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盟覆山河》 第1章 鸦云 时值初春辰时,惠风和畅,流云容容。天色温润如玉,如翠青霞光凝结而出的青白瓷瓶,鲜亮清丽,透出春的光彩、生命! 蜃楼城内外热闹非凡,最外环的港口码头货物运输贸易正进行地如火如荼。身穿粗布麻衫的年轻力壮者单肩扛着重物,腾出手揩去快要渗入眼珠的汗,笑眼如花。这船货物是开春来与比邻北燎汗国第一宗大型贸易。忙完这几天,一家老小半月生活便有了保障。 着金边玄铁铠甲,配鎏金弯刀的城防军三两一队,不时穿梭在无垠海港口,防止动乱发生。 此时中心城区的紫金巷,当朝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大人家里同样是热闹非凡。 林府朱红深墙内,也同样有边防军层层护卫,数量却是港口码头的好几倍。与之不同的是,玄铁黑人手中的弯刀都已立起来! 天幕之下,轰然下起大雨,雨珠低落在一把把鎏金弯刀之上,莫名惊起肃杀! 林府大院内从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到粗葛麻布,乌泱泱跪了百二十人!此中之人莫不敢斜视,只余战栗发抖。甚者,身下一片黄汤。 在跪着人群最前头,有一身首异处白发森森的头颅滚落在地,碗口大的疤殷殷往外冒血,扑倒在地的身躯还穿着暗红滚金仙鹤缂丝绫罗——昭云一品朝臣官服。 边防军首领燕尘绝立在鲜活消逝的躯体之前,腰间的卷刀锋刃已开——沾了血,雨水沿着刀锋往下走变成嫣红绮丽的血! 跪地人群之中有一身穿桃红锦装花绸缎,项戴珍珠璎珞项圈,头戴双鸾衔珠步摇约摸十五六岁女子,颤颤巍巍正要站起来向那滚落头颅探去。燕尘绝沾了血的弯刀已抵在她脖颈处,紧跟着冷声一句,“别找死!” 林静蕴愤恨抬眸与那魔罗炼狱来使对望,她的腰再没软下去,就这么直挺挺、抬头挺胸跪着! 燕尘绝微怔,收起刀,掏出胸前的金黄游龙提花帝旨,打开朗声宣读, “现已查明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以职务之便,海商贸易大行其道,伙同逆党,外通政敌,以是叛国欺君,内敛民脂,充盈其亲,以是欺民霸下。此等不仁不义之徒,不忠不孝之辈,即刻砍杀,勿来言明!林氏一干人等,罪责重大者当场砍杀。轻者男丁充军,没入丁等,永世不改。妇人入掖幽、青瓦,不得婚嫁,永世为奴,以消民怨。” 言毕,人群骚动不止,呼喊还未来得及,便被那一把把弯刀硬生生折断在嗓子眼。 暴雨扑簌而下,天地间死一般的——躁动。 燕尘绝扫了那背脊挺立的女子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若是个聪明的,莫声张。你我婚事是太上早已钦定,且你为女流之辈,涉事不深。我自有法子保你不入青瓦。” 青瓦,别名官妓院。凡是待罪之身,稍有妍丽姿色,或是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有才艺的,不论男女,皆没其中。更遑论林静蕴十二岁时已名满蜃楼,才貌出众,整个云昭国,无出其右者。 今日,她是蜃楼名门之后,云昭第一大才女;明日,她怕不成便是那青瓦墙内最有名、最热门的花魁娘子! 林静蕴冷哼一声,不屑质询道:“你杀我父,妄我为你姬妾?” 燕尘绝不答,将刀再次抵上她的脖颈,“死活你自选。” 林静蕴站起身来,向那颗绝望的头颅走去。颈项上沾了父亲鲜血的刀依旧不离分毫。 雨水已将她的妆容尽数模糊,一早听见燕尘绝要来,她高兴又娇羞,今日是她的及笄礼。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原以为他是来下聘的,早早打扮好了。 她捧起了父亲那颗被雨水鞭笞的头颅,拭去上面的污垢。明明父亲不过三十又七,已是满头白纷纷,形容枯槁。他为这云昭百姓操劳一生,奔走一生,不过是换来,“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即刻砍杀,勿来言明!”这几个字。 连一句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林静蕴抬头再看了眼这春风涨满的天。雨已经停了,云层淡淡,春光容容,磅礴生气,眼前白森的日光泛起许多黑点,低呐了一声,“不洁”。 门庭方向忽而射来一枝御渊破云箭,直逼林静蕴的胸口!一阵风声过,林静蕴已被那箭贯穿胸膛倒地,血水霎时喷涌而出,混着泥水,腥臭不堪! “啊!” “静蕴!” “大小姐!”…… 人群爆发一阵惊呼,又在看清拉弓搭箭之人腰带间的紫金玄璧牌而瑟瑟发抖,缄口不言。 燕尘绝看着那倒地的女子,愤恨涌上心头,恶狠狠瞪了拉弓搭箭之人——昭御左司使蓝臻。厉声训斥,“蓝左司使好大的官威,陛下……” “燕大人勿急!”蓝臻懒懒抬了下手,从他身侧又涌进来数百红衣甲胄之人,一字排开,蹲步拉弓,蓄势待发。 蓝臻的手登时落下,如刀斧一般锋刃。一一箭矢不落,皆射入那满地跪拜之人的咽喉、脑门、心口……皆是要害。满院的雨水霎时间嫣红夺目。 燕绝尘袍摆沾染了无尽嫣红,傻了眼,呐呐道质问,“缘何如此?” 蓝臻:“太后口谕,‘林氏犯上作乱,哀家心甚痛,祖宗托梦责令,辗转难眠,是以其罪难消国怒,以此其众就地诛杀!以消国怨。’” 