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质》 第1章 第 1 章 初冬时节,路边的野草都已枯败,路上干结的黄土块被车轮碾得粉碎。 马车里,宁绾心盯着掌心那枚带着干涸血迹的耳铛,半张面具下,眸光冰冷。 半月前,兄长宁承玺亲手将这枚耳铛掷到她跟前,“你先看看这个,再好好答我的话。” 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她母亲柔嫔所有。 宁绾心将耳铛捧在掌心,愤怒地质问宁承玺:“她也是你的生母,你居然这么对她?” 宁承玺高抬着下巴,傲慢道:“我的母亲是中宫皇后,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嫔而已。宁绾心,能替我出使凤国是你的无上荣耀,你若不愿意,那你们母女就在阴曹地府相聚!” 宁绾心面露嘲讽。 明明是宁帝好大喜功,在打服了周边几个小国之后又滋扰凤国疆界,致使两国交战,谁知今年宁国雨水不丰,粮食欠收,加上连年征战,致使国库空虚,他们又低估了凤国的国力,无奈之下只好求和,凤国借此要求宁国嫡子到凤国王都为质三年,在此期间,宁国需每年上贡数量不菲的黄金与丝绸。 宁承玺不愿受制于人,才和皇后想出了这个主意:让和他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宁绾心替他去凤国为质,他便可以继续留在宁国做他的尊贵皇子。 现在倒成了出使、成了荣耀了? 可宁绾心没有抗争的资本。 柔嫔年轻时虽也有过一阵恩宠,但她怀宁绾心时流言四起,说她腹中胎儿与皇后相克,之后景顺帝就再未见过她,皇后甚至免了她的每日请安,这些年对她们母女也是不闻不问,只让她们住在最偏僻简陋的宫殿,领着最低的份例过活。 宁绾心掐了掐掌心,“好,我去,但你要对母妃尽孝,日日请安。” 宁承玺挑起宁绾心的下巴,看着这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 曾经他也听过传言,说住在漪澜殿那个公主和他长得极像,自然就有人说起他的出身。那时他恨急了,既恨宁绾心,也恨柔嫔。 没想到这张脸如今也能派上大用场。 他薄唇轻启,话语说得冷漠薄情:“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目光落在宁绾心耳垂的小眼儿上,他眸中闪过一阵冷光,拽住宁绾心的头发将她拖到炭盆前,拔了她发髻上的素银发簪伸进炭盆,片刻后,烧红的簪子摁上宁绾心的耳垂。 焦糊味混着血腥味钻进宁绾心的鼻腔,剧痛让宁绾心的额上冒出了层层细汗,可她将粉嫩的唇咬得惨白,硬是一声不吭。 直到另一边耳垂也遭到了相同待遇,宁承玺才心满意足地将她扔在地上,冷声警告道:“男子怎么能有耳洞?宁绾心,你在凤国的一举一动可都关系着你的母妃,小心别漏了馅儿。” 说罢,宁承玺踩着绣金缀玉的皂靴,大摇大摆离开了甘泉宫。 宫婢们捧着衣袍来给宁绾心换上,之后就将她塞进了马车里,她直到临走都没有再见到柔嫔,只希望柔嫔在宫中一切平安。 也不知现在,柔嫔如何了。 又行了三日,终于到了凤国的都城——王都。 宁绾心知道自己身为质子,到凤国免不了被为难奚落,心中早有准备。 果不其然,他们刚进城门就有一名男子气势凛然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们这辆马车。 那名男子二十出头,头戴珠冠,腰悬长剑,二十来名佩剑的侍卫呈两路纵队列于其后,可见身份非同一般。 宁绾心感到马车突然停了,刚要询问,就先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宁国二皇子远来是客,本王特地在此迎候。” 嗓音浑厚,掷地有声,似乎是位武将。 凤国要的是宁国嫡子,做戏做全套,宁承玺这次派了自己身边的一等侍卫白清护送宁绾心。此时白清同样骑着马,就立在马车前,问向来人:“不知尊驾是凤国哪位王爷?” 对方傲然一瞥,身边的一名随扈便斥道:“这是我凤国三皇子齐王殿下。齐王亲自来迎接,你家主子怎的还不露面?” 白清:“我家殿下日前受了伤,怕是……” “手下败将,如今都到我凤国地界做了质子,还当自己是皇子呢?”那名随扈喝道。 白清的脸色冷了一分。 正要说话,身后的马车车帘挑开,宁绾心一身白色绣暗纹的丝绸男装,脸上戴着足够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下了马车,对着凤峥躬身行礼,“多谢齐王殿下前来迎接。” 她在路上已经练习过多次,此时说话压着嗓子,声音听起来竟真有几分像男子。 凤峥见她身量单薄又戴了面具,心中狐疑,“你怎么戴着面具?莫不是在糊弄本王?” “脸上有伤,怕吓着王爷。”说话间,宁绾心摘了面具,“齐王殿下如果不信,尽可查验。” 这道伤口是她快到凤国地界时遭遇刺杀留下的,伤口很深,又经过这么多日,哪怕是冬天也已经流脓,看起来实在恶心。 凤峥虽是练武之人,可看到宁绾心这伤,还是伤在脸上,多少有些倒胃口,催促着她把面具戴回去,又道:“听说你也是文武双全,本王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舞刀弄枪,不如你陪本王过几招。” 他在这儿等着哪里是迎接宁国质子?分明就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白清已经下了马,就站在宁绾心身前,“我家殿下舟车劳顿,又有伤在身,恐怕不便。齐王若是想找人过招,在下愿意奉陪。” 凤峥一眼扫过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王较量?” 他目光重又落回宁绾心身上,下巴微抬,“当初宁国有胆量犯我凤国疆界,你怎么这般胆怯?还是你不服我凤国?” 宁绾心掌心握了握。 她从小就和柔妃在漪澜殿艰难过活,对于舞刀弄枪一窍不通,若是真的应了对方,那必然要露出破绽。 可如果不答应,凤峥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白清也有着同样的担忧,低声提醒:“万不可答应,若对方执意如此,只能请您自伤了。” 宁绾心:“……” 她冷冷扫了白清一眼,复又看向凤峥,身姿笔挺,不卑不亢道:“承玺已亲至此地,贡品贡银也早已送到,可见我宁国诚心。两国既然谈和,战事已过,又何必刀兵相向?” 凤峥打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凤国有多少将士死在战场上?一句‘谈和’就想作罢?宁帝好战征伐,没成想生出来的儿子居然是个孬种!本王今天非要逼你出手不可!” 说话间,手里的马鞭已经往宁绾心挥去。 可就在他的马鞭快要碰到宁绾心的时候,胯下战马突然嘶鸣声起,前蹄高高抬起,竟是直接将他摔下马来,之后便往城外狂奔而去。 战马发狂属实突然,所幸凤峥自小练武,虽然落马,但及时调整了姿势,单膝着地,倒也不算狼狈。 只是他面前站着的是宁绾心,如此便有些尴尬了。 宁绾心淡淡笑着,颇有度量道:“齐王殿下不必行此大礼。” 凤峥本就因战马突然发狂而恼怒,又听到宁绾心这话,当即冷了脸色,长剑出鞘。 白清眼疾手快地将宁绾心拦到自己身后,手握上剑柄,眼看双方就要动手。 却在此时,一道男子虚弱的嗓音传过来,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三哥。” 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正往城门处缓缓行进,车上男子纤长白皙的五指挑起车帘,露出一张枯瘦的病容。 马车到了近前才停下,凤霄对着凤峥微微笑道:“我今天正好出来逛逛,远远看见这么多人,就想过来看个热闹,没想到是三哥。” 他裹着银色狐裘,衬得整个人更加羸弱,说话时还咳了两声。 凤峥看了一眼马车上探出个脑袋的凤霄,有些懊恼,“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我正要与他一较高下,若是吓着你,父皇又要骂我。” 凤霄用手帕掩住口鼻,“宁国质子远来是客,三哥别开这样的玩笑,要是闹出什么事来不好。既然三哥在这儿,不如与我一同送二皇子去驿馆。” 凤峥不想就这么放过宁绾心,又见凤霄在冷风里不停咳嗽,怕他病情加重连累到自己身上,别过头道:“我还得去找我的马呢,才不送他,索性驿馆也不远,让他自己去就是了。” 他走近几步跟凤霄说话:“我可提醒你,他毁了半张脸,吓人得很,我劝你也别去。” 凤霄只是微微弯唇,也不知有没有把凤峥的话听进耳里。 凤峥也不管,反正他该提醒的都提醒了,要是这病秧子真被吓到了,自有父皇去问罪,跟他可不相干。 他招呼着随从出城去找马了。 凤霄对着宁绾心等人微微颔首,“齐王是个火爆脾气,并无恶意,诸位勿要见怪。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请随我去驿馆歇息吧。” 他说话十分随和,可因着凤峥方才那一场,白清对凤国的印象更差,看着凤霄的眼神满是防备,“你是什么人?” 充当马夫的雁七对白清的态度颇为不满,忿忿道:“这是寿王殿下,特地过来替你们解围,你们居然这般不领情。” 白清脾气硬,两国又才刚打过仗,哪怕现在身处凤国,他对凤国的人也摆不出好脸色。 宁绾心则不同。 她走出来,对着凤霄欠身行礼,“承玺谢过寿王殿下。白清只是护主心切,请寿王海涵。” 凤霄摆摆手坐回了马车里,雁七随即将车帘放下,调转马车,走在前面引路。 求收藏求评论[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送宁绾心一行到了驿馆之后,凤霄询问起宁绾心脸上的伤,宁绾心便把在路上遇刺的事说了一遍。 得知他们是在宁国地界遭遇的刺杀,且刺客被擒后就服毒自尽了,雁七问:“刺客身上有什么印记吗?” 白清双手抱剑站在宁绾心身后,“我的人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刺青印记。” 凤霄:“本王稍后让太医过来给质子看伤。” 