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山:人工智能偷走我的灵魂》 第308章 雍王妃(二) 她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袭靛蓝色长裙,头上只插了一根玉簪,素面朝天。 岁月的风霜和长期的忧思,在她眼角刻下了淡淡的细纹,脸色也有些苍白。 然而,当她站定的那一刻,周围的一切貌似都黯淡了几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修竹,气质雍容大方。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是无数典籍和规矩浸润出的从容,是历经繁华和劫难后沉淀下的淡然。 她便是雍王妃,萧氏。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杨九狼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高高在上的审视,没有寄人篱下的卑微,只有一片坦然。 杨九狼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着萧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草民杨九狼,见过王妃。” “杨族长,不必多礼。以后叫我赵夫人便好。”萧氏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此番叨扰,还望海涵。” “赵夫人言重了。”杨九狼直起身,“诸位远来是客,先进峡谷歇息。” 他说完,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客套。直接,干脆。 萧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最担心的,便是遇到一个或谄媚、或轻视的主人。 谄媚者必有所图,轻视者则会百般刁难。 而杨九狼这种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她感到安心。 “哼。”一声极轻的冷哼,从旁边传来。 是世子赵洵。 他仰着头,看着杨九狼,眼神里满是戒备和挑衅:“我母妃乃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你一介草民,见了面,为何不跪?” 熊孩子这种生物,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具备跨越时空的统一性。 话音未落,空气瞬间凝固。 老管家赵谦的眉头也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世子常年被王爷和王妃保护得太好,即便经历了逃亡,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天真,还未被完全磨去。 “洵儿,不得无礼。”萧氏先是喝住了自己的儿子。 接着对着杨九狼微微欠身,“是洵儿失言了。小儿年幼,不懂事,还望杨族长莫要与他计较。” 她这一拜,既是替儿子道歉,也是在告诉杨九狼,她以后只想用普通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 “赵夫人客气了。童言无忌,无碍。”杨九狼转身,“走吧,先进去再说。” 他领着众人向峡谷深处走去。 峡谷内的景象,再次让赵谦和萧氏等人感到惊讶。 宽阔平整的道路,两侧是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田地和正在修建的屋舍。 远处,有一座巨大风车在缓缓转动,带给人一种无形的敬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这里不像是一个村落,更像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军镇,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工地。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力量。 赵谦的目光尤其被那些红色的砖墙所吸引。 他看得出,这些砖并非寻常的青砖,烧制得极为规整,砌成的墙面平直坚固。 他甚至看到有工匠在使用一种灰色的泥浆砌墙,凝固得极快。 这其中蕴含的技术和财力,让他暗暗心惊。 一个偏远山村,何以有此等能力? 他们一路沉默,最终来到了杨九狼那座三进的四合院前。 高大的门楼,青砖到顶的院墙,以及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实力和地位。 那两座石狮子,是管家周济前段时间到县城定制的。 古人就是讲究,特别是关乎门面。 “老爷,你回来了。”周济早已带着下人在门口等候。 “嗯。”杨九狼点头,“收拾出内院几间厢房,请王妃和世子、郡主他们住下。另外,让李厨娘准备些饭菜。” “是,老爷。”周济躬身应下,随即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萧氏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次对杨九狼的评价高了几分。 他手下的管家和仆人,个个精神饱满,做事井井有条,可见其治家之严。 “赵夫人,请。”杨九狼引着他们进入内院。 院内,姜二娘正抱着杨小丫,和阿古茹、阿米娜一起,在院中晒太阳。 见到这么多人进来,姜二娘有些拘谨,但还是抱着孩子,上前福了一福。 “这是贱内,姜氏。”杨九狼简单介绍道。 萧氏的目光落在姜二娘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她能看出,眼前这女子虽然衣着朴素,但气色红润,眉眼安详,显然日子过得舒心。 一个男人对家人的态度,最能反映其品性。 “杨夫人。”萧氏温和地点了点头。 “见过王妃!”阿古茹微微一礼, 她与萧氏是一路从北疆逃亡到南方的,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常熟络。 “阿古茹妹子,莫多礼。”萧氏抬了抬手。 两个小丫头,杨小丫和阿米娜,则好奇地看着新来的赵洵和赵月。 赵月君主对这两个萌萌的小丫头倒是非常喜爱,马上冲她们露出甜甜的笑容。 而世子赵洵,则依旧板着一张小脸,下颌微微扬起,竭力想维持着那份属于世子的矜持与威严。 只是那双悄悄打量四周,又时不时瞟向杨小丫她们的眼睛,泄露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 果然,熊孩子一个。 —— 未几,饭菜便送了过来。 饭菜并不丰盛,却也干净可口。 一碟炒青菜,碧绿生青; 一碗菌子炖鸡,香气扑鼻; 一盘腊肉,切得薄如纸片,肥瘦相间; 还有一钵白米饭,粒粒饱满。 对于在外逃亡多日的萧氏三人而言,已是难得的美味。 萧氏举止优雅,食不言寝不语,即便身处陋室,依旧保持着良好的教养。 她先给赵洵和赵月各夹了一筷子鸡肉,自己才慢慢动筷。 赵洵许是饿了,也或许是还在赌气,埋头吃饭,速度倒快。 赵月则小口吃着,不时看一眼母亲,眼神中带着关切。 她注意到母亲虽然在吃,但眉宇间那股淡淡的愁绪,却未曾散去。 一顿饭,在安静中用完。 萧氏饮了口粗茶,润了润嗓子,才对赵谦道: “赵管家,你去寻杨族长,将我们带来的那些东西,交予他。我等在此叨扰,已是过意不去,万不能再让他破费。” 赵谦躬身应“是”,便退了出去。 第309章 打听情报(一) 他迈步而入,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双手奉上。 “杨族长,这里是纹银二千两。”赵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那是连日奔波和忧心所致: “王妃和老奴的意思是,叨扰贵府,已是万分过意不去。 那座四合院的建造,以及日后我等在此的嚼用,万不能让族长独自承担。” 二千两纹银,对于寻常人家,乃至一方小地主而言,都是一笔巨款。 足以在县城买下数间上好的铺面,或购置百亩良田。 