徐燕(徐慧),恳请先生收我姐弟二人为弟子!传道授业!” “你们要拜师?”杨九狼愕然,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当然明白,在这个时代,「拜师」二字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后世简单的「老师好,老师再见」,而是一种近乎于人身依附的契约。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不仅要传授知识,更要对弟子的前途、品行、乃至身家性命负责。 而弟子,则要对师父绝对的忠诚,师父的荣辱,便是自己的荣辱;师父的敌人,便是自己的敌人。 这是一种将两个人,甚至两个家族的命运,都捆绑在一起的沉重关系。 他想了想,开口道:“我一个乡野村夫,打打杀杀还在行,教书育人,不是我的长项。你们如何能拜我为师?” 他这是实话,他一个混混的形象,收读书人为弟子,那不就等于毁了对方吗? “先生此言差矣。”徐燕却不这么认为,他抬起头,眼中闪着光: “老师之谓,在传道、授业、解惑,与身份无关,与出身无关。 学生自问读过几年书,却从未有一日,学到的东西能比得上从先生那本《算术》中所学之万一。 达者为师,先生于我兄妹,已是事实上的老师。” 他身旁的徐慧也开口,她的声音比弟弟要柔和,但同样坚定: “先生。我自幼读书,也见过县城里的各色人物。他们或有文采,或有家财,但都与先生不同。” 她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 “先生身上,有一种……力量。不是蛮力,而是一种能让事情变好,能让周围人过上好日子的力量。 无论是建作坊、修水利,还是开私塾、定规矩,都非寻常人能有之魄力与智慧。先生身上,有我兄妹一生都学不完的东西。”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虽然是在拍马屁,但又既不显得谄媚。 看着他们渴望的眼神,杨九狼沉默了。 他确实需要人才。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不可能事事亲为。随着摊子越铺越大,他需要有人帮他管理内政,推行教化,甚至……在未来,去接触更高层面的东西。 徐燕和徐慧,无疑是极好的人选。 他们聪明,有学识,品性端正,最重要的是,他们出身底层,没有根深蒂固的家族背景,这意味着他们更容易掌控,也更容易对自己保持忠诚。 徐燕,逻辑思维强,善言辞,有大局观,性格坚韧,具备成为高级文官或幕僚的潜质。 徐慧,心思细腻,共情能力强,观察力敏锐,执行力高,是优秀的教育者和内部管理者。 “起来说话。”杨九狼抬了抬手,他真不适应古人动不动就跪下的习惯。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慢慢站了起来,但依旧垂手躬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杨九狼没有急着给出答案,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们想过没有,跟着我,以后会面临什么?杨家村看似风光,实则……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你们可有考虑清楚?” 这个问题,他们姐弟俩自然想过。 徐燕挺直身子,毫不迟疑地回道,“我既拜先生为师,日后无论遇到何种境况,皆会与先生一同:一荣俱荣,有难同担。” “我亦是。”徐慧也坚决地表态。 看到如此决绝的两人,杨九狼再次权衡过后,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便收下你二人。” 闻言,两人大喜。 徐慧会意,转身便去倒来两杯热茶。 她递给弟弟徐燕一杯,再自己拿起一杯,姐弟二人再次跪下,将茶举过头顶。 “师父,请用茶。”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庄重。 杨九狼本就不喜欢各种繁文缛节,他也觉得,拜师……一杯茶即可。 他接过两人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杨九狼的弟子。不过,平日里依旧叫我「先生」便可。” “是,先生!”两人起身,齐声应道。 “说说吧,往后有何打算?”杨九狼示意他们坐下。 “回先生,”徐慧先回答: “学生没有太大的志向。若是可以,我愿意一辈子留在杨家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希望。”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满足而宁静的微笑。 “嗯。”杨九狼点点头,“教书育人,也不错!” “回先生,”徐燕站起身,神色有些复杂。 他迟疑了片刻,继续说道:“学生……曾想过考科举,求取功名。但学生也知,科举之路,非寒门能及。无门路,无钱财,不过是皓首穷经,一场空罢了。” 在这个讲究门第的时代,读书人的出路看似光明,实则狭窄如斯。 一场乡试,便能刷下九成九的学子。就算侥幸中了举,没有背景和银钱打点,想在官场立足,更是难如登天。 “这样吧,”杨九狼想了想说道,“你们先跟着我学习「格物」方面的知识,至于以后的路如何选择,你们自行决断。” 他口中的「格物」,指的是数理化。无需学到多深奥,有个初中水平,在这里便已经够用。 “不过,”杨九狼最后加一句,“我只会提供相关的书本,你们自己学习。当然,若遇到难点,可以来问我。” “是,先生。” …… 第403章 分肉(三) 从私塾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杨九狼缓缓踱步,走向村子中央的广场。 广场上,分肉已近尾声。 长长的队伍散去,只剩下几个妇人提着篮子,满脸喜色地与相熟的人说着话。 十几个采猎小队的队员,正用井水冲刷着地面上凝固的血迹。 几张并排的长桌上,还堆着小山般的肉块,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暗红色的光。 看到杨九狼,杨坚放下手中的账簿,快步迎了上来。他脸上带着几分劳累,但眼神清亮。 “族长。”他抱拳躬身。 “杨坚叔,辛苦了。”杨九狼点点头。 杨坚侧过身,指着长桌上的肉,“按着名册,每位在作坊上工的村民都分完了。剩下的都在这。” 他顿了顿,报出数目:“野猪还剩三头零一百余斤,鬣羚四头,熊肉……估摸着还有四百来斤。”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在寻常年景,一头野猪便能让一个村子过个肥年。 而如今,这剩下的肉,都足够寻常村落吃上个小半年。 这既是丰收,也是难题。 眼下天气虽冷,但这么多生肉也放不了太久,一旦腐坏,便是天大的浪费。 正说着,方才还在旁边各自忙活的几位族老,都围了过来。 三叔公杨剑黑一双眼睛放光,盯着那些肉: “族长,这么多肉,咱们自家也吃不完,不如拉到镇上或者县城去卖了!换成银钱,再买些粮食布匹,岂不美哉?” 他搓着手,一脸精明。这是最直接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第一时间会想到的。 农经堂堂主杨剑南却摇了摇头,他更关心长远生计。 “卖掉可惜了。”他眉头微皱,“眼下虽是丰收,但谁知明年光景如何?不如将这些肉都腌制起来,做成腊肉、风干肉,挂在库房里。 如此一来,便是到了明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村里也有肉吃,心里不慌。” 杨剑南的提议代表了农民最朴素的生存智慧:广积粮,以备荒。 在生产力低下、天灾人祸频繁的古代,储存食物是应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首要手段。 “腌制?”百工堂堂主杨剑北接过了话头,“那得要多少盐?如今盐价可不便宜。”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时间,广场上热闹非凡。 “这样吧,”杨九狼听着众人的话,他不想管太多,“这些肉,我取走三成。” 众人点头,这在杨九狼的分配比例之内。 “剩下的七成,”杨九狼继续说道:“你们七位堂主,每人一成。至于你们各自领回去的肉,是腌是卖,自行处理。” “什么?” “每……每人一成?!” 三叔公杨剑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族……族长,你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能分到一成的肉?” 要知道,按照之前定下的规矩,公库分利,他们这些堂主也只能拿三厘,也就是百分之三。 一成,那是百分之十。 这剩下的肉,总共加起来怕不是有两千多斤。一成,就是两百多斤。 两百斤肉? 就算全按最便宜的野猪肉算,那也是一笔巨款。 他们当堂主,除了每日十五文的工钱,最大的盼头就是年底的分红。可现在,族长随手一挥,就分下来两百斤肉。 这……这是何等的气魄! 他们瞬间就明白了杨九狼的用意。 这分的不是肉,是人心!是忠诚! 这是在告诉他们:只要你们好好干,跟着我,有肉吃。 