宁绾心正欲欠身致谢,收到消息的屈侍郎就从驿馆外小跑到进来,对着凤霄躬身作揖,“寿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是主管驿站的,原本没太把宁国质子的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凤霄居然亲自把人送过来了。 凤霄虽然不上朝不参政,却是永安帝最疼爱的儿子,万一到永安帝面前提上一句他玩忽职守,那他的仕途恐怕就要毁了。 屈侍郎因此诚惶诚恐,凤霄却只淡淡道:“宁国质子今日刚到王都,我送他们过来。” 屈侍郎连忙请罪:“是下官办事不力,这点小事还要您亲自过问。” 凤霄并没有为难的意思,温和道:“我也只是碰巧遇见而已,你照顾好人就是了。” 语罢又让宁绾心他们好生歇息,之后就带着雁七回去,屈侍郎则是给宁绾心等人安排了住处。 不多时,凤霄指派的太医也到了,给宁绾心看过伤,开过药,留下两句无关紧要的嘱咐便离开了。 宁绾心对凤国的事知之不多,待到只有她和白清二人,她便跟白清打听起了凤霄。 白清:“他是凤国皇后嫡出的四皇子,皇后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他被养在沈贵妃膝下,很得凤帝的喜欢。” 宁绾心也看出来了,齐王是个嚣张的,但对凤霄却极为客气。 宁绾心:“他是身体不好吗?” 白清:“据说从小就这样,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所以他封王时,凤帝给了他一个‘寿’字做封号。” 宁绾心:“听说凤国现在没有皇后,难道先皇后去世快二十年了,凤帝都没有再立后?” 白清:“没有。” 说完了,却见宁绾心面具下的一双杏眸正盯着自己,仿佛有着许多好奇和疑问,他黑眉一蹙,“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白清是从小跟在宁承玺身边长大的,对他来说,宁承玺是他唯一的主子,除了宁承玺和宁国帝后,没人能让他假以辞色,宁绾心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更是如此。 好在宁绾心这些年在宫中受尽了白眼和冷落,且一路上白清对她都是这种态度,所以她也不介意,只道:“你对凤国的事倒是了解。” 白清脸色一僵,原本是抱着剑懒散地靠着柱子站着,现在倒是站直了,“要来凤国,自然要先打听清楚消息。今天在城门口拦我们的齐王是个争强好胜的,且对我们成见颇深,你以后要小心。” 宁绾心对此却很坦然,“凤国既然答应谈和,那他们明面上就不会太为难我们,只要我们规行矩步,不会有事的。” 她又吩咐白清:“把我在路上遇刺和脸上受伤的消息传出去,传得越广越好。” 有人行刺,无非是不希望她来凤国,届时凤国以为宁国出尔反尔,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她已经到了凤国,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好让凤国的人知道有人想对她不利。她现在的身份是宁国皇子,若真在王都出了事,凤国难辞其咎,所以必定会护她周全。 白清明白她的用意,却不赞同:“如此一来,凤国一定会派人监视我们。” 宁绾心纠正:“是护卫,不是监视。况且你以为没有这件事,他们就真能对我们放心了吗?” 白清双唇紧抿。 是了,他们是来当人质的,不是来享福的。 白清离开之后,宁绾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凤国这位陛下对元后当真情深,只可惜,她的母妃没有遇上这么好的男子。 这样的感慨稍纵即逝,宁绾心摘了面具,对着铜镜观察脸上和耳垂的伤口。 耳垂上的伤已经落了痂,她施上一点不带香味的脂粉就能完全掩盖。至于脸上,她毕竟不是宁承玺,面容也并非完全一样,她怕被人看出破绽,于是借着这道伤口做文章,如今,伤口已经有些腐坏了。 宁绾心把凤国太医开的药放到一边,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在烛火上烧热消毒之后,对着镜子缓慢细致地刮下了伤处的腐肉。 次日,永安帝在宫中设宴,接待宁国质子。 暮色四合时,宁绾心在宫人的引领下进了太极殿。 太极殿内尽是凤国的勋贵大臣,和宁绾心有过一面之缘的凤霄和凤峥也在其中。 宁绾心到了大殿中央,对上座的永安帝作揖见礼。 她此举引得非议,凤国一名大臣喝道:“宁国质子参见我国陛下,怎不行跪拜大礼?” 宁绾心面色泰然道:“久闻凤国陛下天纵英明,雄才大略,臣心内敬佩不已,只是临行前父皇有命,臣虽往凤国为质,但不可辱国体,故今日未向凤国陛下行参拜大礼。” 那大臣讥讽道:“连嫡子都送到我国当质子了,你们宁国还有什么国体?” 龙椅上,永安帝看着下首戴着面具、背脊挺立的宁国质子,再看坐在右手边脸色微白身体单弱的凤霄,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宁国质子和凤霄年纪相当,虽然脸上受了点伤,但到底不伤及性命,凤霄却不知还能活几年。 听说宁国质子在来凤国的路上曾经遇刺,只怕背后之人别有用心。如今两国停战,还是不起争端的好。 他道:“不必拘泥小节,质子入席吧。” 宁绾心又对永安帝作揖谢恩,方才去了自己的席位,暗自观察席上众人。 据白清所说,永安帝膝下有六子。活着的五位里,凤峥和凤霄她已经见过,最小的凤梧今年才十三岁,没有出席这场宴会,余下的两位分别是大皇子惠王凤璟和二皇子成王凤翎,应该就是坐在凤霄身旁和对面的那两位了。 鼓乐声起,身材纤细有致的舞姬们伴着乐声起舞。可任舞姿再婀娜,大殿中能静心欣赏的人也寥寥无几。 不多时,凤峥就提议道:“这些歌舞听得都腻了,父皇,今天我们不如听听外乡的曲调如何?” 永安帝笑问:“你一向只好骑射弓马,何时对舞曲感兴趣了?” 凤峥看向宁绾心,“宁国的曲调,儿臣还没听过呢。” 方才指责宁绾心礼数不周那位大臣随即附和:“宁国质子方才说对我国陛下敬佩不已,不如现在就请他为陛下弹奏一曲。” 永安帝虽然免了宁绾心的大礼,但当初宁国举兵来犯让凤国损耗不小,宁帝对宁承玺寄予厚望,他倒不妨借此机会试探宁承玺的心意。 思及此,永安帝问宁绾心:“质子意下如何?” 早在凤峥往自己看过来时,宁绾心就知道他定是又要针对自己,所以对他的提议也不意外,而且永安帝才免了她的跪拜大礼,她不能得寸进尺,便跟永安帝借了一把古琴。 柔嫔早年喜欢四处游玩,那时天地广阔,她如大海中的一尾鱼。后来进了宫,她便如同游鱼陷进了泥潭,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地,便弹琴自娱。 宁绾心的琴就是她教的。 宁绾心的半张脸虽然被面具遮住了,但她一身月白华服坐于大殿中央,随着她纤长的十指不断拨弄,大殿里响起了悠扬的曲调。 正在喝补汤的凤霄喝到一半却突然停了,抬眸看着大殿中央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这首曲子初时激昂,听者仿佛能透过曲子看到茫茫绿野上两军交战厮杀的宏大场面。可不多时,曲调急转直下,从方才的士气变得哀怨,这首战歌一样的曲子仿佛变成了女子的低声吟唱。 一曲奏罢,凤峥对此十分不满,“你弹的什么玩意儿?一个大男人弹些期期艾艾的曲子,你也不嫌丢人?” 宁绾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郑重对永安帝道:“两国交战不仅劳民伤财,百姓也会流离失所,将士们都是儿、是夫、是父,他们征战在外,家中亲眷也日日牵挂,不得安眠。臣谨以此曲祈愿两国交好,再不交战。” 凤峥听得发笑,正要反驳,却被上首的凤翎按住了手腕,示意他看永安帝的方向,他才发现永安帝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仿佛对宁承玺的话十分满意。 果然,就听永安帝问:“质子真这么想?” 宁绾心道:“来王都的路上,臣经过荛城,见大多百姓冬日里也无遮蔽之所,故有此感。” 永安帝暗暗点头。 荛城,那是被战火波及的地方。 他能听出来宁承玺琴音中的悲悯。乐声能抒情,宁承玺能弹出这样的曲调,不像是逢场作戏。 若他日宁国由宁承玺登基为帝,想来他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君王,而不会像如今的宁帝这般穷兵黩武。 凤峥见永安帝居然被宁绾心三言两语就说动了,颇有些不忿,低声道:“父皇怎么回事?就凭着他两句话,难道真的要算了?” 凤翎:“父皇为何同意和谈,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个时候别去找事。” 凤峥往凤霄看了一眼,不甘不愿地:“哦。” 第3章 第 3 章 筵席结束后,大太监福公公奉永安帝的口谕,请凤霄和凤璟、凤翎去御书房。 夜里风大,哪怕凤霄裹紧斗篷,还是被灌进喉咙的寒风呛出两声咳。 走在一旁的凤翎赶紧替他把斗篷拢紧了,又问起他的病况。 他三岁时落了一次水,虽被救回来了,但自那以后就总是生病,近几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凤霄笑道:“老样子。” 凤翎:“我已经让人去江湖上遍寻名医,定能治好你。” 说话间,他把自己的斗篷也解下给凤霄披上。 他是沈贵妃的亲子,和凤霄从小一起长大,对凤霄尤为照顾,宫中的人都看在眼里。 凤霄被两件沉甸甸的斗篷压着,颇觉吃力,走得更慢了,“二哥费心了,只是我这病恐怕治不好了,二哥何必……” 另一边一直未发一言的凤璟突然打断道:“别说这种话。这世上能人辈出,总有人能治好你。” 他不苟言笑,说话也不温和,负手而行,很是威严。 凤霄淡笑,“是。” 御书房到了。 不等三子行完礼,永安帝就给凤霄赐了座,之后问起他们对宁承玺的看法。 凤璟年长,便先作答:“儿臣听闻宁承玺是宁帝爱子,自小便飞扬跋扈,行事乖张,今日所见,实与传闻不同。” 永安帝颔首。 宁承玺到王都前他就命探子去过宁国京城,调查到的消息和凤璟所言一般无二,今日宁承玺在大殿上谦卑有礼又进退有度,让他起了疑。 可再看探子随着消息一同送回来的画像,那人又确是宁承玺无疑。 凤翎:“或许宁承玺是因为质子身份,所以有所收敛。” 此言也有理。 