青砖石上躺着的林静蕴隐隐听到了箭矢如风,喊叫如雷,蛇蝎毒言!却再无力气睁开双目看这云昭浑浊不堪的天,心中涨满愤懑——不甘! —— 春三月,距离林党贪污叛国案审理已过去一个月。林家相关几百人去除死刑之人,其余皆入贱籍。紫金巷里的百年世家林氏一夕之间人尽楼空。 市井之间青年男子莫不搓手顿足叹息,“可怜林静蕴貌美不论,更是惊才绝艳,却是早逝,莫不然青瓦之上,一睹芳颜也来的好!” 买菜妇人听闻啐了一口,讥讽道,“那林家小姐岂是你等腌臜泼才可僭越的,使不起铜镜,也不撒泡尿自照照,哪来的大白天说混话。” “嘿嘿,你这老妇人,这般为那林氏之人说话,莫不是也和那林家有脱不开的干系?”众猴嬉笑道。 街边早有那听不下去,早年受过不少林家恩惠的小老百姓,抄起竹鞭强打过去。众猴一哄而散,平添半身伤。 蜃楼城中心城区以皇城为中心,左右划分为两个街区,右边的紫金巷区域世家大族,名将功相居住其中。 而左边的兰盈街则是皇亲国戚住所。这其中势力影响最大,最得当今天子信赖爱护的当属云泽侯——宇文明泽。云昭国是水泽之国,国之根本是商贸航运,由此称号可见天子对此异母胞弟的看重绝非一般。 云泽侯府的暗室陈仓内,那尊贵的侯爷,看着不过十**岁,身穿琅琊玉带点金白袍衫正坐在九龙金丝椅上,把玩着时下最时兴的,刻有林氏家族人名的骨骰子。 原本已经死去的林静蕴一袭白衣,肌肤冷霜一样的惨白,直跪在他面前。 “林小姐果真是倾城绝色的佳人,今日一见,道叫人生出许多牙根痒痒的心思。何故跪着?快请起来。”宇文明泽懒懒道,使个眼色叫人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林静蕴。 一月之前,林静蕴“死”于昭御左司使蓝臻箭下,被抛尸于东三环的乱葬岗。这宇文明泽费心将她刨出,使了无数法子才救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将养了这许多日。 “怎么?这些奴才可曾怠慢过林小姐,令你感觉不适?”宇文明泽将手里的骨骰子拍在桌上,横眼瞧过来。 坊间听闻云泽侯最是洒脱不羁,广交恩友,性子坦荡,文采出众之人。 但林静蕴的直觉告诉她,这人并不像他外表风朗神俊,如同谪仙,一团和气,隐隐的透露一股子阴狠毒辣。怕是一句话说的不好,便是个死了。 “幸得侯爷看顾,不曾怠慢。”林静蕴如是答。 云泽侯甚是满意她的回答,又问道,“小姐的身子可将养的好些了?” 林静蕴瞧了瞧浮木一样的手,随意动了动。现如今,这具身体孱弱消瘦,弱柳扶风似的,走几步路都嫌累。又见他太过殷勤,只怕有祸事,便故长叹口气, “甚好,已无大碍。只是侯爷何故费心救我,我林氏一族尽数被害。现如今,不人不鬼的活着,于生者何益,死者何意。”言语间满是颓唐凄凉。 瞧见父亲被手起刀落砍下头颅的那刻,林静蕴多年来的心理支柱顷刻崩塌。 “此言差矣!”云泽侯:“林小姐便不很好奇林氏通敌叛国之罪是何缘由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林静蕴一时激动,拍桌而起,脸色霎时间更惨白,“侯爷的意思是此中颇有隐情?” 云泽侯瞧着她的意思若有所思勾唇苦笑,将骰子随手落在桌面上,道, “令尊大人行事磊落,官名显赫,朝野上下有目共睹,民间广有声誉。听闻令尊大人有一得意门生刘姓门生,与这楚南质子殿下走动颇深。这通敌叛国案一开始也是从此撕裂口开始,牵连盛广,影响极坏,陛下震怒,采取雷厉手段。本侯知道时已经晚了。此间关窍还得靠林小姐去挖掘线索,为你林氏一门沉冤昭雪。我知小姐是对朝廷心寒,说下气话。但我向小姐保证,我必然会将这局面撕开个口子,还天下清明。” 林静蕴一直以来暗沉的双眸亮了亮,又不着痕迹移开。 她早暗下过决心,既然她重新活了过来,那她势必要将这案子翻过来,将族人身上的污名摘下。至于其他的,利用也好,欺骗也罢!都是可攀附的权利,暂时助她是有益的。 身旁一边奉命照看林静蕴的侍女云儿得了云泽侯的眼神,又多补充了几句, “张大夫昨儿个看诊的时候交代了,小姐的身子已将养的极好。不过几日,疤痕也将悉数淡至不见,容貌恢复如初。” 林静蕴虽养在深闺,又终日与那诗书古籍为伴,笔墨纸砚为友,性子单纯沉静,倒也颇洞悉些人情世故。 她立刻就明白了,云儿这话不是说给云泽侯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一朝高高在上的王爷,绝不会费心费力无缘无故救治一个罪臣之后,一定是有所图谋。 思至此处,便立刻站起来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臣女之命乃是侯爷所救,旦凭侯爷驱使,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林静蕴说着自己也起了一身疙瘩,眼眸一转咳了几声,又言,“只是这孱弱之身,怕也于王爷无有助益。” 云泽侯闻言微微一笑,盈盈眉宇间如流光溢彩一般,对这聪慧之人甚是满意。起身离开了那九龙金丝椅,踱步至林静蕴身侧, “林小姐言重了。谁人不知这云昭地界,论言才貌,林小姐称第二,无人敢为第一。就连我朝翰林府相大人也难以挑出个错来。本侯乃是惜才之人,委实不愿金簪玉带葬送于那乱葬岗,做个孤魂野鬼。” 言顿,见她颜色并不变,稍稍有些吃惊,“不过,本侯却有要事劳烦林小姐忙一趟。” 