杨富贵的反应最快,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先是震惊,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狂热。 “族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我杨富贵何德何能,敢受此重赏!这商贸堂,我还未曾为村里挣回一文钱……” 他刚当上堂主,寸功未立,寸土未开,转眼就能分到两百多斤肉。 这些肉,特别是熊肉,拿到县城里,少说也能换回十来两银子。这比他辛辛苦苦倒腾好几月赚得都多。 这让他感觉,自己之前那些精打细算的小买卖,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跟着这样的族长,还愁没有发财的机会? “富贵叔,无需如此。”杨九狼打断了他: “你们都是杨家村的顶梁柱,杨家村的未来离不开你们的辛劳与付出。特别是商贸堂,往后的担子可不轻。” “是!是!”杨富贵连连点头,激动得满脸通红: “族长放心!我杨富贵这条命,往后就是你和杨家村的!谁敢挡咱们村的财路,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他这番话,是发自肺腑。 因为杨九狼给的,实在太多了。 其他几位族老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对着杨九狼深深一揖。 “我等多谢族长!” “族长高义!” 三叔公杨剑黑更是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他凑上前,谄媚地说道: “能跟着族长这样的雄主,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族长,还有那些……”杨坚又指了指另外几张长桌,上面堆放着十个猪头,还有几大箩筐的猪下水。 他想了想,提议说道:“要不,送到你的卤肉作坊?做成卤猪头、卤下水,味道可是一绝。” 杨九狼看了看那些猪头和下水,又看了看在一旁帮忙的十几名采猎小队队员。 “行。”他点了点头,“把这些东西,再拿出两百斤后腿肉,一并送到卤肉作坊。等卤好了,给采猎小队的兄弟,每人都分上几斤。” 还留在广场上的采猎队员们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队长威武!” “谢谢队长!” 卤肉? 那可是寻常猪肉三四倍的价钱,平日里谁舍得买一两尝尝?今天不仅能分到,还是管够的架势。 一时间,众人看向杨九狼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崇拜。 “还愣着作甚?!”杨虎冲着他们吼了一嗓子,“没听到族长的话吗?都过来搭把手,把东西抬到作坊去!” “好嘞!” 众人轰然应诺,立刻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抬起猪头、扛起箩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这一幕让其他村民看到,又是羡慕不已。 第404章 分肉(四) 峡谷,卤肉作坊。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在山后,夜色如墨般迅速铺开。 作坊院子里,几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被点亮,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院中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是一座标准的三间红砖瓦房院子,院落极大,用水泥铺地,干净整洁。 左右两侧,各搭建了一个巨大的棚子,几乎覆盖了半个院子。 左侧棚下,五口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稳稳地踞在砖砌的土灶之上。 右侧的棚子下,则是一片开阔的食材处理区。 旁边就是一口水井,井口用青石砌成,井边放着辘轳和木桶。 紧挨着,是几排大木盆,几张半人高的结实木案,上面放着粗大的原木砧板,还有挂在墙上的各种刀具、铁刷、钩子、刮板,一应俱全。 呼啦啦一阵响动, 十几个采猎小队的汉子,抬着十个猪头,几大箩筐的猪下水,还有百多斤精壮的后腿肉,涌进了院子。 ‘噗通’一声,杨铁牛将一整筐猪下水倒在木案旁的青石板上。 一股浓重的腥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的娘嘞,这味儿,真冲!”一个年轻队员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哈哈哈,嫌臭?待会吃的时候你小子别第一个抢!”旁边的人取笑。 在卤肉作坊上工的桂花婶子和郑嫂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工回家。 看到这么多人和东西进来,两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哎哟,这么多!”桂花婶子看着那几筐花花绿绿的猪下水,咂了咂舌。 “桂花嫂,郑娘子,今个可要辛苦你们了!”杨虎拎着一扇猪后腿,笑着说道。 “辛苦啥,有活干,有肉吃,高兴还来不及!”桂花婶子笑得合不拢嘴,“再说了,这都是托了族长的福,往年可没有此种好事。” 接下来,便是热火朝天的清洗工作。 清洗猪下水,绝对是个考验耐心的活。 特别是猪大肠和猪肚,里头的污秽和异味,若非用特殊方法,根本去不掉。 “都别傻站着了!”桂花婶子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想吃好的,就都给我动起来!” 她指着地上的猪下水,开始分配任务: “铁牛,你和二壮,把这些肥肠、猪肚,先用粗盐和草木灰给我使劲搓!里里外外都翻过来,一点黏糊东西都不能留!” “大山,你带几个人,去井边提水,把盆都灌满了!” “正武,你手巧,带人把猪头上的毛给我用火燎干净,再用刮刀刮,要刮得跟白玉一样。” “是,婶子!” “好嘞!” 这些在山上能与猛兽搏斗的汉子们,此刻在两位婶子的指挥下,竟像是一群听话的小学生,没有半点脾气。 整个院子,迅速运转起来。 提水的提水,搓洗的搓洗。 杨铁牛,一个能徒手跟野猪角力的壮汉,此刻却对着一根滑溜溜的肥肠,龇牙咧嘴。 他抓起一把粗盐,混着草木灰,像搓麻绳一样,在那肥肠上使劲地揉搓。 “他娘的,这玩意比泥鳅还滑!”他一边搓,一边嘟囔。 旁边的杨二壮笑得前仰后合,“铁牛哥,你轻点,别把肠子给搓破了,不然待会灌一肚子的屎汤。” “滚你娘的蛋!”杨铁牛笑骂一句,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减。 另一边,杨正武正带着人处理猪头。 他们将猪头架在火上,燎去细小的猪毛,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毛发烧焦的臭味。 随后,再用锋利的刮刀,一点点刮去表面的焦黑层,露出底下白净的皮肤。 整个院子,虽然充斥着各种不太好闻的气味,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 这种快乐,源于劳作,更源于对即将到来的美食的期盼。 这卤肉,平日里在县城卖到天价,他们连闻闻味都觉得奢侈。 今天,不但能亲手制作,还能给家里带回去几斤。 这种感觉,比分到几十斤肉还让人兴奋。 约莫半个时辰后, 第一批清洗干净的食材,被送到左边的灶台。 五口大锅下,火光熊熊,映得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郑嫂子负责调配卤水。她从墙角一个上锁的木柜里,取出一个个陶罐。 八角、桂皮、香叶、小茴香、花椒、草果……还有几样是众人根本不认识的香料。 这些都是杨九狼提供的秘方,也是这卤肉味道一绝的关键。 香料下入滚油,爆出浓郁的异香。随即,大勺的酱油、黄酒、糖色被倒入,刺啦一声,浓烟和香气一同升腾,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最后,灌入大半锅的高汤,一锅色泽酱红、香气霸道的卤水便初步制成。 处理好的猪头、猪肚、猪大肠、猪后腿肉,被依次放入五口大锅中。 盖上巨大的木锅盖,只留下一个小口排气。 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魔法了。 大火烧开,转为文火慢炖。 那股霸道的香味,也渐渐变得醇厚、柔和,丝丝缕缕地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来,勾引着每一个人的馋虫。 汉子们也不走了,就围在灶台边,一边帮着添柴,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口大锅,口水不知道咽了多少回。 “郑嫂子,这得卤多久啊?”有人忍不住问。 “急什么?”郑嫂子眼睛盯着火候,头也不回: “这肉啊,得慢慢喂它味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吃不了好卤肉。没两个时辰,出不了锅!” “这样吧,我们分成两组、轮流回去吃饭,然后再过来帮忙。”杨铁牛提议说道。 “好。” 两个时辰,听着漫长,但在众人的嬉笑打闹和对美食的期盼中,似乎也过得飞快。 