永安帝看向抱着手炉暖手的凤霄,本欲发问,又不想让他为这种事伤神,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明日让他们迁去枫林别苑。” 说着,永安帝的目光又落到凤翎脸上:“告诉老四,只要宁承玺和其随从不生事,让他安分点,别去找事。” 凤翎心知定是昨日凤峥城门寻衅一事被永安帝知道了,也不敢替凤峥辩驳,只能应下。至于今日为何他们四个里独独没有召凤峥,可能也是怕凤峥过于冲动鲁莽,再把他们的怀疑泄露出去。 交待完了宁承玺的事,永安帝让凤璟和凤翎先回去,只把凤霄留下。 福公公打开案几上的食盒,从里面捧出一盏还在冒热气的密羹,“殿下在筵席上所食甚少,陛下特地嘱咐御膳房做了这盏密羹,等着殿下过来呢。” 凤霄看向永安帝,脸上孺慕之情身为明显,“劳父皇惦记了,连我在筵席上吃了多少东西都注意着。” 永安帝心内一片酸楚,但到底是压了下去,嘱咐他:“今夜不是让你不用进宫吗?怎么还是来了?” 永安帝与元后夫妻情笃,元后有孕时,他就决定若此胎为男便立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他,只可惜后来元后难产而死,凤霄的身体也不好,他对凤霄唯一的期望便只是养好身子,连上朝也不用勉强,这种场合更是无关紧要。 凤霄垂了垂眼睫,低声道:“许久不见父皇了,想趁着今晚宫宴看看父皇。” 凤国的规矩,皇子年满十六便要出宫开府,永安帝为了让他安心养病,嘱咐他少奔波行走,若无要事不必入宫请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进宫,所说的“许久不见”,也不过十来日。 永安帝听得心头复杂,哪怕如今凤霄已经成人,他还是像多年前一样,轻揉着凤霄的头发,愧道:“父皇在宫里一切都好,倒是你,身子要紧。” 凤霄笑得如同稚子,“儿臣知道。” 他这一笑,让永安帝心里更难受了,抚了抚他的头才又开口:“不过就算你今日不入宫,过几日朕也要召你的。贵妃前日和朕说起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她寻摸了几个大臣家的女儿,都是贤良淑德的,想让你去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这些女子他都亲自过问过,也看过画像,不论家世才貌都勉强配得上凤霄。只要凤霄有中意的,他就立刻赐婚。 太医院说凤霄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就想着,当是冲喜也好。 只是怕凤霄多想,心头又添郁结,所以永安帝便没把这话说出来。 凤霄:“父皇和娘娘的心意,儿臣明白,只是儿臣这身子能活几天都未知,还是不拖累别人了。” 永安帝不悦道:“我儿必定会长命百岁,更何况你身边有个人照顾着,朕也要放心一些。” 凤霄:“儿臣身边一直有人照应,且都是些老人了,若真娶了王妃,王妃摸不准儿臣的脾气,儿臣身子又不好,要是徒生怨憎,成了怨侣,反倒白费了父皇和娘娘的一番好意。” 永安几番思量,依旧坚持:“可你总要有后才是。” 嘉儿已经不在了,有凤霄在,他好歹还能看看他们的儿子,想想他的爱妻。若是将来连儿子都不在了,他又要借何凭吊? 凤霄沉默不语。 看他实在不愿,永安帝也不想强逼他,只好松了口:“朕也不逼你,你好好想想,若是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告诉朕,那些姑娘朕都给你留着,到时候你慢慢选。也不要怕拖累了谁,你是天潢贵胄,任凭谁配你都是高攀。” 凤霄:“……” 他无奈道:“父皇要是真把那些小姐留下,只会徒增口舌。父皇放心,儿臣一直在悉心调养,只要日后身子好了,有了意中人,儿臣一定告诉父皇,请父皇赐婚。” 父子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凤霄用了那盏密羹,这才出了御书房。 廊下,凤翎正在看着漫天的繁星,听到身后吱嘎的开门声才回了头。 见到凤霄出来,他提步上前。 凤霄:“二哥还没回去?” 凤翎:“在等你。” 凤霄笑道:“二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惦记我。” 凤翎比他大四岁,开蒙比他早很多,那时候他贪玩,常去找凤翎,凤翎有时就会偷偷逃课带着他去玩,为此遭了永安帝不少训斥。 替凤霄捋顺领子上的狐狸毛,凤翎道:“我是你兄长,不惦记你惦记谁?走吧。” 兄弟二人并肩往宫门外走。 走了没几步,凤翎问:“听说昨日四弟也在城门口?” 凤霄颔首,“嗯,想出去走走,没想到碰到三哥和宁承玺了。” 凤翎:“那四弟以为大哥在御书房的话如何?” 他们几个里,也就凤霄和宁承玺接触得多些。 凤霄答道:“宁国的事,我哪里知道多少?” 凤翎想想也是,凤霄身体不好,多半都在闭门养病,对朝堂上的事都只是一知半解,他国情况只会知道得更少,况且凤霄也不过是送宁承玺去了驿馆,能看出什么? 于是他便不提这个了,转而道:“你自小畏寒,我在城外置了座温泉山庄,你多去泡泡,祛祛寒气。” 凤霄笑着道谢。 宫门外,雁七看到自家主子出来,立刻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凤翎把凤霄扶上马车,成王府的马车就在旁边,此刻侍卫已经过来请人了,兄弟二人便就此分开。 雁七扶凤霄的时候感觉凤霄的手冷得像冰块,赶紧捂在掌心里搓了搓。 他是练武之人,气血足,掌心热,这么没一会儿,就带得凤霄的手也热了起来。 雁七皱着眉头埋怨:“殿下怎么在宫里待了这么久?” 凤霄:“父皇留我说了会儿话。” 雁七哼道:“明知殿下的身体不好,还这么晚才放殿下出来。” 话音未落,却见凤霄往自己扫了一眼,雁七顿时闭口不言。 回到寿王府,丫鬟阿姝伺候凤霄喝了药,又做完一应琐碎的事便退了出去,雁七本想去扶凤霄上床歇息,可凤霄却只是看着书桌上的一幅画像。 画像上是一名剑眉星目的男子,容貌和宁国那位质子十分相像。 雁七耐心等着,直到三更天的梆子声从窗外传进来才准备请凤霄休息,却听凤霄突兀道:“父皇让宁承玺明天搬去枫林别苑。” 雁七不解,“殿下觉得有何不妥吗?” 宁承玺要在凤国待三年,总不可能一直住在驿馆,永安帝给他安排个住所很合理。 凤霄吩咐道:“你让人盯着宁承玺一行人,不要露了行迹。若是发现暗中还有其他人盯梢一并监视,切勿打草惊蛇。” 雁七:“哦。” 听他语气恹恹,凤霄往他看过来,“有心事?” 雁七不满道:“殿下该安心养病才是,操心这些做什么?” 他知道凤霄是怕宁承玺等人在王都生事,又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两国关系再度破裂。可打不打仗的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更何况之前宁国求和,朝中太半大臣都不接受,凤霄为了让永安帝答应和谈还下了不少功夫,他本就不满。 凤霄被搀扶着到了床边,轻声道:“宁国已见颓势才会求和,再打下去他们必败无疑,到时候我们的护国将军可就要获封爵位了。” 那可不行。 第4章 第 4 章 宁绾心平安抵达王都后,除了白清之外的其余侍卫都回了宁国。 宫宴翌日,宁绾心和白清在屈侍郎的陪同下搬到了城西的枫林别苑。 有了前车之鉴,屈侍郎这次不敢再怠慢,不仅亲自带宁绾心和白清走遍了整个别苑,还向他们介绍了周边景色。 屈侍郎:“陛下并未限制质子的活动范围,只要不私自出城,质子平日可在王都随意游玩。别苑里除了杜管家之外还有两名侍女、四名仆从,质子尽可差遣。” 屈侍郎说得客气,但宁绾心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自豪。 也是,两国才刚刚打过仗,永安帝不仅不为难她这个敌国质子,还赐居宅院和丫鬟婢仆,可见永安帝是个宽和的人。 白清却不以为然,只当永安帝是沽名钓誉。 待送走了屈侍郎,白清不屑道:“我家殿下但凡外出皆有随扈数十,王府不仅宽广华丽还侍从无数,永安帝妄想以这样的小恩小惠邀买人心,真是异想天开。” 宁绾心劝道:“我们现在是人质,这些话以后别说了。” 那几名丫鬟仆人明显是凤国的耳目,白清如果继续这样,迟早吃亏。 见白清双手抱着剑不再出声,宁绾心让他去跟小丫鬟们打听寿王府的所在。 说起寿王凤霄,白清又来了兴致:“当初我们求和,永安帝原本不同意,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那段时间凤霄的病情加重,连床也下不了,永安帝想给他积福。” 昨夜筵席上宁绾心也留意到了,虽然凤霄一直很安静,他们父子俩也没有说话,但永安帝好几次都在看他,可见对这个嫡子确实疼爱。 白清续道:“凤霄拖着病体不爱外出,要与他结交恐怕不容易。” 宁绾心抬眉看他,“你想结交凤霄?” 白清:“连凤峥都要敬着他,我们跟他打好关系,免得别人找茬。” 宁绾心却没这个打算,“永安帝不像反复小人,那几位皇子里除了凤峥也都是些沉稳的,应该不会主动找我们的麻烦。” 白清疑惑道:“那你让我打听寿王府做什么?” 宁绾心:“凤霄那日城门相护,我自该登门道谢。但我露面越多,身份越容易暴露,所以结交就不必了。” 哪怕有面具和伤口做遮掩,别人不知她的真容,但男女之间体征总有差异,她不想冒险。 宁绾心是光明正大去跟凤霄道谢,白清也就不用遮遮掩掩,直接去问了别苑的仆人,宁绾心又让他备上礼物,二人出发去了寿王府。 寿王府的刘管家接了拜帖,没多时就去而复返,来请宁绾心和白清进去。 到了花厅,宁绾心和白清等了好一会儿,凤霄才到。 他穿着厚厚的貂裘,一手被雁七搀扶着,一手还握着个手炉,除了脸和手以外,全身上下都被捂得不透气了,笑容也十分苍白,“质子来了?本王有失远迎,请坐。” 宁绾心行了礼,等凤霄落座了自己才坐下,说明来意:“不请自来是承玺的不是,只是那日在城门幸得寿王殿下解围,宫宴时人多又不便道谢,所以今日特地前来谢过寿王殿下。” 凤霄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况且正如质子所说,两国既然已经和谈,那就没有必要再起争端,祸及百姓。” 他身体实在羸弱,才说了几句话就止不住地咳嗽,没有血色的脸都咳红了,等缓过来了,自己也觉得尴尬,“让质子见笑了。” 宁绾心觉得他实在可怜,前两次见面也没见他咳得这么厉害,关切道:“天气渐冷,殿下要注意保暖。” 