林静蕴:“王爷但说无妨,若是能帮上忙的,臣女安敢不从。” 云泽侯呵呵笑,一手忽地搭在她肩上,踉跄下,林静蕴差点摔了。云泽侯尴尬松开手,正言道,“不知林小姐,可曾听闻过十年前的我云昭和那楚南国翎沧一役。” 林静蕴平日里看的书籍多且杂,也能答的上来,“自然,那一役我军大败楚南,夺得了翎沧失地,大扬国威。自此,云昭楚南边境十年来互不侵犯,贸易互通有无。” 云泽侯:“是啊!那是我国最彻底的一场胜利,一路高歌凯旋,直抵那楚南皇帝的边腹之城,若不是朝廷主和派力挺……” 林静蕴清楚记得,那时父亲便是那主和派最坚定的一员。 云泽侯见她大致了解了,便又言,“翎沧一役后,两国之间为了长久的和平,约定好挑选皇室身份尊贵之人,去其地宣传国之形象。当时我朝派了年仅七岁的安乐王(宇文明泽胞哥)前往那楚南蛮荒之地。楚南的烈楚王则是派出先皇后所出长子祁薄昀来我云昭。” 三江大地传闻,烈楚王深爱其妻,多年不曾充盈后宫。夫妻恩爱,永历十年,皇后分娩当天难产大出血,拼死留下一皇子。烈楚王鼓盆之戚难解,并不待见此子,便赐名祁薄昀——意在讽刺他克死生母。 两国互派质子那年,祁薄昀约摸**岁,而今也不过是少年。这祁薄昀不受烈楚王待见,各国皆有耳闻,更兼如今身处异乡为战败国质子,自然也没谁把他当回事。 云泽侯:“那烈楚王日来身体抱恙,余下的皇子都还年幼不经事,且子嗣凋零。烈楚王胞弟祁皓荣,与我朝素来交好。特意修书来信,请吾国关照楚南大皇子一二。祁薄昀自来我朝之后,一直居住在翠英巷,整日花天酒地,昏昏沉沉,最喜美艺、美食、美酒、美姬。因此想林小姐屈尊前去,替我照拂一二。” 言语露半,林静蕴已大致明白了,恐怕这云泽侯是与祁皓荣交好,想牵制住那质子殿下,让祁皓荣高登宝座。于是转着弯让自己去当眼线。他这么做是为什么,看见那九龙金丝椅已有了答案。看来这表面逍遥闲散的云泽侯,野心也是不小的。 又一想,想来那质子殿下也不如传闻所说那般愚钝不堪,真是个没才能的,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祁荣皓也不会如此忌惮。 为了家族之人这滩浑水势必要趟一遭了。 第2章 质子殿下 临去前,云泽侯让人送来一青玉瓷瓶,手掌堪堪一握,小巧精致。里面装着五颗褐色圆粒药丸。与往日里林静蕴每隔三日服用的药丸一致。 此前不过云儿未及时送来让她服用这小药丸,林静蕴的头登时便如裂开一般,周身肌理血管似是爬满了小虫子,蠕动,啃噬,比那钻心剜骨还要疼上千百倍。 那之后侍女云儿便将那药的来历原原本本道来, “此药名唤还魂三七,三日不用,疼痛难止,至第七日精窍流失呆滞,神魂尽散,难以救治。此药乃由神仙妙手采取那极阴之地的珍稀草药,百日方炼制不过四五粒。主要是凝聚神魂之效。林小姐肉身虽已救治安好,这神魂的修补还是耽误不得的,务必时刻在意。” 林静蕴直听的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 这云泽侯真是机关算尽,招招不落,步步稳健。离了这药,恐怕还不等她找到线索为一族老小洗去耻辱。只凭这疼痛,她的神魂就该顷刻散落在那无间地狱了。 云儿话音甫落,橐橐脚步声已入阁门,接林静蕴去那翠英巷的人已来了。 —— 翠英巷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吞海楼里,近日来了位风姿绰约的绝妙娘子,那双皓腕凝霜雪的手下《孤鸾引》质朴悠长,深沉悲怆,清越幽咽,当真是当世一绝! 引得无数看官公子争相前往,只为睹得那面纱之下娘子真容一眼,闻闻那九天而下的仙乐濯濯愚耳。 这一日,那曲调正弹着。二楼看台上,一着云鹤纹绛纱袍,腰系白玉犀角蹀躞带,俊郎少年正正歪歪斜斜瘫在檀木金丝椅上,头顶的青玉梁冠呼之欲倒。他正忙着饮酒作乐,一手捻着桂花酿往嘴里灌,一手去勾拾落在身下的香艳露骨荷包。 “啪!”少年手里的酒瓶磕在梨木矮桌上,立时间碎了。一旁服侍的敬酒娘子灵儿吓得心里雷声阵阵,思忖着这质子殿下怕是又发昏了。 “咳咳……咳咳”祁薄昀脸色青白,苍白的手指捂着胸口,恼怒道:“别弹了!,呜呜咽咽的,本殿下可不是来听你弹这丧调的!” 看台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闹讥笑。对这战败国的质子殿下,云昭稍稍有名有姓的公子哥儿均不大放在眼里。欺他无所依仗,言语也颇大胆些, “我当是谁,不过是一战败国不受宠的质子,在这儿逞什么能?是个有能耐的,怎么不见那烈楚王召你回去啊!” “这可是云昭皇朝天子脚下,安能许你这异邦人欺辱我民!” “莫非是听楚娘子这首《孤鸾引》,可是唤起你那隐隐的思乡之情,令你恼怒!” “也就是个欺上霸下的懦夫,瞧你这便宜身子骨,怕是这两壶桂花酿下肚,明儿就得打副棺材抬回那莽荒之地!” …… 正闹着,有一皂角青衣之人似是书生打扮,跳将出来,示意大家噤声,一本正经道, “大家莫要误会了质子殿下,岂不闻入云昭十载,质子府中无数教养夫子泣血,这殿下念过的字恐怕还不如三岁孩童《认字歌》里的多呢?怕是殿下不省得这‘孤鸾’二字和解,正郁闷不已!” 又是一阵哄笑,有些胆大的往二楼他坐的方向啐了好几口唾沫。 琴声早已止住了,那纱围之中的倩影缓缓起身,行了个欠身礼,转身便待要走。众人吵嚷的更厉害,“娘子莫走,弹完这一曲,心疼则个。” 