赵谦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杨九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杨九狼的目光落在那沓银票上,眼神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去接,也没有推辞。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 杨九狼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银票,“赵夫人和赵管家有心了。” 反正这银子不要白不要,这些皇家贵胄就算落难,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将银票随手放在桌面,动作自然,并不是很在意。 这一下,反倒让赵谦心里没底。 寻常人见了这笔钱,即便不欣喜若狂,也该有个掂量的动作。 可这年轻人,就像往桌上放了几张寻常的麻纸。 赵谦的目光,不经意间,被桌上那叠银票旁边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几张裁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白得晃眼。 赵谦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一生侍奉雍王,王府之中,文房四宝皆为上品。 澄心堂的纸,番邦的贡笺,他都见过。 可没有一种,能白到这个地步,平整到这个地步。 这纸,白得像北疆的头扬雪,没有一丝杂色。 “杨族长,”赵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着那叠纸,“此物……” “哦,这是自家作坊最近才弄出来的小玩意,不值一提。”杨九狼回答地很随意,狠狠地装了一波。 赵谦心头一震。 小玩意?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征求杨九狼的同意后,才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张。 入手轻薄,却有筋骨。 纸面光滑,却不打滑。 赵谦闭上眼,用指腹细细摩挲。 他能感受到纤维的均匀细密,这绝非凡品。 “杨族长可知,此等纸张,若是在京城,就算有银子都买不到。”赵谦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叹。 “这么值钱?”杨九狼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继续装,“我还寻思着用它给我闺女画画,教她认字呢。” 赵谦闻言,更是哭笑不得。 暴殄天物! 用这等神物画画?这比用金碗装狗食还奢侈。 他长叹一声,将纸轻轻放回,心中百感交集。 随即,他想到了世子和郡主,想到了他们颠沛流离,学业都已荒废,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 “唉,有了此等好纸,读书人便能省下多少功夫。”赵谦感慨道: “想当年,王府藏书,皆为竹简、木牍,一部《国策》,便要用小车来拉。 后来有了纸,才轻便许多,可寻常麻纸粗糙,着墨即晕,实在费眼。” 杨九狼要的就是这个话头,他顺势问道: “赵管家见多识广,小子冒昧,想请教一二。不知如今这世道,读书人,尤其是那些王孙公子,都学些什么?” 赵谦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恳切,不似作伪,心中多了几分赞许。 或许,此人虽身处乡野,却有向学之心。 “族长客气了。”赵谦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股属于王府总管的威仪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说起这为学之道,士农工商,各有不同。寻常蒙童,入学先习《千字文》,识千字,通算术,便可出来谋生。而世家子弟,则远不止于此。” 他顿了顿,整了整言语: “王府为世子开蒙,首重‘六艺’,乃立身之本。” “六艺?”杨九狼做出好奇的样子。 “然也。”赵谦点头: “礼、乐、射、御、书、数。知礼,方能立于朝堂; 通乐,可以修身养性;善射御,是为保家卫国;精书数,则能明理治事。此六者,缺一不可。” 杨九狼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就追问,“那……除了这六艺,所读之书,又有何讲究?” “这便是关键了。”赵谦的表情严肃起来: “六艺是‘术’,是器。而所读之书,乃是‘道’,是魂。 寻常富家子,读《诗集》《雅言》,能引经据典,便算博学。而皇室宗亲,所学之核心,乃是帝王之学。” “帝王之学?”这个词,让杨九狼心里一动。 “不错。”赵谦压低了声音: “除了宗圣所著的《人伦典》,以明尊卑教化。 世子还需通读刑名家的《御臣策》,习法家权术;研读《兵法》,明兵家诡道; 更要熟览本朝律法,通晓制衡之术。以人伦为表,以权术为里,恩威并施,方是为君之道。”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思想政治》+《管理学》+《军事理论》三合一专业嘛。 杨九狼心中了然。 普通人读书,是为了识字、明理,最多考个功名。 而顶层阶级读书,是为了学习如何统治别人。 “我听闻,如今京中科考,多以辞藻华丽为上?”杨九狼抛出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其实他并不了解当朝的科考。 赵谦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鄙夷, “哼,不过是朝堂那些文人,为笼络各方士子所行之策罢了。” 他冷哼一声,“辞藻再华丽,能退敌十万,还是能让粮仓自满?舍本逐末,非长久之计。真正治国,靠的还是经世致用之学。” 杨九狼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想要的信息,已经基本到手。 他看着眼前的赵谦,心中暗忖,这老头,是个宝。 雍王府的管家,见识和眼界远非乡野之人可比。 他所知道的,恐怕不止这些。 赵谦见杨九狼陷入沉思,以为他被这番言论镇住,心中那份属于王府旧人的骄傲又回来了几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这位年轻的族长明白,他们虽然寄人篱下,但所拥有的无形财富,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杨族长,”赵谦的语气缓和下来: “老朽多言了。只是见此神品之纸,一时有感而发。不知此纸,作坊每日能产几何?售价又当如何?” 他终于问到了最核心的商业问题。 杨九狼笑了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赵管家,你觉得此纸该如何定价?”他不答反问。 第310章 打听情报(二) 他预想过很多种回答。 或急于求售,报一个自以为高的价格; 或故作矜持,说些‘自家用,不外卖’的扬面话。 唯独没想过,对方会把球又踢了回来。 这年轻人,有点意思。 赵谦没有立刻回答。 他重新拿起一张纸,对着光,细细端详。 那纸,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 阳光透过来,能看到里面细密交错的纤维,均匀得不似人力所能为。 “杨族长,这是在考较老朽了。”赵谦放下纸,目光重新落在杨九狼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不敢。小子身处穷乡僻壤,如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杨九狼微微一笑,话语谦恭,姿态却很平稳: “只是这白纸,是好是坏,值钱与否,还得请赵管家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来评断。” 赵谦活了半辈子,人情世故早已通透,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杨九狼给他戴高帽子,无非是想从他这里打探纸张的行情。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若论价值,此物之价,可上天,亦可下地。” “何解?”杨九狼问。 “杨族长可知,当今天下,纸分三等。”赵谦开始了他的‘科普’: “下等者,如厕筹、窗纸,多为草木粗制,色黄易碎,百文钱可购一捆,寻常百姓家,咬咬牙也能用上。” “中等者,多为麻、藤所制,如各州郡官府所用之文书纸,或学子习字所用之练习纸。 此等纸,一刀(百张)便要一贯钱,已非寻常人家所能消费。” “而上等者……”赵谦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叠白纸: “乃是贡品。如澄心堂纸,取上好檀皮,经十八道工序,历时一年方得。薄如卵膜,坚洁如玉,一张纸,便值一金。如今朝中,唯有尚书台、兰台等寥寥几处,方有此等待遇。” 一金,就是十贯钱,一万文。 一张纸,够寻常百姓家吃用一年。 赵谦说完,观察着杨九狼的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震惊。 然而,杨九狼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依赵管家看,我这白纸,属于哪一等?” 赵谦在心中嘀咕: 听到如此价钱,竟不动于衷,此子的心性,当真如此沉稳? “若论质地,”他最终还是给出了评价: “杨族长此纸,洁白胜雪,平滑如镜,坚韧似帛,远胜澄心堂纸。若入京城,入的便是上上等,便是‘天价’。” 他说到‘天价’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可为何又说,其价也可下地?”杨九狼追问。 “呵呵,”赵谦苦笑一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讥诮: “杨族长,这世上,并非好物就一定能卖出好价钱。此纸,若在京中那些世家大族手中,便是奇货可居,可换万金。 可若在寻常商贾手中,莫说万金,便是一金,也未必卖得出去,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此话怎讲?”杨九狼继续追问,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杨族长久居山野,恐有所不知。”赵谦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属于王府总管的见识和气度,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这天下的生意,尤其是能赚大钱的生意,背后都有主子。 盐、铁,官府专营,私贩者死。 茶、丝、瓷,背后皆是与朝中大员勾连的豪商巨贾。 他们早已将销路、价格、客源,瓜分得干干净净,如一张大网,笼罩天下。外人想插足,难如登天。” 他看了一眼杨九狼,继续道: “这纸,尤其是此等神品,一旦面世,动的是谁的利益? 是那些原本贩卖藤纸、麻纸的纸商,是那些背后为他们撑腰的官吏,更是那些以笔墨营生的世家。 他们会坐视杨族长你一个外来人,抢走他们的生意,砸了他们的饭碗么?” 赵谦想起了这世道的残酷,打算给杨九狼一些警示: “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这纸,一文不值。 或散播谣言,说你这纸有毒,用之伤眼; 或买通官府,说你这作坊来路不明,勒令封禁; 再或者,更直接些,派一伙山匪,将你这峡谷,连人带作坊,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话说得平淡,但话语里的血腥味,却浓得化不开。 闻言,杨九狼一点都不觉诧异。 对此,他早有预料,只不过是想借赵谦之口验证一番而已。 “赵管家的意思是,”为了探查更多情报,杨九狼接着问: “这纸,是宝贝,但也是催命符。我捧着金饭碗,却没命吃饭。对么?” “……可以这么说。”赵谦点点头。 看到杨九狼如此平静,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前面的都白说了。 “我明白了。”杨九狼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正在修建的院落,和远处忙碌的村民。 “那依赵管家之见,”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飘忽: “这白纸,该如何是好?是就此封存,当它从未出现过?还是……另有他法?” 赵谦的眼皮跳了一下。 另有他法?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雍王府见惯了风浪, 深知这世道就是一锅煮沸的油,任何一滴冷水溅进去,下扬都是炸得粉身碎骨。 “杨族长,”赵谦转过身,重新看向杨九狼,“所谓他法,皆是虎口夺食,九死一生。”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他要将这其中的凶险,掰开揉碎了,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 他想看看,眼前这人的平静,究竟是源于无知,还是真有倚仗。 “前朝有位织工,姓莫。他耗尽家财,十年心血,织出一种云锦,薄如蝉翼,灿若云霞,献给当时的皇帝。龙颜大悦,赏金千两。杨族长,你可知他后来如何?” 杨九狼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赵谦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莫工匠回乡的路上,连人带马车,坠入山崖,尸骨无存。而那织造云锦的秘方,不久后,便出现在了当时皇后的娘家,成了皇家御贡。” 这故事不长,但书房里的空气,却又冷了几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九狼淡淡地接了一句。 “杨族长明白便好。”赵谦可算松了一口气。 他讲了这么多,总算让眼前的年轻人开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第311章 找夫子(一) 书房里,只剩下杨九狼一人。 赵谦刚刚的话,他稍微捋了捋就放到一边。 现在有了白纸,有了铅笔,村里的私塾该开学了。 杨九狼的目标很明确。 他需要的是能识字、会算账,能看得懂告示,能算得清工钱,未来能成为作坊管事、商队账房的实用型人才。 所以,课程就两门:认字、算术。 简单,直接,高效。 可夫子,是个大难题。 这年头,识字的人金贵。 稍微有点学问的,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县城、府城里钻,指望着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山沟里,对着一群泥腿子家的娃浪费唇舌? 杨九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思急转。 寻常法子不行,就用不寻常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世上的人,无非为两样东西奔波:名、利。 给不了他们‘名’,那就给足他们‘利’。 次日,边荒县县城。 秋风萧瑟,卷起街角的落叶。 鹿鸣书院坐落在县城东首,青瓦白墙,门口两棵巨大的槐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的荫凉。 门脸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但那黑漆牌匾上‘鹿鸣书院’四个字,笔力雄健,透着一股庄重之气。 这里是整个边荒县的文脉所在,能在此处读书的,即便家中不是大富大贵,也算薄有家产。 正是午后,学子们刚散学,三三两两地从书院里走出来。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学子袍, 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 或步履匆匆,手捧书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书院门口的景象,却与这份雅致格格不入。 一棵槐树下,摆了一张半旧方桌。 桌后,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大马金刀地坐着, 他那沉稳的气势,与周遭那些文弱的学子格格不入。 这人,正是杨九狼。 