当郑嫂子掀开第一口锅的锅盖时,一股浓郁到极致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芬芳,猛地爆发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锅里的卤水,已经变得粘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那原本白生生的猪后腿肉,此刻已经变成了诱人的酱红色,用筷子轻轻一戳,便能毫不费力地穿透。 猪头、猪肚、猪大肠,也都卤得软烂入味,色泽光亮。 “好了!出锅!” 随着桂花婶子一声高喊,早已准备好的汉子们,用巨大的铁钩和漏勺,将锅里的卤味一一捞出,放在旁边的竹篾大盘里。 热气腾腾的卤肉,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香气,简直要人命。 第405章 喝酒吃肉(一) “我的天!太香了!” “快!快拿刀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所有汉子都围了上来,眼中放着绿光,不停吞咽着口水。 杨正武手快,抢过一把切肉的短刀,也不嫌烫,直接从一大块卤后腿上片下一片。 肉片酱红油亮,肉皮Q弹,瘦肉纹理清晰,脂肪的部分已近乎透明。 他吹了吹,塞进嘴里。 眼睛瞬间就直了。 “唔……唔……”他嘴里塞满了肉,话都说不囫囵,只能一个劲地竖起大拇指。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众人的唾液,都纷纷跟上。 “要不,去叫队长过来,摆上几桌,今晚不醉不归。”一个汉子满嘴流油地提议。 “好,这个主意不错。” “我去叫。”杨铁牛自告奋勇,抹了把嘴,转身就往外跑。 而这时, 杨家四合院,内院。 灯笼的光晕,将水泥地面染上一层温暖的橘黄。 杨九狼拿回来的六百多斤肉,给杨木老、杨铁老、杨陶老三位老工匠各送去了五六十斤。 剩下的四百多斤,便留给了自家几兄弟。 院子中央,几张方桌拼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操作台。 杨九狼、杨九虎、杨九豺三兄弟,并排站着,各自负责一道工序。 杨九狼正用一柄薄刃小刀,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后腿肉,细细地分割成均匀的长条。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刀下去,都精准无比。这些肉条,是准备做肉脯的。 杨九虎则大开大合,他用的是一把厚背砍刀,‘梆、梆、梆’,富有节奏地将带着骨头的大块猪肉斩开。 他的力气大,每一刀下去,骨肉应声而裂,干脆利落。这些肉块,是用来做熏肉的。 四哥杨九豺负责用粗盐和各种香料揉搓那些准备做腊肉的五花肉。 他熟练地抓起一把盐,将每一寸纹理都揉搓到位,确保盐分能均匀渗透进去。 管家周济,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此刻正指挥着几个小厮, 将一排排处理好的肉条,用麻绳穿了,挂在屋檐下早已搭好的竹竿上。 他时而看看肉的成色,时而叮嘱小厮挂得稀疏一些,以便通风。 俨然一副大总管的架势,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厨娘李厨娘,则带着春桃、夏荷、翠儿几个丫鬟,在另一边处理一些边角料。 她们将剔下来的碎肉剁成肉糜,准备做成肉丸或者灌香肠。 孩子们自然是最高兴的。 杨小丫和阿米娜两个小不点,也在凑热闹,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手抓着盐,往一小块肉上抹。 “小丫妹妹,你的盐放多啦,会咸掉牙的!”杨浩有模有样地指点。 “才不咸呢!”杨小丫撅着小嘴,把沾满盐的小手往嘴里一塞,然后‘呸呸呸’地吐着舌头,小脸皱成一团。 “哈哈哈!” 杨浩和杨小草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阿米娜看着小丫的窘样,也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姜二娘、二嫂阿古茹和四嫂吴氏,三个女人则在廊下,借着灯光,做着更细致的活计——灌香肠。 肠衣是早就备好的,用温水泡得半透明。李厨娘将剁好的肉糜,加上切碎的菌菇、调味料,搅拌均匀。 吴氏负责撑开肠衣的口,姜二娘用一个特制的漏斗往里填肉,阿古茹则负责在灌好的一节节香肠上用细麻绳扎紧。 三人配合默契,流水作业,效率极高。 “七弟妹,你这手可真巧。”吴氏看着姜二娘填肉的速度,由衷地赞叹道。 “四嫂过奖了,熟能生巧罢了。”姜二娘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阿古茹低着头,专心地扎着绳结。她的手指修长,动作灵巧。听着两位妯娌说话,她时不时也抬起头,露出一抹浅笑。 经过半年多的学习,在语言沟通上,她虽然讲得还不是很流利,但日常上的交流也通了七八分。 而杨九狼给她家盖的二进四合院,前些已经乔迁入住,平时的肉类更是不缺。 如今,她也算是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 她的目光扫过这个热闹的院子,看到一家人和睦相处,为了生活而忙碌,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二嫂,在想啥呢?”姜二娘见她出神,柔声问道。 阿古茹回过神,用已经很流利的本地语言回道:“我在想,这里真好。” 她的话语很轻,却很真切。 吴氏听了,也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嗯,一家人这样,真的很好。” —— 一家人正忙碌中,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先至。 “队长!” 是杨铁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杨九狼抬起头,擦了擦手上的油,“铁牛,啥事?” 杨铁牛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院子里挂得满满当当的肉,又看了看众人,然后才挠着头,嘿嘿笑道: “队长,卤肉作坊那边,肉都出锅了。兄弟们让我来叫你过去喝几杯,尝尝鲜。” 闻言,杨九狼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活计。 肉基本都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些收尾的活,女人们和下人就能搞定。 “成。”他点了点头,转头问二哥杨九虎和四哥杨九豺:“二哥,四哥,可要一道过去?” 杨九虎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给女儿擦脸的阿古茹,又看了看廊下还在忙碌的七弟妹和四弟妹,摇了摇头,声音粗犷却带着柔和: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这里还有活,我帮衬着点。” 他现在大多时间都在迷雾谷,与妻女聚少离多,他只想多些时间陪着她们。 那些热闹,对他而言,远不如看着女儿的笑脸来得实在。 杨九豺也憨厚地笑了笑,“七弟,我也不去了。我得帮着、早点把这里活干完。” 杨九狼看着两位兄长,心中了然。 “行,那我过去一趟。”他脱下腰间的围裙,递给走过来的姜二娘。 对方接过,柔声叮嘱,“少喝些酒。” “晓得了。”杨九狼应了一声,又揉了揉凑过来的杨小丫的脑袋,“在家听话。” “爹爹,带肉肉回来!”小丫头不忘初心。 “好,给你带最好吃的卤大肠。” 杨九狼笑着,跟着杨铁牛,大步走出了院子。 —— 夜色更深了。 峡谷的风,带着山野的凉意。 卤肉作坊的院子里,却是一片火热。 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大桌旁,围坐着十几名采猎小队的汉子。 桌子中央, 用几个巨大的竹篾盘,堆着小山似的卤肉。酱红色的卤猪头,泛着油光; 切成片的卤后腿肉,纹理分明;还有卤得软烂的猪肚、猪大肠,香气四溢。 几坛子杨九狼空闲时酿的白酒,已经开了封,浓烈的酒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热血沸腾。 “队长来了!” “快,给队长让个座!” 杨九狼一走进来,原本喧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 那眼神里,有敬畏,有崇拜,更有发自内心的亲近。 “都坐,都坐。”杨九狼摆了摆手,脸上带着随和的笑意,“这几天大家辛苦了,都放开了吃,放开了喝。肉管够,酒也管够。” “好!” “队长威武!” 汉子们轰然叫好,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第406章 置办年货 酒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混杂着汉子们粗犷的笑语,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众人吃得满嘴流油,酒意上头,话匣子也跟着聊开。 