酒肆老板娘张娘子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最是圆滑。那质子殿下名望虽不好,却是这吞海楼里的常客。得罪他不好,得罪这一席的贵公子更是不好。故而出来打圆场。 张娘子:“今儿个,妙音娘子弹的也有些累了,烦劳列为公子侯爷捧场,来我这酒楼热闹热闹。苡桑娘子的《沧浪诀》静候各位多时了,有劳看官赏个薄面。” 言不多时,轻纱腾飞,走出个粉衣绝色佳人手拿焦尾瑶琴,后有跟着几个年岁小的花娘子均拿着乐器,在那琉璃台上翻飞演奏。 看客的心气便也随着台上的娘子们去那沧海远帆,逸兴遄飞,游荡天地去了。 敬酒娘子灵儿状似不经意看了眼那从头至尾再无任何言语的质子殿下。只见他眉梢凝雪,唇勾寒刃,眸坠深潭,犹如玄蛟吐息,戾破金笼,煞是骇人!但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一副玉山倾颓不变色的慵懒恣意。 台下缓步退场的林静蕴拖着华服,径直入了娘子们休息的倩缘阁,还未等摘了面纱,褪去头顶这等赘物,便被人一掌打晕,直挺挺倒将下去。 —— 琉璃金瓦在日色下泼出千重霞影,蛮昏府——质子府,院墙之内,有一女子双手被反缚捆在身后,绑在藤条木凳上,烈阳当空将她晒得无法睁开眼。周身可见的肌肤已然嫣红。 九曲回廊的檀木柱旁,年轻的宫娥们手捧着果茶,果酒,点心,在一旁扇着扇子,祁薄昀斜坐在藤椅之上,身着一杭绸白衫,眯着了一阵醒来,正好整以暇看着狼狈不堪,即将被晒死的“妙音娘子。” 林静蕴心下埋怨着云泽侯出的这馊掉渣的鬼主意,不出意外惹恼了这混世魔罗,腹腔内口干舌燥,这条小命怕是迟早被他们玩死。 “望……望贵人开恩宽恕,妙奴得罪之处,还望贵人高抬贵手,允奴折罪。”在艳阳底下绑跪两个时辰,林静蕴的嗓子已然哑了,脑袋愈发昏沉。 祁薄昀闻言微微挑下眉,手中晃动的紫檀青竹扇收起,握在手中,阴沉着面孔, “刚在那吞海楼里不还很有气势么?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哦!是唤《孤鸾引》吧!名字取得倒是新颖别致,只不知,娘子说的‘孤鸾’指的可是哪两个字?”说着便起了身,从那藤椅之上飘也似的荡了下来,踱步至林静蕴面前。 早有那心思细致的侍女撑着伞,将祁薄昀头顶的太阳挡住。 林静蕴心知他是在记恨刚才那番被看客挖苦的话,辩解道:“原不知此曲冒犯了贵人,此曲乃是为家父思念家母所做,并无诋毁贵人之意。” 祁薄昀见她不知缘何面露委屈之色,竟然颇觉有趣,懒懒蹲下,用扇子挑起了她的下颌,打量着那张不知是被晒得,还是羞赧骚红的脸。一时看的差点失了神,倒是生就一副好皮囊,比之其见过的娘子美眷都要胜上三分。 林静蕴倒是不觉轻浮,丝毫不惧,颇觉他是在挑衅,骨子里的傲气从眼里不设防溢出。 人群之中,人最易感知到与己相似的人——同伴。 祁薄昀竟然在此女身上有了这种感觉。她说话,语气无不透露着卑微恳切的请求。但是眼神!眼神骗不了人。那种充满野心,充满傲气,充满怨愤的眼神!令祁薄昀产生了深厚的兴趣。 “那和本殿说说,你父亲是如何做这首词的,说的不好脑袋还是要掉的。”祁薄昀慢腾腾起身,绕到女子身后,轻握起她的双手。 林静蕴如触到冰山一般,下意识回握掌心,祁薄昀不以为杵,强硬掰开,仔细瞧了瞧。 她的双手又细又白,就连指甲都像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右手手指指腹各处均有薄茧。文人间有句话, “文士之茧,在指不在掌,农夫之茧,在掌不在指”。 但看她年岁虽小,大场面却丝毫不怯场的,面对男子挑逗丝毫不慌,也不像是哪家的深闺小姐。 祁薄昀松开她的手,再次绕到她面前,淡淡道,“你这手茧已然被我看到,敢耍小聪明欺我,死的会更难看些。” 林静蕴见他满脸阴鸷,眸光冷淡,心知他这话不是唬人的,心下不寒而栗,言辞恳切大胆胡诌道, “我本不是这云昭泽国之人。父辈乃是楚南永城的一普通佃户,幸得我父颇有些才华,多年苦读,倒也挣得个才子名号。我母乃是这云昭水国商贾之家独女,家中颇有些家资。母亲跟着外祖父去永城做生意时结识了父亲,母亲不顾家中劝阻嫁给父亲为妻。外祖终究退了一步,将家中资产一半给了和父亲在永城生活的女儿。后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父亲愧疚外祖,便携年幼的我来到云昭照顾外祖。奴幼年倒也过了些安生日子,父亲颇重文学,常常教导于我,也因此多识了几个字。十年前边疆大乱,祖父家无有男丁充军,父亲只得替年迈的祖父前往战场。这一去便再无回还。宗室之人欺祖父年迈,更兼我年幼,将家中资尽数刮了去。将我祖孙二人赶了出来,祖父气急攻心,一时间去了。为的一副安葬棺椁,我甘入贱籍,学人卖艺逗笑。此后便一人在此乱世飘零。这曲子原本是先父感念先母创作的,实不曾想得罪贵人。”她诉说至此处,已哽咽无法成语,却仍狠命咬着苍白血色尽失的薄唇,忍得双目通红,眼泪框在眼珠里打转,不愿垂泪。 早有那听完全程的撑伞侍女忍不住,一时感念,泣涕涟涟。 祁薄昀却仍淡漠看着她,厌恶道,“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吗?” 一旁揩泪的侍女早已吓得站不稳。 林静蕴:“不敢在贵人面前放肆。” 祁薄昀:“不敢?嘴上不敢,心上倒是敢的很啊!言语刀子似的乱飞,字字扎心。