凤霄:“多年的旧疾了,每到冬日总是严重些,开了春就会好转。” 宁绾心颔首。 既然凤霄身体不适,她也不好多做打扰,又随意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凤霄没有挽留,让刘管家送客。 几人从花厅出来,刚要过月洞门,就见一名身穿粉白襦裙的丫鬟端着盛放小药庐的托盘迎面而来。 擦肩而过时,宁绾心闻到了小药庐里飘散出来的浓浓药味,脚步顿住。 白清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刘管家转过身,见宁绾心盯着已经走远了的阿姝,提醒道:“质子?” 宁绾心回了神,问刘管家:“那是寿王殿下喝的药吗?” 刘管家:“是。” 凤霄每日都要服药,只是这些事没有必要跟外人提及,尤其对方还是宁国的人,刘管家答得十分简略。 宁绾心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再多问。 可等上了马车,她却忍不住总是回忆起闻到的那股药味。 马车忽然停了。 宁绾心不是个急性的人,安心等着,可等了许久马车依旧原地不动,反而四周渐渐嘈杂起来,她终于掀开了车帘,就见一家书肆前已经蜿蜿蜒蜒排起了长队,足足排了好几十丈,且排队的人都在前后热切交谈着。 宁绾心虽不知他们在说着什么,却看得出来他们十分激动。 而他们的马车正是被这长长的队伍阻拦住了。 马车行进不得,白清心浮气躁去交涉了一番,又重新坐上了马车的车辕,对宁绾心道:“一位话本先生的新书今日开售,他们是来排队买书的,我们要等一会儿。” 宁绾心微讶。 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吹着寒风在这儿等,那这位先生一定文采非凡。 为了不暴露身份,宁绾心是打定了主意深居简出的,正愁回到别苑后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这倒是正好。 她便对白清道:“你也去排个队,帮我买一本。” 白清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你让我去买这玩意儿?” 宁绾心默了片刻,“那我自己去。” 白清把作势要下马车的她拦住,“我去。” 虽然宁绾心不是他真正的主子,但这不能被凤国人知道,要是被人看见宁绾心去排队,他在马车上大喇喇地坐着,难免会起疑心。 来王都前宁承玺对他千叮万嘱,让他小心行事。他不能出一点差错,给宁承玺惹麻烦。 这位先生的话本十分畅销,来买的人多,白清足足排了大半个时辰才买到一本,递进了马车里。 宁绾心实在好奇什么故事能让这么多人追捧,一拿到书就忍不住想翻阅,可看清封面上的字后,她又迟疑了。 ——冷面王爷俏王妃,南砚著。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恋,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宁绾心:“……” 买书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宁绾心掀开车帘看着刚刚门口还大排场龙的水墨书坊,再看看几个因为来晚了没能买到书的人在失落,她陷入了沉默。 既然这么多人喜欢,那这位先生的话本一定有可取之处,宁绾心如是想。 于是回到别苑里,宁绾心接连三次拿起放下后,最终还是翻开了这本《冷面王爷俏王妃》。 话本里讲的是一位征战沙场的王爷被民女所救,相互倾心,为了她不惜反抗皇帝赐婚,大婚当夜却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他带回京城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被他拒婚颜面尽失的那位小姐手腕上却有自己受伤时朦胧看到的红痣。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宁绾心摸了摸因为旧伤有些发痒的耳垂。 这倒是跟她以往看的话本不太相同,她也不禁好奇起了故事的发展,想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是不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又会不会原谅王爷。 永安帝只是给宁绾心赐了住所,并未强求她学习凤国的礼仪,她因此十分清闲,俏王妃又还没有写完,她干脆让白清去把南砚的所有话本全都买了回来。 越看,她越发现南砚话本里的不同。 南砚会写才子佳人或商贾之女和封疆大吏的情感,也会写战功赫赫的女将军,还会写志怪灵异,甚至书里还有长着尖尖獠牙、昼伏夜出、以人血为食的吸血鬼。 宁绾心一边读一边在脑海里想着吸血鬼的模样,甚至在想,若真有吸血鬼,她倒想见一见。 不过她更想见的还是南砚,她想有这样才华的人一定很有趣,况且她也想知道这位话本先生为何能写出如此多风格迥异又五花八门的故事。 于是,在闭门看书半月后,宁绾心第一次出了枫林别苑的大门,和白清去了水墨书坊。 水墨书坊里有各种各样的书,南砚的书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掌柜正在柜台里算账,见进来两位锦衣公子,他搁下笔,热情地招呼:“公子买书吗?小店里什么书都有,不知公子想要什么?” 宁绾心直白道:“掌柜的,我想请你帮个忙,约南砚先生一见。” 掌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片刻后才又恢复过来,却不如方才那么热络,“公子,你这可是强人所难了。” 宁绾心:“我打听过,南砚先生人气极高,可他的书只会在你这儿售卖,可见你们私交颇深。” 她是真的对这位话本先生好奇,深施一礼道:“请行个方便。” 掌柜的十分为难,“公子,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南砚先生说了,只写书不露面……” 宁绾心要做什么,白清并不在乎,可宁绾心现在顶着宁承玺的名头居然给一个书商行礼,对方还拒绝了她的要求,这要是传出去了,丢的还不是宁承玺的脸? 他冷声道:“不过是个写话本的,我们何必非要见他?” 第5章 第 5 章 掌柜听见这话,脸上的为难立刻被不满取代,冲着他二人敷衍地一拱手,“既然如此,二位请吧。” 说罢再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回了柜台里,继续算账。 白清也懒得拖拉,想叫上宁绾心离开,却被宁绾心瞪了一眼。 宁绾心来这儿就是想见那位话本先生,白清倒好,一句话就把中间人得罪了。 她让白清去外面等着,自己去了柜台前跟掌柜道歉:“是我没管教好下人,冒犯了南砚先生。” 她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我是真的想见南砚先生,请您帮帮忙,这是一点心意。” 掌柜虽然不满白清的傲慢,但对客气有加的宁绾心却有几分好感,疑惑道:“你为何非要见南砚?” 宁绾心淡笑道:“好奇。” 她也不勉强掌柜,只请掌柜尽力,她三日之后再来问答复。 出了水墨书坊,宁绾心见白清黑着脸站在屋檐下,她还未说话,白清先过来了,低声威胁道:“你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若你再敢行折辱殿下之事,回国之后,我定如实禀告殿下和娘娘。” 宁绾心眨眨眼。 她从小跟柔嫔住在漪澜殿,有时衣食短缺,柔嫔只能做些女红托人拿出宫去换点银钱,可别人也不会白帮忙,她们就少不了要说些好话、予以一定好处,这有什么折辱的? 不过宁绾心还来不及和白清争辩,却突然听见了另一道声音:“听说你最近一直闭门不出,今天怎么出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白清立刻把宁绾心拦在自己身后,一扭头,果然就看到凤峥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凤峥见白清把宁绾心挡得那么严实,看着自己的眼神还满是防备,心生不满,阴测测地笑道:“敢这么看着本王,就不怕本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宁绾心知道白清是怕凤峥又要和她比试,可白清越紧张,越容易被别人看出异样。 她从白清身后走了出来,对凤峥道:“齐王殿下,好巧。” 凤峥见她还戴着面具,一脸嫌弃,“伤还没好?你不会后半辈子都是个丑八怪吧?听说宁帝对你寄予厚望,难道以后你回宁国当了皇帝也要戴着面具上朝?你们宁国的皇帝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说着他就笑了起来,他身后的随从也跟着一起笑。 白清额角青筋跳动,握紧了手里的剑。 宁绾心却并不生气,沉着道:“齐王殿下倒是面如冠玉,可惜见识不过三寸皮囊,真是可惜。” “你说什么?!”凤峥身后的随从见宁绾心居然敢讥讽凤峥,当即露了恶相。 凤峥抬手制止了随从,看着宁绾心的眼睛里带着幽幽的笑意和冷光。 凤翎不让他找宁国质子的麻烦,可屈屈一个宁国,他何须放在眼里? 往宁绾心逼近两步,见她毫无惧色,凤峥露齿一笑,“你可真是会说话。明晚我要在府上宴客,本也想请你,但就怕你畏畏缩缩的不敢来。毕竟宁国人嘛,打仗打到一半就下跪求和,能有什么出息?” 对于他拙劣的激将,宁绾心并不在意,坦然对上他的目光,“齐王殿下连请帖都没给我,怎知我不敢去?” “好,好胆量!”凤峥哼笑道,“晚些请帖会送到枫林别苑,到时候你可别躲在下人后面,不敢出来!” 凤峥轻蔑地看了白清一眼,拂袖而去。 白清蹙着黑眉,担忧又不解,“你明知他不怀好意,为何要去?” 万一凤峥又要试探她的武功,她岂不是要露馅? 宁绾心看向他,“我若不去,他真要以为宁国人没有血性。” 白清被噎住,半晌才道:“我和你一起去。” 宁绾心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能应付。” 宴会上凤峥肯定要想办法为难她,白清沉不住气,她不想节外生枝。 