聊的无非是山里的野兽,村里的趣事,还有对未来的盼头。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腊祭了。”杨铁牛灌下一大口酒,用油乎乎的手背抹了把嘴,大嗓门在院子里回荡: “明日,咱们一道去郡城办些年货,咋样?” “郡城?太远了吧。”立马有人出来反驳,“去县城置办些布匹、油盐,不就成了?” “县城的东西哪有郡城全?” “是啊,往年过年,能有口饱饭吃就谢天谢地了。”不知道是谁在感慨,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 “今年肉管够,还有余钱,是该好好乐呵乐呵。” “对对对,今年不用买肉,能省下很多银钱,可以用来置办其他货物,俺打算去购买面粉、大米和油盐,今年过一个丰盛的腊祭节。” “还有俺,俺家那新盖的红砖瓦房,还缺几幅年画贴贴,听人说郡城里有画师现场画的,那才叫喜庆!” 一时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充满了对腊祭节的期盼。 杨铁牛见大伙兴致都起来了,便扭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杨九狼:“队长,你觉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 杨九狼放下酒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兴奋的脸庞。 他明白,这种兴奋不仅仅是因为有了余钱,更是一种生活有了盼头、日子越过越好的证明。穷了太久,一旦手头宽裕,便想把过去亏欠家人的一并补上。 “去郡城,路途遥远,恐不太平。”他想了想说道:“铁牛,你和杨大山各带一个小组同去,路上有个照应。” “好嘞!”杨铁牛立刻应下。 “你们想采买的货品,可以提前登记和汇总。”杨九狼继续说道,“到了郡城,所有东西,统一采买。量大,价钱好商量。” 闻言,众人眼睛一亮。 对啊! 这个法子好!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 几十户人家的东西合在一起买,那可是一大笔生意,哪个掌柜不给几分薄面,便宜些? 作为普通百姓,一辈子精打细算,能省一文是一文。族长这脑子,就是比他们好使。 “队长英明!” “还是队长脑子活泛!” “队长,你不一起去吗?”杨铁牛又问。 “我便不去了,”杨九狼摇了摇头,“我会让周管家跟着你们。他心细,会算账,你们也省心。” “好嘞!”杨铁牛咧嘴一笑,有周管家跟着,他确实放心不少。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众人又喝了一阵酒,便自觉地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先回家歇息,后半夜再来换班; 另一拨人则继续守着灶火,给大锅里的卤肉添柴、翻搅。 那十个猪头,几大筐的下水,还有两百斤后腿肉,足够他们忙活到天亮。 —— 第二天,清晨。 杨家村祠堂前的广场上,却已是人声鼎沸。 五辆套好的牛车旁,围满了村民。 大多是采猎小队成员的媳妇或父母,她们手里攥着一串串铜钱,或者一小块碎银子,正七嘴八舌地往管家周济身前挤。 “周管家,劳烦给俺家五斤面粉,十斤大米!” “俺要一罐菜油,还有一斤盐!” “周管家,这是一百文钱,给俺带一小罐饴糖回来,家里的娃馋了好久了。” 周济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他手持毛笔,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厮帮他研墨。 每收一笔钱,他都在一本厚厚的账簿上仔细记下户主姓名、所需物品和钱款数目,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他虽然忙得额头冒汗,但条理清晰,没有丝毫混乱。 杨铁牛和杨大山带着二十名采猎队员,穿着统一的短褐劲装,在一旁维护着秩序。 “都别挤,一个个来!误了时辰,谁的东西都买不成!”杨铁牛吼了一嗓子,声如洪钟,场面顿时安静了不少。 就在这片热闹中,杨九狼赶着另一辆牛车,缓缓从自家院门驶出。 他的车上东西不多,却很扎眼。一个用厚麻布盖着的箩筐,隐约能看到下面是捆扎好的活禽。旁边还有几个小布袋。 经过广场时, 他没有停留,只是对着杨铁牛点了点头,便径直赶着牛车,向村口行去。 他的目的地,是边荒县城。 牛车上,放着十五六斤黑熊肉和十来斤狍子肉。 三只芦花鸡被捆着脚,安静地卧在筐里,个个肥硕,羽毛油亮。 这些家鸡是杨奶奶平日里精心喂养的,下的蛋都比别家的要大一圈。 此外,还有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四五斤干香菇,是杨九狼闲时入山采摘,亲手炮制的山货。 年底了,人情往来,需要走一走。 这些,便是他今日要去县城送的年礼。 年底送礼,在古代称之为‘馈岁’。送的既是礼,也是关系,是来年的路。 尤其是对官府的打点,更是重中之重。这关乎到自家生意能否安稳,村子能否少受胥吏的骚扰。 —— 边荒县,县衙后庭。 杨九狼拉住牛车,熟门熟路地对守门的衙役拱了拱手。那衙役认得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王政兴快步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夫人周氏。 “杨族长,何事劳你亲自跑一趟?”王政兴今日穿着一身素色常服,但眉宇间的官威不减,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王大人,年节将至,草民备了些乡野薄礼,不成敬意。”杨九狼说着,便从车上拎下两只鸡,又揭开盖着熊肉的麻布。 王政兴的目光落在那些色泽暗红、带着清晰纹理的熊肉上,眼睛微微一亮。 这东西,确实是稀罕物,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他身为县令,自然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只是微微颔首:“杨族长有心了。” 第407章 送礼 一旁的县令夫人周氏则直接得多。 她平日里收的礼,不是金银就是绸缎,早就看腻了。 这些实实在在的山珍野味,反倒更让她欢喜。 尤其是那几只芦花鸡,一看就是吃粮食长大的,比市集上卖的那些要精神太多。 “这鸡养得真好。”周氏真心赞了一句,又看向杨九狼,温婉地问道:“姜家妹子身子可好?算算日子,她已经坐完月子了吧。” 她主动提及姜二娘,是将这次的往来,从官面上的应酬,拉近到了家宅间的私交。 “托夫人挂念,她一切安好!”杨九狼回道。 说着,他又从车上拿出一个小巧的竹篮,递了过去。篮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干香菇。 “这是……”周氏接过篮子,一股浓郁的、奇异的干香味扑鼻而来。 她低头看去,只见那黑褐色的菌盖上,有着龟裂般的纹路,煞是好看。 “夫人,此物名为香菇,山野之物,闻着香,吃着更香。”杨九狼解释道。 “香菇?”周氏有些迟疑,“这……不是毒菇么?怎会如此之香?” “夫人放心,”杨九狼笑了笑: “此物名为香菇,看着虽与毒菌有几分相似,却非毒物。我家常食,若有半分差池,我也不敢送到府上来。” 周氏听着他笃定的口气,又闻着那霸道的香气,心中的疑虑去了大半: “这东西闻着就不是凡品,想来味道定然不差。却不知,该如何烹制?” “此物最妙的吃法,便是炖鸡。”杨九狼不假思索地说道: “取半只鸡,几枚香菇,用温水泡发,连同泡发的水一同入锅,只需放些许盐,慢火炖上一个时辰。那汤,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他只说了一种最简单的做法,却点出了香菇的精髓——提鲜。 “或是切成薄片,与肉同炒,也能增添风味。若是素食,用清油略煎,撒上细盐,亦是人间美味。” 周氏听着,口中不自觉地分泌津液,“听你这么一说,我这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起来了。” “若是夫人喜爱,”杨九狼道,“这些吃完,随时遣人去村里知会一声便可。” 王政兴在一旁听着,心中对杨九狼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此人行事,滴水不漏,看似送些山货,实则每一步都有深意。 他笑着开口:“杨族长,不若入内用杯热茶?” “不了,大人公务繁忙,我还要去置办些年货,就不叨扰了。”杨九狼婉拒。 “既如此,本官便不强留了。”王政兴也不坚持,点了点头。 杨九狼留下两只鸡和大部分肉、香菇,便赶着牛车离去。 ——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杨九狼拿着剩下的一只鸡和肉,找到了县衙的捕头李奎。 李奎的家就在县衙不远的一条巷子里,是个不大的院落。 得知杨九狼亲自上门,李奎受宠若惊,连忙从屋里迎了出来。 “杨族长,你这是……”李奎看着杨九狼手里的东西,有些手足无措。 “李捕头,年节下,一点心意。”杨九狼将东西递过去,“我四哥的卤肉铺子,多亏你平日里的照拂。” “杨族长,你太客气了!”李奎连忙接过,也不推辞。 