可不像是不敢的样子。” 他这话一落,林静蕴刚还在眼眶里的泪珠适时“啪嗒啪嗒!”砸在地面,荡起一个又一个圈。再抬眼,眼圈鲜红,脸色煞白垂泪,颇惹人怜爱,“小人虽身份卑微,良知也还是在的。偏是有万贯家财,金山银殿诱惑奴哄骗贵人,也不会说此言赌咒父母亲人。” “牙尖嘴利!”祁薄昀忿忿转身,“将这丫头带下去,喂点水,别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就弄死了。”说着抬腿就走。 第3章 玄夜皎洁 夜幕已临,月团团,星河辉映,流光皎洁。质子府深红院墙内,人影稀落,静森森,漠然一片。 日落月升不到半个时辰,这质子府内白日响亮的动静便尽数没了。 听闻是祁薄昀身子不大好,尤其难以入睡。云昭地界阴凉,夜间风大。因此,一年四季只要是这日光落下去,这质子府里的人便也都闭门不出,缄默不言,生怕叨扰了那位,灯也是不必点的。这院子一到晚上就寂静地吓人。 西厢远边柴房里,林静蕴背倚靠着晦暗墙柱,双脚蜷起用手勾起环抱在胸前,鲜红双眼探寻着透过纱窗缝隙飘进来的那一点点月光。 身侧是一个破了缺口盛着半碗清粥,飘着飞虫,污垢的陶泥碗。那是入夜时分怜惜她垂泪的那个侍女悄悄送来的。偏远晦暗的房间里,藏着不知名跑动的黑耗子、跳虫。不消半刻,将这囚笼的唯一一点儿可以果腹的粮食糟蹋了大半。 耳边尽是窸窸窣窣,咯吱咯吱的动静。在这静夜里被无限放大。这是多日来,她难得自我独处的时光。没有监视,没有揣测,反而让她安心许多。 月色朦胧寂寥,独自一人,脑海里斑驳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侵袭。 再次醒来,重活一遍,每当她闭上眼睛,当日血流成河的场景,滚落的头颅,一把把夺命弯刀……就会在她眼前再次上演一遍一遍,又一遍。死去的冤魂无处声讨,只得在夜静时分,入她梦,入她眼,入她魂。 胆大的耗子眼瞅着她静默不动,悄眯眯开始撕咬她的裙摆。 两日之前刚被关在这柴房时,面对这时不时出来乱窜的肮脏活物,林静蕴害怕过,恐惧过,呼喊过,求救过。但没有人理会她,这栋宅子的人似乎淡忘了还有个人被关在柴房,没有人在意她。 林静蕴撑着墙柱,慢慢起身,多日未曾进食,她的头脑已然昏涨不堪,动作也变得缓慢。身下的鼠类见她动了,又急速退到柴垛底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欲再次向前。 拖着疲倦,林静蕴踱步到那纱窗底下,撑着半个身子,往那流光倾泻的天际看去。落在衣袖下苍白的手腾起至窗框上,去迎接那点溶溶月色。庭院里一片寂然,一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明星斐然跳动,活泼可爱。 林静蕴正靠在墙上冥想,若是那混账质子真的忘记了自己这个人,莫非自己就这样束手无策在这里困死不成,那也太憋屈了!得赶紧想个法子出去才是正理。 矮墙跟上突然增添了一块黑影,在皎洁的月色下尤为突兀。那黑影的动作很快,“咻”一下从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又轻车熟路,看来已不是第一次了。 正值午夜,人睡的正酣。突入而来的黑影跳入这质子府莫非心有歹意。林静蕴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心跳到嗓子眼,微微侧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那黑影的游走。 那黑影行至西厢房走廊尽头,忽而放慢了脚步。鬼使神差往柴房的方向退了几步,探着脑袋往柴房看。 一墙之隔,林静蕴捂着嘴巴,缩在窗底下,紧张忘了呼吸。柴房的窗户框架小而高,很有力隔断了黑影继续往下探看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丝响动从窗外传来,林静蕴估摸着黑影走了,但也不敢放松,干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蹲在墙根。 “滋啦”隔壁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那黑影去隔壁了?林静蕴贴着墙,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紧跟着又是“哒哒!”还有另一个脚步声。门被滋啦一声又关紧了。 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像是在向谁行礼。 “殿下”醇厚的声音响起。 “沙篱盐的事情办的如何了?”——这清冷的声音,是祁薄昀。 黑影:“皇室盐官高樯日前已经抵达沙篱。私盐开矿的账本,高樯受贿的数目都我们已经详细记录在册。” 沙篱城,是云泽国最大的海盐晒场城市,且盐的品质历来是最好的。每一年都有专门的皇室盐官去沙篱挑选最精美,品质最好的沙篱盐运送至皇城,专供皇宫内院,王侯将相家食用。其中的艰辛计入毫末,利益却是大把的。一路上能收到不少孝敬,有的盐家为了巴结新盐官,笼络这条路子,脏心烂肺的事儿没少干。 高家算是蜃楼城一概世家里,位低人轻之最。多年来,没落许多。只是日前来,那高贵妃恩宠加身,有了小皇子,连带着家族之人荣宠更盛了不少。