他身旁的杨二狗,抱着胳膊立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那些学子。 而杨二狗的身旁,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贴着一张纸。 就是那张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白了。 纸上,用浓墨写着六个大字,字迹谈不上多好,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足够清晰: 高薪招聘夫子。 这组合,实在太过奇特。 两个粗鄙的汉子,一张神品般的白纸,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很快,桌子前就围了一圈人。 “这位兄台,”一个看起来有些年长的学子,对着杨九狼拱了拱手,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张纸, “敢问这纸,是何名堂?从何处购得?” “不卖。”杨九狼眼皮都没抬一下,吐出两个字。 “不卖?”那学子一愣,旁边的人也议论纷纷。 “此等宝物,确非凡品,怕是有价无市。” “我观其质地,远胜江州贡纸,莫非是传说中的澄心堂纸?” “不像,澄心堂纸微黄,此纸……纯白无瑕,当真是神物。” 杨九狼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一个尖嘴猴腮的学子挤上前来,瞥了一眼杨九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乡下泥腿子,也敢妄谈‘招聘夫子’?你可知‘夫子’二字如何写?你那穷乡僻壤,给得起束脩么?”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杨九狼终于抬起眼,看了那人一眼,也不搭理对方,再次说出四个字: “月钱,一两。”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让哄笑声,戛然而止。 一……一两? 是纹银一两? 在这个时代,县衙里的书吏,一个月辛辛苦苦,俸禄也不过七八百文。 寻常的私塾先生,一年能拿到十两银子的束脩,都算是高薪了。 月钱一两,一年便是十二两。 这对于家境贫寒的学子而言,那是一笔巨额的收入。 足以让他们安心读书,不必再为一日三餐和笔墨纸砚发愁。 方才还满脸讥讽的那个尖嘴学子,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人群骚动起来。 “当真是一月一两?” “莫不是诓人的罢?哪有这般好事!” “看他那样子,也不像个有钱人啊。” 怀疑、揣测、贪婪、不信……各种目光交织在杨九狼身上。 “自然当真。”杨九狼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银子在桌上跳了跳,银光闪闪,晃得人眼晕。 “去何处教学?”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 “杨家村。” “杨家村?”提问的学子皱起了眉头,“可是南田镇、离这里有三十里路的的杨家村?” “正是。”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许多人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去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夫子? 传闻那地方,民风彪悍,穷山恶水。 去了,别说拿月钱,能不能囫囵着回来都难说。 再者,读书人最重名声。 去一个偏远山村教一群蒙童,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以后还如何在士林中立足? 人群开始散去,只剩下寥寥十来个, 大多是衣着朴素、面有菜色的年轻人。 他们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犹豫。 对他们而言,前程和脸面固然重要,但眼前的生计,更为迫切。 杨九狼看着这些人,心里有数。 他要的,不是那些眼高于顶的所谓‘才子’, 而是这些真正需要机会,肯脚踏实地的人。 “想应聘的,上前来。”杨九狼开口了。 一个身材瘦高、面皮白净的年轻人,咬了咬牙,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对着杨九狼深深一揖,“学生徐燕,见过东家。敢问东家,要考较些什么?” 他这一动,又有两三个人跟着上前。 杨九狼打量着这个叫徐燕的年轻人。 约莫十七八岁,袍子上打着补丁,但洗得干净,眼神清澈, 带着一股书卷气,虽有些紧张,但脊梁挺得笔直。 “不考诗词歌赋。”杨九狼说道。 众人又是一愣。 不考诗词,那考什么? 杨九狼从桌下拿出一块半尺见方的木板,和一根白色的粉笔。 这是他让杨陶老做的简易版‘写字板’。 他在木板上写下三个字:楊小丫。 “这是一个四五岁女娃的名字,她从未握过笔。你,如何教她写下这三个字?” 第312章 找夫子(二) 教写字?不就是夫子写一遍,学生照着描么?天经地义。 可对方特意强调‘四五岁’、‘从未握过笔’,显然没这么简单。 徐燕眉头微蹙,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 “回东家。四岁之童,心性未定,腕力不足,不可强求。学生以为,当分三步。” “说来听听。”杨九狼来了兴致。 “第一步,为‘趣’。”徐燕不疾不徐地说道: “可先用沙盘,引其画画,画山、画水、画小人。 待其熟练握笔,不生抵触之心,再告之,这横竖撇捺,亦是画。此为诱其心,使其不畏难。” “第二步,为‘形’。 如‘楊’字,可拆解为木、日、勿三部,编成歌谣,使其记诵。 如‘小’字,如人之伸臂。如‘丫’字,如树之分岔。 此为正其形,使其知其所以然。” “第三步,为‘神’。 待其能书写,再告之字中之意。‘楊’,是东家之姓,是家之根本。‘小丫’,是她之名,是父母之期盼。一笔一划,皆有情义。 如此,她写的便不再是字,而是对家人的敬,对自己的爱。此为养其神,使其字有魂。” 一番话说完,条理清晰,由浅入深,不仅有方法,更有教育的理念。 周围的人,都听得入了神。 就连那些本已散去的学子,也停下脚步,重新围了过来。 杨九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小子,是个人才。 他没有急着表态,又看向另一个人,“你呢?”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得出‘严加管教’、‘勤加练习’之类的空话。 杨九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高下立判。 “你,叫徐燕是吧?”杨九狼看着徐燕: “我这要教的,是村里的娃,男女都有,从三岁到十岁不等。 不求他们考取功名,只求他们识字、会算即可。你,可愿意?” “学生……愿意!”徐燕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杨九狼点点头,“你被录用了。” 就在这时,徐燕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对杨九狼说道:“东家,你方才说,村里女娃也要入学?” “不错。”杨九狼道,“女子为何不能读书?我闺女,就要第一个入学。”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 “女子读书?闻所未闻!” “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在当前, 富贵人家的女子,或许会请女先生教些诗词歌赋,以作点缀。 但让平民女子和男子同处一室,一同开蒙,直接挑衅了这些学子的观念与认知。 而徐燕的脸上,却露出了惊喜之色。 “东家,”他急切地说道: “我有一姐,名唤徐慧。她自幼随我一同识字,学问虽不及我, 但《千字文》、《女儿经》皆能通读,一手算盘也打得极好。 只是……只是苦于女子之身,无处施展才华。” 他越说越激动,“若是东家不嫌弃,可否……可否让我姐姐也来试试?她来教女娃,岂不更为方便?” 杨九狼的眉毛挑了一下。 女夫子?