他虽是捕头,在县城里也算一号人物,但他深知,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能量,远非他一个小小捕头能比。 除了肉和鸡,杨九狼又从牛车上搬下来两坛酒。坛子不大,用红布和泥封着口。 “这是……” “上次你喝过的白酒’。”杨九狼拍了拍酒坛,“自家酿的,不值钱,就是喝个舒坦。” 听到‘白酒’两个字,李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上次送粮食过去,杨九狼请他喝过,那滋味,醇厚绵长,回味无穷,比县城里最好的酒肆卖的酒都要好上几分。他事后还念叨了好久。 “这……这如何使得!”李奎搓着手,嘴上客气,眼睛却挪不开了。 “别客气!”杨九狼把酒坛放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不等李奎再说什么,便转身上了牛车。 李奎抱着两坛酒,提着鸡和肉,站在门口,看着杨九狼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份礼收下,表示双方以后的关系绑得更紧了。 —— 送完礼,杨九狼赶着牛车,来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东街,卤肉铺子。 还未走近,一股浓郁的卤肉香气便霸道地钻入鼻孔。 铺子门口,人头攒动,进进出出,生意好得惊人。 杨九狼将牛车停在后巷,从后门进了铺子。 后院里, 几个新雇的伙计正在忙碌,有的在清洗大豆,有的在推着石磨。 大姐杨月华正指挥着他们,将一排排晾在竹竿上的、淡黄色的薄片收下来。 那些薄片是在晾晒的腐竹,它们呈现出淡黄色,挂在竹竿上,在风中微微晃动,看起来很诱人。 “小弟,你来了。”杨月华看到杨九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她如今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布裙,腰间系着围裙,头发用一根银簪挽着,眼神明亮,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几分老板娘的气度。 “大姐,生意如何?”杨九狼问道。 “好,好得很!”杨月华喜不自胜,拉着他往前堂走,“你快来看看。” 穿过挂着布帘的门,前堂的景象让杨九狼也有些意外。 铺子再次重新规划,旁边又多了好几个区域。 一个货架上,摆着一捆捆细如银丝的粉丝,晶莹剔透。另一个货架上,则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腐竹。 前堂里,一个伙计正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几个小碟。 “各位客官,尝一尝,新出的凉拌皮蛋,蒜蓉口的,开胃解腻!” “这是腐竹,豆子做的,不管是凉拌还是下锅涮,都好吃得很!” 几个衣着体面的妇人,正用竹签扎起一小块皮蛋,迟疑地放进嘴里,随即眼睛一亮。 “哎,这黑乎乎的东西,味道还真不错!” “这叫腐竹的,口感倒是奇特。” 杨九狼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姐不仅把东西做出来了,还学会了后世最管用的法子——免费试吃。 “都是你教的法子。”杨月华笑道,眼神里满是自豪: “别说,还真管用。这腐竹和粉丝,刚拿出来时,问的人多,买的人少。我让伙计这么一吆喝,一试吃,嘿,现在每天都供不应求。”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杨九狼耳边,兴奋地说道:“就这几样新东西,一天挣的钱,快赶上以前卖十天卤肉了!” 这时代的富户,不缺钱,缺的是新奇的、能彰显身份的吃食。 腐竹、粉丝这些东西,制作工艺并不复杂,难的是那层窗户纸。 一旦捅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杨九狼的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挑选货物的顾客。 她们衣着光鲜,身后跟着提篮的仆妇,显然都是县城里的富裕阶层。 她们对价格并不敏感,几百文一斤的腐竹,眼都不眨就买下几斤。 第408章 再遇李家人(一) 看着这些出手阔绰的妇人,杨九狼心想,无论腐竹还是粉丝,在过年的的餐桌上,都是必不可少的。 “大姐,”他对杨月华说道:“腐竹、粉条这些,也给我留一些。” “晓得,我早就提前给你准备好了。”杨月华笑着回应,“知道你认识的人多,每一样都给你留下足足两麻袋。”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小舅舅!” 三个小身影,‘嗒嗒嗒’从门外跑了进来。 两男一女,正是杨月华的三个孩子。 三个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两男一女,正是杨月华的孩子。 他们身上穿着崭新的细棉布衣裳,虽然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但干净整洁,没有一个补丁。 脸蛋红扑扑的,带着一层健康的光泽,再不是李家村时那副蜡黄干瘦的模样。 一年多的好日子,给他们换了一副骨血。 最大的外甥李德仁,个头蹿高了不少,眼神不再是怯懦躲闪,而是充满了少年人的好奇与英气。 二外甥李德义,脸上肉嘟嘟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个福气娃娃。 他们看到杨九狼,眼里满是亲近和喜悦,因为杨九狼经常过来,都会带他们去逛街或者买好吃的。 最小的外甥女李萌萌,扎着两个小抓髻,手里还抓着半块麦芽糖,小嘴吃得黏糊糊的。 她一把抱住杨九狼的大腿,仰起头,奶声奶气地喊:“舅舅,抱!” 杨九狼哈哈一笑,俯身将她抱起,“小萌萌,又跑去哪玩了?” “爹爹……作坊……”李萌萌口齿不清地指着外头,大眼睛亮晶晶的,“看……木头飞!” 她口中的‘木头飞’,指的是李明作坊里那台由杨九狼设计的半自动化锯木车床。 在小孩子眼里,飞速旋转的锯片将木料切开,可不就是木头在飞么。 杨月华看着三个孩子对杨九狼这么亲近,也非常开心,但还是嗔怪一句:“瞧你们几个,整日疯跑,小心被坏人抓走。” 杨九狼逗弄着怀里的小萌萌,对杨月华说道:“大姐,我看明年开春,就把德仁和德义送到杨家村,让他们上村里的私塾。” “送到杨家村?”杨月华愣了一下,“我正想着,在县城给德仁寻个好点的私塾。他都八岁了,再不启蒙就晚了。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门路。” 县城的私塾,不仅束脩高,还讲究门第和引荐人,不是有钱就能进的。 “县城的私塾龙蛇混杂,人心也相对复杂。”杨九狼摇了摇头,“小外甥他们底子薄,心性未定,不如先到杨家村。” 孩子的早期教育,环境的稳定性与安全性至关重要。 杨家村是一个相对封闭且由他掌控的地盘, 能为孩子提供更高的安全感,减少外界不良因素的干扰,有利于他们性格的塑造和基础知识的构建。 “村里的私塾,先生是我请的,教的都是最基础实用的东西。先让他们认字、明理,把根基打牢。”杨九狼解释道: “等过个两三年,心性定了,若是块读书的料,再送到县城书院也不迟。” 杨月华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孩子放在那,她也放心。 “那就听你的。”她点了点头。 正说着,铺子外又走进来一人,正是姐夫李明。 他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尴尬,因为身后,还跟着一大家子人。 正是李家公公、李家婆婆,还有李家大哥、三弟两家人,浩浩荡荡,十几口人,把铺子门口的光都挡住了不少。 他们身上穿着整齐的粗棉衣,气色比一年前不知道好了多少,显然那一百两银子,确实改善了他们的生活。 只是此刻,他们看着这间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铺子,眼神是说不尽的羡慕和嫉妒。 前堂的伙计和客人都被这阵仗惊动,纷纷侧目。 杨月华脸色微微一变,立刻上前,将他们引向后院。 “有什么事,到后院说,莫要惊扰了客人。” 后院里,晾晒腐竹的竹架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明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对杨月华简述了来意。 原来,李家人今日来县城置办年货,顺道过来,是想让他带着三个孩子,回李家村过腊祭节。 “不行。”杨月华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拒绝。 两个字,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闻言, 李家公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往前一步,带着长辈的口吻: “杨氏,孩子是李家的种,李家村是他们的根。回去认认祖宗,过个年节,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你为何要阻拦?” “为何阻拦?”