那不学无术的贵妃胞弟高樯能捞到这门肥差,因是与这事有关。 祁薄昀:“算算时间,设法将证据送到刑庭文眼前,将云昭这摊浑水搅得更浑些。” 刑庭文和林玄安的师从林策(林静蕴祖父),二人素来不对付。但有一点,都是那朝堂之上难得的有为、敢为清臣。 刑庭文出身清贫,时任户部尚书,此人深恶痛绝贪官蠹虫,上任以来,手底下严查出不少烂账。沙篱盐进供皇室多年,期间贪污**屡见不鲜。林静蕴曾听这位刑大人说过,“迟早要把这劳民伤财的皇室盐官位,从那些蠹虫的手里夺回来。” 若是此事被刑庭文知晓,他必然是要借此事大做文章,废除这滥职。 黑影:“只是殿下,日前林氏一案,林玄安与刑庭文二人素来关系匪浅。林氏出事后刑庭文一直上书为林氏请愿。那云昭皇帝对此人已是十分厌恶,听说近日来户部的折子已经压了好几日。朝堂之上云昭皇帝更是将刑庭文好一顿斥责。高贵妃恩宠正盛。这盐官积弊多年来已成了心照不宣的默认。那刑庭文真的会在此时这风口浪尖提及这事儿,怕不是会更加惹恼皇帝。” “哼”祁薄昀一声很轻浅的笑声,“那刑庭文素来耿直,多年来腰杆比那宣德殿上的金陵柱还要硬。只要他知道,就一定会上书参那高氏一本。云昭皇帝近来越发糊涂,因此事再加上日前他为林氏请命一事数罪并举,必定会大发雷霆。刑庭文死忠,家世薄弱。其子暗中一直和高樯交好,瞒着刑庭文犯下不少罪。高氏一定会从中大做文章,给皇帝好发难的借口。到时候刑庭文受难,不论过程,只要他入狱。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已近春闱,无数学子正赶往蜃楼科举。这刑庭文出身寒门,为官清廉,是不少青年学子心中的楷模,精神支柱。门生故吏遍布云昭。不到半年,两袖清风,任人为贤的宰辅大人林玄安被当众砍杀,寒门贵子,清正廉洁的刑庭文再入狱。读圣贤书的青年才子必定会在这蜃楼城里大闹一番。寒了这天下读书人的心,这云昭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尽头了。” 林静蕴直听得一身冷汗,心更寒。 黑影:“殿下所言极是。但若殿下能看到这步,那云昭朝廷里必定会有人不计生死维护刑庭文,劝解那皇帝,岂不是达不成我们的目的。” 祁薄昀一阵冷笑,“林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话如一道惊雷值劈向林静蕴天灵盖,顷刻间便怔愣住,不知作何反应。 祁薄昀:“那林氏是云昭世家中势力最为强盛一族,其影响力甚至一度盖过当朝皇室宇文家族。不过近年来林氏几代当家人都志愿做个是个清冷官,颇为忠直些,不搞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不与朝堂之人报团结亲。结果呢?林玄安还不是一刀被砍下头颅,满门被害。论影响力,地位林氏更是高出一大截。就这样,皇帝还不是说砍就砍杀了,雷霆之快,闻所未闻,世所罕见。云昭皇帝之所以能忍刑庭文到现在不是因为顾忌他的名声,才干。只是因为刑庭文还未触及到他的底线——皇家颜面,只要这桩丑事捅到明面上,在天下读书人面前丢了他皇帝老儿的脸,谁都保不住刑庭文。” 祁薄昀的话如同黑暗中一条四处猎杀的毒蛇,一针见血的剧毒。林静蕴早听得肝肠寸断,咬紧牙关怕自己哭出声。 黑影:“殿下好计策。还有一事,属下要禀报。戚先生运送货物的航线被海匪截了,追究一时半会跟不上,北方的粮饷还指着这笔银子。梁姑娘传信来,请殿下将蜃楼城的暗中几间铺子的盈利暂时拨为那处使用。” 祁薄昀略一沉思道,“这事便按梁姑娘的意思办。我们也该拓宽些路子经营。眼看用钱之处是愈发……” “咣啷”——缺口泥陶碗被耗子掀翻在地,清粥撒了出来。 “糟了,被发现了。”林静蕴心里一阵哆嗦,“怎么应对!”果然隔壁的交谈声断了。 “砰!”柴房门应声而开,一黑影霎时间闪至林静蕴身前,寒光之中,刀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处,勒出了血。厉声询问,“你都听到了?” 月色朦胧下,门口站着那人的影子被投射到屋内。林静蕴知道祁薄昀此刻就站在门外。 事已至此,不如博一把。 林静蕴:“刚才殿下所言,十听九八。” “那便留你不得了。”黑影说着,手中的刀入了几分。 “等等”林静蕴急忙道,“我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门前的影子还是站着不动。 林静蕴:“殿下没有即刻砍杀我,就足以这证明我还有助益于殿下之处,何苦现在反不敢相见。” 影子拉长又消失,杭绸白衫之人踏步而来,正是楚南质子祁薄昀。 祁薄昀浅笑道,“妙音娘子果真聪慧,太快猜透,反倒坏了本殿下的兴致。”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半张透着月光,显得邪魅狂狷。“你说帮本王?我倒想听听你一弱女流,能如何助我?” “留我在这儿府中。”林静蕴淡定道,“殿下应当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来这府中,留我一命,不也省下好些事。” 祁薄昀脸色稍稍一变,眼角跳了一下,这女子死到临头还在谈判,“你用宇文明泽威胁我?” 果然,他知道了自己就是宇文明泽派来的人。 “殿下误解了。”