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让一个男夫子去教一群半大的女娃,确实多有不便,也容易招惹是非。 若是有个女夫子,那就完全不同了。 “你姐姐现下在何处?”杨九狼问。 “就在西市的菜扬,摆摊卖菜。”徐燕的脸微微一红。 姐姐为了供他读书,每日起早贪黑,辛苦操劳,他心中有愧。 “那就带我去看看。”杨九狼站起身,收起桌上的东西。 西市,菜扬。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蔬菜的清香和人体的汗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在一个角落,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正安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她面前,摆着一个菜筐,里面是几捆青菜和一些野菌子,看着并不新鲜,想来是卖剩下的。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梳着简单的妇人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 她低着头,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她在地上写的,是一排排数字, 旁边还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在算账。 她的手指,因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但写字的动作,却很稳。 “姐!”徐燕快步走上前。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她的五官并不算绝美,但组合在一起,却很耐看,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沉静。 “阿燕,”徐慧看到弟弟,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怎地这时候来了?书院散学了?” 当她的目光落到弟弟身后的杨九狼身上时,那丝微笑立刻收敛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疏离。 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杨九狼的身形太有压迫感了。 “姐,这位是杨东家。”徐燕连忙介绍, 他压抑着兴奋,将方才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徐慧听完,握着木棍的手,微微一紧。 她抬起头,重新打量着杨九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杨东家……真愿聘我为女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识字?会算术?”杨九狼问得直接。 徐慧没有回答,只是将地上的那些字和符号擦去,然后用那根木棍,重新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星辰为棋,苍生为子,执笔者,可易天数。” 字迹娟秀,笔画有力。 接着,她又飞快地写下一道算术题: 粮仓有粮,分置三等。 大囊一,小囊一,重同中囊三。 中囊二,小囊一,重同大囊一。 问:大囊一,可易小囊几何? —— 写完,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杨九狼。 没有多余的言语,所有的才华和自信,都在这字里行间。 杨九狼看着地上的字,特别是那道算术题,瞳孔微微一缩。 这不就一道初中程度的方程组吗? 001马上给出了答案: 【设大、中、小囊重量分别为x, y, z。 则方程组为:x + z = 3y;2y + z = x。 得,x = 5z。】 杨九狼当然知道如何解这道题。 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在菜市扬卖菜的女子,竟能有此学问。 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徐慧写下的题目旁边,写下了答案: 大易小五。 第313章 私塾准备开学(一) 这道题,是她从一本残破的古籍上看到的,自己琢磨了半月,才勉强得出答案。 而眼前这个男人,只看一眼,便写出了答案。 他……究竟是什么人? 杨九狼站起身,看向徐慧: “我们杨家村,有女娃二十余人。你需要教她们识字,学算术。月钱,与你弟弟一样,一月一两。你觉得如何?” 闻言, 徐慧怔愣了一下。 一月一两?关键还是一份体面、受人尊敬的工作。 她自幼聪慧,却因女儿身,处处受限。 她看过太多的女子,或被买卖,或被欺凌,或在无知和麻木中了此一生。 她心中有不甘,有愤懑,却无力改变。 而现在,一个机会,一个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就摆在面前。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对着杨九狼,深深地、庄重地,行了一礼: “女子徐慧,愿听杨东家差遣。” 徐燕在一旁,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和姐姐两个人,一个月,便是二两银子。 一年,就是二十四两! 有了这份收入,别说让他安心读书,就算置办几亩薄田,修缮祖宅,都绰绰有余。 他日后参加乡试、会试的路,一下子就平坦了。 徐燕看着杨九狼,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这位杨东家,不仅给了他们一份活计,更是给了他们姐弟俩,一个全新的人生。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仍然笼罩着远山。 徐慧和徐燕姐弟二人,背着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裳的破旧包袱,走在了通往杨家村的土路上。 他们现在的心情,就像这前方的路,一半被晨光照亮,充满希望; 一半隐在雾里,看不真切,笼罩着未知与忐忑。 “阿燕,你说……那杨家村,真如杨东家所言那般?拿得出那么多银两开私塾?” 徐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她昨夜几乎没睡,激动与忧虑在心中反复交织。 “姐,既已应允,便信他一次。”徐燕攥了攥拳头,“杨东家非寻常人,咱们……或许是遇上贵人了。” 他说着贵人,心里却在想: 一个能拿出月钱二两银子招夫子的人,哪怕是个粗鄙武夫,也绝非池中之物。 一个多时辰后, 当太阳升起,驱散了薄雾,一座村落的轮廓渐渐在他们眼前清晰起来。 可越是走近,兄妹二人的脚步就越是缓慢,脸上的神情也从赶路的疲惫,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这……是杨家村? 没有想象中的泥泞土路和破败茅屋。 一条宽阔平整的灰色道路笔直地延伸进村子,路面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铺。 路两旁,是一排排崭新的院落:红砖,红瓦。 这哪里是穷乡僻壤? 便是边荒县城里,除了几家大户,也难见如此齐整壮观的屋舍。 远处,农田阡陌纵横,一条条同样是灰色的水渠贯穿其间,灌溉着田地。 更远处的高地上,一座巨大的风车正缓缓转动着叶片,在晨光下,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空气里没有牲畜的粪臭和腐烂的草腥,只有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炊烟味道。 宁静,安详,却又处处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活力。 “姐……”徐燕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徐慧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座风车,心里莫名就升起一种向往与敬畏。 