白清狐疑道:“你怎么应付?你连半点武功都不会。” 他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让宁绾心合情合理的受伤,避过这次宴会。 宁绾心淡淡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武功一种手段,总之我有我的办法,你别去给我添乱。” 翌日傍晚,宁绾心孤身一人到了齐王府,被下人带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凤峥正和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黑衣公子在过招,两人有来有回,打得兴致盎然,周围还有好几名勋贵子弟在不停叫好。 下人只将宁绾心带到演武场便退下了,他才刚走,与凤峥切磋的那名男子手里的剑突然转了方向,直往宁绾心刺来。 来王都的路上,刺客的剑也是这么划伤了宁绾心的脸。 当时她是废了对方的手,可现在,她不能动。 她定定站在原地,没有一丝动容慌乱。 那把剑到了她眉心前一寸,剑气激得她的长发都飘了起来,剑却倏地停了。 黑衣男子收了剑,对宁绾心一拱手道:“抱歉,正跟殿下切磋呢,还以为是刺客,冒犯了。不知贵客是哪家公子,如何称呼?” 宁绾心心内冷哼。 以为是刺客又何故忽然收手?他们未曾见过,凤峥也没叫他收手。 凤峥此时也走了过来,拍着黑衣男子的肩道:“赵献,这你都不认识?这可是最受宁帝看重的宁国质子。要不是你爹在疆场屡立战功,打得宁国节节败退,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其他勋贵子弟也纷纷过来了,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宁绾心,注意力全都不约而同的放在了她的脸上。 “质子怎么戴着面具?” “王都不是都传遍了吗?宁国质子在路上遭遇刺杀,被毁容了。” “年纪轻轻就被毁容了,这可如何是好?” 凤峥一挥手,倒是正义起来了:“我请你们来是喝酒的,你们讨论别人的脸做什么?再说了,男人身上有块疤又怎么了?就算他的脸烂了,难道宁帝还能嫌他丢人不认他吗?” 随着凤峥的话出口,那些勋贵子弟都大笑起来。 宁绾心漠然不语。 那帮人就是想嘲笑她,想看她难堪,她如此从容不仅让他们没了乐趣,还显出几分傻气。 赵献将剑递给了一旁的随从,对凤峥道:“殿下,天都黑了,我们不妨下次再切磋。” 凤峥正觉得尴尬,正好赵献提出来,他便邀众人一起去宴厅。 宁绾心的位置在最末。心知这是凤峥故意安排的,她并不在意,从容落座。 凤峥等人见宁绾心被如此羞辱居然也不露神色,各自对视了几眼,都觉得不尽兴。 他们今天叫宁绾心来本就是故意羞辱她,她要是不吃点儿苦头,那他们哪儿来的乐子? 酒菜上齐,赵献忽而问:“听说殿下府内新来了一批舞姬,不知风姿如何?” 凤峥道:“舞姬自然是好的,不过今日,本王有更好的节目。” 说着,他的视线落在了宁绾心身上。 宫宴那天他提议让宁绾心当众表演,本意是想折辱宁绾心,可宁绾心不卑不亢,还凭着一首琴曲让永安帝对她礼遇有加,这让凤峥的心里就像是扎了一根刺,怎么都不舒服。 所以,他今晚自然是准备了大戏的。 宁绾心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殿下又要听琴吗?” 凤峥摆摆手,“总是听琴有什么意思?本王想请质子为我等一舞。” 宁绾心:“我不会跳舞。” 凤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别急着拒绝啊。我不是让你一个人跳,还给你准备了舞伴。” 凤峥说话时脸上挂着笑,可那笑容却露出了几分阴森,让宁绾心不由心生防备。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几声兽类的低吼,转头一看,竟见有人抬上来一只大铁笼,而铁笼里,赫然是一头健硕彪壮的灰狼。 那狼四爪着地,目露幽光,涎水直流,那口锋利的獠牙仿佛可以直接咬碎人的喉咙。 寒风吹进宴厅,宁绾心的掌心却出了一层薄汗,嗓音也变得紧绷:“齐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凤峥单脚踩着太师椅,手肘搁在膝盖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宁绾心,“这是本王豢养的灰狼,从半年前本王就让人驯它跳舞,已小有所成,今日想请质子品鉴一番。” 随着他的一个眼色,有人往宁绾心双手递过来一柄长剑。 凤峥:“别说本王欺负你,这可是连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请质子表演一曲剑舞。” 宁绾心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狼生性凶残,何况这头狼被养得这么壮,凤峥哪里是要看她跳舞? 可她还来不及拒绝,随着凤峥的一声“开笼”,铁笼被打开,灰狼缓缓走出了铁笼。 凤峥应当是真的驯过它的,在场诸人不仅全无惧色,那匹狼也并不攻击他们,而是目标明确地往宁绾心走过来。 灰狼凶相毕露,眸中幽光更甚,半伏着身,眼看就要往宁绾心扑过来。 宁绾心视线紧紧凝在灰狼身上,丝毫不敢懈怠,在狼一跃往自己扑过来的瞬间,身体敏捷地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了飞扑。 以凤峥为首的看客们纷纷鼓掌叫好。 灰狼扑了个空,调转身形又往宁绾心扑过来,宁绾心虽然再次躲开了,却比刚才狼狈许多,不仅面具掉在了地上,手臂上也挨了一爪,衣料被抓破,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露了出来。 那些勋贵子弟看到宁绾心脸上丑陋的伤疤,纷纷露出嫌恶之色,可宁绾心此刻已经顾不上了,因为灰狼已经第三次扑向了她。 第6章 第 6 章 凤峥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宁绾心接下来和灰狼的交锋,也在等宁绾心给他下跪求饶。 下首的赵献低声提醒:“殿下,宁承玺显然不是灰狼的对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问责……” 凤峥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这狼被驯得很好,只要我一声口哨它就会停下,绝不会伤及宁承玺性命。” 他只是要给宁承玺一个下马威,并不想真的弄出什么事来。 可就在他跟赵献说话这几息之间,堂下众人突然都惊呼起来。凤峥往下看去,就见宁绾心发髻松散地半跪在地上,而方才还迅猛如风的灰狼此刻居然躺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正不停抽搐着。 凤峥嚯的一声站起,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勋贵子弟结结巴巴回答道:“宁承玺他……他打了灰狼一掌……” 那一掌虽然能看出宁绾心用尽了全力,但灰狼居然嚎也没嚎一声就躺倒在地仅能呜咽,这让一众原本准备看好戏的勋贵子弟都傻了眼,看着宁绾心的眼神也与方才的轻慢再不相同。 宁绾心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额上都是冷汗,看着凤峥时,她眼中满是寒意,“这支舞,齐王殿下可满意?” 凤峥跑下来检查灰狼,却见灰狼已经闭上眼睛,他怒从心起,恶声质问道:“宁承玺!你敢杀我的狼?!” 宁绾心:“它只是晕厥而已。” 凤峥看灰狼胸口果然还在起伏,稍稍松了口气,却并没有要放过宁绾心的打算:“即便如此,你也打伤了我的爱宠。” 一旁有人低声劝道:“这可是赵将军送给殿下的生辰礼物,质子还是赶紧认错领罚吧。” 宁绾心跟灰狼搏斗几番已经乏力,却尽量不露出疲态,只不屈道:“我只是自保,无错。” 护国将军赵雍军功累累,凤峥敬他,硬是拜了个师父,对于他送的这匹狼也是极为喜爱。今天本想借着这匹狼给宁绾心好看,未曾想她居然能将灰狼打晕过去,且经人提醒后还拒不认错。凤峥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被她撕下来扔在地上踩,气道:“宁承玺!你打伤我的狼,我要你一条胳膊!” 说话间,他从侍从腰间拔出长剑就要往宁绾心刺去。 赵献眼疾手快地握住凤峥手腕,“殿下不可冲动,若宁承玺去陛下面前告上一状,对我们没有好处。” 凤峥恼怒道:“我还怕他去告状不成?宁国宵小,在我凤国都城也敢如此猖狂,我不信父皇会帮着他!” 他语毕又要上前。 却在此时,屋外传来两声咳嗽。 凤霄在雁七的搀扶下进了宴厅,看看地上躺着的灰狼,又看看怒发冲冠的凤峥和狼狈不已的宁绾心,心下已经了然,面上却故意带了几分疑惑,“三哥,这是怎么了?” 凤峥还在气头上,哪怕是对他也没有好脾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三哥今晚宴客,本想过来凑个热闹,看来是我来得不巧。”凤霄缓声道。 凤峥视线移到了宁绾心脸上,嘴里的话却是对凤霄说的:“你从来不爱走动,怎么会突然来凑这个热闹?我看是有人去找你做帮手了吧?” 因为咳嗽,凤霄的脸色有些红润,他淡淡露出一抹笑,“三哥,宁承玺毕竟是宁国皇子,若在王都有个三长两短,两国定会战事再起,父皇恐怕不愿看到那样的景象。” 说到这个,凤峥更气了。 宁国国力空虚,连粮草都不济了,只要继续打,赵雍定能一路向南,甚至能杀进宁国京城去,届时宁国将不复存在。 偏偏凤霄在那时病情加重,没了半条命。有方士跟永安帝进言,说是杀伐太过,凤霄作为凤国唯一嫡子,又自小体弱,承受不住这样的血气,再打下去只会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甚至殒命,唯有停战才能好转。 永安帝听信了方士的话,两国停战,就这么放过了主动挑衅的宁国。 虽然停战后凤霄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但在凤峥看来,这分明是因小失大。 