林静蕴手心淌了一手冷汗,“这不是威胁,是帮助。我明面上受命于他,窥探殿下所言所行。现在殿下勘破我的身份,不急于杀我,不也正看重这一点么?殿下想让我传递假情报,留我一命,益处远胜于在此处将我毙命。” “哼……”祁薄昀噙在嘴角的笑,陡然凝结,架在林静蕴脖子上的刀又往里入了几分。 “殿下何意?”林静蕴双臂被缚,几乎动弹不得。 “原先是这样打算的。”祁薄昀往黑暗里又走了几步,暗夜遮住了那张邪魅狂狷的脸,语气却更是冷冽,“但你太聪明了,我不需要聪明人。” 越聪明的人越是不可控,更别提她原本就不可控。 林静蕴暗叫一声不好,太过心急反而犯了忌讳,“我有法子助你在云昭地界运营商铺!” 在黑影的刀倾斜那一刻,祁薄昀一个眼神喝止住。 洇洇红血染透了林静蕴里头的亵衣,她的脸更为憔悴苍白,唇齿无有血色暗自战栗,面对一个随时可能会夺去她性命的人,她还是只能赌一把! 林静蕴:“殿下不过是担心我现在反水于云泽侯,怕是来人落得于他一样的下场,不敢而已。是又如何!我本是弱势,不过依附于强者于乱世保命而已。殿下细细想来,我若是个傻的,能得云泽侯重用派我来这质子府……” 只不知这哪两个字惹恼了祁薄昀,他急步上前,一手掐住林静蕴的脖颈直往墙上按。双目通红,一瞬便掐的她喘不上气。 林静蕴艰难仰头,鼻尖传来他身上那股清苦的药味,迎着那双欲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眼睛,字字珠玑,字字诛心,“此时殿下正值用人之际,能不能……帮到殿下是我的本事,敢……不敢用我是殿下的本事。我…以殿下的能耐……给我” 话还未说完,身形一晃便歪了下去,祁薄昀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黑影微微诧异,“殿下可是要留下这女子?” 祁薄昀看了眼她脖子上往外渗的血,莫名觉得刺眼,“有一点她说的没错,敢不敢用她是我的本事。” 黑影:“可是……” 祁薄昀:“没什么可是,她若说到做不到,不过是晚会去九层阎罗递状条。” 第4章 靡乱心扉 月光澄净如水,洒在那女子面容上,却显得越发皎洁可爱。祁薄昀怔愣半晌,恍然后退几步,嫌恶般的甩开手,仿若手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林静蕴没了重心,跌坐在泥垢地上。脖颈上难以抑制的疼痛,加上多日来未曾进食米水,猛然跌落,一时间头脑混涨,让她无暇顾及眼前那人阴沉的脸色。散落的眼角余光只能瞥见一白一黑两身影,重新投入夜下,拉长而后渐渐消失。眼见恐惧离去,长舒一口气,她的眼皮也渐渐无知无觉沉了下去。 不消半刻,柴房门口便慌里慌张奔来了一个小侍女,挑着一盏紫晶琉璃灯,鞋袜都未曾穿好,衣襟凌乱,华发披肩,甚是匆忙。手里拿着一方白巾,走近放下灯,便拿着方巾往林静蕴脖颈上套。 那股寒意猝至,如冰刃轻触,刹那间惊破寂静,林静蕴久困于尘世疲乏的心,忽觉冰冷通透,一股寒意从脖颈灌注全身。复抬眸,净手虽虚软无力,犹聚残力,奋力挣开。屈躯前仆,直将那近身侍女压制于身下,玉指如钩,紧扣其喉。目赤红如血,瞳中凶光乍现,恍若困兽遇敌,周身杀意凛然。 约摸是未曾想到她一个身形瘦弱之人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还会有这般强劲的力气将自己推开,又或者是被她的神情惊骇到。侍女快速松开了白巾,握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摇头,唇齿一张一翕,但就是急得说不出半句话。挣扎间抖落出衣袖里的褚色药瓶。 “叮叮!” 药瓶击地的响动唤回了林静蕴的理智,她认出披头散发的这人便是白日里为她垂泪,夜半为她送来半碗清粥的小娘子。便慢慢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手。 侍女也得了机会解释,急忙道,“我是来给姐姐上药的,不曾有坏心!”又因着委屈脸掉下了几滴眼泪。 “对……不住了。”林静蕴苍白的唇齿间只蹦出这几个字。言毕,暂失了胆气,如一方绸缎般散落在地上。 侍女惊地掀地而起,见她仍睁着双眼,只是眼神涣散盯着屋顶暗洞洞的冰冷砖瓦,顿时心里又松了口气。 大半夜侍女正酣睡着,却被大总管叫醒,强塞给自己这方白巾和金疮药。说是前几日来的娘子自寻短见,要她来将这药敷在娘子创口上。还说要是人没救活,自己也不必再来回话了。 侍女壮着胆子挪到林静蕴身侧,嗫喏着,“姐姐,我给你上药……你放心,我绝无害你之意,是总管大人叫我来的。”见她没有反应,脸一苦又说,“姐姐,你帮帮忙,救不活你,我怕也难见亲人了,姐姐……你应当会理解我的。” 闻言,林静蕴眼眸转了转,从窗隙里挤入的一泊月光透入她的眼睛,又匆匆从清明眼角溢出来,滑落耳际。 “有劳了。”林静蕴缓缓闭眼挤出一个笑颜。 得了许可,侍女手脚麻利捡起药瓶,将白色粉末在她脖颈上撒了一圈。在药粉洒落的一息间,她脖颈上两道肋凹陷的更深,伤口创面如张着血盆大口般张牙舞爪。林静蕴默不作声咬住了唇,冷汗抑制不住的从她雪肤上冉冉冒出。 侍女不忍直视她忍痛的样子,便紧闭上双眼。慌乱中将药撒在林静蕴脸上,飘落进鼻子,直呛地她又剧烈咳嗽起来,连带着脖颈上刚撒的白色粉末也变成了嫣红。 一时又犯了错,侍女急得涨红了脸,呆跪在原地,握着药瓶,抽抽巴巴掉眼泪。 