杨月华的语气已经没了往日的恭顺: “当初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这三个孩子,如今是我杨月华的,与你们李家,再无瓜葛。” “你……你怎可如此绝情?”李家公公气得胡子有些抖。 他本想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可眼角余光瞥到一旁抱胸默立的杨九狼,那股气势便瞬间瘪了下去。 他放缓了语气,转换策略,打起了感情牌:“我们……我们也是想孩子了。让他们回去过个年,也是对孩子好,不能让他们忘了本。” “忘了本?”杨月华冷笑一声, 她指了指院子里正在玩耍的三个孩子,还霸气地回道,“我杨月华才是他们的本,你们李家如今能给他们什么?” “李明想回去,我管不了。”她看了看旁边的男人,话锋一转: “但孩子,不行。你们当初收了银子,就该认这桩买卖。如今又想不花一文钱把人领回去,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李明是在李家村长大的,对那里的情感盘根错节,让他彻底斩断,不现实。 但孩子不同。他们还小,像一张白纸,新的环境和生活会覆盖掉旧的记忆。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 想到这里,杨月华补充道: “这三个孩子,十八岁前,我不会让他们回李家村。等他们长大、明白事理,若是他们自己还想回去认祖归宗,我绝不阻拦。到时候,他们的选择,我尊重。” 她没有完全把路堵死, 这‘十八年之约’? 看似通情达理,实则釜底抽薪。 十八年后,物是人非,孩子们对李家还剩多少感情,谁也说不准。这几乎等同于一个无限期的拒绝。 第409章 再遇李家人(二) 李家婆婆一听这话,三角眼一瞪,就要撒泼骂街,却被旁边的大儿媳死死拉住。 李家大嫂在她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李家婆婆眼中的怒火渐渐冷静下来。她明白过来,硬来是行不通的。 杨月华今非昔比,背后还有个煞神般的杨九狼。 光是这间铺子,就代表着他们李家如今惹不起的财力。 “老二,”李家婆婆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二儿子,“你是男人,这家里的事,你倒是给句痛快话?!” 李明一脸苦涩,他能有什么主意? 如今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杨月华拿主意,他作坊里赚的银钱,也都交由妻子打理。 他看了一眼父母兄弟,又看了看妻子,一时进退两难。 他不清楚,家人是真心想念孩子,还是看中了他们如今富裕的生活,想来打秋风。或许,两者都有。 最终,他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低声道:“孩子的事……如今是月华做主,我……我听到她的。” “没用的东西!”李家婆婆低声咒骂了一句。 李家公公见状,知道今天若不拿出点真章,怕是空手而归。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杨月华,沉声道:“杨氏,你如此行事,隔断血脉,有违人伦,就不怕遭天谴吗?” 他现在能做只有道德绑架,直接把帽子扣到了‘天理人伦’的高度。 “遭天谴?” 一直沉默的杨九狼,实在是忍不住: “当初你们李家,在窝棚里,为了一百两银子,把儿媳和亲孙子明码标价卖出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想,会不会遭天谴?” “一码归一码!不管如何,他们身上流着我李家的血,这是铁打的事实!”李家公公强行辩解,但底气已然不足。 “行啊!”杨九狼嗤笑一声,“既然你们李家如此看重血脉?一百两……可以把人带走。” “这……”李家公公被噎住。 其实, 他们看到杨月华如今混得风生水起,便起了一些念头。 反正杨月华的银子,以后都会留给她的子女。只要想办法把对方的几个孩子拉拢回李家,杨月华的家产始终都会归于李家。 杨九狼何尝看不出这一家子人的心思,他冷冷警告了一句,“当初既然收了银子,就要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否则……”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其中的威胁,让李家众人噤若寒蝉。 他们当然听闻杨九狼的凶名。 在边荒县这一亩三分地,让一个家破人亡,对眼前的年轻人来说,或许真的不比碾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眼看场面僵住,杨月华不想把事情做绝。 她转身回屋,片刻后拿出五两碎银,递给李明。 “拿着吧。你想回去过年,就回去。我跟孩子们,在县城过。” 她看着丈夫,眼神复杂。 她不认可眼前男人的软弱,却也理解对方夹在中间的为难。 这五两银子,是给对方的体面,也是给对方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应有的尊重。 五两银子,足够李明风风光光地回村过个肥年,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感激妻子的通情达理,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我……我回去吃了年夜饭,就赶回来陪你们。” 说完,他拿着银子,领着李家一众人从后门离开了。 等众人离开,杨九狼向杨月华提议说道,“大姐,要不……今年带着孩子们,回杨家村过腊祭节?” “不行。”杨月华想也不想就摇头,“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年的道理?不合规矩,寓意也不好。” 这时候的观念,如同无形的枷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年节回娘家,容易被人非议,认为是在夫家过得不好,关键是不符合当地的习俗规范。 杨九狼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劝。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姐的原则性极强。 —— 傍晚,杨家村。 杨九狼拉着一牛车满满的年货缓缓归来。 祠堂前的广场上,人声喧闹。 内务堂堂主杨坚,正领着十来个半大小子,踩着长凳,往新祠堂的廊柱上挂灯笼。 那祠堂,早已不是当初那三间漏雨的土房。 如今是一座宏伟的青砖大瓦的院落,屋顶铺着整齐的青瓦,屋脊两端,陶制的鸱吻昂首望天,透着一股庄严气派。 廊柱是整根的巨木,表面刷着暗红色的桐油,光滑可鉴。 “高点,再往上挂些!”杨坚仰着头,冲着一个爬在木梯上的小子喊道。 那小子手里提着一盏崭新的羊皮灯笼,闻言又往上挪了挪,将灯笼挂在屋檐下的铜钩上。 几十盏一模一样的灯笼挂上去,虽未点亮,却已然有了几分节庆的喜气。 几个妇人则在下面,用熬好的米浆,将一张张剪好的窗花,贴在窗棂上。 还有人正将长长的红绸,缠绕在祠堂门口的两棵老槐树上。 杨九狼的牛车停下,杨坚看见了,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了过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短褐,但精神头很足,眼神清亮。 “族长,回来了。”他拱了拱手,目光扫过那满满一车的货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嗯。”杨九-狼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杨坚叔,你这就开始弄祠堂啦。” “不早了,过两天就是年终腊祭。”杨坚回道,“到时候,这里最热闹,每家每户都会过来上香。” 他的语气里,带着宽慰与自豪。 这祠堂,是杨家村如今的脸面,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和村民们的心血。 “腊祭的祭品,可都备齐了?”作为族长,杨九狼顺便问一口。 “都备下了。三牲、五谷、新酿的酒,一样不缺。”杨坚答得干脆利落。他做事,向来稳妥。 第410章 腊月(一) 说实在的, 杨九狼虽为族长,但族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这位内务堂堂主在操劳。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杨坚叔,村里事无巨细,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这个族长,倒成了甩手掌柜。” “族长,你这是哪的话。”杨坚连忙摆了摆手,神情肃然,“没有你,哪有今日的杨家村。我做的,不过是些分内的琐事,不足挂齿。” 在他心里,眼前这位年轻族长,已近乎神人。 一年光景,村子天翻地覆。 办作坊,家家户户都有了进项。 修水利,田里收成翻了番。 建新房,红砖红瓦取代了茅草屋。 开私塾,娃们能读书识字。 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开天辟地?能在对方手底下做事,是他杨坚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算了,不说这些。”