凤霄本就活不长,怎能因为他就放过宁国? 此时凤霄又来多事,惹得凤峥心内不快,他双眸微眯,幽幽问道:“你是怕两国战事再起,会冲了你的寿数吧?” 这话听得雁七双眉倒竖,当即就想上前,却被凤霄一个眼神制止,不得不退了回去。 凤峥续道:“老四,你是凤国皇子,当以国事为重。当初宁国主动挑衅,我国无数将士死在了疆场,父皇却为你答应和谈,你若还有半点血性和良知,就该自裁以慰众将士英灵!可你不仅苟活着,还为宁国人说话,我看你根本就是个祸害!” 凤霄哪怕没有实权,但朝野上下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如今凤峥却对他说出这番话,宴厅里的其他人都听得面色惶惶,赵献更是赶紧跪下对凤霄请罪:“寿王殿下,齐王今日喝醉了酒,又被宁国质子伤了爱宠,在气头上才会如此,并非有心冲撞!” 凤霄眸光淡淡,未见半点怒意,说话却坚决:“我是祸害,自有天收。三哥好好醒酒吧,宁国质子,我要带走。” 这些年凤霄跟几个兄弟一直都是兄友弟恭,他也不爱管闲事,人人都道他久病体弱,性情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这样强势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兄长。 凤峥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都已凸起,“我若不……” 赵献猛然起身,对凤峥耳语道:“今夜之事若真闹到陛下面前也是我们理亏。寿王不过就是个病秧子,活不了几年,我们没必要跟他争一时意气。” 凤峥知道他说得在理,但仍有些不甘心,看了看地上的灰狼,见灰狼已微微醒转,怒火稍稍平息,挥手嚷道:“走吧走吧!” 凤霄于是带着狼狈不堪的宁绾心出了齐王府。 王府外,两辆马车正等在那里。 宁绾心原本还疑惑凤霄为何会这么巧出现在齐王府,等看到疾步往自己走过来的白清,她顿时明白了。 看了一眼宁绾心手臂上几可露骨的伤口,凤霄道:“今日之事不便请太医,还请质子见谅。” 宁绾心的伤口过于明显,若是请了太医,这事恐怕会传到永安帝耳中。 凤霄不想闹大。 宁绾心知道他的用意,本想谢过他今夜相救,只是嘴唇才微微动了一下,就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白清将她拦腰抱起,对凤霄道:“我先带主子回去,今夜恩情,白清铭记在心。” 凤霄颔首,在雁七的搀扶下上了寿王府的马车。 见雁七满脸郁色,凤霄忍住到了嘴边的咳嗽,缓了片刻才道:“我没事。” 天色晚了,风又大,雁七并不同意他来齐王府,是他执意要来。他以为雁七是在因为这个跟他闹脾气。 却不想雁七道:“赵献对您不敬,说您……” 他因愤懑才想将赵献的话告知凤霄,可后面的话,他又实在不忍出口。 然而即便如此,凤霄也猜到了几分。雁七耳力极佳,想必是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至于说他的,无非也就那几句。 他道:“我本就是短寿之人,他也不算说错。” 雁七的眼眶顿时红了,“二十年前王都出过一个神医,只要找到他,殿下就有救了。” 凤霄摇摇头,想说都找一年了,要是真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可看到雁七难过的样子,他最终也没把这话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好。” 哪怕知道凤霄只是在安慰自己,雁七的心里也好受了许多,给凤霄盖好了毛毯,低声道:“怀安就快回来了,说不定能带回好消息,我们安心等着就是。” 枫林别苑。 别苑的两个丫鬟一个叫桃红,一个叫春艾,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稚嫩可爱,人也机灵,但毕竟都还小,看到白清抱着宁绾心回来,再看到宁绾心脸上的疤痕和衣服上的血,吓得花容失色。 白清制止了要去找大夫的桃红,见春艾慌慌张张地打来了热水,要给宁绾心清洗伤口,皱了皱眉。 “我来伺候主子,你们出去吧。” 桃红和春艾想着到底白清才是公子的侍卫,她们只是新人,白清不放心也正常,福身行礼后便退出了房间。 等门关上了,白清才去看床上的宁绾心。 宁绾心脸色发白,左臂和右肩上都有抓伤,他伸手想解宁绾心的衣服,手刚碰到腰带,想起面前的是个姑娘,又把手收了回来。 不能让春艾和桃红来,不然宁绾心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可他也不能脱宁绾心的衣服。 无奈之下,白清只好扒开宁绾心伤处的布料,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撒了些上去。 这是他常用的药,效果极好,但碰到伤口也确实是疼,他又不是个细致的人,动作有些粗鲁,疼得昏迷中的宁绾心呻吟了几声。 等上完药,白清就发现宁绾心的鬓边额头都是汗,连头发都湿透了。 他第一次见宁绾心是在宫门口的马车上,当时宁绾心穿着宁承玺的衣服,耳垂上还带着伤。 宁绾心虽是代宁承玺受过,但毕竟顶替了宁承玺的身份,所以白清对她并不尊敬,但一路上,先是遭到刺杀时宁绾心面不改色,今晚他虽然不知在齐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但宁绾心弄得这么狼狈,肯定也是遭遇了不小的刁难。 她也不过是个才十七岁的姑娘。 白清沉默着看着宁绾心,难得的对她生出了一丝同情。 宁绾心次日上午才醒。眼睛刚睁开时,眼前是模糊的一片,片刻后才能清楚视物,就看到靠在床尾睡着的白清。 知道白清肯定是在这儿守了她一 夜,她本不想惊动他,可起身时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她一声低吟。 白清立刻睁开了眼睛,看她已经半坐起来,将她扶起,“我没找大夫,只给你用了自带的药,你一会儿自己洗伤口。” 宁绾心“嗯”了一声,问他:“为何要去请寿王?” 白清坐回了床尾,“不去请他,难道要看你死在齐王府吗?” 他问:“昨夜齐王府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宁绾心便把齐王府宴厅的事说了一遍。 白清看着宁绾心的眼神变得古怪,终于问出了自己在来王都路上就想问的问题:“你会武功?” 脸受伤那次她废了刺客一只手,昨夜又徒手将凤峥养的灰狼打昏,这怎么都不像一个娇弱女子能做到的。 宁绾心没有隐瞒,将自己打昏灰狼的实情告知:她能打昏灰狼并非靠蛮力或者内力,而是靠藏在指间的一枚银针。 “银针上有迷药,我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宁绾心道。 白清神情微讶。 他以为宁绾心孤身赴约是在逞强,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计策。 第7章 第 7 章 在别苑休息了两天,宁绾心说要出门,桃红和春艾劝不住,只能去找白清。 白清来的时候宁绾心已经穿戴整齐,正把一副新的面具往脸上戴,跟她问了,知道她居然是要依约去水墨书坊,他蹙眉道:“那个写话本的就非见不可?” 他们志趣不投,宁绾心不欲多言,抬脚便往门外走。 白清伸出胳膊拦住她的去路,“你该好好养伤。” 宁绾心冷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不知是不是白清多心,他总觉得宁绾心这次受伤之后对他冷淡了许多。虽说他们以往也不亲近,但那时的宁绾心不会以主子的口吻与他说话。 他本想争辩,宁绾心不过是一个受冷落的公主,并非他真正的主子,可话未出口,又见春艾经过,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宁绾心便绕过他,独自一人出门,去了水墨书坊。 掌柜刚做完一单生意把客人送出门,见宁绾心来了,他面露愧色,先行了个礼,“抱歉,公子,事情没办成。” 虽然早已有此猜测,但真的听到这个答案,宁绾心还是免不了失落。 她是真想见见那位奇人。 “无妨。”宁绾心冲掌柜笑了笑,又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多谢掌柜替我转达。以后有南砚先生的新书,请您为我预留一本,这是定金。” 她出手大方,倒是让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定金就不用了,我给您留着就是。” 宁绾心便又谢了掌柜,本想离开,谁知刚转身就被一个急急忙忙的行人撞到。 这一撞正好撞在她受伤的胳膊上,疼得她当即就面白如纸,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甚至有血顺着手臂流下来。 那人以为是自己把她碰伤了,道了歉后手忙脚乱地要检查,结果撩开她的袖子,就看她胳膊上的纱布已经全部染红。 书生和掌柜都大惊失色。 宁绾心放下袖子,轻轻笑道:“受了点小伤,与你无关。” 掌柜记得宁绾心那天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跟宁绾心打听起了她的新伤,宁绾心只说是意外所致。 没有见到南砚,宁绾心无心闲逛,买了两本药典就打算回枫林别苑,可经过一家药铺时却正好见白清拿着一个长条锦盒从里面出来,而出了药铺的白清并没有回枫林别苑,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宁绾心略作迟疑,跟了上去,结果这一跟就跟到了寿王府外。 白清并未在寿王府久留,等出来时手里已经空了。 宁绾心望向寿王府的大门。 凤霄又帮了她一次,于情于理她都该上门道谢,只是她身上还有伤,凤霄的身体也不好。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等自己伤好之后再登门。 回枫林别苑时,白清在院子里练剑。 看到她回来,白清收了剑,懒洋洋地问:“见到那个话本先生了?” 看宁绾心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猜测宁绾心肯定没有见到南砚,便存心想要讥讽她白跑一趟。 