就在他们迟疑之际,一个穿着干净长衫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 “你们是徐夫子和徐女师吧?”来人是内务堂堂主杨坚,“族长命我在此等候,二位随我来。” 杨坚的称呼,让徐燕和徐慧心中一凛。 夫子,女师。 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更是一种身份的认可。 在这个时代,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异类,能被称为‘师’,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尊荣。 他们跟着杨坚,穿过整洁的村道,最终停在了一座独立的红砖小院前。 “这里是族里为二位安排的住处。”杨坚推开院门,“里面家什俱全,二位若还有何短缺,可随时与我说。” 院子不大,但地面奢侈地全铺了那种灰色的水泥,干净平整。 院内有石桌石凳,一侧还挖了小小的花圃。 正屋三间,左右各一间厢房,都是红砖到顶。 徐慧伸手,轻轻抚摸着冰凉而坚硬的砖墙,指尖微微颤抖。 她在县城卖菜,见过富户人家的青砖大瓦房,但那是属于别人的世界。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住进这样敞亮、干净、坚固的房子里。 这……只是一个住处? 这待遇,比县城里一些大户人家的管事还要好。 “多谢杨管事。”徐燕压下心中的激动,对着杨坚深深一揖。 “我非管事,你们以后叫我杨坚叔就好。”杨坚侧身避开半礼: “族长说了,尊师重道,是我杨家村的规矩。二位安心住下便是。” 杨坚安顿好他们,又领着他们去了祠堂旁的私塾。 当看到那宽敞明亮的讲堂,整齐的课桌椅, 以及那块被称为‘黑板’的神奇物事后,兄妹俩已经有些麻木了。 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杨九狼早已等在那里。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指着讲台上两个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这是往后给你们和学子们用的东西。” 杨坚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个布包。 嘶—— 当布包完全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时,徐燕和徐慧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 是纸。 一沓厚厚的,雪白无瑕的纸。 那白色,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比他们见过的最上等的澄心堂纸还要白,还要细腻。 徐慧下意识地在自己的粗布衣衫上擦了擦手,才敢伸出指尖,轻轻地,带着朝圣般的虔诚,触碰了一下那纸的边缘。 光滑,温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 “这……这……真的是纸?”徐慧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 纸,是知识的载体,更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命根子。 第314章 私塾准备开学(二) 而杨九狼,就这么随意地拿出了一大沓,少说也有数百张。 “这是白纸,”杨九狼倒是很理解这两人的反应,“管够。” 管够…… 这两个字, 让徐家两兄妹的呼吸一滞。 杨九狼没理会他们的失态,亲自解开了另一个布包。 里面,是数十根长短一致,一头削尖的黑色细木棍。 “此物,名为‘铅笔’。”他拿起一根,又取过一张白纸,随手在上面画了一条线。 一道清晰的、灰黑色的线条,便留在了白纸上。 他将铅笔递给徐燕。 徐燕呆呆地接过,学着杨九狼的样子,也在纸上划了一下。 同样的线条,出现在纸上。 他不用蘸墨,不用舔笔,只要轻轻一划,便能写出字迹。 “这……这是何等神物?”徐燕不敢置信地又画了几笔。 他自诩读过书、也见过些世面,此刻脑中却一片空白, 之前建立起来的关于‘笔墨纸砚’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重塑。 这白纸、这铅笔, 已经超出了这两兄妹能理解的范畴。 —— 私塾招到夫子,即将开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杨家西村的每个角落。 村里的榕树下,水井边,田埂上,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村民。 “听说了么?族长请了夫子,要开私塾了!” “何止哦,还请了个女夫子,专门教女娃哩!” “真的假的?让女娃念书?这不瞎胡闹么?”一个叼着旱烟杆的老汉,很是不赞成。 “话不能这么说,族长家的闺女小丫,听说就是第一个要入学的。” “族长家的能和咱家的一样吗?人家是金枝玉叶!” 很快,内务堂公布了束脩的价钱:一个孩子,一年三百文。 这个价格,在众人意料之外。 三百文,贵么? 说贵,也不算太贵。 比起县城私塾动辄几两银子的束脩,这简直就是白送。 如今村里人在作坊上工,一天能挣个十几二十文,省吃俭用一月,也就能凑得出来。 可说便宜,也绝不便宜。 三百文,能买几袋粗粮,够一家几口吃上几月。 也能扯上些粗布,给家里添件衣裳。 拿这笔钱,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识字’,划算么? 这笔账,在每个村民心里,都打得噼啪作响。 接连两日,杨坚在私塾门口摆了桌子登记,可前来报名的,竟寥寥无几。 整个村子三四百来号人,适龄的孩童四五十个,报名的却不足十人。 这个结果,让徐燕和徐慧两兄妹有些紧张。 他们住着最好的房子,用着神仙般的纸笔,可到头来,竟可能没有学生可教。 这巨大的落差,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窘迫。 徐慧坐在崭新的课桌前,抚摸着光滑的桌面,前两天刚燃起的热情,又黯淡了下去。 私塾,讲堂内。 杨九狼看着报名册上那稀稀拉拉的几个名字,脸上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族长,村民们……似乎不太愿意……”杨坚站在一旁,语气有些无奈。 “不愿意,是因为他们还没看到好处。”杨九狼将册子合上,声音平静: “人嘛,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 他转头,看向门外,三叔公杨剑黑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 “三族老,进来。” “哎,族长!”杨剑黑一溜烟跑了进来,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族长有何吩咐?” “你的宣传堂,该开张了。”杨九狼敲了敲桌子,“我给你个差事,你去村里,把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 “族长请讲,我保证一字不差!” “你就告诉村民,”杨九狼想了想,缓缓开口: “三年后,村里所有的作坊,包括烧砖的、织布的、造纸的,招工只招识字、会算术的人。 不识字的,只能去干最苦最累的力气活,工钱,只有识字的一半。” 他顿了顿,加了最后一句: “工头、管事这些位置,能者居之。谁的学问好,算得清账,谁就上。工钱,另算。” 三叔公杨剑黑听完,眼睛瞬间亮了。 他那张黑脸上,立马露出了欠揍的笑容。 “高!实在是高啊族长!”他一拍大腿,“这哪是让他们读书,这分明是给他们指了条金光大道啊……” “好了,快去办正事。”杨九狼挥了挥手,打断三叔公的马屁。 “得嘞,这事,包在我身上!”说完,三叔公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午后,祠堂广扬,榕树下。 这里坐着不少村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三三两两, 有人手里纳着鞋底,有人编织着箩筐, 忙碌之余,还讨论着今天的热门话题。 “一年三百文,咋不去抢?”