杨九狼笑了笑,转了话头,“我从县城带回些年货,你让人过来峡谷,我分你们一些。” “年货?”杨坚略感意外,“族长,我家里已经 备了不少的年货。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就……” “杨坚叔,莫要客气。”杨九狼打断了他: “不是什么金贵之物,是我大姐铺子里新做的吃食,外头少见。拿回去,给家里人添个新菜色。” “那……好吧。”杨坚便不再推辞,点头应下,“我稍后让你婶子过去。” —— 一刻钟后,峡谷,杨家四合院。 杨九狼拉回来的年货,正在前院卸载。 桂花婶子提着一只肥硕的花母鸡,缓缓走了进来。 鸡脚被草绳捆着,但精神头十足。 杨九狼见状,迎上去,“婶子,你来便来,咋还提着鸡?” “是你杨坚叔让拿来的。”桂花婶子把鸡递了过来,“二娘才出月子,身子虚,正好拿去炖汤补补。” “那我就不跟叔和婶子见外了。”杨九狼也不客套,接过、放好。然后取来一个干净的小麻袋,开始装东西。 他先装了三四斤焦黄的腐竹,又抓了两斤雪白的粉丝,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十几个裹着草木灰的皮蛋和咸蛋。 皮蛋和咸蛋,桂花婶子是见过的,也吃过,知道是好东西。 但她的目光,却被那两样陌生的吃食给吸引。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那像枯树枝一样的腐竹,又捻起一根粉丝对着光看。 “九狼小子,这黄杆杆和白丝丝是啥吃食?” “黄的叫豆皮,也叫腐竹。”杨九狼拿起一根,在手里‘咔吧’一声掰断,“用它来炖肉、或者凉拌都好吃。这白的叫粉丝,绿豆做的。” “豆浆皮?绿豆?”桂花婶子一脸惊奇,这都是寻常物,怎地凑一起,就成了这副模样?“那该如何吃?” “婶子,回头我让二娘教你。” 话音刚落,姜二娘便从内院走了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杨铁牛的媳妇李兰芝,和杨二狗的媳妇廖芬贝。 她们今日过来跟姜二娘一起做年糕。 如今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了余钱,年节将至,女人们的心思也都活泛了起来,总想给家里多添几样花色,过个名副其实的丰年。 看到是她们俩,杨九狼便说,“正好,你们也带些回去。” 李兰芝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粉丝。 “族长,这可如何使得!”她连忙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这白丝丝我认得,叫粉丝。听说这东西金贵着呢,要二百文一斤!只有县城里那些富贵人家才舍得买来吃。” “二百文一斤?!” 桂花婶子和廖芬贝同时喊出声。 这个价格,对她们的冲击太大了。 二百文,能买十来斤最便宜的猪肉,足够一家老小一两个月的荤腥补充。 用这么多钱,去买一斤看起来跟面条差不多的东西? 哪怕她们家里如今都有了二三百两的存款,这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节俭,还是让她们觉得肉痛,不,是心在滴血。 一旁的姜二娘见状,温婉一笑。 她如今掌管着内宅,迎来送往,眼界早已不同。 她知道这些东西的成本并不高,利润大头都在于‘新奇’二字。 她上前帮忙装袋,“婶子,兰芝嫂子,还有芬贝妹子,一年到头就一个腊祭,图个热闹。九狼拿回来这么多,就是让大伙尝个鲜的,你们就安心拿着。东西再金贵,也是给人吃的。” 听姜二娘这么一说,三人这才缓和下来。 是啊,族长家大业大,这点东西算什么。 再说了,大家的关系都已经这般熟络,再推辞,那就见外了不是。 “那……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李兰芝带头接过了麻袋。 其他两人也接过,她们跟姜二娘讨到这些东西的吃法,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 姜二娘才看着那两个半人高的大麻袋,有些无语地说道:“九狼,你咋拿了这么多回来?这是要把大姐的店都给搬空了。” “我也没办法,是大姐提前备下的。”杨九狼将剩下的货物归拢好: “家里下人多,还有二哥、四哥和你娘家那边,分一分,其实也不多。” “老爷,我们也能吃?”在一旁帮忙卸货的门房刘三,眼睛一亮。 “自然。”杨九狼瞥了他一眼,“吃食上,我何时短缺过你们?” “是、是是……”刘三连连点头,“老爷和夫人,待我们最好了!” —— 转眼,便至年三十,腊祭。 腊祭是岁末大祭,祭祀百神,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如今虽礼节简化,但对寻常百姓而言,依旧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日子。 下午,杨家西村,新住宅区。 新落成的红砖瓦房前,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 杨铁牛家门口,他正踩着个木凳,笨手笨脚地往门框上抹浆糊。 他的媳妇李兰芝,捧着一张裁好的红纸,在下面指挥:“再往左些……哎,高了高了!” 杨铁牛手一抖,红纸‘啪’地一下贴了上去,歪歪扭扭。 “真是笨手笨脚的。”李兰芝嗔怪一句,却没真生气,自己先笑了。 这是他们新房子的第一个年头,必须搞得隆重,讨个好兆头。 以往过腊祭节,连肉都不舍得多买,更不用说……给那四处漏风的茅草屋贴上红纸年画了。 第411章 腊祭(二) 而杨九狼的四合院,更是忙碌与热闹。 “梯子往东挪三尺!对,就那儿!” 管家周济的吆喝声,在前院清亮地回荡。 几个年轻小厮应声而动,抬着长长的竹梯,脚步稳健地跑向东厢房的屋檐。 与寻常人家贴几张红纸不同,杨家的布置,自有一套章法。 这宅院太大,规矩也多。管家周济卯时便起,带着几个小厮,从大门开始,一点点布置。 门,是一家之脸面。 两扇朱漆大门被擦得油光锃亮,门上那对兽首铜环,被刘三用细麻布蘸着草木灰水,反复盘得能照出人影。 而大门上,并未贴上常见的门神画。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半人高的、整块的桃木板。 木板上,雕着两个面目狰狞、顶盔贯甲的武将。左为神荼,右为郁垒,线条刚劲,怒目圆睁,连眉毛都透着一股杀伐气。 这是管家周济特意请了县城里最好的木匠,花了十两银子,耗时半月才雕成的。寻常邪祟,怕是望一眼,就得魂飞魄散。 门楣之上,除了匾额外,还挂上了一排八个大红灯笼,用长杆挑着,一字排开,气派非凡。 入了大门,进了前院。 这是待客之所,布置得庄重而大气。 廊檐下,每隔几步便悬挂一盏红灯笼,连成一片,如一条火龙。 院中的树枝上,系上了长短不一的红绸带,风一吹,猎猎作响。 倒座房的窗户上,贴着精巧的剪纸窗花,图案多是‘五谷丰登’、‘车马盈门’之类的吉祥纹样。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周济这位大管家的细致与周全。 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 院中,抄手游廊的廊柱上,都缠上了红绳。正房与厢房的窗棂,也换上了崭新的窗纸,映着屋内的灯火,暖意融融。 姜二娘正带着丫鬟春桃、夏荷,在红绳下上挂一个个小巧的香囊。 香囊里面填充了晒干的艾草和几种不知名的香料,味道清冽,有驱虫防疫之效。 她做事极认真,每个香囊的间距,都用手指量过,务求均等。 最后是后院。 这里是女眷的私密空间,布置得最为雅致。 那栋两层小楼的门前,没有挂大红灯笼,而是两盏小巧的羊皮宫灯,灯上绘着淡雅的梅兰竹菊。 整个院落,从外到内,全部布置完毕,已是暮色四合。 周济一声令下,院内所有灯笼尽数点亮。 刹那间,整座院落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从大门口的桃木门神,到内院廊下的精致灯笼,再到后院小楼檐角的玲珑灯盏, 数百点橘黄色的光晕,将青砖灰瓦、红绸剪纸,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辉。 随即, 年夜饭开始了。 内院廊下,一张特制的巨大圆桌,油光锃亮,足以坐下十五六人。 此刻,桌上已摆满了菜肴,一共十二道。 没有山珍海味,却道道都是功夫菜,样样都透着喜庆。 最显眼的一道是——全家福: 巨大的砂锅里,奶白色的高汤咕嘟作响,热气氤氲。汤底是老母鸡和猪骨熬了数个时辰的成果。 锅内食材层层叠叠,最下面是吸饱了汤汁的白菜,中间是炸得金黄的肉皮、手工捶打的肉丸、鱼丸,还有晶莹透的粉丝。 最上层,铺着几片熏肉、几颗鹌鹑蛋和几朵泡发的香菇。这道菜,取的是‘团团圆圆,福气满满’的彩头。 还有一道是——年年有余: 一条足有五六斤重的大草鱼,破肚清膛,用姜片、葱段腌制去腥,上锅猛火蒸熟。 出锅后,淋上滚烫的熟油,‘刺啦’一声,葱姜的香气被瞬间激发。鱼身完整,寓意有头有尾; 只吃中段,留下头尾,则是为了讨一个‘年年有余’的好兆头。 杨奶奶坐在上首,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 她的左边是杨九虎一家,右边是杨九豺一家,对面则是杨九狼一家。 三个孙子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人丁兴旺,她看着满堂儿孙,眼眶有些湿润。 “都动筷,动筷!菜要凉了。”杨奶奶笑着招呼。 杨九虎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眼神柔和,不断给女儿阿米娜夹着肉丸。 四哥杨九豺则憨厚地笑着,跟妻子吴氏小声说着话。 “奶奶,二哥,四哥,还有嫂子们,”杨九狼举起酒碗:“这第一碗,敬咱们这个家,愿来年,日子更红火。” “好!”众人齐齐举杯。 —— 前院,也摆着同样的一桌。 管家周济坐在主位,他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心中感慨万千。 他身旁,是门房刘三、厨娘李厨娘,还有春桃、夏荷、翠儿等一众丫鬟小厮。 “都别拘着,老爷吩咐了,要吃好喝好。”周济朗声说道,“动筷吧!” 下人们起初还有些拘谨,可闻着那霸道的肉香,终是忍不住。 刘三夹起一块金黄的鸡肉,塞进嘴里,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他含糊不清地对旁边的钱账房说:“老钱……这……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 “何止是鸡。”钱账房喝了一口酒,也是满脸感慨: “你看看这鱼,这做法,县城里最大的酒楼‘迎仙楼’都做不出来。咱们老爷,是神仙般的人物。” 春桃和夏荷两个小丫头,吃得满嘴是油,相视一笑,眼里满是幸福。 她们以前在别家大户,年节时能得些残羹冷炙便是天大的恩赐,何曾想过能与主家吃着同样的宴席。 “能进杨府,真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李厨娘喝了一口鲜美的鸡汤,由衷地说道: “老爷仁厚,夫人和善,这样的主家,打着灯笼都难找。”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管家周济端起酒碗,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大家都安静下来。 “诸位,”他环视一圈,声音沉稳: “今个是腊祭,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老爷和夫人仁厚,让我们这些下人,也能吃上和主家一样的年夜饭。这份恩情,咱们得记在心里。” “别的话我不多说。我周济活了半辈子,伺候过的主家也有几个,从未见过像咱们老爷这般体恤下人的。”他站了起来,举起酒碗: “我提议,咱们一起,敬老爷和夫人一碗!” “敬老爷夫人!”所有人齐刷刷地站起来,举起酒碗,朝着内院的方向,深深一躬,然后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第412章 腊祭(三) 就这样,一顿年夜饭吃到了繁星满夜空。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给压岁钱。 杨九狼拿出一沓提前备好的红包,这些红包是他自己设计的,简单的红纸,用米糊粘上,朴素却喜庆。 他先走到杨奶奶面前,双手奉上一个最大的红包。 “奶奶,给您的。祝您老人家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杨奶奶接过,这是她第一次收红包,也没太多讲究,顺手便打开。 里面不是铜钱,也不是碎银,而是一张整整齐齐、一百面额的银票。 “你这混小子……”杨奶奶想把银票推回去,“我一个老婆子,要这许多钱作甚?你们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奶奶,这是孙儿的一点心意,你就收着。”杨九狼按住她的手,“你拿着,我们心里才踏实。” 杨奶奶眼角带笑,终究是没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收好。 她在乎的不是银子,而是孙子的这份孝心,看到孙子们都有出息,她比谁都高兴。 “爹爹,我的!我的!”杨小丫见状,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伸出小手。 “先排队。”杨九狼看着院子里几个眼巴巴的小家伙,笑着说道。 “嘻嘻……” 一声令下,小家伙们呼啦啦地站成一排。 孩子们身上的新衣,也各有讲究。 杨浩作为长孙,穿的是一身沉稳的藏青色棉袍,显得像个小大人。 杨小草是女孩,一身桃红色的襦裙,袖口绣着迎春花。 杨小丫则是一件大红色的对襟小袄,下面是条厚实的棉裤,衬得小脸粉扑扑的,像个年画娃娃。 最小的阿米娜,穿着一件带着白色绒毛领子的皮坎肩,是杨九虎用上好的兔子皮做的,既保暖又带着一股草原儿女的飒爽。 杨九狼拿出几个小些的红包,挨个分发。 “小浩,给。”他先递给杨浩。 “谢谢小叔!”杨浩双手接过,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嗯,”杨九狼点了点头,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是大哥,往后要护着弟弟妹妹们。” “知道了,小叔!”杨浩挺起小胸膛,郑重应下。 第二个是杨小草。 小姑娘接过红包,同样道了一声,“谢谢小叔!” 接着轮到杨小丫。 “谢谢,爹爹!”小丫头接过红包,直接就想拆开。 “嗯,乖。”杨九狼摸了摸她的头,“往后要听话。” “嗯!”小丫头用力点头。 最后是最小的阿米娜, 她还有些害羞,躲在杨小丫的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 杨九狼蹲下身,将红包递到她面前。 “谢……谢谢,小叔!”阿米娜伸出小手飞快地拿过红包,又缩了回去,奶声奶气地道谢。 她那怯生生的可爱模样,让满院子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发完这四个,还有两个在襁褓中。 一个是四嫂吴氏怀里的小儿子杨泽,杨九狼将红包递过去,吴氏笑着替儿子接下。 另一个,便是姜二娘怀里抱着的小杨戟。 杨九狼走过去,先是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小家伙砸吧砸吧嘴,睡得正香。 他将红包直接塞进小家伙的襁褓里,顺便骂了一句,“臭小子。” 发完小的,还有大人的。 “二嫂,接着。”他走到二嫂阿古茹面前,递上一个红包。 “我……我也有?”阿古茹愣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的家乡,只有长辈给晚辈压岁钱的习俗。 “都有。银钱不多,图个喜庆。”杨九狼语气平和。红包里是十两碎银子。 这个红包,不仅是压岁钱,更是一种认可。 阿古茹明白,她接了过去,“那就……谢谢七弟了。” “四嫂,你的。”杨九狼也向吴氏递过去一个。 “谢七弟!”吴氏就自然得多,笑着接过。 杨九狼都给她家盖了二进四合院,价值何止千百个红包。 发完家里人,杨九狼手里还剩下一沓红包,这是给下人们准备的。 他沉吟片刻,没有自己去,而是转身,将那沓红包递给了姜二娘。 “二娘,下人的红包,你去发吧。” 姜二娘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杨九狼的用意,这是给她树立威望,好以后更好掌控这个家。 她的心头一暖,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她将怀里的小儿子杨戟,小心地递给旁边的二嫂阿古茹。 阿古茹自然地伸手接过,还逗弄了一下小家伙的下巴。妯娌之间,已是默契无间。 姜二娘拿着那沓厚实的红包,理了理衣衫,转身走向前院。 前院的下人们正吃得热闹,见女主人亲自过来,连忙都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姜二娘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大家一年到头辛苦了。老爷和我,都看在眼里。这些是给你们的压岁钱,不多,是份心意,愿大家来年顺遂平安。” “周管家,府里上下多亏你操持。”她先走到周济面前,递上一个最厚的红包。 “多谢夫人!”周济受宠若惊,连忙躬身行礼,“夫人言重了,此乃小人分内之事。” 接着,是李厨娘、刘三、春桃、夏荷、翠儿……姜二娘一个个叫着他们的名字,亲手将红包递到他们手中。 管家周济的是二两银子,其他人都是一两。 当他们捏到红包里那几块银子的分量时,也被主家的大方给惊住。 一两银子!这几乎是他们两个多月的工钱。 “夫人,这……这太多了!”刘三结结巴巴地说道。 “拿着吧。”姜二娘的笑着说道,“往后,府里的事,还需大家尽心。” ‘扑通’一声,刘三直接跪下: “谢夫人!谢老爷!小的……小的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噗通!噗通!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齐刷刷跪了一地。 “谢夫人!谢老爷!” 姜二娘看着跪在面前的众人,心中感慨万千。 她没有立刻让他们起来,而是静静地受了这一礼。 她明白,这便是主仆之分,不能拒绝。 “都起来吧。”她缓缓开口,“往后,只要你们忠心做事,老爷和我都不会亏待你们。” “是,夫人!”众人齐声应道,然后缓缓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