宁绾心明白他的用意,却并不在乎,只淡淡道:“没见到。” 她这样的反应让白清觉得无趣,也懒得再提这个了,说了别的事:“我去了一趟寿王府向凤霄道谢,不过凤霄觉得我们太失礼,让你伤好以后亲自去。” 宁绾心眉心微蹙。一来是她没想到白清去寿王府居然是为了替她还人情,二来她跟凤霄虽然不熟,但她感觉以凤霄的为人不会计较这种事。 不过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便应了下来,随后抬眸看向白清,“先是帮我请凤霄救命,又去替我送礼还人情。白清,你何时对我如此关照了?” 来王都的一路上白清对她都极为冷漠,她被马车颠得头昏脑涨时白清也不加理会,只让她为了宁国忍耐。 到了王都之后,白清倒是开始关心她了。 宁绾心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何况白清见过她脸上的伤,不可能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她想,白清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目的,只是没告诉她。 可白清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却十分从容,“你说凤国的人不会为难我们,可凤峥根本不是个顾全大局的性子,我们当然得找个靠山。” 宁绾心:“所以你还是想让我跟凤霄结交?” 白清垂了垂眼眸,“也不单单是为你。你若是三天两头被欺负,我哪还能抬得起头?” 他走到宁绾心面前,“殿下文武双全,在他身边时,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他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可见虽才到王都短短几日,他便已是委屈不已。 宁绾心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无用,微微一笑,迎上他的目光道:“那真是可惜,你家殿下连自己来王都都不敢,只能让你跟着我受气。” “你!”白清眸光陡然变得锐利,“殿下这是考虑周全,不让宁国受制于人!” 宁承玺是中宫嫡子,若是真的到了凤国,宁国必定会受凤国制约,万一凤国不守信用,宁承玺有个三长两短,宁国将会大乱,所以让别人顶替他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宁绾心来了凤国,她的母妃柔嫔也一定会得到嘉赏,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宁绾心心内嗤笑他为宁承玺所做的辩白,却也不想跟他争辩,兀自回了房间看药典。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宁绾心一直在枫林别苑养伤,没有出门。 这一日,王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薛怀安便是在这个雪天回了王都。 进了寿王府,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凤霄。 书房里烧着炭盆,只有轩窗开了一条小缝通风,随着门突然打开,一阵寒风吹了进来。 薛怀安在门口就已经脱下了沾满雪的披风,看到雁七给榻上看书的凤霄盖好毯子,他赶紧关了门,去了榻前行礼。 凤霄抬手免了他的礼,目光依旧盯着手中的书,“查清楚了?” 薛怀安一身青衣,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脸庞上甚至露出几分刚毅,“赵雍果然在和宁国交战时挪报军功,提携自己人。我按照殿下的吩咐,已将被抢了功的小将士们一一安抚住。” 凤霄缓缓点头。 赵雍做了那么多年的护国将军,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可那些小将士们在战场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如今被抢了军功,他们哪怕不敢对赵雍如何,却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 相比于这个,雁七最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位名医有下落了吗?” 说起这个,薛怀安脸上的意气消弭了大半,微低着头道:“那位名医二十年前确实去过河安,不过从那以后就没有了消息。” 雁七不死心,又问:“可有留下画像?” 薛怀安无奈道:“都二十年了,连记得他的人都少之又少,哪里来的画像?” 凤霄合上书,笑道:“即便是有画像,这么多年过去,他恐怕也已变得苍老,无法辨认了。” 刚把书放下,他又咳嗽起来。 薛怀安赶紧给他抚着后背,皱着眉问:“殿下的病是不是又严重了?我不过出门一个多月,殿下又瘦了许多。” 凤霄不在意地摆摆手,“一时三刻还死不了。” 雁七很忌讳凤霄说死不死的话,只是他还来不及发作就有下人来通报,说宁承玺的侍卫来了,要见凤霄。 白清半月前来过一次,给凤霄送了一棵人参。这种东西寿王府不缺,只是那是宁承玺让他送来道谢的,凤霄就收下了,今天见他又来,雁七没好气道:“他来干什么?” 薛怀安见雁七对宁承玺的侍卫这么愤怒,神色好奇。 雁七解释道:“上次殿下为了救宁承玺,大晚上的去齐王府跟凤峥抢人,回来就躺了好几天,这次怕不是宁承玺又遇到什么麻烦了,来找殿下帮忙。” 凤霄:“你也别急着下结论,先听听他怎么说。” 雁七蹙眉道:“殿下难道还要为了他走动?不如我去见他。” 凤霄冬日里就喜欢窝着,确实懒得挪动,但他也知道雁七和白清不对付,两个人的脾气又都不好,若是让他去见白清,少不了口舌之争。 思及此,凤霄道:“怀安去吧。” “是。”薛怀安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下。 不多时,薛怀安去而复返,说了白清的来意:“白侍卫说宁国质子想请殿下明日去梅园赏梅,亲自答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方才落地,雁七便不忿道:“这么冷的天,赏什么梅?” 凤霄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冬日里更是深居简出,大冷天里让他出门赏梅,这不是故意折腾他吗?还说什么答谢恩情,这分明是恩将仇报! 薛怀安也道:“我去回了他。” “等等。”凤霄坐正了,“告诉他,明日我去。” 雁七急道:“殿下何必去赴他的约?” “这恐怕不是宁承玺的主意。”凤霄虽然跟那位宁国质子没见过几次,但也能看出他的大概脾性。 可到底是他看错了人还是白清自作主张,他得去弄个明白。况且,他也还有别的事情需要确认。 第8章 第 8 章 白清虽然没有亲自见到凤霄,但至少凤霄答应了他的邀约。他满意地回了枫林别苑,去见宁绾心。 宁绾心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房间里琢磨要给凤霄送什么谢礼,春艾在一旁给她添茶。 瞧着少女前几日还白皙的手今天却因生了不少冻疮而变得红肿,宁绾心道:“院子里就我们几个人,活儿也不多,天冷就别碰凉水了。” 她以前和柔嫔在漪澜殿虽然有一个宫女伺候,但日子也不好过,很多活儿都要自己做,冬天里碰凉水,那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宁绾心虽然是质子,但到底也是主子,春艾这些时日觉得她性冷话少,不好接近,本还有些忐忑,突然得她关心,生出几分感激,福身行礼,“谢公子体谅。” 宁绾心又往她递过去一张药方,“这是我以前得的一张方子,能治冻疮,让杜管家去采买,你们都用用。” 春艾的心里便更生出几分温情来,还想道谢,白清却先开门走了进来,瞥她一眼就让她出去,她只好匆匆行了个礼,拿着药方退下。 等门关上了,宁绾心看向白清,“有事?” 自从上次齐王府后,凤国的人没再找他们的麻烦,白清却一副郑重模样,她便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谁知,白清却道:“你准备一下,明日和凤霄去城南的梅园赏梅。” 宁绾心目露疑惑,“赏梅?” 今天下了雪,凤霄的身体又不好,且平白无故的,定不会约她去赏梅。 只是稍稍一想,宁绾心就明白了这次约会因何而来,问白清:“你的主意?” 白清坦然道:“我看你整日在这院子里闲着也是无聊,雪天赏梅何等美事?他又救过你,你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谢他的救命之恩。” 宁绾心被气得发笑,“你让住城北的凤霄大雪天去城南赏梅,还说是要谢他的救命之恩?他的身体那么差,你就不怕他出个好歹?” 寿王府恐怕都要以为她是恩将仇报。 白清确实没考虑到这点,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责怪宁绾心:“上次你在齐王府丢了半条命,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宁绾心从齐王府回来的第二天,白清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他若是真的替宁绾心考虑,又怎么会丝毫不顾凤霄的身体状况,替她邀约? 心念电转,宁绾心的心里很快有了一个猜测。 她手扶着桌角,迫使自己保持冷静,抬眸看着白清问:“你可知这座别苑四周有多少探子?” 白清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绾心道:“只是想提醒你小心。” 白清嗤道:“我还用你提醒?” 以他的身手,要躲过这些探子行事并不难。 宁绾心微微点头,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你想让我跟凤霄结交,那我和他结交便是,但是以后你不要再替我做决定。