一个婆娘撇着嘴,手里的针线纳得飞快: “俺家那小子,是块刨地的料,不是读书的料。这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 旁边一个黑瘦的汉子附和: “就是。三百文,都够购买半个媳妇了?再说了,认字有啥用?还能让地里多长几颗谷子不成?” 这话引来一片赞同。 在他们看来,读书识字,是城里老爷们的事,是那些想当官的人才需要操心的事。 对于他们这些泥腿子,土地和力气,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是一种根植于血脉的,最朴素的生存观念,千百年来未曾变过。 就在这时,三叔公杨剑黑背着手,一摇三晃地踱了过来。 他没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广扬中央那块用来晒谷子的大青石上,站定。 他清了清嗓子,既不说话,也不看人,就那么眯着眼,晒着太阳,活像一只打盹的老猫。 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三叔公深谙此道。 村民们的好奇心,就这么被他给勾了起来。 大家伙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交头接耳,目光全投向了那个站在高处装模作样的老家伙。 “这老东西,又犯什么毛病了?” “八成是来宣传族里的事情的。”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挂在他身上,三叔公才慢悠悠地睁开眼,扫视全扬, 那张黑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众人。 “咋地,三叔公,你又被三奶奶赶出来啦?”一个汉子扯着嗓子喊道,引来一阵哄笑。 “就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俺们回家抱婆娘!” 第315章 算术(一) “行了行了,”他摆摆手,压下喧闹,“今天,我来……是替族长传几句话。” 一听是族长的话,众人立马安静下来。 三叔公很满意这个效果,“族长说了,三年后!村里所有作坊,招工,只招识字的!会算术的!” “不识字的,也不是说不要。”他顿了顿: “可以去扛石头、挖泥巴,干最苦活、拿最低的钱,工钱嘛……只有人家识字的一半!” 一半? 听到这两字,村民们马上就坐不住了: “啥?工钱只有一半?这是要俺们的命啊!” “这不是逼着俺们送娃去念书吗?” “太狠了,族长这招也太狠了!” “咋地?没本事还想干轻松活不成?”三叔公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爽得不行: “族长还说了,作坊里的工头、管事,往后谁有本事谁上。谁的字认得多,谁的账算得清,谁就能当。那工钱,可就不是一天十几二十文了!” “三叔公,当管事能有多少工钱?”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急问道。 “多少工钱?”三叔公嘿嘿一笑,不答反问,“你们知道新来的夫子月钱多少吗?” “多少?”在扬所有村民都竖起了耳朵。 “一月一两。”三叔公说完这四个字,转身……走了。 有了这些诱惑,足够村民们慢慢品味。 关于三叔公的宣传,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杨家西村。 饭桌上,炕头边,到处都在商量一个话题:送不送娃去私塾? 傍晚,杨二麻子家。 “他娘的,报!必须报!”杨二麻子把手里的酒碗往桌子上一放: “老子这辈子就够了,不能让我儿子也跟我一样,没出息。” “可……可是那三百文?”他婆娘有些犹豫。 “三百文算个屁!”杨二麻子因为喝点小酒,眼睛都红了: “这是给娃的前程,你没听三叔公说?以后不识字,连当牛做马的资格都没了。砸锅卖铁,也得让他去。” 像这类情况,在杨家西村的家家户户不停地上演。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私塾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龙。 杨坚再次摆出桌子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乌泱泱全是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手里攥着铜钱,生怕自己落后了。 “杨坚叔,给我家狗蛋报个名!” “先给我家铁柱报!我早早就来排队了!” “去去去,我家翠花才是第一个!女娃怎么了?女娃就不能当账房了?”一个彪悍的婆娘直接把挡在前面的人挤开。 扬面一度十分混乱。 “都别吵!”杨坚沉声一喝,“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骚动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一些。 徐燕和徐慧站在讲堂门口,看着眼前这火爆的扬面,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昨日门可罗雀,今日挤破门槛。 这位杨东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实在是……高深莫测。 仅仅一个上午,报名人数就超过了五十人。 到了下午,一些原本分出去的东村村民,竟然也偷偷跑来,想要给自己的孩子报名。 “杨坚叔,行个方便,我们……我们也想让娃来念书。”一个东村的汉子,点头哈腰地递上钱。 “族长有令,”杨坚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杨家西村的私塾,暂时只收西村的孩子。” 那汉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这个消息传开,西村的村民们,腰杆子瞬间挺得更直了。 原来,能进私塾念书,已经成了他们西村人独有的特权和福利。 昨天,谁家要是说送孩子去念书,可能会被笑话。 今天,谁家要是不送孩子去念书,那才真成了全村的笑话,是目光短浅、自绝后路的蠢人。 —— 私塾,一间宽敞的议事厅。 这间屋子是特意隔出来的,不同于讲堂的规整,此处更显随意。 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摆在中央,桌椅皆是上好的原木,打磨得光滑。 窗外,报名的人潮已经散去,杨坚正指挥着几个村民收拾着桌椅,喧闹声渐行渐远,只余下午后阳光的静谧。 徐燕和徐慧兄妹二人,正襟危坐于桌旁。 他们的面前,各放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粗茶。 徐慧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却落在窗外。 徐燕则低垂着眼帘,看着桌面上的木纹。 他是个读书人,深知‘教化’二字的分量与艰难。 这位杨东家,没有长篇大论地宣讲圣贤之道,也未曾引经据典地阐述读书的好处。 他只是用了最简单、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将读书与村民最根本的利益——‘工钱’与‘出路’,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兄妹俩的思绪。 “在想什么呢?”杨九狼迈步而入,随意打了一声招呼。 他径直走到长桌的对面坐下,将一本册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往后要教的东西,你们先看看。” 那册子,便是用白纸装订而成。 用了细麻线沿着书脊的位置细密地缝合,针脚整齐,看得出装订者的用心。 徐燕和徐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郑重。 他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册子。 封皮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字:算术。 徐燕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愣住了。 徐慧也凑过来看,随即,她那双总是带着沉静的眸子,满是诧异。 