又咳了几声,鼻息里的污垢终于止息。无奈,林静蕴忍着剧痛扶着墙靠坐起来,捡起散落的方巾抖动着为自己包扎伤口。再抬眸便看到了侍女低头抽泣,手指头不停搅动衣襟的窘迫,心下一软,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因着在家中子女排行老三,府里人唤我三宝。”三宝擤着鼻子答。 “排行老三,上头可有哥哥啊。”林静蕴低呐道。 三宝:“姐姐说的对极了,是有两个哥哥,对我可好了!什么都依着我!姐姐可有哥哥么?” 林静蕴望着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团孩子气的疑问,不由愣了一下,“我……现在没有了……今宵有劳三宝姑娘了,林……”猛地停顿,又道,“临时唤你来救我,妙音感激不尽。” 三宝得了这话,脸色如霞光般霎时间变化万千,稚嫩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笑颜。 —— 祁薄昀径直回了寝房,随性卧在黄木梨雕花塌上。 三面围矮屏间,梨花五瓣皎若霜雪,舒展如素绢裁云,边缘却微卷着,朵朵梨花,凌霜独立不附他枝,或栉风沐雨相依守望,纵藤蔓攀附、木色深沉,亦不改其清透本色。还是他当年来此是便有的,多年来仍皎皎映千秋。 看着那再寻常不过的皎洁梨花瓣,脑海里兀自浮现那张苍白倔强的脸。眼见着甚是郁闷烦扰,祁薄昀索性翻身背过去。 不到片刻,质子府总管岳琏躬身前来祁薄昀的寝房。 “那人如何了?”祁薄昀单手撑着枕塌,慢腾腾起身道。越性将固定发髻的青玉簪抽了下来,一掌拍在桌上,从发簪细弱处登时碎成了两半。浓密的青丝顷刻便掩盖住他半边脸,只能从微隙里觑见他额间的戾又重了几分。 总管不知他怎的又恼了,身上的薄衫轻悄着湿了半截,“我已着人去给那女子送药了,刚去瞧过,已经无碍了。”见祁薄昀听这话,脸上的阴云散了大半,心下着实吃惊,不免出声提醒道,“殿下,那女子出现的蹊跷,那副尊容又太过出彩,臣担心……” “琏叔担心什么?”祁薄昀讪笑道,“你可有查到她所言虚假?” 岳琏这几日着人去查过那妙音娘子的底细,大部分是对的上的,确无可疑之处。听他这般诘问语气,一时琢磨不透,只顾下跪行礼请罪,“臣无能。殿下再给臣些时间,臣一定将这人彻查到底。” 祁薄昀微叹口气,嘴角依旧似笑非笑,行至窗台前,“到底我只信得过你,何故三跪九拜向我请罪?” 夜风顺着未掩紧的窗牖翻入,将他垂在脸前的青丝掀起,微末亮光里,竟能瞥见那满头的青丝间夹杂着几缕华发。 祁薄昀又道:“你是我家的旧人,异国远乡,这偌大的质子府里,也就你口口声声诚服称臣,不把我当个废人看。” 总管悲凄道,“殿下!” 祁薄昀抬手推开了窗扇,晚风徐徐,含混着些微清香,又低喃道,“废人?做个废人也挺好的。偏就是有人连这个废人也不愿让我安心当着。近日来,我那皇叔可曾惦记着我?又替我做了何事,攒了何名?” 总管闻言,暗下里松了口气,接答道,“近日来,烈王陛下圣躬欠安,已经是多年来的弊病,倒也不是什么大岔子。殿下皇叔——砺锋侯现助陛下暂理国事,近来繁忙,手底下也消停许多。” “哼,倒也少见。”祁薄昀望着那悬挂在黑夜里的明灯,敛色戾声道,“这天怕是得变了。” 三更天,翠英巷街巷里,暗夜马蹄奔鸣,红衣甲胄晃动,琅琅如佩玉相击。连着两月日日如此,搅扰着人心惶惶者甚众。 自从林氏一案后,明里暗里到底和这异国质子扯不开关系,又无十足的证据明定祁薄昀当真参与谋划。碍于他楚南皇帝的颜面,云昭皇帝并无十分明旨难为祁薄昀。可这昭御军——皇城护卫军,连日来途径这质子府连带着动作急促,声声紧密,活似催命符。其意不明而喻。 甲胄声应时而起,祁薄昀倚靠在窗台前望着院外,眸光冷的缩紧,淡淡道,“皇叔可不曾忘,这林氏一案的手笔,搅扰着我应击乏力。这是妙啊!琏叔,我得反击了,要不然当真是辜负楚南鼠辈苦心!” 岳琏半晌听着他的话,身体不受控制的微抖。悄摸抬起头偷瞥,立在眼前身形修长的少年郎,素衣黑发,眉若远黛,斜飞如鬓,那双极似小姐的眸子里是散不开的雾气,填不满的怨恨。 每每看见他这个模样,岳琏心下只余悲凄。 相似的模样下,灿若星辰的小姐一朝嫁入皇室,变得沉默寡言,自持端庄,只落下个早逝。而这殿下,自生下来便再无半点愉悦可言,无人对他讲半分情谊。又因着生在皇室,除了争斗,他别无选择。 终究是被甲胄声搅扰睡不着了,祁薄昀推门向外走去,信步拾阶而下步至中庭。 院子里栽种着一株白玉海棠——楚南特有品种。却不是他特意带来的,那年他刚至云昭不巧便是邀春节。街道游灯行人甚众,众人看管不力,他立时被冲散开。这种子是一个白玉娃娃见他独自一人,亲手递给他的。 鬼使神差接下后,由他亲手栽种,而今已十年。 其枝挺直,苍劲中隐见清逸之态。每至春深,千枝万蕊竟相绽破。花瓣莹若羊白玉脂碾就,润似寒江凝雪,无半分杂色,恰似仙人揉碎月华,点缀其上。繁英重重叠叠,如堆云砌玉,密不透风处犹见珠光流转。 祁薄昀立在树下,夜风起时,千枝万朵轻颤,恍若白衣仙子联袂起舞,落英簌簌似雪,暗香幽浮若缕。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簇拥着一簇的花瓣,未及堪握,那洁白又随着夜风飘远,握了个空。 “你到底是谁?”祁薄昀面对西厢房的方位,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