出去。” 白清见她脾气这么大,也不想继续留在这儿看她冷眼,转身出了房间。 宁绾心扶着桌角的手渐渐发力。 白清那么想让她和凤霄结交,定是有事瞒着她,而这很可能是宁承玺给他安排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任务。 可不管白清的任务是什么,她都得活着,她得活着回宁国去见她的母妃。 夜里,春艾来给宁绾心送热水时说起了她给的药方:“那药敷上,冻疮果然就不痒了,奴婢谢过公子。” 宁绾心只轻应了一声,便让她先出去。 因着脸上有伤,宁绾心洗漱时不许旁人在侧,春艾是知道的,因此并未多想,规矩地退出了房间。 待房门合上,宁绾心脱下面具,看着自己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她用了凤国太医开的药,脓是早就治好了的,可这疤却不能好。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青瓷小圆钵,指尖沾了里面的药膏,仔细抹在那道疤上。 次日上午,宁绾心坐着马车去了城南的梅园。 这是一位富绅的园子,里面栽种的梅花种类繁多,冬日里一开,香飘几里,不少人慕名而来。为着宁绾心和凤霄要过来,白清今日特地包下了这个园子。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屋檐上街道边有不少积雪,梅花香从院墙里飘出来,显得格外冷冽。 他们到的时候,凤霄还没来,宁绾心坐在马车上,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微微收紧。 本以为白清至少保证她的安全,可既然白清对她并不坦诚,她便不能将自身安危全系于白清一人。 凤霄是个很好的选择。 她在思索着一会儿见到凤霄的说辞,白清却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这凤霄怎么还不来?” 宁绾心瞥了他一眼,冷道:“他身体不好,就算今天不来也不稀奇。” 白清冷笑。他们和凤国刚打完仗,有着血海深仇,宁绾心还那么惦记凤国的皇子,果然是妇孺之人,没有骨气血性。 心头刚鄙视完宁绾心,就见寿王府的马车慢悠悠地驶来,他还没说话,同样注意到的宁绾心就从马车里出来,那边连车帘都还没有掀开,这边宁绾心就已经双手作揖请罪:“大冷的天还让寿王殿下来赏梅,是承玺考虑不周。” 白清看她这副模样,心内暗骂她奴颜媚骨,对她更加瞧不起。雁七也觉得她假惺惺,哼了一声才把车帘掀开。 车上下来的却不是凤霄,而是身着粉白襦裙的丫鬟阿姝。 阿姝先下了马车,待雁七把凤霄扶下来,她便跟在了凤霄身侧。 凤霄不同于雁七,对宁绾心倒是和颜悦色,只说是自己身子不好,让她不用自责,之后二人就一同进了梅园。 宁绾心在门外就闻到了幽幽梅香,等进到园中,看到一整片覆了白雪的红梅,忍不住在心里夸赞白清会找地方。 只是凤霄毕竟身体不好,她便提议去暖阁里。 看凤霄裹着狐裘、握着手炉,宁绾心询问了几句他的病情,见他刚说两句话又咳嗽起来,她心里更加内疚。 她怕突然取消梅园之约会让凤霄起疑,所以只能来赴约,现在看到凤霄这个样子,她后悔了。 就该取消的。 宁绾心正思索着,却感觉到一阵目光,她往凤霄身侧的丫鬟看去,两人目光交汇,那丫鬟从容地冲她歉意一笑。 因为脸上的面具,宁绾心很容易被人打量,因此只当对方是好奇,并没有深想。 红泥小炉上的水已经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泡,宁绾心拎起茶壶,沏好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放到凤霄面前,方才说道:“今日请殿下出府是承玺冒昧,只是承玺有一事相求,希望殿下应允。” 凤霄的笑容和平常一般温和无害,“质子有话不妨直说。” 宁绾心一副愁苦神态,将一杯茶饮尽了才再次看向凤霄。 “半月前,蒙殿下在齐王府将承玺带走才救下承玺一条命,承玺斗胆,想求得殿下的庇护。” 凤霄摸着面前的茶杯,觉得比出门前才加了碳的手炉暖和许多,便久久不肯放开。 他抬眸看着宁绾心,“我虽有个皇子的名头,但一不上朝,二不参政,质子找错人了。” “您虽然不上朝参政,却是凤国陛下最疼爱的儿子,承玺不敢要求殿下做什么,只想请殿下允准承玺时时上门拜见,如此就算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再为难我。” 宁绾心一脸忐忑与恳切,似乎真的对那夜齐王府的事心有余悸。 凤霄反复抚摸着茶杯的杯沿,目光一直盯着宁绾心,“父皇有四个成年的儿子,质子即便是怕我三哥为难,找我大哥二哥也罢,何苦要来找我这个病秧子?” 宁绾心心内叫苦。 哪里是她想找凤霄?只是她也不能把白清一心想让他们结交的事如实相告。 她目光殷切地望着凤霄,“因为殿下有一颗悲悯之心。” 凤霄:“……” 宁绾心:“我跟惠王康王并不相熟,和您虽也不过数面之缘,但几次得殿下照拂,我便知道殿下心怀天下、不愿再起干戈,因此才敢斗胆请求。” 凤霄听得笑了,笑得靠在圈椅里咳嗽,阿姝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气。 咳嗽了好一会儿,凤霄的脸都微微泛红了才停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宁绾心,神情忽而一变,不仅改了自称,嗓音也变得戏谑:“你要求本王庇护,本王可以答应,不过本王有两个要求。” 宁绾心虽觉得他变化太快,但也不敢多问,故作镇定道:“殿下请说。” 凤霄:“第一,你要对本王行三跪九叩之礼,以示宁国真心顺服。” 三跪九叩是最敬重的礼仪,宁绾心如今的身份是宁国唯一的嫡子,若真的对凤霄三跪九叩,便是将整个宁国皇室的尊严都弃之不顾了。 还不等她答话,她身后的白清就掷地有声道:“我宁国未来的储君,怎可跪你?” 凤霄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白清的话,只是专注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等着宁绾心的回应。 倒是他身边的雁七冷嘲道:“现在是你们有求于人,难道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 白清还要争辩,被宁绾心的眼神制止住,不得已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却狠狠瞪了雁七一眼。 雁七翻起眼白,对他十分看不上。 宁绾心唇角抿紧,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当日在宫宴上,凤国陛下免了我的跪拜。我对贵国陛下尚未行跪拜大礼,今天若是对殿下三跪九叩,若是别人知道了,恐要说殿下僭越。” 凤霄不甚在意道:“你现在就可以走出这扇门,让天下人知道我凤霄是如何僭越。” 他嘴角轻扯,眼中满是嘲弄之色,“当日你不跪已是藐视我凤国皇权,我父皇不追究,那是他仁慈,可你也不能因此就得寸进尺。宁承玺,宁国主动挑衅我边关,杀我将士,这笔血债,你真以为和谈就能消解?” 宁绾心垂着的手微微收紧。 她以往只觉得凤霄是谆谆君子,现在却感受到他身上居然有种凛凛不可犯的气质。 一个不上朝、不参政、靠药续命的人,居然也能有这样的气质。 白清似乎对凤霄忍无可忍,几乎咬牙切齿:“你们别欺人太甚!” 雁七轻蔑道:“你们不过是人质,陛下对你们礼遇有加,你们不知感恩,还蹬鼻子上脸。别说我们没欺负你,就算真的欺负了,你又能怎么样?” 白清握着剑鞘的手背青筋凸起,瞪着雁七道:“你倒是能说会道!练武之人,我不跟你吵,有本事就跟我打一场!” 雁七看向自家主子。 凤霄:“出去打。” 得了凤霄的允准,雁七眼里一阵快意,跟白清先后出了暖阁,又快速关上门,两人打斗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暖阁。 宁绾心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本来她还可以跟凤霄谈判,白清突然这么插一脚,他们就成了理亏的一方。 凤霄已经喝完了一杯茶,他将茶杯放下,目光幽幽地看着宁绾心,“质子,还不跪吗?” 他摸着暖烘烘的手炉,微叹了一口气,“你的侍卫意图行刺本王,就算我想网开一面,父皇也不肯。” 听出宁承玺话里要挟的意味,宁绾心急道:“他们明明只是口舌之争,若不是你纵容……” “你若跪了,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凤霄懒得和宁绾心争,打断了她的话。 事已至此,宁绾心已经没了选择。她到了凤霄身旁跪下,磕头虽是不情不愿,但每一个都磕到了地面上,凤霄能听到响。 磕完了九个头,宁绾心的额头已经微肿,她看向凤霄,“第二件事,还请明示。” 凤霄见她果真照做,心底讶异,面上却并未表露,神色淡淡道:“我要看你脸上的伤。” 宁绾心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缓缓放下,咽了口唾沫问:“非要如此吗?” 凤霄靠在圈椅里,并不说话,只是幽幽看着她。 两人目光对视了良久,见凤霄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宁绾心只好揭下面具,将脸上狰狞的伤疤露了出来。 凤霄双眸微眯,身体前倾,捏着宁绾心的下巴,仔仔细细看她脸上的伤。 那道伤疤实在是丑,他问:“太医开的药用了吗?” 宁绾心被他这么盯着,紧张不已,只觉得脸上滚烫,手也攥紧了,说话有些哑:“用了。” 凤霄指腹轻轻抚过伤疤,“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了。” 听他居然有几分伤感,没有任何怒意,宁绾心心下微松。却在这时,掐着下巴的那只手猛然用力,她被迫看着凤霄的眼睛,就见那双平日温文的眼此刻散发着迫人的光。 “听闻宁承玺文武双全桀骜不驯,不想今日为了自保,不仅能对本王说出吹捧之言,还能行如此卑鄙之事。”凤霄嗓音骤冷,“说,你到底是谁?”