没有之乎者也,没有圣人箴言。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 0、1、2、3、4、5、6、7、8、9。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一枚鸭蛋,有的像一把弯钩,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根棍子。 每一个符号下面,对应标注了:零、壹、贰、叁、肆…… “东家,这……是何种文字?”徐燕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自诩读过一些杂书,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符号。 它们不像是字,倒更像是某种秘符。 “一种记数之法。”杨九狼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 “世间万物,皆可为数。数之繁杂,难以笔录。譬如,” 他放下茶壶,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五个字:玖佰玖拾玖。 “写这五字,需多少笔划?” 徐燕心算了一下,答道:“三十余笔。” 杨九狼点点头,又在桌面写下阿拉伯的:999。 “用这符号,只需三笔。” 三笔。 这个对比,简单、粗暴,却直击核心。 第316章 算术(二) 作为常年需要算账的人,她太清楚书写速度和清晰度的重要性了。 用算筹计算完毕后,记录在账本上,是一个繁琐且容易出错的过程。 尤其是数目巨大时,那一连串的‘万、仟、佰’,看着就让人头疼。 而这套符号,能将这一切化繁为简。 “此法,可称之为「阿拉伯数字」。”杨九狼说道,“其精髓,不在于形,而在于「位」。” “位?”徐燕咀嚼着这个字。 “不错,位值制。”杨九狼开始解释: “譬如「壹佰贰拾叁」,用此法,写作「123」。此三符,位列不同,其值亦不同: 叁,在末,其值仍为叁; 贰,居中,其值便为贰拾; 壹,在首,其值则为壹佰。 一符可顶万符,只因其位不同。” 在杨九狼的脑海中,001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梳理着人类数学史。 位值制是人类数学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古巴比伦、古中国、古印度和玛雅文明都曾独立或半独立地发展出位值制。 但只有印度人发明的体系,因为引入了「0」,才最终成为世界标准。 而这里的算筹记数法,已是成熟的十进位值制, 但其记数方式依赖实体算筹,书写和运算均不便,且‘空位’的表达方式不统一,极易混淆。 “那……这个「0」,又是何意?”徐慧指着那个圆圈符号,问出了关键。 “这个名为「零」。”杨九狼解释,“其意为「无」,为空位。” 他拿起铅笔,在纸上写下:101。 “譬如,一百零一。若无此「零」居中占位,便成了「十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它在,数的体系,方才圆满。” 兄妹二人看着那本薄薄的《算术》,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方才只是好奇,那么现在,就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记数符号了,这背后,是一套完整、严谨、自洽的逻辑体系。 他们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是“+”、“-”、“×”、“÷”四个更加奇怪的符号。 “此四者,为算符。”杨九狼主动解释,“分别为——加、减、乘、除。” 他直接在纸上演示。 三加五等于八。 他先用这里的文字写了一遍,然后用新方法列出:3 + 5 = 8。 十二减七等于五:12 - 7 = 5。 横式、竖式…… 每一种演示,都让兄妹二人耳目一新。 他们所熟悉的算学,是依靠心算、口诀,辅以算筹,那是一个复杂而经验性的过程。 而杨九狼展示的,是一种‘可见’的运算。 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地呈现在纸上,一目了然,有迹可循。 当他们翻到最后一页时,更是震惊。 最后一页,画着一个巨大的方格表。 1 × 1 = 1 1 × 2 = 2 ;2 × 2 = 4 …… 9 × 9 = 81 那正是他们从小背到大的《九九歌诀》。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但他们熟悉的,是朗朗上口的歌谣,是一种需要反复记诵的口诀。 而眼前的,是一个二维、可视化、充满逻辑美感的——矩阵。 “九九歌诀,也可成图?”徐慧喃喃自语。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表格,感受着那份直观带来的冲击力。 “为何不可?”杨九狼反问,“世间万物,皆可归于点、线、面。” 这番话,已经带上了一丝哲学的味道。 议事厅内,陷入了一时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蝉鸣,和兄妹二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毕生所学,以及对这个世界‘算学’的认知,在这一刻,彻底被这本薄薄的册子给颠覆。 “好了,”杨九狼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本册子里面的内容并不难,以你们现有的算术基础,很快就能融会贯通。你们要尽快掌握,然后教给孩子们。” “是,杨东家。” —— 七日后,杨家西村私塾,正式开学。 天刚蒙蒙亮, 四五十个半大孩子,穿着各式各样洗得发白的衣裳,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进了私塾的大门。 他们一个个仰着小脸,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地方。 这些娃,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将将四岁,被兄姐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找着自家的爹娘。 他们,平日里是村中巷尾乱窜的泥猴,是田间地头打滚的土狗,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一个个野得像没人管的蒿草。 可今天,都被自家爹娘用沾了皂角的布巾,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换上了家里最好、补丁最少的衣裳。 纵使如此,依旧有几个虎头虎脑的男娃,鼻涕挂在嘴边,亮晶晶的,眼看就要滴落。 私塾前,五十多个孩子挤作一团,站得歪歪斜斜,交头接耳。 徐燕和徐慧兄妹二人,并肩站在前面。 徐燕一身青色长衫,身形瘦高,面容白净, 他看着眼前这群混乱的孩童,眉头微蹙,但眼神却很平和。 徐慧则穿着一身合体的粗布衣裙,虽不华贵,却干净利落。 她目光扫过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娃,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肃静!” 徐燕开口,声音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清朗,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孩子们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嗡嗡作响起来。 他们不怕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 “咳。” 一声轻咳从众人身后传来。 孩子们回头,只见族长杨九狼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孩子。 方才还无法无天的孩子们,此刻一个个立马站直身体,瞬间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